赝品如我 作者:谷雨涟漪 文案 vb@谷雨涟漪yi 预收娱乐圈真香文学《男团不卖腐?怎么可以!》,文案在末尾喜欢的读者大大可以收藏~ 本文文案:一个下个雨的夜晚,蒋荣生撑着黑色的雨伞,指骨修长有力,眉目成熟而优雅,低头把玩着颜湘那张脸。 有点像某个人。初恋。 蒋荣生饶有意味的笑了笑,低声问颜湘,声音蛊惑而磁性:“要不要跟我走。” 颜湘望着蒋荣生那张脸,跟心口处那张旧照片几乎一模一样。 只有眼睛的颜色不同。细微差别。 颜湘答应了。 从此以后颜湘就成为他人掌中的替身,玩物。 在暴雨的傍晚被罚跪,一直要跪到明日的黎明升起; 最喜欢的两只小宠物被蒋荣生的狗活活咬死,颜湘亲眼看着,却救不回来; 至亲留下的佛珠遗物被迫弄坏,珠子撒了满地,湿漉漉; - 后来—— 最后一根稻草被压垮,颜湘从蒋荣生的身边逃开,跟忽然回来的哥哥一起,去过新生活。 蒋荣生权势通天,手段凌厉,在机场堵个人是轻而易举。 然而,蒋荣生顺着颜湘的目光看过去,旁边还有一个男人。 霎那间,蒋荣生几乎以为自己照镜子——那个眉眼与自己八.九分相似,就连指骨突出,手背上的青筋也如出一辙。 曾经与颜湘相处的细节扑面而来。 颜湘偶尔依赖又偶尔冷淡的目光,仿佛在透过他想着什么人; 颜湘送给自己的雕塑,眼睛是纯粹的墨色; 可是他是混血儿。眼睛是深蓝色的。 猝不及防,颜湘也看见了他。 蒋荣生避也不避,脸上闪烁着冰冷的怒火,情绪克制不住,说: “跑了也不说一声,厨房给你炖了仨小时的汤,最后没人喝。” 纵使心头都快恼出血,蒋荣生也只问了这一句。 他不会问颜湘。 为什么刚见面,看见自己的脸,就跟自己走了。 就好像,小心翼翼地抽了一根最无关紧要的积木,尽力让这段关系不要轰然倒塌。 ====================== 预收文《男团不卖腐?怎么可以!》文案: *鬼畜事逼大小姐狂犬病天才制作人rapper攻×人间塞壬队长好脾气温柔受 *真香文学/娱乐圈男团学/无原型 有句话,“男团不卖腐,不如回家种红薯。” 公司给6人新人男团Apollo制定了卖腐方针,自愿为原则,两两配对。 其他人都找好搭子了,就剩了rapper定位的郁繁。 不是别的,就郁繁,本身脸就很漂亮,没出道死忠粉就一茬一茬地了,日后卖腐了容易被粉丝追着骂吸血。 再加上他脾气烂,公主病,难伺候,鬼畜,卖起来有难度。 最后公司没办法,毕竟郁繁大有来头,不能冷落,只能把郁繁许配给队内队长,人善脾气软的老妈子主唱,沈家团。 沈家团好脾气地接受了公司的安排,就当作是又多了一个需要耐心哄的弟弟。他是孤儿院大哥哥,照顾小孩得心应手,这没什么的。 奈何郁繁不领情,半倚靠在练习室门前,漫不经心地,大小姐病又发作:“滚。别来沾边。” - 后来。Apollo发展得越来越好,rapper郁繁学了写歌,成为了队内制作人,每张专辑亲自操刀。 在郁繁的带领下,Apollo回归必血洗音源榜,成为鼎鼎有名创飞全世界的音源大雾,专辑销量不断打破新纪录,年底参加颁奖典礼仿佛去进货。 卖腐方针也顺利推进当中,郁繁和沈家团cp甚至弯道超车,成为内娱cp美帝。 最新令人震撼的操作—— 郁繁半夜在社交平台上大发嫂子瘾,对沈家团的粉丝喊话:沈家团的嗓子只能由我来照顾,你们不要再给他送润喉糖了,我会自己给他煮梨汤。 粉丝:以前我只担心他们俩各自结婚了怎么办,现在我只担心他们俩真去荷兰登记了怎么办 Cp粉每天在吃国宴,唯粉每天都在发疯,双方打得血流成河,连经纪人May也看不下去,劝他俩:卖腐可以,真谈恋爱可不行,没搞头的。 沈家团正义凛然:姐别怕,我跟小繁问心无愧,那些话影响不了我们的队友情。 郁繁:…倘若我问心有愧呢。 沈家团:呃,说好的别来沾边呢。 内容标签:都市豪门世家恋爱合约天之骄子腹黑追爱火葬场 搜索关键字:主角:颜湘,蒋荣生┃配角:┃其它: 一句话简介:替身竟是我自己。 立意:珍惜眼前人 第1章 夏日。晴空。 北城美院建筑雕塑系,大四课室。 现在是下午三点多左右,教室里基本每个雕塑工位都是满人的,每个人都在赶自己的毕业设计,忙得焦头烂额。 人一忙起来周围就乱糟糟的,尤其又是雕塑系,半人高的白色塑料桶摆在走道中间,弓把,各种类型的凿子放得到处都是,画架,白布歪七扭八地扔着,喝剩的奶茶,外卖盒子随意放在桌子上。 “哎哟我去,谁又把我雕塑刀摸走了。”有个女生惨叫道。 但是没人回她,要么戴着耳机没听见,要么忙着赶工空不出来雕刻刀借给她。 “要不要,用我的?” 有点小声,又带着礼貌和柔软的声音响起。 女生转过头去,看到是他们系的一个大神,想了想名字,大概叫,颜湘。 想起名字就能一连串想起很多事情。 颜湘这个名字从高中美术生集训的时候就很出名,进北城美院也是靠着如雷贯耳的全国第一的成绩进来的。 跟他们这种毕业就要喝西北风的凡人不同,颜湘在大二就进了钱途光明的工作室,未来作品根本不愁卖。 还有一点点特殊的。 能读得起美院的,家境起码都是殷实以上的水平。颜湘似乎有点窘迫,经常各种兼职。 对颜湘的印象也仅此而已,别的也就没了,平时是个没有什么存在感的男生。 这并不是说颜湘长得不好看或者性格不好,相反地,颜湘长得很可以,头发是浅浅的栗子色,微微卷,鼻头小巧而圆润,眼睛很有书卷气,像民国时期国文先生,双眉之间有一颗墨色的释迦痣。 性格也很好,从来没有见他发过火,除了很护着手腕上那一串琉璃佛珠以外,其他时候大部分是个温和的到有些沉默的包子。 女生看着颜湘的脸庞,伸手接过雕塑刀,问道:“你赶完了?” 颜湘点点头,转过头理了理白布,对女生说:“差不多了,你还要什么来我这里拿吧。” 他把头侧过去的时候,恰好露出饱满,白皙的耳垂。 下午三点多钟的太阳从巨大的落地窗照进来,镀在颜湘耳后的那几存皮肤上,青色的血管隐约可见。 除此以外干干净净的,整个人是一片犹如大理石般的纯净和严肃。 女生想,也许是因为颜湘的穿着打扮都很低调。 美院的学生大都很张扬,身上是一种由内而外的桀骜,个性,唇钉,眉骨钉,鼻环样样都来,手臂上铺满了各式各样的花臂纹身。 颜湘相比之下朴素很多,连最基本的耳洞都没有,常年穿着雕塑系学生很喜欢的耐脏的便宜T恤,上课随便套一条短裤。要是有什么展览或者报告,稍微穿一条工装裤,脚上春夏秋冬都穿一双马丁靴,这是整个美院90%的学生都在穿的一类鞋子。 这样的人,不爱说话,打扮低调,很少有亲近的同学抱团,就算长得再好看,能引人注目也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女生说谢谢的时候,念出这个名字甚至有点生涩:“谢谢啊,颜…颜湘。” 颜湘笑了笑,摇摇头,继续整理白布,盖好作品,防止被撞碎。 在北美院的雕塑系历史上,前辈同学就发生过很多展览前一天,作品被撞倒在地上的情况。那简直是噩梦。 颜湘只能小心小心再小心,固定着底座。当他俯下身检查左下角的边缘的时候,T恤的口袋很浅,弯腰就有褶皱,一张照片轻飘飘地落到地面,停在女生的脚边。 女生放下雕塑刀,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捡起了照片,递给颜湘。 照片正面朝上的时候,她微微一怔愣。 那是个很好看的男生。老旧的像素也遮盖不住少年的英俊又出色的容颜,一眼就印象深刻。 她低头看了一眼照片,又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颜湘工位面前的毕业作品,笑嘻嘻道:“你对象啊?” 颜湘接过照片,摇摇头:“不是。” 女生调侃道:“诶这有啥不好意思的。” 这种事情在整个圈子里非常常见。但是不管是同性恋还是异性恋,感情再好,都绝对不会把一时谈恋爱的对象跟毕业作品挂钩。 毕业设计非常重要,具有非凡的意义,是一个雕塑系美术生生涯的重大注脚,是一张首次面向市场的名片。 以后真成了什么大咖,毕业设计那年的展览作品是要被一直翻出来供人品赏(读作鞭尸)的。 但是恋爱保不管哪天就分手了,到时候提起来多尴尬呀。 颜湘摇摇头,垂眸,用干净的指尖抹了相片角落边缘,声音低低地,有种说不出的宁静的哀伤:“是一个…认识的哥哥。已经不在了。” “啊…这样。”女生指尖缩了一下,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颜湘把照片重新收好,抬起头,一如既往地温良,反而安慰起女生:“没关系。毕竟也已经,很久了。” 女生点点头,再次抱以微微愧疚的眼神。 两个人之间重新恢复了安静。 颜湘也没有再说话,继续完成最后一点收尾工作。 这时候,教室里不知道是谁的手机忽然“叮咚”响了一声。像是会在空气中传染的信号一样,很多在赶工的人都掏出了手机,刷着屏幕,然后有些激动地站起来,把围裙一扔,离开了教室。 陆陆续续地教室里越来越少人,连颜湘都感觉到有些奇怪。 所有人都走得特别匆忙,东西完全没有收拾,好像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大事一样。 颜湘有些迷茫地看了看空空的座位,没有说话。他习惯安静地沉默着。 旁边的女生边抹着泥,把人脸全部涂掉,边掏出手机看了一眼,猛地站起来,低声骂了一声“草。” 颜湘抬头看她。 女生又坐了下来,但是浑身的气氛特别躁动,跟刚刚截然不同。 颜湘也掏出了手机,但是滑了一圈,没看懂到底怎么了。 女生问:“你不去看吗?” “看什么?” “啊?你不知道?所有群都在讨论,齐思慕转场来我们学校取景了,还特么就是咱们系,就在楼下呢,要不是实在干不完活,我立刻冲出去了!” “齐思慕?是…是明星吗?” “不许用明星称呼他。是高贵的演员谢谢!电影咖!《相思如细雨》看过没,《侠战》看过没,《大唐明月》看过没?” 颜湘倒是都听过,确实是票房很好又刮了很多奖的电影。艺术圈艺术圈,电影也是艺术一部分,颜湘是美术生,总是有点印象的。 “颜大艺术家,请问你是24小时都在搞雕塑吗?齐思慕真的,十几岁就出来拍电影拿奖了。感情慕慕老师这十年都白干了。” 女生嘴巴很快,玩笑俏皮又带着嗔怒,颜湘木讷得不知道怎么回,只说:“别叫我艺术家……” “算啦算啦。不行,我要去看,女生扔下了雕塑刀,齐思慕路演票我真的死活抢不到,黄牛票又直接上天,这次送到面前来,我必须去。你去看吗颜湘?” 颜湘还是摇摇头:“不去啦。你注意安全……” 颜湘说着话,女生已经站了起来,忽然长久地,用一种恍然大悟,又觉得惊奇无比的目光盯着颜湘的五官。 颜湘用手摸摸脸:“…怎么了?我脸上有泥?” 女生伸手弄掉颜湘的手,说道:“诶别挡别挡。” 颜湘被女生盯得无措又忐忑:“我,我怎么了?变成外星人了吗?” “别开玩笑。”女生继续用目光死死地锁着颜湘的脸,半晌后,才若有所思道,“做了四年同学一直没发现…你怎么……” “嗯?” “你怎么跟慕慕老师长得有点像,不,不是,是很像。” “啊?” “我靠怎么越看越像,但是吧,又有点不同。刚刚恍惚的那一眼,我还以为齐思慕在我面前你知道不,就是眼睛,不,是嘴巴,颌面,特别像,我也说不清楚。” “跟齐思慕吗?” “对,对,天,我突然发现,你额头中间的痣,位置跟慕慕老师也一模一样,怎么这么像,天…你老实说,你是不是叫齐湘?” 颜湘无奈道:“我叫颜湘。” “可是又有点不像。嗯……”女生扶着下巴,左右端详着颜湘的眼睛,鼻梁,嘴唇,“慕慕看起来更,带有锋利感一些,也许是大屏幕上一定要够支棱才行,你比较,比较温和……只是乍一看某些角度特别特别像而已。说实话,你真的不叫齐湘,或者齐思慕叫颜思慕吧?” 而且脸都很有那种,故事的韵味。 颜湘哭笑不得:“可是我真的叫颜湘。颜,湘。” “好吧好吧。”女生举起手把围裙摘掉了,急忙忙地说,“哎不跟你说了,你这脸太耽误人了,我要下去看齐思慕了,再见。听说身边还有个很帅很帅,帅得惊为天人的混血帅哥,不知道是不是明星呢。” 然后像一阵小旋风一样跑了。 画室里的人越少越少,到最后只剩颜湘一个人。 他收拾好整个教室的外卖盒和垃圾,默默地关灯,关上了教室的门,手里拿着两本画本,跟一本《人物速写与构图》,打算回宿舍。 估计是剧组还没拍完戏,雕塑系楼下依旧围满了整个学校的学生和剧组的工作人员,熙熙攘攘,热热闹闹的,把整条路堵得水泄不通,路上摆满了摄影器材跟剧组道具,还有好几盏巨大的摄影灯和摄像机。 颜湘经历过一些事情,对摄像机和大灯有阴影,特意绕了一条路回宿舍。 夏天的夜晚很安静,且有些昏暗。北城美院路上种满了一整条大道的梧桐。梧桐长得高大,枝叶茂密,把整个天空遮盖住,只能从叶子的缝隙中寻找银河的踪迹。 很零散的几颗碎星,如同路边偶尔响起的虫鸣和哇叫,犹如江南三月似有似无的雨丝。 一切都温柔得不可思议,那种不轻不重,慢慢地抚蕴着灵魂的感觉,犹如命运的细线,一点一点地铺展在面前。 耳机里的J.ae在唱《Angel’s Disguise》. Time now has come and we near the end, 此刻到来我们也将到了尽头, so perfect and cruel, 那么的完美和残忍, …… Lullaby for an imperfect fool, 献给一个不完美的傻瓜的催眠曲。 颜湘慢慢地走着,耳机的歌声以外,忽然听见好像还有一个男人的声音。 男人的声线磁性而低沉,在温柔的歌声里一点都不突兀,反而犹如缓缓流淌的大提琴音色一样,是仲夏夜美好的鸣奏曲。 颜湘摘下了耳机,回过头去。 身后的路灯下,站着一个个子很高,穿着西装的成熟男人。 他朝着前方,嗓音懒散而淡然,说道:“思慕。” 颜湘正想摘下另外一只耳机,目光停在男人的脸上,视线倏尔停了半秒,瞳孔剧烈放大。 幻觉么。怎么…这么像。 颜湘心脏前的照片在微微地温热着,他举起手,盖住左胸处那股茫然又轻然的砰快,目视前方。 面前的男人身姿挺拔,姿态洒脱淡然,眉骨很高,压住深邃的眼睛,山根明显,鼻梁非常高挺,同时下颌部很窄,显得成熟又坚毅。 完全是一张任何艺术生都会青睐的建模脸,折叠度很高,给人的视觉冲击感剧烈无比。 一眼就移不开眼睛。 一模一样地,一眼就移不开眼睛。 男人西装剪裁利落,气场干练成熟,路灯下,唯有嘴唇的形状最温柔。 男人再次对着颜湘,眯起眼睛笑了笑,说道:“思慕?” 第2章 颜湘站在原地,夏夜的晚风带过耳边,恰似情人无限温柔的抚摸。 心脏前那张古老又唯一的照片,从微凉的温度,一直到温热,发烫,好像要随着心脏一起跳出来一样。 颜湘抬手,擦了擦酸涩的眼眶。 路灯下的男人正在朝着他一步,一步地走过来,黑色皮革靴子踩在地板上的声音沉稳有力,一切都离他越来越近。 直到站在颜湘的面前。 颜湘抬起头看着面前的男人。 他是学雕塑的,洞悉人体的肌理结构,每一根线条的走向,每一块骨头会长到什么程度,他最清楚。 如果照片上的哥哥当年没有死去,那么出现在他面前的,就会跟面前这个男人几乎一模一样。 颜湘几乎不敢眨眼睛。 半晌过后,他又低下了头,眼睛里蓄着的泪水涌动着滚落下来。他甚至觉得自己在做梦。 “怎么了?”男人的声音温沉,蕴着点笑意,“累是么。都过去了” 颜湘还是不说话。隐忍着低头。 他怕这是梦,一说话就散了。 也怕开口就露馅了。他心里很清楚,面前这个男人认错人了。 他可能是把自己认成了齐思慕。 男人“啧”了一声,用虎口卡着颜湘的下颌,用了点力,显得有几分强硬的味道,然而语气却有种让步的味道:“今天怎么这么安静?平时见了我恨不得踹死我那股劲儿呢?” “我又哪里惹你了祖宗。说话。”男人说道。 颜湘被迫抬起头来,整张脸被迫展露在昏暗的路灯下,像被拽住了尾巴的小猫。 眸光里依旧带着隐忍的水光。在灯光的照耀下,像细碎的钻。 但是他没有挣扎。 在不太远的地方,拍摄现场的大灯依旧高高地悬挂着,像永远不会掉下的太阳,好几台摄影机依旧在无声地工作着,铁轨上运镜的声音有些生涩,场记只能喊着小工调整一下。 这是在拍戏,所有人都知道。 颜湘也知道。 可是还是会有一种隐约的错觉。感觉摄像机对准的不是正在工作的演员,而是他们两个。 故事发生在一个平常的夏季夜晚,两个人走进了同一条长长的梧桐大道。 面前的男人把他认成了另外一个人。他心知肚明。 可是自己也很下贱。没有推开,没有否认,站在原地,卑贱又贪恋地看着男人的存在。 因为他长得跟哥哥,真的很像很像。甚至比梦还要真实。 也是,这本来就不是梦。这是荒诞又虚假的电影拍摄现场,是现实。 颜湘抬起头,一直看着面前的男人。 很快,颜湘就发现了,其实男人跟哥哥也有不像的地方。 哥哥是纯种的中国人,眼珠子是深棕色的,接近于黑。 但是面前这个男人可能是同学说的混血儿,瞳膜呈现一层薄薄的普鲁士蓝色,显得深邃又淡漠,像人们长久仰视的皇冠宝石。 皮肤也尤其的雪白,纹理质感很好,一看就养尊处优的。身上还有一种活人才有的冷香味。 在梦里见到的哥哥总是阴冷的,寒凉的,遥远的。 颜湘等着被男人一把推开。 但是男人好像没有认出来,眼睛眯了眯,用指尖揩着颜湘的眼角:“哭了?” 颜湘挣开男人的手,说:“没有。” 男人笑:“被欺负了?谁敢欺负齐思慕啊。我上门去开开眼。谁。” “我不是……” 男人不笑了,只说一个字:“谁。” 颜湘又说不出话来了。 男人本来就长得很像哥哥,这幅要帮他寻晦气找碴儿的样子,又让他忍不住想起哥哥总是很好,无论什么事情都挡在他面前,像一个英雄一样。 颜湘眼尾垂着。 颜湘的眼睛本来就长得很柔和,微微耷拉着眼皮的时候,额间还有一颗深色的释迦痣,看起来像个犯了难处的小狗,眼角还挂着没干的泪。 男人似笑非笑:“齐思慕,你今天怎么这么……怎么这么可怜啊。一幅小孩儿样。” 身后不声不响地传来脚步声。 颜湘和男人转过头去。 于是,颜湘就看见了,同学说自己长得很像的一个明星,齐思慕。 的确是很像,只是齐思慕看起来更凌厉一些,身上气场很足,一看就跟普通人不一样,额面上也有一颗释迦痣,可能因为带了妆的缘故,痣的痕迹有些淡淡。 齐思慕看到颜湘,目光顿了片刻,冷笑了一下。 男人依旧一如既往地游刃有余,洒脱淡然,没有半分错愕或者尴尬。 颜湘甚至有种错觉,他一开始就看出来了。只是像猎人玩弄猎物一样,陪着玩玩而已。 齐思慕不紧不慢地打量了颜湘几秒钟,随后扬起了一抹嘲弄:“可以啊,蒋荣生,都带到学校来了。外面还不够你玩的?” 齐思慕又再次看向颜湘,问:“叫什么?” 颜湘说:“颜湘。你好。” 齐思慕扬起手,毫不留情地给了颜湘一巴掌。 颜湘被扇懵了,脑袋侧头一边去,很快浮起红痕。他耳朵嗡嗡的,好几秒没反应过来。 接着,他听见齐思慕漫不经心地问:“颜湘?颜色的yan还是赝品的yan。” 齐思慕心里唾弃自己做得难看。 没必要。 他跟蒋荣生又不是正儿八经确定关系的情侣,不过是一些旧事缠绕而已,这副姿态实在太难看了。 可是就是做了。手没控制住。 蒋荣生挑了下眉毛,笑了笑,没有对齐思慕展现亲昵的情人姿态,也没有关心颜湘,像是个高高在上的看客一样。 几秒钟以后,像是欣赏足够了场面,才把怀里的玫瑰花塞给齐思慕:“别气了,认错人了还不行么。灯太暗。” 蒋荣生的语调很温柔,嘴唇特别好看,形状深情得不得了,安慰人的语气,像情人在窗边念诗。 就是没什么心肝。 颜湘活了二十二年,从来都是像个软弱的包子,生活三点一线,只有饭堂,画室,兼职,除此以外就是去医院看妈妈。 他在集体里尽量让自己保持透明状态,他绝对不会去打扰别人,也没有什么人会来为难颜湘。 更不用说这样丝毫不带掩饰的恶意。 然而颜湘没想过还手,或者用语言施予同等程度的侮辱。 他只是往后退了一步,看着那个跟自己长得很像的年轻演员,眉头轻轻皱着,说出来的话没什么力度,一如以往地迟钝温吞:“不要打人。” 齐思慕冷笑了一声。 或许是因为颜湘实在没什么看头。 很多人在他和蒋荣生的面前装过软弱,扮过可怜,他已经看过太多,他们的眉毛会怎么垂下来,嘴巴会怎么嘟起来,他比刚刚背过的剧本台词还要烂熟于心。 因此也可以很简单的分辨出,面前这个不过是一个任人欺的绵羊。 他是人,人不会跟一只吃草和咩咩叫的羊计较。太降身价。 远处好像有人在人叫齐思慕回去工作。于是齐思慕什么话都不讲,转身走开了。 那个男人很快也走了。走之前,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颜湘,没说什么,微笑着转身离开。 于是这条长长的梧桐大道又只剩下颜湘一个人。 刚刚那两个人就像一场荒诞的梦境。 颜湘从口袋里掏出哥哥的照片,借着昏黄的路灯,仔仔细细地看着,心里想,是哥哥吗。 可是哥哥已经走了。就在他的面前,被一颗子弹射穿了脑袋。 那年他们只有十岁。 应该只是两个长得很像的人。恰好碰见了而已。 颜湘把照片收回口袋里,打算回宿舍,正要抬脚的时候,酸涩的眼角瞥见地上落了一瓣玫瑰花瓣。 颜湘顿了顿,俯身捡起了那片孤零零的花瓣,脑袋里想起了小时候他跟哥哥是邻居,一起沿着整条街走。 有一户人家的墙角长出了好多月季,掉了几朵,哥哥捡起来,笑着对他说,“好看。带回家放进字典里,这样以后都会记得这个春天。” 玫瑰花跟月季长得很像。 颜湘把花瓣夹进了书里。 他往前走了几步,还是回转头,朝着男人离开的方向追过去。 脚步越走越快,越走越快,颜湘抬手抹了抹脸颊,发现泪痕还没干,又有眼泪掉了下来。 他终究还是,很想哥哥。 很想很想。 就算看到一个跟哥哥长得很像的人,也可以把他当作哥哥,用眼睛,用脑子记住他的一举一动,然后在大脑里剪辑,编辑一场梦境,想象着哥哥还活着会是什么样子。 然而就在颜湘马上要靠近人群中央,他明明已经看到了那个男人的身影,面前却忽然有一个穿着西服的冷冰冰的助理挡住了他: “不要往前走。” 颜湘茫然又顺从地停住,抬起眼睛。 颜湘的五官完整地暴露在灯光下,是一张跟齐先生很相似的脸。 然而助理表情未动,不知道是专业训练太严谨,还是见过太多类似的场面,始终像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人,一板一眼地拦着道:“不要靠近。退后。退后。” 颜湘最终还是没有坚持,只是站在人群里,遥遥地看着远方的男人,在一群西装革履的随行簇拥下,步履稳健而匆忙,他的另外一只手握着电话,骨节屈起,眉骨很高,表情严肃,显然是一幅商业精英的派头,跟刚刚风流纨绔的形象完全不同。 颜湘的目光始终追寻着他。 在光影交错之间,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颜湘似乎看到那个男人在人群中忽然回过头来,很远很远地,用眼尾掠过他一眼。 男人的眼珠子是那种很特别的深蓝色。 神采摇曳时如同霓虹交汇闪烁,最终凝聚折射成一抹飘渺深邃的钻蓝。 在黑夜里越过重叠涌动的人群和万千摄影机,看向他,轻飘飘地扫过,又很快地消失。 颜湘心头微动,想往前看得再清楚一些。 只是男人的长腿已经跨入了车内,只余一抹凌厉的西装衣角。 最终那辆黑色的劳斯莱瑟拐出了学校。消失在了夜色当中。 颜湘站在原地,怅然若失。 第3章 自从那一次见面以后,颜湘再也没有见过那个男人。 颜湘抽不出时间去想,他常常很忙,雕塑系毕业在即,要兼职,还要跟工作室那边商量入职的事情。 妈妈也一直病着,肾脏有问题,要定时透析,一透析几万块钱就出去了。这么几年就一直靠曾经做生意的积蓄,和颜湘兼职撑着。 钱还是其次,透析是很痛苦的一件事情,妈妈那么坚强的一个人,也会很害怕透析。 颜湘在窗口外面看着心疼得手指发白。 妈妈的年纪越大,透析就越痛苦,对身体的负担就越大。 颜湘问过,如果不透析的话,有没有别的办法。 医院那边说,最近好像找到了一个珍贵又健康的□□,要的话,就让颜湘尽快把钱准备好,开刀加后续的治疗康复,估计小几十个万才拿得住。 颜湘当然是想直接给妈妈换一个健康的肾脏,让她长命百岁,先跟医院说他马上就能筹到钱,请求给最后最后的宽限时间。 这几个月就在拼命打工,疯狂打工,端盘子,摇奶茶,给工作室打杂,去培训机构做老师,广场上发传单,什么都干。 他只在很偶尔,很偶尔的时间想起那个长得很像哥哥的男人。 雕塑系的楼下每天依旧有剧组在拍戏,跟第一天的壮观场景不同,现在美院的学生们也许是已经习惯了,新鲜劲也过去了,再很少人去围观。 颜湘也从来没有下过现场,只是每当干完活的间隙,他总是站在连廊上,一直往下看。 颜湘的眼神十分清淡,看起来像是在盯着楼下的人发呆。 有个女生也从教室里走出来,看到颜湘依旧固执地站在同样的地方,她走上去,拍了一下颜湘的肩膀。 颜湘回过头,很轻地笑了一下。 是薇薇。那天借雕塑刀的女生。 薇薇双手撑在连廊的花架旁,低头瞄了一眼颜湘的手:“你有喜欢的演员在下面工作吗?” “嗯?” “手都没擦一下就出来看了。” 颜湘低头,摊开手掌,看到自己的指缝中间全是没有干的泥巴,指甲盖上被劈开了一个岔,也忘记处理了。 颜湘失笑,两手在围裙上抹了抹,轻摇摇头。 末了,颜湘面色有些犹豫,舔了一下嘴唇,问:“薇薇……” “说吧。想要谁的签名,我手里有复数的可以给你,就当作你是帮我建模的答谢咯。” “不是……”颜湘说,“你还记得,楼下剧组来咱们学校拍戏的第一天,有个混血的高个男人,眼睛是深蓝色的,你记得么?” 薇薇眯起眼睛想了想,很快就想起来了,毕竟那个男人长了一张相当惹眼的脸,过目就很难忘记:“记得。但是他肯定不是哪个明星。” 颜湘转头看着薇薇。 薇薇说:“先不说他的气场看起来就不是一般人。而且姐认识的明星多着呢,无论是一线还是十八线,三十六线的小艺人,没出道的秀人我全部都认识,而且专注搞糊比,那个混血儿,肯定不是明星,可能是资方的大佬或者……或者是哪个小明星的…幕后靠山之类的。” 薇薇说不出“金主”这种话,换了个稍微好听一点的词。 但是那意思谁都听得懂。 学校里也的确有走上这种歪门邪道的人,贪图一时的虚荣和名利,出卖自己身体和尊严。 大家平时看着,面上不会说什么,也不会搞冷暴力和霸凌那一套,只当作什么都不知道,但是心里仍然是不齿的。 何必呢,简直自甘下贱。二十年书白读了,到头来靠出卖身体过日子,爹妈丢脸死了。 颜湘却在琢磨着别的事情,忽地从薇薇的话里找到一点头绪,匆匆地跟薇薇道谢,然后脱掉围裙,洗干净手,回寝室打开电脑,搜索着电影的资讯。 原来这部电影叫做《半生》,只能看到演员和导演,编剧等信息,除此以外投资方的信息藏得死紧,把整个互联网掀过来了,才在犄角旮旯处看到有个官方网站可以查看电影备案。 一登进去,结果又要有备案信息的人才能注册账号密码。 颜湘一个雕塑系的大四学生,跟娱乐圈八竿子打不着关系,一个透明社恐,忐忑地绕来绕去,才求到一个毕业很多年的雕塑系师兄,他毕业之后去了影视公司做视觉总监,手里正好有帐号。 颜湘辛苦了两周,才等来按下“Enter”进入网站的机会。 《半生》的所有信息完整地展露在面前,从出品方,导演,监制,和演员,备案简介一览无余。 颜湘松了一口气,忐忑地点开出品方那一栏,指尖搭在鼠标上,蜷缩了一下。 颜湘知道,一般正常的电影的投资方藏得很深的原因,是因为电影还在拍摄的过程当中,资本会随着项目的推进陆续进场,这其中又是一场巨大的博弈,所以在没有上映之前这些信息都不公布。 除非是那些不缺钱的项目,出品方会作为公司标杆,增进股市市场信心,大面积发通稿。 《半生》明显不是缺钱的项目。颜湘原本以为信息会很好找。 但是现在出现了第三种情况。 《半生》确实不是缺钱的项目,不然齐思慕不会干,他毕竟是年轻有为的影帝了,本子任着挑,肯定挑最优质的本子来演。 但是这部电影的第一出品人不是任何一家影视公司,根本不需要在乎股市市场。 他的投资方,是以个人的名义进行投资的。 那一行,赫赫地写着“蒋荣生”三个字。 光标在屏幕上闪烁着,颜湘深呼吸一口气,有点紧张,退出了网页,接着打开了百度,一个字,一个字地敲下了 ——“蒋荣生”。 搜索引擎启动,很快地就弹出了颜湘想要的内容,一张在深夜里有些模糊的照片展露在眼前。 颜湘点开。 夜色也掩盖不住浓颜的立体感,虽然距离得很远,那张照片蒋荣生又低着头打电话,但是颜湘一眼就认出了,是他。 也是他。 - 关于蒋荣生的文字信息就更少了,寥寥几行字,只知道他是传统权贵蒋家的第三个孩子,深蓝色眼睛来自俄罗斯生母,父亲于好几年前去世。 关于蒋家其他子弟的新闻,网络上也光明正大地公布出来。 蒋家长子现在在美国的精神疗养院治疗当中,二子在北非某个小国家出车祸死了,四妹在公海身亡,尸体至今下落不明。 蒋荣生在蒋家排行第三,在一片腥风血雨中登位,至今。 电影投票只是蒋荣生本人玩票性质的投资,但是眼光非常好,跟开了挂一样,国内资方票房分账的金额记录全部是他以个人名义投资逐步破的记录,一个人单枪匹马就干倒了业内所有鳄底下的投资决策项目部,是传奇,也是神话。 然而不止于此,颜湘继续搜索新闻,发现蒋家的重心实际上横跨了大宗商品交易、钢铁石油天然气、和酒店和奢侈品。 这是明面上能在网上搜索得了的,其他复杂的股权往来交易涉及到的产业,颜湘也查不出来了。 比如说蒋荣生投资电影这一项就查不出来,要有专门的帐号登入网站才行。 但是这个人已经靠着电影投资入账至少上百亿了。 查到这儿,颜湘忽地停下了敲击键盘的指尖。 没有意思,越查,就觉得这个人离自己越远,跟哥哥也挺像的。 哥哥跟他是天人永隔。 蒋荣生呢,则是社会阶级的巨大差异。 他只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雕塑系学生,毕业了找个工作室继续搞雕塑,运气好的话可以以个人的名义出展览,为留下哥哥的永恒模样,也为国内的雕塑艺术历史发展做点儿什么—— 一开始学雕塑的确只是为了想再看到哥哥的样子,照片终究是平面的,他想看立体的哥哥,看得见,摸得着,能在自己面前高高地站着,笑着的样子。 可是抱着这样不纯的心思进了雕塑这一行,待得越久,他就真的越喜欢。 泥,刀是神圣的物体,他们本身就拥有无限的可能性。是自己愚钝,显示了他们的可能性。 而从事雕塑的过程,就是一种人类在不断地向泥土里倾诉自身的情感,不断地向上寻求突破的姿态。 颜湘觉得这是人类伟大的赞歌。一直仰望,一直蓬勃。 也许颜湘这辈子都会从事雕塑这样的事业。 但是蒋荣生明显跟雕塑不会产生任何交集。他一直就处于被仰望的上方。 那是由物质,权贵和欲·望交织而成的另外一个世界,与自己要去的地方完全背道而驰。 再后来,颜湘隐隐约约地从其他人的口中,知道了关于蒋荣生的更多侧面。 比如他不止是权贵。在某些圈子里也很有名。 来来去去也就是那些事。 有钱,情人多多,风流韵事多,寡恩,真心寥寥,片叶不沾身。 - 后来是怎么遇上的呢。 说来也很恰巧。 那天是周五,夏天的雨总是来得很急,颜湘走到半路天就忽然暗了,接着雨就落了下来。 颜湘手里还抱着一尊刚刚手工上好色的泥塑,竭尽全力地用iPad挡住盖在泥塑上面,尽量不让它淋到一点雨。 平板坏了可以再买,但是作品是心头血炼出来的,不能有一丁点差池。 颜湘走得有点狼狈,眼睫毛被雨淋湿了,一绺绺地扑闪着,仍然低头,在雨中往前走。 前面的路灯停着一辆劳斯莱斯,黑色的,在雨中安静地蛰伏着,如同一头庞大且优雅的领地之主。 车旁边站着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手里拿着一把黑色的雨伞。 颜湘用手背抹开了眼皮上的雨水,眼睛轻轻地眯着。 劳斯莱斯开了远灯,澄色的逆光打在男人的身后,包裹着西装的双腿的影子笔直而漫长。 颜湘站在原地不动了,雨就这么静静地落在脸上。让他的眼睛潮乎乎的。 那个男人笑了:“怎么每次见到你,你的眼睛都是湿的。” 颜湘说:“因为,下雨了。” 雨其实是一直掉在平板上的,在那一刹那,雨蝶不知道扇动了哪里,平板忽地亮了起来,闪出一片光亮。 平板上的壁纸,正是蒋荣生网上那张,那张低垂着头,神色冷静而肃穆地打着电话的照片。 男人眉头微动,往前走了几步,黑色的雨伞完整地挡在了颜湘的头上。 现在是淋不到一点雨了,只能虚张声势地打在伞面上,发出沉闷又乱了节奏的撞击声。 一声一声,宛如心跳。 黑暗中,蒋荣生深蓝色的眼危险又蛊惑,声音一如既往地低沉,仿似多情,低头问颜湘:“怎么,你要跟我吗。” 第4章 要不要跟我,这句话显然不是简单在雨中顺路送一程。 颜湘已经二十二岁了,尽管没有谈过恋爱,但是耳朵并没有聋掉,眼睛也没有瞎掉,周围也有同学走上了这样的路。 颜湘默默地看着,从来没有动过这样的心思。他的物欲并不重,妈妈生病要透析的钱,多打几份工就能凑齐。 为了钱,那种自甘堕落的事情没有必要做。 可是颜湘看着男人跟哥哥相似的眉眼,同时想起了医院里医生的电话。 颜湘默默地想着,眉宇间游移不定。 男人似乎很有耐心,一直在雨里撑着伞等,身上那一股很淡很淡的冷香味沁进周围的雨里,通过铺天盖地的潮气慢慢地将颜湘包裹起来。 也许从来不需要犹豫。 家人的生命比什么东西都重要。 而且什么是自甘堕落呢。要本身是一个拥有骄傲自我的人出卖尊严了,才能叫自甘堕落。 他没有“自我”这种东西。从那场事故以后就没有了。 每天背负着名为“负罪感”过着,一点一点地蚕食自己的意志,活下去只是因为这条生命背负着哥哥沉重的代价,不应该轻易放弃。 于是人生的一切都跟哥哥有关,不再满足于存在旧照片里的哥哥,于是学了雕塑,用自己的手雕刻出哥哥还在世,并且顺利平安长大的样子。 于是明知道危险,明知道这是卑微,下贱,为人所冷笑,所不齿的路,颜湘依旧会为了能看见会说话,会动,会笑的哥哥,义无反顾。 颜湘抬起头,在雨夜里凝视着面前的男人。 远处的车尾灯闪烁着猩红色的光芒,落在颜湘的脸庞上,眉眼中间那抹释迦痣在夜色里如同溅上的一滴血,仿佛预示着来路艰难,步步生棘。 颜湘笑了笑,温驯地说:“要带我走吗,带我走吧。” 他轻而易举地把自己卖了。命运的决定总是发生在不可思议的下一个瞬间。 男人似乎对这个答案意料之中,沉稳自在地点头,深蓝色的眼睛带着一点笑意,只是很淡,像玻璃珠上一层浅浅的朦胧光影。 男人把颜湘带上了车,车上除了司机,还有一个曾经见过的助理,戴着银色边框眼镜,看到两个一起上车,半点不吃惊,恭谨地喊了一声:“蒋先生。”随后八风不动,帮蒋荣生收拾雨伞。 蒋荣生递给颜湘一张深蓝色的手帕:“擦一下。” 颜湘淋了雨,整个人湿漉漉的。车的内饰质感很好,感觉都是真皮材质的,沾了水就要完蛋。 颜湘偷偷地用眼尾打量着男人的脸色,发现他好像并怎么在乎,也在用一条黑色的手帕擦拭着自己的手指。 男人察觉到颜湘的目光,微微一笑,侧头问:“怎么?” 颜湘摇摇头,随便擦了一下脸和双手,反正再怎么擦也是湿的,他用手帕把泥塑小像包裹起来。 质地柔软的手帕,慢慢地吮吸着小雕塑上面的潮气。 男人擦干了手指,把手帕叠起来,放在一旁,说:“我姓蒋。你可以跟他们一样,叫我蒋先生。” 颜湘说:“我叫颜湘。颜色的颜,湘是三点水加一个相爱的相。” 蒋荣生说:“好。颜湘。今天你先回家,送你去哪里?” “北城医院,谢谢你。” “好。” 蒋荣生不再说话,交叠起双腿,深色的布洛克皮鞋鞋尖轻轻翘起来,磨面皮革在车顶的灯光下发出拇指盖边缘大的光泽,看起来高贵又漫不经心地。 蒋荣生不说话,颜湘也不是一个喜欢主动说话的人,另外的助理和司机更不会主动谈话,职业素养要求他们把自己当成一个机器人或者无生命的物体。 于是车内陷入了寂静。车外的世界也是这样,夏天的滂沱大雨下,整个城市仿佛一座沉寂的空城。 深色的劳斯莱斯飞快地拐过一个红绿灯,溅起一滩积水,又很快地洒在地上,仿佛已经死去的雨蝶在一瞬间获得了生命,在下一秒钟又再次死去。 半个钟后,一辆黑色的车低调地停在绿荫大道旁,一个穿着黑色T恤,工装裤和马丁靴的白皙青年下车,手里小心翼翼地抱着一方小泥像。 临走了,车窗缓缓降下,从里面探出一只严苛地包裹着西装,袖口和钻石腕表的手掌,轻而易举地扣住了青年的后脖。 颜湘回头,靠近了车窗,以为蒋先生还有什么话要说。 蒋荣生微笑地看着颜湘,忽地凑近了一点,拇指按着颜湘的下巴,恶劣地勾了两下,又拨了拨颜湘的刘海,唇纹在了他眉眼中间的那一颗释迦痣上。 颜湘还没有反应过来,蒋荣生便退了回去,手臂搭在车窗边,笑了笑:“回去吧。晚安。” 颜湘整个人傻了,很久以后,才捂住释迦痣,眼睛圆溜溜的,看起来实在是很欠欺负。 蒋荣生给他一记不以为然的轻瞥,嘴角依旧勾着弧度:“怎么被吓着了。我想你清楚,我们并不是在搞对象。” 颜湘的脑袋又凉了半截。是的,并不是在谈恋爱。只有恋人与恋人才会讲究循序渐进,你来我往,小心翼翼。 他们并不是。 捂着被亲过的地方也并不是害羞,颜湘没谈过恋爱,连性·欲和觉得自己需要爱情的想法也很少有,突然被超越社交距离触碰一下,呆了也是人之常情。 颜湘很快就学会了如何应对——向车上的司机和助理一样,被动地把自己当作一个机器人,一个无生命,被审视的物体一样,也不需要回应。 颜湘抬起手,挥了挥:“我知道的。谢谢蒋先生,再见。” 车窗升了上去。 黑色的窗只能倒映出颜湘沉静的面容,再也看不到想看到的人。 - 三天之后,颜湘在学校接到了一个电话,要求他十分钟之内到达学校附近的咖啡馆,签个合同。 颜湘没有计较对方为什么有自己手机号码这件事,匆匆地去到电话里说的那一家咖啡馆,等在那里的并不是蒋先生,而是那天见过两次的,西装面瘫助理。 面瘫助理像个机器人一样,对他点点头:“喝什么。” 颜湘放下斜挎工装包坐下,点了一杯拿铁,而后安静地看着对方,等对方说话。 面瘫西装男双手交叠,表情像一台精准测量调试过的机器人:“自我介绍一下,我是蒋先生的助理,姓周,你可以直接叫我周助理,我想我们以后会经常联系,刚刚那个就是我的手机号,你可以备注一下,另外,没有特殊情况,请保持手机随时畅通。” 颜湘没上过班,对方公事公办的态度太过于严谨专业,让他只能老实点头,一头微卷毛看起来像个羊一样温驯。 周助理拿出一个牛皮纸袋,绕了两圈拆开封口的线,从里面掏出两份合同,推到颜湘的面前:“你过目一下,没有疑问就签字。有疑问随时提出来,我们可以协商。” 合同的最后一页已经签上了蒋荣生的名字,遒劲有力,简洁锋利,如同他给人的气场一样,带着某种成熟又有威严的压迫感。 颜湘大概过目了一下,签下这个合同,每个月账户上,会有人定时打一笔约等于北城市中心黄金地段江景大平层的数额进来,有一辆车,一套房子的期限使用权,还有一张信用卡,卡上的账单每个月会人专门管理结算,无须担心。 然而颜湘看来看去,最后的目光却只放在了蒋荣生的签名上,用指尖轻轻地抚摸着那三个字,以及顿笔的那一点墨。停留了大概两分钟。 最后,颜湘一还是咬牙,提起钢笔,签下了“颜湘”这两个字。 可能是因为紧张,字写得歪歪扭扭的,跟旁边的字一笔,显得弱势极了,任人欺负似的。 颜湘盖上笔帽,把合同推了回去,知道一切都尘埃落定了,真的一脚踏上了另外一条路,也没得后悔了。 周助理检查了一次,确定没有问题了,才把纸张叠回牛皮纸袋里。 周助理又把一串钥匙给了颜湘,依旧冷冰冰:“这是房子小区磁卡,电梯磁卡,以及钥匙。麻烦三天之内搬过去,以免蒋先生需要你的时候,你得在。” 颜湘盯着那一串银色的钥匙,和一张薄薄的卡片,片刻之后,他抬起头,问出来的问题显得有点天真:“周助理,合约只有半年,有没有人,能在半年之后还能再续约的呢。” 周助理淡淡道:“我从不回答合同以外的问题。另外,颜湘,我要提醒你一点,这本质上是一桩买卖,你只需要考虑售卖的物品是否出色,至于钞票的主动权,则永远在顾客手上,也就是蒋先生。” 意思是说,别问无聊的问题,也别幻想不切实际的现实,这是买卖,不是谈恋爱。 颜湘问:“这是蒋先生的话吗?” 周助里的神色更冷了一些:“蒋先生很忙,没有时间料理这些事情。这是我长期跟在蒋先生身边,根据蒋先生的态度得出的经验,对你善意,且委婉的提醒。” 颜湘笑了起来:“我知道了。我明白的,这是买卖,互相交易,公平互换,我知道的。” 甚至想换的东西也有一样的。 这世上再也没有这么恰到好处的生意了。 颜湘说:“谢谢你,我会把你说的牢牢记住。” 周助理点点头:“你明白就好。” 第5章 按照周助理说的,颜湘搬到了合同里说的那套房子。 反正只有半年,颜湘带的东西并不多,只有几件换洗的耐脏T-shirt,工装裤,两双马丁靴,洗漱用品,剩下的只有笔记本电脑,平板,游戏机,全部装起来,一个二十四寸的行李箱绰绰有余了。 颜湘把黑色的行李箱推进玄关,差点迷路,走到保姆间去了。站在保姆间的露台呆了几秒,发现好像走错了,又推着行李箱往回走,穿过玄关的另外一边,才进了客厅。 房子是典型的江景大平层,一梯一户,面积共五百多平米。 客厅打通了大片面积,安装了隐形的落地窗,站在客厅中间,微微扭头往外看,入目的视野就是这座城市的命脉河流,浩浩荡荡,波澜壮阔的,河水的江潮随着落日的余晖翻涌,像电影里少女随风飘扬的金色裙边。 在江潮边的大桥上,车流川流不息,打着橙黄色的车灯,像是一条络绎不绝的黄水晶项链。 颜湘在窗边看了一会落日,才打开行李箱,把开始把自己的东西整理好。 很奇怪的是,房子虽然很大也很漂亮,但是像五星级酒店一样,装修华美精贵,处处舒适得体,就是没什么活人在这里生活过的感觉,好像从一开始,这里就是一座用来展示交易的样板间。 颜湘只能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东西藏起来,叠好,不破坏这座房子高贵冷艳的氛围。 颜湘坐在客房的床上,给周助理发信息,然后说自己已经按照规定搬进了房子。 周助理没回复。颜湘也已经习惯了,毕竟他看起来挺忙的。 在房子里呆着没事干,颜湘拿起手机下楼找点饭吃,他下午从学校出来就直接收拾东西了,都没来得及吃饭。 下楼转了转,颜湘路过又一家奢侈品店门口,忽然明白了他为什么会被安排搬来了这座房子。 这里是北城著名的“情人湾”。他被周助理安排的司机送过来的,一路上都没怎么看路,也不认识,现在在这里转了几圈,才想起来。 在三亚有个很漂亮的旅游景点,也叫情人湾,颜湘曾经跟院系的同学一起去采风过。但是这个情人湾跟三亚的情人湾不同。 三亚的情人湾也许是互相恩爱的伴侣。 但是这里的情人,大概率是指北城一些有钱人见不得光的破事。没证的,或者纯粹是金钱交易的,亦或者是在公序良俗之外的特殊癖好。 北城当地人提起来,表情都是既不屑又带着点艳羡的。 艳羡是因为,情人湾并不因为出入的都是所谓情人而环境恶劣,相反,这里繁华煊赫,高楼大厦,商场林立,世界顶级的奢侈品长长地铺满了一整条街,看不到尽头,走两步就是一排的豪车店,上千万的跑车一辆一辆地展示在橱窗的灯光下,太多了,多到有种荒谬感,仿佛廉价像塑料玩具一样。 有钱人多,消费群体庞大,于是情人湾的奢侈品市场越来越旺盛,到现在,甚至有人想买点什么,都专门坐车来情人湾这边挑。 颜湘还是有点骨气——就当是他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自己的衣食住行不想花蒋先生的卡,一个人拿着手机逛了好久,才找到一家比较便宜的拉面店。 扫支付码的时候刷出去五百八十九块,颜湘心里痛得在滴血。 颜湘坐在店里,一口血一口泪地吃着五百八十九的拉面,放在桌子上的手机忽然响了。 备注是“蒋先生”。 颜湘赶紧放下拉面,擦擦手,接起电话,很有点紧张: “您好。蒋先生。” “是我。”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点不明显的笑意,声音低沉而性感,贴在耳边,咬字像在一本正经地说情话。 蒋荣生问:“起床了没。” 颜湘歪了一下脑袋,说:“在吃晚饭。” “啊,”蒋荣生说,“不好意思,我在加州出差。忙忘了。” “加州?” “是的。一个离你很远的地方。” 颜湘笑了笑,说:“不远的。那边有什么?” 太平洋的西海岸,一轮巨大的骄阳从广袤无垠的海面上徐徐升起,金色的光芒洒满整个沙滩和港湾。 在沿海边一排的豪宅,富家子弟和豪门权贵们经过彻夜的狂欢,正是酣时,唯有最中心的一栋别墅亮起了银色的光芒。 一个高个的男人站在偌大的落地窗前,烟灰色的衬衣收束平整,完美地勾勒出腰腹优越的线条。 他听见电话里的小朋友的问话,加州有什么? 蒋荣生随意地眯起深蓝色的眼睛,昂起下巴,瞥一眼窗外,有一座巨大的过山车像巨人的脊梁一样,高高地耸立在广阔的沙滩上,迎着朝阳灿烂的光芒,散发出冰冷又静谧的亮光。 蒋荣生在用AI跟颜湘通话,修长的手指系好衬衣的纽扣,束好领结,淡淡地笑着说:“有过山车。小朋友们应该会很喜欢。” 随意地聊过几句。周助理在身后朝着抱着平板,轻轻地点头,意思是出门工作的时间到了。 蒋荣生的眉头微微挑了一下,手指调整了一下蓝牙:“颜湘。我先忙工作。你有需要的再跟助理说。” 周助理在一旁打开了放置AI蓝牙的盒子,同时另一只盒子上放着工作专用的另外一只AI。 “等等,蒋先生,我再说最后一句,请问我能在你家日常练习雕塑吗…不会把房子搞脏的,我…” 蒋荣生微笑着说:“停。我要工作了。” 然后干净利落地对AI说命令:“停止通话。” 蓝牙掐断了通讯。 蒋荣生戴上了工作专用的AI,扣好腕表,淡淡道:“走。” 周助理显然对此已经习惯了,早就准备好了车。 蒋荣生是典型的工作狂,事业型铁血精英,绝对不会因为小情人的一两句话而耽误预定好的工作时间。 蒋先生的时间非常宝贵,分秒必争,已经习惯了早晨起床一边做有氧一边浏览邮件和听取会议报告,同时也习惯了在换衣服的间隙,逗一逗大洋彼岸的玩物,就跟路过狗窝rua一把宠物的头一样。 但是因为过久地停留在宠物窝前,不出门工作,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颜湘的话还卡在喉咙里,通话已经被挂断了,手机自动退出了页面,熄灭了屏幕。 手机屏幕上倒映出颜湘还没反应过来的神情,眼睛圆圆的,微卷的头发在空气了颤了一下。 颜湘揉了揉眼睛,觉得这表情太傻了,垂下了眼眸,他知道蒋先生很忙,于是一字一句地敲着键盘,问周助理,他不能去工作,那可以不可以在房子里找一个小小的地方,每天练习素描和雕塑。 消息发出去了,也没有回。 颜湘只好放下了手机,闷头吃五百多块钱一碗的拉面。 心里继续滴血。 即将入睡的时候,颜湘收到了周助理的微信,答案是【不可以。】 颜湘坐在沙发上,沙发旁边的落地灯光芒澄澈又柔软,落在他微圆的鼻头。 电视上的电影频道正在播放电影,恰好是那个很厉害的演员,齐思慕演的,一部扫了很多奖的文艺片。 颜湘手里的手机响了一下,周助理一板一眼地说: 【颜湘,据我所知,雕塑,颜料会很容易把房子搞脏,你的保证对我来说毫无意义。】 【这套房子你只有半年的居住权,你并不是第一个,也绝对不是最后一个。作为助理,我必须要谨慎考虑房子墙壁,地板的维修费用。】 【但是房子的清洁问题你可以放心。每一任暂住者搬走之后,我都按照最严格的医疗规格,安排人把房子彻底消毒清洁过,家具,地毯,灯具全部都换了一次。】 这就是不同意了。颜湘已经看懂了。 学了十几年画画,这还是颜湘第一次不被允许接触画板,颜料和泥巴。 颜湘心里闷闷地,不知道怎么回复才好。 他的目光放在电视机上,齐思慕演的那个侠客,高马尾,腰上挂着淡黄色的葫芦,背上纵着长剑,正纵着马越过一条溪流。 一声长长的嘶鸣,马蹄高高扬起,侠客回过头来,朝着身后的刺客璀然一笑,接着举起长剑轻巧地跃起来,意气盎然,孑然一身又轻松无比。 洒脱极了。 颜湘笑了笑。 手机再次响了起来。 周助理说他如果实在想画画的话,可以用车库。 有地方画画做雕塑就好了,颜湘根本不挑,高高兴兴地笑了笑,说:谢谢你。 - 蒋先生似乎一直在出差,也很少打电话过来,颜湘想多见一见蒋先生,也不能如愿,只好像一只风筝一样整天被吊着。 其他时间他都在车库里做雕塑。 车库在地下负三层,不太通风,也没有窗,偶尔会有车子的嘶鸣声。 颜湘搞了一个可以充电的小台灯,放在木箱子上面,旁边是画架,泥,雕塑工具,托台,还有白纸和颜料,在最旁边还有个小架子,上面放着练习好的的小像。 只是要特别小心,车库的门要经常开关,因为老是关着完全不透气,一直开着又会有车进进出出的声音,还有尘烟味和汽油味,颜湘挺不喜欢那个味道的。 开门关门的时候,架子不太稳,会晃,有一次差点把他摔了,吓得颜湘滑跪过去拦,膝盖擦了好大一块破皮。 今天照常在车库里练习雕塑,颜湘的手机响了,他掏出来一看,是妈妈的电话。 颜湘用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拨通了电话。 “喂,多多呀。” 多多是颜湘的小名。因为小时候颜湘就很喜欢时尚杂志上五颜六色的花纹,用米粒儿那么大的牙齿去啃,啃烂了一整本杂志和绘本,就会咯吱咯吱地笑,一会之后,又会竭力又含糊地撒娇:多,多。 他想要更多的杂志和绘本,但是还小,没法完整地说出自己的意思,只能黏黏乎乎地说:多,多。 后来多多就成了颜湘的小名。 “欸,妈妈。”颜湘说。 “你快毕业了是么,之前说的导师的工作室,怎么样了啊。” 颜湘的表情凝了一下,温和的眼睛垂了下来,撒了谎:“挺,挺好的。老师很好,同事也很好。我也很好。” “好就行了,缺钱吗?要对自己好点,妈妈都半截入土了,不要花太多钱在我身上。我自己的身体,我明白的。” 颜湘听不得妈妈说这种话:“不要胡说,妈,好着呢,我马上毕业了,以后的日子会很幸福的。” 颜湘妈妈很是温柔地笑了笑:“行了,我还不知道你么。不说这些了,多多,跟妈妈说说,每天工作是什么样的,压力大不大啊。” 颜湘环顾着四周的环境,阴暗的车库下,只有一盏微弱的,可怜的小台灯,周围乱乱地摆着他的雕塑工具,即使关了门,也还是能闻到空气里那种汽车的尘烟味。 但是颜湘只能硬着头皮撒谎,眼神带着心虚和愧疚:“每天,每天就起床,吃点早餐,然后去工作室刻雕塑,我工作的地方很好,太阳很暖和,前面是一个漂亮的小花园,偶尔会有蝴蝶和小鸟,抬头看就是天空,蓝蓝的,特别宽阔。我,我很喜欢。压力不是很大,我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这样啊,多多高兴就行。”颜湘妈妈信以为真,笑了起来,经历那年那场生死事故以后,多多开心就是最重要的事情,“那你工作加油。办了展请妈妈去看,大艺术家宝宝。” “别叫我大艺术家,妈妈!” “好,妈妈忘了,下次注意。我最棒的多多,听见你高兴,妈妈真的很开心。最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你呢。” “平时想着你工作忙,妈妈没打电话给你。今天下雪了,我在医院的窗边坐着,跟病房里的其他人聊聊天,手里在给你做棉花拖鞋,等你过年回家穿呢。” 颜湘有些哽咽:“外面,下雪了啊。” 他几乎把所有时间都埋在了车库里,都不知道外面冬天到了,已经下雪了。 “是啊。医院下面有人在扫雪,你出门上班要注意安全,知道了吗?” 颜湘乖乖地说:“知道的。” “好啦,那我继续给你做棉花拖鞋,白色的,你说的喜欢石膏,大理石的颜色。” “谢谢妈妈。” “多多长大了又跟我客气了。不用谢,拜。你先挂电话。” 颜湘说:“好。” 并不是不想再聊下去了,而是眼泪不知道什么掉下来了,再说下去怕妈妈发现他哽咽了。 颜湘挂了电话,久久地盯着手机屏幕,没有说话。 过了很久,电话才被挂断。 再次退回主页面。 颜湘呆了一会,片刻后,电话再次响起来,这次是周助理。 颜湘擦擦眼泪,接起来。 周助里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冰冷刻板:“颜湘。蒋先生回国了,正在去往东海湾花园,一个小时后到。” 东海湾花园就是颜湘在住着地方。 接着,颜湘听见周助理道:“在蒋先生到之前,麻烦你要确保人在。另外,安全套和润滑剂在主卧双侧床头柜。” 第6章 颜湘苦笑了一下,刚刚骗完妈妈自己在很好的地方工作,结果下一秒钟就要去做婊·子了。 但是路是自己选的,颜湘告诉告诉自己,一定要撑下去。 颜湘脱掉围裙,拿遥控器关好车库的门,抓起手机匆匆地上楼,在家里待了半个小时以后,玄关处传来“咔哒”一声开锁的声音。 颜湘在沙发上很紧张地坐着,听到开门的声音,他握着手机站起来,拖鞋跑得哒哒响。 跑到玄关处,却很拘谨地顿住了脚步,看着高大的男人,正在单手扯掉领带,周助理站在门后面拉着行李箱。 蒋荣生抬眼瞥了一记颜湘。 颜湘讷讷:“蒋先生。” 周助理把行李箱拉进屋内,看了一眼颜湘,点头:“你照顾好蒋先生。晚安。”然后轻轻地关上房门,屋外的声音低了下去。 偌大的平层里,只剩下蒋荣生和颜湘两个人。客厅巨大的落地窗敞开着,城市高处的霓虹灯闪烁,蓝紫色的光影落入屋内,随意地落在颜湘有些无措和茫然的脸上,让他看起来像个在大城市里迷路的小孩。 颜湘习惯孤独和沉默,一时间也不知道怎么开口搭话,显得有些笨拙:“蒋先生,我做了汤圆,你……” 蒋荣生微笑着打断颜湘:“去洗澡。” 颜湘呆了一瞬。 蒋荣生从来没有耐心听完情人的想法或者意图,都不重要,都没有意义,他的语气很平淡,重复道:“去洗澡。” 他已经摘掉了领带,腕表和袖口,坐在沙发上,一向打理得一丝不苟的精英被大背头,此刻垂下几缕碎发,显得有几分落拓不羁,风流成熟的韵味是一丝不减的,淡淡地笑着看着颜湘,开口道: “这是我第一次对你重复,也是最后一次。我的压力有点大,你要做好准备。” 颜湘被蒋荣生那样一双眼睛看着,垂下了头,安静地说:“知道了,蒋先生。” 然后去衣柜找衣服,洗澡。拧开花洒的时候,他心不在焉的,一不小心拧得太过了,皮肤被猝然烫了一下。 颜湘的肤色本来就白皙,被热水滚一下,很快地泛起一阵不明显的浅红,他忍着微微的刺痛感,把热水调到最低。 正打算关水按沐浴露的时候,浴室的门把手忽然向下扣了一下,接着在缭绕的雾气当中,出现一个高大的身影。 颜湘放在沐浴露上的手顿住了,花洒的水还在继续流,淅淅沥沥的,顺着浴室的地板砖花纹肆意流淌。 那座高大的身影越过浴室门,干湿分离的磨砂玻璃门,接着就被推开了。 颜湘脑子来不及反应,手已经迅速扯过旁边的浴巾,把自己裹起来,整个人湿漉漉地,看起来狼狈又可怜。 蒋荣生还穿着整齐的衬衫与西裤,赤这脚,兀自走进花洒当中,他的衣服也瞬间湿了,衬衫变得透明,胸背初起伏的流畅线条若隐若现,是标准的宽肩窄腰翘臀身材,西裤贴着修长又完美的双腿,看起来很有力量。 颜湘往后退了一步,踩起的水花飞溅着,落在蒋荣生的脚背上,水花肆意勾缠错乱。 “蒋,蒋先生。”颜湘的声音很轻,还有一丝发抖。 蒋荣生脸上都是水,点点水花顺着高挺的鼻梁一直向下蜿蜒,到嘴唇,到锁骨。 那双墨蓝色的眼睛微微地眯着,脸上的神情淡然而高贵,危险的底色若隐若现,像高原上蓄势待发的野兽雪豹。 蒋荣生舔了舔嘴唇,声音低低地:“接吻会不会?” 颜湘捂着浴巾,摇摇头,尽力表现出自己的坚强和隐忍,然而不知不觉当中,他的眼睛很圆,瞳孔在颤抖,似乎一碰就会碎掉。 蒋荣生笑了笑,一只手扣住颜湘的下颌,让它的脸抬得更高一点。 颜湘的五官被迫暴露在浴室的灯光下,洁白又修长的脖颈看起来像一座绝望的神女雕塑。脸上被染上浴室氤氲澄澈的浅黄色光晕,如同一直在温暖里死去的梅花鹿。呼吸急促,已到边缘。 蒋荣生抬起另外一只手,修长又高贵的拇指揉了揉颜湘濡湿的嘴唇。很软,很湿润。 “很适合用来接吻的一枚嘴唇。”蒋荣生满意地评论道。接着,他俯下身/体,凑近了颜湘,眼目朝下,带着蛊惑和专注。 颜湘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肩膀微微颤抖,双手死死地抓着浴巾,英勇就义般接受着蒋先生墨蓝色的吻。 但是几秒钟之后,预想中嘴唇的碰触并没有落下来。 颜湘放松了警惕,像小动物试探一般睁开了眼睛,眼皮上糊着浴室的热气与水花,眼睫毛一绺一绺地轻轻眨着。 结果下一秒钟,蒋先生轻声笑了一下,扣着颜湘的下颌,迫使他迎了上去。 原来刚刚那短暂的靠近,又分离,完全是在逗颜湘。 蒋荣生要颜湘睁大眼睛,清清楚楚地承受接吻的那一瞬间。一定要正中球门。 深蓝色的眼睛浓稠得仿佛化也化不开的欲望,能把所有人都吸进去,沉溺当中。 这是漫长,热烈,色·情的一个浴室湿·吻。 分开的时候,颜湘感觉全身都在颤抖,他推开蒋荣生,孱弱地喘息,示弱道:“蒋先生。” 这时候,颜湘发现,浴巾不知道什么时候掉到地板上了。他的心脏仍然在剧烈地跳动,强忍受着快要晕倒的窒息般的刺激,蹲下·身去捡。 等颜湘想站起来的时候,蒋荣生的一条腿踩在他赤·裸的大腿皮肤上,低头,看着他,面色带笑:“跪着。” 颜湘不明白。 可是蒋荣生已经说过他不会再重复第二次了。 颜湘只能自己想。他抬起眼睛,目光不经意间看到西裤中间鼓囊的一大座起伏,就什么都明白了。 颜湘被那物事吓得脸色又白了几分。很认命地跪在地上,花洒的水在他的背上肆意流过。 蒋荣生问:“会不会。” 颜湘还是摇摇头,不敢看。 “接吻不会,这个也不会。你会点什么呢。”蒋荣生很是苦恼道,像是在忧虑自己的小孩考了零鸡蛋的家长。 颜湘愧疚又害怕,讷讷地低头:“对不起。” 蒋荣生很是宽容,手背拍了拍颜湘的脸,使他昂起头,直勾勾地盯着对方的脸。 颜湘眉眼中间那颗墨色的释迦痣,此刻仿佛染上了金光似的,更像个被折辱的小佛子。可是此刻的场景是那么地下·流。 “我花了大价钱。你要拿出你的态度,颜湘。” 蒋荣生循循善诱。说着这种事,他的表情依旧非常淡定,眉眼优越,一如既往地游刃有余,稳重淡定,跟西裤间的巨大反应截然不同。 颜湘再次认命,闭起眼睛,跪着往前凑过去。 蒋荣生扣住颜湘的后脖子,控制住他:“我要你睁着眼。” 颜湘把眼睛睁开了,看到眼前的事物,瞳孔剧烈地颤动着,却只能把所有翻涌的念头都死死地压下去,双手揪着浴巾的边缘,昂着头,吃进去。 蒋荣生的眉头轻微地皱了起来,手指依旧靠靠地扣着颜湘的脖颈,偶尔轻轻抚摸着:“为什么每次见你,你的眼睛都是湿的。” 是啊。为什么呢。第一次是眼泪,第二次是眼泪,第三次还是眼泪。 最终留了不知道多少眼泪,蒋荣生终于满意了,放开了颜湘,像奖赏最棒的小狗一样摸了摸颜湘的头,以及破掉的嘴角。 那里还带着丝丝的血痕。 “很乖。”蒋荣生点评道。 随后,他拉起已经傻掉的颜湘,快速地帮两个人冲洗了一下,轻而易举地抱起颜湘,去往主卧的房间。 被放下柔软的床铺里。蒋荣生离开了房间。 也许一切都结束了。等到主卧里没了声音,颜湘才把脸埋在香香的枕头上,再也忍受不住,哽咽地哭了出来。 哭的时候,咸咸的眼泪还会划过受伤的嘴角,于是就让伤口更痛了。 颜湘抬手擦掉眼泪,打算睡觉了。 这时候,蒋荣生再次进了主卧,身上批了一件深蓝色的法兰西绒睡袍。 颜湘不明白地看着他。 蒋荣生手上还拿着手机,边走边处理手机上的事情,眉头微微蹙着。颜湘只见过一次蒋荣生工作的状态,是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在学校门口分开,当时所有人都穿着西装革履,蒋荣生看起来尤为显眼,身上的气压隐隐低沉地,长腿迈步,让人看了心声畏惧。 可是当这样一个人,身上穿着简单的睡袍,随意地系着,露出大片皮肤,看起来是那种养尊处优的雪白,头发也垂下来,看不清眉眼。 颜湘坐在床上,不知道为什么也感觉到对于上位者的恐惧。 等到蒋荣生走到床边了,把手机扔开,坐在床边,看着颜湘,轻轻地笑了:“以为要睡了?” 颜湘感受到另外一种害怕,他摇摇头。 蒋荣生招招手:“过来。” 颜湘听话地挪过去。不知不觉地,面对着蒋荣生这个人,就是会忍不住像狗一样对主人又害怕又尊敬。 蒋荣生给了颜湘一个很轻,很轻的吻。 似乎过分纯情了。分开的时候,颜湘轻轻地喘息着,像刚刚偷吃了糖心惊胆战的小孩,抬眸看着蒋先生,眼里蒙了一层浅浅的水汽。 蒋荣生说:“你心跳很快。” 颜湘端正地跪在床上,点点头,片刻后,他又问出了一个很傻的问题:“那,我能休息了吗?” 蒋荣生被逗得轻笑:“你说呢。” 颜湘不知道答案。蒋先生总是看起来很好说话,却能爽快利落地挂了他电话,看起来很凶很蛮横,却轻轻地亲吻着他。 他被搞得晕头转向,无法思考。 但是很快地,颜湘就明白了。蒋先生总是这样。 那个亲吻只是捕猎者用的,很劣质的诱饵而已,引得猎物放松警惕,当以为周围平安无事的时候,突然窜出一只深蓝色眼睛的雪豹,接着,大动脉被轻而易举地咬碎,啃噬,渣都不剩。 这是颜湘的人生里很痛苦的一晚上。 他来这里的第一天,觉得这房子像一个用来展示交易的样板间,里面所有存在过的东西,皆为死物,皆为无生命的物体,冷冰冰的,只为主人而存在。 现在,颜湘也明白了,他也是同样的物品,或者容器,无生命,任人随意地摆出屈辱的姿势,随意玩弄。 主人也不在乎会不会坏,坏了那就下一个呗,反正只要有钱,什么买不到呢。 - 凌晨5:27,整座房子的声音才停息下来。 蒋荣生披上睡袍,摸起床边的手机,打了个电话给周助理。 电话三秒之后被接通。 蒋荣生道:“颜湘没反应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床上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有。颜湘人已经彻底昏死过去了,蜷缩在床的一侧,肩膀似乎还在发抖,像只小猫一下微弱地呼吸着,看起来很可怜。 周助理顿了几秒钟,推测道:“是叫医生吗?还是救护车?我马上联系。” 这可是老板第一次主动打电话给他,叫他叫医生来看看,以前都玩得半死不活扔一边去的。死不死的他也不知道。 周助理心中凛然一片。 蒋荣生沉默着没说话。 周助理凝了一秒钟,声音低了一些:“那是…殡仪馆…?” 也不是,没有可能。 蒋荣生看了一眼手机屏幕,确定是周助理。 片刻后,蒋荣生的声音低了一点:“我给你三秒钟,周容。你清醒一下。做个·爱我能把人做死了啊,脑子不清醒。颜湘没反应了我在这里做什么?叫老刘来送我回官棠路,剩下的你看着处理。” 周助理:“好的。” 原来还是那个玩过就不管的薄情寡义的蒋总。周助理敲敲脑壳,指望蒋先生能有几分真心,那的确是他没睡醒。 白日做梦—— 第7章 颜湘从来没有睡得那么沉过。 身上一直背负着很多东西,十岁时那颗子弹的灼烧痕迹,妈妈透析时痛苦的表情,打工店老板刻薄而又不耐烦的表情。 一直,一直萦绕着他的心头,常常睡也睡得不安稳。 这次终于彻彻底底地,昏死了过去。却并不是轻松,愉悦,坦然,放松的睡眠。 颜湘昏睡着,这次身体所承受的折磨超越以往的一切,过于痛苦和压抑,让他潜意识想死了算了,再也不用醒过来,面对这个世界。 可惜没有能如愿。 周助理拿的是24小时stand by的工资,除了把蒋先生送回官棠路休息,还帮颜湘叫了一辆救护车,把人送到医院去。 高烧不断,软组织挫伤,伤口发炎,还有身体各处的淤青发肿。颜湘皮肤本就偏白,受伤了痕迹就更加显眼。一晚上能变成这样,也算颜湘倒霉。 周助理在病床边看着,一向冷漠的内心也有几分感慨。 他毕竟不是蒋荣生那等人物,心里到底还有几分浅薄的良知。 许久以后,颜湘睁开眼睛,目光茫然地转了几转,又仿佛很是可惜地叹了一口气,侧头,看到穿着西装的周助理站在旁边,笑了笑,嘴唇动了动,声音发不出来。 嘴唇被蹂躏得不能看,嗓子似乎还压抑着那股麝香味,还有淡淡的血腥气息,说不了话。 “别说话。” 无论心里如何,周助理的语调还是很无情。 蒋先生给他出工资,他就是蒋先生的人。老板与情人上床的第二天,是关系的敏感时期,这时候的态度决定了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定位。 他作为蒋先生的员工,一定要定好位,从一而终地,钉死蒋先生与颜湘之间,是金主与玩物的关系。 其实周助理无须如此,单论那一场性/事,颜湘的头脑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倘若还抱有温情的白日梦,觉得蒋先生是善良的,好说话的人,那简直就是大傻子了。 颜湘不做那样的傻子,也倔强得很,不想让更多人看见自己这幅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模样,双臂搭着病床的边沿,就算痛到脸色更加苍白的的地步,他也还是强撑着坐了起来,拉高了一点被子。 右手边还在吊水,他一动,针就被扯得哗哗响,薄薄的一根针,真是脆弱得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 然而最终颜湘坐起来了,针也没有跑,一番牵扯之后,最后一滴药水继续沿着乳白色的胶管,缓缓地渗进身体里面。 现在颜湘的视线更高了一些,不像刚刚那样,躺着,任人宰割。 这是一个看着安静到有些孤独,其实很固执的人。 不然也不会一直,一直记得童年时期的事情。十二年过去了依旧耿耿于怀。 周助理全程没有扶过他,半晌以后,叹息般:“何必。” 周助理终于还是顺手递了一杯水给颜湘。 颜湘接过,笑得礼貌又客气,受着伤,眼睛里也带着安静的笑,低头喝水。 颜湘和齐思慕乍一看很像,就连双眉之间那颗释迦痣的位置也一模一样。 但是齐思慕不同,脸上永远带着骄傲的表情,仿佛生来就是闪闪发光的大明星。 颜湘不怎么说话,脸庞也偏幼圆一些,眼皮通常很温驯地垂着。 可能因为还是学生,他做什么都很认真,就连喝水也是,纤细的睫毛垂下,从侧面能看得见病号服露出来的带着暧昧痕迹的脖颈,如同一只受了虐待的兔子。 护士无声地进来帮颜湘拔针。 颜湘用一只手认认真真地喝完了水,把杯子放在病床边的柜子,用沙哑的声音说:“我要去缴费。” 周助理道:“交了。” “不是。是另外的。” 周助理沉默,退后了半步,犹豫了半晌以后,还是脱下了身上的西装外套,递给颜湘:“降温了。” 蒋先生人在公司,也不会花心思关心情人这点小事,出于人道主义的关怀。就当是积德了。 颜湘内心里难堪了一瞬间,显然是想到了自己的满身吻痕和被掐出来的青紫伤口。如果顶着这身痕迹在医院里晃,就像是在拿着喇叭告诉全世界,他是个婊/子,刚刚从男人的床上爬下来。 颜湘咬牙接过:“谢谢。” 最终穿上了周助里的西装外套,尽量忍着伤口的痛楚,去另外一幢医院的大楼,他小心翼翼地,生怕打开电梯就看到自己的妈妈站在电梯里面,惊愕地看着自己。 所幸没有倒霉到这个份上。 最终在医院主任微妙而古怪的目光下,颜湘硬着头皮,说自己凑够钱了,可以给妈妈做手术了。 医生遗憾地说:“来得还是晚了一些。已经排给别人了,你再等等,有消息我第一时间告诉你。” 颜湘捏着那张薄薄的信用卡,搁得手心有些疼,却没有多说什么,声音孱弱又温和:“这样啊,谢谢您,有消息麻烦您再通知我。我的钱,是,是够的,随时可以刷。真的。” “知道了。走吧。”医生挥了挥手。 颜湘失魂落魄地走出主任办公室,在等电梯,听到有护士们在讨论给一个很有来头的老太太换肾脏的事情。 妈妈住院很久了,有多少病人在排队等一颗健康的肾脏,颜湘心里也清楚,也知道排队的顺序。 明明是被插了队。 但是又能怎么样呢。 颜湘把那张信用卡重新塞回手机壳里,面无表情。 他好像总是在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上尝到幸运的滋味。 可是在至关重要的命运那一瞬间,他会是一个灰头土脸的倒霉蛋。 习惯了。 - 颜湘反反复复地好不了,总是在半夜发烧。 不可以告诉妈妈,没有可以拜托的朋友,周容有自己的工作,蒋荣生更是不可能搭理照顾他。 于是这几天,颜湘就只能一个人住在医院里,好歹有护士医生,防止半夜发烧烧成傻子。 连续吊了几天水,颜湘的病终于不再辗转反复,准备出院。 正一个人收拾行李的时候,蒋先生忽然打了个电话过来。 手机不断闪烁的屏幕像是来自恐怖世界的警报声。 颜湘摸了一下左手的琉璃珠,只要一起那张跟哥哥相似的脸,心里又有了一点勇气,滑动手机屏幕,接起电话。 颜湘的嘴唇有些干涸,舔了舔,小声道:“…蒋先生。” 第8章 “在哪。”蒋先生问道。 说实话蒋先生的声音跟哥哥很不一样。 记忆里哥哥还是十岁左右的小孩子,即使颜湘能根据肌肉和骨骼推测出长大之后的样子,但是却没办法推测出哥哥的声音会是什么样的。 只是直觉他们应该是不一样的。哥哥的声音带着一种暖阳般的轻柔。 蒋先生很不一样,声音略微低沉,语速游刃有余地,很简练,却隐隐有种无法违逆的控制感。 颜湘每次跟蒋荣生说话,心里因为相似的脸而冒出的勇气,又很轻易地被他的声音和语气打散,显得像个懦弱,毫无攻击力的兔子。 “在医院。准备回去。”颜湘老老实实回复道。 “回去放下东西,洗个澡,晚上跟我出去一趟。” 颜湘听到“洗个澡”心里咯噔了一下,又听见是出门,小心翼翼地松了一口气,问:“去,去哪里。” 蒋荣生似乎懒得解释:“晚上十点钟楼下等。就这样先,我要工作了。” “哦。好。” 挂了电话,颜湘继续收拾自己的行李,然后坐公交车,一摇一晃地回了东海湾花园。 尽管这是曾经被怀疑过做·爱也可以做死人的现场,但是现在已经被收拾好了,家具,壁纸,地毯,甚至吊灯都全部重新换过了。 只是无论再怎么换,东海湾这座房子冷冷的样板间气息仍然挥之不去,像是最富丽堂皇的物品陈列室。 颜湘回到这里,不是作为人而存在的,如同只是陈列室又多了一个物品而已。 颜湘把东西放下,想给自己找点东西吃,结果冰箱空荡荡地,什么也没有,颜湘没有办法,只好下楼,又去吃那五百多块钱一碗的拉面。 一碗拉面吃到晚上九点多,颜湘也说不清楚是不想回那套房子,还是要在店里坐久一点想吃回本,总是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晚上九点四十七分了。 他匆匆地拿起围巾,随便绕几圈围到脖子上,跑着步回到东海湾门口,不敢让蒋先生等。 幸好回到的时候还有三分钟才到十点,结果两分钟以后,一辆深蓝色的跑车就从拐角蹿出来,打了个漂亮又嚣张的旋,甩在了东海湾花园的正门口。 颜湘站着的位置,恰好与敞篷跑车之间,正隔着一座晚上十点钟就会准时绽放的喷泉。 在跑车发出尖锐的嘶鸣刹车声那一瞬间,东海湾花园门口的喷泉像烟花一样“唰”地升腾起来。 八音盒清脆的叮咛声像溪流般旋转,高处洒下的流光溢彩的掠影落在喷泉中央,又随着四处散开的水花漫天飞舞,在夜空中绽放出灿烂的星光。 在喷泉此起彼伏的水花交错之间,似乎看见了蒋荣生墨蓝色的眼睛正冷冷地望向喷泉的彼岸。 没什么情绪。一如既往地云淡风轻,成熟沉稳。 松开的袖口下,衬衫微微卷起来,露出一截白皙又有力的小臂,随意地搭在方向盘上。 颜湘站在原地,出神地盯着蒋先生的脸发呆了几秒钟。 等到跑车发出一声短促的喇叭声,颜湘才反应过来,失神般地眨了两下眼睛。 他匆匆地绕过喷泉,深蓝色的门已经高高的扬起张开,颜湘不是很熟练地坐上去,稍一坐好,车就往前飞了出去。 一路上蒋荣生都在开车,没怎么说话,漫不经心地。 颜湘则双手牢牢地握住车子的安全带,很奇怪,明明是那么大的一架车子,在凌厉的逆风里竟然如同一柄薄薄的利刃一样。 过于疯狂的速度,与跑车持续的推背感对颜湘来说并不会感到刺激,相反地脑子里一直出现安全教育片上循环播放的交通事故新闻,还有看新闻看到一辆跑车不小心蹭到了一下就要赔个六七位数起步。 为了自己也为了他人的生命安全着想,在等红绿灯的时候,颜湘转头,小心翼翼地看着蒋先生,斟酌道:“是不是,开太快了。会吃罚单吗?” 蒋荣生的食指敲了两下方向盘,侧头,唇角微微地翘起来:“害怕?” 颜湘小小地说:“不是。只是可能有点危险。” 明明脸已经被吓得煞白,双手抓着安全带的手就没有松过。只是这副依旧倔强又隐忍的样子,看起来更软弱了。 蒋荣生关了车顶的敞篷,勾着颜湘的下颌线,抱住亲了几秒钟,颜湘的脸色瞬间涨得通红。 还有十秒转绿灯。蒋荣生放开了颜湘,摸了一下他的头:“坐好。” 下一秒钟跑车又飞了出去,速度却完全没有降下来。 等到车最后停在一家会所门口,颜湘下车,才感觉到自己真实地降落在了地球表面。 只是蒋荣生没有给他休息的时间,走在前面,径直走进了会所的门。 颜湘只能跟在他后面。 只是外面看起来很正经的地方,走进了里面看却并不是这样,入口是一条深紫色的长廊,墙壁两端挂着的画非常直接,男男女女的身体被描绘成各种姿势和物品,充满了一种诡异又华丽的色彩。 颜湘是艺术生,对这些画的态度非常平淡,真正让他感到困惑又害怕的,是长长的走廊阴影处,似乎有人,叠在一起,细细的声音传出来。 不大,但是一听就大概知道是什么声音。 蒋先生似乎对此从容不迫,回头瞥了一眼颜湘,朝着颜湘伸出手,薄唇抿起淡淡的弧度:“跟上。” 蒋先生总是这样。带自己来到这里的是他,朝着自己伸出手想要牵在一起的也是他。 看不懂,捉摸不透,似乎任何事情都在他的控制里,随他的心意活着。 跟这样的人相处,颜湘不是不感到辛苦,可是只要一抬头,就能看到蒋先生的脸。 走廊里的地灯昏暗又暧昧,隐约只能看得清脸部地轮廓,看不太清瞳孔的光泽。对方两抹幽蓝如沉墨,隐匿在夜色等中。 这样看,就更像哥哥了。 于是颜湘把自己的手递到男人的掌心当中,很小声地说:“不会再走散的。” 再也不会。 第9章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拉着手,与其说是情人之间亲昵的行为,倒不如说是上位者对下位者潜意识的压抑和控制。 两只手之间虚虚地握着,看似下一秒钟就要松开了,但是颜湘被路过的画,雕塑或者奇怪的声音吸引了注意力,掌心就会被拽一下。 那力度不轻不重地,不太痛,警告的成分居多。 颜湘抬头看蒋先生,只能看到他的下颌线,窄又凌厉的弧度,在昏暗的灯光下皮肤更白了,表情很淡,始终不动声色地。 颜湘默然了一瞬间,也不再乱看了,老老实实地跟在蒋先生的后面。 两个人绕过一座西式的凉亭,再拐过一道繁华的花园长廊,走进另外一座富丽堂皇的建筑,最终才站在一个包厢的大门面前。 要是警察来这里办案肯定非常难办。路绕,灯又暗,复杂的情况又多。 蒋荣生抬手推开大门,包厢里面烘热的气氛瞬间朝外涌动,所有人静了一瞬间,朝门外看。 蒋荣生微微笑了一下,大步走进去跟包厢里的其他人交际。沙发正中间的位置有人自动让座。 颜湘非常不习惯他人的视线,脚步拖沓着,一直低下头。 突然,颜湘的手上传来吃痛的力度,是蒋先生拽了一下他。 他畏缩怯懦的样子确实让人有点不耐烦。 但是颜湘也不想的。小时候颜家生意上出了差池,遭人记恨。 颜湘曾经跟邻居家的竹马一起被绑架过,在一个废弃的船厂里过了十来天生不如死的日子,鞭打,割伤,烫伤,用钢铁刺穿身体等等。甚至还有真实的枪支与子弹。 绑匪似乎一直想要什么东西,于是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向颜家发送威胁视频。 所以只要一架摄像机,一旦有目光落在他的身上,颜湘就知道痛苦又要来临。 自从那以后,他花了很长时间才慢慢恢复。 直到今天,不用吃药也可以正常生活,就是不太喜欢他人的注视,以及镜头之类的东西。 颜湘尽力地低头,躲避或者好奇或者戏谑或者玩味的目光,坐在蒋先生的身边。 立刻有一个穿着休闲服,打着发胶的男人,笑嘻嘻地围上来:“哟,蒋三,又换人啦?” “嗯。”蒋荣生要了一杯浓红茶,加入两片柠檬片,喝了一口。 “之前那个不好吗?很漂亮啊,也很像啊。” 蒋荣生笑了一下:“是吗。” 然后又用柔韧的指腹扣着颜湘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来。 颜湘的脸完全暴露出来了,被前面屏幕和小舞台的射灯直直地照射着,双眼微圆,眉间的释迦痣渡上了一层柔和的浅色光泽。 他的下巴被捏着,动弹不得,只能像物体一样被检查,审视。 蒋荣生的目光随意:“这个更像。” 发胶男“哟”了一声,“是哦是哦,像,真是太像了。刚刚那一眼我都恍惚了,还以为大明星亲自来了呢。” 大明星是指齐思慕,那个从十几岁起就跟蒋三纠缠不清的小孔雀。 说他是小孔雀是因为他每天都骄傲得跟个什么似的,听说他还甩过面前这尊大佛。 好家伙,俺可是大名鼎鼎的蒋三。总之这俩人从十几岁纠缠到今天,他也看不懂了,也不知道两人怎么个回事。 大概是蒋三爱而不得?不然也不会按照大明星找替代品。 但是大明星明显是服软的了呀,好几回明里暗里地跟自己打听蒋三最近的事情,不像是没有心的样子。 发胶男越想越糊涂,所幸不想了,总之神仙爱恨,不管他的事情,唯一确定的是,除了大明星,蒋三身边的所有人都只是过客,随意踩。 随手拣来的替代品嘛。 蒋荣生愉悦地笑,松开了颜湘,拍拍头,随意安抚一下,又说:“是个学生,偶然碰见的。” 发胶男虚伪地“啊”了一声:“成年了没有!咱不干那丧心病狂的事情啊!违法乱纪!” 蒋荣生喝了一口红茶,不太满意似的,放了几块糖进去,抬眼瞥发胶男:“北城美院里碰见的。你说呢。” 发胶男饶有兴趣地看着颜湘:“是艺术家啊?艺术家清高啊,怎么肯卖身求荣。” 涉及到雕塑相关的,颜湘一向很少退步,可是又没什么底气,半天了,才说一句:“不是艺术家。” “学什么的?学画画的?我叫人拿几张白纸过来,你给我画个肖像画呗。大艺术家。”发胶男笑嘻嘻地。 任何人叫颜湘画画,他都是很愿意的。但是更希望是出于尊重,友好的态度,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感觉在被当猴子一样羞辱。 颜湘心里有些生气,只是再生气他也不上脸,也不跟人吵架,只是很认真地看着发胶男:“我不是大艺术家。” 只是他这副没出过社会的执拗又纯良的样子,让人更想惹他。 发胶男越说越过分,俨然是把颜湘当成妓院里卖弄琴棋书画的妓,辛苦学了十几年画是为了勾搭金主的本事。 蒋荣生始终在旁边喝着柠檬红茶,没有帮笨拙又孤僻的颜湘说话,也没有加入一起嘲笑颜湘的雕塑,只是很安静地看着,唇角勾起微微的弧度,像在看一出别致的戏。 颜湘说:“你不要再说了!我听不懂,但是也尊重你的想法!” 发胶男扬起眉毛:“你敢让我闭嘴?你什么身份?不知道乱说话什么下场吗?” “看——”发胶男指着包厢里很远的角落,“我大度,不跟你计较。” 这个包厢有一间套房那般大的面积,灯光又昏暗,如果不是仔细地去看,颜湘从来没有发现。 他也不知道,今天这个聚会其实是北城权贵三代之间的聚会,分为好几撮,在正中央沙发的是蒋家那一撮,在谈着事情。 在另外一个角落里,则是一些爱玩爱闹的,闲不住的,地上跪着一个颜湘认识的人,同样是雕塑系的,但是应该是隔壁班的,颜湘只见过,不知道名字。 在他的面前摆满了一大排五颜六色的酒,他正跪在地上,一杯一杯地举起面前的酒往自己嘴巴里灌,衣服已经半扯开,露出白皙又瘦弱的肩胛骨,旁边一群人围着起哄,疯狂的瞳孔不断颤动,盯着同学的嘴唇,似乎想塞给他的不是大酒杯,而是别的东西,让他的表情更加痛苦,哀求更加真切。 颜湘的手指蜷缩了一下:“他怎么了。” 蒋荣生笑着:“得罪人了。这里的人分为两种身份,你觉得是什么。” 他看着颜湘,墨蓝色的眼睛沉敛地闪烁光芒,带着奢华又蛊惑的色彩。 颜湘半垂下睫毛,眼皮的折痕鲜明又深刻,看起来像一张银色的的糖纸一样温和又剔透:还能是什么——金主与妓。 蒋荣生已经不需要他的答案,摸摸他的耳垂,很是亲昵地吻了一下。 颜湘没说话,望过去,在包厢的角落里,那个同学已经喝得快要晕厥过去了,他哀求着周围的人:“我能,休息一下吗?” 他求饶的声音很大,近乎绝望的挣扎,即使包厢的音乐声也盖不住。 颜湘也听见了,不忍地蹙了蹙眉。转头看蒋先生。他正在跟别人谈他听不懂的生意上的事情。 有人说:“你求啊,继续求,要不有人来帮你喝一杯,你就休息十分钟,你求,看有没有人帮你。” 可是周围都是看热闹的。没人理他,那个同学只能继续喝,还加了规矩,这首歌放完他没喝完面前这三杯,就要去一件衣服。 那个跪着的人喝得快要死过去了,怎么可能喝得掉,在众人的目光里,他只能再去了一件。 白皙的两只修长在夜晚晃动的包厢里尤其暧昧鲜艳,像往心脏上破了一瓶硫酸般的东西,所有人都越来越膨胀,快要爆炸开,下一秒就要发生聚众不可描述。 颜湘扯了扯蒋先生的腰。 蒋荣生停住,回头看颜湘,再顺着颜湘的目光看过去,了然:“想救?” 颜湘点点头。 蒋荣生不为所动:“没必要。” 颜湘说:“很危险。他是我的同学。” 蒋荣生好笑:“跟我没关系。” 那边众人发出此起彼伏的惊叹,身上的衣物已经到了边缘,再下一秒钟就彻底暴露了。 颜湘闭上了眼睛。 他没有资格,也没有底气,他是任人玩弄的玩物,是要坐在这里任由陌生人侮辱他的学业,他的工作的妓。 能怎么办。 颜湘死死地咬紧牙关,喉咙里的声音模糊又难过。他能怎么办。 可是还是没办法当作没看见。 颜湘是那个,看到同学的雕刻刀被偷了,他就会借自己的刀给对方,可以任劳任怨地帮师弟改一个特别难的建模作业。 他一直相信只要与人为善,世界一定会袒露善意,是长期待在单纯的环境里的艺术学院的学生,尽管孤僻沉默,可是非常天真,理想主义,善良。 在蒋荣生的目光里,颜湘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马丁靴踩在地上很有节奏感,他直接朝着那个同学大步跨过去,推开热烘烘的人群,站在最前面,双手捧起一个巨大的酒杯,三分之二的啤酒,上面一层烈性伏特加调制而成的鸡尾酒,颜湘直接往胃里灌。 直接怼完了一整杯酒,他把空空的玻璃杯放在桌子上,用外套擦了一下嘴巴,双眼冷冷地看着所有人:“帮了。他可以休息十分钟了。” 说着,半蹲在地上,帮同学把衣服穿起来,再扶他站起来,同学摇摇晃晃地,眼睛,鼻子,嘴巴全是液体,不知道是眼泪还是酒液。 有人拦住颜湘:“欸欸欸,没说可以走啊。” “你们说他可以休息,没说在哪里休息。他要去厕所洗脸。” “你谁啊…” 有人拽住他,在后面小声提醒,“蒋三带过来的。还是不要惹。” 再小声,颜湘也听见了。 他心里一阵发冷,很清楚,蒋先生并不会帮他,绝对不会。 但是当下也顾忌不了这么多了,颜湘把那个人扶了出去,包厢的门被关上,两个人站在走廊里,回头看了一眼,并没有人追出来。 颜湘和那个人不约而同地叹了一口气。 两个人边走边找卫生间,马上要进去的时候,小男生忽然拉住了颜湘:“算了,我不想吐,就在这里休息一下吧。” 颜湘温驯地停下来,两个人恰好站在一个巨大的,绵延的金鱼缸面前,占据了一整面墙壁,只要站在阴影处,路过的人也很难发现。 两个人蹲下,小男生说不出话,把脑袋靠在玻璃水族墙发呆,颜湘也不说话,安静地陪他蹲着。 明明有大约四五米长,三米高的巨大的玻璃缸装在墙面上,可是里面只养了朱红色似胭脂般的金鱼,在深蓝色的光雾里潺潺地游动着。 过于浓郁的蓝与模糊不清的雾气,其中夹杂着涌动翻滚的暧昧的朱红,在冰冷的玻璃质下氤氲着某种飘忽的欲/望氛围。 这些豢养的金鱼的尾巴尤其漂亮,似水袖般在水里散开,鱼的血管脉络十分清晰,似一条细细窒息缠绕般的丝线。 墨蓝色的灯光照耀下,在冰凉的水波荡漾下,无声地一张,一缩,一张,一缩,飘荡至各处。 颜湘托着下巴出神地盯着。脑子里忽然想起了一些模糊的事情。 第10章 身边的小男生看起来还是很难受的样子,颜湘回过神来,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背,温声问:“你还是很难受吗?要不你回去吧,我给你打个车。” 说着掏出手机点开打车软件。 小男生把头靠在玻璃墙上,片刻过后,他把脑袋转过来,眼神很黯然:“我走了,你怎么办,你也要一起走吧。我们一起走。” 颜湘捏着手机边缘,手指蜷缩了一下,半晌后,他笑着说:“我不能走呀。没事的,也不会死。” 小男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用脑袋一下一下地砸着墙:“是哦,你身边那个,我见过他,姓蒋,看起来超有魅力的,不像是…会生气或者故意为难人的。” 颜湘笑了笑,总不能说自己发烧刚住了几天医院又马上被逮来这里吧。 只是病榻缠绵的滋味并不好受,他不希望小男生总是这样天真,看错了人。 颜湘忍了忍,还是说:“小心些,只看表面容易被骗。” 小男生说:“我们这种的,还在乎会不会被骗吗。颜湘。” 颜湘一愣:“你知道我?” 小男生笑了,他的眉形修长,笑起来带着点狡黠又俏皮的味道:“当然认识啊。你是雕塑系的天才,全国雕塑艺术界的明日之星,怎么不认识。但是你都……你都这样了,还能继续做雕塑吗?” 颜湘垂了垂眉毛,半悲哀地:“能吧。我没什么事做,每天都在练习,随时都能回去。” 小男生摇摇头:“你才天真呢。你跟人怎么不问清楚呀?姓蒋的很好,长得又帅钱又多,但是他很喜欢找一个跟齐思慕长得很像的,然后推进娱乐圈,故意在所有人面前晃,隔一段时间就换一个。” “我觉着蒋先生跟齐思慕是一对,但是你想啊,齐思慕这么红,怎么可能出柜,他要一直拍戏的,这些同性传闻捂得很紧,蒋先生和齐思慕的粉丝不会让人骂一句齐思慕的。哎,有人就是命好,剩咱们这些小鱼小虾每天挣扎求生,好讨厌。” 颜湘突然说:“车到了,你走吧。” 小男生:“你生气了啊?别真喜欢姓蒋的啊,虽然我没跟他接触过,但是你不够他玩的,他轻而易举可以搞死你。” 颜湘没有回答他,拍了拍小男生的背,把车牌号递到他面前,说:“尾号8672,我设置了送你回学校,你快走吧。” “行行行,谢谢你,拜。回去我加你微信,把车费转给你。走了。以后有需要我帮忙的,你随时找我,我一定一定会帮你。” 小男生就这么走了。 颜湘站在原地,又看了一会晃荡的金鱼尾巴,才回包厢。 一进去,就有人问颜湘:“他人呢。” 颜湘看了一眼坐在沙发正中央的蒋先生。他正在用果酱涂抹着一片甜面包片,闻言,淡淡地抬起眼皮,看了一眼颜湘。 两个人对视了一瞬间。蒋先生墨蓝色的眼睛无波无澜。 颜湘错开眼,又看向那个质问他的年轻公子哥,表情镇静道:“他说不舒服,回家了。” “哦?他走了?那你过来……” “颜湘。” 蒋荣生叫道。 语气一如既往地平静,游刃有余。 所有人安静下来,目光看向蒋荣生。 空气停顿了片刻,那种停顿不仅仅是大家不说话,而是各自的眼神,心理活动全部即刻暂停,听从沙发正中间的人发落。 蒋荣生笑了笑,招招手:“过来。” 这就是要庇护这个小鸭子的意思了。 所有人了然于心,气氛一瞬间又松懈下来,场上的所有人各自又有各自的九九。 包厢里也没人敢再抓着颜湘追究,各自散开重新变得喧闹涌动,道歉的道歉,继续玩的继续玩,谈事情的谈事情,头顶的灯球继续旋转飞舞,光四溢的的彩点在每个人的脸上滑过,照出神态各异的表情。 颜湘走向蒋荣生,心里知道蒋先生绝对不会这么简单放过他。 他明明说过不要管的,明明说过要听话的,但是他还是违逆了蒋先生。 小孩子都知道的,玩具不听使唤就是坏掉了。而坏掉的玩具,是要被拆掉再重新修理一次的。 颜湘越想越不安。 他出院没多久又被带来这里,没好好休息过,还灌了一杯深水炸弹,越靠近那张沙发,脸色愈加仓皇苍白。 颜湘想坐在沙发上,不料,蒋荣生伸手指了一下地毯:“跪这。” 颜湘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蒋荣生,他依旧是那幅沉稳自在,一丝不苟的样子,手里拿着一杯甜甜的柠檬红茶,看不出生气的表情。 可是不知道怎么地,就是不敢反抗他的命令。 在沙发周围所有人或戏谑,或玩味,或微妙的目光下,颜湘双手揪着裤子的口袋,弯腰,低下头,屈起膝盖,跪在了沙发前正中央,蒋荣生的皮鞋边。 他依据住院前的经验,手指麻木地伸向蒋荣生,可是手刚刚抬起来,就被蒋荣生按住。 颜湘抬起头来,又迎面受了蒋先生的轻轻的一巴掌。 “想什么呢。跪着。别做多余的事情。”蒋荣生高高在上道。 “…哦。”颜湘说。 被打的那一下其实没怎么用力。 颜湘是领教过蒋先生的力气的,他一只手掌就可以按住自己的双臂,刚刚那种程度的力气,跟之前其实根本算不了什么。 不痛。一点都不痛。 如果仅仅是这样,已经是很好的结局了,没有人受伤,也没有第二个人感到痛苦。相比之下,他还赚了呢。 可是颜湘还是偷偷地低头,眼泪不知道怎么地流了下来,手指扣着工装裤上的口袋。 一切都很好。 只是,只是有一点点屈辱而已。 颜湘抬手擦了一下眼尾,眼泪根本止不住。 尽管一直低着头,可是他能感觉到周围若有若无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同时夹杂着窃窃私语,难以言喻的轻笑,像一把又薄又锐的刀,一点一点地割开他的肉。 这样的声音越来越多。 原来只是一点点酸涩的心情而已。可是跪得越久,就感觉越难熬,精神也开始眩晕起来。 身体上的软弱,让他感觉越来越无力,脑子麻木转不动了,心底也不禁灰心起来。 到最后,哭了不知道为什么哭,难过也不知道为什么难过。 就只是,徒然地伤心着。 包厢里灯光明暗交错,华丽又绚烂的光点落在酒液表层,随着酒杯叮咚碰撞的声音疯狂跃动,一派纸醉金迷的气息。 颜湘垂着头,一直跪着,犹如一个刺眼又晦涩的灰点。旁人愈迷醉,他便显得愈悲哀。 等到蒋荣生跟人谈完了事情,颜湘脸上的泪痕已经快干涸了,如同苍白的木头,没什么反应了。 蒋荣生“啧”了一声,扯着颜湘的下颌,微微皱眉道:“你委屈什么。我也没打疼你吧。” 颜湘揉揉酸胀的双眼,摇摇头。 蒋荣生挥一挥手,沙发的其他人四处退去。 偌大的黑色皮质沙发上,只剩下了中间坐着的蒋荣生,以及跪在他脚边的颜湘。 “那你委屈什么呢。没有让你喝伏特加,也没有骂你,怎么哭成这样了。” 蒋荣生笑眯眯地看着颜湘。 他其实很适合笑,皮肤雪白,眼睛深蓝,鼻梁高挺,笑起来有一种奢华绮靡的美人姿态,在昏暗的夜场里像华丽的妖孽。 妖是不懂人的情感的。不懂人会感到屈辱,不懂人要保持尊严。 可能懂,只是不屑。 颜湘吸了吸鼻子,他只想休息一下,膝盖可能已经肿了。 半晌过后,他终于是低头:“蒋先生,我错了。” 反正也不能更糟糕了。 “嗯?” “不该忤逆。” 蒋荣生低头看着颜湘微圆的鼻尖,抬起手摸了一摸他的柔软头发,语气很平静:“你知道,可是为什么还是要这么做。” “对不起,您别生气了。” 蒋荣生很轻很轻地笑了:“你并不值得我生气,颜湘,这只是在做应该做的事情。” “下次,下次不会了。” 膝盖好像马上要裂开了,痛得想发抖,可是要忍住。 蒋荣生低头喝了一口加糖的柠檬汁,用手帕擦了擦指尖,半认真地:“我不喜欢有人违逆我,说实话,这令我感到不被尊重。我希望你以后能安静一点,不要太吵。” “回去接着跪,书房那一面墙很合适,再跪一个小时,好好反思。如果你反抗,我会把你再按回去。或者你不想跪了,也可以,我换人。你来决定。” 颜湘马上说:“不要。没关系的,我…我不疼。” “我不疼。”颜湘的指尖已经发白,强忍着,“不要换人,我不疼。” 颜湘一直很小声地重复着,既像一遍一遍地向向先生表达自己的心意,也像在告诉自己,我真的一点都不疼,还能撑下去。 其实他已经在发抖。 蒋荣生低眉,墨蓝色的眼睛凝视着颜湘发白的嘴唇,也许因为感到辛苦而微微发抖的身体,却很满意地笑了:“好。不换。” “起来,回去。”蒋荣生站起来,理了理袖口,好心问,“要我扶你吗?” 颜湘摇摇头,两手撑着地板,透支般的力量,硬生生地站了起来。跟在蒋荣生的后面,每走一步,他就觉得身体好像在无间地狱里,又酸又痛,炽热得被火烧,心却很冷,感受不到一点温度。 只能告诉自己,还能撑下去。不要死在这里,没有人会管他。 路过那一面巨大的金鱼墙以后,蒋先生带着颜湘拐进了一个舆洗室。 颜湘头晕晕的,也没有思考,跟着进去了。 直到蒋先生扣好门锁,是很清脆的“咔哒”一声,颜湘才瑟缩了一下,脑海里迅速闪过的念头像针一样刺着他,仿佛从来没有这么疼过。 在小小的隔间内,两个人面对面站着,蒋先生面无表情地摘下了自己的黑色领带。 那动作慢条斯理地,冷白修长的手指拉着领结左右扯了扯,一点,一点地往下拽。 蒋荣生的动作看起来优雅又耐心,可是这在颜湘的眼里,跟看着医生杀人魔慢慢地戴上医用一次性乳胶手套,准备大开杀戒没有任何区别。 “…蒋先生,我错了,真的错了。” 颜湘用力地抓着蒋荣生的手,眼泪几乎是瞬间就掉了下来:“能不能不在这里,会有人进来的。” “回去做什么都可以,能不能不要这里。” 颜湘仅仅只有过一次性/经验,可是没想到下一次就要被按在这种地方,难以言喻的恐慌席卷了他。 怎么会糟到这种地步。 蒋荣生卷领带的手倒是真的停了一停,抬眼看着颜湘。 颜湘以为有希望了,小声地哀求:“…蒋先生,求求你。” 蒋荣生点了一点头,唇角微微地翘起来。 下一秒钟,就用领带捆住了颜湘的双唇,绕道脑后,对颜湘的挣扎和呜咽视而不见,打了一个死结。 蒋荣生盯着颜湘猝然颤抖的深色瞳孔,笑意更加明显一些,淡淡道:“是啊。所以你最好不要发出声音。” … 最后,在窒息又痛苦,还有一种陌生的颤栗快感的白光当中,颜湘闭上了眼睛,一滴很小很小的眼泪再次滑了下来。 迷幻中,颜湘忽然想起了路过的那一面红金鱼。 薄薄的,艳丽的,血管脉络清晰的,一张,一缩,一张,一缩。席卷沉溺在墨蓝色的光雾里,一辈子出不去,逃不掉,被绝对掌控着。 正是高潮时的心脏。 第11章 …… 漫长到看不到尽头的性/事。 不知道过了多久,舆洗室的深色木门门扣处,发出金属卡扣的解锁声,很轻很轻,“咔哒”一声。 颜湘的眼皮像被火舌轻轻地舔了一下,缠灼般颤了颤,睁开双眼。 因为哭了很久,两眼有些肿胀,颜湘揉了揉眼睛,穿好衣服,直起身。 他的嘴上依旧被牢牢地捆着黑色暗纹的领带,也不取下来,垂着双手,两眼通红地看着蒋荣生。 蒋荣生衣衫依旧整齐如初,肤色雪白的长指微微屈起,不疾不徐地系着袖扣。整理好袖口以后,蒋荣生才抬起头,把颜湘嘴上的领带解掉,摘了下来。 昂贵内敛,用来束整礼仪,彰显上流社会精英体面的领带,现在已经被糟蹋到完全不能用了,全都是挣扎时或者剧烈起伏时留下的迷乱皱褶,免不了还有无法控制而沾上的汗滴,垂液。 颜湘的目光落在那根领带上,感觉到无比的羞愧,瘦弱的肩胛骨无措地颤抖着,侧脸的线条看起来十分可怜。 蒋荣生却没什么反应,面无表情地摘下,卷了卷,扔进垃圾桶里,打开门,意思是要回去了。 两个人走出会所门口的时候已经接近凌晨两点了。夜色里寒风凌冽,天上的星子寥寥可数,似乎笼罩着一片沉默的乌云。 颜湘垂着脑袋跟在蒋先生后面,一想到又要坐蒋先生开的车,觉得可能自己今天真的要交代在这儿。 他拽了拽蒋荣生的袖臂。 蒋荣生回头看颜湘,用眼神在问干什么。 颜湘的嘴唇一点血色也没有,说话也很困难,他用指甲狠狠地掐着手心,用痛感提醒自己心脏还在跳,身体还在运转。 颜湘小声说:“蒋先生,我打个车回去吧。不麻烦你了。” 蒋荣生淡淡道:“很远。而且现在是凌晨两点。” 颜湘一想也是,肩膀忽然塌了下来,灰心地:“也是。算了。” 蒋荣生俯身,凑近了颜湘,摸一摸他卷卷的头发,墨蓝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脸,声音低低地:“很累?” 他的外套上隐约传来清淡的木质香与辛辣的酒精味互相交融,其中还夹杂着一点点蜜糖味——蒋荣生似乎嗜甜,喝柠檬茶要加两块糖,喜欢用甜果酱涂面包。 种种味道融合成一种反差感,总是让颜湘晕头转向的,搞不清楚蒋先生在想什么,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有什么目的。 于是颜湘惯学会了放弃挣扎,老实地点点头,然后等着蒋先生的发落。 蒋荣生直起身,再次低头看了一眼腕表,想了想,说:“那去个别的地方。” 颜湘也没问去哪里,因为知道就算问了也不会有什么结果,相处了这么些日子,颜湘已经明白,蒋先生长期身居高位,是那种习惯于建立自己独裁统治的上位者,想说的话,想做的事情,他一定要做到,没有别人多问一个字儿的份。 颜湘垂着头,闷闷地跟在蒋先生身后。 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的地方,手背上全部是吊水的针口,膝盖被罚跪罚得青紫一片,胃,后面全在疼,精神及其困倦,走在路上没有一头栽进护城河里已算得上有种。 蒋荣生一米九二的个子,身高腿长,走在前面,忽地停住了脚步,等了半晌也察觉不到身后有人跟着的踪迹。 他的眉间微微地蹙起,回头,就看到青色半弧形路灯下,颜湘正扶着河边的栏杆慢慢地走着,脑袋低低地垂着,却并不显得垂头丧气,影子在身后拽得很长,显得很有几分坚忍和不屈。 蒋荣生静静地看着,深蓝色的眼眸微微眯起。 他的童年是在俄罗斯度过的。 那块地常年冰天雪地的,寒冷孤寂,狗也怕冷,所以俄罗斯当地的狗毛都又长又厚。 有一年的冬天来得猝不及防,几乎是一夜醒来,外面的积雪就堆到膝盖般高,有一只长毛小狗,身上脏兮兮的。狗长得很小只,半扑棱进雪堆里,几乎就看不见了。 然而那只狗一声也不哼哼,在寂静的雪地里一直扑棱一直扑棱,慢慢地往前挪着,一直去到很远地方。雪地上留下了一大串梅花爪印。 当时还是小孩子的蒋荣生站在狭窄的窗前,支着脑袋,看了很久。 那是他童年里,为数不多的宁静时刻。 “…咦,下雪了。” 颜湘终于走到蒋荣生的面前,眼睛亮亮地看着突然落下的晶莹的雪花。 片刻后,颜湘还是忍不住伸出手掌,让雪落在掌心,触感微微温凉,渗入肺腑似的寒沁。 颜湘看着蒋荣生,两眼温和水润,头发乱乱卷卷地垂着,有些傻气地小声重复道:“下雪了。” 半夜两点,北城街头,雪簌簌落。 第12章 蒋先生当然不会回应他,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回头,继续往前走。 路过买驴肉火烧的小店的时候,蒋荣生买了两个驴肉火烧,分了一个给颜湘。 颜湘接过的时候还有点吃惊,因为在他的印象里,蒋荣生是个只会出入高级餐厅吃西餐,或者在俱乐部里□□致点心的人,很难想象他会站在路边买驴肉火烧,还递了一个给自己。 但是颜湘没有说话,垂着眼睛默默地啃着驴肉火烧,还蛮好吃的,外焦里嫩地,表皮的油酥冒着热气,有些烫舌头,但是那也没有关系,因为幸福是滚烫的。 夹着的焖子料很足,就连青椒也很味美,颜湘吃着吃着,身体变得暖洋洋的,思维也活跃了起来。 他读书时文化课成绩不怎么样,也许就是因为思维太跳脱,没个定性。颜湘边走边吃着手里的火烧,偷偷抬眼看蒋先生。 哥哥小时候会带他走街串巷地在胡同里买小吃,那么蒋先生也会吃路边摊吗?那他会吃大排档吗,知道麻辣烫是什么吗?会不会从来没吃过烤腰子。 颜湘想象到蒋荣生西装革履地坐在路边买冰粉儿的样子,顿时满头黑线,晃晃脑袋把这种奇怪的想法甩出去。 可是蒋荣生好像有读心的本事,背后也跟长了眼睛似的,回头看他,语气跟以往有点不一样,居高临下地:“想什么呢。” 颜湘像做坏事被当场抓住似的,磕磕巴巴回答:“没,没有。” “驴肉火烧是买给你吃的,我平时很少吃。” “为什么,好吃的呀。”颜湘又低头啃了一口。 蒋荣生说:“我母亲是俄罗斯人。” “哦哦,我妈妈是中国人。” 蒋荣生:“……” 颜湘捧着驴肉火烧,嘴里还咀嚼着焖子,抬起眼皮,线条柔和的大眼睛扑棱着光,无知无觉地看着面前的男人。 蒋荣生说:“我随母亲在俄罗斯生活了很长时间,饮食习惯偏俄式,北城的小吃我吃不惯。” 不知道为什么蒋荣生说自己偏毛子的时候感觉很搞笑,颜湘又想象了一下蒋荣生大冬天里赤着胳膊跟黑熊大战三百回合的样子,觉得更好笑了。 蒋荣生:“……” 蒋荣生拍了一下颜湘的头:“又想到了什么。” “没有。”颜湘怎么敢说出来。 蒋荣生半无奈地:“你母亲辅导你功课的时候,脾气应该会很不稳定。” “这你都知道?”颜湘三两口吃完了最后一口驴肉火烧,眼睛又瞥向蒋荣生手里的那一袋,心虚,“蒋先生,你要是不吃,别浪费了。” 蒋荣生哭笑不得,把手里的那袋递给颜湘:“慢点儿吃。” “好。” 蒋荣生看着,想了一会,说道:“颜湘,你真是像一只狗。” 这回轮到颜湘哑了一瞬间,他脑袋里在想,为什么说他像狗,是要了驴肉火烧吗?可是他又不吃,不吃就浪费了,好端端地为什么又骂人呢。 蒋荣生笑了笑,没有解释,墨蓝色的眼眸凝视着颜湘脸上的表情,片刻后,他微微俯下/身,凑近了颜湘。 估计小时候尽是吃零食去了,都没有好好吃饭,蒋荣生每次亲他都得低头弯腰才能碰到他的嘴唇。 颜湘依旧还是不会亲吻,傻傻地仰着脸,因为吃惊,嘴唇不经意地微微张开,蒋荣生的舌尖便顺着狭窄的裂缝,舔进去,一下一下地勾着笨狗的舌尖,色/情地互相交缠着,呼吸和喘息溢出来,与空气里的雪缱绻着。两片唇稍微地分离,喘了几秒钟,接着是更加激烈的吮吸。 颜湘在蒋荣生的怀里挣扎着,细碎地呻/吟,吻的时间太漫长,他的脑袋又开始晕了。 抱着亲了很久,蒋荣生终于放开了颜湘,低头抹了抹他的嘴角。 半天后,蒋荣生又微微蹙着眉,眼睛里带着似是而非的笑,轻叹道:“一股驴肉火烧味道。” 颜湘脑袋还晕着,眸光里带着水雾,瞪了蒋荣生一眼,又拿起驴肉火烧啃了一口。 还真是很像一只狗。 脑袋里在想什么,脸上的表情一览无余,像狗一样,有着人所无法理解的坦率和不设防。 很难记仇,永远好脾气乐呵呵地,给什么都受着,像狗一样,习惯性地对每一个人都展示善意,露出暖洋洋的肚皮。 蒋荣生用搓起指尖用力地揉了揉颜湘的耳垂,拎着他的耳朵,像玩玩具一样拎着他的脑袋左摇右晃,脸上是餍足而轻慢的笑意。 颜湘反抗也无济于事,只好拼命忍受,低头认真地吃着驴肉火烧。 还剩几口,就听见蒋荣生说:“到了。” 颜湘从驴肉火烧里抬起头,茫然地,到了哪里,什么文博保护单位吗吗? 抬起头一看,是个四合院的宅门,面前一扇巨大的高高耸起的朱门,兽首铜铃獠牙露着,最上边有个牌匾,笔力遒劲,豪情万丈地写着烫金大字,是“蒋府”俩字。 乌金色的屋檐像巨大的翅膀一样张开,底下是雪白的墙壁,墙壁前是各类花儿,花瓣上落了雪,依旧姿态娇艳动人,沿着墙壁慵懒地攀爬着。 颜湘连驴肉火烧也忘了吃,盖起来。 输了密码,两人进去,入目是一方宽阔的池子,池里的锦鲤跟普通锦鲤不一般似的,游荡起来,流水潺潺,有种禅意般的灵气。 影壁是上雕刻着百鸟朝凤,仔细看,上面的每一只鸟儿的顶冠和眼睛,身上的亮片全部都是用珠宝和玉石镶嵌上去的,羽毛的纹理用的是丝织品配以华丽的真羽,夜晚看,影壁也是熠熠生辉的。 垂花门的左边是抄手游廊,游廊栏杆外错落摆放着艺术品。 颜湘看了一眼,只能勉强认出来其中一幅画,要是送到国博院去,路上的安保一定要至少出动一个营的编制真枪实弹地护送。 跨过垂花门,里面更是别有洞天,庭院方阔,其余三面肃穆地坐落着厢房。 说是厢房,只是因为这房子的四合院规制过于标准,在规制之下,又结合了现代的元素,西面,北面,东面各是三栋奢华气派的独栋别墅。 庭院中间池泽环抱,有只洁白的仙鹤在池子边喝水,看到人来了也不害怕,百无聊赖地扑了扑翅膀,继续啄着池边的小石头。 颜湘:“……” 夜色里,在中央别墅前立着一个约四五十岁的男人,国字脸,面相诚笃忠厚地,很像民国电视剧里大宅管家的打扮。 颜湘只是这么想着,然而当那个男人看见蒋先生的时候,微微颔首,幸好没有叫什么少爷之类的,而是规规矩矩地喊了一声“蒋先生,您回来了。” 说话时,管家的眼睛却偷偷地打量着蒋先生身后的男孩儿。 “嗯。”蒋荣生表情淡淡,一幅封建大宅主做派,“不用伺候,蒋叔忙去吧。” “喏。”别墅院内的人全部退了出去,颜湘看着他们不敢说话,也不敢乱晃,老实地跟在蒋先生身后。 进门,发现所有人都是走不摇身,行不乱步的,像纸扎的人偶吹成了人。 在一楼的会客大厅沙发旁边有一只巨大的狗,不知道是什么品种,像狮子那般大,毛很长,看不清眼睛,肌肉雄壮,油光水滑地。 听到有人进来,狗动了动,瞥向门口。 颜湘被那只巨大的狗盯得汗毛直竖,如果他扑上来,尖锐的牙齿应该可以轻而易举地咬穿大动脉。 然而狗没有。它换了个方向,又继续趴下了,用爪子拍着手里的玩具。 颜湘松了一口气。 “这是哪儿?”颜湘问。 蒋荣生带着颜湘上了四楼,推开一扇玻璃门,说:“蒋家。” 颜湘还想说什么,结果蒋荣生指着浴室门口,淡淡道:“洗澡。给你半个小时。” 颜湘还想说什么,却住了嘴,很听话地去洗了澡,平时他洗澡其实只需要十分钟,今晚用了足足的半个小时。 洗澡的时候,浴室里有一面巨大的落地镜。可是颜湘甚至不敢回头,脱掉衣服,他就痛恨自己身上的各种痕迹。 平时这些心情藏得深,因为挖出来也没用。 人的承受能力是有限的,如果一直想着不好的事情,每一分钟都会有种冲动想从楼上栽下去。 可是脱了衣服,不得不低头看见了,所有被刻意忽略的疼痛就会一瞬间涌过来。 甚至还因为一直迟钝地压抑着,事后才想起来,觉得会更加辛苦。 颜湘突然很想打个电话给妈妈。 但是那是不可能的事情,他只能一个人在浴室里,慢慢地用手指搓洗着身上的红痕,脑子里还要估算着时间,踩着最后一秒钟,从浴室出去。 拐角是一件书房。 蒋荣生已经洗完了澡,穿着浴袍,身上氤氲着淡淡的热水蒸腾的气息,他的鼻梁上架着一幅无框眼镜,正在低头看文件。底下,宽大的浴袍也盖不住他的欲/望,胯间的气势比楼下的狮子还要令颜湘害怕。 听到颜湘进门,蒋荣生抬起眼皮,不疾不徐的低音:“洗完了?” “嗯。”颜湘自觉地朝着蒋先生走过去,打算早点开始早点结束。 可是,蒋荣生不动,笑了一下,指着墙壁:“跪那儿去。” 颜湘茫然了一瞬。 蒋荣生:“忘了?答应过的,回来接着跪,一小时。” 颜湘沉默了一瞬,还真忘记了,吃了两个驴肉火烧,吃到脑子去了,堵着,找不着东南西北了。 “去。”蒋荣生道。 颜湘于是就跪下了。跪的途中,楼下那只狗跑了上楼,慢慢地走近颜湘。 颜湘看着它那么大个,有些害怕,求饶地望向蒋荣生。 蒋先生在看文件,不理他。 幸好狗完全没有攻击他的意思,恁大的像一座小山似的背趴在地上,然后把叼着的毛绒小鱼干放在颜湘的膝盖上,然后用脑袋拱了拱颜湘的手,像是让颜湘摸摸它。 颜湘鼓起勇气,轻轻地揉揉狗狗的背,狗就立刻高兴起来,尾巴直摇。 “西蒙!”蒋荣生喝道。 一人一狗回头,蒋荣生已经放下了文件,很不满意地看着颜湘:“你在执行面壁思过的惩罚,不要跟狗玩。加时十分钟。” 说着,又望向狗,招招手:“西蒙,过来。” 西蒙又朝着蒋荣生跑过去,这次没有再带上自己的小鱼干玩具,也没有拱蒋荣生,而是很乖顺地趴在地毯上,眼睛一直看着颜湘,无聊地打了个哈欠。 一个小时十分钟以后,颜湘终于能起来了。 西蒙以为能跟颜湘玩了,抖了抖毛,朝着他跑过去,结果被主人截胡—— 蒋荣生收起文件,站了起来,把颜湘抱到主人的床上,低头闻他脖子的时候,眉间蹙了蹙,“你是不是用错浴液了?” 颜湘仰着,脖子和耳朵被灼热的气息拂过,感觉很痒,他艰难地想了想,“是黑色瓶子的吗?” “笨,那个是洗头发的。”蒋荣生啄了啄颜湘的眉间痣,“但是挺香的。” 动作却毫不留情。 明明一个小时之前就已经。 然而他是蒋荣生,对一切都游刃有余,尽在掌握之中,即使是人类的本能欲/望也好。 事情要一件一件做,规矩要一条一条地立。等到颜湘执行完面壁以后,他才会处理浴袍下的反应。 颜湘只能咬牙忍受着,好不容易洗掉的痕迹又缠了上来。 …… 至后半夜才停下来。颜湘以为终于能睡觉了,然而正打算闭上眼睛的时候,蒋荣生却把他踹下了床沿,拢起浴袍,口吻随意: “你去东厢房睡。” 颜湘累得没什么力气睁开眼睛,被踹下床也不反抗,爬起来,颤颤巍巍地朝着门外走。 迷蒙中,那只叫西蒙的狗还守在门外,看到颜湘出来了,用脑袋拱了拱他的小腿,然后走进蒋荣生的卧室,跳上床。 颜湘朝着房间里看,蒋先生已经盖好了被子,赤/裸着胳膊,搂着狗睡觉了。 颜湘伸手摸了摸右侧的肋骨,有些疼。刚刚蒋先生踹的时候应该没留力气,疼得他连叫也叫不出来。 等到后知后觉想喊疼的时候,自己已经被赶出了房间,站在黑漆漆的走廊上。 四楼的走廊尽头有一扇窗,珐琅彩色宝石镶嵌而成。 当风从宝石的边缘掠过,也许也会沾上那华美,冷艳而无情的气息,缠绕在颜湘的指尖,让他觉得很冷。 这种时候就会很想哥哥。 还有些茫然地伤心。 搞不清楚是“永远不能再看见会动的哥哥”更令人伤心—— 还是明明长得那么像,哥哥对他很好,蒋先生却对他很坏这件事,更令人难过。 第13章 颜湘已经没有精力再去找什么东厢房了,身上好歹穿了一件珊瑚绒质的睡衣,不至于裸着身体。 他便在黑暗里裹紧了那张睡袍,拖着恹恹的双腿,慢慢地找个风没那么大的地方。 蒋宅那么大,总有角落能给他睡觉。 最后还是在四楼花厅门梁背后,有了一个三角形的角落。颜湘缩进去,像个受伤的小动物般,垂着脑袋,屈起双腿,很哀愁地睡去了。 越是入夜温度就越低,颜湘的膝盖冻得木麻。这便也就算了,他上次入院住了好几天就是因为半夜连续发烧。 吊了几天水才堪堪恢复了些。 只是这一折腾,至黎明前,周围的温度是一点都没有了,彻骨寒心;而身体却仿佛被按进火葬场里反复灼烧,五脏六腑俱是又痒又疼。 颜湘勉强睁开了眼睛,虚弱的余光里,花厅最上边的窗棂勾勒着华美的龙凤,木雕深深浅浅的纹理之间露出青色的黎明。 颜湘抬起手指,指甲上有一抹苍白的折射,这是他以为自己终于摸到了黎明的天空。 只是直勾勾地看了一会,他发现并不是,只是左手腕上那一串琉璃珠的折射而已,指甲盖那么大的,虚无缥缈的光。 后来颜湘的脑袋已经越来越痛,睁不开眼睛了。在最后,他才发现,那一点白光什么都不是,只是身体贫血的证明而已。 指甲盖本来就是苍白的,没有血色的。 其实只是微不足道的事情。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这样酸涩。颜湘的眼睛一闭,眼圈周围就变红,眼泪也来不及忍住,甚至没有划过脸颊,就这么直接一颗一颗地砸在了地毯上。 “我好冷啊。”颜湘小声说。 他的声音宛如一片薄薄的纸片投进了太平洋里,兀自沉浮着,没什么人会搭理他。 后来颜湘再次睡着了。 只是再次醒过来以后就是一天一夜以后。 在北城医院的病房。 颜湘没出院多久就又进来了,他本身长得好,脸庞白皙柔和,气质又有些安静到极致的孤僻,再加上住院了这么多天,医生护士对他都有印象。 只是被医生记住可不是什么好事,颜湘被医生骂得很惨。 “你自己什么身体你不知道?别仗着年轻不珍惜身体,发烧很伤的。” 颜湘低头听训,拢了拢医院的白棉被,保持沉默。 “还有你这膝盖怎么回事?不想要了是吧?前几天有个打了十年排球的运动员来我这看膝盖,他都没你伤得狠。不是我吓你,这样搞下去要上手术室的知道不?” 医生皱起眉:“你到底是干什么去了?家里人呢?!” 颜湘生怕被妈妈知道他在干这种事,诚恳地给医生道歉:“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我一定好好休息。” “你别说一套做一套,身体是自己的,又不是我的,下回不想再看见你了,还有,你周医生让我转告你,记得待会去心理治疗室做个跟踪辅导。” “好。谢谢。” 然后所有医生就转身走了,去下一间继续查房。 只是还有个人站在门口,颜湘抬起头看他,瞳孔缩了缩,小声道:“你是……” 是那天在会所见过的发胶打得很夸张的一个男的。他当时以为是没有礼貌的有钱人,怎么是医生。 发胶男今天不打发胶了,头发垂下来,医生袍很规矩地系上了所有纽扣,胸牌,圆珠笔都扣着,戴着一幅平光眼镜,皱着眉看他。 他的手里拿着一沓颜湘的累年的心理诊断报告,情况比身体上的损伤更令人注目。 “我姓简。在医院我就是医生。” “哦,你好。” “你没跟蒋三说你的情况?”简医生低头看颜湘的心理治疗诊断报告,“不要命了啊?他也就真的不管啊?” 第14章 黑白色的清楚字体写着:曾目睹多个实际死亡案件,十年来持续存在精神障碍,曾经表现出明显的焦虑和抑郁症状,曾经存在自杀的想法和措施,需要长期介入跟踪干预,采取心理治疗和药物治疗。 甚至到七个月以前,颜湘还在进行药物治疗。 简医生皱着眉说:“你这种情况…跟蒋三分了吧,他玩起人来真的会把人逼疯的,视人命如草芥,真的,……还是分了吧,为你好。” 颜湘说:“嗯,会分的。但是不是现在。” 简医生看着颜湘,对方的脸上没什么血色,眼尾微微垂着,甚至提起蒋三的时候,情绪依旧没什么波澜起伏,跟那晚跟蒋荣生在一起的时候情绪截然不同。 简医生甚至有种错觉,必须要在蒋三面前,看见蒋三本人的脸,颜湘才会有反应。 除此以外,颜湘一直很安静,很有礼貌,不怎么说话。估计是栽进去了。 很少有小情儿能在蒋荣生面前全身而退,几乎都动了真感情,最后搞得要死要活,哭哭啼啼地死活不分手,说什么不要钱,什么都不要,还倒贴,就是不愿意断了。 最后都无一例外被蒋荣生处理干净了,再也没出现过。 只是颜湘已经爱到这个份儿上,他也不能再说什么,即使是患者也好,也有自决权。 简医生喟然叹道:“算了…你自求多福吧。待会记得去找周医生做治疗。” “谢谢您。” - 当颜湘在医院里接受三堂会审的时候,蒋荣生正在参加《半生》的庆功宴。 片子送审了,顺利上映,反响也很好,几乎能预见大把的钞票在朝着电影铺天盖地的飞过来。 所有人都乐坏了,庆功宴搞得个很大的排场,大红大绿,觥筹交错,豪华夜宴的烛光几乎照亮了整个屋顶,又与两米长的的水晶宫灯交相辉映。 光彩落在场里的每一位宾客上,都分不清是灯的折射,还是长期浸淫在钞票里晕染出的光华。 在宴会厅的正中央,有一个巨大的电子显示屏,分成两块,一边是电影票房,另一边是投资人和各上市制作单位的股票走势,两条火热的红线疯狂向上窜,每破一个点,就有人奏来捷报。红线一路势如破竹,传来鼓乐齐鸣。 蒋荣生对这些庆功宴一向兴致缺缺。 只是最上面的领导都下来了,再加上都是相识的世家叔伯,这宴是一定要赴的。 酒过三巡,蒋荣生借口去阳台抽烟醒酒,从权势与金钱疯狂交融的迷幻气息中脱离开。 他并没有醉,也没有特别愉悦的情绪。 一向深沉慵懒的墨蓝色眼睛里透露着几分厌倦,手里端着一个方形的威士忌杯,里面装的是加糖的冰淇淋柠檬茶。 蒋荣生低头喝了一口,照旧入口甜,余下是柠檬的回韵,夹杂着微微的酸涩。 蒋荣生喉头滑动,咽下一口柠檬茶,雪就在下一秒钟刚好落下来了。 今夜的雪不像前两天那么大,只有细细的雪粒,夹着斜风,飘进露台的栏杆上。 蒋荣生莫名摊开手掌去触碰着雪粒,而后微微地眯起眼睛。 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心口有点痒。 他想安静地抽一支烟。 只是这也有人不让他安生。 蒋荣生正倚靠在露台的栏杆上,掏出一只黄珐琅打火机,微微用手挡着雪,低下头,“咔嚓”一声—— 幽蓝色的火焰照亮了蒋荣生凌厉而狭窄的下颌线,两片唇中间咬着的烟蒂亮起猩红色的火光,明明灭灭。 “阿生。” 有人亦倚靠在栏杆上,轻轻地叫着蒋荣生。 蒋荣生一直低着头,慢条斯理地吸了一口,又徐徐地吐出烟圈。 青白色的薄雾朦胧着蒋荣生雪白而立体的五官,让他显得迷离而懒散。 半晌后,他咬着烟,他轻描淡写道:“说。” 来的人是齐思慕。 他是半生的男主角,当然要参加庆功宴。 只是,他却说:“拍完半生以后,我想退圈了,以后也不拍电影了。” 这倒是新鲜事了。 蒋荣生用两根手指夹着烟,轻轻地弹着烟灰:“别呀,你还有大把年华呢,息影干什么?回家给男人当娇妻?” “嗯……” 蒋荣生好笑:“你来真的?给谁?” 齐思慕直勾勾地盯着蒋荣生:“你。” 蒋荣生的笑意更加明显,眼神却波澜不惊地望着齐思慕。 沉默半晌后,蒋荣生吸了一口烟,深蓝色的眼睛藏在烟背后,咬字却很清晰,缓慢而无情: “我拒绝。” 齐思慕支起身子,半是低头,声音显得低低地:“阿生,我们别闹了好不好。” …闹了十来年了,还不够吗。 他们十四岁就认识了,从蒋荣生从俄罗斯回到蒋家的那一天,宴会上,他随齐家人一起去蒋宅赴宴。 那时蒋荣生刚刚回到蒋宅,他的母亲身份是那样卑微,又是俄罗斯人,所以蒋荣生也是个混血杂种,还是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子,刚回国,一个中文字都不会讲,蒋家子弟个个如狼似虎,绝对不是善茬。 明明是庆祝蒋荣生认祖归宗的宴会,蒋荣生却只能站在沙发边缘的角落里,孤僻,沉默,凶狠。 却有着那样一张好皮囊。 皮肤雪白,眼睛湛蓝,五官精致,身板又高。 即使无人围着他,混身的气场却像只北极里孤独的小狼王。 齐思慕忍不住靠近了他。 蒋荣生的无情和凶残是天生的——尽管那时他只有十四岁也好。 后来,齐思慕花了很长时间陪伴蒋荣生,教他中文,教他大宅礼仪,陪他面对来自蒋家其他子女的暴力,陪他度过青春的每一次性/冲动。 在最后,他们理所应当地挑战了家族的底线,偷偷地在一起,成为了一对阴暗的地下鸳鸯。 只是这样的丑事终于掩盖不住。 最后一次在美国,那晚大汗淋漓地结束一场性/事,蒋荣生抱着他,问:“我们要分手了吗?” 齐思慕说:“是。” “好。” 蒋荣生很冷静地放开了他,从床上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齐思慕躺在床上,哭得不能自已。 分手是他提出来的。 他有自己的梦想,他想拍电影,成为一名演员,而蒋荣生也有他自己的路要走,他们本来就不应该在一起。 看到蒋荣生离开的背影,他心里有一丝动摇,心里想要是再坚强一点,会不会不一定要分手。 齐思慕匆匆地从床上爬起来,随便披了一件衣服下楼,整栋房子已经空了。 那么理智,理智到齐思慕怀疑他们之间到底有没有过爱情,如今说断就断,蒋荣生一句多余的话都没留。 齐思慕很快地安慰起自己。蒋荣生就是那样的人啊,心比一般人要冷,他已经是最接近他的存在了。 除了他,蒋荣生的身边不会再有其他人,也没人有耐心能花四五年的时间叩动他的心。 他是唯一。 齐思慕有这个自信。 后来,他顺利地回归“正途”,顺利地念了电影艺术学校,十几岁出道拍电影,追逐着自己的梦想,有齐家兜底,再加上自己的天赋,简直如鱼得水。 而蒋荣生呢。 他没有看错,蒋荣生的确是一头狼。天赋异禀,却又深不可测,一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要是老天挡了他的道,也许他也会把天也给撬碎。最后蒋荣生坐上了蒋家话事人的位子,无人敢撼动其位。 这年来蒋荣生玩玩闹闹,阅人无数,然而他都当作过眼云烟,毕竟当年是自己有错在先,先提了分手。 他以为千帆过尽,最后蒋荣生和齐思慕还是会在一起的。 因为他是唯一。 无人可替代。 然而,蒋荣生说:“你别闹。” 齐思慕知道他也许还在记恨当年。 齐思慕的头垂得更低:“我是真的想跟你在一起。说实话,我很少会后悔什么事情,想起来,只后悔那时跟你说分手。这么多年,我还是…想着你,爱你。” 蒋荣生微笑地:“在求我?” “是。” “你爱我?” “是。” 蒋荣生这次是真的笑起来了,唇角弯弯地:“真有意思。齐思慕。爱是个什么玩意儿?能让一个婊/子死后希望葬到异国他乡去,能让你,一个从来不低头的齐家大少爷这么低三下四的,真有意思。” 齐思慕的心颤了一下:“你不想跟我在一起了?” “我以为我说得很明确了。我拒绝,齐思慕。” “那你爱谁?颜湘么?那个上不得台面的赝品。” 蒋荣生皱了皱眉:“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你把他带回了蒋宅。”齐思慕一字一句地控诉道。 蒋宅是什么地方。 那是蒋家几百年的老巢,是蒋荣生长大,学会厮杀算计的地狱,是蒋家家主的最高荣誉勋章,是任何人都没资格也没有机会触碰蒋荣生少年时期的存在。 “好笑。人人都好笑。这就是你认为的爱。” 蒋荣生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一圈优美的烟雾。 带着辛辣味道的烟在身体的最深处盘旋了一圈,又经过指尖,缠绕氤氲在风雪里,缓缓地湮灭。 世间种种皆如此般,最后的结局终究是黯败消散。 “你还是少点儿拍电影吧,都把你拍傻了,相信剧本里说的HAPPY ENDING了?你清醒点儿,这是现实世界,你所说的真心,爱之类的弯弯绕绕的儿女情长,是最无聊的东西,以后也少点在我跟前说,我挺恶心的,好了,我看你是酒喝多了,清醒清醒去,我就当没听见,回吧。” 齐思慕没看到蒋荣生的小拇指扣在冰凉的打火机盖子上,摩梭了几下,深蓝色的眼睛闪烁着冰冷的光芒。 这是蒋荣生不耐烦的表现。 如果是以前,齐思慕是一定可以察觉出来的,然后住嘴。 然而今天他没有。陷入感情里的人都神戳戳的,他今天非要一个想要的答案。 齐思慕有些偏执道:“是不是我把颜湘的脸划花!你就不喜欢他了。” 爱怎么会让人沦落到面目全非,撕肝裂肺的地步,完全处在混乱,冲动,痛苦,孤勇,甜蜜之中,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简直不可理喻。 蒋荣生无情道:“你在说什么,清醒吗?你去,我不在乎。但是你要是进去了别提我的名字,怪麻烦的。” 第15章 齐思慕后知后觉地,知道自己话说狠了。 然而看着蒋荣生视人如芥的倨傲表情,他又忍不住咬紧牙关,发狠道:“你别逼我,我并非做不得!” 蒋荣生已经没有了同他谈话的兴趣,脸色愈冷淡,把烟掐灭,在琥珀烟灰缸里碾了碾,意兴阑珊:“需要把颜湘的位置给你么?或者给你介绍心理医生?你来选。” 齐思慕的血又凉了半截,情绪翻涌,让他有点眩晕。 他又意识到,蒋荣生也许并不喜欢那个赝品。 他不爱任何人。 其中也包括了自己。 也许在常人看来,少年人的心最纯粹最柔软。在十几岁的时候,蒋荣生孤立无援,漫长又难熬的岁月里,牵著他的手的人只有自己。 这份感情理应会成为处理他与蒋荣生之间一切问题的底牌。 理应如此的。齐思慕喃喃。 “十年前,你是怎么看我的。”齐思慕问,“有没有那么一瞬间,是喜欢过我的。” 齐思慕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尽管他可能已经知道了答案,可是还是不死心。 等待审判的时候,手指头都微微瑟缩着,祈祷着上天能看在他这么心酸的份上,放过他吧。 说有啊,就算只有一瞬间,那就够了。 可是,蒋荣生摇摇头,说:“很遗憾。” “不过是两个少年人之间寂寞的互相抚慰而已,你不是也乐在其中吗?”蒋荣生笑着说,“两个人都满意就够了,思慕,我是做生意的,喜欢好聚好散,当年已经说好,那个就是我们的结局,你怎么言而无信呢。” 齐思慕已经听不下去了,恨恨地:“你闭嘴。蒋荣生。” 他哽咽道:“你最好,你最好永远是这副不爱人的嘴脸,不然有一天,你绝对会后悔,一定会。” 你跟赝品也会签订合同是吧,那很好,白纸黑字比我们两个来得更清楚。 祝你们严格按照合同来,到了应该分开那天,说断就断,结局是所谓的好聚好散。 也祝你蒋荣生不会有被人说“要说话算数”的那一天。 露台远处有人忽然点了一串鞭炮,艳红色的纸花炸得满地都是,劈里啪啦作响。 在过去的十秒钟里,室内的大屏曲线已升至最顶峰。 这一夜过去,在场的这些人在资产排行估值数字又要狠狠地加上好几个逗号,钱已经不再是钱,而是一个单纯的数字。 有人在大厅里高声叫着蒋荣生去看烟花啦,蒋荣生回头应了一声,端起栏杆上的威士忌方杯子,朝着宴会厅走去。 蒋荣生推开金彩雕花的朱红色大门,那一瞬间有无数雍容华贵的权贵和名流夹着道路,朝着他举杯庆贺,每个人的脸上都是炽热又兴奋的红光。 蒋荣生微笑着举起柠檬红茶回以同喜,大厅顶部奢华的水晶灯的光华落在宴席中的白手套,长耳环,大礼裙的边缘。 更似眷恋蒋荣生似的,完美地映照在雪白的肌肤,墨蓝色的眼睛上,真是说不尽的意气风发,风光无限。 蒋荣生墨蓝色的眼睛始终神色淡淡,氤氲着微微的笑意,显得疏淡而得体,把杯子里的柠檬红茶一饮而尽。 所有人报以疯狂又热烈的掌声,“蒋先生”,“蒋总”的欢呼声此起彼伏,伴随着舒敦酒店上空接连炸开的烟花,王国的盛宴才刚刚开始。 齐思慕一个人站在露台中央,雪飘在脸上也浑然不觉。 他的脑子里是蒋荣生推开露台的门前,回头说的那句话。 当时,蒋荣生口吻淡淡,又似一如既往地倨傲似地:“不过,如果你说爱而不得就会变得落魄,那我真的很期待呢,看我会不会有那一天。” 说完,他轻轻地眯着湛蓝色的眼睛,笑了笑,便扬长而去。投入华美的盛宴名利场中。 第16章 一个项目推进完了又开始着手准备下一个,每一分钟都在有项目在赚钱或者预备走上赚钱的轨道。 这天晚上十点钟下班以后,蒋荣生跟简铭简医生约在一个清吧见面。 这家清吧入门需要门槛,因此人并不多,大多数都是附近上班的高管或者话事人。 灯光昏暗而寂静,室内播放着舒缓的音乐,原处偶尔有调酒师用碾棒压冰块的声响,空气里跃动着淡淡的醇酒分子,是一个很适合聊天放松的地方。 只是在朋友之间见面的时候,蒋荣生也在工作,银色的笔记本电脑连接着AI,蒋荣生微微地皱着眉头,多数的时候都很沉默,偶尔修长的手指敲了敲耳边的蓝牙,给出简短的意见或者直接否决,效率极高。 简铭已经习惯他这副工作狂的样子,很耐心地喝着饮料,等蒋荣生放下了蓝牙,合上了笔记本,他才开口,提起了刚刚偶尔掠过的信息:“你又要把这次这个推进圈里?” 蒋荣生依旧雷打不动地点柠檬红茶,低头抿了一口,微微笑着:“为什么不?” 他解释道:“颜湘跟齐思慕很像,只要推进去,所有人都会立刻关注到他。” 只是这个“关注”是好的还是坏的就很难说了。 刚进去肯定不会好过,齐思慕不仅是实绩到手的影帝,同时还是圈里一线的顶级流量,死忠粉很多,最恨蹭着自己家的新人,撕起对方不会手软,前三个月weibo广场都是脏的。 好点的以后吸了粉能洗一洗,运气不好的退圈了在weibo输入大名仍然是骂街。 但是黑红也是红,只要有关注就有流量,有流量就有价值,有价值就能变现收割。 至于别的,不在资本的考虑范围内。 简铭叹了一口气,斟酌着犹豫道:“蒋三,要不,这个就算了。放过他吧。” 蒋荣生挑了挑眉毛,没有反驳,反而很有耐心丝地,唇角勾着微微的笑容:“嗯?为什么。” “这个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蒋荣生淡淡。 “他存在一些障碍。” 蒋荣生笑了笑:“脸不影响上镜,脑子不影响记台词就好了,这种程度的项目对人的要求没那么高。” “不是,他真的不合适,心理状况就不适合面对镜头,会出问题的。” 蒋荣生忽然抬起眼皮,很认真地盯着简铭,像是一台精密的仪器冷漠地审视着面前的人。 简铭被那种目光盯得不舒服,感觉像被压制着跪在地上任人睥睨似地。 幸好蒋荣生很快收起了这种目光,低头喝了一口柠檬红茶。 半晌以后,蒋荣生才冷冷地:“顾虑太多,玩起来就没那么有意思了。” “我知道你是医生,体谅病人。但是也请你体谅我,我不过是个出钱的无良资本家,没有那么仁慈去考虑一个商品的心情。不过你这么一说,我倒是可以给他加点钱,吃药是额外支出了。” 简铭有点着急了,手指点着玻璃桌子:“不是钱的事,颜湘是搞艺术的,你也知道的。他现在是我的病人,看了处方,他的那种药吃多了会影响日常状态,脑子会变得很平滑,跟一直泡在深海里一样,没有任何起伏,你打他他都没反应,更别提创作了,这不就相当于断了人家的翅膀?” “是么?对痛感没反应?我改天试试。” “重点不是这个。”简铭还想说什么,可是一抬头,看着蒋三的深蓝色眼睛——一种沉静,又隐含着淡淡的警戒的目光。 于是简铭就闭上了嘴巴,叹了一口气,拿起桌上的金汤力,杯口低垂,撞了一下蒋三的柠檬红茶。 两只清脆的玻璃杯子发出轻轻的“叮”的一声,昂贵又华美的光线折射着,却似一柄小小的,尖尖的利剑,把人性中所带的那么一丝温情和善良划得破碎。 简铭把所有想说的话都咽了下去,伴随着辛辣又刺激的酒液,全部吞进了身体里。 算了。他算老几,管不到蒋三的头上。 “在我眼里,他的重点,只有这个。”蒋荣生道。 他的脸上依旧带着清淡的笑,在清吧幽暗的灯光下,墨蓝色的眼睛犹如凝脂上一笔浓漆,皮肤雪白,犹如一块清贵冷淡的玉石。 可是他的五官又十分地立体,给他增添了迷靡绮丽的气息,盈盈地笑,小臂上的衬衫袖口随意卷起,当真如同古典话本里勾魂摄魄的风流妖孽。 凉薄又无情。 - 简铭的劝告没能阻止蒋荣生的步伐。三天之后,颜湘就在家里收到了周助里的电话,让他明天要去上表演课程。 颜湘一头雾水地,脑子里忽地想起了那个红色的金鱼墙面前,有人告诉过他,未来可能会被叫去剧组演戏。 颜湘觉得娱乐圈是离自己很远的事情,当时没当回事,接到周助理电话的时候,助理说完就挂电话了,完全没有问过他的想法。 颜湘:“……” 但是接着下一个电话进来,又把颜湘的注意力吸引到别的地方去了,他在毕业之前就跟老师的工作室签了入职合同。 虽然合同上写了他要每天呆在东海湾花园,随叫随到。 但是蒋先生常常很忙,一周也不能见多少次,每次来见面还跟皇帝驾到一样有助理通报,所以颜湘还是没有跟老师提起解除合同。 反正搞雕塑这件事跟普通工作要上班打卡不一样,哪里都能做,只要按时交代就行。 他现在依旧是导师工作室下面的雕塑设计师,平时就在蒋先生的车库里完成导师交代的商业订单,这笔钱就用来支撑他的日常生活。 今天老师打电话过来说的,却不是商业订单,而是一个主题展览,策展机构是国际上一个鼎鼎有名的商业公司,叫“ST.J”。 雕塑艺术在国际上的拍卖和收藏行情并不十分受人重视,一直是个很小众的艺术门类,这就让一些涉及到雕塑艺术市场份额较大的策展公司联盟显得更为垄断了。 其中以名称为“ST.J”的公司最为出名,有点类似于“寡头”制度,被这些机构看到了,才有可能会迎来属于自己的时代。 颜湘才二十二就能被这些机构看到,在整个业内,都是少见的天赋秉异,又机缘绝佳的存在。 老师是个五十多岁的教授,讲起话来慢慢地,在电话里说道: “这次展的主题会以米开朗琪罗的哀悼基督为整个主题核心,待会把详细的函件发你邮箱里。” 颜湘的心跳得有点快,有一个一直都很想尝试创作的作品立刻呈现在了脑海里,他捏着电话的手指紧了紧,说:“好,谢谢老师。” “不谢。两个星期的时间有点赶,你现在在哪里啊?方便吗?不方便来工作室搞,我给你收拾出来一个房间。” 颜湘当然是走不掉的,再加上东海湾花园离工作室很远,他如果去了,未必能保证“随叫随到。” 而蒋先生生起气起来是很恐怖的,他已经为此付出过几次代价。 于是,颜湘说道:“没事老师,我有地方干活,别担心。” 颜湘一向是个很令人省心的孩子,老师也没有多问,在电话的另外一头操作鼠标,发送了两份主题函件,说: “行。那先这样,你有什么问题,再联系我。你妈妈那边身体还行吧?” 颜湘鼻子酸酸的:“…谢谢老师,我妈妈还在等□□的消息,暂时没有其他问题,希望…可以快点等到,就不用再透析了。” “希望。你要加油啊颜湘…总之无论是什么问题,都可以来找我。不要一个人抗,知道不孩子?” “谢谢老师,真的谢谢老师。” 教授笑了笑,让颜湘先忙,然后就把电话给挂了。 收起电话以后,颜湘已经把周助理让他去上课,准备进组拍戏的通知抛到了脑后。 他本来就不知道怎么拒绝别人,潜意识里也很害怕冲突吵架,自我安慰着反正蒋先生这么忙,也没空在乎他有没有去上课,先应付着,蒙混过去,干完米开朗琪罗的主题展再说。 颜湘仍旧在地下车库,他把小台灯拧亮了一些,拿起铅笔,一下,一下地削着,脑子里构造着作品的草稿。 哀悼基督是西方美术史上经典的主题,其中米开朗琪罗的雕塑作品之所以经典,是因为它与别的哀悼基督主题像不同,刻画的主题更着重于死亡是一瞬间的永恒,静默,神圣。 死亡是人世间的常态,每个人都害怕,可是当人类心中怀有更高尚的情感去面对这件事,死亡就成了一件又美丽又哀伤的,难以言喻的存在。 颜湘文化科成绩不太好,可是他喜欢看书,同样让他产生类似震撼感受的,是余华的《活着》—— “我知道黄昏正在转瞬即逝,黑夜从天而降了…我看到广阔的土地袒露着结实的胸膛,那是召唤的姿态,…土地召唤着黑夜来临。” 颜湘打算结合米开朗琪罗的哀悼基督,《活着》,还有曾经经历过的死亡,完成这次的主题创造。 草稿基本打好了,但是哥哥的形却始终捏不准。 他太久没有见过哥哥了,始终无法决定作品凝固的那一瞬间的举态。颜湘为此很是苦恼,要是能天天看见蒋先生就好了。 可是蒋先生好像很爱工作,经常都看不到人。 第二天蒋荣生恰巧来了东海湾花园,来得早了一些,晚上六点多左右,颜湘正好在做饭。 厨房的推拉门关着,又开着抽油烟机,颜湘不知道蒋先生要来,端着一煲排骨汤出去的时候,蒋荣生正坐在沙发上,傍晚的夕阳照进来,落在他的侧脸上,高挺的鼻梁处晕染着金色的光点。 外面正是晚高峰归途之时,整座跨江大桥上全部是澄黄色的车尾灯,在落地窗下掠过模糊的光影。 客厅里的电视机开了,在播放晚间新闻,蒋荣生摘下了腕表,脱掉了领带和外套,姿态松弛。 颜湘一愣,把排骨汤的盖子打开,随手擦了擦手上的水,找自己的电话:“您来了。” “嗯。”蒋荣生站起来,微微皱着眉,抽出一张纸巾递给颜湘,“不要把水擦在衣服上。周容说你没接电话?” “我刚在厨房,没看见。”颜湘讷讷地。 片刻后,颜湘又问:“您要吃点吗?我煮多了饭,打算明天做炒饭来着,现在正好了。” “可以。”蒋荣生屈居尊贵点头道。 本来打算只有一个人吃,颜湘的菜做得简单,煲了一煲冬瓜汤,炒了一碟野菜,剩下的是苦瓜酿肉和炒甜椒。 颜湘在饭店后厨打过工,做的菜蛮好吃的,鲜香又有锅气。 本来蒋荣生只喜欢吃口味偏甜的奶酪制品,正餐讲究精细,应季,照理说应该看不上颜湘做的饭。 可是在灯光下,颜湘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对方的神色,觉得不像是不喜欢吃的样子。 颜湘眨了眨眼睛,温软而柔和的眼尾覆盖上一层浅黄色的莹润光泽,鼻头微圆,嘴唇温润,说话的语气很轻:“好吃吗?好吃我多做,你想吃什么告诉我。” 蒋荣生淡淡地抬眼,瞥了一眼面前的颜湘,他不是没有注意到,今晚的颜湘一直在看着他,目光始终黏在他身上。 这让他的感觉不太好。脑子里忽地想起了齐思慕那晚在露台上听不懂人话,飞蛾扑火的样子。 很麻烦。 蒋荣生的脸色冷了一点,目光晦暗不明,放下了筷子,笑了笑:“还可以。你不用考虑我,我工作忙,很少来。” “哦…。”颜湘垂下了眼睛,有些伤心的样子。 “对了,周容跟我说你没去上课?” 颜湘有些心虚:“…是。” 幸好蒋荣生没有多问,他大概也没有问颜湘愿不愿去,不愿意去又是为什么的意图,只慵懒地,随口道:“你要去上。还是小孩儿么?还得我送你去?要不要我站在教室外面的玻璃窗后面陪着你上课?自觉点。” “我…”颜湘讷讷地,想说自己身体和天赋根本不适合当演员,也从来没想过,他的梦想是做一个雕塑师。 可惜,蒋荣生永远不会有耐心去听一个情人的想法,吃完饭休息了一会,他已经拿起了笔记本,把落地灯调得亮了一些,戴上了眼镜,打开邮箱界面,开始进入工作状态,头也不抬地:“去洗澡。” 这样凌厉而粗暴的打断,于是颜湘所有话又咽了下去。 蒋先生工作的时候气场真的很恐怖,仿佛说多一个字的废话,都是罪大恶极的犯人,应该立即处以极刑。 颜湘实在没有胆量再打扰他,只好忧愁地去洗澡了。 颜湘洗完了澡,身上带着淡淡的氤氲的香气,还有未干的潮湿水汽,睡衣是普通的白T和裤衩,脸颊也白白净净地。 他的手肘,指尖和膝盖被热水烫得宛如微粉的藕,坐在床边发呆,像个又乖又傻的小狗。 蒋荣生进来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场面。 他走到床沿边,用手揉了揉颜湘的脸,皮肤温软细腻,指上的触感让他陡然生了几分恶意的念头,从脸颊到耳垂到脖颈,又掐又捏地,偶尔落在如同蜻蜓点水般的吻。 蒋荣生把他按在床上的时候,忽地想起了什么,在颜湘耳边低笑:“有人跟我说,你对痛感比较迟钝?” “不…”颜湘被吻着,瞳孔在水晶吊灯下猝然放大,却被迫只能承受一切,最终又无奈地闭上了眼睛,嘴唇翕张,是“对不起”这三个字。 不知道在给谁道歉,也不知道为什么道歉。反正就是觉得很愧疚,对不起所有人。 …… 半夜时分。 蒋荣生的睡眠不是很好,偶尔就会从猝然醒过来。今夜亦然。 他的身体静默着,保持不动,微微睁开眼睛。 余光却看见床上还跪了个人,半跪半趴地,垫在一大团被子上。 蒋荣生倒很淡定,那头乱毛,一看就是颜湘,他微微蹙着眉毛,眼神不耐:“大半夜不睡觉干什么,跪上瘾了么。” 颜湘吓得抖了一下,迅速拉过被子。 他不知道蒋荣生有半夜醒的习惯,他平时累得很快就睡着了,这次是心里一直惦念着要练雕塑的打形草稿才醒过来的,偷偷地拉开床边的抽屉,拿出一本素描本和削好的铅笔。 在月色里,一点一点地观察,临摹,写生,一定要精准地勾勒出每一根线条的走态。 形是意的载体。 可是蒋先生忽然醒了。 颜湘下意识地心虚,想把素描本藏在被子里,脑子里还在想怎么解释。 可是蒋荣生没给他机会,动作越心虚越慌张他就越要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从床上坐起来,一只手就控制了颜湘的扒拉他的动作,先把颜湘按在枕头上,然后一把掀开杯子,就看见了有个8开的速写本,还有几只铅笔。 蒋荣生先不跟他计较把铅笔这种脏东西带到床上来的恶习,一只手扣住颜湘的手,冷冷地瞪了他一眼,接着另一只手翻开了素描本。 翻开,每一张都是他的脸,画的是他日常生活的动态,低头看文件,喝玻璃杯里的饮料,冷冷地审视着画布外的人,用手指夹着烟,侧脸低头吸烟…… 一笔一划,分明是动了情,入了心。 蒋荣生不清楚他什么时候画了这么多自己的画。 他转头,目光直勾勾地,审视着颜湘。 那种目光,连公司里的高管人精,在夜场里被称作混世魔王的简铭都顶不住,更别说一个软包子,胆小又懦弱颜湘。 颜湘吓得浑身僵硬,瑟缩着手指,肩膀微微起伏着,抬起一双水汪的眼睛求蒋荣生,眼里满是萦绕盘旋的恐惧和惊慌,小声哀求:“我乱画的,你别生气……我,我现在就去书房面壁思过。” 蒋荣生的心底爬过更深刻的不耐。 应付一个不清醒的齐思慕已经让他觉得足够浪费时间,颜湘也是这样不知死活。 人为什么总是这么贱。 蒋荣生面无表情,把画册轻轻地合上。 颜湘悄悄地松了一口气,以为蒋荣生并不会跟他计较,然而下一秒钟,就看见蒋荣生两只手从上而下,把整本册子都撕了,“哗啦”一声,在寂静的夜色里显得那么刺耳,似青天里猝然碎开的一道裂缝。 被撕成两半的素描纸被蒋荣生捏在手里。随即,蒋荣生把手里的废纸随手朝着颜湘的脸扬过去,姿态是那种惯有的,上位者的倨傲与优越。 仿佛所有人生来就应该跪在他的眼前一样。 素描纸瞬间在空气里飘荡,在纸与纸的缝隙之间,颜湘的表情显得可怜又困惑。 飘散的纸缓缓地落下,心也跟着很沉重似的,闷闷地,灰白地,掉下去。颜湘吸了吸鼻子,尽力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悲哀。 然而纸张的边缘仍然很锋利,猝然飞到脸上,在颜湘的皮肤上留下了几道细细的伤口,血线就这样渗了出来。 受伤了。 可是习惯了。 其实不是很痛。只是有血黏着,沉重地拖拽着坠下去,感觉自己脏脏的。 蒋荣生从床上下去,随手捞起一件衬衫,边系着纽扣,语气平淡又冷漠:“收拾干净。” “另外,好自为之。你能坐在这里,只是因为你的脸而已,不要肖想不该想的东西。” 颜湘喉咙有些酸涩,没有说话,也没有反抗,只是一直安静地垂着头,像蒋先生所说的,跪在床沿边,一点一点地收拾着被撕掉的画纸草稿。 直到素描本的封面,那里用黑色的碳条,写着“bridge”。 桥梁。 这是颜湘的一个小习惯,在每一次的创造之前,他通常会大量浏览相关的素材和结构。 当积累到一定程度,心里有把握之后,再扔掉这些素材,按照自己的建模去进行塑形,脱模,打磨,上色。 “bridge”,桥梁,是工具。 第17章 颜湘收拾好素描纸以后,想去浴室收拾自己的伤口。 他沿途路过客厅,书房,影音室,都没看到蒋先生的身影,估计是走了。 颜湘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凌晨三点二十六。 手指不小心触碰到屏幕下面,是手机没清掉的外卖通知,天气预报通知等等。 颜湘匆匆地扫了一眼手机通知,没在意。 他的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情绪,只觉得疲倦极了,摇摇头,努力地把蒋先生盯着他的眼神从脑袋里忘掉,告诉自己,已经没事了,他是安全的。 可是在浴室里,对着镜子给脸上的伤口消毒的时候,他的手指一直在抖,神经控制不住的那种。 颜湘的另外一只手一把按住在发抖的指尖,咬紧牙关,非常用力,可是最后的结果是指甲快要嵌进肉里了,依然没有用。 小幅度振动的两只手如同断翅的蝴蝶垂死挣扎着,每一下的颤动,都显得悲哀且无力,一点一点地离绝望更近。 病是一把吊在颜湘头顶上随意晃动的大摆锤,会把他的未来砸得稀碎。 雕塑是靠手来创造的,手一旦开始抖,他就废了。 颜湘抬起眼睛,凝视着镜子里面的自己,脸色惨白,贴着好几道褐色的创口贴,头发乱糟糟地垂下来,锁骨上面全部是青紫交错的痕迹。 他经常住院,身体孱弱,整个人仿佛蒙上了一层晦涩的阴翳。 颜湘呆呆地看了镜子里的人,看了很久很久,整个人都是凝滞的,唯有左手的手指始终没有停止过发抖,成了既突兀又刺眼的存在。 最终,他抹了一下眼睛,反手拉开洗漱台的抽屉,从里面掏出一瓶小小的,白色的药丸瓶子,他整只手包住瓶子,不断地转动着,药丸在瓶子里发出互相碰撞的轻微声响。 然后颜湘拧开了药瓶盖子,从里面倒出了三颗药丸,放在手心,仰起脑袋扔进嘴里,再拧开银色的水龙头,双手捧了一抔水,然后把脸埋了进去,半是送药半是洗脸,整个人混乱无比,然后无声地掉眼泪了。他终于是把自己弄得很狼狈。 其实没有什么值得难过的事情。 但是生病了就是这样,常常莫名其妙地觉得没意思,什么都没意思。 颜湘既讨厌自己软弱的生病样子,又抵抗不住这种情绪,所以一般都强忍着,然后低着头,或者在水里,静静地掉眼泪。 - 从浴室里出来,已经快凌晨五点了,颜湘也睡不着了,回到卧室,把收拾好的bridge练习本摊开,一张一张地分类拼起来。 幸好蒋先生只把它撕成了两半,重新拼起来没那么复杂,然后找了胶布,打算把它们粘起来。 然而颜湘练习了很多,量很大,前期的形都找得不太准,他不打算要了,把这些素材乱夹进扉页里,只用胶布粘了后期能用得上的。 撕胶带,剪下合适的长度,前后面贴起来,然后装订,除了中间有一道干净利落的撕裂痕迹,除此以外跟之前没什么不同。 这么一折腾,天又亮了,颜湘随便吃了点早餐,就搬了台笔记本电脑去车库继续打草稿。 进入状态的时候,车库里细小的尘埃和偶尔掠过的轮胎摩擦声都算不了什么,颜湘除了洗澡睡觉,回家看妈妈,其他时间都泡在车库里干活,两个星期确实有点赶了。 蒋先生估计是很忙,没怎么过来吵他干活。 如果想看见蒋先生,那么可以每天晚上打开财经新闻,他是北城纳税大户,形象又好,摄影机非常青睐他。 这样的日子再好不过了,唯有一点,就是偶尔会接到表演课老师的电话,催他去上课。 颜湘放下了手里的石灰水,在围裙上随便擦了擦手,换了一只手接电话:“谢谢老师,但是我真的没有时间…” “…蒋先生那边,我去跟他说,对。” “不好意思,谢谢您老师…。” “好。我会跟蒋先生说的,一定尽快。” “谢谢您,再见。” 每次放下电话,颜湘都想告诉蒋荣生他的想法,可是犹豫着犹豫着,他又不敢了,于是一拖再拖。 拖到最后,蒋荣生亲自给他打了电话,似乎是在工作的间隙之间给他打的,语速比平时快了一些,声音冷冽阴沉:“在哪。” “东海湾花园。” 蒋荣生沉默了一瞬,随后语调低了好几个度:“颜湘,我记得现在应该是你的上课时间。你在阳奉阴违?” 颜湘舔了舔嘴唇,把台灯拧亮了一些,又把车库的门打开,让空间更宽阔一些,不至于阴沉压抑得让他喘不上气。 颜湘说:“我没有阳奉阴违,蒋先生,我不想去上课,也不想…拍戏,我不想去。” “什么时候轮得到你说一个不字了。合同一式两份,我没空给你念,你自己去翻。” \"蒋先生,能不能听我说一说,求您了,我……\" \"我拒绝。\"蒋荣生无情地,“很忙。” “我也要忙呀,这个世界上不是只要你蒋荣生一个人有事情要做!”颜湘气得头晕,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巴,直接就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电话里一时陷入了沉静。 颜湘大口地喘着气,车库里的汽油味冲进他的心脏,肺腑,让他的身体有点难受。 脑子也混乱起来,分不清楚,此刻颤抖的气息是因为激动,还是惊恐,还是痛快,或许是都有,乱糟糟的思绪让他的两眼有些发黑。 “颜湘。” 电话里的蒋荣生在叫他的名字。 跟往常一样,没有什么起伏,让人分不清楚他的情绪,是在生气的边缘,还是真的如往常一样沉稳且平静。 “嗯?……”颜湘回答的鼻音有些重。承认,终究是有些害怕。 “你要我听你说是么。那你来,地址待会发给你。半个小时之内出现在我的面前。” 颜湘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好,我现在就去。” 他手忙脚乱地摘掉了围裙,用毛巾擦了擦脸上的石灰水和肥皂水,拉起车库的门,匆匆地跑上地面,才发现外面已经下雪了,积雪很深。 打了个车,顺利出发以后,颜湘才模糊地想起来,前几天凌晨五点的时候受到过一条气象台发布的信息,说是重大气象灾害暴雪预告。 颜湘托着下巴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雪景,脑子里在斟酌着怎么跟蒋先生说自己的事情,就当作是发发善心,放过他这两个星期。 十五分钟很快就到,蒋先生给的位置是一个靠海的码头,附近有很多船厂,这一片在上个世纪曾经很兴旺,后来因为贸易业的疯狂扩张,那个码头吃量太小了,就被抛在了时代的身后。 司机把车停在船厂口,就不再开进去了,颜湘只能下车,踩着到小腿肚的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船厂里走。 不知道为什么,空气中音乐闻到淡淡的铁锈味,有点像鲜血瞬间喷涌出来的咸腥,颜湘捂了捂鼻子,抬起眼睛望着四周,有些害怕。 虽然是下雪了,可是外面的天气依旧晴朗,是个难得的冬日晴空,湛蓝色的天空飘荡着大块一块的云。 可是一进到废弃的码头,周围就忽地昏暗起来,色调暗淡阴郁,周围没有任何鲜活的色彩。 唯一出现的动物,也只有不祥的乌鸦,扯着嘶哑的嗓子,低空盘旋,羽毛掉下来,上面竟然沾着未干的血迹,像刚刚啄食了人肉。 颜湘呼出一口白雾,竭力地往前跑,终于在码头的边缘看到一辆黑色的劳斯莱斯,一个身长高挺的男人正倚靠在车窗边,单手插兜,另外一只手指夹着香烟,看不清五官。 可是气场一看就是蒋先生。 颜湘跑了过去,蒋荣生回头,看着颜湘,低头扫了一眼腕表,“迟到两分钟,跪下。” 颜湘扫了一眼周围的人,这次跟在蒋荣生身边的不再是西装革履的商务精英,也不是夜场里轻浮挑衅的富二代。 而是一群身材健硕,个子挺拔的男人,精气神儿看上去像是当兵的。 “要我重复几次。”蒋荣生眯了眯墨蓝色的眼睛。猩红色的烟蒂星子一闪一闪,氤氲着危险又蛊惑的光点。 那种熟悉的,被审视,被压制的感觉又翻涌上来,颜湘跪在了雪里,双手撑在膝盖上。 劳斯莱斯配有雨伞,蒋荣生抽出来,一杖打在颜湘的腰后,冷冷地:“跪直,背挺起来。” 第18章 颜湘疼得闷哼一声,剧烈地咳嗽起来,雪呛进嘴巴里,心脏都被冻凉了。 因为不断的咳嗽,他的背难受得弓了起来,又是一杖,颜湘低下头去,从脸颊到耳朵死死地绷紧了,忍过那阵眩晕。 周助理也在,看得于心不忍,微微侧过了脸,不再盯着。 颜湘这次没有再哭,在雪里仰视着蒋荣生,说道:“你在电话里说过,是来听我说话的,说话要算数。” 蒋荣生单手撑着雨伞,另一只手插进裤装裤的兜里,高高在上,目光俯视着地上的颜湘,笑了一下:“那你说说。” 雪越下越大了,周围的世界变得只剩黑白色,阴郁的树木,盖在树丛上的白色的雪,墨色的劳斯莱斯,折射着银色光芒的镜子,蒋先生打理良好的黑色发丝,白色的衬衫,极致反差的颜色不断撕扯交错,在颜湘的瞳孔里飞速掠过,他的手指又开始小幅度地瑟缩着。 颜湘一把按着自己的又开始无法控制的手,仰起头,直视着蒋荣生的瞳仁。 深蓝色的,一如既往地疏离淡漠,偶尔眨眼,蓝色就显得越加浓郁悦动,是撕扯着这个黑白色世界的存在。 颜湘顶着那抹墨蓝色,在风雪里恳切道:“我想去做雕塑,这是我一直在学的东西,也规划好了自己的路,这辈子我只会做这个,你能不能放过我这一次,以后你说什么都行,可以吗?” 蒋荣生摇摇头:“很遗憾,不行。” 这副毫不动摇的样子简直让颜湘绝望,他咬牙切齿:“那要怎么样才可以?!蒋先生,我这辈子就没见过比你还不讲道理的人,你知道吗我根本没有办法长时间面对摄像头,会休克的,你也有做不到的事情吧?为什么你就不能稍微,稍微善良一点呢?我已经在求你了,为什么就不能放过我这一次呢?” 蒋荣生举起雨伞,用伞端戳着颜湘的肩膀,一下,一下地,把颜湘戳得身体往后一晃,一晃。 他轻描淡写:“这个世界上求我的人多的是,难道我都要听吗?颜湘,我并不是救世主。” 他说着,又轻飘飘地撇着颜湘,眉骨压下来,显得很冷硬,雪落在蒋荣生的脸上,都看不到痕迹,皮肤实在是太白了,是那种一看就知道是养尊处优,锦衣玉食,长期处于上位者的皮肤质感。 蒋荣生俯下/身,用虎口掐着颜湘的脸,直勾勾地盯着他:“而且,我不喜欢有人顶撞我,忤逆我。” “这个世界不是绕着你转的。”颜湘气地发抖。 “当然不是。”蒋荣生微微笑着,“我只不过是一个,仗着有几个臭钱,就能让你跪着跟我说话的无良生意人而已。” 颜湘小声说:“…你是疯子。” “嗯?你说什么?”蒋荣生没有听清。 “我说!你是一个不可理喻的疯子!”颜湘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然后朝着蒋荣生扑过去,那一瞬间,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船厂里会有淡淡的血腥味,也许是有人曾经死在这里,也许是铁锈生锈的味道,更有可能是命运一早的暗示,预征着在这个风雪天里,他会有一声绝望而愤怒的哭喊。 他几乎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再也无法忍受蒋荣生的轻蔑和冷酷,握紧了拳头,朝着蒋荣生的脸上挥去。 “蒋先生!”……“蒋总…!” 混乱来得猝不及防,安保和助理发出惊呼,来不及上去组织,他们都以为颜湘是个软弱哭泣的包子,又因为毕竟是蒋先生私事,不敢仔细看。 可是蒋荣生的童年是在黑暗暴力的斗兽场长大的,而且一米九二,他单手就掐住了颜湘的脖子,面无表情的凝视着颜湘。 只有脸上被划了一下,不轻不重的一条长痕,落在眼尾。 倏尔,蒋荣生笑了一下:“你倒是有种。” 说着,他伸手摸了一下眼尾,指尖上沾了淡淡的红色痕迹。蒋荣生把指尖那抹血迹涂在颜湘的眉间痣中间,歪着脑袋,静静地欣赏着。 像被子弹射穿眉心的伤口,留下了被弹药灼烧炸开的美丽瘢痕。 颜湘被掐得喘不过来气,生理性窒息让他的眼睛很快地漫上泪水,他用发抖的双手,不住挣扎,一下一下地垂着蒋荣生的手腕,只是力道越来越轻,如同暴雨里奄奄一息的雏鸟。 蒋荣生将颜湘甩开,惯在地上。 “嘭”的一声,整个人在雪地里炸开,溅起的雪花沾在了蒋荣生的裤腿上,他低头看着,嫌弃地“啧”了一声。 背躺在雪地里,湿漉漉的雪花很快把他的衣服沾湿,刺骨的寒冷钻进颜湘的身体,这下不仅仅是手指,而是全身都开始冷得瑟缩发抖,眼泪掉下来,很快凝结成霜,碎开,随着咳嗽,又涌出更多的眼泪。 “你来就是要跟我说这些的?很无聊。”蒋荣生托着下巴,打算上车。 “我想画画,我想刻雕塑!”颜湘用咳得嘶哑的嗓子挣扎道,想从地上站起来,却只能虚虚地抓了一把雪。 没有力气了。 很疼,而且很冷,眼睛里是模糊一片的眼泪。 “不允许。” 蒋荣生头也不回道。 “我说!我要,做雕塑!”颜湘再次从地上踉跄着挺立起来,透支所有的力气,再次朝着蒋荣生扑过去。 再一次被掐住。 颜湘和蒋荣生在雪里对视着。 蒋荣生眼睛里的墨蓝成了灼烧颜湘灵魂的一抹业火,让他痛不欲生,却又绝对不屈服。 就是不求饶。 蒋荣生再一次如同甩抹布一样把他惯在地上,力气更狠,带了点不耐烦。 颜湘反复地朝着蒋荣生撞过去,又反复地被扔在地上,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这样显得很无谓,很蠢,他又打不过蒋先生,也没办法让他回心转意。 他只能一次一次地拦住蒋先生的脚步,不想让他走,觉得这一次当蒋先生一走,他就可能再也做不了雕塑了。 颜湘的脑子里反反复复地,只有要么把哥哥的雕塑做出来,要么死掉。除此以外是一片绝望的墨蓝,其他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他只在乎雕塑,只在乎哥哥,不能失去雕塑,不能失去把哥哥的样子雕刻出来的机会。 而蒋荣生成了阻挡着一切的人,他简直对蒋荣生都有点微妙的恨意了。 “我要刻雕塑…” 忘记了是第几次带着眼泪的控诉。 又忘记是第几次被惯在地上。 蒋荣生一直在重复性地动作,居高临下地掐住,拎起来,甩开。 情绪始终稳定而毫无波澜,面对着颜湘的狼狈和悲惨,他眼都不眨一下,铁石心肠莫过于此。 颜湘平时没什么脾气,就是特别倔,认死理,喜欢的人,想要做的事,一旦认定了就绝对不会再改变。 远处的港口传来船的鸣笛声,天地之间的风雪仍然在肆虐着,变得有些模糊,像上个世纪老旧电视机里古老的电视机屏幕。 穿着西装的所有人朝着海面望过去,宽阔的水面被大雪笼盖着,一艘闪着银色光亮的游艇正在缓缓地停泊在港口岸边。他们知道,马上就要出发了。 没多少时间了。 这本来就是在等游艇开往公海的间隙。 两个安保拎着一件黑色长风衣伺候蒋荣生穿上,蒋荣生理了理袖口,戴上银色的低调奢华腕表,以及一双黑色手套。 那手套为半掌大,是薄薄的小山羊皮革,与蒋荣生下半截润泽雪白的手掌皮肤形成对比,显得更为禁欲而冷艳。 蒋荣生的指节被柔软的小山羊皮革完美地包裹着,显得修长而严谨。皮革上的细致纹理反射着雪的莹润,细细含吮着缠绕着阴翳的柔光折线,寂静无声。 蒋荣生已经坐在了劳斯莱斯的座位上,车门半开,长腿翘起,露出短短一截裹着黑袜的小腿。 雪花则臣服在蒋荣生的皮鞋尖。 颜湘抓起一把雪,扔进车里。可是他已经没有力气了,轻飘飘的雪花像跟他作对一样,在风里转个了圈,飘回他的脸上,冰得一阵寂寞。 连雪都跪在了蒋荣生面前。 蒋荣生慢条斯理地系好风衣的纽扣,手搭在座位的扶手边,指节自然垂下,钻石腕表折射着华贵而优雅的光。 “真是犟种。”蒋荣生冷漠地。 他说着,手指半扶着额边,苦恼道,“好吧,你真是太顽强了。你想做雕塑,那要拿什么东西来交换呢。我喜欢以物换物。” “你知道的,像你这样的,完成梦想并不是轻而易举地,要付出代价。” “什么,都可以。”颜湘抬起眼睛,心里毫无波澜。 他已经不会再那么天真了。 蒋荣生总是这样的,假装不亲他,当他放松警惕,就会让他喘不过气来。 假装在可以放过他,当他以为有希望了,嘴唇就会被领带绑住,整个人都被掌控着,哭不出来,也没办法发出声音,如同一个可以被尽情虐待的性/爱工具。 这次肯定也是一样。 蒋荣生又下车,半蹲在他的面前,用虎口卡住颜湘的下巴,迫使他昂起头来,脸上的伤口和狼狈一览无余,还有虽然很害怕,但是依旧睁着眼,死也不屈服的倔强眼神。 “真是犟种。”蒋荣生再次轻然叹谓,隔着皮革手套,用手背玩弄着颜湘的脸颊,“我突然有一个很有趣的想法。要么你乖乖去上课,要么你在这里跪着,一直跪到明天太阳升起来才能回去,我就同意你做雕塑好不好?你来选。” 跪到明天太阳升起…。颜湘睁大了眼睛,再一次审视着面前的男人。 漂亮,优雅,成熟,风流。跟哥哥相似的那么五官。 皮囊下却藏着那么恶劣疯狂的灵魂。 颜湘才知道,原来墨蓝色是一种那么无情的,恶意的,疯狂的颜色。 可是那又怎么样。只要能做雕塑,就够了。 他说过这是他的梦想,蒋荣生把他当玩物,看不起他的梦想,毫不留情地玩弄着,践踏着,觉得低贱的人只配随着生活的洪流涌向既定的远方,梦想,是贵族的特权。 可是绝对不是这样的。 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神,颜湘要告诉雕塑之神,要告诉在天上的哥哥。 为了雕塑这件事,为了能创造出一直想创造的作品,他可以一直挺到最后。 颜湘的嘴唇已经干涸,他用发抖的指尖,举起手来,反手抓住蒋荣生的皮革手套,冰凉而冷酷的触感让他更清醒了些。 颜湘问:“如果是这样,就可以去画画做雕塑了吗?” 蒋荣生轻笑:“我说话算话。” 颜湘点点头。 “成交。”蒋荣生掐了掐颜湘的脸颊,“那我走了,这里有监控能看到你,我会随时检查。你也要说话算话,赌桌上不止有你所谓的梦想,还有你的母亲——那个可怜的病人” 颜湘瞳孔骤然夸大,死死地扣住蒋荣生的手背。 蒋荣生不慌不忙地:“北城医院有一半姓蒋。所以你要一直跪着,直到晕过去,或者明天的太阳升起来。能做到吧?” 颜湘只能点头。浑身却疼得瑟缩起来,一次又一次地,见识到蒋先生的残酷。 蒋荣生满意地点点头,又盯着他的脸,微微皱起眉:“你摔在地上弄得脏兮兮的,我不想亲你了。” 蒋荣生站起来,理了理风衣,单手插兜,上车,“好了。再见。” 劳斯莱斯的车门关上,碾着雪,飞速擦过颜湘的身边,溅起来的雪花落在颜湘的手臂上,他已经不会感到冷了,早就麻木了。 颜湘端正地跪在雪地里,抬起头,寻找着太阳的踪迹。 不知道为什么答应下来,选择坚持下去。 不爱就会很残忍。 可是如果真的喜欢,喜欢哥哥,哪怕是跟哥哥有一点点沾边也好,喜欢雕塑,就会心甘情愿地付出一切乃至生命。 - …昨天凌晨五点,颜湘手机上的那条天气通知来自于北城市气象台,整个城市将迎来百年难见的暴风雪—— 【预计即刻起72小时内,北城市将出现暴雪,北部城区特大暴雪,明日降雪量将达到本次累计峰值……目前,北城已启动重大气象灾害(暴雪)应急响应。】 第19章 第三次,睁开眼睛是在医院。 来势汹汹的高热持续了很久,颜湘即使是意志昏沉,也疼得持续性流泪,整个太阳穴,腹部好像要被火烧穿了一样,也是身体持续性地感觉到很冷,一阵冷,一阵热,逼得人喘不过气来。 最后咯出一口血,把衣襟染得深红,溅在雪白的毛衣上,显得尤为刺眼。 颜湘被送进急诊室的时候就是很严重的肺炎了,嘴唇上都是血,把医院里路过的人吓得够呛。 医生赶紧给颜湘上了吸氧面罩维持血氧饱和度。 “简医生,目前的情况是呼吸障碍,意识不清,持续高热不退。咳血鲜红色,估计是呼吸道薄膜有破损。” 简铭冷冷地:“先调垂体后叶素静脉注射,保守治疗。观察反应。跟我去处理高热,再烧下去只能在火葬场看见他了。” “收到。” 折腾了一夜,在黎明到来之后,颜湘终于睁开了眼睛。 旁边的护士小姑娘正给颜湘调点滴呢,看到颜湘睁开了眼睛,手指动了动,她说道:“呀,醒了。好点儿没?” 颜湘躺在病床上,朝着护士姑娘轻轻点头,笑了笑,苍白的脸蛋让他的笑容显得比白纸还要薄。 颜湘呼吸面罩已经摘掉了,脸上还有印子,显得有些斑驳可怜。他喘了一口气,肺里都是消毒水儿的味道,心里想道,怎么又回来了。 怎么来的…他闭上眼睛思索,指尖无意识地动了动,忽然想起在意识模糊间抓到一个很熟悉的人,靠着他,好像瞬间回到了很久以前的童年,连雪花落在指尖上也是温柔的。 那种蓬松而安心的感觉,像初春的破壳的小鸡钻出蛋壳,抖落着身上软软的绒毛,仰起脑袋,尽情地吮吸着春天润泽的水汽,一切都那么美好。 于是不知道怎么地,颜湘就闭上了眼睛,睡了过去。 可是现在他有点后悔,怎么没能多坚持一会,看看是谁呢。 颜湘把手从被窝里伸出来,扯住了护士的衣袖,无力地扯了扯。他身体太差了,这就已经让他累得有点喘不过气。 护士姑娘赶紧回头,握着颜湘的手背把他塞回被窝里,“欸别把手伸出来,外面还在下雪呢,你不能受寒——怎么啦?” 颜湘很听话地点点头,嘴唇微微翕张,艰难晦涩地问:“您还记得,谁送我…来的么?” 医院里人来人往,姑娘又不是急诊室的,照理说应该不记得,但是那个男人非常特别,个子很高,他说自己是船厂附近巡视的普通上班族。 但是他看起来一点儿都不像上班的,身上穿着干练的外套和牛仔裤,平时应该是个沉稳的人。 但是抱着咯血的人谁也冷静不下来。 那个男人也是,看起来非常着急,从急诊室一路上到病房,除了缴费,全程陪着,一步都不挪开,这会不知道去哪儿了。 颜湘有些紧张,问:“…他长什么样。” 护士姑娘摇摇头:“没看清。太忙了,而且他戴了口罩和鸭舌帽,围巾也裹得很紧,毕竟这两天雪很大嘛。怎么了?” 颜湘的心沉了一下。自己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情。也许,只是快死了出现的一种幻觉而已。 他不再追究,摇摇头,虚弱地笑着说:“没事,谢谢您。” “好好休息。”护士姑娘说,“下午去照个CT,看看肺部还有什么问题不?” “好。”颜湘说道。 下午的时候颜湘已经能起来了,去十二楼照完CT以后,手里拿着牛皮纸袋往病房走,医生说他还得住院再观察几天,确保炎症消了才能出院。 颜湘还有展览的ddl,只能牢牢记住医生的话,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尽早出院。 医院中庭下面有一个漂亮的小街心公园,那里有很多小孩子在荡秋千,还有老爷爷老奶奶在晒太阳,颜湘自己病着,不敢靠近他们,于是沿着鹅卵石旁边那条窄窄的小道绕过去,突然有个小孩子撞过来—— 颜湘弯腰去扶,他脚步踉跄了一下,撞到了某个成年男人。 这条小道实在有些狭窄了,颜湘轻轻地把小孩子扶起来,看着他好好地跳着走远了,他才回过头去看。 身后的男人戴着口罩和鸭舌帽,只能看得清眼睛,很明显的目光,黑色的瞳仁,有些温柔,有些在意,正在垂眸看着自己。 颜湘顿住了。 霎那间有一阵风穿堂而过,颜湘额前的碎发被吹起来,在风里摇曳着轻柔的弧度。 他的的眼睫毛在风的缝隙里眨了眨,那是沉默而凝滞他唯一拥有的反应。 颜湘干涸的嘴唇翕张,却半天没说出一个字。 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又寂静,只有一道白光流星迅速划过,落在他头上,世界的声音又重新涌了进来,变得越来越清晰。甚至让他有种可怕的直觉。 可是,这不可能。 怎么可能。老天爷不会对他这么好。 他是倒霉蛋来的。 男人的目光似乎在帽檐下笑了一下,放开了他,在颜湘的身边擦肩而过,头也不回地走了。 在狭窄的小巷子里,颜湘的眼神一直粘着那个陌生的男人,看着他越走越远,颜湘心中的直觉动了动,下意识地追了上去,“等一下。” 他的身体还没好,应该是不能跑的,一旦开始消耗身体,他就会喘不过气来。 “…请等,等一下…”颜湘扶着膝盖,冷汗冒了下来。 前面的男人终于停住了脚步,回过头,看着颜湘,说话的说话,嗓子仿佛可以压着,显得闷闷。 可是他还是很善良地回头了,问:“怎么了……” 颜湘空白了片刻,直起身,以一种很慎重,很庄严的步伐,慢慢地朝着男人走过去。越是靠近,目光越是坚定。 “是你吧。”颜湘也觉得自己不可思议。 “什么?”男人似乎没有明白。 “为什么不认我,我知道是你,我是多多呀,你不记得我了——吗”颜湘直接伸手摘了男人的口罩,却猛地顿住了。 不是哥哥。 面前的男人脸上有一块很大的烧伤的痕迹,赤红色的,那块受伤的皮肤全部皱起来,像放了很久的橘子皮,完全失去了水分。 哥哥的脸没有受过这样的伤,长得也不像,甚至还不如蒋先生跟哥哥长得像。 颜湘瞬间愧疚起来,松开指尖,又是尴尬又是内疚,脸色涨得发红:“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以为你是我认识的一个哥哥,真的对不起。” 颜湘手足无措,又是想帮男人拉起来口罩,又急着鞠躬,乱得有点语无伦次。 最后,他顿住,诚恳地说:“对不起,真的真的真的对不起。” 男人笑了笑,把口罩拉上了,摇摇头:“没关系。” 然后就这么走了。 后来出院以后,颜湘重新回到车库开始做展览的雕塑,在打形的时候,除了总是翻开那本“bridge”的素材本,很偶尔地,还会想起那天在医院碰见的那个陌生人。 人真的很神奇。明明长得一点都不像,可是每次想起来,总是有种很熟悉的感觉,凝视着他纯黑色的眼睛那几秒钟,仿佛少年时期的风越过岁月的长街,再次温柔地吹向他。 第20章 北城市最寒冷的季节已经到来,阴沉沉的天空笼罩着整座城市,许多飞鸟终日低低地徘徊着,连成大片的翅膀阴影下,每个行人都显得面目模糊。 冬天是这座城市最无聊的季节,就像一团沉滞的泥水,放在被遗忘的角落里,表皮逐渐凝固,皲裂开。 丑陋的缝隙里又再次落入灰尘颗粒,脏上加脏,旧上加旧,日复一日的无滋无味。 颜湘长久地呆在车库里做雕塑,对外面的季节并没有什么感觉,唯一困扰他的就是冷。 车库不像暖洋洋又舒适的房子,工作室,在地下本来就阴冷,而且没有谁会在车库里装暖气,再有钱再闲着没事干,也不会这样做。 颜湘在网上买了一个热水袋,早上出门的时候包里装着热水袋,顺便拎着两个热水瓶,热水袋放进衣服里面,手实在冷得太僵硬了影响干活了,他就把手往衣服里面一揣,放几秒钟又伸出来,继续拿起雕塑刀干活。 至于脖子,脸,双腿冷得刺骨那也没关系,只要手还能动,还在呼吸就行了。 零下的天气,颜湘就靠着一个热水袋,两个保温瓶的热水量撑过一整天。 他的专注力已经完全集中在手,泥,和雕塑刀手上。 先用钢丝支撑起骨架,再用大块的泥巴塑造整体的轮廓,用刮板抹出肌肉的轮廓,接着用细小雕刻刀一点一点地勾勒出细节,头发丝的弧度,唇纹,锁骨起伏,下颌线,眼睛。 男人的脸庞和身躯就一点一点地在颜湘的手里成形。 在疯狂赶工下,最后终于是有惊无险,在DDL之前把活赶了出来。 半暗的车库里,颜湘半跪在雕塑面前,仰头看着,摘下手套,摸了摸雕塑的脸。 起初颜湘泥塑和石膏之间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选择了泥塑,回应了《活着》的最后一句,“土地对黑夜的召唤”。 雕塑已经脱模完成了,底座增添了稻草的细节。 雕塑本身是以哥哥的脸部轮廓为原型创造的,五官沉静而立挺,凝视着地面。在他的眉心中间有一个圆形的伤口。 本来伤口应该是写实刻画的点,但是颜湘发现自己再也想不起来当时的情况了,于是这三毫米大的圆形看起来既像子弹的痕迹,又像佛痣,显得内敛又悲悯。 虽然中了弹,但是却并不血腥狰狞,脸上没有任何痛苦的表情,仿佛最后一口气呼吸,停住,凝结成永恒。 雕塑刻画的男人身体呈现一个完美均衡的三角形构图,身体非常漂亮,膝盖半跪着,双手被反绑在身后,头微微垂着,眼睛是纯粹的黑色,如同永夜。 身上的衣服皱褶勾勒得十分细节,褶皱重重,层叠复杂却优雅流畅。 站在雕塑的面前,指尖仿佛缠绕着来自田野的风。 男人的膝盖半撑着地面,与土地进行完美的贴合,同时双手往下反绑,头也微微垂着,一切都是向下的。可是给人的感觉确是灵魂轻盈地贴近地面,滑行,当吮吸足够来自土地丰盈的灵气以后,又缓缓地向上升华,最后到达一种超脱尘世的平静。 做完以后,颜湘心里一直紧绷着的弦也松了下来。他找了个小桌子,把脑袋靠在上面,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然后他闭上了眼睛,想着睡一会,就一会。 醒了就开始打包雕塑,明天要送到展览的后台去,可以顺利展出了。 只是松下的这一口气,再也没能凝起来。 从第一次住院出来,颜湘从头到尾没有就好好地休息过,一直靠展览ddl这件事吊着一口气,全凭意志力硬生生地挺着。 如今活干完了,也没了盼头。整个人都散了,想永远地睡一觉。 颜湘头靠在桌子上,两手垂下,静静地听着心跳声震耳欲聋,缓慢又沉滞。 连手机响了,接电话也很困难。 放在稍远处的电话响了一会,无声地停了两秒钟,又再次响起来,似乎不接电话就要一直打一直打,打到接为止。 颜湘咽了一下喉咙,无力地抬起头,够到手机,滑动,然后身体不动,脑袋转了九十度,耳朵朝上,把电话放在耳边,小声地:“喂。” “在哪。” 是蒋先生。 声音低低地,咬字缓慢而低沉,有种摄人心魂的魄力。 颜湘说:“东海湾花园,车库。” “做什么。” 颜湘舔了舔嘴唇,想把脑袋从桌子上直起来,但是没有力气,明明没喝酒,但是头晕晕的,很想吐。 颜湘老老实实地,声音更小了,垂下眼皮:“做雕塑……你答应过我的。” 蒋荣生似乎笑了一下,“你紧张什么。” “没紧张。” 蒋荣生淡淡道:“我发现你嘴很硬。颜湘。” 颜湘在接着蒋荣生的电话,却已经集中不了注意力。他精神开始涣散了,脑子里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很冷。 热水袋已经失去温度了。 颜湘的心脏疼得瑟缩了一下,他双腿撑在椅子的横条上,弓起腰,抱住了自己,“…没有。” 蒋荣生没有跟颜湘在无聊的问题上废话,只是皱着眉,问,“那天谁送你离开医院的。” 根据报告,四个现场的监控突然无声无息地息屏了。 后来回去翻查,发现是技术故障。 从蒋荣生,到安保,到助理,到技术人员,所有人都不相信这是巧合。 从前段时间起,就可以感知到,有一股无声的力量正在凝视着蒋家,连那个废弃的船厂那么偏僻的地方也在凝视的范围之内。 颜湘脑海里艰难地回忆着,指尖瑟缩了一下。片刻后,他摇摇头,又想起电话里的蒋先生看不见,他只好说,“想不起来了。” “给我想。” “我烧成肺炎了,咳血了,根本没有意识了,想不起来。” “给你一个小时。一个小时之后我再打电话过来。” 颜湘开始咳嗽了,说话断断续续地,“说想不起来就想不起来…你为什么…咳咳…要逼我呢,讲讲道理好不好!” 颜湘一直是一个很平和的人,没有跟谁生过气,也没跟谁说过重话,只是在蒋荣生面前,他就总是忍不住情绪激动起来,一边红着眼睛一边职责。 很难看对不对,但是每次都忍不住。 蒋荣生本来一只手握着电话,另一只手握着钢笔低头批文件。 听到颜湘的话,他放下了手里的笔,屈起修长的指节,撑在太阳穴边,危险地眯起了深蓝色眼睛, “颜湘,你在跟谁说话。” 蒋荣生冷冷地:“肺炎把你脑袋烧坏了是不是?既想不起来当时是谁,又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你要是精神状态不正常,就多吃点药,对你,对我都好。我很不想折磨你的……小神经病。” “…蒋荣生。”颜湘的耳朵在桌子上蹭了蹭,想盖掉越来越痛苦的心跳声,抬起眼睛,凝视着面前的雕像。 田野里的哥哥。永恒的哥哥。 地下车库不比外面的雪后初霁,晴空万里,这儿是永远没有太阳照射的,又阴又暗,而且很冷,常年都是灰色的冷调,只有一个排气扇旋转着,薄弱的光线投射进来,断断续续,明明灭灭。 这间车库里刚赶完一件大活,凌乱无比,隔离剂,泥巴,塑料桶堆得到处都是,在中间有一座艺术品雕塑。 那是在阴郁的地下,用心血锻造出来的神明之身。 在旁边的小桌子上,枕着一个孱弱的,单薄的,白皙的身影,正侧着脑袋,直直地盯着前面的雕塑。 颜湘在空气里伸出指尖。 他勉力触碰着雕像的底座,像是最虔诚的信徒,小声地对着电话里的蒋荣生说,“…你能不能,别总是骂我,折磨我。” …这样一点都不像哥哥了。 然后眼泪又掉了下来。 当脑袋侧躺在桌子上的时候,眼泪会直直地坠下,掉进另外一个眼眶,这样反复地酸涩模糊,哀伤的情绪撕扯成一片,混混沌沌的。 电话另外一头,城市标志性建筑物——蒋氏大楼总部,中央总裁室内,黑色的皮椅转了半圈。 蒋荣生俯视着地下宛如蝼蚁一般的都市,大理石般雪白又冷淡的皮肤使他看起来丝毫不近人情,一双深蓝色的眼睛异常疏离,毫无波澜。 半晌后,他冷漠地嗤笑一声。 第21章 其实颜湘的声音很明显不对劲了,在微弱的无线电波里,显得有些模糊,仿佛灵魂已经变成了半透明质,慢慢地就会消失掉。 而接下来这个信息更让颜湘绝望。 平板上刚刚弹出来一条来自老师的新微信,说他要开一整天的会,没办法安排人帮颜湘把雕塑运到展馆去,让他自己想想办法,一定要在规定的时间送过去。 如果是平时倒也还好。 只是现在的颜湘,连读完这一段微信文字都很勉强,慢慢地读完了,黑色的字块一直在他面前跳来跳去,刺得视网膜都在疼,最后平板拿不稳,摔在了地上,他也没有力气弯腰捡起来,头依旧枕在桌子上,慢慢地想着办法。 自己是指望不上了,要拜托谁呢,妈妈不行,妈妈不能来这里,他也没有朋友,在外卖软件上找一个跑腿?可是这么大的雕塑要专业手法打包,如果不懂的可能会撞碎,他没有力气再去修不了,想着想着,觉得还是自杀好了,死了就没这么多事情可以想了…… 不对。 颜湘,集中注意力想办法。不要胡思乱想。 正想着,电话里传过来蒋荣生的声音,冷冷地,“死了么。不说话。” “还没。” 颜湘的声音闷闷地。 心里想要是哥哥在就好了,可以肆无忌惮地麻烦他,他也一定会帮自己。 可是哥哥不在了。 颜湘一只手撑着桌子的边缘,肩膀用力,让自己从桌子上直起身来。 颜湘慢吞吞地揉着眼睛,咕哝着:“蒋先生…能不能求你帮我一个忙…” “除了给钱以外免谈。” “不要钱。你能不能安排一个人…来帮帮我,把一个雕塑送到国家美术馆去,我…身体不太好,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当然颜湘也很清楚蒋荣生的规矩,他很诚恳地,“你说要拿东西交换是不是,我愿意的,做什么都愿意,只要等我身体好起来,做什么都可以,我还不能死,妈妈做了手术就能好起来,我要跟她一起好好地…。” 说到最后,已经接近喃喃自语了,自顾自地念叨着,是身体开始发烧了说胡话了。 蒋荣生轻轻地皱眉,打断道,“颜湘。”顺便皮椅转了半个圈面对办公桌,叩一下桌子上的按钮,把人叫进来。 “…要交换,要交换,要交换…我还能拿什么东西来换呢。” 颜湘小声地说着。 蒋荣生很会训人。颜湘已经病成这样了,可是蒋荣生给他树立的规矩意识已经深入骨髓,满脑子想着要怎么按照蒋先生的意思来,才能把雕塑送到国家美术馆去。 此刻,在总裁办公室外,一个穿着长西装的,胸前挂着一个小小的铭牌,上面用繁复的花体字勾勒着三个英文字母的男人正恭敬地等着,抬手轻叩门。 “进。”里面传来蒋先生沉声又简短的一个字。 男人抬手推门进去,然后就看见蒋先生正坐在桌前打电话,一身矜贵的高定,姿态云淡风轻,从容不迫地。 墨蓝色的眼睛一如既往地存在感十足,不再是单纯的五官,而是像贵小姐晚宴佩戴的相得益彰的,流光溢彩的珠宝首饰。 然后,男人就听见蒋先生低垂眉眼,微微勾着唇,不疾不徐地,对着电话里的那位说道,“你已经交换过了。” 被叫进来的人垂首听着,内心:? 但是没有时间多想。下一秒钟蒋先生就挂了电话,将手机扣在桌子上,然后拉开抽屉,扔给他一张通行卡,“现在去东海湾花园,地下车库3层从703到709,六个车库已经打通,你去打包一座雕像,送到国家美术馆。两个小时之内完成。” “收到。” 策展经理很有点紧张。策展拍卖的生意利润对航空母舰蒋氏集团来犹如九牛一毛,现在蒋氏又是正儿八经的商业集团,不需要这种洗钱渠道。 平时对接工作中,他见过最高职务的是蒋先生身边的平行助理,连周容都没见过。 这回是蒋先生亲自传召他,让他既紧张又跃跃欲试,以百分之一百二的精神完成这项工作,飞速赶往东海湾花园。 车库门正开着,有个小男生半靠在桌子上,看着是有气进没气出了。 经理吓得大骇,小心翼翼地探了一下颜湘的鼻息,发现幸好是活着的,他松了一口气,又打电话安排策展行的员工过来,准备把旁边的雕塑打包起来。 打电话的时候,经理的目光不经意间落在那座雕塑上,顿了顿,过了漫长的十秒钟左右,他才移开眼睛。 片刻后,经理又把目光落在面前这个小男生的手上,他两手无力地垂着,手上的泥迹已经干了,手指很长,且纤细,虎口处和中指关节前端各有一层厚厚的茧子,一看就是经常用刀的。 他继续对电话里的人吩咐事情,在颜湘上救护车之前,想问问他是哪个学校毕业的,叫什么名字,可是颜湘好像已经没反应了,直接被救护车拖走了。 经理叹了一口气,继续完成他的工作,最后,雕像好好地送到国家美术馆后台仓库。 任务就漂亮地完成了。 - 颜湘终于能好好地睡了一觉。 只是他睡得实在是太久了,醒过来的时候已经错过了展览的开幕式,他没能亲眼看见自己的作品展示在美术馆里,灯光亮起的那一个瞬间,感觉有点可惜。 颜湘又问护士借了iPad,登录华夏雕塑网,这是我们国家最专业的雕塑□□站,会实时更新国内外每一个盛大的雕塑展览新闻,还会有喜欢看展,喜欢美术雕塑的爱好者,收藏家,艺术媒体,院校教授等等各类人评论,是一个既开放又权威的平台。 颜湘从初中起就很羡慕这个网站首页的艺术家,加载条正在加载过程中,网站已经率先跳出了首页图片,正是他做的雕塑,《稻子红了》。 颜湘的心脏怦怦跳,呼吸也变得慢慢地,鼻腔里消毒水的味道正在远去。他的手放在ipad左下角,准备截图。 要是不能亲眼看见雕塑在美术馆里亮起灯光的那一瞬间,那么亲手截屏下网站首页的第一眼也好。 医院的网不是很好,几秒钟以后,整个网页才加载出来,的确是他的雕塑。 但是名字却不是被命名为《稻子红了》,而是《半跪》。 颜湘眨了眨眼睛,心里想着,可能是老师帮他改了名字,觉得这个名字可能更好吧。 然后颜湘点进完整的展览新闻,第一条介绍就是,用了四张图片,从四个角度展现雕塑,展览大厅中央那一顶顶光仿佛跨越了时间,此刻来到他的上方,垂下来,温暖地照耀着他。 只是,在每一张图片的右下角,都有一个小小的白色字体—— “作品/章牧颜湘” 章牧是他的老师儿子的名字。 第22章 但是师哥从头到尾都没有参与过这个作品的刻画呀,最多,要写,也写作品/颜湘蒋荣生吧。 颜湘只是在开玩笑,因为他内心感觉到太荒唐了。 手指继续往下滑,原来这个展览还需要雕塑者作一个简短的作品介绍,可以录制视频也可以现场介绍。 他都不知道。 这里录制的是章牧正站在展览大厅的中央,他的雕塑作品面前,英姿勃发,表情得意,正侃侃而谈着他的创作灵感。 “…这是我去年去乡下采风的时候所产生的灵感,当时我正走在一条田埂小路上,转头看右边有个很年轻的青年,似乎是很累了,正半跪在田地里休息,当时啊,我就想到了我们青年工作的辛苦,无论是在田地上还是在格子间里,生活的压迫使得他不得不低下头……是一种无奈的苦痛…哈哈,当然呢…” 简直一派胡言。 比偷窃更生气的,是偷窃以后还要在上面用丑陋的黑色笔写下自己的名字,刻画下自己的痕迹。 颜湘关了视频,没有再听下去。 他把ipad放在床头边,躺在床上,凝视着天花板。然后闭上了眼睛,打算埋在被子里睡觉。 也许是因为医院的床太硬了,也许是因为楼层太高,风太冷了,吹得白色的窗帘哗哗响,又也许是因为走道上反复传来其他病人和医生的脚步声,也许是因为点滴坠下的声音太大了,又是因为心里很沉重,很迷茫。 总之,这一晚,颜湘没有睡着。 更绝望的事情还在后面,权威的策展机构会在在全球每个月会发行一刊杂志,中文翻译名字叫《雕塑月刊》。 这相当于文化生的核心期刊SCI,SSC之类的。 “权威的评判”也是价值估量的一部分,搞雕塑也从来不是孤芳自赏,自娱自乐。 颜湘一直接受的是科班美术教育,这种权威的杂志在每一个艺术生心里都有很重的分量。更何况那是《雕塑月刊》,每一个雕塑学生殿堂级的艺术评判标准。 现在,他一根钢丝一根钢丝卷起来的,一条线一条线亲手勾勒的,放弃尊严也要在大雪里跪着,换来的雕塑作品,的确收获了丰美的果实,甚至上了《雕塑月刊》。 颜湘做这个雕塑的时候从来没想过他能飞这么高,得到这么多认可。 但是上是上了,创作者一栏却完全没有了他的名字。 跟展览馆里比还要不如,现在的右下角写的是,《半跪》,作品/章牧。 然后就没有了。 如果说颜湘颜湘看到华夏雕塑网站上的新闻,就算是第二作也好,还想忍一下,起码老师是真的对他很好。 让一次老师的儿子也没有什么的。 但是现在自己的名字被完全抹杀掉,他再也不能忍了,拿起手机,打了老师的电话。 电话很快被接通,仿佛老师一直在等着这通电话似的。 颜湘嗓子有些沙哑,声音很沉闷,“…老师,网站和月刊我都看了。” “你看了啊…好…。” 老师好像没有解释的意思。 颜湘竭力保持冷静,捏着电话的边缘,指节发白。 “老师,师哥想做什么,只要你通知我一声,无论是打形,建模,还是打下手涂隔离剂,喷肥皂水,打包,敲石膏,我都能帮师哥做,毕竟您是我老师。…但是您知道的,这是我第一次上ST.J的联展,这个作品对我多重要您也知道,我发着烧赶出来的多辛苦您也知道,我妈妈在生病多缺钱您也知道,我多想要在雕塑这里争一个未来,您也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 “明明…这四年,你都是那么好的一个老师。”颜湘状若失神喃喃道。 老师叹了一口气,没说话。 半晌后,老师才幽幽地,“颜湘,你一直是个很好的孩子,再好这一次吧,老师腆着你求你了。你才二十二岁,还年轻啊,我儿子已经…三十四了,过了年就三十五,他没时间了…” 颜湘笑了一下,看着医院周围来来往往的人群,又看了看自己手上的纱布,终于是面无表情地,“老师,我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三十五呢…。” 老师低声下气地,“你要什么,你想要什么,老师双倍补偿你,颜湘,就放过这一次吧。” 这事儿做得很糟。但是从当初看到邀请函,双份发送邮件,一份发送给颜湘,一份发给自己儿子,他就已经不要这老脸了。 只能委屈一下颜湘了,这孩子性子软,念旧情,不会给他搞出什么祸事。他只能啃下这个哑巴亏。 果然,颜湘在电话里叹了一口气,忧郁又踌躇地,“我只想要回作品署名权,但是…算……了。算了。” 算了。 能去告发老师么?他做不出来。这四年来,打工的地方是老师介绍来的,很晚了还在教室里做雕塑,老师也会让他快点回家,还有妈妈的医生,也是老师介绍的。 算了,就这一次吧。就当是偿还这四年。 他病了,也没有力气去折腾了。 那就努力活到三十五岁吧。 - 只是出院以后,颜湘再次收到老师工作室的函件。 邮件上说,因为颜湘长久没有去过工作室,也不参与工作室的任何活动,当作长期无故缺勤处理,决定解除合同。 从现在开始,颜湘不再是老师工作室里的雕塑师。 颜湘是在一个大街上接到的邮件通知,看了看,他也没说什么,默默地关闭了手机,继续往前走着。 这条街是颜湘在这里最喜欢的街,没有事做,他就会沿着街道散步,沿街的橱窗已经在为圣诞节准备,到处流光溢彩的,路上有着巨大的熠熠生辉的五角星,珍珠状师,霓虹灯,巨型飘雪水晶球。 笑声夹杂着铃儿响叮当的歌荡漾在深蓝色的上空。每一个路过的人,看起来都非常,非常幸福。 唯有自己,做什么都一败涂地。 在道路的尽头是最盛大的圣诞橱窗装饰大楼,晶莹的小彩灯垂在边缘,中间是漂亮又精致的圣诞商品。 颜湘在风里吸了吸鼻子,眼圈红红的,就看到蒋先生璀璨橱窗的前方。身后是棕色的玻璃门和温暖的室内咖啡厅。 蒋先生混血脸,出色的美貌让他看起来如同最昂贵最华美的漂亮芭比,穿着长风衣,鼻梁高挺,眼尾深晦,指尖夹着一根细长的香烟,长长的影子拽在地上。 颜湘不敢走过去。他现在很伤心,不知道意志力能不能顶得住蒋先生的冷漠和刻薄。 蒋荣生冷淡眉间蹙起,盯着颜湘,迈开长腿朝着他走过来,开口教训,“颜湘。我说你好歹也是个成年人了。在我面前这么有种,为什么在别人那儿就跟个软包子似的,看起来这么贱。” 第23章 颜湘低着头,眸光骤然一暗,“你都知道了啊。” 蒋荣生单手插兜,侧目垂眸瞥着颜湘。 颜湘本来就只有一米七八,在一米九二的蒋荣生面前显得整个人小了一圈,低下头更是看不清脸,站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如同篱笆上一颗青涩的瓜。 蒋荣生张开手掌,伸手卡着颜湘的下颌,迫使他抬起头来,半眯着深蓝色的眼睛,轻声哼笑,“眼睛又红了?” 这样被人控制着,颜湘也不挣扎,只伸手揉揉眼睛,讷讷地,“风太大了,吹得。” 这样拙劣的借口。 这样软弱苍白的脸。 在风里站着,随时都要散掉一样。 “真的很没出息。”蒋荣生是看不惯他这个任人欺侮的样子的,冷漠地讥讽道。却是松开了颜湘,从怀里掏出一个牛皮纸袋子,递给颜湘。 “是什么。”颜湘接过来,掀开牛皮纸袋,一看,里面是一个烤红薯,还在冒着热气,闻起来很香,有种暖融融的味道。 “哇。”颜湘笑了一下,“好烫。” 蒋荣生薄唇抿起极淡的弧度,伸手捏了一下颜湘的脸颊肉,扯了扯,指尖存下温润细腻的触感。然后他松开了手,转身,说,“边走边吃。” “哦。”颜湘赶紧把红薯包了起来。蒋先生的腿很长,步伐很大,不认真跟在他后面的话,很容易跟丢。 颜湘把红薯放进衣服口袋里,小跑着跟上,小声问,“去哪儿。” 蒋荣生没有回答他的话。这是他的习惯,从来不跟身边的人解释多余一句。 没有必要。 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两个人走进了另外一个街区。 这条长街的圣诞氛围也很浓,但是不像刚刚商业街那样,这一片是北城市的艺术中心,许多艺术院校,拍卖行,大剧院和博物馆都在这边。街道很安静,包括路边的咖啡馆也是,小提琴曲调如同意式咖啡机里流淌的拿铁,浪漫又醇厚的音符沿着长街边缘的栏杆缓缓地流淌着。 颜湘也安静了下来,双手插在外套的兜里,把围巾拉高了一些,越走近,圆润的眼睛越是垂下来,最后到了国家美术馆的门前。 颜湘从来没想过自己会不愿意靠近这个地方。 他亲手创作的雕塑正被展览在大厅的中央。 却又不是他的雕塑。 颜湘的脚步有些踌躇,把围巾拉得更高了一些,脑子里已经没办法去想蒋先生为什么带他来这里,只想一昧地逃避。 幸好这个点美术馆已经关门了。他不用直接面对。 颜湘捏紧了左手上的那串琉璃佛珠,淡淡地叹了一口气。 但是蒋荣生没有给他犹豫的机会,直接扯着他从美术馆的侧门进去。 美术馆里一个游客也没有了,沿路只亮了一些地灯,路很暗,颜湘的脚步有一些踉跄,喘着气说。“等等,蒋先生……我不想看,求你了,我不想看…” 蒋荣生提溜着颜湘的脖子,把他放在了大厅的最中央。 国家美术馆采用盘旋楼梯建设,分别建在南北两端,因此中间大厅的天花板直接挑高到最顶端,其余从上往下都是贯通的,视野极其宽阔,如同直通苍穹。 站在美术馆的中央,就像站在了世界舞台的中央。身后是颜湘一手雕刻出来的作品,堂堂正正地被摆在最中央展出。 可是颜湘站在中央,却不敢回头。他苦涩地看着蒋先生的下颌,眼睛都是悲伤的淡灰色。 “回头。”蒋荣生命令道。 “不要。” “回头。” 颜湘的声音回荡在寂静的美术馆大厅里,“不要。” 蒋荣生懒得再跟他废话,再次伸手提溜起颜湘的衣领,单手把他拽起来,转了个方向,迫使他面对着雕塑。 也是在这一个瞬间,整个美术馆的灯光忽地从远处一盏一盏地亮起来,“嘭”,“嘭”,“嘭”,一路生花,延绵直颜湘的脚边。 直到最大的一盏彻底亮起来,光线从四面八方照在最中央的雕塑上,给雕塑披上一层温柔的光泽,从雕塑顶端的头发丝,到黑色深沉的眼睛,到底下覆笼的稻子,每一寸泥土的表面都是熠熠生辉的,如同神世再临。 十方光亮落在颜湘的瞳仁里,映得他的眸子亮晶晶的,有些哽咽,嘴唇长了张,却没有说话。 蒋荣生也很安静地站在颜湘的身后。 看到这座雕塑,每个人都会忍不住驻足回眸,安静下来,呼吸也变得慢慢地。 雕塑鼻梁顶端那一抹小小的光亮仿佛不断地晕染开,把整座雕塑拉得无限大,无限大,一点一点地延伸,绽开,仿佛有整个美术馆的天花板这么高。 可是它又可以很小,很小,小到只有一张金属铭牌那么大。 八厘米长,五厘米宽,银色边框,里面夹着一张小小的却很庄重的卡牌,上面用锋利的钢笔字写着。 《稻子红了》/作品/颜湘。 很简单的八个字。 跟所有打印出来的正式的字体不同,那几笔字是用墨水写的,墨痕仿佛仍然在晕染着,字体收尾凌厉而深刻,能看出字体的主人性格雷厉风行,手腕强硬,说一不二,是个说到做到,极其狠戾的人。 颜湘微微睁大了眼睛,缓了几秒,心跳又重重地锤下,震得他都有点头晕了。 他回头,眼睛柔和而明亮,看着蒋先生,结结巴巴地,“是…你吗?是你吗?” 蒋荣生笑了笑,掏出手机,问颜湘,“要不要拍照留纪念,我帮你。” “要!”颜湘有点犹豫,手指边缘有些颤抖的冲动,然而他还是猛地点点头,对着黑洞洞的镜头,很害怕又很傻地地比了一个“耶”。 肯定拍得好傻啊,但是他要打印出来,过塑,带去医院给妈妈看,还要烧了,要给哥哥看。 拍完之后,蒋荣生把手机放下来,用投送投给颜湘,然后把手机收起来,放进衣服兜里。 颜湘的眼睛一会看看雕塑,一会又回头看看蒋荣生,不知道说什么好,想了半天,才从兜里掏出那个微微温热的地瓜,递给蒋荣生,小小声地,“不知道说什么好,谢谢你。” “不用。” “嗯?”颜湘迷惑。 蒋荣生低头亲了他一下。很轻的一个吻,温柔得不可思议。 蒋荣生微微地笑了一下,“这是你自己在雪暴里跪到黎明所交换来的。我这个人喜欢讲信用,说了让你做雕塑,就会说到做到。” 颜湘一次次连续入院,高烧不断,咳血,跪在漫天雪地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换来的。 但是此刻,他似乎已经忘掉了这些,像往常一样埋进心底,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颜湘扯了扯围巾,笑得有点甜甜地,栗子色微卷的头发看起来很是温顺柔和,说,“是哦……无论怎么样,还是谢谢你。这是我今天最高兴的事情了。” 片刻后,颜湘回头看了一眼雕塑,又盯着蒋荣生的脸。 他的骨相堪称完美,无论是街上流光溢彩的小彩灯,还是美术馆里专注而柔和的射灯,落在他的脸上,轮廓和阴影投射永远是那么恰到好处。 他的鼻梁立挺俊秀,眼皮褶皱很深,眉骨优越,让眼睛显得尤为深邃风流。 整张脸最像中国血统的是微微向上翘的嘴唇,看起来很是优雅而温润。 颜湘直勾勾地盯着蒋荣生的嘴唇,半晌后,失神般的,“你喜欢这个雕塑吗?” “什么?” “送给你好不好。你喜欢吗?”颜湘执着地问。声音低低地的,听起来很有些可怜。 不知道怎么的,颜湘说话的时候没有带称呼,仿佛在刻意模糊着什么。 颜湘始终盯着蒋荣生的脸,没有移开眼睛,“是照着你的样子创作出来的,是我第一个真正意义上踏入雕塑界的作品,我谁都不想给,也不会卖,送给你好不好?你喜欢吗?你要收下的。” 蒋荣生笑了笑,一如既往地倨傲,轻描淡写地,“还行。” 他说这话就是答应收下的意思了。 颜湘摸索着左手腕的琉璃佛珠,松了一口气,眼睛笑得弯弯地,“你喜欢的话…就好了。” 片刻后,蒋荣生回头凝视着那个雕塑,漂亮的深蓝色眼睛眯了眯,有点不高兴地,“但是你涂错了,我的眼睛是深蓝色的。” 第24章 颜湘瞬间紧张起来,手掌覆盖在左手的琉璃佛珠上,慢慢地转动着,心口处的节奏却已经慌乱到不可思议。 不知道为什么,他有一种直觉,觉得如果蒋先生知道了雕塑的眼睛为什么是黑色的,他下一秒钟就会被杀掉,然后吊起来挂在大厅示众。 蒋先生就是这么可怕的人。 颜湘支支吾吾地,半天说不上话来,脸上的红晕褪了一些,又变得踌躇起来。 只是幸好蒋先生没有在这个事情多问,而是递给他一本崭新的《雕塑月刊》。 半个指节那般厚度,黑色的表皮封面,在顶端的射灯下散发着油亮的光泽,封面正是颜湘这次参加联展的雕塑作品,右下角白色的方块字光明磊落地打着颜湘的名字。 颜湘小心翼翼地捧着这本杂志,虔诚地翻开,翻到这次联展介绍的专栏。 上面的作品名字,灵感来源已经全部更新了,全是颜湘用word文档发给老师的参展内容,除了编辑润色了一下修辞和语句,其他全部都是自己的核心想法。 颜湘手都有点抖了,抬起头,耳朵被情绪涨得通红,眼睛亮亮地盯着蒋先生,半天说不出话来。 蒋荣生轻描淡写,“车库装了监控。把监控视频文件copy下来提交给主办方就结束了。” 同时主办方是ST.J,策展公司名字当中的J正是蒋的读音的首字母,这回是上头亲自查人,流程走得特别快,发现以后半个小时之后就解决了。 除此以外,第一版错误的《雕塑月刊》即使已经印刷完毕,正在发行上市,也可以全部叫停召回。 媒体和杂志公司紧急加班,回去把第二版《雕塑月刊》改出来,然后立刻送到印刷厂。 印刷厂的工人已经下班了,第二版只能下一个工作日再开始印刷。 然而蒋先生手底下的人财大气粗的,给了数额可观的加班费,让印刷厂偌大的机器在晚上重新启动。 寂静的厂房里响起印刷机轰隆轰隆的声音,各线工人开始运转,就为了在这个晚上,印刷出这一本新的《雕塑月刊》。 最后就这么送到了颜湘的手里。 所以颜湘捧着的这本《雕塑月刊》,是这个世界上最早的,最独一无二的,仅此一本的孤品杂志。 即使下个工作日成千上万第二版的《雕塑月刊》又会在印刷厂的机器下“咚咚咚”地冒出来,但是手里这一本的意义,仍然是不一样的。 颜湘不知道这些。 此刻他只是很满足地捧着手里的杂志,指尖暖融融的,仿佛能摸到印刷机器尚存的余温,纸墨的香味淡淡地,散发着好闻的气味。 颜湘把那本杂志看了又看,才小心地收起来,抬起眼睛,注视着蒋先生。 他说,“谢谢。” 除此以外,颜湘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只能很笨拙地,重复道,“谢谢你,蒋先生。” 颜湘的鼻头微圆,眼尾的线条柔和而温润,双眉中间有一颗墨色的释迦痣,微微笑着的时候,总显得十分地白净,慈悲,柔雅。嘴唇微微地翘起来,仿佛一枚接在篱笆最上头的莹润的樱桃。 蒋荣生低低地笑了起来,低头,吻住了颜湘,在无人的美术馆里接了一个漫长而绵软的吻。 大厅里很安静,只有两个人唇齿交接缠绵的细微声响,以及衣服轻轻摩擦的细细簌簌的声音。 到最后分开的时候,颜湘双手扶着蒋荣生的肩膀,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脸色的潮红再次漫上来,喘息的声音有些错乱急促。 颜湘还是没有习惯这种连呼吸都要被剥夺的,窒息般的接吻,每次亲完放开,心脏仿佛被带到万米高空,然后炸开,久久无法平息。 蒋荣生搂着颜湘,指腹偶尔掠过颜湘的下唇,用拇指肉轻微地摸索挑逗着唇缝,低声唤着颜湘的名字,胸腔微微震动。 “颜湘。” “嗯?”颜湘抬不起脸,被动承受着作乱的手指。 “要不要搬家。” “嗯?”颜湘迷茫地应了一声,没有明白他的意思。过了一会以后,才慢慢地反应过来,问,“要搬去哪里。” - 三天以后,颜湘带着不多的衣服和电子产品,更多的是车库那对搞雕塑的东西,搬进了另外一套房子。 这套房子离蒋氏大楼很近,位于北城市黄金地带的豪华楼盘,官棠路,京云湾壹号。 蒋荣生占了顶楼,复式结构,上下两层一共总共八百多平米,二楼一间主卧套房,一间书房,很简洁。一楼的范围大一点儿,是客厅和餐厅,影音室,健身房,品酒室等等。 除此以外,在一层还收拾出来一间空房间,约一百多平米,给颜湘做雕塑。 这间房的空间很大,基础设备,地暖空调不必再说,还打了一排立体柜子,可以摆放雕塑收藏品。 展览结束以后,那个雕塑就被摆在了柜子上,外面罩着一层结实的玻璃,闪闪发光的。 除此以外全都是蒋先生的地盘。 这应该是蒋先生经常住的地方,生活痕迹很重,主卧的衣帽间全部是各类深色西装,风衣,领带,首饰,还有一整面墙的手表。 颜湘经常做饭,打开厨房里的橱柜,满是瓶瓶罐罐,大大小小的果酱,蜂蜜,糖块,冰箱里还有很多新鲜的奶酪块和牛奶。 每天都有人送全球各地应季的食材过来,整整齐齐地码叠着,这些食材很新鲜,随便怎么做都好吃。 说来也很奇怪。 蒋荣生虽然看起来风流优雅,成熟,游刃有余,但是他的行为表现出来说明他决非是一个善类,甚至有些暴力,偶尔流露出来的狠戾气场更是让人跪得毫不犹豫,恨不得立刻俯首称臣。 然而他在家里却并不是这样的。 蒋先生的爱好不是暴力的拳击,骑马,爬山,除非每日早晨必要的定时运动,除此以外,他不工作的时候,最经常做的事情就是在沙发上安静地坐着,看书。 颜湘喜欢远远地坐在一个角落,直直地盯着蒋先生的脸。 楼层高,窗外是一片繁华的霓虹世界,在室内就算不开吊灯,光线也依旧足够。 在一个积雪的夜晚,露台外的光芒落下一抹微弱而乳黄色的光线,蒋先生穿着深灰色的睡袍,头发随意地垂下来,头微微低着,看不清眼睛的颜色。 长腿膝盖上放着一本俄罗斯原文的书,翻动的时候会发出脆脆的声响。 颜湘就只需要这样静静地坐在远处看着,那就是他最幸福的时刻。 而蒋先生也确实很喜欢看书,床头柜很简洁,除了放着避孕套,除此以外就是一本很厚的俄罗斯文的书。 原本以为像蒋荣生这样喜欢工作,喜欢做生意的人,私下里看的书都是金融相关的。 然而有一次颜湘实在好奇,趴在床边翻了翻,俄罗斯文他看不懂,可是上面配了图片,是舞台上芭蕾舞的掠影。 颜湘的心微动,穿着拖鞋下床,转头看了一眼正在书房工作的蒋先生的身影,下到一楼,书其实放得到处都是。 颜湘一一翻开,不出所料全部都是像咒语一样密密麻麻的俄罗斯文,配图倒是很清楚,有纯文字的小说或者诗集,有介绍俄罗斯传统乐器的,有芭蕾舞的,有雕塑的,还有一些现代西方管弦乐的图片。 颜湘狐疑地看着楼上,心里对蒋先生的认知又开始模糊不清起来。 恰巧这个时候,蒋先生刚好端着玻璃杯,从盘旋的楼梯上走下来,看到颜湘在看他的书,意外地挑了一下眉毛。 颜湘吓得没拿稳,手上这本书实在太厚了,翻手从滑了下去,正在砸在脚背上,痛得他“嘶”了一声。 蒋荣生笑了一下,慢条斯理地走到他的面前,弯腰把那本大部头捡起来,放在沙发上,问颜湘,“好奇?” 颜湘摇摇头,一会之后,他又点点头,看着蒋荣生。 蒋荣生给自己的杯子里加了点水,红茶,桂皮,新的柠檬片,蜂蜜,方糖块儿。然后低头喝了一口,对颜湘说,“我对你说过的,我母亲是俄罗斯人。” 好像的确是。 然而蒋先生虽然面孔有混血感,眼睛是确实是深蓝色的,但是从语言习惯,到所表现出来的城府深沉,难以捉摸的感觉,完全不像一个外国人。 蒋荣生没有给颜湘多想的机会,把他横抱起来,放在沙发上,伸手扯开他睡衣的扣子,低头吻住。 那本刚刚被捡起来的大部头又在混乱中被踢下了沙发,书页被摔开,轻然地飘过几页,又是几页。 俄罗斯文学对苦痛有一种异于常人的执着,仿佛人间永远是地狱,天堂只存在虚无缥缈的幻想与明灭寂寞当中。 如果有什么可以拯救,那应该唯有做/爱的快感。 这一夜,偌大的平层里传来抑制不住的错乱潮热呼吸,急急缓缓,起起伏伏,颤抖又躁动的情绪攀爬得越来越高,直至顶峰,在那一个瞬间,空气凝滞了一刹那,漫长的白光与寂静,灵魂都在颤抖。 静寂以后,沙发上传来一声轻微的哭泣声,尾音又带着惬意与餍足。 蒋荣生叹息般的,伸手抹掉颜湘眼尾的湿润,低声笑,“哭什么。” - 日子就这样平静地过去,颜湘白天在家里给新的工作室做雕塑,到了饭店就揣着卡下楼买点自己喜欢做的菜。 当把一颗大白菜递给摊主打算结账的时候,身后忽地拂起一阵气息。 是那种让心头微动,鼻尖有些酸涩的,无法忘记的熟悉感。很像某个人还在的感觉。 颜湘顿了片刻,扔下大白菜,摸住左手的琉璃佛珠,回头看。 第25章 但是就像上次一样,只是很短的一瞬间,当凝起精神去看,却又什么都没有了。 身后依旧是人影憧憧的菜市场,低头挑菜的挑菜,讲价的讲价,更多人一边走一边推着购物车看,都是面目模糊的陌生人,熙熙攘攘的的。 颜湘努力地去回想那一个瞬间,却发现只是刹那间的心头微动,精神恍惚。 大白菜摊主看见面前的男生愣着,半天不说话,笑着叫他,“你买不买呀?新鲜的咧。” 颜湘回过神来,捻起那颗大白菜,递给摊主,轻声道,“买,要这个。不要袋子,我有环保袋。” “好咧。”摊主爽快地上秤,报价,收了钱以后,把大白菜递给颜湘。 颜湘说,“谢谢。”然后把菜装进灰色的袋子里,继续往前走着。 越过喧闹的人流,颜湘越发觉得现实世界并不是童话,没了就是没了。 人死不能复生。 尽管很难以接受,但是现实就是这样。 颜湘有时候都恨起这种似有似无的感觉,明明感觉到回来了,可是回头看却谁都不在,这让他觉得自己是不是又生病了。 这一天晚上,颜湘很依赖蒋荣生,想哥哥想得有多难受,他就在蒋荣生的身下有多听话,予索予求,温顺到几乎畸形。他知道自己这样做不对,没有办法弥补哥哥,对蒋先生来说也是一种莫名的残忍。他也是,越做身体就越难受,泪水涌出来沾满了整个枕头。 但是有什么办法。他难受啊。 宁愿陷入这种混乱的情绪当中,都不愿意再想起“人死不能复生”这句话。 太难受了。 颜湘如此温驯顺从,蒋荣生也没有放过他,一晚上玩得很是尽兴。 只是稍微没控制住,第二天医生就需要上门了,给颜湘开了药,顺便留下了可以当作食补粥的单子。 蒋荣生让人照着做,厨房里滚着新鲜的粥,嘟噜嘟噜地冒着热气,阿姨在无声地掀开锅,最后放入调味料,然后端上二楼主卧,让蒋先生伺候着小颜喝粥。 周容在衣帽间里收拾着要出差的行李,后天一早要飞往洛杉矶处理一点事务。 蒋荣生站在主卧门口,目光凝视着床头那碗微微冒着热气的粥。 繁复高敞的主卧里,严实地拉着窗帘,外头的光线完全照不进来,昏昏沉沉的,一切都很寂静。 床头边微微亮起的那一盏台灯成了房间里唯一的光源,乳黄色的光线徐徐地落下,给洁白的瓷碗渡上了一层浅淡的光芒。 柔软的光泽再顺着床头延伸,到床边,枕头上,颜湘正盖着被子,闷头沉睡,脸颊微微鼓起来,生着不正常的潮红。眼睫毛不安稳地翕动着,仿佛梦里也生着怯意。 蒋荣生看了一会,抬腿朝着床边走去。当脚步迈出去的前一个瞬间,又想起什么似的,他回头,叫住了周助理。 “周容。”蒋荣生淡道。 周助理停下了整理手表的动作,垂眉,“您说。” “给颜湘也收拾一份。航班还有没有位置?没有位置的话先去联系先民航,划一个临时飞行空域出来。飞机停在北航的私人飞机停机坪,可以用。” 周助理点头,“好的。” 蒋荣生吩咐完以后,进了主卧,把颜湘从床上扯起来,强硬地灌下一碗粥。 颜湘有气无力地捧着碗,头都快要掉到碗里去了,好不容易吃完了最后一口,他拿纸巾擦擦嘴巴,正想继续睡觉,就听见蒋先生站在床边,语气很是平静,问他,“拉斯维加斯过几天有一个雕塑展览,你要不要去?我正好要去洛杉矶谈生意。” 颜湘脑子里迟钝地反应了几秒钟,又想到蒋先生从来不关注雕塑,能传到他耳朵里的一定是很厉害的展。 颜湘仰起脸,点了两下头,嗓子还很疼,只能慢吞吞地说,“要,想去。” “知道了。睡觉吧,不然你扛不住长途飞行。” 蒋荣生摸了摸颜湘蓬乱的卷毛,含着微微的笑意道。 - 冬日的晴空里,一只巨大的铁皮机械鸟划破云层,伴随着巨大的轰隆的鸣声,铁皮鸟的肚皮伸展出轮子,机头正在调转角度,朝着地面落下,弧度十分完美。 大约十分钟以后,轮子重重地顿在了地面上,飞机前端的灯持续亮着,沿笔直的跑道滑行了两千多米,缓缓地停下来。 地面上,贵宾专用的引导车辆已经就位。 机舱门打开,为首走下楼梯的是蒋荣生,他个子高,面对来迎接的洋人,身高全部不输,反而因为又高又修长,气场更是赢得漂亮。 深冬里,蒋荣生穿着香槟色的巴宝莉长风衣,钩扣扣起来。机场风大,寒冷的风席卷着风衣的衣尾,显得凌厉又肃穆。 蒋荣生墨蓝色的眼睛在风里微微眯起来,头发用发胶固定着,打理得体面又严苛,笑着用英文打招呼,姿态完全是随意而游刃有余的。 跟在他身后的,是公司的其他人,皆是西装革履的精英式人物,分别位列在两边。 颜湘站在末尾,也穿了一件长风衣,低着头不说话。 他文化课成绩一般,英语尤其烂,他人嘴里流畅通利的语言,放在了颜湘耳朵里,跟外星文没什么区别。 这里没什么要他应付的场合。在酒店呆着,颜湘除了提供泄/欲功能以外,也没有别的做的,朝服务生要的用来涂鸦的白纸已经堆了两个指节厚,他也不好意思再要。 又根本不敢走远,只好每天在楼下喂鸽子,或者跟年纪很小的,还不太会说话的异国小孩玩游戏。 就这样无聊地过了三天,蒋荣生处理完他的事情,在吃晚餐的时候,用银刀切割着一块比较硬的苹果派,边说,“吃多点,我要开车去拉斯维加斯,路上可能没有服务站。” 颜湘用手抓着苹果派,一边啃着,一边点点头,吃得满嘴都是,却很高兴地笑起来,杏眼圆润,点缀着如星斓一般的笑意,说,“好。” - 一辆SUV停在酒店门口,黑色的外表,底盘很高,看上去跟一辆坦克一样。颜湘拉开车门,坐上去,蒋荣生已经坐在了驾驶位置上。 他换了一身衣服,不再穿西装或者风衣,而是一件黑色的冲锋衣,下身似乎是一条修身牛仔裤,看起来没那么城府深沉了。 颜湘这才模糊地想起,虽然蒋先生人见人怕,每个人都对他俯首称臣,但是百度上的年龄显示,他其实还不到三十岁。 蒋荣生单手搭在方向盘上,另外一只手夹着细长的烟,薄唇微勾,吐出一口淡青色的烟雾。墨蓝色的眼睛藏在丝丝缕缕的缭烟后面,如同大雾的早晨藏在森林里的蓝色宝石。 颜湘在一旁安静地等着。 蒋荣生把烟掐了,掏出消毒酒精喷了一下手掌,又掏出一张帕子把手擦干净了,才发动车。越野车便驶出城区,朝着拉斯维加斯开去。 美国公路跟中国很不一样,离开了繁华的市中心,开到公路上就基本没什么人了,放眼望去,两边是低矮的田野,前面是看不到尽头的高速公路,以及蟠伏的群山丘陵。 太阳正在渐渐落下,整个世界像打翻了橘子味的汽水,全是一片金黄。车上的蓝牙在放美国女歌手的歌, “So cut the headlights,summer's a knife(切断前车灯,夏日像是把戕杀的利刃。) I'm always waiting for you just to cut to the bone(而我等着你让我痛入骨髓,让我心思如灰。) …… Every night that summer just to seal my fate(那仲夏的每一夜,将我的命运牢牢封锁) And I scream,“For whatever it’s worth(无论处境如何,我都会奋力嘶吼,不甘屈服) I love you,ain’t that the worst thing you ever heard”(“我爱你”这何曾不是你听过最糟心的话语)” …… 冬天的落日也十分耀眼,蒋荣生从抽屉里扔了一副墨镜给颜湘,颜湘听话地戴上了,终于能抬起眼睛直视着前方巨大的太阳。 这好像是他第一次在这么宽阔的地方直观地看着落日,金黄色的快要融化的咸蛋黄滚在起伏的丘陵之间,周围散溢的赤红色晕轮把晚霞染得深红,像秋天里熟透的浆果,折射的纷乱光线就像是果子烂熟,汁水自己渗出来。 路上两个人会随意地聊天,一般是颜湘说了很幼稚又很蠢的话,说完之后又立刻不好意思起来,嘴边挂着腼腆又温顺的笑,映在后视镜里。 蒋荣生似乎心情还可以,偶尔会顺着颜湘的胡言乱语跟他开玩笑,或者伸手拧一下颜湘的耳朵,当颜湘说的话实在是太笨的时候,他也会笑了笑,接着耐心地告诉颜湘他所知道的。 蒋荣生开车很偶尔地需要抽烟,SUV的车窗边缘有一道没关紧的缝隙,就是留着散掉薄荷味香烟用的。 然而此刻,公路上的风与落日就沿着那道细细的窄缝滑进来,颜湘仿佛也闻到了咸蛋黄味与酸涩的橘子味一样,满身都是自由与灿烂的光芒。 “好漂亮。”颜湘小声说。 蒋荣生的表情淡淡地,“嗯。” “不漂亮吗?” 蒋荣生面无表情,“一般。我高中是在美国上的,偶尔会去拉斯维加斯处理事情,这条路开了无数次。” “不一样的。”颜湘笑着说,大着胆子把音乐调高了一点点。 一直还是那首歌的单曲循环,然而尤其好听,女歌手的嗓子里仿佛带了细碎的金光一样,在落日里显得尤其相融。 蒋荣生单手搭在方向盘上,转头看了一眼颜湘。随后又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低声说了句什么。 蒋荣生的低沉的嗓音在灿烂的晚霞里几乎微不可察,似笑非笑地,“嗯,不一样的。” SUV继续在公路上奔驰。直到后来,银色的月亮在黛色的上空挂了许久,周围全都黑了,还是没有到。 颜湘感觉有点冷,啃着饼干,眼睛盯着前面,什么也看不见,周围没有任何车和路灯,更不要说路人。 颜湘小心翼翼地问,“还有多久到呀。这是哪儿。” 导航已经没有信号了,现在用的是离线导航,但是上面全是洋文,一个字都听不懂。 “死亡谷。” “啊?” “death valley,一个景点。” 哦,是景点的话也还好吧,起码没有迷路,也不是无人区。但是名字叫死亡谷还是怪不吉利的。颜湘心里默默地想着,但是没敢说出来,怕影响蒋先生开车。 虽然没有落日,但是可能因为这里是空气很好的野外,抬头就能看到漫天的星星。 直到亲眼在空气很好的地方亲眼看到,颜湘这才知道,原来任何人造的,再美丽的东西,比如霓虹灯或者水晶灯都比不上真正的星星,仰头看,只能用华丽去形容星空。 雕塑里面经常创作希腊题材,但是从前那都是图片或者书面的东西,如今正片星空展露在面前,像一场生动,瑰丽,且盛大的晚宴。 颜湘小心辨认着这星座,一直在喃喃自语。 蒋荣生要专心开车,偶尔听到颜湘说的,会挑起眼尾看一眼天空,笑了笑,又把suv的车顶打开。 敞篷以后仿佛就离天空更近了,颜湘正傻傻地抬头看着,突然车前遭到一下剧烈的撞击,颜湘整个人往前飞了一下,千钧一发之间,蒋荣生一言不发,很冷静地控制好方向盘,控制刹车和油门,车没有翻下悬崖,而是稳稳地停了下来。 颜湘惊魂未定,心里幸好装了安全带,撞击以后很快地被弹回了座椅上。 但是好像撞到了什么东西。活的。 颜湘瞳孔仍然在下意识地扩大又收缩,他转头看蒋荣生,发现对方解开了安全带,说,“一头野鹿从中间冲过去了。”说完,打开车门下车。 颜湘也害怕,跟着蒋荣生下车,打着手机的手电筒,照在地上,躺着一头庞大的野鹿,棕色的毛,眼睛还睁着,嘴巴正渗着血,血流淌在地上,无声地蜿蜒着。这头鹿的肚皮微微地鼓起一道圆润的弧度,一看就是一头怀孕的母鹿。 这是两条命。 颜湘对死亡这件事一直余心未定,手都有点抖了。他下意识把手机翻过来,想打急救电话,但是这不是在中国,不知道能向谁寻求帮助。 他求救般地看向蒋荣生。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可是蒋荣生竟然没什么表情。 颜湘的后脊背爬上一层密密麻麻的严寒。 “不救吗?”颜湘轻声说,“救救吧。” 蒋荣生好像听见了很幼稚的话,饶是如此,他依旧保持着温和,含着微笑轻声回答:“我又不是兽医。何况我并不是主动撞击,没有触犯法律,不需要赔偿。” 颜湘扯住蒋荣生的袖子边缘,因为过于用力,指甲都有些发白:“你,你想想办法啊?它怀孕了,你知道很多事情,知道怎么救的对吗。” “大概知道,但是我拒绝。你最好安静一点,不要吵,我要打电话了。” “为什么不救。”颜湘的脸上浮现出很哀伤的情绪,但是没有掉下眼泪。 蒋荣生对此视而不见,态度很冷淡,“鹿血的味很腥,我不喜欢。你也最好不要碰,颜湘,我只说一次。” 几秒钟以后,蒋荣生又说,“车上有刀,你哪一根手指沾了腥血我就切哪一根,十根手指都碰了我就切了十根。你知道我的,喜欢说到做到,让你做雕塑是这样,切手指也是。” 颜湘被他危险的语气吓住了,手下意识地背到身后。怀孕的母鹿在他脚下,正在喘着最后一口气。 蒋荣生笑得很礼貌,又温和,一如既往的漂亮长相,深蓝色的眼睛笑起来,说话的语气跟解释死亡谷的时候没有任何区别。 第26章 蒋荣生笑得很礼貌,又温和,一如既往的漂亮长相,深蓝色的眼睛笑起来,说话的语气跟解释死亡谷的时候没有任何区别。 可是颜湘就是有一种直觉,蒋先生没有在虚张声势,他真的会这么做。 颜湘的手指神经质地在背后扣着,左手拇指的指甲反复地刮着右手的手背皮肤。他迟钝地想,手背上一定留下了和很多月牙形的指痕,这些凹下去的烙印慢慢地传来痛觉,有种扯着的迟钝的疼痛。 颜湘就这样反复抓着手背,用痛觉让自己感受到手指还在,并没有受伤,也没有被切掉。 他的行李不是自己收拾的,又走得很匆忙,没人知道他生病了,因此浴室里藏着的药没有带出来。 他只能一下一下地抓着自己的手背,用痛觉来保持清醒和冷静。 而蒋荣生仿佛想起了什么很好玩的事情似的,墨蓝色的狭长双眼敛着促狭的笑意,语气轻快,“万一手指全切断了,你也要继续做雕塑。那你就是世界上稀少的用腿完成雕塑的艺术家了。我很好奇,如果是你的话,还能像以前那样做的那样好吗。” 颜湘说不出话来,目光落在脚下那头苟延残喘的的母鹿身上。 它真的快要死了,流出来的血在碎石地面上积了一个小小的洼,凄厉般的鲜红,肚皮上那道圆润的弧线似乎正一下一下地跳动着,里面正有蓬勃而挣扎的生命,那么鲜嫩,什么都没做错,可是就要死了。 颜湘低垂着头,后脖纤细,透着一种无力的灰白孱弱。他抬起头来,看着面前的人,摇摇头,说,“我什么也不会做的。” 如果说刚刚认识蒋荣生的时候,他可能还怀有天真的勇敢,又潜意识地觉得蒋先生的脸跟哥哥长得那么像,渐渐地有些模糊了,哥哥会包容他,那蒋先生也不会拿他怎么办。 但是越到后来,颜湘就越发自己实在是错得太离谱了。 他们的眼睛颜色不同,同时是完全不一样的人。 哥哥善良包容,温柔坚韧,对每个人都笑嘻嘻地,和煦得如同春天的太阳。 蒋先生却冷漠刻薄,强权铁腕,恶劣高傲,人在他的眼里不过是蝼蚁。更不要说一只畜生。 颜湘悄悄地转头,观察着蒋先生,他已经走到一旁去打电话,正微微蹙着眉头低声说着什么,大概是在联系人来处理。suv的车胎好像出问题了。 颜湘听了一会,半天过去什么也没有听懂,只能蹲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那头庞大的野鹿。 鹿大概是强弩之末了,血濡湿了它的皮毛,一绺一绺的,慢慢失去了光泽,只剩最后一口没有咽下去的气,剧烈地颤抖着,黑色的眼睛里竟然有泪水,正看着颜湘。 它的眼睛好像会说话,从悲伤的乞求,到平静的哀悼,为自己也为孩子。颜湘全部看在眼里,可是他什么都做不了。 在最后一秒钟,野鹿不动了。 眼神也停止了,呈现某种僵硬和静默。如果在医院,现在已经能听见心跳检测器成了一条平整的直线,发出尖锐的警报声。 死了。 在自己的面前。挣扎过,还是死了。 那一瞬间颜湘是茫然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有一双哀伤的,黑得纯粹的的眼睛静静地凝视着他。除此以外没有任何语言和文字。 时间好像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是这样,眼睁睁地,无能为力地看着哥哥走了。 当时他恨那些绑架他们的人。 现在,颜湘抬起泪眼,对蒋荣生又产生了那种微妙的情绪,有点像仇恨。 颜湘抬手擦掉泪眼,在地上捡起了一片枯黄的叶子,放在野鹿眼睛的上方,然后松开手指,叶子就轻飘飘地落在鹿的眼睛上,盖住了它黯然灰败的眼睛。像是人死后给他的脸上盖上了一张黄纸。 这时候蒋荣生恰好结束通话,回过头来,看见颜湘蹲在地上,手停在野鹿尸体的上方,正安静地抿着唇,没有哭也没有说话。 蒋荣生的脸一沉,垂下眼眸,直直地看着颜湘,唇线抿成一条直线,面无表情。 颜湘望向蒋荣生,伸出双手,解释道,“我没碰到它,你不能砍我的手。” 蒋荣生把颜湘从地上扯起来,劈脸给了他一耳刮子。 其实不太痛,警告的成分居多。 蒋荣生淡道,“回车上去。” 颜湘被打了也没什么反应,也没说话,低垂着眉毛,回车上去了,坐着。 周围是一片寂静的悬崖,什么也没有,手机也没有信号。脸上被打过的地方延迟地传来疼痛,颜湘伸手摸了摸。 头顶的suv车盖还没关,依旧是满天星斗,璀璨招摇,像扑闪着翅膀的瞬间,被凝固被做成标本的蝴蝶。 不知道为什么,颜湘轻轻地眯起眼睛,发现在他垂直的上空有一颗大星星特别特别亮,旁边还有两颗很小的星星,正在紧紧地依偎着那颗荧荧。 幼稚的童话里老是在说,死了就会升上天空,变成星星照耀四方。 那现在看见的,是他们吗。 颜湘盯着漫天的星星发呆,又开始找哪一颗星星是哥哥。 蒋荣生这时候上车了,坐在他身边,带了一身的寒气,望住呆笨而迷惘的颜湘,张开手掌扣着颜湘的下巴,漫不经心地,“很伤心?” 颜湘脸颊全是没有干的眼泪,被扣住脸颊也没有反抗,阴郁地望着蒋荣生,眼神有点迟钝,点点头。 “我用雷达发送了信号。轮胎出问题了,暂时走不了了。但是外面下雪了,管理员要三四个小时以后才会进来。” “那我们只能在这等着吗?” “是的。” 颜湘没再说话了,默默低下头,看不清情绪。偶尔抬起头来,也不敢看着面前那头鹿,尽力回避着。 看着像被抄了家的兔子的颜湘,蒋荣生微笑,“正好,我也很无聊。” “嗯?”颜湘不明白。 蒋荣生却已经把颜湘拉起来,轻啄了一下他的脸颊。 蒋荣生的嘴唇有些冷,颜湘却因为哭和难过,脸上带着微微的滚烫。当薄唇触碰到脸颊的时候,温热而细腻,软乎乎的触感,让蒋荣生深蓝色的眸色又浓郁了几分。 蒋荣生轻声道,“我想做。” 颜湘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猛地摇摇头,“现在不行。” 蒋荣生很好笑地望着颜湘,在他耳边低语,在落下的细吻之间,颜湘隐约听见蒋先生说,…什么时候有你说不的份了。” 虽然知道是这样,身体却不听使唤。 颜湘剧烈地挣扎起来,嘴里溢出完全不情愿的含糊声,两手推拒着面前的男人,一直想往后躲。 “不要在这…真的不行…停一停!…” 然而他的意志却被完全忽略,蒋荣生毫无留情地一只手如同铁钳般把他双手按住,举高至头顶。颜湘被迫完全展开了,头无助地抬起来,从脸,身体,双腿完全被控制住,完全是任人宰割的姿势。 颜湘的呼吸带着脆弱和脆弱,小心翼翼地看着面前的男人,很哀伤地,仿佛陷入了末日,“求你……” 他只能轻轻地摇着头,“求你了……。” 脑海里顾念着那头正在死去的野鹿,他又觉得这是禁忌的,绝对不能到达那处白光。克制着,身体战,栗着,艰难且疼痛。 蒋荣生的手掌稍微松了一些力气,颜湘以为有机可逃,翻身朝上拱了一下。 只是下一秒钟,他又被钳住,这下是他面对着车窗的位置,在上方,那头鹿正躺在车前,叶子盖着它的眼睛,混身已经僵硬灰白。 颜湘于是更加痛苦起来,反抗的动作更加剧烈,想把头撇开,要逃离,永远地逃离。 蒋荣生这时候却伸出手,扯下了车里的镜子,让镜子直接对着两个人。 于是颜湘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脸色潮,红又抗拒,眼泪满脸都是,又痛苦,又放,浪,形,骸。 他把脸扭开,蒋荣生就掐着他的下颌让他直视着,嘲笑他,他闭上眼睛,蒋荣生就会扇他,让他把眼睛看清楚。 于是颜湘只能被迫地望着镜子里的两个人,余光里是那头死去的野鹿,曾经一点点地降温,失去心跳,死在他的面前。 很奇怪的是,明明没有碰到那头死去的鹿,可是为什么感觉指尖微微湿润着,似乎沾着一抹赤红,随着起伏幅度,十个指头的红也飞上了天,星星不再是银色,而是完全的红,如同地狱的炼火。 他该下地狱的。他实在是太罪恶了。 蒋荣生又扇了一巴掌他,因为这突然的痛感,颜湘的眼角疯狂渗出眼泪。 仰头看,星星又变成了迷,幻纷,乱的五彩色,抑制不住的漫天旋转。 ………………………………………………………………………………… 蒋荣生依然在动作,呼,吸声重了一点,只是笑,轻轻蹙着眉,“这么报复我?” 颜湘呜呜地哭着。用手盖住眼睛,说不出话,余下的泪水滚落,凉凉的。 后来换了一个位置,颜湘回头去看,盖在野鹿上的那片叶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风吹走了,露出了灰色的凝滞的瞳孔。 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腹部起伏的圆润弧线也瘪了下去,皱成一片。 也许是那几头稚嫩的小鹿全部碎了,变成了血,流出来,内脏,大脑,骨头碎了一地。 隔着钢铁与玻璃,颜湘在车里,仿佛被子弹射中一般,那种灼烧的疼痛又传来。 颜湘的手指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又开始微微发抖。 - 不知过了多久才结束。颜湘裹着毯子,躺在副驾驶上,手里捧着一杯加了姜汁的牛奶,不太腥,有点烫。 蒋荣生打开了车窗,一边抽着烟,一边跟颜湘并排躺着看星星。 刚刚看完一场性/,事,星星却不会害羞。 依旧闪烁着明亮的光芒,仿佛在期待着两个人再次交叠。闪耀的光芒以常璀璨明亮,满天都是。 半晌以后,颜湘说,“蒋荣生,其实你也不是一定要做吧。” “嗯?” 蒋荣生嘴里还浅浅地咬着烟蒂,姿态恣意懒散,修长的手指意兴阑珊的地玩,弄着打火机,一口烟吐出,薄蓝色的烟雾在空气中的姿态风,骚而缭绕。 颜湘说,“你只是…想看我出丑而已。” 有这种人的不是吗?他见过。 有些天生就很坏的人,把一只小兔子装到笼子里面,然后用一个桶装满水,把笼子倾斜着泡到水里去,看着小兔子挣扎着向没有水的那边仓皇爬过去。 等小兔子爬上去了,这个人又立刻调转笼子的方向,“哗”的一下,原本干燥的另外一端入水,小兔子再次落入了水里,它不会水,只能再次惶恐簌簌地爬向另外一段。这样反复玩弄,人就发出哈哈大笑声。 小兔子可怜极了,浑身都是水,每一秒钟对它来说都是折磨。他也没办法反抗,太懦弱了,太无能了。 但是没有人会可怜他,反而觉得他出丑的样子很好笑。 而兔子的心脏是很小的,很容易就会被吓停心脏。 颜湘神色苍白,眼神如灰,如果不是胸膛还在微微的起伏,情绪跟那头死去的野鹿也没什么区别了。 颜湘小声地问,“……我说的,对吗?你只想捉弄我而已。” 蒋荣生回过头看他,“说什么呢宝贝,刚刚爽,得一脸婊/子,样的又不是我。” “好了,休息够了就起来收拾,管理员还有半个小时到,你也不想夹着一屁股j,y上陌生男人的车吧。” 第27章 虽然去拉斯维加斯的路上困难重重,但是在拉斯维加斯举办的雕塑展上,颜湘竟然神奇般地跟大学教科书上的雕塑艺术家握了手,拿了签名,还很腼腆又很真诚地仰望着大师,亲口说非常喜欢他的作品。(虽然是蒋荣生在旁边当了翻译。) 蒋荣生除了个性比较恶劣,比较喜欢伤害别人戳心戳肺以外,他在处理正事当中从来非常值得信赖,从来不会出错。 翻译的节奏感很好,对话衔接之间不会让人感到晦涩。 大师是个五十多岁的西班牙老头儿,复杂一些的句子蒋荣生就用西班牙说,简单一些的句子就用英语说,能让颜湘和西班牙老头儿都听懂。 最后道别的时候,大师还送给颜湘一把纯银的雕塑刀,说他看过最新一起《雕塑月刊》,并期待下次能在联展上碰见颜湘的作品。 回加州的飞机上,颜湘连觉都不睡了,就是反复地把那把雕塑刀翻来覆去地看。 蒋荣生在旁边看财报,片刻后,淡淡地合上文件夹,转头,笑着问,“这么喜欢?” 颜湘捧着那把雕塑刀,点点头,眼睛笑眯眯地。 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笑得跟往常没有任何区别。 然而这就是颜湘,早就习惯了麻木自我,努力告诉自己要友善对待他人,要只记得开心的事情,至于那些不开心的事情就一定要藏在心里面,不要去想。 这样的话,无论经历再多,也不会垮掉。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是这样做的。 这样做对不对,其实颜湘自己也不知道。可能有对的地方,不然他每天都会很不开心——妈妈在生病,被困在十岁那年走不出来,自己又每天都婊子,要面对喜怒无常,冷血刻薄的蒋先生。这样的日子其实并不好过。 可能也有不对的地方。 人非草木。不是忍过寒冷的冬天,一直藏在地下,埋得很深,等下一个春天再来,又是一片崭新的生动的绿草。 不是这样的。 那些事情会一直藏着,一直在,兀自在心底腐烂着,深入骨髓,无论四季轮回多少次。等到有一天,忽然反应过来,然后延迟的痛苦就会铺天盖地袭来。 颜湘需要吃药就是证明。 但是目前颜湘也找不到更好的办法。要跟人说吗?他没有朋友,不想让妈妈担心,也不知道该依赖谁。 要发泄吗?可是他没有自由,也没有钱。他有很多事情要做。 所以就只能一直这样,告诉自己,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他很好,还得到了一把很厉害的人送给他的雕塑刀,看了很伟大的展览。 这样也就够了。颜湘笑着想。 最后飞机降落在旧金山国际机场,有车在机场门口等着,把他们安全送往太平洋沿岸的海边别墅。 周助理说,蒋先生需要在旧金山处理另外的一些事情。 颜湘没有什么反对的意见,蒋先生本来就很忙,满世界到处乱飞,他已经习惯了。只是跟人借了一张电话卡,跟妈妈打电话,说他要晚一周才回国。本来约好回国就去看她的,要违背约定了。 妈妈在电话里的声音很温柔,说,没关系多多,你自己一个人在外面要照顾好自己,跟紧人,别走丢了。 颜湘点点头,说,妈妈我知道啦。你也要照顾好自己。 很日常的家人对话。 蒋荣生本来在车上用AI处理工作,修长的指尖一顿,看了一眼颜湘,没有说什么,又继续低头跟周容确认文件细节。 一排漆黑的,通体发亮的豪车列阵沿着长长的棕榈大道转入某一片海滩转角的时候,颜湘正望着车窗外发呆,忽然在微微瞪大了眼睛。 在他们的面前,一座巨大的,橙色的过山车高高地矗立着。如果世界上真的有龙,腐朽千年以后,只剩下骨骼,那么一定是眼前这个样子的。 过山车的钢铁如龙骨般蜿蜒,雄伟,壮观,沿着太平洋海岸的边缘蟠爬着,是非人类能做的巨大景观。 在过山车下面是一个海边游乐园。除了过山车,游乐园很高的摩天轮,彩色的旋转木马顶部的颜色像包裹着一层甜蜜的糖霜,在旋转木马上的人成了梦幻童话里的活泼小人。 加州的阳光盛大灿烂,仿佛夏天永远封存,冰淇淋球和薯条是永远不会散场的主角,几乎每个人手里都捧着一个圆润彩色的冰淇凌球,边走边笑,边走边聊,还有人在自由地滑轮。 隔着车窗,听不见过山车的尖叫声,也听不见他们的笑声。但是颜湘知道,各种异国面孔下,他们笑得非常幸福。 颜湘从来没有去过游乐场。一直在画画,医院,家里反复辗转。 他几乎是半趴在车窗边,盯着车窗外沿途的棕榈树,有些出神。 那座过山车已经计算不出到底有多大,从拐入海滩的那一刹那,到落地,到走进蒋荣生的别墅,依旧能看到那一架过山车。 跟在洛杉矶的酒店一样,在这个别墅里没有事情做,颜湘就常常一个人坐在视野良好的落地窗旁边,手里有一叠厚厚的白纸,是给他画画用的。像动漫里温顺沉默的兔子,每天在角落里玩着旧旧的玩偶,就会觉得很幸福了。 这还是蒋荣生帮他拿的纸。佣人好像不是很喜欢他,请求般地问他们有没有白纸,他们好像也没有听见。 蒋荣生就在旁边处理工作,偶尔会有穿着西装的人进进出出,会扫两眼坐在窗边的东方男孩儿。 蒋荣生就会笑了笑,用英文说,没关系,他听不懂英文。 颜湘背对着他们,心里想,好歹是个本科生,过了四六级的。然后低头,后脑壳有点委屈似的,在白纸上随手画了一座长了翅膀,失控飞起来的过山车,然后过山车的车头绑了一个卡通小人。 卡通小人用蓝色蜡笔涂着眼睛,穿着西装,表情很慌乱,头发都飞起来了。跟平时成熟而淡定的蒋先生完全不同。 颜湘画完,笑了笑,偷偷地把纸撕下来,怕被蒋先生看见他没有好日子过。 放来放去都不知道放去哪里好,又不能扔进垃圾桶。 颜湘看到过,这个别墅的安保会检查每天的垃圾袋。 想了半天,还是放进了雕塑刀筒子里的夹层,偷偷地放好。他的眉毛垂下来,小心翼翼地检查了一遍,确保不会被发现了才安心。 蒋荣生本来正在翻材料,指尖忽地顿了顿,抬眸,深蓝色的眼睛注视着颜湘几秒钟。 然后又似是而非地笑了笑,墨色的钢笔尖缘在雪白的材料纸上,留下一道不深不浅的整齐下划线。 痕迹很浅,淡淡地,但是很清晰。 右耳边的AI声音落下,左耳里的AI继续开始播报文件,分析条文。 也许是工作的内容不同,坐边耳朵的AI声音更冷酷一些,声调更平一些,完全是刻板冷漠,不近人情的机器人。 晚上十点以后,是工作停止的时间。 佣人都已经各自回房,也不会再有洋人下属来汇报工作,这个别墅里恢复了沉静。 吊顶极致奢华浪漫,每一块地上都铺了柔软的地毯,可是却干净温暖,可以想象,单单是地毯的维护成本就有多奢侈。两边壁上挂了油画,中间的壁炉正在燃烧着柴火。有点像童话故事里森林深处的城堡,华贵,但是寂静。 颜湘一边啃着苹果一边下楼梯,这里的楼梯是复古木色,间距有点窄,下楼的时候要小心一点,刚下到一楼,就看到蒋先生坐在一楼的沙发上,在看电视。 这里的电视颜湘都看不懂,全是洋文,只有卡通频道能看得懂一点。 颜湘咬了一口苹果,慢吞吞地走到一楼。 “过来。”蒋荣生叫他的语气感觉总让颜湘觉得很熟悉,像是在叫西蒙。 西蒙是蒋荣生养的狗,长得凶凶的,偶尔会去蒋荣生那套顶层复式玩。 虽然长得很凶,毛又长,但是性情很温顺,有时候颜湘在沙发上打游戏睡着了,西蒙会趴在他的肚皮上,让风吹不到颜湘的肚子。 西蒙被训得太好了,吃饭也不着急,更不会抢,看到蒋荣生拿零食出来,要蒋先生说一声,“过来”,西蒙过去,得到允许以后才会低头吃。 但是颜湘喂西蒙的时候,也会说,“过来”,西蒙就不会听他的,也不会吃他手里的东西。 颜湘后来觉得,可能是语气有区别。 蒋先生的“过来”,声音有点低,吐字沉稳而游刃有余,似乎没有人能违逆。 颜湘也是,很听话地低头走过去,站在沙发旁边,不敢再吃苹果了,安静地看着蒋先生,用眼神问,怎么了? 蒋荣生递给他一本画册,皱皱眉,“不要用白纸画画了,没有订成册会乱飞。今天我开会,文件里多夹了一张涂鸦。” 他说着,把那张用素描的过山车纸张摆到桌面上。 的确是自己画的。 颜湘一直在画画,画了很多速写,水彩和动漫过山车,也没有数到底画了多少,莫名其妙跑到蒋先生的工作文件里,还影响了他的工作,这让颜湘很不好意思。 蒋先生拿起遥控器,换了一个台,“你需要什么就跟他们说,他们都是华人,能听得懂中文。” 颜湘默默地捧起素描本,想了想,嘴唇翕张几下,但是却什么都没有说,温驯地点点头,说,“知道了。” 刚刚嘴唇翕张的瞬间,电视上正在播报其他州的枪击新闻,新闻上的现场混乱无比,把颜湘想说的话都隐匿下去。 如同被投入湖底的一枚微茫石子,连涟漪都没能余响泛滥几圈。 蒋荣生喝了一口柠檬红茶,看着颜湘,微笑,“你觉得这里的佣人不是很喜欢你?” 颜湘一愣,不知道蒋先生是怎么知道的。 的确,这里的佣人并不是很喜欢他。 如果是见面的第一眼就不喜欢他,态度冷漠,眼神冰冷,那也不能计较什么。 只是这种“不喜欢”是从第二天才开始的。 这让颜湘反复琢磨,觉得肯定是自己在这里做错了什么,他们才会不喜欢自己。 颜湘于是问,“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 蒋荣生神色淡漠,不徐不疾的低音响起,“并不是你的错。他们一开始以为你是齐思慕。” …思慕? 那个跟自己长得很像的,很厉害的演员? 颜湘认识齐思慕,一开始是在学校的见面,后来或多或少地厅到传闻,齐思慕和蒋先生是一对剪不断理还乱的年少情侣。 他们十几岁就认识,好像在一起过,后来就分手了,缠绕混乱至今,既不能算情侣,也不能算什么关系都没有。 至少在网站上看到,齐思慕的很多电影都是由蒋先生个人投资的,是百分百的资金话事人。 对了。 颜湘猛地睁大了眼睛,恍然大悟。 那天路过去书房拿水彩的时候,在巨大的书架上匆匆一瞥,好像看到有一张合影,背景是两个穿着美式高中校服的学生。 下一秒钟,就听见蒋先生淡淡地,“我跟齐思慕高中交往过。当时齐家和我的父亲,大哥都不同意。我们当时非常幼稚,打算所谓的私奔。私奔的终点就是这座别墅。当时这座别墅已经完全属于我。” 齐思慕提出分手也是在飞往旧金山的飞机上。约好到了终点就分手。 的确是终点。 “还有那座过山车。”蒋荣生深蓝色的眼睛也眯了眯,脸上始终保持着很温和的微笑,彬彬有礼, “是齐思慕一个很天真的幻想,想在海边试着做一座长长的过山车。后来我实现了。” “这些,这座别墅里的所有佣人都知道,所以他们觉得你是mistress,情妇,第三者,占了齐思慕的东西。这就是理由。” 颜湘睁大了眼睛。 却又忽地难受起来。他是一个很自卑,对他人的想法,批评保持高度敏感的人,强迫症也有点严重。 他希望每一个人都能友好相处,甚至希望每一个人都能喜欢他。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颜湘喜欢苛责他人,而是他习惯性地保持透明,或者讨好所有人。如果别人不喜欢他,看轻他,颜湘就一定觉得是他自己的错。 不然还能是谁的错?佣人们不知道情况,蒋先生跟他的关系是金主与妓,没有义务帮他解释。 颜湘叹了一口气,没有说话,默默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啃着苹果。 当婊/子可以,但是当得这么人尽皆知,每天在别人眼底下晃悠,被人嫌的理由而不自知。 颜湘心里觉得很难受。 第28章 颜湘啃着手里的苹果,一直盯着电视机,静静地看着电视上播放的新闻。有四幅不一样的红绿股票折线图在电视机上跳动着。 颜湘一直看啊看,眼睛都不眨一下。 很久以后,他才终于放弃了。其实他根本看不懂。 颜湘把吃剩的苹果核放到了垃圾桶里,洗干净手,坐在蒋荣生的身边,又问,“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国?” 电视机播放着新闻,蒋荣生很偶尔才抬起半分眼皮扫了一眼,皱皱眉毛,大部分时间是低头看着手里的俄罗斯文集。 “四天以后。” 颜湘的肩膀垂下来,喃喃地,“还要这么久啊。” “嗯。” 从这一晚结束以后,颜湘就很少再呆在一楼的落地窗里画画,除了吃饭,其他大部分时间都呆在二楼的客房,一个人在房间里面依旧是画画,发呆,偶尔打电话给妈妈,像个被圈养起来的兔子。 人长久地呆在一个地方,不说话,看不到外面的人,情绪是不知不觉地会越来越低落的。 就连跟妈妈打电话的时候,隔着遥远的太平洋,妈妈也察觉到了颜湘的寂寞,很小声地问,“多多怎么啦,不开心是吗。” 颜湘笑了笑,铅笔在纸上勾勾画画,却半天画不出什么,说话也很小声,生怕路过的佣人听见自己的声音。 看着素描纸上的一塌糊涂,颜湘忽地愣了。 什么时候连画画都画不出来了。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不能长久地呆在房间里了,画画和做雕塑是生命里最重要的东西。 可是他又实在不想见人。蒋先生也不会管他,不会帮他解释,从头到尾他都是所谓的第三者。 颜湘从床上下来,赤着脚,走到露台上,整个太平洋海湾就在面前,海风中夹着咸涩又温暖的气息。 今天是一个很好的天气。 于是颜湘对着电话里的妈妈说,“没有不开心。妈妈。我刚刚是在想,要出去给你买点东西,但是不太认识路,在烦恼应该怎么办呢。” 妈妈在电话里笑了笑,声音通过无线电波传过来,讲话很慢,但是很温柔,“以前妈妈不喜欢你给我买东西,有钱你自己留着。但是刚刚听多多的声音,好像真的不太高兴,那你可以多出去走走,记得不要走丢了,你一个人在外面,走丢了都不知道该找谁,知道吗?” “嗯,我知道的妈妈,你要注意身体,我很快回去看你。我前两天看到微信,医生说很快就可以动手给你做手术了。” 妈妈说,“好。我等你。等我身体好了,给多多做点好吃的,我都很久没有给多多做过大餐了。” “到时候我帮妈妈。” 挂了电话以后,颜湘盯着手机,看了一会,才把手机放回兜里。转身,就看见蒋荣生捧着一杯柠檬红茶站在身后,深蓝色的眼睛注视着他。 半晌后,才说,“跟你母亲打电话?” 颜湘点点头,想起了上次他在车里打电话,蒋先生好像也看了他一眼。 蒋荣生绝对不是那种眼睛有事没事就盯着别人的人,他很忙,连把目光放在别人身上,都需要考虑经济效益得失比。 半晌后,蒋荣生声音淡淡地,说,“很少见男孩子这么爱跟母亲撒娇。” 颜湘感觉耳朵轰了一下,大声说,“我没有撒娇!” 蒋荣生深蓝色的眼睛噙着很轻的情绪,唇角微微地勾起来,“你气什么。” “我也没有生气!”颜湘赤着脚踩在地毯上,靠近了一些蒋荣生。 完全是下意识的行为。有些人天生气场冷,距离很远也能感受到他的威压。 而颜湘气质很温和,强调自己情绪的时候,只能通过距离来弥补,靠得近一些,以为别人就会怕他。 蒋荣生的笑意更深了一些,没有跟他在这个问题上多纠缠,仿佛嫌他幼稚似的,转口问,“我听到你要出去走走?你认识路么?讲得出英文么?” 颜湘脸色微赫,又说,“我有手机,而且不会走远。” 很像个下雨天非要较劲出门散步的小狗。 蒋荣生伸手揉了一下颜湘的头发,触感非常好,柔软蓬乱,像一团软绵绵的云朵。 颜湘没法反抗,只能任由他的蒋荣生的手在他的脑袋上乱揉,揉了半天还不算,在最后,蒋荣生还低头,把颜湘按在墙边,亲了很久。 颜湘一边抑制着不发出声音,一边的意志又被深吻拉扯着,大脑容量过载,眼神逐渐迷离眩晕。 在最后分开的时候,颜湘的眼睛蒙上一层薄薄的朦胧的水雾,微微喘着气,又听见蒋荣生在他耳边说,“换衣服。我带你出去。” 颜湘:“……” 吻到这个程度他以为下一步是要做/爱了。结果竟然是要出去。 那点不上不下的欲望被吊住,又强制性地掐停,颜湘站在原地迷茫了好一会,扇了自己两巴掌,才去换衣服。 第29章 令人高兴的是,出去的只有他们两个人,再也没有一大堆人跟着。 这非常好。 反正他在蒋荣生的面前什么丑态都出过了,完全没有尊严可言,这婊/子当得已经非常习惯,没有什么压力。 换好衣服下楼,透过一楼拱形的彩雕玻璃窗,颜湘就看见蒋先生正站在门外的葡萄架子垂藤前,在夜色里,他的头微微地下,指尖夹着一根薄蓝色的香烟,眉间微微蹙着。 颜湘下楼梯的脚步加快了一点,绵绵的拖鞋发出哒哒哒的声音,飞速跑到玄关处,换了马丁靴,出门。 听见声音,蒋荣生回过头来,深蓝色的眸色在黑夜里显得尤其浓郁神秘,扫了一眼颜湘。 蒋荣生的头发重新打理过一次,墨色而富有光泽的头发用发胶抓了两下,露出了饱满的额头,鼻梁的弧度尤其立挺而优越,耳边点缀着一颗银色的钻石耳钉。 蒋荣生其实非常适合梳大背头,因为他的五官深邃立挺,脸型优越,完全不需要一点遮掩。 完整露出来的时候,才能给予对方最大程度的震撼和压迫。 他自己可能也知道。 所以平时有正式场合的时候,总是西装加大背头傍身,偶尔会戴一副银色细边眼镜,淡淡地盯着你的时候,让人如芒在背。 浑身的锋芒和气场就紧紧地禁锢在束整的西装三件套当中,看起来禁欲而傲慢,倨傲而优雅,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令人臣服的气息。 这是颜湘最为熟悉的蒋先生。 但是今天好像有点不一样。 蒋荣生换了一身衣服,羊绒与法兰绒拼接而成的卡其色飞行员夹克,里面搭配一件剪裁不对称的衬衫。裤子则是窄版修身牛仔裤,性冷淡般哑灰色的暗调,显得内敛而华贵。 最为特别的是蒋荣生今天踏了一双小牛皮过膝长靴,喑暗的深蓝色色调,完美地包裹着修长,笔直,而有力的一双腿。 抽烟的时候,手垂在两边,手指轻轻弹着烟灰,带着炽热而渺茫的灰烬便淡淡地飘落着,落在圆润而微微反光的鞋尖。 确实有点不一样了。 不再刻意沉敛着气场收束在西装下,显得成熟矜贵,而是换了一个风格,气场全开,锋芒毫无遮掩,用皮革和不规则剪裁拼接搭配,显得有点纨绔风流,浪荡不羁。 “傻了?过来。” 蒋荣生揉了一把颜湘的脸,又很像对待玩物似的,扯着他的脸让他的脑袋晃了晃。 扯得有点痛了,颜湘皱着眉“嘶”了一声,很没用地没敢挣扎。 等蒋荣生玩够了放开手了,颜湘才跟在他身后,慢慢地往前走。 走着走着,颜湘忽然很小声地说,“蒋先生,我小时候去邻居家玩,我妈妈说不能掐小孩儿的脸的。” 蒋荣生的语气非常轻慢,“嗯,怎么?” “掐小孩的脸,他们会控制不住流口水。” 颜湘只是想让蒋荣生别那么经常掐他的脸,很痛,又不敢直说。 蒋先生是不喜欢别人忤逆他的。 蒋荣生听懂了,然而伸手,又掐了一把颜湘的脸颊,力度反而还重了一些,手指松开的时候,还留下了淡淡的绯红痕迹。 蒋荣生的声音低低地,附在颜湘的耳边,透着玩弄,咬字缓慢,“你是小孩儿么。” 他又直起身子,“你不是啊,你是成年人了。不会流口水的。我想掐就掐。” 说着,又泛着墨蓝色双眼,笑得很恶劣:“想起来了。每次做/爱结束都要换新的床铺,上面沾的,除了你的眼泪,精/液,肠液,还有你翻着白眼,控制不住,流下的——” 没等蒋荣生说出口,颜湘已经伸手捂住了蒋荣生的嘴唇,想阻止他说出来。 大庭广众之下的,禁止宣/淫。 在颜湘的覆盖的手掌下,蒋荣生的嘴唇翕张,吐出的气息微微温热,弄得掌心微微酥麻,又有点轻微的痒意。 蒋荣生垂下墨蓝色的眼眸,注视着颜湘,很轻,很慢地吐出那两个字。 盖住嘴唇,看不出来是什么。然而嘴唇擦过掌心的皮肤,翕动的痕迹已经很能让人明白。 颜湘的指尖横在蒋荣生的脸上,边缘处,不受控制地微微蜷缩了一下。 跟发病不太一样。 只是出于纯粹的心脏抽一下,像被软软的猫猫爪子挠了一下。 不太疼,很温柔,让人心底都生出绵软。 蒋荣生依旧静静地注视着颜湘。 他的眼睛实在是很好看,不深不浅的蓝色,如同繁复而灵气贵的珠宝,折射的光华落进他的眼里,便缓缓流动着含蓄晶莹的光泽。 其中氤氲的光华清晰可见,似蝴蝶翅膀上流淌的透明脉络。 是艺术的,美的极致。 颜湘对美有一种天生的直觉,一时被蛊惑住,傻傻地昂起头,有些呆了,微微的卷毛在晚风里迷茫地拂动。 一如既往的温和甚至可爱,没有一点攻击性。 “像个蠢货。”蒋荣生轻声嗤笑道。他被捂着嘴唇,嘴巴依旧没放过颜湘。 颜湘没有反驳。 几秒钟之后,蒋荣生抓起颜湘的指尖,放了下去。 然后很快地低头,双手捧住颜湘的脸,这次不再是像刚才那样的,掌心与唇的,柔软到有些纯真的碰触。 蒋荣生吻住了颜湘。 不像刚才那么天真的来往,两个人在加州公路,高大的棕榈树背后,唇齿相接,呼吸交缠,口涎交错。 出门前那点被强行掐停的诞欲,仿佛再次升腾蔓延,从心脏酥麻传遍整个身体。 颜湘只能抓着蒋荣生的夹克领子,纤细的手腕无助地战栗着,除此以外,他的一切都任人拿捏控制着,欲望也是。 呼吸也是。 深吻着,直到颜湘呼吸被剥夺到极限的最后一秒钟之前,蒋荣生松开了怀里的人,低头看他。 颜湘靠在蒋荣生的肩膀上,仰起头,大口呼吸着。 因为缺氧,鼻子泛上一层酸涩,雾水朦朦,好像快要哭了。 蒋荣生一下一下地拍着颜湘的背,嘲笑他,“出息。” 颜湘没法说话,只能不断地喘息着,脖颈白皙而直落,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像一只濒死的天鹅。 蒋荣生笑着说,“别喘了,你像个廉价的婊/子。” 颜湘的气息一顿,委屈地僵硬着,慢慢地松开了双手,想站直一点。 蒋荣生再次低头,这次却是轻轻地啄了一下颜湘的脸颊,然后松开了他,淡道,“休息够了?走吧。继续散步。” 颜湘揉了揉眼睛,跟在蒋荣生的身后,窝囊地低着头。 两个人沿着别墅的广阔围墙绕出去,行走在海岸边的下坡公路,沿途是高大的棕榈树,在夜色的晚风里沙沙作响,树干上缠绕着不断闪烁的红绿色的小彩灯,路过的很多别墅庭院门前,都摆放着一颗高大的圣诞树,或者驯鹿灯饰,周围堆着各色包装纸包裹起来的礼物盒子。 路上有美国青年踩着滑板沿着倾斜的马路往下冲,滑板滑轮摩擦过地面,传来巨大响声,其中夹杂着听不懂的语言,颜湘只听清楚了末尾是,“Marry Christmas!” 原来今天是圣诞节。 时间过得这么快,马上就要跨过新的一年了。 走到沙滩上,圣诞节的氛围就更加浓烈,巨型过山车依旧盘旋在海岸边缘,不知道怎么做到的,过山车的钢架上似乎饶了一圈彩灯,整个过山车都在散发着银色的闪闪发亮的光芒,如同流星划过的痕迹一般。 游乐园门口屹立着两只高大的胡桃夹子卫兵,头上耸立的冬帽换成了红色的圣诞帽。 抬起眼睛就能看到一颗超级大的圣诞树,上面悬挂着一颗银色的巨大五角星,在缓慢地转动着,每一面都是不一样的Q版圣诞老人和驯鹿,看起来特别可爱,像童话世界一样。 好像全世界的彩灯都坠落在这片海滩上了一样,到处都在挂着银色的彩灯,像上帝随手洒下的一大包跳动的璀璨的钻石。 沙滩上人特别多,也很热闹,加州还是有点冷,海风吹过来,冰冷的海水拍在礁石上,很多人手里都会拿着一杯热咖啡。 整个海滩和游乐场的空气中弥漫着淡淡地蜂蜜味和焦糖味的咖啡,闻起来软融融的。 连对甜食一般般的颜湘都觉得那股焦香味很好闻,舔了舔嘴巴。 更不用说家里一堆果酱和蜂蜜,喝柠檬红茶要加两块糖的蒋荣生。 果然蒋荣生很快买了一杯热可可。杯子也很有圣诞氛围,吸管边缘还点缀着一个姜饼人,小帽子竟然还是可拆卸。 颜湘看得眼馋,老是用眼睛偷偷瞄着蒋荣生手里的热可可。 “看什么。”蒋荣生淡道,“出来没带钱包,只买得起一杯。你忍着吧。” 颜湘:“……” 这还是第一次见蒋荣生说买不起什么。 颜湘一直觉得,只要蒋荣生愿意,他可以直接用钱砸出一艘火箭,飞到月亮上,再用中文,英文,俄罗斯语,西班牙语,向地球上的全世界宣布,他已经控制了月亮的运行轨迹,地球上的人不想死的话,全部自杀给他看。 很有钱,很厉害,但是很神经病。 猜不到他在想什么。 这就是颜湘心里的蒋先生。 果然,颜湘没有热可可喝,但是也没有求着蒋荣生给他买。 然而蒋荣生却会回头,扬了扬手里的纸杯子,笑着问,“很馋?” 颜湘点点头,又说,“我明天也可以来…” 然而话没说完,蒋荣生便压了过来。嘴唇被湿润的,冰凉的,却带着很醇厚的甜味的嘴唇覆盖了。 蒋荣生又低头亲了颜湘。 今天的第三次接吻。 虽然颜湘没有搞懂为什么蒋荣生会骂他婊子,又会腻不住地亲吻他,但是这不是他的脑袋可以思考的事情。 沙滩上亲吻的情侣很多,圣诞节的氛围浓郁无比,每个人都沉浸在幸福的爱河当中,亲吻,手牵手都是很常见的事情。 他们也是其中的一对,最多就是蒋荣生出色的外貌和身高让他更显眼。 两个人抱着,身高特别合适,仿佛天生一对似的。 黏腻的氛围严丝合缝,游乐园后的过山车已经变成红绿色,很有圣诞氛围,很多人在幸福地尖叫着,声音直破云霄,可是这也没能影响两个人之间的接吻。 颜湘紧闭双眼,眼睫毛宛如颤抖瑟缩的轻羽,始终没有反抗,任由蒋荣生亲吻着。 一个漫长的,热可可味道的吻。 吻完以后,蒋荣生用深蓝色的眼睛注视着颜湘,“还馋吗?” 颜湘伸出舌尖,舔一下嘴角,点点头,眉间痣显得温润而可爱。 “更馋了。” 明天我一定要带钱包来买。 第30章 越临近十二点,沙滩上的人就越多,连颜湘都感觉到有些奇怪,跟蒋荣生挤在有些熙攘的人群里,颜湘大声问,“为什么人好像越来越多了。” 蒋荣生微微皱着眉头,把手里的热可可一饮而尽,低声道,“午夜十二点会放烟花。” “烟花?在这片海滩上吗?” “嗯。” 颜湘想象了一下那个场面,心头微动,悄悄掀起眼尾,小声商量道,“那我们可以留到十二点吗?” 他心里没什么把握,因为蒋先生是个喜欢安静,对空间的广阔程度要求很高的人。 他未必会为了烟花,挤在人群里,一直等到十二点。 果然,蒋荣生作出了否定的答案,摇摇头,态度很有些冷漠。 颜湘有些伤心。 眼尾很有些哀伤地垂下来,鼻子皱了皱,如果他是一只兔子的话,现在耳朵大概已经耷拉了下来,无精打采的。 颜湘是这样的,再大的事情他都坚忍着,只在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上表现出自己的难过。 生活太苦,这样也算是捍卫自己拥有难过的权利。 他伤心的情绪实在是太过于明显了,蒋荣生跟他并排走着,忽地扣住颜湘下颌线,说道,“很失望?” 颜湘笑了笑,点头,“北城禁燃好多年了,我只在小时候,在家里的院子里,跟…跟邻居的小朋友一起玩过烟花。此后再也没有见过了。” 蒋荣生低头看他,墨蓝色的眼睛很沉,宛如月色下的地中海,静默着,没再说话。 两个人穿过了拥挤的潮流,是要往回走的路。 片刻后,蒋荣生忽然很轻微地叹了一口气,嗓音似乎含着无奈地,“你恐高吗?” 颜湘摇头,不明白蒋荣生的意思。 几秒钟之后,颜湘又后悔了,他该说恐高的,也许蒋先生又想出了什么法子折磨他。 不对,他要是说自己恐高了,只会更如了蒋先生的意思。 反正说与不说,结局都是全看蒋先生的心情。 这并不是颜湘的敏感与杞人忧天,只是跟蒋先生相处了这么久,他总该有一些自觉的。 噩梦般的命运总是降落在意想不到的下一个瞬间。 颜湘安静地等着今天自己的命运,然而蒋荣生没有让他做不情愿作的事情,也有让他跪下。 而是带着他穿过了那两个高大的胡桃夹子卫兵,进了游乐园,然后坐在一间奢华的休息室里,直到,还有十分钟就到午夜十二点。 然后蒋荣生带着他,一步一步地爬上过山车的楼梯,坐进了那辆高大的过山车的第一排。 一整架过山车里面只有他们。 颜湘的眼睛垂下,往左边看,是沉浸在幸福圣诞季里,灯光璀璨的圣诞旧金山,往右边看,是深蓝色的太平洋。颜色很像蒋先生眼睛的颜色。 颜湘有点紧张,他现在至少离地面有好几百米,或者一千米,在茫茫的空中,他的呼吸都有些颤抖,双手只能紧紧地刷着挡在胸前的马甲式围栏,钢铁的冰冷让它的指尖微微发抖。 “十,九,八,……” 蒋荣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咬字缓慢,像心脏跳动的节奏一般,沉沉地,一下,一下。 过山车沿着挂着银色小灯的垂直轨道,慢慢地网上攀爬着,距离地面越来越远。 “五,四,三……” “二,一……”颜湘也轻声道—— 过山车已经到达了顶点。 一还没念出来,结果下一秒钟,过山车就垂直往下掉,心脏瞬间传来失重般带来的窒息感,眼泪也飚了出来,泪珠在空气中几乎垂直洒落。 耳朵传来漫长的鸣叫声,意志也有些模糊,很像某些时刻,不上不下,将达未达,脑海中完全一片空白。 伴随着巨大的轰鸣声,过山车在空中完成了一个漂亮而流畅的垂直向右三分之二旋转,然后再次缓缓地沿着七十多米的缓坡爬升。 颜湘惊魂未定地喘着气,耳朵里除了钢铁声,海风的声音,还有蒋先生的呼吸声,让颜湘有了一些安定感,至少不是他一个人在空中。 当过山车沿着钢铁轨道往上蜿蜒,发出“咔咔咔”的声音的时候,蒋荣生忽然叫了一声颜湘的名字。 “颜湘。” 在距离天空很近的地方,风尤其凌厉。 于是蒋荣生的声音就显得很轻,像月亮对潮汐温柔的吸引,反复翻涌着,卷动着莫名的情绪。 “睁开眼睛,抬起头。”蒋荣生说。 颜湘已经被训练习惯了,刚刚还因为害怕而仅仅闭上的双眼,现在听到蒋荣生的指令便下意识地睁开,头也微微昂起来。 然后就看了距离自己很亮很亮的月亮。 颜湘俊秀的眼底噙着几分茫然,和渐渐升起的惊异。他转头看了一眼身边的蒋先生,又转头,呆呆地看着眼前巨大的月亮。 过山车一点一点地往上爬,自己就离月亮越来越近,好像伸手就可以摸到。 整片深蓝色的天空成为了夹在画架上的麻质画布,平整地摊开,完整地展露在自己的面前。 鼻子轻轻嗅着,似乎可以闻到云朵像棉花糖一样的味道,每一颗星星的痕迹都清晰可见。 颜湘努力地睁大眼睛,想在那么多星星里寻找,看哪一颗是哥哥。 星星不断闪烁,颜湘与它们对视着。刚才因为急速下坠涌出的泪光,此刻在星光的照耀下,也微微地发亮。 如果在地面上的人抬起头往天上看,看到宛如小小的流星划过的痕迹,那是颜湘闪烁的,晶莹的泪痕。 明明是很幸福的时刻。 可是就是因为实在是太美好了,总有些不安似的,感觉莫名做了小偷,偷了命运偶然间从指头缝里漏掉的,名为“幸福”的东西。 当过山车攀爬至最高顶点的时候,颜湘有些紧张,瞪大了眼睛,等着下一秒钟的坠落。 颜湘的手指冰凉,放在车的扶手上,不小心碰到了蒋先生的指尖。 只有几秒钟的接触。 不同于他的瑟缩战栗。 蒋先生的指尖带着温热的气息,仿佛能感受到对方的心脏正在蓬勃地运动着,氤氲着无限野蛮和旺盛的情感。 颜湘很快把自己的手指收起来,就在下一秒钟,过山车再次直直地往下坠,然后反复旋绕翻转。 这次颜湘睁大了眼睛,月亮有时候在他脚下,有时候在他面前,有时候呼啸而过,落在他的身后。 在无依无靠的空中,颜湘的手再次不经意间碰到了蒋荣生的手。 然而忘记是谁先牵起来的,在轰隆而过的盛大声响中,两个人不知不觉中十指紧扣起来,互相分享着疯狂又失控的心跳。 蒋荣生的手掌很大,又温热,牢牢地包裹着颜湘有些纤细,有些薄薄的茧子的双手,一直交缠着,谁都没有说话,谁都没有尖叫,很安静。 月亮明明在天上,可是好像是他们一起牵着手坠入了剔透的,盛大的,梦幻般的琉璃般的月亮。 蒋荣生说过能看到烟花。 颜湘没有忘记。 在午夜十二点钟到来之时,在齐声高唱的圣诞颂里,普鲁士蓝的夜色里绽放开流光溢彩的焰彩。 当真是银花火树不夜城,宛如华贵的凤凰拖拽着绚烂的尾羽从天际的边缘掠过,留下一大片斑斓破碎的细碎光羽,将整个天空照亮,涂抹上绚烂的彩色光芒。 人们常常感叹烟花总是只有一瞬间的光华,此后便落于永恒的寂静。 可是坐在高速疯狂旋转的过山车上看烟花,便根本来不及看到烟花熄灭的那一瞬间,过山车便转向了下一个弯道,永远在往前,能看的就永远只有绽放的那一瞬间,眼睛里永远是亮的。 如同一场穷奢极欲,金迷纸醉的末日逃亡,不必担心寂寞黑暗的明日,一直无休止地往前就好了,疯狂,绚烂,繁华,餍足,淋漓。 他们手指相交,他们心脏共振,就这么一直到永恒的末日。 耳边是呼啸而过的海风,前面是温柔的月亮,后面是盛大的烟花。 没有再比这更像梦的时刻。 最后从过山车下来时候,颜湘和蒋荣生交叠着双手,藏在卖冰淇凌车后面,接了一个漫长的吻。 吻得很轻,很温柔,嘴唇磨蹭着,吮吸着,偶尔溢出几声错乱的,又绵软的呼吸。 分开的时候,颜湘的心脏还是在砰砰跳,半张脸藏在隐匿的黑暗里,微微喘着气,脸颊红红的,像是抹了一层莹润的胭脂。 蒋荣生站在颜湘的身边,很轻地笑起来。那么冷艳成熟的一张混血儿脸,笑起来的时候眼睛竟然弯弯的,唇角的弧度轻轻地往上翘,棱角分明的下颌线也显得温柔起来。 他没有再吻颜湘,而是用微热的手指摩挲着颜湘的下巴,脸颊,耳垂,调情似的,又没有再次低头亲吻的动作。 等到颜湘好不容易缓过气了,两个人牵着手从冰淇凌车后面走出来,继续沿着太平洋沿岸散步。 烟花依旧一簇一簇地在天空中绽放着,颜湘偶尔会抬头往上看,却不像刚才那样执着了。 蒋先生虽然很神经病,但是仿佛拥有魔杖一般,轻而易举地挥一挥那根细长的魔杖,就能展露出惊奇的,华丽的场景,总是让他大吃一惊。 海风又温柔下来,他们没有再说话,只是路过一辆开放式的红绿色的小车子的时候,那里旁边摆放着圣诞老人充气卡通形象,旁边摆着两张小桌子,有很多小朋友在写明信片,许下无数天真的愿望,想要圣诞老人来实现他们的可爱的愿望。 颜湘忽然心头微动,抬眼望着蒋先生,没说话。 “想写?”蒋荣生问。 颜湘点点头。 蒋荣生从夹克里掏出一沓细碎的绿色纸币,数了数,抽了两张给颜湘,说,“买两张。我也要写。” 颜湘拿了钱,用很不流利的英文,腼腆地朝着大胡子爷爷要了两张明信片,然后跑回蒋荣生的身边,递了一张给他。 蒋荣生低头接过,慵懒地笑了笑。 颜湘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卡片,摊开,掏出一支从老板那拿来的黑色签字笔,在上面很端正地写下了自己的愿望: “一,妈妈身体健康;二,能无忧无虑地做雕塑;三,我以后的生活天天开心,幸福愉快。” 写完以后,颜湘吹干了墨迹,耐心地等着蒋荣生写。 他又有些好奇,偷偷地用余光去看蒋先生能有什么愿望呢。 他几乎已经无所不能。 结果蒋荣生几笔就写完了,写完之后大大方方地摊开颜湘看。 在远处的彩灯照耀下,蒋荣生锋利的笔迹清晰可见,带着隐隐的锋芒。 他曾经见过三次蒋荣生的字,第一次是协议签名,第二次是美术馆里他的作品铭牌撰写,第三次是今夜。 上面写着:颜湘搬进蒋宅。 颜湘愣了一愣,抬起眼,看着蒋先生。 蒋荣生没什么表情,一双墨蓝色的眼睛,看不清情绪,嘴角却很温和地笑着。 蒋荣生把明信片交到颜湘的手里,“拿去填地址吧,小圣诞老人。地址就填蒋宅,中国北城市静河区长宁街道1号,蒋家大宅。记得住么?” 颜湘讷讷地点点头,依着蒋荣生的话填了在上面填了地址,和邮政编号,北城市的邮政编号他是知道的。 填完以后,把两张明信片交给大胡子爷,眉眼很是温和地说,“谢谢。” 可是不知道怎么地,也许是硬纸片的边缘太锋利了。 把愿望交出去的那一瞬间,颜湘的指尖被划破了一道口子,鲜明的刺疼。 于是,在雪白的明信片上,留下了一抹触目惊心的鲜红,不详似的。 第31章 决定回国的那天早晨,旧金山的晨间天气如往常一样,微冷又弥漫着雾气。 一辆庄重又低调的迈巴赫S680,在晨雾里缓慢而稳重地穿行着,车灯在湿润到近乎如同下雨的潮雾里显得有些朦胧,明明灭灭。 颜湘窝在后排行政椅,衣服穿得很厚,脖子上裹了一圈小羊羔毛围巾,脖子上挂着一张深色的毯子,他的脑袋微微地垂下来,侧到一边去,眼睛闭上,睫毛温柔地垂下来,呼吸得很缓慢。 皮质中控台已经熄灭,一片漆黑,静静地倒映着颜湘无知无觉的睡颜。 蒋荣生则一身铁灰色西装,双腿优雅地交叠,足尖处定住翘起,浅薄的日光渡上一层薄薄的光晕。手边放着一杯柠檬红茶,而手上摊开了一份旧金山都市报。 全英文,黑白色,散发着有些刺激性的油墨气息。 周容在前排副驾驶坐着,微微吃惊地往后看了一眼。 据他所知,蒋先生其实是很少看纸质报纸的,亲口说过的,效率太低。 除非重大突发消息,否则蒋先生日常浏览要闻有特定的时间规划,一般是在每日的早晨,将ipad放在跑步机上,一边运动,一边听取AI正在进行的快速分析报告。这才符合蒋先生的习惯。 但是作为一个经验周到的助理,尤其是蒋先生这种专业过硬,脾气却难以伺候的老板,他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除工作以外的事情,保持沉默,无条件服从老板的所有动作和习惯。 蒋荣生安静地把报纸翻过一页,面无表情地,看着都市日报上的美式冷笑话,墨蓝色的瞳孔毫无波澜。 报纸其实是颜湘买的。 颜湘是艺术生,常常需要到各地去集训,北城美院也常常举办很多外出写生采风的活动,只是时间常常都很匆忙。 而且他们家从上初中之前就破产了,没有什么钱去逛当地的旅游纪念品店。纪念品店里的东西都是精致且昂贵的,颜湘买不起。 然而颜湘总归是一个纤细敏感的学艺术的小孩,还很小,拥有着天真的仪式感追求,无论做什么,总想给人生留点纪念。 所以颜湘从初中起,就有一个习惯,去到一个新的地方,就会去街口的报刊亭,买一份当地的报纸带回北城。 报纸很廉价,有日期,而且鲜明生动地记下了那个地方发生的事情,对当时没什么钱的颜湘来说是最棒的选择。 即使后来长大了,颜湘对仪式感的追求渐渐淡缺了,这个习惯却依旧保持着,直到今天。 所以他上车前随手买了一本当地最畅销的报纸,上车之后摆在右手边,然后就闭上眼睛睡着了。 蒋荣生人是极其有教养的,动作斯文,翻动报纸的声音总是又轻又敏捷。而且美国人的笑话在他眼里看来很幼稚,从来不会发出笑声,表情淡淡地。 颜湘睡得很好,一点都没有被吵醒。 等到他醒来的时候,以为会是停在旧金山国际机场门口,下一步就是坐飞机回国了,然而却并不是这样的。 迈巴赫S680拐进一个带着喷泉的,像医院一样的地方,周围都是冷淡且严谨的灰白色,有好多肥肥的鸽子在地上扑棱着,胖得都飞不起来了。 周围种植了很多红色的苳树灌木丛,在更遥远的地方,架起了深灰色的铁丝网,很像电影里常常拍的带电的监狱围栏。 “下车。”蒋荣生叠起了报纸,放在扶手边,简短道。 颜湘扯下了身上的毯子,头发睡得乱乱的,还有点懵,但是蒋先生的气场很严肃,给人以沉重的压力,他半个字都不敢多讲,跟在蒋荣生身后,下了车。 门口明明写着这是个什么地方,但是全是一连串长长的英文,蒋荣生腿长,步子又大,颜湘来不及看就只能越过去。 这里的颜色很单调,只有白色,灰色,大白天的也开着白炽灯,灯光强烈,有种眩晕的感觉,路过的人全部都穿着白色的制服,有点像医生,也有点像科学怪人,无论男女,都不怎么说话,训练有素的,身上的肌肉群块都特别发达,如果换一身衣服就像雇佣兵了。 他们看到蒋荣生,点头,恭敬地用外语问好。眼睛绝不多看一眼别的人。 蒋荣生则是微微颔首,不疾不徐的态度,显得云淡风轻,长腿越过一楼大门,大厅,走道,往电梯走去。 漫长的走道里,只有蒋荣生,颜湘,和后面一干助理和医生的脚步声,其他则什么声音都没有,走廊又长又深,前面一片黑暗。 颜湘忍不住小声地问,“这是医院吗?” 蒋荣生:“疗养院。” 说着,又回头,微笑,“也可以是医院。可以用来关你…这种精神状态对社会造成潜在危害的病人。” 蒋荣生说着“关你”的时候后面微微停顿了一下。 这就显得后面那句宾补像是临时加上去的一样,为了掩饰前面本来的真实意图,“关你。” 颜湘的心咯噔一跳,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蒋先生的脸色,发现他一边走着,回头时,神色漫不经心,似笑非笑,唇角弯起清淡的弧度,气场一如既往地沉稳内敛。 只是姿态并不认真,大概只是随口说说的而已。 颜湘放心了一点,解释:“我的病没到关起来的程度,很轻,不舒服的时候吃药就好了,没什么的。” 蒋荣生笑了一笑:“幼稚。想关你的时候,最终决定权不在病理报告和医生手上。” 这时,冰冷的电梯发出很轻的“叮”的一声,提示楼层已到达最顶层,“咔”的一声,电梯门缓缓地打开,展露出一层空旷的平层,中间装了一层玻璃,从天花板到地板,完全是不见一丝杂质的纯白色。 仿佛多呼吸一下,都是对这里纯白空气的污染。 长长的玻璃背后只有一张白色的病床,一个马桶,分列两边的是正在运作的医疗器械,发出机械的嘀嗒声。 在玻璃左下角有一个很小的,大约二十厘米高的可升降洞板。 除此以外是空旷的死寂。 颜湘感觉有点冷,跟在蒋荣生身后,往前走了一点,站在宛如动物观察室的玻璃窗正中央,白炽灯把一切照得宛如白昼。 可是没有一点温暖的感觉,像北极端的极昼,一片茫然又冰冷的白,完全看不到希望。 蒋荣生站在他的身侧,表情淡淡。 病床上原来是躺着一个人的,下一秒钟,他就忽然朝着玻璃窗扑上来,左眼处完全瞎掉了,连眼球都没有了,只剩下粘连的一片模糊的皮肤,五官能依稀看出从前的影子,应是极其俊挺且刚毅的。 可是他现在非常恐怖狰狞,朝着颜湘龇牙咧嘴,尖尖的发黄的牙齿露出来,双手疯狂地敲打着玻璃窗,发出沉重地“咚,咚!”声,好像要敲碎玻璃,把颜湘生吞活剥了一样。 颜湘吓得往后退了一步,脑海里闪过某种很恐怖的念头,想起了什么似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面前的疯狂的人。 玻璃窗里人看到颜湘害怕了,他更加得意起来,咧开嘴巴,用自己的牙齿一下一下地啃着玻璃窗,很快他的嘴角就撞出了血痕。 零落的赤红糊在雪白的玻璃上,显得触目惊心。 他又狞笑着发出怪叫,声音凄厉异常,总有种感觉,下一秒钟他就会敲开这薄薄的窗,把颜湘的骨头都拆了,剁碎,然后大快朵颐。 可是害怕的缘由又不止于此,颜湘总觉得一种藏在直觉里很多年的恐惧又再次席卷着他。 但是他分不清到底是怎么了。 颜湘下意识地转头去看蒋先生,恰好就看到蒋荣生抽身一拧,从医护腰后,凌厉地带出一把枪,通体黢黑,在白炽灯下闪烁着金属的光泽。 蒋荣生宽大的掌心稳稳地将枪尾包裹起来,虎口正好卡在枪托处,牢牢贴紧。余下修长且骨节分明的中指,无名指,小指屈起,握紧枪托,食指在滑套和扳机中间,是处于等待和瞄准之间的动作。 他把枪举起来,用枪口下缘轻轻地敲击着玻璃窗,发出“咣,咣”。 敲击玻璃的声音并不大,轻轻的,然而在寂静的平层里却仿佛震耳欲聋。 所有人都静了下来,呼吸也屏着。 颜湘完全僵住了,目光死死地盯着蒋荣生的枪口,其他人则是不怀疑老板会当场射击,他们需要做好心理准备,等待那一瞬间的到来, 玻璃窗的疯子依旧在咆哮和挣扎,对着蒋荣生大吼大叫,吐口水,虚空抓空气扔他。 下一秒钟,蒋荣生同时举起了左手,手掌回到腮下护住枪托,双手正面向前举枪。 枪口不像刚刚那样只是下缘对着,而是整只黑洞洞的口对准了玻璃窗里的眉心。 枪口完全贴紧。 蒋荣生微微眯了眯眼睛,西装裤包裹着的双腿无比修长,举枪的时候西装外套微微向上,露出了紧致有力的腰腹,重心落稳,肩膀又直又宽,肌肉轮廓完美,使得他一旦射击的时候,用的不是手臂的力量,而是整个背群的力量。 这样会使子弹射出去的轨迹很稳,而且后座力也不会震幅剧烈。 蒋荣生眼神平静地望着玻璃里的人。 墨蓝色的眼底,情绪很很清淡,如同贝加尔湖畔初冬的冰面,很薄一层,淡得仿佛能看清底下凝结的湖水。 玻璃窗里的人对上蒋荣生的目光,忽地凝住了。 接着,他双手举起来,远离了玻璃窗,退后了几步,然后飞快地跑回病床上,把被子拉得高高地,盖住了自己的整个身体,再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蒋荣生的眉毛轻轻地挑了一下,几秒钟以后,他平静放下了枪,把枪交还给医护,看着颜湘。 颜湘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蒋荣生笑了笑,回头凝望着玻璃窗,倒映出他有些淡漠的面容,他说,“那是我大哥。” 颜湘没有说话,脸色完全变得苍白,嘴唇毫无血色,蒋荣生每说一个字,手指就抖了一下。 看起来很像一只呆蠢的,被吓破了胆的兔子。 蒋荣生摸了一下颜湘的脸颊,带着他进电梯下楼,又说起刚刚的事情:“长兄如父,做弟弟的,总要孝顺一点,平时我在国内,很少有机会能看到他。来一趟加州,总是要抽出点时间看一看大哥的——你怎么吓成这样?” 蒋荣生握了一下颜湘的手,发现他的手完全无温度。 蒋荣生并不在意,只是笑笑,用手掌包裹住颜湘的指尖,继续说:“只是我大哥并不是很喜欢我,见我的第一面,就指着我的眼睛,说我是个外头婊子生的混血杂种,这真是太令我伤心了——你就说,我大哥是不是很过分?” 他的语气好像还有一丝委屈。 颜湘只能麻木地点头。他好像动弹不得。 回到车上的时候,蒋荣生俯过身来,指尖钩住颜湘的下巴,很轻地吻了一吻,盯着颜湘的眼睛,歪着头,像是在观察他。 颜湘木木地,像是被吓傻了。平时圆圆的眼睛,此刻完全垂了下来,瞳孔的颜色也显得很茫然。 蒋荣生又双手捧住颜湘的脸,闭上眼睛,亲密又黏腻地吻着颜湘的鼻尖,嘴唇,耳垂,脖颈。 唇息无声地落在在颜湘脸上,像是一寸一寸的打着标记,占据着地盘。 最后蒋荣生的嘴唇落在中间那颗释迦痣,啄了一下,眼睛笑起来,骂颜湘,“胆小鬼。下次不给你看了。” 事实上,颜湘的确是胆小鬼——但是这也不能怪他。 如果你在十岁那一年,作为一个娇惯的富家小少爷,作为一个合法的中国公民,作为一名十岁的儿童,亲眼见过有人拿着一把枪,对准一个人的眉心。 先用枪口下缘敲击两下,淡淡的警告,接着下一秒钟,整一个冰冷的枪口对准眉心。 如果你亲眼见过,那你也会很害怕。 且一辈子都忘不了。 忘不了对方平静又淡漠的眼神,与淡淡的硝烟味。 颜湘家里从前是开矿石和盐湖资源的,矿场附近不乏火药的烟尘味,只是颜湘很少去,小少爷总是无心无肺的,就算闻过,也总是忘得很快。 然而十岁那年之后,他就再也忘不了那股刺鼻的硝烟味了。 就像现在,跟蒋先生亲吻的时候,食指尖端处贴在他的脸颊边,来回抚摸。 蒋先生修剪良好,淡粉色的指甲盖边缘,会传来一股特殊且陌生的味道。 似乎是硝烟味,火药颗粒和金属粉末混合在一起,组成了刺鼻的烟灰质。 颜湘闻着,觉得混身都想发抖。 蒋荣生亲吻他的眉心的时候,那里仿佛也想被真的子弹打中一样,吃吃地疼了起来。 第32章 回国以后,就像蒋先生说的,要搬一次家,搬回蒋宅。 蒋先生什么也没说,也不是个会向别人解释的人,只让他搬。 颜湘曾经有那么一瞬间想过某种荒谬的可能的,但是他很快就把这个念头抹杀了下去,还笑了笑,说自己真是很糊涂。 一开始就很明白的,这是一桩买卖。 就像周容曾经说的,“颜湘,我要提醒你一点,这本质上是一桩买卖,你只需要考虑售卖的物品是否出色,至于钞票的主动权,则永远在顾客手上,也就是蒋先生。” 意思是说,别问无聊的问题,也别幻想不切实际的现实,这是买卖,不是谈恋爱。 虽然不是蒋先生亲口说的,但是从蒋先生的嘴里说出来的,只会比这凉薄冷漠百倍。 于是颜湘就把这个念头彻底绞死了,再也没有想起来过。 蒋先生让他搬,他就搬,除此以外一个字都不多问。 搬家那天,颜湘白天要陪妈妈做透析,傍晚才有时间,他问蒋先生:“能不能改天搬?” 蒋荣生:“不行。你母亲透析,我会让人去陪她,你搬家。” 这绝对是最糟糕的建议,如果让她妈妈看见了蒋先生的人,她会怎么想? 她会觉得她自己很没有用,会拖累了儿子,会觉得做手术的钱全部都是脏的,会觉得很心疼,或者失望,多多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宁愿死了。 颜湘的脾气有点像他妈妈,是一个看起来很好说话,但是很拧的人。 所以颜湘是绝不会让蒋先生和妈妈见面的。 颜湘退了一步,低声恳求着:“…不行…我的意思是最好不要,我搬,只是要到傍晚了,这样可以吗?” 蒋先生同意了。 虽然达成一致意见,但是当蒋荣生低头处理工作的时候,颜湘和周容一起退出去,周助理能看得出颜湘很不高兴。 颜湘的整个脑袋垂下来,双手插在卫衣的兜里,没什么精神。 周助理看了一眼,于是就替蒋先生解释道: “搬家的日子是找人算过的。蒋家…在北城也有好几百年的根基,总归是封建一些,你搬家那个日子有人算过了,是个黄道吉日,主家宅安宁,人丁兴旺,你就稍微累点,忍忍吧,行李不是太多,蒋先生也会派人帮你。” 颜湘本来就是性子很好的人,那一点不高兴也没想着怪谁,周助理这么好声好气地跟他解释,他就无端地更不好意思了。 颜湘点点头,腼腆温和地笑了一笑,说:“谢谢你。” 须臾,颜湘又有点奇怪,望着周助理:“你好像突然…变了一点点。” 颜湘没有忘记刚开始跟周助理接触的时候,周助理表现得很专业,一板一眼的。 甚至还有点凌厉傲慢,有种上层精英俯视一切的冷漠。 周助理的笑容僵了一下,咬牙,摇摇头,没再解释下去。 什么话该说,什么话该说,他清楚。 为了老板和颜湘之间的相处和谐,他必要的时候可以充当中间人调和一下。 蒋先生心情好不好其实很难看得出来,但是只要是个人,心情好的时候,看什么都会顺眼很多。 周容也想工作的时候,不必那么提心吊胆的。 但是一旦涉及到蒋先生本人的心思,那他作为助理的,就不能多说一个字了。 君心难测,他揣测得准不准不说。 另外,万一要是碰巧猜准了,蒋先生是个好面子,心高气傲的人,很难低头。 那一层窗户纸也绝对绝对,不该由他这个无关的外人来帮着捅。最后低头的一定要是颜湘。 于是周容只能笑笑,把颜湘送上车,保持着微笑,从头到尾都没解释。 第33章 搬家那天,北城气象局已经连发了好几天的降雨预告,到底也没落下雨来,天气阴沉沉。 虽是傍晚,却不见一点霞光,大块大块的乌云密密麻麻地笼罩着很像丧尸电影里的末日尽头的场景。 颜湘手里头拖着行李箱,另一只手握着手机,跟在一个微胖的,约四十多岁的女人身后,她穿着雪青色的绸衫,领子微立起来,头发盘在脑后,用一根银色的簪子固定住,吊梢眼,胭脂唇,态度不咸不淡地。 颜湘听见别人喊她“青娘”。 青娘看起来并不是很喜欢颜湘,低头带着颜湘一路进大宅,却并不说话。 其余的下人们见了颜湘,本来还在说说笑笑的,见了颜湘也住了嘴,用余光瞥着他。 等颜湘和青娘走过,身后又响起细细簌簌的议论声。 过多的目光和关注会让颜湘不自在,头于是埋得更低了,手指头紧紧地扣着行李箱的拉杆。 蒋家大宅的走廊上点着灯,一路走过去,沿途雕花的窗纸上映出乳黄色的灯光,灯影绰绰,却看不清窗子里的画面,如梦般朦胧浮动。 青娘引着颜湘,一路进垂花门,庭院游廊,又绕过了一方乌金屏风和一个方院,才进了中间的那幢独栋住宅。 那只叫西蒙的狗守在大门前,见了颜湘很是亲热,也许是还记得他,不住地往颜湘腿上扑棱。 颜湘本来有点怕这么大只的狗,西蒙都快有他半身高了,毛又长,浑身漆黑,牙齿尖尖的,像头小怪兽一样。 可是西蒙没有攻击颜湘的意思,尾巴摇得飞快,发出轰热的气息热情得不得了。 青娘斜眼暗唾了一声:“没骨气的小畜生。” 然而这是蒋先生的狗,她不敢骂出声,怕这小鸭子听见了,去跟蒋先生告状。 青娘一张脸板得更严肃了,很有些冷淡:“你唤我青娘就行,两岸青山相对出的青。蒋先生吩咐过了,你住正房主卧,待会老蒋会帮你把行李搬上去,东厢房整栋别墅已经改成了雕塑画房,你随便用,随便放东西,要什么随便找个下人说就成。” 颜湘温和道:“行李我自己搬上去就行了,不用麻烦别人。” 青娘仿佛没听见似的,继续着自己的话:“等你来了厨房才能起灶,所以晚饭没那么快,饿了的话小厨房里做了点心,待会送到主宅一楼客厅,可以垫垫肚子。” 颜湘怔愣片刻,客气地说:“谢谢。” “还需要什么么?”青娘吊起眼睛看颜湘。 她的气势很有几分凌厉,单眼皮,窄窄地,微薄的嘴唇,看起来就很不好惹。 颜湘摇摇头:“没有了,都很好,谢谢你。” 青娘点头:“有需要您再吩咐。”然后就退下了。 主宅门口只剩下颜湘和西蒙大狗。 颜湘这才放开了行李箱,半蹲下,西蒙竟然比蹲在地上的他还要高,摇着尾巴一下一下地拍着颜湘的腰侧,大约是修了毛毛,露出眼睛,黑亮黑亮的,笑眯眯地看着颜湘。 颜湘一下子心软了,小心翼翼地抬起手,放在西蒙的脑袋上,不敢动。西蒙长得还是很吓人的。 可是西蒙更高兴了,四只爪子松懈了力气,直接趴在地上,让颜湘摸得更顺手一些。 它的尾巴依旧在摇啊摇,摇啊摇,鼻子发出快活的热气,咕噜咕噜地哼唧,像在撒娇。 于是颜湘就知道了,西蒙只是长得凶而已,脾气还是很温柔的。 颜湘坐在主宅门口摸了大半天的狗,门前还有一对仙鹤,跟上次来的时候看见的一样,一如既往地高冷,并不理会颜湘,在院子里散诞地随便溜达。 颜湘看了两眼对面的仙鹤,西蒙就不高兴了。 它用爪子扒拉着颜湘的衣服,让他注意力放回到自己身上,很委屈地发出“努努”声。 颜湘似乎可以感受到西蒙的心情,低声安慰它:“好好好,不看了,不看了。你叫西蒙是不是。” 西蒙“吼”了一声,像熊发出赞许的回应。 颜湘被逗笑了,跟西蒙一起坐在大宅门前的楼梯上。 颜湘的膝盖屈起来,脑袋侧着,一只手撑着脑袋,另外一只手摸摸西蒙柔和的毛毛。 他的眼睛弯弯的,笑意让它的眼睛闪闪发亮,庭院中央的灯细碎地落在颜湘的身上,周身仿佛渡了一层温暖柔和的光。 “西蒙,你好可爱。”颜湘的声音软软的,很温和。 “吼!” “你长这么大只,但是脾气很好嘛。” “吼!” “你多大年纪啦?绝育没有?我听别人说,猫猫绝育了才会健康,不知道狗狗呢……” 西蒙不高兴地用爪子挡住颜湘的手,眼神看起来有点受伤:“吼吼吼!” 颜湘笑着认错:“好好好,不看不看。” “吼!” “在这座大宅子里,是不是,只有你欢迎我…”颜湘的笑容顿了顿,声音小小地。 “吼吼!” 伴随着西蒙的叫声,耳边忽然传来脚步声,颜湘的目光里出现一双修长的双腿。 颜湘抬起头,看见是蒋先生。 他大约是刚刚从公司回来,身上还穿着西服,外套已经脱了,坠在手边,衬衫的袖口微微卷起来,钻石腕表在庭院的风光下折射着细碎的光。 他的指骨有力的手指上,正夹着一根细长的香烟,墨蓝色的双眸正淡淡地注视着颜湘,面无表情地。 香烟已经燃烧了近一半,浅红色的点红明明灭灭,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又站了多久。 颜湘很有些紧张,他不知道刚刚那句小声的话蒋先生听见了没有。 因为他听起来很像一句抱怨。 这里四面起着风,而蒋先生的耳朵是很灵敏的。 颜湘的声音有些讷讷,从阶梯上站起来,结结巴巴:“你、你回来啦。” “嗯。” 蒋荣生的声音在风里有些缓沉。 甚至有种温柔的错觉。 蒋荣生凝视着颜湘的双眸,嘴唇翕张,似乎想说点什么。 可能是回应颜湘笨拙的问候,也有可能是回答颜湘最后那句很小声的,跟西蒙说的话,也有可能只是想吸一口烟,什么都不想说。 可是蒋荣生什么都没有做,就只是站在前面的风里,依旧保持着似乎有话想说的动作。 香烟在他的指尖,兀自无谓地燃烧着。 他是蒋荣生。 很少犹豫的一个人。 只是,只是。 颜湘和蒋荣生无声地相互对视着。 手指间夹着的那根乳白色的香烟,慢慢地,一点一点地灼烧着烟丝,散发着炙热苦涩的味道。 风低低地盘旋,一直萦绕周身。 然而却始终只停留在浅浅的肌肤表面,难以透过皮肤,流进血液,钻进心底,抚平那种酸涩发胀的感觉。 颜湘也察觉到了蒋先生有话想说。 他似乎有种直觉,刚刚蒋先生可能听到他幼稚又没有道理的抱怨了。 颜湘的指尖蜷起来,很有些紧张,心口砰砰跳,大脑迟钝地转着,想着要怎么才能把这事糊弄过去。 他没有责怪旁人的意思,别人不喜欢他,并不是别人的错。 只是出于一种,很习惯地,一定要讨好别人的想法。 别人不喜欢他,他难免会感到有一点失落。 颜湘满脑子想着要怎么跟蒋先生解释这些事情,他圆润的眼睛抬起来,直直地望住蒋先生深蓝色的目光。 殊不知,他实在是太好懂了,黑色的瞳仁温润,纯粹,天真,纯良,一点想法都藏不住。 于是很轻易地,就能洞悉察觉到,颜湘的眼睛里,没有搬进蒋家大宅的喜悦,没有住进主人房的那种洋洋得意,也没有那种名为“爱”的感情。 一览无余的,只有讨好,恐惧,为难,小心翼翼。 过了半晌,蒋荣生若无其事移开了目光,终究是什么都没说。 他低头,吸了一口烟,清淡的苦涩便瞬间涌进身体,让心脏闷闷地,不太舒服。 蒋荣生微微皱了皱眉,有种隐忍的平静,依旧保持着沉默,没有说话。 他漂亮冷艳的双唇似乎只用来吸烟。 淡色的嘴唇轻抿,便吐出一圈淡蓝色的烟雾,侧脸在阴影下显得有些晦涩。 蒋荣生无视了西蒙对他的友好且热烈的欢迎,不咸不淡地扫了一眼颜湘,似乎带着些不易察觉的情绪。 他推开大门,说:“进去吧。摸了西蒙以后要洗手才能上餐桌。” 颜湘和蒋荣生进门,西蒙巴巴地跟在两个人身后,像幼儿园被父母接走的小朋友,在两个人不远不近之间的距离扑腾。 一会在颜湘面前翻肚皮,一会又小心地用尾巴拍打着蒋荣生的西装裤腿,还得回头像庭院中央的仙鹤得瑟,他能进屋。 总之是忙得不可开交。 进门以后,蒋荣生把自己的西装外套仍在沙发上,有下人无声地进来,帮蒋荣生收拾好外套,又悄悄地退出去。 蒋荣生不想抽烟了,把烟蒂按在水晶烟灰缸上。 他平静地碾了碾,掐灭了烟,似乎像是强行掐断心里那丝若有若无的情绪一般。 烟一灭,蒋荣生整个人就冷淡了下来。意兴阑珊地,打开了电视机,播放今天依时的财经新闻。 - 晚饭在半个小时以后依次呈上来,虽是中式的宅子和餐桌,端上来的菜却是散发着浓郁的俄式香气的菜品,雕花圆桌中间是一道苹果炖鸡,酱汁浓稠鲜亮,鸡肉又滑又嫩,苹果甜甜的,果香恰好好处地中和了稠密甜腻的酱汁。 焦糖猪排咬着嘎吱嘎吱响,特别脆,跟另外一道菜土豆芝士搭配在一起,送进嘴巴里面,甜得能看见幸福的天堂。 红菜汤酸酸甜甜的,咕噜喝一大口,流进胃里面,暖得指尖都要融化掉。 颜湘低头喝了一大口汤,用筷子夹起汤里的配菜,好奇地看了看,半天没吃。 表情有点像街上的流浪小猫咪打量着陌生的食物,圆润的瞳孔在头顶的纸灯下澄澈发亮,被光暖黄色的光一照,染上金色的光芒,像水洗过的琥珀石一般。 他的脸颊因为喝了汤,有些发热,绯红着,看着就透着软呼呼的暖。 蒋荣生抬眼看见了,伸手掐了一把颜湘的脸,又夹了一筷子蔬菜,递到颜湘的嘴边,淡道:“吃。” “哦。”颜湘听话地张口,吞掉了蔬菜,咀嚼了几下,咽下去,笑着说,“好吃,酸酸的,有点甜。” 蒋荣生继续用银色刀具切割着瓷碟里的焦糖猪排,头也不抬: “想吃什么,尽管告诉厨房,让他们去做。不会做的就再从外边请人。宅子很久没添过生人了,我看他们只会些老菜式,别的都生疏了。我倒吃习惯了口,你呢,不习惯不要忍着,下人就是拿来用的。” 颜湘啃着猪排没说话,片刻后倒是有些迷茫,按照蒋先生的意思,倒像是他要永久地住在蒋家大宅里似的。 但是他知道的,两个人就是一张合同的关系,半年时间到了就要滚了。 连多问一句继续合约都会被视作想入非非,自作多情。 甜甜的焦糖味在嘴巴里打滚,又让颜湘想起了,蒋先生是一贯财大气粗的,大爷脾气,什么都要最好的。 蒋先生的意思,可能只是在说,“忍受”这种东西是没必要的。 蒋先生自己的人生向来是肆意妄为,无所不能的,想要什么都能得到。 所以才会告诉他,就算只有一时半会也好,一顿也好,就算他明天就要滚出去也好,不要忍着,想吃什么就说,他供得起。 颜湘这么一想,心里就觉得一切都通顺了,没把合同这种事说出口,显得怪不好听的。 他就温顺地点了一点头,在灯光下绽出一点笑意,可爱又天真。 民以食为天。中国人把吃饭看作是头等要事,很多来来去去说不通的事情,也在饭桌上解决,过年的时候最重要的就是一家聚在一起的团圆饭,就连打招呼寒暄,也是问“吃饭了没有呀?” 吃饭对于一个中国家庭来说,重要性可想而知。 蒋荣生这个人,傲慢习惯了,从来都是高高在上的,一直掌控一切,绝对不会把选择权交到对方手上。 可是人的情感和想法,并不能像被轻易掐灭的烟蒂一样,碾了一碾,就不再想了。 并不是这样的。 他实在高傲,又实在无法掐断,骨子里商人本性已帮他做出了最佳的选择。 只要随口地,不动声色地,用“吃饭”这件事试探一下就好了。 蒋荣生表达的是,“吃不惯就请另外的人来做。” 如果蒋荣生的个性像西蒙一样坦率诚恳,西蒙就会说,“你好呀小人类,我想你以后都陪我一起吃饭,一直到永远,所以你喜欢吃什么要告诉厨房,不然你要是不喜欢这些菜,又不说,一辈子都只能跟我吃这些菜啦。当然你要是不想陪我吃一辈子的饭,那你快说,你说‘不用麻烦了,我很快走’,这样我就知道了。我知道的。” 西蒙无知无觉地趴在地板上,尾巴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地面,仰头看人的时候,眼睛里是掩盖不住的赤诚和热烈。 一个人的个性是如何的,很容易从眼睛里看出来。 蒋荣生的眼睛就永远是墨蓝色的,仿佛雾霭沉沉,冷冷地,很淡的一层情绪,猜不透,看不懂。 永远不动声色。 推拉,试探也显得很隐晦。 颜湘没什么心眼的,不明白这问题背后的深意,也看不懂复杂的试探和揣测,他想什么,就会在脸上一览无余。 最后的结果是,颜湘很温驯地,点了点头。鼻尖在莹润的灯光下闪烁着动人的光泽。 蒋荣生墨蓝色的眼睛淡淡地,盯着颜湘点头的动作。 半晌后,蒋荣生很轻地笑了出来。 他转头吩咐厨房做多两份草莓冰沙,半糖。 第34章 在蒋家的宅子里住着,跟观棠路住也没有什么区别。 白天不需要出去的话,颜湘就会呆在东厢房里做他的雕塑。 从那天收到老师的解雇邮件以后,他就没有再去老师的工作室做雕塑了。 老师自己本身已经不在那个工作室工作了。 而且颜湘自己也不是很想去,他不喜欢那种发生矛盾的感觉,跟人吵架,无论谁对谁错,他自己就会感到不安和抱歉。 后来蒋荣生把颜湘划到ST.J的名下,以公司的名义重新成立了一个独立工作室。 颜湘是那个工作室里唯一的雕塑师,不需要和陌生人打交道,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想接商业订单赚钱的话,策展公司有大把的订单渠道;想独立创作的话,颜湘只需要做自己感兴趣的雕塑,然后把作品给公司,公司有专门的经纪人帮他打理,送展,参加比赛。 他只需要呆在宅子里安心创作就好了。 曾经在地下室里骗过妈妈的,说他在一个很好的地方工作,阴差阳错间恍然成了真。 东边这座别墅,整幢楼房都装了地暖,于是冬天的太阳也很暖和。 门外就是一个方方的院子,有漂亮的小花园,虽然没有蝴蝶,但是有仙鹤和小狗。 坐在别墅门口的台阶上,抬头看就是天空,蓝蓝的,特别宽阔。压力也不是很大,能自由自在地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在蒋宅住着,也没有什么人会难为他,虽然态度是那样不冷不热的,但是每隔两个小时的传统的点心,新奇又好吃的小零食,牛奶,果汁,水果是没有断过的,生怕颜湘饿着似的。 因为蒋荣生喜欢安静,尤其讨厌看到人晃来晃去的,蒋家的下人们又惯是精挑细选的,手脚都很轻,动作又麻利,常常悄悄地就把活儿给干了。 颜湘甚至都没察觉到有人来过,转眼角落里就多了一个用深红色竹筐食盒装的桃酥。 颜湘在围裙上随手擦了擦泥巴,打开了食盒,三枚精巧的,淡粉色的小桃酥整齐地团着。 西蒙在旁边啪嗒啪嗒地挠着地面,一副很馋的样子,口水都快流出来了,眼巴巴地仰头看着颜湘。 西蒙也常常陪着颜湘在东厢房里做雕塑。 它通人性,颜湘干活的时候,它就安静地趴在角落里跟小鲨鱼玩偶玩。 等颜湘站起来休息的时候,它就来劲了。 在蒋荣生面前,西蒙是从来不敢造次的。 然而可能是看颜湘脾气好,又心软,从来没有训过它,它就丝毫不在乎自己快两百斤,直接就往颜湘身上拱,似乎想趴进颜湘怀里哼哼撒娇一样。 “你也想吃是吗?”颜湘笑眯眯地问,两只手抵着西蒙,躲开它过于热情的尾巴。 西蒙太大只了,尾巴不受控制,拍在颜湘的小腿上,颜湘只穿了一条薄薄的睡裤,被尾巴打到的时候确实有点疼。 西蒙眼睛亮晶晶地看着颜湘。 颜湘苦恼地皱眉,摇头:“不、不可以哦,应该有盐吧,狗狗不能吃盐——” 颜湘移开了眼睛,声音小小地:“虽然你长得像一个超大的熊怪兽。呃,我是说,像巨型的丑萌玩具熊。” “吼!” “哈哈哈哈叫起来也像熊,你到底是什么品种啊?跟蒋先生一样也是来自俄罗斯吗?” 颜湘一下一下地摸着西蒙的脑袋,西蒙这才高兴了一点,趴下,吐着舌头,呼哧呼哧地喘气。 颜湘正想随口扒拉一口桃酥,手还没伸进食盒里,结果放在圆桌上的手机就响了。 很少有人会打电话给他,除了外卖——蒋先生不给他吃,妈妈——今天刚刚跟妈妈通过电话以外,就是蒋先生本人的电话了。 颜湘从地上站起来,拿起电话,来电人果然是蒋先生。 颜湘的眼睛眨了眨,大而饱满的瞳仁显得有些迷惑,按道理来说现在是蒋先生的上班时间。 他记得周容跟他说过的,蒋先生是工作狂,上班时间除了工作以外的事情,其他无聊的事情打扰他的都得死。 所以只能蒋先生联系他,他绝对不能单方面打扰蒋先生。 难道是雕塑的事情? 颜湘的心跳了一跳,有些不安,向右划动,接起电话放到耳边,声音显得有些小心翼翼地,“喂?” “这位姓颜的雕塑艺术家。” 蒋荣生的声音在电话里有些遥远,但是给人的压力一点都不小,咬字缓慢而清楚。 即使嗓音里夹着似有似无的笑意,还是让颜湘的耳朵仿佛被烫了一下,让他莫名有些紧张。 “在。”颜湘的背挺直了一点,伸手拨开绕着他转圈圈的西蒙。 “我记得,搬进蒋宅的第一天,我就告诉过你,摸了西蒙之后,要洗手才能上餐桌吃东西。何况你刚刚还在做雕塑,手上都是泥巴。” 颜湘记得蒋先生警告过他的,只是顺手就忘了。他下意识地道歉:“对不起。” 蒋荣生微微皱起眉,一字一句地训人:“跟我道歉做什么,如果你身体不舒服了,疼的又不是我,我不在乎。” 颜湘的手在围裙上抹了抹,讷讷地,心里想说他一次一次从医院醒来,都疼习惯了,他自己也不在乎。 但是这话一说,他有种直觉,蒋先生又会恨恨地他把骂一顿。 于是颜湘只能点头,傻傻地: “那我对我自己道歉。” 片刻后,颜湘想起什么似的,环顾四周,问:“蒋先生,你怎么知道我马上要吃东西了?” 蒋荣生声音听起来冷了一点: “颜湘,你的脑袋里除了雕塑装不下别的东西是么?好歹是个成年人了,为什么还跟个小孩儿一样左耳进右耳出,我昨天跟你说过的——” “手里有个宠物摄像头的项目,我要给西蒙试用几天,装上去的时候我告诉过你的。” “哦,是吗。”颜湘挠挠头,“我不记得了。可能是你在床上说的吧,那会我都要睡觉了,哎呀,下次你别在床上说重要的事情嘛,那事做完之后我总是很累又很困,记不进去的。” “……” “颜、湘。” 语气听起来很危险。 “你绝对是皮痒了。”蒋荣生懒懒地,眼尾轻轻挑了一下。 这种语气听起来再熟悉不过。从前蒋荣生这样说话的时候,他的下场是罚跪半个小时起步。 最近好了一些,就是到了晚上惹蒋荣生不爽了,他就得挨抽。 虽然不像罚跪那样辛苦和疼痛,但是每次洗澡之前把衣服除掉,看着镜子里自己身上的痕迹,还是有一些羞耻的。 一条一条的淡红痕迹,像碾碎了艳红胭脂一样,大片地涂//抹在雪白的皮肤上,看起来既触目惊心,还有几分说不出的迷//离绮//丽的禁忌凌虐气息,用手指头触碰一下,立马有种瑟缩的痒,疼,麻。 这是蒋荣生的手法,用软鞭,皮质的拍子留下些明显,却疼得不太过分,很容易能消除的鲜红痕迹。 既能满足自己的习惯,同时还能引导着颜湘立规矩—— 颜湘大约是单亲家庭,被母亲宠惯了,虽然大体上是懂事温驯的,但是有时候表情松了一些,他立马就得寸进尺,骑在头上。 生活上的坏毛病多的是,比如说不按时吃饭,没人叫的话能睡到下午三四点,除非游戏机没电了不然是不会放下游戏机的,眼睛疼死了都要继续通关,毛病太多了,要一点一点地纠。 纠正不能光靠说的,得动手,让他吃点苦头才会长记性。 语调懒散地,有些低沉,叫全名就是巴普洛夫的铃铛,摇起来,颜湘就知道他做错了。 颜湘立马低头认错,把西蒙揪过来,听话又乖巧地笑笑,语气讨好地:“是我脑子太笨了,下次会努力记住的,对不起蒋先生。” 蒋荣生冷笑了一下,却没再追究了,又问:“还缺什么么?家里。我下班顺路带回去。” “不用不用,都很好。”颜湘摇着头,很诚恳地眨着眼睛,低头盯着西蒙。 他有种直觉,就算通着电话,蒋先生也依旧在有些遥远的地方,手里拿着一块平板,在静静地看着他。 颜湘本来很害怕摄像头,害怕黑洞洞的镜头背后无声地窥视,他以为自己再也没办法和“拍照”这件事和平共处了。 但是后来慢慢地长大了,他才发现了,他害怕的并不是“摄像头”本身。 他恐惧的是,黑色的无声的摄像机背后,那种满带着冷酷,恶意的凝视。 就像小时候,他跟哥哥被绑在一个很黑的地方,旁边有一个摄像头,监视着他们的都是在想着要怎么折磨两个小孩的恶徒。 可是现在,不知道怎么地,颜湘没那么害怕了。 起码蒋先生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没有在生气。 颜湘蹲下来,一只手垫在膝盖上,然后把脑袋微微侧着,垫在手背上,好奇地,有些傻乎乎地盯着面前的狗狗。 颜湘的面孔纯良而温和,眼尾温柔,左右晃了一下脑袋,似乎在测试着这个角度能不能拍到他。 然后他就听见电话里,传出了来自蒋先生的,一声很轻的闷笑。 颜湘有些羞赫,猛地站了起来,似乎也感觉到自己有些傻气。 他用手背抹了一把脸,别开脸,背对着西蒙。 面前是一扇落地的雕花窗子,傍晚降至,霞光灿烂,天上的云蓬松大块成毛绒绒的一团,像一群可爱的,在草原的夕阳下奔跑的,一群追逐着咸蛋黄的小兔子。 细碎的光晕落在薄薄的纸窗户上,像垂下的流沙裙,颜湘伸手推开了雕花窗,让夕阳照进来。 瞬间,金色的阳光就哗啦呼啦地照进来,落在颜湘的侧脸上。颜湘笑了起来。 他对着电话里的蒋先生,说:“蒋先生,你回来的路上,能不能给我买兔子?我雕塑想雕小兔子,但是我不知道它们更具体的感觉是什么样的。” “对了,你不要买那种肉兔子,我怕蒋宅的阿姨叔叔会把他们拿去宰了,太残忍,买宠物兔,知道不?” 颜湘的声音轻轻地,一贯的对人友好温和。 西蒙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绕到了他的面前,正朝着他撒娇,浑身黑色的毛也染上了窗外盛大的光芒。 蒋荣生在电话里很不高兴地: “不买。家里的小畜生已经够多了,再多个兔子要成动物园了。” “…好吧。”颜湘被拒绝了也没什么脾气,他也不发火,从来都是一副任人宰割的羔羊模样,很好欺负的。 而且颜湘只是随口提起来,反正出了门就是中央公园,早上有好多老人家会去公园里遛狗逗鸟。 他记得有个奶奶养了兔子的。 蒋先生又冷淡地训了他几句,颜湘一直垂着脑袋听。 手机似乎又传来周助理的声音,似乎是提示蒋先生工作的事情。 蒋荣生没挂电话,好像是拿远了一些,然后以一种更加简短,严肃,控场般的口吻,朝着助理吩咐了几句工作上的事情。 蒋荣生工作的时候,无论是语气还是表情都很吓人,并不是那种阴沉沉的脸,反而表情很平淡,甚至是温和地,嘴唇的形状很好看,微微向上勾着。 讲话时候,咬字缓慢而稳重,但是带着一种上位者的杀伐果决,不容置喙。 颜湘正犹豫着要不要悄悄地挂断电话,不要打扰工作状态里的蒋先生。 然而蒋荣生很快地又转过来,没再训他,而是对电话里的人说了一句,“再见”。 然后就没再说话了,似乎在等待着什么,通话无声地静默了几秒钟。 颜湘怔愣片刻,也小声地说了一句,“再见”,电话才被挂断。 手机无声地退回通讯录页面。 在窗边站久了,到底是冬天,依旧是有些冷的。 挂了电话,颜湘才发现手背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冻得有些冰冰的,他往手心轻轻地吹了一口气,搓了搓。 西蒙躺在地上,已经翻开了温暖的肚皮,双眼闪闪地注视着他。 颜湘明白了西蒙的意思,蹲下,并没有把手放在西蒙的肚皮上,而是一下一下地摸着它的脑袋,坦诚地,丝毫不吝啬赞美: “…你真是乖宝宝。可爱的小熊,善良的小熊…” 西蒙好像听懂了,终于汪汪汪地叫起来,听起来倒是很像狗狗在叫了。 也是,西蒙本来就是狗,只是并不像颜湘说的那样,是乖宝宝。 它从出生起,就是一只烈性犬。 旺盛的毛发,晶亮的眼睛,智慧的大脑,粗壮的爪子,尖锐的牙齿惊人和咬合力,使得它能够轻易地击倒一个成年人。 西蒙甚至还能准确地压住任何一个生物的动脉,然后用牙齿轻轻一咬,森白的牙齿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刺穿大动脉。 血溅出来,西蒙就完成一次单方面碾压性的搏杀。 然而他是蒋荣生亲手训斥的一只狗。 不知道怎么训的,反正教得很好,也知道自己的主子是谁,把自己的野性和凶残杀伤力都收起来,躺在地毯上,朝着颜湘,呼呼地撒娇,仿佛真的是一只无害的玩具熊。 - 两个多小时以后,蒋荣生才从繁忙的公事中脱身,把钢笔帽一盖,发出轻微的金属响声。 他起身,随手拎着长风衣外套,边走边打开ipad,镜头却一片漆黑,估计是西蒙不知道钻到哪个角落去了。 蒋荣生也不在意,把平板扔给周容,进电梯。 全透明的电梯停在八十三楼,等一群着西装的商业精英全部进了电梯以后,门缓缓地关上。 电梯从八十三楼无声地向下降落,蒋荣生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外套里掏出一盒烟,轻轻地磕了磕,一根白色的香烟弹了出来。 蒋荣生用左手把那根香烟抽了出来,夹在手指中间,却没有点燃,一直用指腹轻轻地碾着。 在透明电梯下降的过程当中,北城市繁华的霓虹夜晚相对应地徐徐升起,倒映在玻璃电梯门上,落在众人的眼底,一片流光溢彩的斑斓光华。 蒋荣生站在最前方,墨蓝色的眼睛深邃而淡漠,似乎一片沉沉的夜海,怎么也看不透流淌的心事。 蒋荣生长腿而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穿上了那件长风衣。 他个子高,一米九二,身形健硕而修长,即使是深冬穿的厚大衣,也能驾驭得很好,身上穿的这件是经典款的以贵族马术为设计理念的长款大衣。 充满硬朗的线条设计点缀在衣尾,腰间的长带既可以是腰带,也可以是亮面皮革马鞭,其余处都是暗纹设计,将肩,背,腰,包裹起来,莫名显得深沉而质感。 大片的黑色投在电梯门上,摄取了一部分窗外的霓虹色彩。 电梯最后落入停车场,蒋荣生始终没有点燃那根烟,放进风衣口袋里,上了宾利的后排座。 周容在副驾驶转过头看他,似乎是等蒋先生决定去哪里。 蒋荣生淡淡地:“回家。” 周容愣了两秒钟,转头对司机低声说,“照例,蒋家大宅。” 周容看起来很淡定,心里却不住波澜—— 蒋先生从来不会把什么地方称为“家”。 如果一定要选,那可能在俄罗斯,那个他从小和他母亲一起住过的地方。 刚刚却亲口说了,“回家。” 周容有些紧张,尽管有那么一丝预感,但是亲口听老板说出口的时候,他还是有种薪水突然被老板提了十倍的眩晕感,感觉很不真实。 宾利即将拐出停车场的时候,蒋荣生忽地在后排,沉声问周容:“知道北城哪有兔子卖么?不要吃的那种,要小孩儿养着玩的那种。” 周容:“……” 于此同时,在蒋家大宅里,颜湘正在给妈妈算做手术的钱。 手机忽地叮咚响了一下,颜湘拿起来看,消息来自蒋先生: 【兔子,要几只。】 第35章 蒋荣生提着两只用木笼子装起来的白兔回家的时候,一进垂花门。就看到颜湘蹲在地上。 旁边还有西蒙,整个脑袋钻进石桌下,似乎在掏着什么。 颜湘本来背对着垂花门蹲下的,忽然之间心头一动,似乎察觉到某种熟悉的气息,转过来头来,就看到蒋先生站在门口。 他穿着一件黑色长风衣,衣襟上似乎沾了一袭外头的寒气,显得有些冷峻。 眉骨很高,敛着墨蓝色的眼睛,唇线饱满,两边带着微微的向上翘着的弧度,显得优雅而成熟,蒋荣生整张脸最温柔的地方就是双唇了。 颜湘看了两秒钟蒋先生的脸,注意力却已经被他手边的兔子吸引过去。 他的杏眼成一种很可爱的圆,忽闪忽闪的,在庭院里的柔光照耀下,蒙上一层莹润的水光,直直地朝着兔子跑过去。 蒋荣生伸手一拦,提溜住颜湘的衣领,把他拦在自己身前。 旋即,他低头,整张脸最温柔的嘴唇落在颜湘的脸颊旁,轻轻地啄了一下。 颜湘被控制着脖子,动弹不得,很是顺从地窝在蒋先生的怀里,双手圈着蒋荣生的脖颈,脸侧被亲了一下,然后就听见了蒋先生不太高兴地说: “凉的。” “唔…因为天气很冷。” ……………………………………………………………………………………………………………………………………………………………………………………………………………………………………………………………………………… “是你只穿了一条睡裤就跑到院子里玩了。” 蒋荣生松开了颜湘,笑着说。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低沉而磁性,尾音似乎带着弯弯的钩子…………………………………… 让人无端耳热。 颜湘移开眼睛,结结巴巴地说:“兔、兔子你买回来了,我想看看,现在看看。” 转移话题太生硬了,他那点段位在蒋荣生面前完全不够看的。 蒋荣生看破不说破,也没同他计较,只是说:“不可以。要么你回去穿多一条厚裤子才能在院子里看,要么你进屋看,你来选。” “哦。那我把他们带进屋子。”说着,又期待地看向蒋荣生,“他们可以进屋吧?” “可以。” “太好啦,谢谢你。” 颜湘提起两只木笼子进了屋,蒋荣生跟在他身后,也进了东厢房,顺手抽掉了叉竿,把窗户关紧了一些。 屋子里烧了地暖,其实并不太冷,灯光也暖融融的,落在人的指尖上,渡上一层瓷器表面般缓缓流动的温润光泽。 颜湘小心翼翼地把兔子的扣锁打开,指尖一点一点地探进去,等兔子熟悉了它的味道以后,轻轻地嗅了嗅,然后其中一种灰色的兔子大胆一些,顺着颜湘的指尖拱到颜湘的掌心,一片软腻温柔的触感。 颜湘把灰兔子捧出来,轻轻地举起,打量着它。 同时,灰兔子也在打量着散发着友好气息的颜湘,两个眼睛像小黑豆一样,浑身很干净,嘴巴是淡淡的粉红色,豁成三瓣,背部的毛毛细细软软的。 耳朵耸立在空气中,敏感地动了动,两只爪子立着,尾巴很短很短,像一只小雪球,团在身后,软趴趴的。 刹那间,颜湘觉得最适合用来做兔子雕塑的材料应该是泥巴,泥巴本身就很软,经过处理之后可以变得很细腻,适合用来表达兔子的本体。 还是可以做泥塑,色彩可以夸张一些,毕竟触感的表达感觉已经很写实,再做白色的就有些太常见了。 然而,颜湘转念一想,假如用泥土捏兔子本来就是一种常规的套路,那么有没有新的办法呢?假如用一种本来就庄重而严肃的原材料,比如用理性硬朗的大理石处理出兔子柔软的肢体,温暖的触感,会是什么样的效果呢。 颜湘想着,低头,整张脸像小孩子一样埋进了兔子软乎乎的背,轻轻地蹭了蹭。 脸颊心处温热软乎的触感让颜湘很满足地笑了出来,眼睛弯弯地眯起来。 眉眼中间那抹释迦痣显得既纯真又动人,在灯下,氤氲着柔和的乳黄色光泽。 蒋荣生眼神一动,忽地问颜湘:“冷不冷?” 颜湘疑惑地看着蒋先生,眨眨眼睛:“不冷呀。” 然后脑袋上一重,颜湘反应过来,蒋先生不知道什么时候捧了另外一只白色的兔子,放在他的脑袋上,虚扶着,居高临下地垂眸: “你冷。戴个帽子吧。” 颜湘:“……” 他的头上现在正顶着一只被蒋先生放上去的,胖胖的大白兔。 看起来像顶着一坨白色的软绵绵的云,又很像游乐园里洋娃娃带的那种棉花糖帽子,看起来傻乎乎地。 但是他不敢动,生怕一动,胖兔子就掉下来摔跤了。 颜湘哭笑不得道:“快拿下来。肯定很蠢。” 蒋荣生微笑地欣赏了一会,才帮颜湘取下来,鼻腔里溢出一声低低地,“嗯。” 笨笨的。 “去洗手,吃饭吧。” 直到晚上要睡觉了,颜湘还惦记着那两只兔子。 蒋荣生坐在床头边看黑白色的,密密麻麻的外文小说。 颜湘则躺在他的旁边,腰上垫着一个蓝色的鲨鱼抱枕,不知道跟西蒙的鲨鱼玩具是不是一套的,都是软乎乎的。 颜湘正双手捧着游戏机,画面色彩绚烂,发出丁零当啷的游戏特效。 睡觉之前的时间,两个人常常这样,睡在同一条枕头上,各自做着各自的事情,蒋荣看他的俄文书籍,颜湘玩他的游戏机,很和谐,又互不打扰。 手偶尔会放到对方身上,不带旖旎暧昧地抚摸着,只是为了满足掌心处的某种痒瘾,像心头偶尔漫起的尼古丁的欲/念。 颜湘像条咸鱼一样瘫着,嘴巴里念念叨叨的,眼睛盯着游戏界面。 蒋荣生忽地放下了手里的书,修长的手指捏着颜湘的嘴唇,把他的嘴巴捏成鸭子状,眯着深蓝色的眼睛,问:“絮絮叨叨什么呢。大点声,听不见。” 颜湘挣扎了一下,蒋荣生松手了,他才说:“我想出来了,白色的胖胖的兔子叫福福,灰色的兔子叫泥泥,你觉得怎么样。” 蒋荣生做出思考的表情,似乎是想了一想,又说:“随便。” “我觉得很好听。”颜湘自顾自说道。 蒋荣生凑近了颜湘,盯着他的表情,一会之后,又说:“很喜欢?” 颜湘点了点头,巴巴地说:“是啊。” 说完之后,颜湘又小心翼翼地察觉着蒋荣生的情绪,担心他是不是在生气或者不高兴,如果他说喜欢,会不会明天起来看到的就是福福和泥泥的尸体。 幸好没有,蒋先生只是很安静地听着。 片刻后,蒋荣生又皱着眉,说:“我不喜欢动物。” “嗯?为什么?”颜湘的语气天真地。 蒋荣生把厚厚的书合上,放到床头柜上,边缘对整齐地摆好,然后才躺回床上。 他个子高,又长期锻炼,身形比颜湘大了几乎一圈,身体修长又健硕,很轻易地就可以把颜湘当作玩偶一样半搂进怀里。 两个人半月形拥抱着,大月亮抱着小月亮。 被窝里柔软又温暖,散发着好闻的,淡淡的气息。 就这样抱着,好像岁月变得像流水一样温柔。 蒋荣生的声音低低地,在颜湘的耳后:“就是不喜欢。见太多了。” 颜湘的脸有点热,“见太多了是什么意思呢?” ………………………………………………………………………………………………………………………………………………………………………………………………………………………………………… “不,不用管吗?…那里。”颜湘声音有点飘忽,心跳不受控制。 蒋荣生平静地:“暂时不用。” 虽是这么说着,蒋荣生偶尔却很轻地啄了一下颜湘的脸后,脖颈。 引起一阵酥/痒。 蒋荣生低声道:“其实我大哥没骂错,我的确是婊子生的混血杂种。” 颜湘躲着亲吻,有点不满:“你怎么这么说你妈妈。” 他从小学毕业以后,就一直跟妈妈陪伴在一起,那真是相依为命。 在颜湘心里,妈妈就是世界上最亲最亲的人。 蒋荣生曾经对颜湘说,很少见像他这样会向母亲撒娇的男孩子。 除了颜湘本身性格黏糊,喜欢依赖别人以外,还因为他生命里就只剩一个亲人了。他们是彼此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依靠。 蒋荣生口允吸着颜湘脖子上的软肉:“婊子就是□□的意思。我母亲是斗兽场里的□□。” 颜湘怔愣片刻。 环境听起来有点混乱的样子。 蒋先生当时还是小朋友吧。 颜湘自己小时候受过伤,知道童年对一个人有多重要。在一个凌乱扭曲的环境上慢慢长大,人也会变得有些不一样。 俄罗斯在很早以前有那种地下斗兽场,那里是人性最恶劣的地方,血腥,情-色,暴力,毒-品,赌-博,应有具有。 在地下场中间,有个巨大的笼子,里面每天上演着残酷的,兽与兽的斗争,人与兽的斗争。血腥味盘踞在整个黑暗的场馆中,经久不散。 同时还养肥了一大群贪婪的秃鹫,尽管肚子里已经有了一大坨一大坨血肉模糊的块,依旧不满足,常年徘徊在天际,偶尔低飞,啄食着腐烂的酸臭的尸体。 十来岁的蒋荣生每天睁开眼睛面对的就是这种场景。 动物的皮毛,内脏,血腥,死不瞑目的眼神让他觉得很脏。 脏的还有别的。 每一场斗兽都是有赌注的。赌注的赔率高到一种夸张的地步,上一秒你可能是只能吃过期食品的穷人,下一秒钟你就可以有钱到把钞票当作取暖的的工具。 一上一下之间的巨大落差会对人造成巨大的冲击,疯狂的情绪需要发泄口,于是毒/品,色/情交易应运而生。 蒋荣生的母亲就是攀附在斗兽场中的□□。 他的母亲实在是一个很有风情的女人。深蓝色的眼睛像钻石一样会发光,肌肤如雪般细腻温柔,胸/脯饱满,身材又高挑,双腿修长,时常裹着一层薄薄的丝袜,勒略得略紧,细腻软嫩的腿肉微微溢出来,走起路来摇曳生姿,说话时语调又甜蜜,典型的浪/荡尤物。 颜湘被蒋荣生口及得不住轻哼,微弱地挣扎了一下,又问:“那你妈妈对你好吗?” 蒋荣生的吻依旧落着,他亲着颜湘的时候,一会很亲,只是浅浅地啄了一下就掠过,勾得人心痒痒的,意犹未尽。 …………………………………………………………………………………………………………………………………………………………………………………………………………………………………………………………………………………………………… 蒋荣生想了想,说:“一般。她从来不管我。” 颜湘的下颌线被磨出一枚浅淡的红/痕,……………………一直被戳着,隔着冬天柔软的睡裤,,………………得颜湘无力反抗…………我 颜湘知道,尽管蒋先生的声音还是很平静,很克制。 除了亲吻,抚摸以外,他什么都没做。 可是颜湘就是知道,蒋先生正在引导着他主动……………………………………………………………………… 然而颜湘莫名其妙地倔劲犯了,咬牙忍着,眼睛,都………………一片了 他转过来,面对着蒋先生,眼睛迷-离地看着蒋先生,一会之后, 颜湘声音软乎乎地说:“你妈妈肯定很漂亮。” 蒋荣生钳住颜湘的手网上压着,低笑了一下,嗓音低沉:“宝贝,你说这个话约等于调-情了。” “这是一个,很正确的客观事实。”颜湘轻声道。 他完全是打心眼里这么觉得的,没有说假话,也没有刻意奉承……… 上……………………………………………… ……………………………………………………………………………………………………………………………………………………………………………………………………………………………… 蒋荣生啄了啄颜湘的眉间痣,看着他的眼睛,唇角勾起来:“我承认。” 蒋荣生平静地说:“毕竟,你看我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我的脸很让你心动。” 第36章 也许是因为今天很温柔,结束以后颜湘很罕见地没有昏睡过去,在浴室里两个人磨蹭了一会。 一起躺回床上的时候,颜湘眼睛还睁着,水润润的,脸颊透着一抹餍/足的绯红。 这个时候他就会变得完全不像平时的他。 平时的他温和但懦弱,蒋荣生说什么就是什么,除此以外都坐在很远的地方,用一种仰视的目光凝视着蒋荣生。 但是这个时候就不一样。 颜湘变得很有些依赖蒋荣生,一会抱着他的腰,闻闻他身上佛手柑的淡淡气息,一会话又多了起来,黏着蒋荣生,问他在看什么书。 蒋荣生还没睡觉,穿上了一件长袖天鹅绒睡袍,半倚靠在床头边看书。颜湘在他身边黏糊着,他便把人抱在怀里,又是大月亮抱着小月亮的环抱姿势。 蒋荣生把下巴垫在颜湘的肩膀上,翻过一页扉页,懒懒地,“一本散文诗。” 说着,脸又抬高了一点,墨蓝色的眸子瞥着颜湘,伸手掐一把柔软的脸颊,低笑,“你今天怎么这么有精神?” 颜湘揉了揉脸颊,小声咕哝:“…睡不着。” 他低头,眼神落在前面摊开的软皮精装书上,全是俄罗斯文。 在颜湘眼里,好像每个圈圈横横的字符都长得一样,像地里迎风飘荡的豆芽菜。 颜湘呆呆地跟着蒋荣生看了一会,看不懂,这书全是字,连个图片也没有的。 他便微微地挣扎起来,柔软的睡袍发出簌簌的摩擦声音,颜湘可怜巴巴地:“我想睡觉了。” 蒋荣生却一直手扣住颜湘的腰,微微用了一点力,锁住。 颜湘就动弹不得了。 蒋荣生:“再陪我看会,或者你闭眼睡觉。你来选。” 懒散低醇的嗓音贴在耳边,似强迫…似诱哄般,又含着些漫不经心,情绪不明。 然而线条流畅的小臂却一直护在身前,从未卸过力气,一直锁着颜湘。 颜湘扭过头,嘴巴不太高兴地翘起来,眼尾抬起来,余光却瞥到蒋荣生睡袍的领口凌乱地敞开了一些。 健硕的胸膛,沟壑分明,线条流畅而刚硬,充满了大理石雕塑像般黄金轮廓的美感。 沟壑蜿蜒,直到落在心脏对称的右边,那里有一道明显的,淡红色的,半散形的伤口。 那伤口的形状,颜湘再熟悉不过。 他创作稻子红了那尊雕塑的时候,强忍着恐惧,上网找了很多关于枪口伤痕的资料。 最后都会像眼前看到的那样,伤口不会很大,只有半个指甲盖般大小,皮肤周围是浅浅的火药灼烧的痕迹。 落在人的胸膛上,犹如一片永远炙热的,刺眼的火烧云。云很软又很远,但是枪口不一样,如果恰好击中大动脉,在心脏泵血83.3毫升/秒的强大压力下,血液可以喷射到10米以外的地方。 如果击中头,那么可以直接把整个头盖骨掀翻掉。 这就是枪伤。 如今他亲眼所见。 颜湘盯着那个伤口,怔愣了片刻,瞳孔持续放大,颤抖。 可是眼睛无论如何也移不开。 颜湘藏在睡袍袖子里下的手指交缠在一起,两只手死死地扣着,同时用指甲盖边缘深深地嵌进皮肉里,以免下一秒钟就控制不住地发抖。 一种压抑的阴影和沉默爬上他的脊背,使他的心头一片说不出的沉重和寒冷,脸色苍白了一些,房间里打着地暖,但是怎么感觉还是有点冷。 仿佛被一股冰冷的气息压抑地坠在心头,脑子也有点模糊。 颜湘忍不住想,不对,这伤口不应该在心脏处,应该在额头上。 它为什么会在心脏这里呢?这是左边还是右边? 颜湘几乎苦恼地皱起眉来,思考也变得缓慢沉滞,眼睛却一动不动地,直直地盯着那个微小的伤口。 蒋荣生察觉到颜湘的目光,顺着他的视线,低头,看到了自己右边的伤口。 蒋荣生淡定地抬手,把睡袍的领口整理了一下,收紧了一些。睡袍裹得严严实实地,立起来的领子甚至盖住了喉结,当然也盖住了那个伤口。 蒋荣生笑笑:“吓着了?” “它为什么在这?” 这话问得有点奇怪,蒋荣生思考了一下,把它理解成了“为什么会受伤。” 于是,蒋荣生简单道说:“枪伤。” “很久以前受的伤。开枪的人是我同父异母的兄弟。现在已经不在了。” 蒋荣生说着,墨蓝色的眼睛闪了闪,“他是受伤的情况下开的枪,我有机会反应,侧身了一下,子弹擦着右边飞过去了。” 当时枪口直直对准的是左边,心脏处。 如果当时反应慢那么稍微零点零一秒钟,子弹就会击穿人的身体,心脏爆破,射穿后背,留下一个碗那么大的伤口,瞬间失血过多,残脏器和血迹会飞得到处都是。 蒋家人四个子弟个个都不是简单的货色。蒋荣生排行第三,所以也有人叫他蒋三。 蒋大,就是在美国疗养院那个,曾经是上面的一番人物,行事颇有其父封建大家长之风,以血液里流淌着蒋家的基因为荣,一切都是蝼蚁,包括染指了蒋家血液的蒋三。 他见蒋荣生的第一面,就指着骂婊子养的蓝眼睛杂种,应该被狗吃了,凭什么顶着个蓝眼睛进蒋家,有辱门楣。 在后来,蒋大的一只眼睛瞎了,很惨,连眼球都没了。 大家都说是报应,谁让他嘴巴这么恶毒。 蒋四是个女孩儿,也是不在了,死在公海上。 说不清楚是失足落水还是被人害得,海那么大,又没监控,谁说得清楚。 蒋四生前性子没那么张扬,看起来温温柔柔的,很漂亮的一个女孩儿,皮肤白,大眼睛,个子高挑,喜欢戴漂亮又夸张的耳环。 蒋四从小名门长大,明眸善睐,端庄明媚,气场又足够强大,把那些个奢华的首饰驾驭得很好,整个人闪耀精致,叫人一看,就知道这是锦衣玉食出身的大小姐。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安然无害的大小姐,手里却曾经涉过无数的非法产业,玉器走-私/艺术品拍卖洗-钱/娱乐圈药物控制/全有她的份儿。 蒋荣生花了两三年的时间才料理清楚这些盘根错杂的产业。 蒋二就简单得多,脾气急躁,胸无城府,是个喝了二两酒就冲动上头敢拿刀无差别捅/人的社会败类。 这么一个最简单,被蒋家其他三个人都无视的人,却是最恐怖的人。 因为他没有脑子,不计较后果,不按常理出牌。 聪明人反而会被这种丧失理智的疯子伤害到。 蒋荣生唯一受过的一次伤,就是来自于蒋二的手笔。 子弹冲破枪口,擦过皮肤,留下一片灼烧的痕迹。 蒋荣生简单地说了一说。 这是很少见的。 狮子从来不会轻易地翻开肚皮,老虎从来不会轻易地低下头颅,丛林游戏当中的王者似乎永远是高高在上的。 就算受了伤,可是因为过于强大,磅礴,令人畏惧,丛林里的其他动物都看不见他的伤口。王也不屑于展露。 只是,只是。 颜湘的眼皮垂下来,眸色变得有些灰茫茫的,眼睛没有从那道伤口处移开过。 他抬起手,隔着睡袍,轻轻地抚摸着那道伤口。 眼睛满是哀伤和茫然,唇侧抿起来,脸色微微苍白着,鼻子偶尔轻轻抽动。 跟平时只有傻乎乎地笑,或者温和,畏惧地顺从,都不一样。 仿佛剥除了瓷器外面灰色的泥土,露出了真挚的本身。 蒋荣生心头微动,墨蓝色的眸渐深。 “很疼吧。”颜湘说。 “做手术打了麻醉的。” “那肯定还是很疼。” “让我抱会。” 颜湘不再挣扎了,转过去,后背抵在蒋荣生的背上,很顺从的低下头,让蒋荣生抱着他。 房间里面很安静,只有蒋荣生手指翻过一页又一页书本的声音。 那声音脆脆的,又稀薄,像冬天里小孩子很喜欢玩的,拿一块薄薄的冰片,掰碎发出的声音。 碎掉的冰渣掉在膝盖上,折射着太阳的光芒,闪耀着眼睛。 小孩子用手挡着太阳的光线,眯着眼睛,非常非常开心地笑了起来,漂亮的墨蓝色眼睛闪烁着动人的光泽。 很快地,又是下一声脆响。 整个大地笼盖着白茫茫的雪。 刚刚下过的雪干净又清新,有一股好闻的味道。 小孩子坐在栏杆上,掰了很久很久的薄冰片,然后笑了起来,那种温暖又安静的时光,至今想起来都觉得幸福。 那个小孩子就是小时候的蒋荣生。 他一个人的时候,很喜欢玩类似的游戏,听类似的声音。还很喜欢那场干净,纯粹,安静,温柔的雪。 时间可以变得很安静。 就像现在一样。 雪对俄罗斯民族的人或许有特殊的意义。可是初雪一年只有一次,这就意味着幸福的机会,好像也是一年只有一次。 可是有一些人,存在就像初雪一样,温和,纯真,腼腆,安静。 看着他就会觉得可以安心地坐下来,什么都不用想,就一直在一起就好了。 蒋荣生和颜湘静静地抱着一起看书。 过了很久,直到软皮精装书又翻过一大页。 颜湘一直在发着呆,一会之后,却忍不住哭了起来,眼泪一滴一滴地掉在黑白色的诗文集上,晕染开了扉页。 “对不起。”颜湘哽咽道。 蒋荣生在他背后环抱着说道:“又不是你亲手开的枪。” “不是的,对不起。” 蒋荣生没有再说话,只是平静地抱着他,偶尔拍拍颜湘的背,帮他顺气。那种抚平的节奏很温柔,一下一下地,仿佛在无声地引导着颜湘的呼吸。 颜湘默默地流了一会眼泪,眼睛就干了。 他感觉到有点丢脸,幸好蒋先生没有问他为什么哭。 他也不知道怎么解释,枪口的伤痕实在是太恐怖了,他一直憋住。后来流了一会眼泪,再被轻轻拍了一会背以后, 现在颜湘感觉很宁静,不喜欢吵架也不想思考,就这么呆着也挺好的。 颜湘抹了抹眼睛,有点羞赫问,“俄罗斯文的你好,怎么说。” 蒋荣生望着她,两个人对视了一会。 颜湘的眼睛眨了眨,刚刚哭过的眼睛像水洗过的黑曜石一样,干净透亮。 于是,蒋荣生低笑了一声,正色道:“Я-тебя-люблю.” 颜湘听不懂,蒋荣生就说得慢一些,尾音拉长,显得有些黏糊暧昧。 颜湘盯着蒋荣生的嘴唇,认真学。 说着说着,颜湘又觉得奇怪,“这么长的吗?” 蒋荣生说:“是啊。” 接着,又教他。 蒋荣生很有耐心,像教小孩子说话那样,一个音一个音地发。 颜湘学不会,蒋荣生就亲着他,勾着他的舌头发音位置。 “学会了没?” “嗯……”颜湘舔舔嘴唇。 蒋荣生的拇指抚过颜湘濡湿的嘴唇,眼睛笑得眯起来,墨蓝色的眸光若隐若现,低声道:“继续。” 到最后,颜湘结结巴巴地,却能够顺利地说出来,“Я-тебя-люблю.” 蒋荣生笑了笑,回答他,“嗯,我也爱你。” 颜湘迷惑地看着他。 蒋荣生一本正经:“是你先说我爱你的。” “我以为那是……” 蒋荣生低头,再次吻住了他。 余音就融化在交/缠的唇舌当中。 最后,蒋荣生说:“привет。” 颜湘:“嗯?” “俄罗斯文的,你好。你好,颜湘。” “你好…” 颜湘呆呆地回答,没有念出名字。 蒋荣生却似乎没有注意到,只是轻轻地笑了笑,亲了一下颜湘眼尾干涸的泪水。 第37章 在那一次以后,蒋荣生很少再把颜湘做到要昏过去的绝境。 偏是留着颜湘一口气,两人小声地说着话。 高敞昏暗的主卧里打着地暖,烧得人懒洋洋地,慵懒惬意。偶尔会听见管道里冷水融化的噜噜声。那冷水咕哝的声音并不烦人,只在偶然间响起。 何况,两个人说话的声音被盖了过去,只需贴近了再说一次便是。 原本是没有做尽兴的,此时凑得更近了,闻见对方身上相熟的淡淡气息,慢慢汲取着。又躺在暖融骀荡的床上,免不了低缠交卧,耳鬓厮磨一番。 然而蒋荣生却始终没再进去,微微拉扯着,吊着颜湘一口气,慢慢地磨,继续低低地说着话。 都是聊很无关紧要的内容,有时候是苹果烤鸡,有时候是红菜,有时候是问颜湘妈妈有时候是俄罗斯的雪,有时候是叫颜湘一起去大剧院看芭蕾舞艺术团,有时候是问福福和泥泥,有时候是公司细碎的事情。 这些事情乍一听起来像是随口闲谈。 然而并不是这样地。 从来没有谁能跟蒋荣生一直搂得这么紧,他也从不会对其他人说这些话。 身居高位,自然是让下面的人越惧越好。 而恐惧来自于神秘,难以揣测。 保持严肃的沉默,不动声色,心念电转间手起刀落,利落地斩掉一切荆棘,大步向前走,才是一个合格的上位者应该做的。 蒋荣生就是这样一个天生的掌控者。 习惯于高高在上,温和地微笑着,只用生杀权柄,凌厉手段,一点一点逼得人人对他俯首称臣,畏之如虎。 他一直做得很好,在蒋家的斗争中,在蒋氏大楼总裁办中央那把黑色的椅子上,他都堪称完美,杀伐果断,翻云覆雨,只手遮天。 只是,做得太好了。 在别的事情也是这样,心里想什么,绝对不说,慢慢地牵线勾着,以隐晦而沉默的姿态,一点一点地引导着颜湘走进他的生命。 只是慧极必伤。 颜湘是不懂这些的。 他这个人,大部分时间都跟个蘑菇似的,性子温吞被动,迟钝无比,什么都可以,什么都没关系。 跟蒋荣生那种掌控欲极强的人对比,恰好是截然相反的类型。 在他的心里,几乎什么都可以轻轻放下。 除了妈妈,哥哥对他来说是很重要的人以外,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事让颜湘很喜欢的事情,那就是做雕塑。 他对蒋荣生向来是逆来顺受的,曾经发生过那么一次的争吵,也是他非要做雕塑,别的事情都不愿意去做,为此他在大雪里跪了很久,烧成肺炎,咳血。 到这种程度,颜湘却还是不愿意放弃雕塑,足以可见他真的很喜欢这件事。 颜湘这么喜欢,因此在蒋家,他大部分的时间都泡在东厢房里,要不就是做建模,要不就是捏泥巴,一双杏眼瞪得圆圆的,嘴唇抿得微紧,脸颊边沾了泥巴也不在乎,眉眼间皆是专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无法自拔。 就连蒋荣生来了,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他,他也没察觉到。 这种事情发生过许多次了,颜湘常常背对门口,忙着头里的事情,一回头的时候,蒋荣生已经在门边站了很久。 今天也是这样。 正是周末,蒋荣生没去上班,早上六点钟起来运动完以后又继续躺回去,搂着颜湘继续睡。 昨晚折腾到几近黎明,本来以为颜湘会睡到午饭十二点才舍得起来。 结果九点钟左右,蒋荣生睁开眼睛的时候,身旁空空的,怀里只有一团被子。 蒋荣生无意识地皱皱眉,伸手一摸旁边的枕头和被窝。 早就凉透了。 蒋荣生无喜无怒,轻微地挑了一下眉,倒也不急着找人。 他慢条斯理地裹了一层天鹅绒睡袍去洗漱,剃须,给西蒙喂了饭之后,又换了一身衣服。 今天不用上班,蒋荣生挑衣服的时候去了不太常用的一个衣帽间,那个衣帽间偏休闲日常的衣服多。 他双手插在睡袍的兜里,推开门走进去,随手取了一件卡其色的灯笼袖长款衬衫套上。 灯笼袖手臂修型,手腕处却微微作灯笼状鼓起来。本多在女士成衣上的设计,然而穿在蒋荣生身上却并不显得蛾眉婉转。 他肩膀窄腰,身形修长,穿什么都好看。这件卡其色的灯笼袖衬衫,便以别出心裁的细节设计穿在身上,强调男性人体本身的优雅和肉/欲,衣随人动,有种无可挑剔的冷艳又成熟感。 蒋荣生漫不经心地在镜子前瞥了一眼,理了了头发,才下楼去东厢房逮人。 不用想也知道,他一定在那—— 果然是这样。 然而蒋荣生站在东厢房的门口,静静地看了半晌,颜湘却从来没回过头。 直到西蒙吃完了早餐,又巴巴地来找颜湘,一进门看到蒋荣生站在那,轻轻地“嗷”了一声,用脑袋拱着主人的小腿,用力地撒娇。 蒋荣生低头,漫不经心地摸了一把西蒙的脑袋,几秒钟以后,才懒懒地抬起眼尾,对上颜湘的目光。 墨蓝色的眼睛无波无澜。 颜湘被盯着,却直觉心里咯噔一下。 然而蒋荣生只是笑了笑,朝着他走过来,抬起手,灯笼袖微微地垂下来。 蒋荣生用力地抹掉了颜湘脸颊上的泥巴,淡淡地:“多大的人了。” 脸被抹得生疼,颜湘皱着眉轻哼,扭过头,躲开了蒋荣生的手指。 “有点疼…唔!” 蒋荣生眉眼间依旧是一片温和,手下的力却一点都没松,将颜湘的脸狠狠地掰回来,墨蓝色的眼睛灼灼,笑眯眯地:“这么喜欢做雕塑呀?一大早都不多睡一会,起得比我还早。” 颜湘被迫昂起头,被逼视着,又说不出话来,只能点点头,露出一些哀求。 蒋荣生放开了他,低笑:“那要是我把你手指切了,你再也没法做雕塑了,会不会哭?” “……” 那声音不轻不重的,砸在颜湘心上,却宛如巨响。 颜湘一时间僵住,说不出话来,不知道蒋先生是在开玩笑…还是说真的。 他低头,一副窝囊又温和的样子,卷卷的头发不安地颤动着:“你会吗…?不会罢,你不是这样的人…。好端端地说这些干什么。” 颜湘抬起眼尾,嘴角牵动着,勉强笑了笑,假装平静道,“…还是怪吓人的。” 他在害怕。 他又是这样一副任人宰割,又害怕又强撑的表情,小心地讨好的表情。 殊不知一眼就被人看穿。 除了事后那段时间,颜湘都是这样的神情,除了温和,就是讨好。讨好不是也不是出于爱,而是怕。越沉入,越知道,爱着的时候,被对方害怕了是一件很令人不甘的事情。 除此以外,还被蒋荣生抓到过,以一种仰视的,沉默的,伤心的目光凝视着自己。 只是那样的时候很少,不知道是很偶尔的心情,还是因为隐藏得太深,只能刹那间抓住,又转瞬即逝。 之所以记得,是因为那目光过于悲痛和发酸,且目光明明放在蒋荣生身上,却很远很远,仿佛在通过一张照片在看着什么人。 蒋荣生眯了眯眼睛,作思考状,却罕见地抓不住对方在想什么。 他这个人人强势又凌厉,习惯于掌控一切事物,任何都必须是已知的,可拿捏的。 颜湘这种忽远忽近的目光让他觉得很不舒服。跟那种害怕他的表情如出一辙地可恨。 就像现在这样。 可是蒋荣生终究是没发作,只是很轻地笑着:“我说着玩的。怕成这样?” 手指又捏了捏颜湘的指腹。 颜湘没说话。 蒋荣生摸了摸颜湘的卷卷头发,握着他的手,危险地滑动几下,才牵着他的手去了浴室洗脸,再回到餐厅吃早餐。 下人们已经把早餐盛出来了,整齐而精致地摆列在桌子上,大约是红茶,边缘装饰着新鲜的柠檬片,温糯的燕麦粥,还有新鲜的三明治,旁边摆放着果酱和方糖。 蒋家的菜没得说,每一顿饭菜都很好吃。一时间两个人安静地吃着早餐,也没说话。餐厅里轻轻地叮咛着瓷勺碰撞的清脆声响。 颜湘以为早餐的时候不说话是很正常的,但是过了早餐,接下来都是这样。 蒋先生忽地冷淡了很多。 他一般都是轻轻地笑着,显得很成熟,万事游刃有余地。只是这一不高兴起来,倒也是很吓人的。 他倒不会因为私人情绪耽误公事,随便对人发火。 只是墨蓝色的眼眸有些阴郁地,眉骨高深,压着眉眼便更显冷艳,下颌本就很窄,流畅而锐利的下颌线绷紧的时候,气场就愈加逼人,见了便生三分凉意。 主子一不高兴,做下人的,做下属的又哪里有松快的时候? 一层一层地压着,于是从蒋氏大宅,到蒋氏集团,人人提心吊胆,栗栗危惧,生怕惹了上头的不快。连西蒙也没敢像平时那般随地撒娇,耳朵垂下来,巴巴地看着两个两个主人。 北城市气象局再次发了暴雨预告,天气阴沉沉地,乌云密密麻麻地,压得人喘不过来气。 终究是暴雨将至。 颜湘身在其中,他不知道蒋先生是怎么了,只能更小心翼翼地讨好对方。 只是他总是很笨拙,越想讨好,就越是南辕北辙。 蒋荣生的情绪就越发差。 直到最后,颜湘某天躺在床上,凝视着头顶的中式垂花吊灯。 忽地想起了来这里睡觉的第一晚上,他被蒋先生一脚踹下床,最后是找了个角落窝着睡着的。 颜湘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去看了跟周助里的聊天记录日期,才恍然大悟地想起来一些很重要的事情。 合同的时间马上就要到期了。 也就是说,他应该聪明点,快要自动自觉地滚蛋了。 第38章 当务之急是先找到工作。 颜湘心里有数的,现在能接触到的所有资源,都是因为蒋先生。 两个人断了合同之后,总不可能舔着脸还要蒋先生继续供他安心做雕塑吧? 于是颜湘每天不在家里了,出去找工作。最后找到一家雕塑培训机构,上班时间不是很苛刻,工作时间轮流值班,周末课就多一点,工资也还凑合,够他每天一日三餐吃饭,偶尔还能加个肉。 至于蒋先生打到卡里的钱,全部都是留来给妈妈应急用的。 他听医生说妈妈这个手术很凶险,术后排异尤其严重,一定要做好充足的准备,所以卡上的钱,和这些年来打工攒下的一些零碎是一点都不能动的。 本来以颜湘的科班出身和作品实绩,耐心地慢慢谈,找个业内有名的工作室进去做雕塑师助理,也不是不行。 但是这样有点要来不及了,断顿期间不能没有经济收入,他得先找到一个过度的工作。 他每天在外边,蒋荣生只以为他是在宅子里呆久了想出去转,没有派人跟着他,结果等到蒋荣生知道的时候,颜湘已经在跟hr谈入职细节了。 这天颜湘刚跟机构谈完上课时间,沟通得还算顺利,入职几乎是尘埃落定了。 颜湘解决了这个问题以后,松了一口气,眉眼之间显得更加柔和平静,眼底映着欣喜的情绪。 他人刚出培训机构的大门,日光下,就看到马路上停着一辆迈巴赫。 颜湘怔愣片刻,觉得那辆车的车牌号有点眼熟,好像在哪见过—— 但是现在是工作日的上班时间,蒋先生不可能在附近。 心念电转间,迈巴赫后面还停着一辆黑色的轿车,从车上下来几个穿着黑西装的魁梧男子,大步走到颜湘面前,然后直接把颜湘往迈巴赫上按。 颜湘下意识地剧烈挣扎起来,嘴巴被死死地捂着,发不出一点声音。他们的动作很快,不过几秒之间,就把一个一米七几的成年人扔上车。 然后迈巴赫的车门就被关上。 如同下了铁锁一般死死地禁锢住。 一番胡摔乱打的,颜湘又撞到了车玻璃,一时之间有些头晕眼花的,看不太清楚。 只见面前出现了一双交叠着的修长双腿,向下的是一双黑色的雕花切尔西靴,皮革柔软,又经过繁复的打磨和保养,尖头处散发着光泽,踩在地上,自带凌驭一切的高傲从容感。 随着脚腕往上,则是工整而矜贵的西装裤,散发着禁欲又成熟的气息。 颜湘揉揉脑袋,甚至都不用抬头,马上就知道了面前的人是谁。 他继续轻轻按着被撞痛的额角,没有说话,嘴巴微微地努起来,作思考状。 他不知道自己是哪里犯了错,反复思索着,像个听不懂主人指令的又有点着急的小狗。 蒋荣生望了一眼外面,笑了笑,“面试?” 颜湘“唔”了一声。 “谈得怎么样。” “还可以。” “入职同意书拿来看看。”蒋荣生屈居尊贵地伸手。 颜湘老实地牛仔裤的兜里,掏出一张纸,递过去。 蒋荣生接过,眉毛轻轻挑起,扫了两眼,不予置评。 几秒钟之后,蒋荣生直接把那张入职同意书撕了,撕成细碎好几份,叠在手里,整沓拍在颜湘的胸口上,“回家。” 于是迈巴赫无声地启动,窗外景色匆匆掠过,华灯初上,像一幕欢快的电影。 只是车里的氛围始终很凝滞,蒋荣生一直板着脸,双腿依旧交叠着,不说话。 窗外霓虹在他英俊的侧脸上浮过,又很快地错下去。只有肤色始终雪白,墨蓝色的眼眸定定地。 颜湘坐在他的旁边,一会才缓过神来,很委屈地把那份拍在他身上的A4纸铺开,像叠拼图那样,又叠成原来的样子。 迈巴赫掠过跨海大桥,又行驶了很久,颜湘才开口,嗓子有点闷闷地: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蒋荣生的回答很快,声音却低沉又冷硬。 颜湘深吸了一口气,还想说着什么,然而蒋荣生却忽地扭过头来,深蓝色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他。 不知道为什么,那样的目光让颜湘害怕得心头一震,想说的话卡在喉咙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又只能艰难晦涩地吞下去。 蒋荣生定定地看了颜湘好一会,唇角勾起无声的冷笑,才说:“你应该保持安静。如果你不想被扔下海的话。” 颜湘一哽,脸色苍白了一点儿,默默地退了回去,听话地保持沉默了。 他的头望向窗外,外面是一片死寂的海水,除了桥上飞驰即逝的车流,更远处,唯有在月光下反复翻涌着浪,一卷,再一卷,发出哗啦呼啦的声音。只是那一瞬间翻得再高也好,也很快地沉坠下去,以此反复,终究是徒劳。 颜湘心里有点酸涩,回到蒋宅之后也还是有点难受,去东厢房抱着福福和泥泥那两只兔子,小声地说话。 颜湘倒是没有哭,就是声音听起来很迷惘。 他就是想破脑袋,也想不懂蒋先生为什么把他的工作搞/黄了,还看起来不那么高兴的样子。 明明蒋先生自己也在为合同结束那天做准备—— 蒋先生现在就在慢慢地抽离。 不然他想不通为什么蒋先生那么不高兴的样子,无论怎么讨好,他还是变得很难以接近,变得像刚刚认识的那样,心情完全捉摸不透。 颜湘想不懂。 一直想,一直想到蒋家的下人叫他去吃晚饭。 今天的晚餐也很好吃,做的是中式菜,圆圆的盘子摆在红木圆桌上,分别是酱炒牛肉,鲍鱼红烧肉,香煎带鱼,麻酱土豆,香菇油菜和豆腐鲫鱼汤。甜品是燕窝奶冻,晶莹剔透的,闻起来甜甜的。 只是吃晚饭的时候,蒋荣生没有出来吃。好像闷头在书房里处理公事。 第39章 晚上十点钟是蒋荣生结束公事的时间。 颜湘坐在房内,抬头凝视着墙壁上的钟表,指腹不安地转动着手上的琉璃佛珠。 他紧张的时候总喜欢握着那串佛珠,微凉又圆润的珠子,细细地摩挲着,好像在握着什么人的指骨一般,总能安静下来。 颜湘在房里静默地坐了许久,最终还是起身,去了书房找蒋荣生。 却扑了个空,书房空荡荡地,不见人影。 半米高的朱红色雕花窗户敞开着,风扑进来,暗红色绣纹滚边的窗帘被吹得拱起来,哗啦作响。 红木桌子上俱已收拾了个干净,估计是离开有一会儿了。 颜湘站在书房门口发了一会呆,又下到中堂一楼,随手拉住一个蒋家的下人,表情有些怯懦: “请问你知道蒋先生去哪儿了吗?” 下人抬头看了一眼颜湘,眼里透着一股冷意和不耐烦。 暴雨马上来了,天气阴沉沉地,他们要马上把院子里侍弄的这些花草搬进温房,没什么时间跟颜湘推磨,语调显得很不客气: “不知道!您自己找找呢?” 颜湘被平白甩了脸子,也不跟人计较,讷讷地说了一句:“好。” 于是就不再问了。兀自在宅子里乱转起来,最后看见在西厢房三楼的长走廊上,其中一个房间的窗户纸上亮着黄黄的灯,透出一团微晕开的乳黄光泽。 颜湘敲了敲门,进去,看见这是个影音室。 方正的房间中间放着一个巨大的荧幕,正在播放着大约是上个世纪的苏联风貌的时装旧电影,主人翁圆领碎花个子布拉吉,头发整齐地绑起来,嘴唇丰满,神采奕奕,都不说话,不知道是电影风格还是这是个默片。 电影黑白色的光泽落在蒋先生的脸上,明明灭灭的。 深蓝色的眼神显得很冷硬,凝视着前面的胶卷电影。 蒋荣生的侧脸的阴影投落在雪白的墙壁上,一时之间,房间里只有黑白色,显得肃穆又安静。 颜湘呆呆地,一时之间不太敢说话,杵在门口,眼神落在蒋先生的宽阔肩膀上。 也许这个才是真正的蒋荣生,不同于人前的游刃有余,成熟风流,骨子里其实是个静默倨傲的男人。 工作结束的时候他不像别的纨绔一样喜欢泡酒吧玩跑车。 而是静静地坐在一座一百多两百年的豪门宅子里,关着灯,坐在房间里,看一部晦涩难懂的电影。 关着灯的时候,修长而指节有力的双手垂下,埋在阴影里,隐隐约约有种感觉。 十分很强硬,像覆上了一层黑色的柔软皮革。 带有禁忌,凌虐一切质感的皮革黑手套仿佛是与这个人相伴的另外一层皮肤。 蒋荣生双腿交叠起来,半倚靠在一张黑色的原沙发上,手边放着一杯柠檬红茶,还有一盏茶。 他头也不回地:“关门进来。你开门影响电影的光了。” 颜湘似乎被烫了一下,小声地“哦”了一声,关门,进来,站在黑色的原沙发旁边,头微微地垂下来。 “有事?” 蒋荣生眼也不抬。 “蒋先生,我想工作,还是想。”颜湘恳切地看着蒋荣生。 眼意热忱,又真挚又忐忑地望着,那双黑色的圆润眼睛看起来水汪汪的。 小狗肚子饿了就是这种眼神,毛绒绒地扒拉在床沿边,也不说话,就是用眼睛看着你。 房间里静默了半晌。 就连墙上的电影也很安静,一时间,只有后面胶卷微微转动的声音。 须臾,蒋荣生冷冷地抬起眼,看着颜湘:“为什么?在家里不好么?北城暴风雨马上就要来了,你知道有多少人在担心交通问题,担心早上上班迟到吗?你不同,你在家里随时睡到自然醒,除了催你起床吃饭,没人会逼你起床。至于衣食住行,我自问,也从来没有短着你的。” “你说你喜欢做雕塑,我也容着你了。作品你从来不用担心,有人帮你打理,你只管安心呆在家里就是。这样,有什么不好的,你为什么非要出去工作?” 蒋荣生直直地看着颜湘,眉眼间皆是不痛快。 颜湘移开眼睛。 旋即,眼睫垂下来,细微扑闪。手指不住摩挲着另一只手腕上的琉璃佛珠。 是啊,有什么不好的。 但是这样的生活是摇摇欲坠的,他不得为自己未雨绸缪一下么? 本来就是一场交易,白纸黑字写着的,金主,玩物,替身,钱/色交易,合同也有终止的那一天。 颜湘说:“…可是,可是那是依附着你的。” 蒋荣生笑了一下:“依赖我,不好么?” 颜湘点头,说:“很好。” 然而,颜湘又说:“但是合同结束那天,我又怎么办?蒋先生,我知道你很大方,有很多钱,就算你什么都不用想,每天进账的钱可能就是普通人上下八百辈子都挣不到的钱,你工作也许是因为你想要更多的钱,也有可能是纯粹喜欢一种征服感。” “但是我是一个普通人,蒋先生,我迫切地想要工作,是因为危机感,…我不能等到你把我扫地出门那天,再去安置自己…我很缺钱,钱是不能断的。所以我一定要先找到一份工作,证明我自己是可以靠双手挣钱…” 颜湘低声地,还是说了出来:…而不是只能靠卖屁/股。所以我求求您了,同意,可以么?” 蒋荣生默然地听了半晌,表情毫无波澜,深蓝色的眼神依旧冷硬,盯着前面的老旧的电影。 半晌后,蒋荣生轻笑了一下,唇边勾起无声冷笑,点点头:“原来你是这样想的。” “我想跟你好好谈谈,所以上面全都是真心的,那你…会同意么?” 话没说完,蒋荣生眼神不动,把手边的瓷茶盅直直对着颜湘扔过去。 还带着微微滚烫的茶水,兜头朝着颜湘胸口砸过去,发出“嘭”的一声! 瓷片很老了,变得极其易碎,砸在人胸口上的时候就裂开了,迸出细小瓷片,割了颜湘耳后一道浅浅的伤口,血留了下来。 茶水泼了颜湘一身,瓷盅摔在地上,碎开,里面的褐色夹杂着细细的茶叶,缓缓地在地板上流淌着,留下一片深色难堪的痕迹。 “出去。”蒋荣生道。 颜湘胸口被泼得湿淋淋的,尚未回过神来,耳朵后边也有点疼,他愣愣:“什么?” “我让你出去。” “我…” “滚出去,亲爱的,如果你不想罚跪的话。“ 蒋荣生眼尾一瞥地面,轻笑:“正好地上碎了一地的瓷片,你爱跪就跪,我不拦你。” 瓷片在深色的地毯上,反射着雪白又尖利的光芒,似冷冷般的凉薄目光。 颜湘仿佛被刺了一下。 他无措地捂着耳朵上的伤口,那里痛得有点麻木了,手指微微濡湿,是血。 前面的衣服全湿了,茶渣和水渍捂着,也很难受。衣服变得有点沉了,似乎像背着一把铁锤,砸下来,闷得颜湘心脏有点不舒服。 于是颜湘也不再说话了,连再见也不敢多说一句,闷头走出了房间。 出了房间,轻轻地把门关上。 走廊上没点灯,昏昏地,唯有后面有一团暗黄色的灯影,可是不能再回去了。颜湘在走廊上走了两步,不知道是因为耳朵后面的伤口很疼还是怎么地,走了两步就不想走了。 他蹲在转角处的角落里,坐在凉凉的地板上,膝盖屈起来,双臂交叠着,把脑袋埋在臂弯里。 颜湘的脑袋微微侧着,呆呆地看着前面的像宫殿一样直挺挺的梁柱。 乌漆的地板厚重而一直随着走廊绵延到看不到尽头的角落里。 躲在微小的角落里,颜湘静静地发着呆,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而蒋荣生依旧在看着黑白电影,除了那一瞬间的发火,很快又平静下来,从抽屉里摸出一包烟。 他一边看着电影,一边捏着烟盒向下磕了几下,一根细长的白色香烟弹了出来。 蒋荣生用手指把他抽出来,夹在两指之间,须臾又用指腹轻轻地碾着,烟丝被揉了出来,簌簌弹在玻璃茶几上。 眉眼间几近沉郁。 有些人天生掌控欲强烈,或许潜意识也意识到了不对劲,但是却刻意地忽略了。 一直以来,蒋荣生享受“征服”这件事本身,却对他人仰慕的目光感到不耐烦。 齐思慕跟蒋荣生十几岁就认识,仰望着,字字情真意切。 却只落得一句凉薄的“拍戏拍傻了”。 而颜湘呢——这个人根本不需要征服,也没有任何麻烦的地方,性格懦弱,老实孤僻,最是良善可欺,任人可随意打发。 玩起来也没什么意思,很傻,什么都不懂。 这么一个无趣的人。 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越来越享受那种傻子需要他,依赖他的感觉。 好像只有感觉到被需要,心里才能善罢甘休。 享受,就做了。 蒋荣生从来不是犹豫的人。 他本身就有能力,有资源,又有手段,对于照顾一个容易拿捏的傻子这件事做得从容不迫,得心应手。 颜湘的确被照顾得很好,每天睁开眼睛就在期待今天会吃到什么好吃的菜,其余时间水果点心络绎不绝,做雕塑也没什么压力。 颜湘长期呆在房间里,皮肤白皙,眼神更加天真,跟读书的时候没有什么分别,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温和纯真的气质。 蒋荣生也逐渐习惯了这种角色,对着颜湘,默默承担起丈夫的责任,给予爱恋和高潮,又像爹一样操心着琐碎的事情,每天都要看他有没有洗手再吃饭。 摸狗,做雕塑碰泥巴,都是很多细菌的。 好像以为这样会天长地久下去。 虽是个傻子,木头,也终究会有铁树开花的那一天。 蒋荣生也可以等。 他向来是个有耐心的人,善于蛰伏和隐忍,在潜默中,再用手段,用试探,用推拉,布下天罗地网,不信还能逃得掉。 结果颜湘是一根死了的木头。 剥开一看,内里就是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担心的就只有他的破烂泥巴,他那个病得快要死的妈。 没有他。 可是蒋荣生并不感到伤心和失落。 心里一点酸涩感也没有。 手边的柠檬红茶放的糖足够多,深蓝色的眼眸依旧平静如海。 蒋荣生坐在黑色的沙发上,好好地把那部黑白电影看完了,才起身,冷冷清清的,叫人来收拾地毯。 就跟很多年前在美国分手一样,知道了,起身,关门离开。 不会挽留也不会低头。 或许,或许唯独有那么一丁点不同。 只是有点不甘心。 毕竟那个出来卖的,是个那么庸俗,无聊的货色。 蒋荣生踩着瓷片,碾了碾。瓷片微弱地发出刺耳的嘎吱声响,然后被碾成了粉碎。 第40章 颜湘原先住过好几次院,身体的底子终究是没有原来那么好了,这些时日又被纵养着娇惯了,因此不过是伤心了一场,又去医院看了妈妈,不慎染了医院的病气。 他回到蒋宅当晚就倒下了,发起高烧,来势汹汹的。 颜湘的脑子都被烧糊涂了,脸颊驮着不正常的两抹红晕,从耳朵到脖子都是一阵滚烫的。灌中药也不见起效。 最后还是一针扎进手背,开始打吊水。 过了好一会,颜湘才慢慢地退下热潮。 烧得没那么难受了,颜湘终于能安睡下来,呼吸慢慢地变得细密绵长,像只孱弱的小猫咪一样蜷缩着身体睡着了。 睡着的时候,眉间的释迦痣痕迹淡淡地,流动着小灯落下的莹润光泽。 蒋荣生半倚靠在床边,抬手帮颜湘掖了掖被角,手背盖在他的额头上,探了探温度。 他自己穿了一件浅灰色的单衣,露出大片胸膛和锁骨,微微弯下腰的时候,胸前的沟壑隐入一道沉沉的阴影,挡住了大片光,在颜湘的身侧投下憧憧叠影。 幸好房间里地热烧得正暖,只穿一件也不太冷。 蒋荣生就一直这么倚靠在床边,修长的双腿交叠着,眉骨压下,墨蓝色的眼睛凝成一道沉默的视线,垂眸望着颜湘,罕见地发了一会呆。 颜湘睡得无知无觉地,并不知道自己无意中逃过了一劫。 那日摔茶盅过后,蒋荣生心里并非是没有怨怼的。 他的目光时常会落在颜湘的咽喉处,手指附在白皙脆弱的后脖上,似乎在思考,要不破罐子破摔地,就这么掐死算了。 一了百了,省得心烦。 只是还在思忖间,颜湘却忽然已经病倒了。 躺在床上,成了纸糊一般的人。 打不得骂不得,还得叫人来照看着,不然真会烧成个傻子。 偏偏医生也啰嗦,一昧地说着身体太差了,之前估计是落了病根,又常年呆在屋子里不见太阳,更不爱运动,这样捂着身体只会越来越差,叫蒋先生还是多带他出去见见日光,再以中药长期调养着,身体才能慢慢好起来。 言语间,俨然把蒋荣生当成颜湘的监护人一样,细细嘱托。 蒋荣生听得不耐烦,将这如同啰嗦婆子一样的医生打发去煎药,宅子里终于有了半分清宁。 房间里安静了下来,又暂时没有公事可处理,蒋荣生随手拿起一本短篇小说集,抬手拧亮了一些台灯,开始慢慢地看。 是俄罗斯原文小说,经典的阴暗深邃风格,笔墨简练且不失磅礴,描述苦难时字行间有如野兽之低贱,叙说幸福时又如同教堂里小天使们齐声歌唱的颂歌,文章辞藻就在高贵与粗野之间摇摆,呈现了这个民族本来的特质。 是蒋荣生平时认真看的类型。 他大约看了十几分钟。 在这十几分钟里,他翻书的动作不知道怎么地,比平时快了不少,一本半个指节厚的俄文小说集就见尾了。 蒋荣生捏着尾页,愣了愣,最终还是淡淡地叹了一口气。 他把那本有点无聊的小说集合了起来,放回床头,再顺手把台灯关上了,拉起被子躺下,按着颜湘的肩膀,将他翻了过来,让他正面对着自己。 借着窗外的月光,蒋荣生看了一会,须臾恶劣地伸手,捏住了颜湘的挺翘的鼻子。 颜湘在睡梦中喘不过气来,脸颊憋得微红,张大嘴巴呼吸,舌头微微吊出来。 蒋荣生看得有趣,玩了好一会,最后才悻悻地松手,墨蓝色的眼睛轻轻眯起,看不清眼中的情绪。 许久以后,寂静中传来被子摩梭的簌簌声,是蒋荣生在被子里搂住了颜湘的腰。 还有一声状似无奈的轻哼:“…算了,放过你吧。” - 就像医生说的那样,等颜湘好一些了,能出门了,蒋荣生将一件白色开司米外套扔到床沿边,对颜湘说:“跟我出门。” 颜湘圈着空空的左手腕,神色有些迷惘,没有回答蒋荣生的话,而是仰起头,问:“你有没有看到我手上的那串链子?我一直戴着的,放到哪里去了。” 蒋荣生微微蹙着眉,想了一下,随口道:“估计是扎针的时候摘下来了。那个很重要?先跟我出去,回来再找。车在外面热着了。” 颜湘站了起来,罕见地很有些忤逆,摇摇头,“不行,我得先找到,很重要的。” “听话。加州的明信片寄回来了,你先跟我出去找家照相馆过塑存起来。马上要下大雨了,到时候店都关门了,又要等到几时。” 蒋荣生几乎是前所未有的耐心。 可是颜湘脑子里只有那串佛珠,找不到就一直心神不宁地。 “你自己去也可以的呀。”颜湘苦着脸,“你真的不记得了吗?就是我常常戴着的那一串,琉璃的,怎么会不见呢?” 颜湘皱着眉头,小声地喃喃着。涉及到跟哥哥有关的事情,他就总是有一些执拗。 那串珠子,其实是哥哥的遗物。 当年两个人分开的时候,哥哥匆忙之间从自己的手腕上摘下来,小孩的嘴唇有些颤抖着,一边叮嘱着颜湘,一边把珠子套到颜湘的手腕上,指了个方向让他逃。然后自己转身就往另外一个方向去。 套在十岁小孩儿手腕上的珠子,腕围终究是有限。后来颜湘长大了,却始终舍不得把珠子摘下,而是又去寺庙里求了几颗新的琉璃珠,一并串起来。 后来他就一直戴在左手的手腕上,很是爱惜,除了定时的初一十五的满月消磁,此外未曾取下来过。 现在左手的手腕空空如也,颜湘仿佛心也被挖了一大块似的,蒋荣生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 蒋荣生眉眼间有些冷意,捏着手里两张薄薄的明信片,边缘角有些尖锐,膈着手心。他脸沉了下来:“非要找?” 颜湘点点头。 蒋荣生看了半晌,最终是微微一笑,把手里那两张明信片扔到床头柜上。 纸太轻了,没能落到桌面上,轻飘飘地沿着桌角的边缘滑落,掉在地上。 雕塑,在医院里的家人,什么都比他重要。 现在一串珠子,死物,竟也爬到他的头上来。 “好。那就找。” 蒋荣生说。 蒋荣生没有骗颜湘,说找,就真的安心让他找,最后西蒙在房间地毯的边缘和柜子夹角之间找到了那串珠子,用叉杆把它捞出来,递给颜湘。 蒋家的下人们打扫卫生也从不偷懒,所以即使是这种地方,也照样没有什么灰尘。 颜湘捧着那串珠子,用衣服小心翼翼地擦了擦,举起来,在灯光下看着幸好没有什么划痕,才戴回手腕上,心有余悸地摸摸。 西蒙任务完成,“吼”了一声撒着欢跑下大楼。 蒋荣生温和地问颜湘:“能出去了?” 颜湘:“走吧,谢谢蒋先生。” “不用谢,谢谢西蒙吧。” 蒋荣生笑了起来,深蓝色的眼睛里像蒙了一层淡漠的阴翳。他的唇角轻轻勾起,笑得意味深长。 两个人下了楼出院子,路过东厢房的时候,门没有关。 颜湘随意往里头扫了一眼,结果就看到西蒙在里面,满嘴血,嘴里叼着一个灰色的兔头,正在用牙齿嚼着,发出咯吱咯吱的惊悚的骨骼声。 鼻尖忽地涌上一股黏腻的血腥味,那种痛苦的猩红色好像盖住了颜湘的眼睛,喉咙,胃部,反复翻涌,让他觉得很残忍。 明明西蒙和泥泥一直是朋友,就算西蒙是泥泥的十倍大,它也从来没有展露过攻击的獠牙,常常歪歪的躺在地毯上,懒洋洋的。 泥泥很活泼,它甚至还敢用爪子揍西蒙,或者躺在西蒙的背上睡觉。 一兔一狗像朋友一样相处,每天陪着颜湘做雕塑。 可是现在,西蒙嘎吱嘎吱吃得很香,喉咙里涌动着餍足的声响。 颜湘听着那声音,瞬间血就凉了,下意识地冲进去。 结果蒋荣生一把拽住他,表情算得上平静的温柔:好心道:“西蒙是个烈性犬,又有点护食,你最好别去。” “…是泥泥吗?” 颜湘嗓子有点发抖,脸色灰白,瞳孔瑟缩着,不敢回头认。 他怕血腥。 很怕。 可是怎么看,都像是泥泥。它是灰色的,有点瘦,很亲人,是一只活泼的小兔。 起了名字就有感情了。 何况是蒋先生买回来的灰兔子。 蒋荣生笑了笑:“是啊。它帮你找回了佛珠链子,总该有点奖赏吧?训狗就是这样的,乖的时候给奖励,不乖的时候给教训,做到这两点,什么狗都能训服,对你摇尾乞怜。” 第41章 话语当中的恶劣和意指再明显不过。 颜湘气得几乎发抖,咬牙说:“…你故意的,你故意的是不是。” 我就是被训的那个狗。 但是颜湘想不懂,自己做错了什么呢?不过就是没有马上出门,不过就是耽误了十几分钟的时间,他就要弄死兔子。 兔子还是他亲手买回来的啊,取了名字啊。 可是蒋荣生没有这样的感情,他始终很平淡,面对颜湘的崩溃,语调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的迷惑:“你这么气做什么?犯得着哭成这样?” 简直字字锥心。 “不一样的,不一样的。只要取了名字……”颜湘摇头,可是余光里却看到蒋荣生低下头来。 对方的眼神并不如语调一样平静,甚至墨蓝色的眼底浮现着一抹戏谑的笑意,高高在上地带着不易察觉的餍足和轻蔑。 颜湘仿佛像被一盆冷水泼了全身,混身僵住。 他忽地明白了,蒋先生并不是不懂泥泥跟别的兔子有什么不同。 相反地,蒋先生很清楚自己有多喜欢那两只兔子,也明白自己见不得这种事情,更明白西蒙在他面前,从来没有露出过凶相。 每一处都拿捏着命门,等到他毫无防备的时候,直接摆在他的面前,按着他的头看,在霎那间给予迅速的冲击,让他后脑勺忽地开始赤赤地痛起来。 颜湘想吐。 西蒙已经把泥泥的头嚼得差不多了,满地流淌着兔毛,撕烂的兔皮和隐约可见的破烂内脏,搞得地毯满是污糟,吃了有一会了,血都凝固成暗红色了。 颜湘扭过头去不敢再看,失神地喃喃:“你真的是很可怕的一个人。” 蒋荣生不为所动:“嗯,所以你要乖乖的。” 颜湘:“可是我是人啊,不是狗。” 蒋荣生拍了拍颜湘的脸:“你不是么?” 颜湘默然片刻,抬起头,直直地凝视着蒋荣生:“我不是的。” 是与不是,也由不得颜湘来说。蒋荣生没有反驳他,而是拉起他的手:“好了,看够了。会有人来收拾的。咱们出去过塑明信片吧。” 颜湘起初有些麻木,走了两步,忽地挣开了蒋荣生的手心,站在原地,把手背在身后,握紧了那串佛珠,转动着。 颜湘说:“我不想去。不是等一会才去,是不想去。” 蒋荣生做了这种事,颜湘怎么可能还能心平气和当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他也不要人去收拾,只想自己把泥泥收拾起来。 它阻止不了西蒙啃食泥泥,给泥泥收尸,总行了吧。 蒋荣生眉间微微蹙起:“你又欠收拾了是不是。” 话里带着压抑和警告,是颜湘最害怕也是最熟悉的语气。如果是平时,颜湘马上就低头认错了。 但是现在,颜湘不想这么做。说不清是为了什么,也许是真的不想被当狗一样教训,也许是心里总归是忿忿不平,故意作对。 也有可能是蒋荣生这段时间真的对他很好,让他不知不觉地,没了顾忌。 颜湘甚至敢从蒋荣生的手指心抢过那两张明信片,捏在手里,看了看。 白色的硬纸,边缘锋利,背面印了红色的圣诞老爷爷坐着麋鹿拉着的马车飞向蓝色的月亮,上面还有细细的闪粉,就像很久以前他们在加州海边坐的过山车,是一样的幸福。 只是明信片的左下角沾了一点血迹,很浅,几乎可以忽略。 蒋荣生没有动作,低头,墨蓝色的眼神不疾不徐地落在颜湘的脸上,从容又淡定。 像是在看颜湘想要做什么。 然后颜湘就抬手,把自己写的那张明信片从中间,撕掉了。 随着纸被撕开两半的动作,空气中发出很轻的“刺啦”一声,像一把刀插进了心脏上方,空空荡荡却又嗡嗡作响。 颜湘把撕成两半的明信片拍在蒋荣生身上,一如那天蒋荣生把入职同意书拍在颜湘的胸口上。 颜湘苍白着脸颊,小声地:“我不想去,蒋先生。” 随之而来的,是本来应该被过塑珍藏的,却又被撕成两半的明信片飘落在地上的声音。 “哗啦”一声落地,轻飘飘地,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那声音听起来却很沉重。 可能是有人在舍不得吧。 因此明信片的牺牲,就显得很悲壮。 像是曾经美好,曾经幸福,如今破落在眼前。 颜湘撕的时候有点手抖,再加上纸张本来就很硬,因此中间那道裂缝歪歪扭扭的,像零落死去的野兽牙齿一样,崎岖难堪,边缘还有飞起的毛边边,可见撕的时候有多困难又难过。 其实颜湘也很舍不得。 但是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对他一点儿好处也没有,蒋先生也会很生气。 蒋荣生安静了两秒钟,深蓝色的眼睛盯着地上的青白碎纸,没有俯身去拣。 他又看着颜湘,两秒钟之后才开口,嗓音有种无法言喻的压抑和低沉:“本来想回来再收拾你。” 蒋荣生笑了笑,若有所思地:“…但是你自己把明信片撕碎了,我们也就不用出去了。” “嗯。”颜湘没有再理蒋荣生,而是回头,走进东厢房,西蒙在角落里用爪子扒拉着兔子的残躯,似乎是苦恼还没吃够。 颜湘不怎么害怕西蒙,蹲下身,想从他嘴巴里捞出泥泥的遗体。 结果下一秒钟,西蒙仿佛受到某种指示一般,一下子就把颜湘按倒了,扑在地上,目光贪婪饥饿,正呼呼地吊着口水。 西蒙是个不折不扣的猎犬,起码有一百多斤重,把颜湘按在地上动弹不得地,嘴里全是一股腥味,黏在嘴边的血还没干,直冲着颜湘的鼻子和大脑。 猛烈的血腥味再次冲向颜湘的瞳孔,几乎是瞬间颜湘的指尖就开始发抖。 不,不只是指尖,是手掌,手腕,胳膊,背,全身都在发抖,他剧烈地挣扎:“…no!西蒙!放开我。” 可是西蒙不会听他的,带着肉渣的牙齿咬着颜湘的衣服,把他拖到刚才吃兔子的地方,兴奋地拱着气。 西蒙的那双眼睛依旧黑亮黑亮的,只是不再纯真,而变得无比凶猛,闪动着诡异暗红的光芒,死死地盯着颜湘。 颜湘身后的地毯全是血,兔子的骨头,腥臭的皮毛和已经分辨不清的内脏,随着他不断反抗西蒙的爪子和牙齿,那些恶臭的暗红的血抹得他满身都是,后背的衣服,脖子,手臂。 这些血腥气好像变成了一团红色的绳子,牢牢地把颜湘绑起来,让他觉得无比窒息又害怕。 他眼噙泪水,往上看,除了一座金铜花蕾吊灯,还看到了蒋先生—— 衣着体面,高高在上,正无谓地看着他彷徨挣扎,墨蓝色的眼睛,眉眼之间皆是冷意与嘲弄。 他一点也没有触动。心很硬,于是表情也没怎么变。 “帮一帮我…”颜湘怕了起来,变故陡然发生,他只能艰难地推开野兽的头颅,在动作交错之间朝着蒋荣生求救。 下一秒钟西蒙就用爪子按住了颜湘的肚子,像一顿钢筋扎在他的腹部,尖利的疼痛袭来。 颜湘咬牙,大口喘气缓解着因为重量带来的内脏错位,他再次艰难地举起手,挡住了西蒙再一次的攻击,可是手指不小心伸进了西蒙的嘴里,瞬间就被咬穿,血垂直掉下来,滴在颜湘的眼皮上,他哭了出来:“肚子疼,后背疼…手不能抖下去了,我…我的手不能一直发抖…” “蒋先生,帮一帮我……” 蒋荣生说:“不要。” 低沉的声音传到颜湘的耳朵里,他瞬间就松了力气,挣扎不动了,西蒙得了势,尖尖的兽牙靠近了颜湘脖子上的大动脉,呼出的热气带着浓重的腥气。 颜湘几乎毫不怀疑,下一秒钟他的动脉会被咬穿。 在激烈的心脏作用下,他的血会瞬间飙出来,射到十米开外,眼前的铜灯也会溅上他还在温热的血。 颜湘毫不怀疑,今天他就会死在这里。 西蒙兴奋了起来,低垂着头,就在离颜湘脖子上的动脉还有零点零一毫米的时候,西蒙动作不明显地犹豫了一秒钟。眼神依旧死死地盯着颜湘可口的脖颈,喉咙里的声音很不耐烦,爪子更加用力,碾着颜湘几乎快要断了的腹部。 蒋荣生这才拍了拍手:“好啦,过来。” 西蒙吼了一声,扔开了颜湘,啪嗒啪嗒地朝着蒋荣生跑过去,谄媚地跪在蒋荣生的脚边,看起来乖顺无比。 尽管他嘴角边还涎着未干的血和动物的残渣,爪子上是撕碎的皮毛,卡在指缝里。 蒋荣生摸了摸颜湘的狗头,却不满意地,看着不远处发抖的颜湘,招了招手,是叫狗的姿势:“你也过来。” 颜湘不动。痛苦地喘气。眼里早就模糊成了一片。 蒋荣生墨蓝色的眼睛变得沉了一些:“死了没?装死的话待会就不用装了。” 颜湘的身体僵了片刻,还是用一直手撑着地面,让自己支了起来,掌心刹那间传来疼痛,有了细碎划痕,是泥泥的骨头渣子划碎的。 颜湘想握紧掌心,结果手根本不听他的使唤,抖得不成样子。 一大滴眼泪又掉了下来。 可是颜湘没办法擦眼泪,手臂上沾满了濡湿血腥的内脏,一擦,他的脸全部会全部都是梦魇般的血。 颜湘只能任由眼泪流淌下来,想站起来,朝着蒋荣生走过去。 可是蒋荣生还是不满意:“站住。” 颜湘钉在原地。 “爬过来。” 三个字像,语气轻缓,不轻不重地,却像一把镰刀直接订入了颜湘的心内。 他说的是,爬、过、来。 在这一瞬间,他好像忘记了现在自己的手很脏,忘记了很多东西,用冰凉,苍白,战栗的指尖擦干眼角的湿润,下一秒钟,眼泪又涌了出来。 可是又能怎么样呢。 颜湘几乎泣不成声。他躲开骨头渣子,跪了下去,四肢着地,朝着蒋荣生爬了过去。 在这过程里,他不敢发出一丝声响,连哽咽也是没有的,好像这样就可以骗自己,做着这种事情的不是他一样。 可是爬过去的痕迹里,拖了一条长长的血带,那是颜湘身上沾的血。 所以尽管他不说话,不抬头,动作尽量放得很小,这些血痕也会帮他忠实地记录下来,那是他做出这种耻辱下/贱的事情的证明。 推脱不掉的。 颜湘爬了一路,最终跪在了蒋荣生的脚边。 就像他说的那样,训狗的最终,就是要让狗对他摇尾乞怜。 蒋荣生还是不满意,抽起一尺镇纸,一把拍在了颜湘的后背,冷冷地:“教过你的。背要挺直。” 第42章 颜湘被打得一声闷哼。那镇纸是颜湘高中时期雕塑比赛的奖品。 艺术比赛,从来不缺钱,主办方也大方得很,因此那镇纸做得很有分量,颜湘平时用,一只手要很用力地拿得起来,现在被抽在身上,竟然不感到痛。 也许是因为全身都感觉到麻木了,下一秒钟就算拿钉子扎他,也是不怎么感觉到疼痛的。 颜湘就这么跪在地上,等待着蒋荣生继续抽他,或者让他在这里罚跪——一贯的招数了。 只是不知道今天要跪多久而已。 可能会跪倒膝盖彻底报废吧。 颜湘无所谓地想着。其实没关系的,比起蒋荣生总是说要不要切断他的手指,膝盖报废听起来好像更能承受一些,毕竟做雕塑不需要用到腿,很偶尔地,做大型雕塑的时候需要用梯子爬上爬下,那他不做就是了,反正他更喜欢的是更微观一些的。 结果,蒋荣生从木桌子的抽屉里掏出一把美工刀,递到颜湘的面前。 颜湘抬起眼睛看,嗓子完全沙哑:“做什么。” 要他就地自戕吗? 但是那把美工刀用了很久了。颜湘是个念旧的人,刀没彻底坏掉,他就不舍得扔。 只是刀片都有些生锈了,平时割纸都不太利索,更不要说割脖子了,割着皮肤,怕是到明天也割不到血管。 尽管如此,颜湘还是接过了美工刀,拇指按在刀的塑料口子上,往前切动,把刀片推了出来。 他不害怕。 事实上,这件事想了很久了。 结果下一秒钟,颜湘就听到蒋荣生冷冷地:“把你手上那串珠子的绳子割了,以后不许戴了。” 颜湘握着美工刀的手一顿,猛地抬起头,望着蒋荣生:“这不可能,我宁愿去死。” 蒋荣生居高临下,微微地笑着:“你还是很幼稚,颜湘,什么时候有你说不的份了?” 颜湘声音低低地,含着哽咽与说不清的悲痛:“我知道了错了,蒋先生,真的知道了…我跪着吧,跪多久都行。” 他像个毫无尊严的奴才一般。 但是刚刚爬过来的时候,尊严早就践踏在地上了,跟泥泥的骨头渣子一样,碎了满地。 蒋荣生扇了他一巴掌,轻微地眯起了眼睛:“我不想重复第二次。” 说着,蒋荣生温和地笑了一笑:“你是不是忘记了,当初我买了两只兔子。” 脸还在疼。 猛地被打一巴掌,其实是羞耻和迷惘多过疼痛的。 只是蒋荣生这次扇他的时候,几乎没有留力气,一开始其实不怎么疼,颜湘才知道,估计是太用力了,都被打得麻了。 过了一会,那种痛感才慢慢地涌上来,像一千度以上的高温一直在烧着他的左脸,扯着疼,他动都不敢动一下,一动,从脸皮到左边的嘴巴,到左耳后面,都在疼。 他觉得自己的脸一定肿得很厉害了。 耳朵里也耳鸣了一阵,漫长而刺耳的嗡嗡声过去以后,颜湘才迟钝地听见最后几个字。 灰兔子死了,可是还有一只白色的胖兔子,现在正被捏在蒋荣生的手心上,惊恐地看着自己,两只耳朵剧烈地颤抖着,好像心脏马上要被吓破了。 颜湘简直要被吓死了,双手在空中虚虚地抬起来:“福福你别动…别动!” 一尺镇纸再次抽在了颜湘的肩膀上,丝毫没有手软。 蒋荣生语调凉薄:“跪好。” 颜湘被打得跌在地上,其实到今天为止,他都不太相信蒋先生真的会摔死福福。 毕竟这是他亲手买回来了,取名字的时候也是他在旁边陪着一起听的,而且他还举起过胖胖的福福,放在自己的脑袋上,假装是白云大帽子—— 他真能这么狠心? 然而那一尺镇纸敲碎了颜湘所有不切天真的幻想。 面前的人,是真的能做得出来。 在美国的时候,他敢拔枪对着自己的哥哥,当时扳机已经扣下来了的,枪也有走火的危险,饶是如此,他还是冷冷地,把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别人的额头。 连杀人,他的眉毛都不动一下,摔死一只无关紧要的兔子,他又有什么好犹豫的。 颜湘捏着那把美工刀,半犹豫着,要动不动。 蒋荣生唇角微微地勾起来:“不舍得?真这么宝贵你的那串佛珠啊?我只给你五个数,你不用美工刀割佛珠,我就用美工刀捅进这只兔子的心脏——很遗憾,我学过解剖,就算是生钝的刀子,也可以直接绕过兔子的骨架,以最简洁的办法直穿心脏,完整地挖出来,你想试试看我的解剖艺术吗?” 蒋荣生笑得意味深长,墨蓝色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颜湘苍白,在颤抖的嘴唇。 他几乎可以听见对方扭曲又纠结,还很害怕的心跳声。 蒋荣生沉声:“五、四、……” 不必要等到蒋荣生继续念下去,颜湘已经握紧了那把薄薄的美工刀,左手的手掌缩起来,佛珠顺势滑下,掉到右手的掌心中央。 颜湘手有点抖,抓起了佛珠,用不断颤抖的左手指尖撑开了两颗珠子,露出红色的绳子。 三股坚韧而充满弹性的绳子,以复杂的手法凝结成一股,戴了这么久,也没什么磨损,可见主人有多用心对待。 此刻被两指钛□□库地撑开,红色的绳子微微颤抖着,跃动着瑟缩的影子。 颜湘低着头,嘴唇的颜色全部失掉了,显得孱弱而苍白,不住哆嗦着。 黑白分明的双眸此刻凝满了泪水,他没有时间去擦干净,只能集中注意力,用尽全部的力气去割那一条绳子。 他甚至不敢抬起头,怕对上蒋荣生的眼睛,蒋荣生立刻就不耐烦了,要把福福摔死。 可是这把刀实在是太顿了,绳子且很粗,当时颜湘挑了很久的,专门挑的编制克数重的绳子,生怕突然裂开,佛珠就此断掉。 颜湘很着急地哽咽着:“…我没有故意拖延…我没有,是绳子有点难割。” 他几乎都要恨起这把刀了。 为什么这么钝,这么一点一点地割掉,很像凌迟啊。 凌迟就是这样的,用一个大麻包袋勒在身上,然后用又薄又锐的刀片,像剜生鱼片一样把人的肉一片一片地割下来,一时半会死不掉,只能生生地受着这种折磨。 一点一点地磨着。 蒋荣生坐在椅子上,修长的双腿交叠着,低头,漠然地低头看着颜湘。 这时候,他从烟盒里抽出了一根香烟,低头,“喀嚓”一声,幽蓝色的火舌伸出来,舔熟了烟蒂。 雾蓝色的烟雾朦胧淡漠,向上徐徐地缠绕着,遮住了蒋荣生的淡蓝色眼睛,看不清他的思绪。 算不上痛快,却也没有放过颜湘的意思。 “再给你三秒钟。”蒋荣生说。 颜湘眉宇间全然是痛苦和绝望,不忍地闭上了眼睛,一行泪掉了下来:“…马上,马上就断了。” 下一秒钟,右手的手指一松,美工刀的刀片往下顿,绳子就完全断了。 霎那间,飞珠滚落,噗噜噜地如水花般飘溅各处。 颜湘的眼底倒映着绳子断掉的那一秒钟的情景,不断地重复着。 红色的绳扣被切得乱七八糟,十六颗圆润地串在一起的佛珠,失去了绳子的牵绊,从缺口中间悉数倾斜滑落,“哒哒,哒哒”地到处崩落,在房间里滚得到处都是。 琉璃佛珠圆圆的,而且表面晶莹剔透地,十分光滑。崩溃的时候,互相碰撞着,又四处炸开,发出玻璃质地的清脆的声响。 颜湘被打了一巴掌,直到现在耳朵都有点耳鸣,那些如珠玉落盘的叮咛声响落在他的耳朵里,却显得很遥远,像一场醒不过来的噩梦一样。 明明就在眼前,但是伸手摸却摸不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满是泪水的眼底被琉璃表面折射的光芒刺伤。 颜湘再也无法忍住,背也没办法挺直了,伏倒在地上,痛哭出声。 他哭得实在是太难过了,好像从来都没有这么伤心过,也没受过这种折磨。 嘴巴里咸咸的,全部都是眼泪,孱弱的肩膀不住颤抖。 而刚刚佛珠崩落的声音不断地在他脑海中反复着,让他抑制不住悲伤。 有几颗滚到了刚才泥泥被啃食的地方,于是圆润洁净的佛珠上面也沾了一些血,往前滚了几下,最终停住,猩红色的血迹向上翻着。 没了,什么都没了… 那是陪了我快十年的珠子,现在没有了… 他总是那样,想要什么都留不住,所有他珍重的东西,都会在某个瞬间忽然地离他而去。 颜湘几乎哭得快要昏死过去。 蒋荣生默默地用食指轻轻地弹了弹烟灰,寂寞的灰烬便如雪花般簌簌落下。 缭烟散去,蒋荣生抬起眼尾,一双墨蓝色的眼眸显得阴郁且晦涩。 眼底交错间,一丝复杂的情愫莫名交织。 蒋荣生单手,把那只胖兔子放在了颜湘的头上,淡淡地:“拿去。” 跟从前很像的情景,蒋荣生把兔子放到了颜湘的脑袋上。但是那时候两个人都带着笑意。 现在一个人坐着,一个人毫无尊严地跪着。 颜湘伸手接住了福福,可是自己的手抖得很厉害,握不住这只胖兔子,怕它更害怕,颜湘把福福轻轻地放在了地上。 然后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摸了摸福福的背,低声地带着哭腔安慰:“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福福趴在地上,用黑色的眼睛茫然地看了几秒钟颜湘,好像听懂了。 它柔软的耳朵垂了下来,轻微地触碰着颜湘的指尖,像是在安慰。 “对不起,对不起…” 很快地,在颜湘失神般的道歉当中,兔子福福的嘴忽然咧开,嘴巴里面涌动着鲜血,大块大块地拱出来,落了颜湘满手的兔子温热的血。 颜湘想用手心给它盛着血,然而吐血的时候一股一股地,鲜红的血用颜湘的指节流下,滴落在地毯上。 福福的耳朵还在卷着颜湘的指尖,像是在用最后一丝力气安慰着颜湘,可是它身体的其余部分却在不断地抽搐着,一团雪簌簌地抖动。 没撑过几分钟,福福就不动了。 眼睛还睁着,瞳孔已经扩散,死了。 兔子本来就是很胆小,很敏感的生物。 而且福福的胆子比一般的兔子还要小,总是喜欢一只兔躲在角落里默默地吃着干草,什么也不关心。 可是如果有人每次摸摸它的时候,它也一点都不会排斥人类,性格十分温和,安安静静地呆在原地,任由人类揉它。两只眼睛黑白分明,朦上水雾,显得又傻又迷糊。 结果就这么活活地被吓死了。 颜湘所想要的,真的什么都没留下。 全毁了个干净。 第43章 颜湘怔愣片刻,声音小小地:“…福福?” 兔子不动。 颜湘用手指轻轻地推了推:“福福?” 白白的兔子正在逐渐地体温,本来雪白可爱的毛毛,因为生命的丧失,逐渐变得灰白,粗糙。 生命的逝去就在这一刻如此鲜明。 颜湘捧起了福福,举在眼前,看了一会。 许久以后,颜湘才顶着红肿一边的脸,呆呆地说:“福福也死了。” 这次颜湘却没有再哭了,似乎是已经麻木了。 他捧着兔子,眼圈通红酸涩,神情却有种隐忍的平静,望着蒋荣生:“满意了吗?” 蒋荣生漠然地:“我并没有故意杀死它。” “是,得谢谢你,死了起码有个全尸,心脏不用被挖出来。” 蒋荣生抬手对着颜湘就是一巴掌。 很清脆的一声“啪”一声响,颜湘被打得头歪到一边去,很久以后,才慢慢地转过头来。 颜湘小心地用舌头去顶着被扇的那一寸地方,结果从外面的脸皮到嘴巴里面那一层皮肤,碰着都疼,耳朵再次响起漫长的警报声,他怀疑自己耳朵被打得内出血了。 颜湘本来想忍。 但是耳朵,脸,肩膀,肚子都在疼,掌心被骨头渣子划出来的伤口动一下,又在渗血。 被打的时候,被甩到一边去,颜湘的余光瞥到地上滚落的佛珠,沾满了血腥和内脏,黏糊糊的,像乱葬岗里随意丢弃的尸体。 被迫剪断了十年的遗物,弃之糟践,可是却什么也没有得到,换来一个肝胆俱裂的下场。 颜湘闭上眼睛,忍了半晌,最后还是忍不了了,随手抄起地上的美工刀,握住,猛地扑向蒋荣生! 谁不知道,雕塑系的颜湘,是最好脾气的人,说什么都是温温柔柔的,从来不发火,永远都是有礼貌的,腼腆的,就连自己的作品被他人窃取了,他也会默默地忍下来,还安慰自己,没关系的,来日方长。 这样一个老实脾气的人,甚至有些胆小,懦弱的人,跟福福没什么区别。 可是福福是兔子,会被吓破心脏,而他不是,他是人。 即使只有一把生锈的美工刀,和一副浑身都在疼,好像马上要破线的身体,颜湘还是被逼得拿起了刀,目光带着一种无法掩盖的绝望和悲哀,直接朝着蒋荣生的心脏撞过去—— 然而蒋荣生一只手就拧住了颜湘的脖子,轻易地把他举起来。 蒋荣生的眉眼之间皆是嘲弄:“我还以为你是个孬种。没想到有几分血性,颜湘。” 手里的力气渐渐地加大。 颜湘被捏得喘不过来气,唇齿间艰难地嗫嚅,双眼怀恨,“我、恨…你。”颜湘挣扎着,断断续续道。 蒋荣生抬手又是一巴掌,动作狠戾而毫不留情。 颜湘疼得闭上了眼睛,因为脖子被掐着,他避无可避,生生地受下了这一巴掌。 蒋荣生冷静又清醒,语调带着一种无情无绪:“不会说话就掌嘴。” 颜湘被捏得几乎要断气,但是他早就没有求生的欲望了,死在这里就死在这里,跟那两只兔子一起。 做人的时候打不过蒋荣生,骂不过蒋荣生,变成鬼了,总能报复他吧,于是颜湘不怕死地,更加怨恨:“我会…一辈子恨你…” 因为呼吸不了,颜湘的脸血色尽失,死死地鼓着一股气,无论如何也绝不道歉求饶。 但是他怎么可能杠得过蒋荣生。 蒋荣生折磨人的手段多得是。 他又扇了一巴掌颜湘,却是松开了手,颜湘摔在地上,摔得浑身的骨头都在疼,空气猛然灌进了肺部,呛得颜湘直接咳嗽,咳嗽之后,呼吸还没平静下来,喉咙之间忽地涌上一股腥甜。 然后就是再也克制不住地,从嗓子眼里拱出一大块血,颜湘捂着嘴巴,血就从指头缝里流了出来,搞得满手都是,甚至还把衣领弄得濡湿无比,沾满星星点点的血痕。 颜湘躺在地上,偶尔再咳嗽两下,气喘得身体无力弓起,再摔下去,双眼无力地看着天花板的铜灯,恍然间听闻,蒋荣生打开了东厢房的门,抬手叫蒋家的下人进来,把滚落四处的佛珠收拾起来,弄干净,装到一个银色的圆盘子里,放在蒋荣生的手边。 至于那边血吐得天昏地暗的颜湘,蒋家的下人们则是眼睛都不眨的,权当作没看见,冷漠至极。 收拾完佛珠以后,众人又退了下去,关紧了东厢房的门。 于是房间里又变得再次昏暗起来,高敞阴沉,雪白的墙壁上钉着颜湘的画。这本来是颜湘在蒋家里最熟悉,也是最喜欢的一处地方。 在这里,他曾经无忧无虑地做着他喜欢的雕塑,专心致志地,什么也不用想,还有一只像熊一样,却很温和的大狗,还有两只兔子,是他的模特,也是他的宠物。 这里曾经那么美好。 比颜湘在电话里跟妈妈说过的还要好。 那时候他很庆幸,觉得自己也并不完全是一个倒霉蛋,有些愿望,会阴差阳错地实现。 可是现在好像什么都变得不一样了。 这间房间,变得比曾经的车库还要糟糕。 血腥,疼痛,毫无尊严,永远压抑冷漠。 在刚才的那一霎那,东厢房的门口被蒋家的下人关紧,颜湘就忽地冒起了十分不好的预感,外头的天也昏昏沉沉的,似乎就要落下暴雨,日光带着一股阴暗晦涩的氛围,照在雕花的门上,又投下长长的影子,阴影像是要朝着颜湘扑过去。 颜湘呆了呆,回头看着蒋荣生。 他不怕死,也不怕挨打了,宁愿蒋荣生就这么掐死他,却很害怕他折磨人的法子。 蒋荣生最会的一件事情,就是精准地洞察到每一个人的软肋,然后对着那一处,毫不留情地碾下去,只教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没有道德底线,没有情感,没有生而为人的柔软和怜悯,英俊,压抑,矜持,安静的皮囊下,完全是扭曲无比的灵魂。如果说面前这个人有什么正常人的感情的话,那是不可能的,他的真心是淤泥里的星星。 颜湘涎着血迹:“我恨你。” 蒋荣生却没有再打他的脸。 而是笑了笑,坐在最中间那张柔软的黑色椅子上,交叠着双腿,俯下/身,姿态却一如既往地高高在上,掌握局势:“你恨呗。” 颜湘心里有气:“…你是第一精神病,危害社会,违法乱纪…不得好死。” 蒋荣生侧头:“嗯,还有什么?” “你会遭报应的。” 蒋荣生温和地问:“你拿什么来报复我?” “…上天不会放过你。” 蒋荣生觉得好笑,伸手卡着颜湘的下巴,墨蓝色的眼睛浮现着一层浅淡的笑意:“你也知道,你什么都没有啊,真没用。” 颜湘只用一种愤恨的眼神看着他,心里只想又找机会拿美工刀刺他。 可是他浑身都在疼,没什么力气了,估计又会被他一把掀翻。 这样不好。 蒋荣生饶有兴趣地:“怎么不骂了?吐血吐累了?” 颜湘不说话,默默地憋着一股气,打算保存体力,待会就拿美工刀捅死这个神经病。 反正账户上的钱已经收到了,也转不回去了,就算他坐牢了,吃枪子了,妈妈还是可以做手术,他死了也不算亏的。 蒋荣生想了一会,又问:“你知道为什么,蒋家的下人不喜欢你么?” 这问题,蒋荣生问过类似的,可是现在颜湘已经不在乎了,他说:“因为他们觉得我是婊/子,能给我什么好脸色。” 蒋荣生摇了一摇头,说:“不对。” 蒋荣生慢慢地解释道:“其实谁来做蒋家的太太,他们都不在意。只在意能不能生出个儿子继承蒋家的香火。” 蒋荣生语气蛊惑地,微微勾着颜湘,鼻梁立挺,气息撩惹,低声地:“你这么恨我?要不给我生个儿子?等他将来大了,你教他把我赶出蒋家,你名正言顺地做太后,这样的报复,你说好不好?” “我生不出来。”颜湘麻木地。说着,又抬眼,看了一眼蒋荣生,猜不透他想干什么。 蒋荣生正在慢条斯理地戴上一双医用乳胶手套,橡胶的摩擦声有点尖锐,“啪啪”两声,乳胶紧紧地贴着蒋荣生的双掌,凹显出来的指骨与紧绷的青筋看得人忍不住咽口水,被吓得。 戴上以后,蒋荣生活动了几下修长有力的指尖,腕口处的白色乳胶服帖圈紧,一直隐秘地延伸到西装的精致袖口处。 “噢,那我们试一下。” 蒋荣生的声音低沉了一些,墨蓝色的眼睛直直地顶着颜湘,带着不明显的笑意。 眼睛的那层墨蓝色跟平时有一些不一样,仿佛变得浅了一些,像夜空下危险而璀璨的野兽的瞳孔。 蒋荣生说着,修长的手指弹着那十六颗佛珠,佛珠在银盘里跳动着,发出清脆无比的声响。 蒋荣生温和地笑着说:“那我们先试一下在产房里你应该怎么做吧?呼,吸,呼,吸,一张一括,一个婴儿就慢慢地从你的下面爬了出来,明白了吗?” 颜湘不理他。 蒋荣生说着把颜湘抓了过来,横在他的大腿上,拍了一下圆润处:“应该是明白了,现在你自己试一次。” 颜湘被按在大腿上动弹不得,脑袋向下,快要充血了,腹部被蒋荣生的膝盖抵住,非常不舒服,好像快要吐血了。 可是这都不算什么,令他害怕的是,后腰一凉,牛仔裤被剥/掉了,白色的平角裤在空气中,有些瑟缩的冷。 蒋荣生扇了一巴掌。 隔着一层医用乳胶手套,触感跟以往很不一样。 颜湘害怕得乱蹬,想逃开,又被扇了一巴掌。 圆润处细皮嫩肉地,很快就变得红靡。 蒋荣生一直手按着颜湘的腰,另外一直手还在玩着那圆滚滚的佛珠,白皙而骨节分明的手指在佛珠之间交错。 佛珠愈是明光烁亮,流金溢彩,可是偶尔之间,又有点像深海里,鱼的卵。 圆圆的,一粒一粒的,每一粒卵,仿佛里面正孕育着生命。 佛珠不断滚动,玲玎作响。 蒋荣生再次扇了一巴掌,发出清脆响亮的,“啪”一声响,语气很心平气和地:“乖,自己把这些珠子吞下去。做好了今天就放过你。” 颜湘被扇得疼了,正极力压抑着口申口今,听得蒋荣生的话,羞耻与暴怒心骤起,双手双腿都被控制着,他张口就咬了两根蒋荣生的手指,恶狠狠地。 然而这是狼入虎口。 疼痛对蒋荣生来说根本不是什么攻击,而是情/趣。 蒋荣生笑着任由颜湘将他的手套咬破,咬到皮肉去,渗出一点点血。 血珠子冒出来,他的笑意就更加明显。 蒋荣生的两根手指在颜湘的口腔里捅/进/捅/出,压着他的舌头,缠弄搅动,颜湘被玩得口水都控制不住,痛苦又耻辱,无力挣扎。 蒋荣生漫不经心地:“就算这样,你也还是要吞佛珠。用后面,一粒一粒地,直到吞不下为止。宝贝。” 第44章 地上滚动着湿漉漉的佛珠,晶莹剔透的琉璃表面裹了一层泠泠的水光,如同冬天早晨挂在草尖的甘露,凝结着淡漠又晦涩的折光。 佛珠在地上滚动着,偶尔又无力地轻轻碰撞,琉璃摩擦发出“嚓”的微声响,在房间里其余暧昧吸/吮与喘吁声下,显得微不可察。 蒋荣生的平时的声线本就偏低沉。 到了被服/侍的时候,喉咙间偶尔溢出的几声闷///喘,断断续续地。 这声息跟平时冷静克制的蒋先生截然不同,于是反差更为剧烈,也愈加蛊惑性/感,气息仿佛贴在耳边细细垂怜似的,缭绕心热。 颜湘却一点都不舒服,苍白的唇被抵着,然而上方两只手扣着,躲不掉。 颜湘痛苦地闭上了眼睛,眼泪渗出来,黏在一起,眼睫毛弄得一绺一绺的。 日光渐渐移动,外边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雨,夹着屋外的风潇雨晦,昏暗的房间中央响起了一声惬意而悠长的叹息……终于扼停了激烈而密集的桴鼓相应。 蒋荣生紧绷着额角,微仰起头,下颌线锋利而紧致,喉咙间迅速鼓动好几下,平复了好几秒钟,才慢慢地深吸了一口气,双指从颜湘的发间撤出来,重新变得平静。 只是眼睛的墨蓝色变得更为浓郁和幽深,似乎氤氲方才的着。。。。。餍足且倨傲地看着跪在地上的颜湘。。。。。。。。。。。。。。。。。。。。。。。。。。。。。。 蒋荣生理了一下衣服,抬起眼尾,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颜湘:“我虫它了,你可以滚了。” “哦。”颜湘迟钝地,撑起膝盖想站起来,跪得太久了,站起来的时候,小腿后边那根筋一抽一抽地疼,像被电了一样。 多少年没有这样的疼痛了,很像很久以前,个子还很矮的小学生颜湘第一次背上了大型画架,跟着少年宫其他的哥哥姐姐去爬山写生。 他个子小,背不动,也默默忍着,不麻烦别人,等到那天晚上回家,才发现后背全是青紫。 哥哥来找他吃饭,看到他伤成这样,小孩子的眉毛拧得紧紧的。 那时候才几岁的哥哥已经长得很好看了,配上这副纠结的表情,看起来有种一本正经的成熟。 那时候哥哥只是默默地给颜湘擦药,也没说什么。 此后颜湘出去写生,哥哥虽然不会画画,但是也跟着去。 明明自己是小朋友,却在认真地照顾着另外一个小豆丁,帮颜湘背画架,背书包,端颜料盘,提醒他喝水。 颜湘不喜欢麻烦别人,却会心甘情愿地接受最依赖的人的照顾。 在那以后,颜湘很少再伤得这么严重过。 除了对上蒋荣生。 他总是能给予颜湘独一无二的疼痛。两个人不知道为什么,总是会闹到面目全非的地步。 蒋荣生让颜湘滚出去,颜湘不过是站起来的动作,因为疼痛慢了一些,走到门口的时候,看着外面晦暗的风雨天犹豫了两秒钟。 北城市气象局预告的暴雨天终于来临,从雕花纸窗户望出去,空气被雨水打湿,漫天氤氲着一层白茫茫的雾气。 更远处,园子里盆栽的错落的花草已经被撤回温房了,只有一些移不走的灌木和几百年的树木承受着风雨的袭击,冬季的暴雨捶打着暗沉的绿木,满地残叶,一阵狂风横扫而过,又刮起凄厉的咆哮。 颜湘不过是倚在门边,顿了片刻,想要从哪条连廊回去才能避开下人,又不被雨淋湿。 颜湘低头思考的时候,雕花窗花的阴影落在他的背上。 线条交织横错,一格一格的,看起来像是被捆绳牢牢地,且富有技巧地束缚住。 脖颈白皙,沾上了干涸的液,顺着延伸下去,肩膀看起来羸弱且单薄,散发着一种迷糊而软弱的气息,最好拿捏不过。 仿佛笼子里垂怜且无助的金丝雀,寻不到生路。 蒋荣生坐在身后的阴影处,思考了三秒钟。 须臾之后,蒋荣生温和地笑起来,动作优雅地解开了手腕处的扣子,摘下了腕表,站起来,朝着颜湘一步一步走过去。 蒋荣生的腿长,这时候走路却很轻,切尔西短靴踩在软软的地毯上。 像雪原上匍匐猎食的雪豹,每一步都十分地严谨,精准,高效。 颜湘只是犹豫了短短几秒钟,蒋荣生就来到了他的身后。 颜湘回过头来,看见了蒋荣生正低头看着他,脸上是微笑的表情。 那种嘴角微微勾起来,墨蓝色的眼睛却很平静的笑容让颜湘的神经猛然地绷紧了。 颜湘心里直觉不好,于是顾不得外面还在下暴雨,抬脚就想往外逃跑—— 蒋先生让他滚的。 然而跨出门槛的那一刹那,颜湘实在是太慌乱了,也像有鬼跟他作对似的,刚要跑进雨里,他就狠狠地被朱红色的门槛绊了一下,膝盖措在地上,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溅起一点儿水花,脸被打湿了。 也许是那一下真是摔狠了,只是膝盖磕在了地上而已,心脏却闷闷地疼了起来,笼罩着一股巨大的不安感。 挣扎之间,颜湘右腿的脚腕被一只手锁住,像上了一圈锁链一样,挣脱不开。心脏忽地开始剧烈地跳动,报警。 颜湘回头看,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毫无还手之力,被蒋荣生拖着脚腕,拽回了屋里,按在红木桌子上。 随着房门再次被关上,屋子里彻底昏暗了下来,衣物悉数被。。。扣子崩了一地,白色的贝母小珠扣子,像厨房里打翻的玻璃盐,洒在地上。 。。。。。。。。。。。。。。。。。。。。。。。。。。。。。。。。。。。。。。。。。。。。。。。。。。。。。。。。。 也是这时候,颜湘才发现雕塑画室里,折磨人的工具竟然有这么多。 戒尺,小刀,麻绳,胶带,布条…… 一样一样地去承受。。。。 颜湘被迫半跪在地上,一边。。。。,一边一遍遍想着,捆住他嘴巴的这卷胶带是拿来干什么的?好像是素描比赛的时候,要用乳白色的胶带贴好素描纸,固定在画板上,画完了再把胶带撕下来。 可是想到现在胶带死死地缠绕在自己的嘴巴上,快喘不过气来,痛得叫不出来,哭不出来,颜湘心里就是一阵迷茫的痛苦。 想到曾经是怎么用这卷胶带纸的,再想到如今像个狗一样被绑着嘴巴,颜湘眼泪就流个不停,顺着脸颊滑下来,滴到捆得整整齐齐的胶带纸上,肩膀都哭湿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结束。 又换了一种姿势承受,模糊中,颜湘能透过薄薄的纸窗看到外边。 本来就在下雨,天很黑,如今似乎是日落了,更不见一点光,黑乎乎的。 。。。。。。。。。。。。。。。。。。。。。。。。。。。。。。。。。。。。。。。。。。。。 好黑啊。 颜湘本来就胆子小,是很怕黑的。怕黑的时候,他会小声地叫爸爸妈妈,叫哥哥。 爸爸妈妈是做生意的,很忙。 哥哥是离他最近的人,再困也会接他的电话,一边听着他糯糯的哭声,一边安慰他,还要空出手去穿衣服,半夜来陪小孩子颜湘睡觉。 后来哥哥不在了,颜湘更怕黑了。 噩梦更加恐怖,他一个人睡儿童房里,半夜被梦魇困住,吓醒了。 颜湘一边抱着被子哭,哭得领子都湿了,一边叫爸爸妈妈,家里走廊上就传来大人的脚步拖鞋声。 很快,房门会被打开,视线里会出现光亮,因为哭和走廊的灯,颜湘的眼睛亮晶晶的,看起来很可怜。 颜湘的灵魂飘在半空中,抱着一条柔软的小毯子,小声地叫:爸爸…妈妈…妈妈……哥哥。 你们在哪里呀。 还在我的身边吗。 一根二十厘米上的钢戒尺掌掴在皮肤上,留下一道鲜明的痕迹。 颜湘的眼神清明了几分,勉力抬起眼皮,看到了一双墨蓝色的深沉双眼,高挺的鼻梁下,温柔的嘴唇正在冷静地陈述着颜湘羞耻的窘况。 明明是正在被。。。,身体的反应却很诚实,掌掴的时候,腰腹会紧紧地像一张弓一样绷紧,拱起来。 颜湘流着眼泪,默默地听着,灵魂仍然在分离,侧耳倾听—— 不是听蒋先生如何说他下贱,而是去听,走廊有没有响起棉拖鞋哒哒哒朝着他越来越近,有没有可靠的小孩子的声音,在让他别哭。 别哭,多多。 哥哥马上就来了。 别哭,多多,爸爸妈妈在你身边。 一切都没事了。 颜湘听了很久,都听不到他的爸爸妈妈,哥哥跟他说话的声音。 后来念着念着,颜湘就不再想他们了。 怕真把他们念来了,看到自己这个不成样的情形,那他宁愿立刻咬舌自尽。 屋外风雨如晦,好像不再会有天晴的那一天。 - 结束以后,颜湘满身都是触目惊心的痕迹,脖子,手腕,腹背,大腿,脸上,全都是,红白交错,鲜明刺眼,像一卷香艳的海/棠工笔画。 蒋荣生亲手帮颜湘穿上了衣服,从里到外。 内/裤,保暖长袖,小熊毛衣,飞行员外套,牛仔裤,马丁靴,甚至帮他梳了梳乱乱的卷毛。 然后就把颜湘扔到了东厢房门外,雨里,掰着他的膝盖,让他跪端正,跪笔直了。 屋檐下站着一个蒋家的下人,撑着伞,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杖尺,颜湘罚跪的动作稍有变形,那根乌黑的木杖就会抽在他的背上。 蒋荣生说跪到雨停为止。 颜湘在雨里跪的每一分钟都感觉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喉咙间再次涌上一股腥甜,咳嗽几下,呛出血来。 因为咳嗽,背弓了起来,蒋家的下人可不会顾忌颜湘还在咳嗽,直接又是一杖狠狠地抽上去! 毫不留情的一下!颜湘从嘴巴咳血,变成了鼻子和嘴巴都在咕隆咕隆地喷薄着鲜红的血迹,落在雨里,太多了,太浓了。 暴雨依旧凌厉,却一时之间竟然冲不掉那大片的血块。只被慢慢地稀释着,颜湘周围的雨都成了一股不详般的暗红。 忘记了是第几次被抽,在又一声闷声痛苦的忍耐下,颜湘眼前一黑,直直朝下,栽进了雨幕当中,倒下了。 有人来朝蒋荣生说颜湘昏了过去。 蒋荣生听了,淡淡地,皱起眉:“死了没?没死就弄医院去吧。死了你们处理。” 下人喏声而去。 蒋荣生依旧一个人坐在东厢房里,在用刚才那卷胶带,慢慢地拼着那张,被颜湘撕烂的明信片。 这张曾经诞生于游乐园与烟花之下的薄薄的,见证了幸福的金色纸片,在远渡重洋之后,本来应该被装进塑封里,甚至还会被放进黄铜相框里,端正地放在蒋宅主宅的某一处。 后来被撕烂了,又被一卷乳白色的胶带拼起来。 可是撕烂了就是撕烂了,尽管蒋荣生已经用小刀,把一拇指宽的胶带割成两部分,用细条把他拼起来,尽量让重新被撕烂的痕迹不那么明显。 细细的纹路,顺着被撕烂的裂痕舔舐着,努力地弥合着曾经的不堪。 然而当蒋荣生贴好以后,拿起来,那张明信片却又瞬间裂开,一边被撕烂的地方垂下去,要掉不掉的,在空空的房间里荡着。 毕竟是曾经被撕开过的,那伤痕已经太明显,胶带细细的,承受不住曾经的伤痛,轻而易举地露出狰狞的痕迹。 蒋荣生的眉头皱了起来,抬手就把胶带撕掉,明信片在他的手里揉成一团废纸。 蒋荣生点燃了一根烟。 房间里乱糟糟的,什么痕迹都有,污秽的血腥,淫/乱的液体,对洁癖的蒋荣生来说,简直是无法忍受的。 可是他没起身离开。 一直坐在房间里。对着屋里的脏晦冷眼而视。 这个角度可以看到窗外,雨里跪着的颜湘。现在他被弄走了,不知道结局是什么。 蒋荣生依旧在抽着烟,那双墨蓝色的眼睛,安静地隐匿在烟圈后,显得既沉默又淡漠。 长得极其英俊,优越的轮廓朦胧在雾蓝色的薄烟里,许久。 后来,蒋荣生一边碾灭了烟蒂,一边垂下头来,半晦暗下,看不清他的思绪。 那点不轻不重的凌虐欲仿佛随着烟蒂,一点一点地湮灭在冷冷的当中,忽地显得有点寂寞。 其实你并没有真的这么舍不得吧。 蒋荣生默默地想着。 思忖间,修长的手指却慢慢地摊开了那一团明信片,捏在手里,发呆般,看了一会。 第45章 西伯利亚的寒风凌虐着整个北城市,暴雨接连下了好几日才终于停息。 只是天气依旧阴沉沉的,城市上空终日笼罩着大块大块的阴影,云层周围总是渡着一层乌金色的光晕。行人在寒风当中瑟缩着,每个人的脸上几乎都是一层灰蒙蒙的平静。 在这昏沉沉的气息当中,颜湘在医院里沉睡着。 他在洁白的病床上,接连躺了好几天,才终于在一个晦暗的黄昏傍晚,慢慢地睁开眼睛。 这算是醒了。只是意识仍旧昏昏沉沉地,周围模糊成一片。 “他醒了。” 齐思慕站在医院的玻璃橱窗外,往病房里看了一眼,低声说。 蒋荣生站在旁边,闻言,淡淡地抬起眼,朝着玻璃窗里扫了一眼,没说话。 他继续翻动着手里的医疗器械合作条款,十分漠然,似乎并不在乎病房里的情况。 齐思慕问:“你不进去看一眼?他被你折磨得,差点没了。” “不。” “那你来医院是干嘛的?阿生,你不敢进去看他?” 蒋荣生终于停了翻动文件的动作,抬起墨蓝色的眼睛,拎起手里那叠黑白纸张,晃了晃,面带嗤笑:“我手里这份医疗文件砸下去就是六个亿,亲自来医院看一眼怎么了?你又为什么在这。” 齐思慕说:“你在蒋家大宅里闹出这么大动静,我想不知道都很难,来看看那赝品人死没,要是死了我去公/安局举报你,告你强女干,非法伤害,草芥人命,手段极其恶劣,最好能上刑场吃颗子弹…!” 齐思慕说话的时候,夹枪带棒地,非要刺伤别人。 话语深处,却夹杂着一股子求不得的幽怨和委屈。他还是…喜欢着面前的这个男人。 “嗯,你去。”蒋荣生冷冷地无视了齐思慕的挑衅,余光瞥了一眼玻璃橱窗里那张苍白病弱的脸。随后,他转身就走。 齐思慕在他身后大声:“你不敢进去吧?” 蒋荣生的脚步停顿片刻,高大颀长的身形拉下一道长长的阴影。 片刻之后,他才转过身来,眉眼之间皆是冷意:“齐思慕,这里是医院。” 低沉且漠然的的声音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响起,暗含着不满和警告。 “你喜欢上那个赝品了?”齐思慕面带讥讽。 “我可不怕你,阿生,反正戏我也不想拍了,你能把我怎么样?把我*操*一顿,操|得死去活来的?谢谢你,那对我来说是奖励。但是我知道…” 齐思慕盯着面前的男人,吐出一声轻笑,“我知道,你都不会做,因为你眼高于顶,不会放在心上,只会无视,这就是你。那你为什么折磨他?” 蒋荣生静静地听着,抬手看了一眼腕表,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以一个上位者的姿态看着齐思慕胡言乱语。 他的眼神始终很平静。 齐思慕却越说越快,仿佛入了迷的数学解题家,马上就要找到这个谜底的最终答案。 他的声音甚至还有点抖:“你身边来来去去地,从来的名声也是好聚好散,没听过你会特意去折磨谁。你喜欢上了那个赝品…?是不是?!他想走是不是,他直接说从来没喜欢过你,或者只喜欢你的钱,只把你当提款机,利用你,却装作|爱上了你,然后他被你发现了他在说谎——” “他也真是笨,喜不喜欢的样子一眼就能看得出来,怎么装呢,陷入爱情的样子真的很明显,装不出来的。” 齐思慕好笑地摇摇头。 喜欢一个人的时候,那种心情真是无论如何也压抑不下去,他知道的。 眼睛会不由自主地黏在对方的身上,独占欲也很强,对方少看自己一眼,就会觉得很不高兴,很遗憾。 两个人恨不得时时刻刻都贴在一起,只要拥抱,亲吻,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幸福。 分开的第一分钟就会开始想念对方,看到好吃的会想象着对方喜不喜欢吃,看到每天漂亮的日落,淡紫色的云彩飘在天上,美丽得不可言喻,拍下来发给对方,会期待着对方的回应…而且,会很想说“我爱你”。 有点莫名其妙,但是看到漂亮的日落,就真的很想跟恋人说,“我爱你”,大概是因为《春夏秋冬》里的那句歌词。 “能跟同途偶遇在这星球上…燃亮飘渺人生,我多么够运…” 是这样的,能跟你相遇,能跟你在同一片美丽的星球上看到美丽的风景,就会觉得很幸运。“我爱你”是一对幸运儿的祝语。 所以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是无论如何也装不出来的。 心动的痕迹无法掩饰。 于是,齐思慕皱着眉,眼睛已经带了浅浅的湿润。他终于得到了谜底,尽管这个答案让他很心痛,而且很不解。 可是他十几岁就认识面前这个人了。 他知道蒋荣生的个性有多么别扭,拧巴,残忍,。 即使经过了这么些年。然而一个人的本性是不会变的,只会更加变本加厉。 所以齐思慕确信,自己已经站在了真相的面前。 齐思慕小声说:“阿生,你是喜欢上了那个赝品吧。你折磨他,表现得很绝情,很厌恶,其实你只是厌恶自己心里那点感情,你爱上了却不甘心,你否认了却忍不住为他感到心动——你想一次次地证明,你并没有那么舍不得!所以怎么狠你怎么来。” “…你只是很怕,怕变成你妈妈那个样子,异国他乡的,一辈子被困在爱里,等你爸爸。但是你爸爸正眼都没有看过你妈妈!” 蒋荣生静静地看着齐思慕。 齐思慕长叹了一口气,面带讥讽:“…只是一个在斗兽场里随手用金钱交易的婊子而已,一夜情,操过就算了。最后给钱就行,钱货两清。在金钱交易里谈真心,蠢得令人发笑!” 蒋荣生没有生气,理了理袖扣,抬起眼尾,墨蓝色的眼睛朦着一层冷冷的折光:“讲够了没有?” “没有!你妈妈死了还要你把她骨灰带回中国,一个俄罗斯女人,死了宁愿葬在异国他乡,长眠在一个从来没有踏足过的陌生国度,就为了离那个绝情寡义的男人近一点。你看不起你妈妈是不是…” 齐思慕眯起眼睛,饶有兴趣地看着蒋荣生,恍然记起,在今年初雪之后,他们在一个名利场上见了面。 那时候他对蒋荣生告白,本来以为蒋荣生虽然不会直接同意,却会默许——这是蒋荣生爱一个人能做到的最大的让步。就是默许你站在她身边。 然而蒋荣生干净利落地拒绝了。 那时候,自己声音发狠,问蒋荣生十年前是怎么看他的,有没有爱过他,哪怕只是一瞬间。 蒋荣生却嘲笑,爱到底是什么东西,能让一个婊子死后希望葬到异国他乡去,能让自己这么低声下气地。 蒋荣生那时完全是一个沉醉于名利场当中,无情无义的渣攻资本家的冷漠嘴脸。 于是齐思慕恶狠狠地诅咒,诅咒蒋荣生,祝他跟那个赝品严格按照合同来,到了分开那天,能好聚好散。 千万,千万不要有爱而不得,失魂落魄的那一天。 那时候的场景仍历历在目。 齐思慕笑了起来,眼里满是哀痛,夹杂着大仇得报的快意,一字一句,仿佛泣血: “蒋荣生!你从来不会真心待人,凉薄傲慢,坏事做尽,总以为全世界都围着钱转,围着你转…你等等看吧!终将会有自食恶果的那一天,马上,马上就来了。” 身后有两个衣着制服的安保人员从电梯出来,按住了齐思慕。 齐思慕挣扎道:“你干什么?也要把我打一顿,哈,蒋荣生,你不会的,你这么爱钱,还指着剥削我拍戏给你挣钱呢,你不会打我的!” 蒋荣生:“是啊。让你进医院了,谁替我挣钱去。” 说着,他温和地笑了笑,周身气势却凌人而上,淡淡道:“但是呢,你的精神状态确实不太正常,我怀疑你磕了。鉴于项目的风险性管理,你需要去机/关检测一下。” “你放屁!你才磕了。”齐思慕瞪着蒋荣生。 “测毒要剪头发,你是演员,造型重要,不能随便乱剪,会有专门的设计师帮你设计——” 蒋荣生的笑意更甚。他真是太适合微笑了,眉骨很高,压住眼睛,笑起来的时候显得游刃有余,不怒自威。 山根处格外高挺,整张脸紧致,英俊深邃。墨蓝色的眼睛充满神秘的色彩,看着人的时候,像天神俯视怜悯世人一样,带着一种优雅的淡漠。 然而说的话,却非常顽劣。 蒋荣生一字一顿:“恭喜你,齐思慕,你将会得到一个充满艺术感的,阴阳头。” 阴阳头是古代的时候,官府的法律整治不了犯错的人,私下里采取的一种极端方法,意思是将犯错者的头发剃一半,留一半,专门践踏尊严。 让一个星光熠熠的演员剃阴阳头,又因为他正在拍古装戏,平时上戏都要戴头套,并不影响项目进行。 这摆明了是理所应当地在进行羞辱,以此作为一种惩罚。 蒋荣生笑着问:“喜欢吗?” 齐思慕破口大骂:“你神经病!赶紧让他们放开我!” 蒋荣生低头看了一眼腕表:“刚刚你骚扰了我九分钟。奖励你连续剪九次阴阳头的机会,剃头的钱报我账上,不用客气。” 齐思慕被气得差点翻白眼,看着面前这个人,咬牙切齿的,说不出一句话来。 蒋荣生又补充道:“以后让我看见你一次,你增加一次机会,全部报我账上,终生都是有效期。” “蒋荣生,你他妈的,真是疯得不轻!难怪那个赝品不喜欢你!” 蒋荣生一挥手,收起笑容,冷冷地厌恶道:“带下去。有够吵的。” 第46章 颜湘在医院躺了好几天,才能勉强攒够力气下床。 这时候,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响了,颜湘反应了一秒钟,看到是妈妈的医生的电话,他赶快接起来: “您好。” “颜湘是吧?” “是我。”颜湘不知道怎么地有点害怕,拇指紧紧地扣着手机边缘。 医生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缓,带着一种职业般的冷静:“告诉你个消息,你妈妈的□□等到了,三天以后。” 颜湘的心突突地跳了两下:“!!” 颜湘拉开被子,坐起来:“真好…谢谢,谢谢您!” 医生说:“感谢捐献者吧。但是你要做好心理准备,你母亲的病程拖得太长,长期透系对身体终究是有负担的,心脏也受了影响,心率保持在边缘水平,上手术台还是有一定风险的,所以你得做好心理准备。” 颜湘说:“这样啊…好…我会…想好的。” 颜湘结结巴巴地。 其实他在骗医生。 他怎么可能接受妈妈死在手术台上呢。永远也没有办法做好心理预设。 相依为命的两个人,妈妈要是不在了,他也不想活了。 但是颜湘没把这些话说出来,默默地听着医生的话。 医生在电话里继续说:“除了心理准备,经济上也要做好充足预算,术后观察,术后护理,都得做好准备,这些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就不再罗嗦了。总是你这几天,手机随时保持畅通,二十四小时都不要关机,看到消息马上回复赶到,知道了吗?” 颜湘点点头:“好的好的,我知道的,还是谢谢您!” 颜湘心里想,他就在医院的病房里躺着呢,有谁能跑得比他快。 总之,妈妈一定能做了手术,很快就好起来的。 医生还要忙,叮嘱完以后,就挂了电话。 颜湘小心翼翼地挂线,盯着手机屏幕,看了好一会,许久以后,才笑出来。 笑得有点傻。 正想给自己倒点水喝,病房的门便开了。 颜湘头也没抬,两只手扶着水壶,举起来,温热的冒着袅袅的白眼的水倒出来,发出“咕咚咕咚”的声音。 这一层病房都是单人病房,医生和护士进来之前都会敲门,这样肆无忌惮,把医院当他家一样随意进出的,只有那个人。 蒋荣生单手把着烧水壶的壁,用手肘捅了一下颜湘,“走开点”,然后继续给颜湘倒水。 倒完之后,抵到颜湘的嘴唇边,“喝。” 水其实温度很合适,只是离得太近了,水冒出的白眼蒸着眼睛,让眼皮都有点肿胀,酸涩地疼。 颜湘别开脸,不说话。 蒋荣生也没发火,把瓷杯子搁到床头柜子上,发出不轻不重的响声。 震得人心里一晃荡。 蒋荣生边走边脱掉长外套,随手放在沙发的扶手上,坐下去,然后拿起玻璃茶几上的小说,开始看。 他不再理颜湘,但是也没走。 俩人这样好多天了,通常都是颜湘故意拧巴着,跟蒋荣生作对,无视他的话,或者他给什么都拒绝。 他知道蒋荣生最讨厌别人忤逆他。 于是颜湘在这儿等着,等蒋荣生的巴掌什么时候落到他脸上,把他打死,一了百了,或者懒得碰他,直接让人把他从医院的楼上顺手拐下去。 反正妈妈已经找到□□了,马上就可以手术了。钱也够,他没什么好挂念的了。 然而令人吃惊的是,蒋荣生始终没有发火,也没打他,每天就跟去衙门点卯一样,定时出现。 蒋荣生他看会书,然后一起吃饭,吃完饭蒋荣生把他扔在轮椅上,推着他去楼下的小花园散步,晚上也会睡在医院。 这间病房除了病床,还有一间套房,里面卧室书房客厅一应俱全,甚至还有一间茶室,里面布置得典雅又豪华,比平常人的家还要讲究。蒋荣生洁癖挑剔,是定然不会委屈自己的。 然而医院终究是医院。 颜湘想不明白蒋荣生为什么非要在这杵着,他看到蒋荣生,就会想起两只兔子的尸体,会想到断了的珠子遭受了如何的凌虐,会想到自己被摆出了如何的姿势接受性/器的鞭挞,还会想到跪在雨里的时候,每一根雨落下,都想刀子扎在了身上,冷到骨头都在疼,好像要活生生地裂开。 一看到蒋荣生,颜湘就会想起这些,于是恨不得他快走,马上走! 而且颜湘记得,蒋荣生说过,蒋家大宅离他公司大楼很近,而北城市医院,可是离蒋家大宅很远的,开车来这里起码要一个钟。 那每天定时出现在这里,又不说话,又不打他,是为什么什么呢。 颜湘想不懂。 却实在渴了。 他只好拿起桌子上的瓷水杯,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吸着水。喝水喝得稍微急一点,身上的伤口都会疼。 “叩、叩。” 门口处传来有节奏的敲门声。 “进。” 蒋荣生沉声道。 “咔哒”一声,门把被扭开,进来的是端着不锈钢药盘子的护士姑娘,声音温温柔柔的。 她认得出在沙发上坐着的那个深蓝色眼睛,英俊而充满气场的男人,是医院的话事人,姓蒋。 护士姑娘朝着蒋先生微微点一点头,问候道,“蒋先生。”除此之外不敢多讲一个字。 蒋荣生随意地扫了她一眼,就当是回答。 护士姑娘转而才看颜湘,面前这个男生白皙而清秀,温和安静,一头卷毛看起来可爱极了,明显好说话很多。 看着他,护士感觉压力没那么大了,把药盘放在桌子上,柔声道:“上药了。是我帮你上还是…” 护士姑娘偷偷瞥了一眼蒋先生。 蒋荣生放下了书,阖上,抬起眉眼,微微勾唇笑了一下,带着一种上位者的从容,却不容置喙: “你放着吧。今天还是我帮他上药。” 颜湘的眉头皱起来,脖子忍不住抖了一下,抬起眼,可怜地看着护士姑娘:“你帮我吧,可以吗?…” 护士姑娘为难地用余光看着蒋先生。 “出去。” 蒋荣生道。眼睛只盯着颜湘,不再看旁人多一眼。 护士哪里敢违逆话事人,尽管她很喜欢这个温和又俊秀的小男生,也想尽力做到他的请求。 然而,她只能摇摇头,“蒋先生来吧。” 说完,稍微欠了欠身,转身离开了病房。门被轻轻关上,发出“咔哒”一声。 颜湘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声气,不再挣扎,认命地垂下头。 蒋荣生微微地笑着:“跟个护士倒是挺多话讲啊。” 说着,手解开了颜湘的病服扣子,往下一拽,剥开,露出了整片后背,上面什么伤痕都有,棍伤,捆伤,烫伤,割伤,还有鞭伤,戒尺鞭挞留下的长形伤口,红青交错的,在雪白的皮肤上显得尤为触目惊心。 蒋荣生戴上乳胶手套,那种簌簌摩擦的声音,条件反射地,让颜湘的后腰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蒋荣生拿出一根棉签,将棉签头沾满药膏,冷冷地:“转过来点。” 颜湘不动。 蒋荣生抬起手就要打。 颜湘闭上了眼睛,等待着掌心落下,睫毛瑟缩发抖。 然而蒋荣生没打他,而是用手掐着他的后脖子,让他的身体转过来点,方便上药。 颜湘还是很害怕,眼睛闭得更近,手伸到被子里,攥紧了拳头。 “这么害怕,为什么还非得惹我呢。”蒋荣生似笑非笑。 棉签直接往伤口上戳,碾,一点都没留情。 颜湘想让护士帮他上药就是因为这个。 蒋荣生虽然不打他,不骂他,但是会帮他上药来折磨他。 伤口本来就很疼,冰凉的带着一股药味的细腻膏体被涂在红红的,肿起来的伤口上,不一会就会发辣,嗤嗤地疼,本来就是疼得要缓一缓,才能继续涂下去。 然而颜湘一直忍着,好像在犯了倔劲一样,就是不求饶。 大冷天的,疼得额头上都冒出了冷汗,后槽牙都要咬碎了,全程一直在颤抖。 雪白的皮肤,红痕交错的背,隐忍而倔强的表情,脆弱得快要碎掉的眼神,看起来可怜得不得了。 实在是太疼了,棉签还专门往死穴伤戳,细细地勾勒描摹着艳丽的伤口。 颜湘撑不住了,半趴在被子上,把头闷在被子里,疼得快要掉眼泪。 罪魁祸首——蒋荣生松开了棉签,好笑地问:“这么疼?” 颜湘在被子里忍受着余痛,没说话。他本来就不想跟蒋荣生说话。 蒋荣生把他从被子里拽出来:“起来点,涂不到了。” 颜湘被拉起来,扯得痛了,忍不住扭开。 然而,颜湘挣扎之间,不小心被膈着。很明显。 颜湘:“……” 这样都能……。自己身上全是伤。 这样都能…?! 别说平时拗不过他一点,现在还生着病,他两根手指就能把自己摁倒。 而且他知道蒋荣生这个人是没有底线的,说不准什么时候想做什么,他要是想,分分钟能让病房变强女干施暴现场。 颜湘谨慎地绷着背,不敢扭过头来,更不敢跟蒋荣生墨蓝色的眼睛对上。只能假装若无其事,却不再动了。 只是他在想什么,脸上总是能表现得一览无余。 更不用说在蒋荣生这个天生擅长洞察人心的人精面前。 蒋荣生啼笑皆非,笑起来,带着一种从容和优雅,淡淡地:“不用管它。” 颜湘没说话。 蒋荣生继续用棉签戳着颜湘背上,像秋天绚烂的海棠一样的伤痕,勾起唇角笑了笑:“我说话算话。” 直到身上的每一处伤口都被涂好了,甚至…包括圆润饱满处,胸口处这些部位的肿痕,都一并处理好了,蒋荣生也没动他,而是又好好地把颜湘包起来,塞回了被子里。 然后自己摘掉手套,去洗手间洗了手。遥远处传来哗哗的水声。 脑子里忽然想起来,好像在几天眼前,在门口看见了那个跟自己长得很像的演员—— 他怎么会在医院里呢。 颜湘模模糊糊地想。 他本来只想躺着发呆,但是眼睛却不由自主地闭上了,再过一会,就不小心睡着了。 生了病以后的人就是这样的,很容易感觉到累,总想躺着,不知不觉地就睡着了。 要不是蒋荣生强迫颜湘,把人扔到轮椅上,推着他去小花园逛逛,颜湘能在病床上躺很久很久,躺到骨头都融化为止。 颜湘本来身体就不是很好,又是性/虐强迫高/潮泄j,又是淋雨,又是大喜大悲,这么折磨下来,能这么快醒,全靠蒋宅库房的柜子里那些药材。 上百年的精/元的参跟寻常陈皮桂圆一样,不要钱似地往汤里加。 连续吊了几天高汤,枯骨也能生血肉。 颜湘咕咚咕咚地喝下去,渐渐能下床了,也能说讲两句话了。 要彻底恢复,还要很长一段时间。 他只能经常像这样,躺一会,就慢慢地睡着了。 蒋荣生洗个手,打个电话的功夫,颜湘已经躺在床上,睡得不知今夕何夕。 他睡着的样子很乖,跟刚刚出生的小奶狗一样,眼睛闭起来,嘴唇嘟着,身体侧睡,蜷缩在一起,呼吸绵长,仿佛还在母亲温暖的羊水里一样安心温暖。又可爱又安静。 蒋荣生站在床边,看了一会。 须臾,他伸出手,手背在颜湘的额头上探了探,温度不高不低,是正常安睡的温度,没发烧。 蒋荣生抽回了手,摸了摸颜湘卷卷的头发。 墨蓝色的眼睛一直长长地凝视着颜湘的睡颜,很久都没有移开眼神。 窗外,夜晚已经到来。 洁白的月亮挂在深蓝色的天幕上,光辉洒满大地,同时在另一面渡上一层朦朦的阴影。 灰白的阴翳滋生在暗处,悄悄地翻涌着,却无法具体说明那究竟是如何的物是或是情绪。 只知道,它存在。 光和影总是相伴相生,彼此印证着彼此的存在。 就跟人的爱和恨一样。 爱与恨总是交织,缠绕生长,最后变得面目全非。 第47章 春天马上就要来了。 北城市终于褪去了漫长的黑白色的单调外套,换上了一件轻|薄明媚的轻纱,笼罩迷蒙的晨雾当中,显得迷离而梦幻。 医院前的台阶缝隙也长出了青苔,点缀着嫩绿的细碎春色。阳光薄薄的一层,渡在窗台上,像披了脆脆的金色锡纸。 在这样的好天气,似乎会有很多很好的事情发生。 颜湘坐在医院的窗台边,用手机银行确认了一下银行卡余额,又拿一张白纸和笔算了算账。心里有数以后, 还是在去衣柜找了一身高领,长袖的衣服,换上,并且戴上了口罩,去看一眼妈妈。 妈妈已经通过了术前检查,心率也恢复到了正常水平,正在等待不久之后的换肾手术。 第48章 颜湘去的时候,妈妈正躺在病床上睡觉。 因为长期生病的折磨,妈妈变得有点消瘦,脸色薄薄地像一层纸,嘴唇成一片深紫色。 医生说再不换肾,就算一直透析,也撑不了多久了。 所以颜湘每次看到妈妈睡着的时候,都特别害怕,担心她的眼睛一直闭着,再也睁不开了。 幸好现在等到了肾|源,只要做完手术,平稳地度过术后排异反应,妈妈就能好起来,健健康康地。 那段时间刚好也是跟蒋先生结束合同的日子。 只要再坚持一下,就能摆脱掉过去所有的阴霾,过上小时候一直幻想的日子。 自己长大了,靠雕塑挣钱,在北城市买一套小房子,然后把妈妈接过去。从此以后北城市就有了他们的一个家。 他们不必再窝在出租屋里,过着始终不安定的生活。 颜湘已经受够了这些年来,很多房东因为妈妈生病,就明里暗里地让他们赶紧搬走,或者一个季度之后就借机涨租的糟心事。 偏偏颜湘的妈妈是个很温柔的人,颜湘自己性格又糯,母子俩又干不来在楼道里跟房东扯皮吵架的事情,只能默默忍着。 要么交租,要么折腾行李,再找下一个出租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生活这么难,还要一直学美术,全靠颜湘确实艺术天赋卓绝。 颜湘确实文化课成绩一般般,读书没什么天赋,数学尤其差,高一的时候一百五十分的数学试卷,他甚至能拿个位数。 无论怎么努力,就是学不会。 英语更不用说,在他耳朵里仿佛一群外星人在说话。 所以颜湘很难理解蒋先生作为一个混血儿,是如何做到熟练运用中文恣睢刻薄人的,一点外国人的影子都没有。 平时在家里看的书全是俄罗斯文,去加州的时候,颜湘又发现蒋荣生英语说得如行云流水。 看展的时候,甚至还能给他和西班牙人之间当翻译。 颜湘记得当时跟西班牙先生讲话的时候,用了蛮多雕塑领域专业术语概念,以及一些美术流派术语。蒋先生全都简洁而清晰地翻译了给他听。 没有深厚的语言功底,和广泛的艺术涉猎的人,是很难做得到这一点的。 抛开其他事情不谈。这个世界上的确有一些人,脑子天生就是很够用,精力也很旺盛。像蒋先生那样。 但是颜湘又牢牢记住了蒋荣生是怎么对他的,如何地恶劣,冷漠,居高临下。 颜湘的嘴巴又微微地撅起来,鼻子轻微地皱着,摇了摇头。决定不再想他。 却也没有在心里骂什么脏话。 颜湘的性格如此任人搓圆摁扁,做生意是没可能的了。 他会的,只有画画了。 所以无论再怎么难,他也还是坚持了画画这件事。 幸好一切阴霾都即将过去,很快就能过上如幻想当中的日子。 颜湘越想,心里就越松快,坐在妈妈的病床边,低下头,在给妈妈削苹果。 削好之后要拿去蒸一下,弄热了才给妈妈吃。 妈妈从前在他生病的时候,也总是这么做的。 颜湘是使惯了刀的,一把小刀在他手里像第六根手指一样控制得当,利索无比,削苹果能一直绕着削下去,一条长长的浅红色的皮吊下来。 颜湘一边削,一边就看着妈妈熟睡的样子。 这一次妈妈还是闭着眼睛,但是颜湘已经不害怕了。 妈妈的眼皮垂下,眼皮的褶皱很深,是个标准的双眼皮,圆眼睛相,看人的时候总是很柔和,也很少发火。 因为生病,头发也脱了很多,余下的拢在脑后。然而总是不太安分,有几根岔出来。 能看得出颜湘的妈妈的头发其实挺硬的,这样的人骨子里总是很倔,很坚持一件事。 比如说她非得颜湘学画,不能因为家里委屈了颜湘,于是自己再辛苦也要拖着病体去找工作。 她一个富太太出身,从小到大没吃过苦头,嫁给老公之后更是什么都不用愁。 每天只需要跟可爱的儿子玩,闲了就去拍卖行看看艺术品,或者捣鼓一下自己喜欢的烘焙,烤个甜甜的小蛋糕。 做蛋糕的时候,蛋液分离总是显得很麻烦,是颜太太人生里唯一的烦恼。 突然之间灾难接踵而至。 儿子莫名其妙被绑了被虐待了,一直走不出心理阴影。随后,丈夫的生意一朝破产,又不明不白地死了,至今都不知道怎么回事。一重一重的打击冲下来,再加上自己肾脏又有问题。 这都没让她崩溃,也没有歇斯底里,仇恨世界。 她真是,一辈子都保持着温柔,体面,干净。从始至终。 骨子里其实一直有着自己的坚持和倔强。 颜湘其实很像他妈妈,无论是温和,白皙,柔软的外貌,还是一根筋的性格,都很像。 颜湘默默地看了一会妈妈熟睡的样子。 她的眼皮紧紧地闭着,身体有些瘦弱,盖在被子里几乎看不见起伏。 呼吸绵长,嘴唇两角天生带点上翘,似乎在微笑。神情十分安详。 妈妈睡得很沉,很沉。 颜湘削好苹果以后,从柜子里拿了一个玻璃皿,放进去,又转身去了小厨房,拿锅,放水,把苹果放进去,放到电磁炉上,开始蒸苹果。 蒸好以后,颜湘估计妈妈很快就会醒了。 可是蒋先生快下班了,他必须要走了。 不然蒋先生看不到他人,脾气又会变得阴晴不定地,说不定又想什么办法折磨他的精神。 颜湘叹了一口气,动作轻轻地,把蒸好的苹果放在病床边的柜子上,同时在玻璃皿盖子上贴了一张纸条: “妈妈,苹果蒸软了,你记得吃。” 写完以后,颜湘留了一个日期。然后把帽子和口罩戴上,打算回自己的病房。 在转角等电梯的时候,颜湘猛然看到自己病房那边一个,很眼熟的医生。 颜湘瞬间紧张起来,理了理口罩,低头走过去。 他不想被医生认出来。 要是医生不小心跟妈妈说了自己在住院怎么办? 而且蒋先生几乎每天都呆在他的病房,那样一个男人,气场高贵,衣着不凡,明显是特权阶级的人物。 自己还整天蔫头呆脑地,满身红红紫紫的痕迹,又遮都遮不住。教人一看,就知道这俩人是什么关系。 颜湘已经不在乎其他人知道了。反正脸都已经丢尽了。 最主要的是,不能让妈妈知道。 绝对不能。 颜湘不想在这种时候出柜,更不想被妈妈知道自己这些破烂事。 谁都可以知道他是出来卖的,就妈妈不行。 医院里无论什么都很多人。人流里,颜湘低头跟医生擦肩而过。 结果就在错身的那一秒钟,医生忽然叫住了他,奇怪道:“A08的?是不是你…” A08是颜湘所在住院楼的病房号。A楼,8层。一层楼只有一个病人的。 颜湘根本不敢答,电梯快来了,他想朝着人多的地方去,只能匆匆一点头,像回答又像随意点头。 “欸不是,你好了没有呀,到处乱跑?”医生回头,在他身后说道。 医生的话随着电梯门缓缓关上而渐渐远去。 颜湘的心跳得很快,一路上都小心翼翼地,脑海里一直盘旋着医生叫住他的样子。 医生会知道他是来看妈妈的吗?会跟医生提起来吗? 颜湘一路惴惴不安地,回到病房的时候,太阳还没有落下,蒋先生却已经下班了。 蒋荣生坐在房间里的那张沙发上,脱掉了西装的外套,摘掉了领带,上百万的腕表随意地扔在茶几上。 他本人交叠着双腿,动作从来是淡定高贵的,气场强大,腿上轻轻放着一本书。落下的日光在书的扉页留下一道浅浅的阴影。 蒋荣生听到人进来,头也不抬地,翻过一页书。 “去哪了。” 蒋荣生的声音很沉,从容而具有压迫感。 颜湘不理他。 心里还一直顾念着妈妈跟医生的事情。 蒋荣生轻微地皱了一下眉,指尖顿了顿,抬起头,墨蓝色的眼睛凝视着颜湘的脸,再次问: “去哪了。” 颜湘被蒋荣生眼睛的色彩摄一下,心头猛地被扯回来。他低下头,老实地:“去看妈妈了。” 蒋荣生这才放过他,低下头,继续看他的书。也不说话。 颜湘把自己的帽子和口罩摘掉,放在桌子上,又坐回病床上发呆。 不一会,蒋荣生才不动声色地问:“你跟你母亲关系挺好。” 颜湘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半晌后,颜湘又说,“这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在乎的人。” “唯一”这两字停顿了一下,像一支黑色的马克笔重重的划下一个标记,强调。 蒋荣生翻书的声音停顿片刻。 几秒钟以后,那一页才翻过去。 很清脆的“哗啦”一声。 蒋荣生的指尖在光滑的扉页上摩擦几瞬。 指腹发出摩擦的声音,显得有点滞涩。 半晌以后,蒋荣生对颜湘说:“过来。” 颜湘不动。 他心里还想着医生到底会不会告诉妈妈。如果妈妈问起来,要怎么说,难道说自己跟蒋先生谈恋爱么? 出柜也许不是最重要的。 颜湘从小到大没交过女朋友,性格又很软和,从来没表现出青春期对异性的关注和进攻意识。 稍微好一点的同学全是男孩子,自己总是像个没什么主见的女孩子一样被朋友们照顾得很好,甚至对他们还有一些依赖。 颜湘猜妈妈可能心里隐约有点模糊的想法,但是母子俩从来没光明正大地谈过这件事。 眼下也绝对不是出柜的时机。 可是要是妈妈知道了,也只能骗她,说是在谈恋爱。 好过被她知道自己是被包|养了。 “过来。”蒋荣生道,不怎么高兴地说,“颜湘你今天怎么回事,总是走神。” 颜湘不想理他。 然而面前这个人,是在走神没听见,还是听见了故意不搭理,蒋荣生一眼就看出来。 这回是听见了,故意装傻。 于是蒋荣生立刻换了一个语气,变得有点凶:“我最后说一次,过来。腿长在人身上是拿来用的,你不用,我就帮你卸掉。” 颜湘知道他这个人不是说说而已,只好很不情愿地过去。 “过来点。” 蒋荣生摸了摸颜湘的脸:“你母亲情况不好?” 颜湘摇头。 蒋荣生说:“有什么事你就说。这么发愁的样子做给谁看。” 蒋荣生说着,边低头亲颜湘,一下一下地啄着他的眼皮和眉间,像是打着所有权的戳印一样。 颜湘有点抗拒,心不在焉的,不想做这档子事。 蒋荣生其实并不想在这里真的做什么。起码也得等颜湘彻头彻尾地好了,出院了再说。他并不想用性|事来杀人。 然而蒋荣生天生就很会接吻,吻里带着一股色|情的味道,从眉间一直到鼻尖,嘴唇,一边亲一边揉,亲着亲着就把人抱在了大腿上,搂着亲。空气里黏黏腻腻地,带着一股濡湿的春天的气息。 颜湘被吻得发软,也误会了,以为蒋先生要在这里上他。 刚刚进来的时候他没有锁门,随时都会有人进来。 而且就算锁门了,他也不想做。 妈妈就在同一个地方,相隔大约不过百米。他总感觉这是很不对的,十分羞耻,背叛道德感接近于偷|情。 而且他心里还想着事,更不想做了。 但是蒋荣生一直勾着他,他的身体已经被训坏了,稍微摸一摸就会感觉心里很痒。 越痒他就越羞耻,后来真的用力气去退蒋荣生,呜咽道:“不做,不做。” 然而他越反抗,蒋荣生就越事莫名其妙生气起来,到最后,随手用沙发扶手边的领带把他双手绑起来,半真半假地,微笑道:“你想在沙发上,还是病床上?” 颜湘说:“不,回去再说好不好,不能在这里,你知道的,我妈妈也在医院…” “都不选?”蒋荣生慢条斯理地笑着道,“那就各来一次。” 蒋荣生边说,边去反锁好病房的门,锁扣轻轻地“咔哒”一声就落了锁。 蒋荣生把颜湘提起来,扔到病床上,被子发出“嘭”的一声。 颜湘被摔在白色的病床上,幸好脑袋刚好摔在枕头上,不至于撞到床头。 他的双手被绑住了,做什么都不方便,踉踉跄跄地双手撑住床铺爬起来,双腿缩起来,一直往后退,孱弱的肩膀颤抖着,他小心翼翼地祈求:“能不能,不要在这儿,你讲讲道理呀…” 蒋荣生很轻地笑了,抓起颜湘的头发,使得他被迫昂起脸来,苍白恐惧的瞳孔在白炽灯下暴露无疑,看起来很可怜的样子,谁看了都会心软。 然而蒋荣生却觉得十分地生气。 这幅贞洁烈妇的样子做给谁看。俩人早就不知道亲过多少回了,他清楚颜湘身上每一处痒点,喜欢的方式,节奏幅度,和到达顶峰的反应。 装什么呢。 蒋荣生摇摇头,边说,边单手解开了衬衣的一粒扣子。喉咙滚动几下,不再被束缚着。 蒋荣生的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而缓慢,说:“你就是贱骨头。每次都喜欢闹成强女干的戏码。” 说着,抬手,扇了一巴掌颜湘。 力道并不是很重,羞辱的成分居多。 颜湘默默地受下了,躲在床沿边的角落,祈祷这样之后蒋先生就会放过他。 谁料,蒋荣生说:“你自己来。” 颜湘瞪大了眼睛。 蒋荣生说:“怎么?听不懂?做了那么多次,你应该挺熟练的啊?骨子里就很淫|荡,一边搂着我脖子娇滴滴地说讨厌我,一边仰起头叫出声,满脸迷离酡红,自己不知道?” “别说了!”颜湘崩溃。 “不能说?只许你做,不许别人说出来是吧。”蒋荣生笑了起来,“好呀,那你来。你做。我就不说了。” “绝不!”颜湘瞪着蒋荣生。 蒋荣生好笑道:“你跟我犟?嘴硬什么,哪次到最后不是要低头?你就是不长记性。” “因为你从不讲道理!要么就是武力压迫,要么就是拿东西威胁,你就只会这么对我,有什么好得意的。”颜湘嗤他。 蒋荣生轻轻地蹙着眉,伸手,拧着颜湘的脸。 墨蓝色的眼睛凑近了一点,像锁定猎物一样,盯着颜湘的脸。 颜湘立刻像小动物一样惊慌失措,拼命往后躲。 可是脸被扣在人家指尖上,轻微一扯就很痛。 蒋荣生淡淡说道,“你又有什么好得意的?手里什么筹码也没有,轻而易举地就被人拿捏着玩。我能威胁你是我的本事。” “无耻!黑心资本家!强女干犯!道德败坏!危害社会!” 蒋荣生觉得更好笑了,感觉颜湘这个人真的很有意思,气坏了也只会来来去去地骂他道德败坏,骂不出什么脏话,也讲不出什么戳心肝的话,跟个没用的兔子一样,气昏头了,也只是眼睛瞪得圆圆的,完全不凶,没有威慑力,反而有种诡异的萌感,引诱着人想更进一步,看能逼到什么地步去。 蒋荣生态度居高临下地,微微昂起下巴:“我最后说一次,自己把衣服脱了,马奇|上来。” “绝不!” 蒋荣生失了耐心,一把把人扯过来,拉入怀里,从后面咬他耳朵,一边来回亲吻一边拉下他高领子的外套。 颜湘极力挣扎反抗着,领带在拉扯的时候不小心松开了,蒋荣生温热而带有微微檀香香水味的气息氤氲在脑后,烧得颜湘的脸忍不住泛起红晕,他抑制不住地呜咽出声,身体渐渐地软了下来。 错乱间,颜湘的手一直往前摸索着,伸进枕头底下,摸到一把薄薄的刀,他抽了出来,反手就往后捅。 “chua”一声,传来布料被刺破的声音。 蒋荣生的小臂袖子立刻就被划了一个大口子,约八万英镑左右的一件衣服就此报废,隐约刺伤了皮肉,渗出了点血珠子。 滴在洁白色的被子上,尤其明显,渗开。血迹很快变得暗红。 颜湘刺伤了人,愣住了,手里还握着那把薄薄的水果刀。刀尖带占着丁点血迹。 蒋荣生低头扫了一眼伤口,瞥着颜湘手里的水果刀,并不失措。 他只是微微地笑了一下。片刻后,才眯着眼睛,轻声说: “用来防我的?藏多久了?” 颜湘虚虚地捏着水果刀,他只用刀来刻过雕塑,可从来没想过真正拿他去刺人,只是被蒋荣生逼急了。 现在真刺伤了别人,颜湘反而首先害怕起来,他怕血,不敢看蒋荣生的手臂,把脸扭到一边去,没回答蒋荣生的问题,只是道:“…你要不要,去叫医生。” 颜湘说着,把刀放回到床头边。 蒋荣生冷冷地注视着颜湘,“回答。藏多久了?醒过来的第一天就藏了把刀吧,怎么现在才动手?我不是陪你在病房里睡了许多天么?” 说着,蒋荣生又恍然大悟起来:“哦,你晚上一睡觉就睡死了,反而是我睡得比你浅一些,甚至来你床边喂水,探额头,换药瓶,关窗,掖被子,你是一点都不知道…” 蒋荣生面带讥讽地笑了笑,“…谁刺谁啊。” 蒋荣生抽过那把刀,用刀柄在颜湘的戳了戳,笑着说,“这么爱玩刀子啊?送你去做动刀子的手术好不好?” 蒋荣生端详着颜湘的脸,眯起眼睛想了想:“整个脸吧?整得更像齐思慕一些,你的眼睛太圆了,下巴也不够尖,鼻子是够挺的,但是跟齐思慕还是不够像,再捏一捏。” “干什么……你要是喜欢齐思慕的脸,为什么不跟他在一起,他肯定会同意。来糟践我干什么。” “不干什么呀。”蒋荣生说,“我也不喜欢齐思慕,就是纯粹给你找麻烦而已。” 颜湘拍开蒋荣生的手:“不去。” 蒋荣生并不生气,用刀子扎进了枕头中央,瞬间撕开一个大口子,棉絮翻飞。 蒋荣生面容平淡,缓缓地:“你有说不的权利么?就这样决定了。” 颜湘心里又恨又生气,弄伤蒋荣生小臂的那点愧疚感早就荡然无存,恨不得多刺几下,伤口刺得更深一点,才不会像现在这样,血很快就凝住了,可能明天就结痂了。 颜湘大声道:“我不会去的。你能把我绑到手术台上不成?就算你绑了,医生也不会做,不是每一个人都像你这么坏的!” 蒋荣生闷笑几声,颜湘对着他喊打喊杀,骂他为非作歹的样子,真的很懦弱也很可爱。 他慢慢地说:“我当然不用把你绑到手术台上去。你不想知道,你母亲的肾|源,是哪里来的?” 颜湘怔愣片刻。 “你脑子除了画画和兔子,以及骂我道德败坏,还会什么?天底下无端端给你掉个肾下来是吗?” 房间里安静了一瞬。只是颜湘再迟钝,也听懂了。 他一时间失了气势,嘴唇嗫嚅着,说不出几个字。 …要说谢谢吗。 颜湘偷偷地看着蒋荣生。 然后,蒋荣生说:“现在。脱掉衣服,马奇上来。” 于是,颜湘又想立刻对他破口大骂。 廉耻寡义的黑心资本家! 蒋荣生盯着颜湘的脸,啼笑皆非,“又在骂我?” 颜湘矢口否认。 蒋荣生却没了这闲心跟他多废话。心里总是有一根刺,不舒服。 其实被划拉两下也没什么。不就是掉几滴血,擦擦就没事了。 甚至不用喊医生来处理。 刺着他的,是枕头底下藏刀的动作。 刀是那样的鲜明,一把冰冷的锐器。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亘在了枕头底下。】这层楼里,除了医生,就只有蒋荣生一个人会在。 防着谁。 是再明显不过的。 蒋荣生自己心里不舒服,心里像有团邪火似的,越想越冒火。 小畜生,没良心的。就这么防着他。 他说自己道德败坏,他还觉得个小白眼狼是非不分呢。 于是,蒋荣生也不想就这么放过颜湘。 颜湘慢吞吞地还在犹豫,要不要马奇上去的时候,蒋荣生却已经改变了主意。 蒋荣生把颜湘摁倒在病床上,笑着说:“换个姿|势吧。” 颜湘还没有反应过来,只知道自己被翻了个面,双手被迫撑在床上,露出雪|白的脊|背和危险的圆润处。看不到人让颜湘觉得很没有安全感。 蒋荣生把颜湘的月要提起来,悬空,然后摁着他。牛仔裤很快被剥落,有物事在边缘试探。 颜湘这才开始真的害怕。 这是他最讨厌的动作,只能被迫跪在床上,背对着。 浑身上下仿佛只有后边被用到,被石展|撞地方才会被安|抚,其余地方则空荡荡的,跟个狗一样被使用着,毫无尊严。 颜湘呜咽道:“不喜欢这样…” 蒋荣生狠狠地拍了一下,止住了颜湘的哽咽。 随后房间里传来鞭|挞声。节奏犹如澎|湃的鼓点,忽快忽慢,直让人头晕目眩。 这是单方面的惩罚式宣|泄,一点都不顾颜湘的死活。 颜湘疼得要命,哭出声,无论如何也忍受不了这场漫长而带着疼痛的惩罚,一边哽咽着一边想往前爪巴,可是怎么逃也逃不掉,反而稍微离开了几寸,立马又会被拖回去,看起来像是摇着圆润处欲|擒|故|纵一样。 最后颜湘被撞得神志不清,泪眼迷蒙间,他抬眼瞥向门口,不知道为什么,好像看见了妈妈的身影。 只是稍纵即逝,只是错觉一般。 颜湘心里猛然害怕起来,一边提心吊胆,一边被蒋荣生拿捏着那一点反复折磨,止不住的颤抖。最后崩溃痛哭出声。 颜湘头脑一片空白,只能麻木地承受着尚未尽性的上位者,只在很模糊之间,总是萦绕着方才门口如轻烟般的影子。 莫名地不安起来。 第49章 第二天是妈妈要做手术的日子。颜湘调了闹钟,模模糊糊从床上爬起来,用耳朵听了一会,病房里已经没有其他人了。 蒋先生那牲口估计去公司了。 颜湘拉开了被子,才察觉到不对劲,朦朦胧胧地睁开了眼睛,才发现自己睡在了套间的床上,昨晚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抱过来的。 颜湘甩开被子,下床,幸好昨晚已经被清理过了,不用再拖着身体自己去洗一次。 颜湘去刷了牙,换了一身能遮住脖子和手背的衣服,嘴唇也被咬破了。颜湘只能再次戴上口罩,装作是刚到医院的样子,把自己的头发弄乱了一点。 去到妈妈的病房,医生已经到了,正围在妈妈的窗前,在进行最后的检查。 妈妈看起来好像有点紧张,眼睛跟平时看起来不太一样,灰灰的,没什么神采。 等到要被推进手术室之前的最后一刻,颜湘受在妈妈的病床旁边,握着妈妈的手,说:“妈妈,我在这等你出来。” 妈妈反手握住了颜湘的手,眼睛一直看着颜湘的脸,用嘴唇的形状说道:多多。 多多是颜湘的小名。 颜湘心里突然就感觉到什么似的,心头酸涩,却不说出来。 颜湘笑了笑,声音很柔和地:“妈妈,我们不说别的了。你只要出来就好了,我会一直,一直在这里等你平安出来的。” 妈妈还是没说话。眼睛只盯着他的儿子,眼角湿润了,似乎有眼泪。 头顶的深红色的钟表似乎马上要到整点。 医生已经消毒完毕,戴着橡胶手套的手半举着,有护士围过来,低声说:“好啦,马上要进行手术了。” 颜湘最后再捏了捏妈妈的手,感觉妈妈的手实在是太冷了,他心里有点不安,一时又安慰自己:不要多想别的,做完手术才是最重要的。 在微微窒息又不安的心跳声中,脑海里一直缠绕着妈妈宛如轻烟一般的眼神,医院的灰色双开门被关闭,头顶上的红灯亮了起来,上面写着:“手术中”三个字。 颜湘坐在走廊的椅子上,只有自己一个人。 走廊很长,又暗,只有头顶的“手术中”这三个字投下的朱红色光影,像死神镰刀上沾染的诡谲血红。 椅子是钢铁制的,不知怎么地,好像越坐越冷,到最后,浑身发抖起来。 手术室的大门依旧紧紧地关闭着。颜湘有一种很不祥的预感,能感觉到处在一种巨大的危机之中。 他突然很想很想妈妈,很想哥哥,很想小时候的生活。 在那个时候,他还是个有人依靠的多多。 想着想着,颜湘又觉得,如果今天妈妈没办法从手术室出来了。那他觉得他以后的人生,每一天都会想此时此刻一样,被困在一张冰冷的钢铁椅子上,只有自己一个人,手里空空的,心里也空空的,放眼望去,一切都很茫然且飘渺。 …… 不知道等了多久,头顶上“手术中”那三个字的灯忽地亮了。 颜湘本来以为自己在发呆,脑袋空荡荡地什么都没办法思考。 可是灯灭的下一秒钟,颜湘就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他焦虑地啃着指甲,可是因为手太抖了,只能用另外一只手按住手腕,很紧张地看着出来的医生。 可是颜湘不敢开口问。眼皮忽地很痛,一阵阵发紧。 太害怕了。 医生对他说:“人出来了。转到icu去了。情况不是很好。我们会尽力。” 颜湘听过这个手术很凶险,现在听到妈妈活着从手术台下下来,他的心就安定了些许。 移植手术以后,还有很长的一条路要走。颜湘只希望每次都能像今天这样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地度过。 他眨了眨眼睛,一滴眼泪流了下来,朝着医生们鞠了一躬,嘴唇很苍白,轻声说:“谢谢…。她一定会好好地…谢谢。” icu除非探视时间以外,一般都会禁止家属探视。 颜湘没办法近icu陪着妈妈,只能隔着玻璃,远远地看着妈妈。 妈妈的病床有点远,只能看到一张窄窄的高高的长方形病床,妈妈躺在床上,太瘦了,被子虚虚地一团。 周围摆满了看不懂的医疗机械和输液袋。机器的管子正七饶八绕地罩在妈妈的脸上,颜湘都看不清妈妈的脸。 可是尽管如此,颜湘还在靠在冰凉的玻璃上,看了很久,很久,直到眼睛被一团泪水模糊。 电话在兜里响了好几次。 颜湘一只手抹眼泪,另外一只手从牛仔裤的兜里掏出电话,看到是蒋先生。 颜湘皱了皱眉,还是接了起来。毕竟icu里一天要花好几万,为了妈妈,还是忍忍吧。 颜湘把电话接了起来。 蒋荣生的声音冷冷地:“在哪。你失联了几个小时你知不知道?非得拿个狗链子栓起来是吧。” 颜湘想立刻把电话挂了。 “哑了?说话。” 颜湘揉揉眼睛,叹了一口气,脸色是一种麻木的隐忍,“蒋先生,我妈在做手术!生死未卜!生死未卜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现在人在icu,你能不能放我两天,等我妈妈从icu转科院室了,再折磨我行不行。” 蒋荣生:“……” 蒋荣生桌子上的一台显示屏正亮着,上面是手术室录像,早已实时传到他的电脑当中,手边ipad邮箱有新的通知,是方才的手术报告和病历。 所以蒋荣生也知道情况并不是很好,他偶尔怀着人道主义的心理,打电话过去给颜湘,问缺不缺钱,或者需要别的什么么。 结果颜湘上来就给他一顿好呲。 蒋荣生的脸色瞬间就黑了。 然而语调却很平静,嗓子缓沉地:“我并没有别的意思。你需要什么跟周容说,他24小时都在。” 他还是对颜湘说了这通电话的意义。 蒋荣生就是这样的人,情绪归情绪,却公私分明,从来不会耽误正事。 周容在旁边听得胆颤心惊地,接收到来自顶头老板的眼神,点一点头,说:“我会办好的。” “就这样。”蒋荣生说完,干净利落地把电话一挂,扔到桌子上。 想了想,还是低声骂了一句,“蠢得要死。只会哭。” 周容不敢搭腔。诺诺点头,退了出去。 周容身边有很多恋爱脑朋友,早就炼出了一身本事,知道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怎么跟恋爱脑朋友相处。 首先就是,绝对不能给出明白的结果,直截了当地说和好呗,或者说,你给我分了!这是万万不可的。 其次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当恋爱脑朋友骂他对象的时候,你千万千万不能跟着他一起说,一起骂,最后的一定会是恋爱脑又开始维护他的对象,开始骂你。 周容吃过亏,立刻就长教训了。 虽然蒋先生不是那种恋爱脑。但是道理倒是差不多的罢了。上司跟他对象的私人感情,作为下属在旁围观,一定要把自己当死人。 要是说多了,不用当,真的会死。 - 颜湘被挂了电话以后也不在意,他哪里都不想去,什么都不在乎,就这么握着手机,蹲在了icu门口的走廊上。 其实还有很多其他家属也守在icu门口,只是他们都有板凳和毯子,颜湘什么也没有,就直接蹲在地上,抱着膝盖,在发呆。 颜湘穿着黑色的羽绒服外套,深色牛仔裤。头发有点乱糟糟的,脸色带着一种羸弱苍白,眼睛圆圆的,只是因为哭过,眼皮有点红。 整张脸透着一种茫然和孤独,有点像走丢了找不到家的小孩。 颜湘蹲在地上的时候,整个身体蜷缩在一起,一只手藏在袖子里,在微微发抖,另外一只手把手机的边缘扣得很紧。 手机上面下载了银行app,要出账单的时候他可以立刻交钱,一秒钟都不用耽误。 所以他把手机捏得很紧,这是他除了等待以外,唯一可以做的事情。 到了半夜,妈妈的情况突然开始崩溃。 颜湘眼睁睁地看着一大堆医生,护士的脚步明显加快,凑到妈妈的那张病床身边,各仪器开始疯狂运作,颜湘隔着一道门,都能感觉到机器嘀嘀嘀嘀的声音,叫得人快要崩溃。 途中有医生来跟颜湘说明情况,颜湘根本不想听,捏着手机,“你别在这跟我说了,你去,你去抢救好不好,你去看一看她呀。” 病危通知书,签了多少张,颜湘已经不记得了。 一笔一划地,像凌迟。 黎明升起的时候,情况稳定了一些,妈妈的意识甚至清醒了。 下午三点钟才是探视时间,现在没到时间,颜湘还是不能进去。 颜湘求医院的护士姐姐给他一张白纸,他在柏芝上面迅速勾勒了几笔,一个卡通的,圆脑袋,顶着满头乱毛的小男孩形象就留在了纸上,旁边还写了一句话, 妈妈,多多在外面等你。快好起来吧。 颜湘求了护士,把这张纸条带进去,给妈妈看一眼。 护士当然不会拒绝,马上就接过纸条,处理了一下,送进了病房里面。 隔着厚厚的玻璃窗,颜湘趴在玻璃上,盯着妈妈,看到妈妈似乎睁开了眼睛,看到了纸条,然后脑袋微微动了动,望向门外的颜湘。 那一刻,颜湘的呼吸都凝滞了几秒钟。 尽管脸上缠绕着很多管子,颜湘还是能感觉到,妈妈好像对他笑了一下。 那种笑,是颜湘从小看到大的,很温柔,很安静,带着关怀和温暖的笑容。 在病危当中,颜湘的妈妈也还是认出了他的孩子,她依旧很爱很爱多多,说不了话,只能对着多多笑一下。 颜湘轻轻地锤了锤玻璃,瞬间泣不成声,好希望妈妈能马上好起来,用什么交换他都愿意,钱,寿命,还是天赋,只要他有的,他都能给。 妈妈是他最后,最后的在乎的人了。 到了中午一点多,又有医生找颜湘过去谈话,手里的病危通知书已经签了厚厚的一沓。 颜湘的右手小拇指的侧边氤氲了一团墨块,全是签字的时候染上了,因为这张签完没一会,墨水都没干呢,下一张又来了。 颜湘脑海中一直是妈妈早上的那个看着他的笑,以此支撑着,让自己保持冷静。 情况反反复复,一直抢救到下午两点五十一分。 几分钟之后,即是三点,是家属探视时间。 颜湘换好了隔离衣和鞋套,手消,等在门口。三点钟一到,护士就立刻带着他进icu。 医生在旁边抢救。颜湘握着妈妈的手,感觉到妈妈的手很凉,很像小时候一家三口一起去农家乐,那时候是夏天,有一条小溪,颜湘在城市长大,没见过叮咚的溪流,他趴在草边,伸出手去,指尖沁入水流当中,大笑着回头对妈妈说, “妈妈!好凉呀!” 妈妈一边在鸡翅涂上蜜油,一边笑着对颜湘说,“这是小溪,多多。你玩一会就好了,别玩太久啊,一直冻着妈妈会担心的。” 颜湘的口罩周围哭得一片濡湿,他一次一次地叫着妈妈。 “妈妈,你的手好凉。” “妈妈,你睡一会就好了,别睡太久啊,一直睡着我会担心的。” 护士还在一直按。可是心电活动已经趋于微弱,颜湘眼睁睁地看着,同时察觉到了,妈妈在一直苦苦地撑着,撑到三点,等他进来,见最后一面。 颜湘有种荒唐的感觉,觉得妈妈的求生意识很弱很弱,她甚至都不想活下去。就是一直撑着,等到3点,见最后一面而已。 不!狗屁的最后一面! 颜湘哭着说,“妈妈,你别留下我一个人!” “哥哥走了,你也走了,我以后怎么办,你能不能撑久一点,撑到今天半夜三点,明天三点,一直撑下去!妈妈,我不想…一个人!” 心电图越来越平。 颜湘紧紧地握着妈妈的手,“妈妈,我们说好的呀,你好了,我毕业了,以后我们俩要买一套房子,好好生活,你不能骗我…妈…” “嘀——” 彻底没有起伏。 颜湘呆呆地,摘下了口罩,呆了几秒钟。 “妈妈?” “…妈。你回答我,你回答我,你告诉我,以后我一个人要怎么生活。” “我谁都没有了。” 几十秒钟以后,心电机器奇迹般出现波动,虽然很微弱。 颜湘的眼睛像被水洗过的玻璃,亮晶晶地,指着机器:“动了!动了!” 一、二、……、五,六、七。 短短的七秒钟的心跳,此后归于永恒的寂静。 此后再也没有起伏。 颜湘等了很久很久,还是没有奇迹。 死亡通知书下来了。 颜湘不想签。他也站不住,跌倒跪在了地上,却哭不出来。 他只感到一种茫然。 整个世界一片混沌。他记不起来自己那段时间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只是觉得很痛苦。 痛苦得好像熬不过去了。 后来是蒋荣生赶到了医院,把颜湘抱回了病房,正让人给他打点镇定的时候,颜湘忽地醒了。 他说,“不用打。我要去给妈妈收拾遗物。” 他太平静了。蒋荣生看了他两眼,抬手让人下去,他跟在颜湘身后。 颜湘默不作声地,拿来一个大袋子,抖了抖。 其实妈妈并没有多少东西。 床头柜还放着那一盒苹果,是颜湘给妈妈削好蒸熟,放在床头边,让妈妈记得吃的。 可是妈妈没吃。 颜湘拿起玻璃皿,打开盖子,发现苹果已经被完全氧化了,有一种腐烂的味道,表皮和边缘全部发黑,皱起来,像个风烛残年,奄奄一息的老人,显得很心酸难堪。 颜湘默不作声地把玻璃皿盖上,发现盒子下面还贴着一张字条,是那天走的时候,自己给妈妈写的, “妈妈,苹果蒸软了,你记得吃。” 翻过来,另外一面,是妈妈的字迹, “多多,你要好好地。” 不多不少,正好是七个字。写下的日期是做手术的前一天晚上。 颜湘猛地想起,妈妈临走之后的最后一个瞬间,心跳波动恰好也是七个频率。 仿佛那是妈妈最后的,对孤独的多多的回应和不舍。 此后就一个人啦。要好好地。 第50章 晚春季节,北城市的天气变得有些恶劣。在这个时期,冬天的寒潮偶尔还会反复一下,夜晚一过, 第二天起来,又刮起凛冽的西风。刮得人骨头都在疼。 大街上却已经飘起了柳絮,扑在人的脸上,像白事里漫天纷飞的纸钱,带着一股哀愁凄惨的氛围。 颜湘坐在阳台上,莫名地伸出手去,摘到了一片柳絮,停在掌心,有些痒痒的。 颜湘忽地笑了笑。 眨眼之间,那片薄薄的白色柳絮又从他手心飞走,颜湘呆了呆,站起来,趴在栏杆往下看。 慢慢地,脸上的笑意又散去了。 颜湘的眼神变得有点茫然,就那样趴在栏杆上,看着满城纷飞的柳絮。他伸手去接,却没有一片白色愿意落到他的手里。 颜湘的手就这样一直停在半空当中,眼睛空空的,冷冽的寒风吹得他眼皮染上一层薄薄的红,看起来有点可怜。 其实颜湘正处在一种巨大的茫然当中。 妈妈的确是走了。 自己亲眼看着医生给妈妈裹上白布,送到太平间去的。一路的联系殡仪馆,选骨灰盒,选墓地,选墓碑上的照片,全部都是自己亲自去办的。 而且葬礼就在明天。 可是一想到妈妈不在了这件事,颜湘还是觉得很空很空。 像突然被关进了一个巨大的,像天地般辽阔的铜铃当中。 四周明明空荡荡的,什么也看不见,只茫茫一片。 可是很偶尔地,整个天地之间会传来沉重,刺耳的铜铃撞击声,一层一层的嗡嗡声散开。 就像余震。 那声音震得人很疼,从耳朵一直渗透到心脏,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哀恸。连指尖也在抽着疼。 不想起来还好,一想起来,整个左胸口都带着一股生理性的绞痛。 实在太疼的时候,颜湘只能咬紧牙关,身体蜷缩成一团,默默地将那股情绪忍耐过去。 过去以后,随之涌上来了,又是冗长的空洞和无措。 如此反复折磨,颜湘的精神变差了很多。跟人说话的时候,有时候能回复别人,有时候又像是在发呆,半天不回答。 幸亏他不用上班,蒋家的宅子里也只有蒋荣生一个人会跟他说话。 面对终日如梦游般的颜湘,蒋荣生倒没发火,反而拿出了耐心,跟颜湘说话的时候慢慢地,带着点诱哄的味道,从来不会不耐烦。 转头又对蒋家的下人说,那位小主子操办丧事很辛苦,多弄点安神的汤水给他喝下去,喝不了就硬灌。 别的也就算了,不能一点东西都不吃,再这样下去人都要成仙了。 …说实在的,蒋荣生心里,完全不能理解颜湘的悲伤和痛苦。 年幼时,蒋荣生是亲眼看着那个漂亮而妩媚的女人咽下最后一口气,闭上双眼。 她的皮肤慢慢变得灰白,枯萎,像凋零的杜鹃花,最后尸体出现瘢痕。 从头到尾,蒋荣生在屋子里默默地看着。 只是那双墨蓝色的眼睛犹如凝固的羊脂般平静深邃,一滴眼泪也没掉下来。 后来又是蒋父病危。 彼时蒋荣生已经变得越来越冷硬。 他父亲咽气的时候,他坐在床边,眉眼也不扫一下,只翻着手里厚厚的的一沓遗嘱资产清单,目光一列一列地扫过上面的数字。 蒋荣生翻完之后,把文件扔给律师。他的目光才终于落在病床中央。 一个僵硬的,倒下的旧王朝。 父亲的死去对蒋荣生来说,只是一场权利游戏的最终结算。此时一切尘埃落定,新的世界主宰已经诞生。 蒋荣生轻轻地笑了笑,随即离开了病房。他的腿很长,走路的时候步伐稳健,姿态优雅而高傲,像生来的野心家,胜利者,没有什么能阻挡他开拓荣耀的步伐。 人死了,就是过去的事情了。 所以蒋荣生无法理解,颜湘为什么对着一个死人这么伤心。 好像天塌了似的。 蒋荣生望着颜湘苍白的脸颊,把一碗新鲜的鱼片粥放在颜湘的手边。 粥是刚熬的,香米被煮得软糯粘稠,鱼片乳白卷曲,脆嫩鲜甜,很好入口。粥的表皮还撒了一把碧绿色的小葱,在灯光的照耀下如同滴翠。 蒋荣生说道:“吃两口粥。” 颜湘仿佛没听见一般,依旧抱着膝盖,呆呆地看着窗外。 蒋荣生也没强迫他,只是在颜湘的身边坐了下来,陪着他,一起仰头凝视着漫天飞扬的柳絮。 其实蒋荣生不生气的时候,人还是很好的。 尽管不理解,然而还是给予了包容,陪着颜湘的时候,他会伸手轻轻地捋着颜湘的背,从脖子一直到后|腰,反复轻拍,像是无声的安慰。 也会让颜湘靠在他的肩膀上,在颜湘心脏很痛的时候,紧紧地抱着他,低声哄着。 蒋荣生身上有一股很淡的冷香味,在缠绕的窒息般的怀抱里,那种若有若无的冷香会给予人无限的安全感。 这对一个孤独的小孩来说,简直是几乎无法挣脱的温柔深海。 颜湘闭了闭眼,回过神来,还是把蒋荣生推开了。 蒋荣生:“不疼了?吃点东西。” 颜湘恹恹地把粥端过来,用勺子搅了搅,低头吃了一口。什么味都吃不出来。 蒋荣生坐在一旁看着他:“别难过了。你并不是孤独的…你身边还有…。” 还有什么,蒋荣生没说出来。 其实他想说,你还有你面前坐着的人。 而且是唯一。 颜湘家人已经悉数去世,且性格内向腼腆,又不上班,并不认识多少朋友。在这个世上,他身边认识的人,就只有蒋荣生。 这对蒋荣生这种支配欲强烈的人,是极大的享受。他的独占欲也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 也许,这也是蒋荣生无法同情这场丧事的原因之一。 可惜两个人永远错频。想法总是南辕北辙。 蒋荣生计谋着占有。 而颜湘却盘旋着准备离开。 这些天,除了茫然和难受,颜湘脑海里无法忘记的,还有母亲进手术之前的眼神,就那样看着他,目光温柔而哀伤,好像知道了什么。 妈妈是不是知道了呢? 颜湘忍不住惴惴地猜测。心里很不安。 所以才没吃苹果,且留下了字条,甚至没什么求生意志,撑到三点钟,见完最后一面,就毫无留恋地走了。 余下的七个心跳频率,在重复着那句话,“多多,你好好好地。” 颜湘吃着粥,忽地问蒋荣生:“今天多少号了。” “七号。” 颜湘静默了一会,说:“…七号啊。” 正好是七号。 蒋荣生:“怎么?葬礼是八号。明天。” 颜湘放下了粥,认真地看着蒋荣生:“蒋先生,我想走了。” 蒋荣生怔愣了一秒钟,随即笑出来:“走?你想去哪?” “我想好好地生活。” “在蒋宅不能好好生活么?”蒋荣生笑着问,“吃的穿的都有人伺候,只要不惹我生气,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不生气的点也很简单,你乖乖的,不要忤逆我,这样的日子就会很好过。不好么?” 颜湘:“不好。这里有狗,大家都不喜欢我,你也总是生气。而且我不需要所谓的伺候,也不需要钱了,…今天已经是七号了。” 蒋荣生没有生气,只是笑笑,温声道:“行。要走就走吧。” 颜湘还有点不敢相信,他提前瓷碗放回桌子上,生怕蒋先生一巴掌甩过来,他把粥弄撒。到时候又要收拾。 颜湘微微歪着头,观察了一会蒋荣生的表情,在看他有没有发火。 毕竟上一次,他说自己想去工作的时候,蒋先生的态度立马就冷淡了很多,后来还弄死了福福和泥泥,自己也遭了很大的罪。 颜湘看了很久,还是看不出蒋荣生有发火的意思,他心里安定了一点,又试探着说:“那我什么时候能去收拾东西?” “随时。”蒋荣生微笑。 “哦。”颜湘呆了呆,心里想,蒋先生或许是玩腻了,懒得多纠缠,所以做什么都很利落。 颜湘松了一口气,起身就要去收拾行李,明天就是妈妈的葬礼了,他可以带着不多的东西去殡仪馆。 参加完葬礼之后,在墓园附近租个小房子——他想,每天去跟妈妈说说话。告诉妈妈每天的事情,跟她说,自己有在好好生活。 蒋荣生却按住了颜湘,表情平静:“不急。把粥吃完了再说。吃完了跟我去个地方。我让人帮你收拾东西。” 颜湘温顺地把粥吃完了,然后跟着蒋先生去了地下的一个房间。 房间位于一个院子地下,长长的通道尽头,有一扇黑色的木门,上面挂着一把古典的铜锁。 那把锁缠绕着铁链大约有一条成年人的手臂那么粗,拿剪刀也弄不断,要拿那种砍木头的铁锯子来才行。铜锁散发着冷硬的光泽,钥匙口处阴暗,透不出一点金属光泽,看起来有点恐怖。 颜湘心里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还没来得及分辨,他的脚步就开始迟疑了。 明天是葬礼。他要好好地。 本来就无牵无挂的,错过了葬礼,他能直接去死。谁也拦不住。 蒋荣生拉住他,墨蓝色的眼神深邃而平静,声音低沉,嘴角勾着很浅淡的笑容,表情风平浪静,完全看不出一点危险的征兆。 蒋荣生问颜湘:“去哪?回来。” 好像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蒋荣生经常对颜湘说,回来。 这是一个占有欲非常强烈的词语。坚定地认为,这是属于自己的,才有立场和权力说出召回的词语。 比如说狗狗公园里的狗那么多,主人却永远只会对着自己的狗叫“回来”。 一样的道理。 但是有时候,这只狗狗不太乖。叫半天不回来,那主人就一定要及时给予严厉的惩罚,让狗知道, 家和主人是永远不可以抛弃的。 蒋荣生从西装裤的口袋里掏出一把精巧的钥匙,把铜锁打开,挂锁拎在手里,他笑着对颜湘说:“进去。” 悄悄地,一双指骨修长,青筋微微凸起的手扣在了颜湘的脖颈。 第51章 颜湘被按着脖子送进了房内,当目光触及到这间地下室是拿来做什么时候,却已经无路可退。 蒋荣生站在他的身后,黑色的大门已经已经被他锁上。钥匙不知道被扔去哪里了。 颜湘不敢回头看身后满墙垂下的鞭子,绳子,圈,环,也不敢发火,惹得蒋荣生更加生气,只能小心翼翼地看着面前的男人,小声说,“你生气了吗?” 蒋荣生:“没有。” 跟个小狗有什么好计较的。 狗很笨,看不懂人的心情和情绪。他能听得懂的,就只有惩罚和奖励。所以发火是没有用的,要直接上手段。 蒋荣生修长的指尖在各种颜色,各种式样,各种长度的绳子中间穿梭,拣了几根,取下来,漫不经心地问颜湘:“喜欢什么颜色?” 颜湘当然不会回答他,眼睛在找钥匙放在哪里了。 蒋荣生似乎也不需要他的答案,自顾自地说:“黑色?你皮肤白,黑色很衬你。” 颜湘皱着眉头,警惕道:“你知道明天是我妈妈的葬礼吧?你知道的吧?快把钥匙给我!” 蒋荣生已经选好了绳子,有两根,一根是稍微短一点的,另外一根大约五米长的黑色皮质软绳。 蒋荣生说:“过来。” 颜湘傻了才会过去,他有些惊恐地看着蒋荣生手里那两根绳子,其中一根实在是太长了,他没见过,不知道蒋荣生要拿他来做什么。 蒋荣生靠近一步,他就往后退一步,直到退到门边,后面的门被一把巨大的锁从里面锁住了。 蒋荣生身上那股冷香味越来越近,凉凉的,像春天迷雾里,吐着信子的毒蛇,缠绕着颜湘的脖颈。 颜湘猛地转过身去,拎着那把铜锁,无力地晃了晃。的确是锁严实了,严丝合缝地。颜湘用手掰也掰不开,吓得快要喘不过气来。 耳朵后面传来一声很轻的闷笑声,裹挟着温热的气息,是蒋荣生发出的轻笑。 似乎觉得颜湘很幼稚。 须臾之间,蒋荣生的高大身影倾覆下来,投下了一片长长的影子,充满了压迫感。 蒋荣生:“转过来,看着我。” 蒋荣生的声音有些低沉,说话的时候胸口微微起伏,两个人靠得很近,毫厘之间的震动吓得颜湘瑟缩一下。 蒋荣生却已经失去了耐心,一只手扯着颜湘的脖子,连拖带拽,把他拽到沙发上,一巴掌甩下去。 颜湘被扇得摔倒在沙发上。那沙发座椅处裹着一层黑色的软皮,摔下去的时候不太疼。紧接着,蒋荣生一只手卡着颜湘的身体,让他困在沙发上动不了,然后给颜湘的手双打了一个缚手结,各留下两条长长的绳带,挣扎的时候乱甩。 然而也闹不出什么花样来,蒋荣生个子有一米九二,又常年运动,身上硬得跟铁一样,一旦锁住,推也推不动,踢也踢不开,不是颜湘这种常年呆在画室里细皮嫩肉的美术生能翻得动的。 两个人之间的身形和体力差距巨大,令颜湘有些绝望。扑棱半天,手已经被绑起来了,颜湘不住气|喘,眼角渗了一点水光,举着被绑起来的双手,求蒋荣生: “蒋先生,你知道明天是什么日子的,不能这样,我们…我们谈一谈,就谈一谈。” 颜湘又想到每次被教训,蒋荣生都说是因为他做错事情了,他立刻说:“不,不用谈…都是我的错,蒋先生,我知道了错了,我不是不认罚,过了明天行么?我愿意被您罚的,我发誓…!” “我发誓!我发誓!”颜湘低头看着蒋荣生伸手摘掉他衣领扣子的手,只能缩回两只手挡着,声音发抖,“不要这样!” 蒋荣生倒是真的停了一瞬间,墨蓝色的眼睛低头,凝视着怀里的人,微笑道,“你做错了?” 颜湘两只手仍挡在胸口前,呼吸的气息紊乱,趁着蒋荣生停止动作,他急急地吸了一口气,猛猛点头,圆圆的眼睛抬眼望着顶上的男人,声音因为害怕而有些发软,像猫咪的哀嚎,“我做错了,我错了。” 颜湘看起来实在是太可怜了,一头卷毛乱乱地,眼皮染上一层凄惨的红,就连眉间那抹痣也染上了惶恐的浅光,眼神无助又瑟缩,小心翼翼地,连呼吸也不敢用力。 蒋荣生歪着头,思考了一瞬间,还是笑了笑,深蓝色的眼神平静:“晚了。” 下一秒钟,传来布帛被撕裂的声音,常年没晒过太阳,白皙温热的一层软皮彻底赤果,染上了乳黄色的光泽。 蒋荣生的眼神暗了暗,抬手取来剩下拿一根长长的黑色皮质软绳。在颜湘身上比了比。他很满意地笑了。 须臾,不顾颜湘惊恐又茫然的哭喊,他把人捞起来,开始用绳子缠绕。 绳子似乎是纯手工的小牛皮,摸上去似乎还带了点凉凉的温润触感,表面雕了蛇鳞光泽,在灯光的氤氲下散发着冰冷的光泽。蒋荣生的手指修长,指骨凸出,带着禁|欲而诱惑气息的绳子垂在他手上,显得更加森严压迫。 颜湘已经被固定住,完全挣扎不了,只能哭着被困在原地,那根恐怖的冰凉的绳子在他身上来回萦绕摩梭。 那种触感又奇怪又恐怖,还有点痒,同时升起的,夹杂着不可告人的羞|耳止。想躲,但是躲不掉。 “我害怕。”颜湘哭着说。他在发抖,“能不能别绑我了,求求你了。” “忍|着。”蒋荣生将绳子扯紧,用力的时候,手背上的青筋凸显出来,带着一种性|感的张|力。 绑完以后,蒋荣生坐在稍远一点的沙发,优雅地交叠双腿,一只手支着额角,以欣赏的眼光去看面前的颜湘。 …的确很适合黑色。 蒋荣生笑了笑。 纯粹的白与极致禁|yu的黑错落,肉谷欠靡艳,整个人还带着一种软弱可欺,楚楚可怜的幼稚,茫然气息。 蒋荣生左右扯了扯领带,微微放出了被束缚的喉咙。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起身,不知道按了哪里,房间的天花板降下来一个挂钩,垂在沙发上。 颜湘懵懵地抬头看着,被绑着不能动,眼角还挂着泪。 蒋荣生一步一步地走过来,俯身,轻轻地啄了一下颜湘的眉间:“不要怕,宝宝。” 然后颜湘就感觉自己被抱起来,他终于知道手上留着的绳结是做什么用的!蒋荣生正在把他挂在天花板那个挂勾上,放上去的时候,他拼命挣扎,然而无济于事,他还是稳稳地被钉在了那个挂勾上,随即天花板又升了回去,颜湘被赤果地吊了起来! 这下颜湘是真的害怕了,他在空中不住地四处晃动,可是身上带着铜钱结,四肢都被束缚着,完全是任人宰割。 颜湘尖叫起来,某种恐怖的记忆又漫上他的脑海,他的指尖被吊着,开始发抖:“…我害怕!,蒋先生,我真的害怕…不能这样吊我,我会死的…” 颜湘哽咽着,“好害怕…”他挣扎得很剧烈,距离地面还有一些距离,他宁愿绳子断了被摔死,也不愿意被高高吊起来。 蒋荣生随手从墙上去了一根蛇鞭,扯了扯,抽在了颜湘的背上。 很清晰的一声鞭子响,“疼!” 那根鞭子其实是助兴用的,一般来说根本不会造成什么伤害,然而刚刚那一根鞭子下去,鞭头竟然带了血,慢慢地渗出来,可见蒋荣生用了多大了力气去抽他。 “疼……”颜湘晃了一下,垂下眼睛,小声说。 背上好疼,可是摸不到。 接着下一鞭又落在颜湘的胸前!立刻就浮起了红色的红痕。在黑与白之间,又夹杂着另外一层艳红。 幽暗的地下室里,一声,一声的脆响隔着不规律的声音响起,在蒋荣生的皮鞋边,扔了好几根被抽散开花的蛇鞭。他的手里正握着第六根,鞭头处,已经飞起毛边,马上就要坏了。 蒋荣生的表情始终很平静,甚至带着一种认真的欣赏,墨蓝色的眼睛宛如寂静的深海。 他只一言不发地教训,不管颜湘的辱骂或者求饶,像个冷酷无情的帝王或者侩子手,气场强大,心又冷硬。 一鞭一鞭地抽下去。 颜湘都快把嗓子哭哑了,他的每一鞭,也依旧毫不手软。 不知道过了多久,蒋荣生似乎是尽||兴了,提着鞭子,走到颜湘身边,用冰凉的把柄那一头,戳了戳颜湘。。。 蒋荣生似乎是觉得好笑,又戳了戳,。。。 蒋荣生冷静地描述,“。。。。。。。。。。。。。”。。。。。。。。。。。。。 颜湘眼角全是泪,他耳朵也听不太清楚,只知道自己被放了下来,虚虚地躺在沙发上,脑海中一片空/、白,指尖已经麻木了。他的感|官开始出现混|乱。 蒋荣生又把颜湘扔到地上,让他跪好,然后皮鞋踩了上去。 颜湘发出一声轻轻的闷哼,抬头望着蒋荣生。 蒋荣生给了他一巴掌,冷冷地斥责:“低头。你没资格看我。” 颜湘已经不会反抗了。他温顺地低着头,身体却像一直教导的那样,跪得笔直,只是一直在踩着他,蒋荣生今天穿的是一双切尔西靴,尖头铮亮,而且带着皮革特有的韧度质感,踩上去,反复碾的时候,带着一种野蛮压制,凌厉强势的力度。退走的时候,又是一双禁欲工整的正装鞋子,下一秒钟又碾回来,来回折磨。 颜湘的反应越来越不争气,月要偷偷地往上抬,用拿出去蹭|蒋荣生的鞋尖。 结果蒋荣生一脚踹在颜湘的胸口,把颜湘踹退了好几米,撞在桌子上,发出“嘭!”一声巨响。 蒋荣生:“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偷吃了。” 蒋荣生皱着眉,站起身,找了个圈,卡在颜湘的脖子上,链子握在手里,重新开始足采他。颈部带着圈一点都不舒服,扯了扯却又弄不掉。 。。。。。。。。。。。不知道什么时候,手上还被套了个戒指,纯净的素圈,内侧微微起伏,好像刻着字。那字是外文,跟脖子上的黑色项环着的内容是一样的,来自于古罗马奴隶圈环,“抓住我!且送我去见我的主人,你将获得一枚金币!” 蒋荣生说:“再过来点。” 颜湘往后撤了一点,想地上站起来,却忘记了链子还拴在人家手里,一扯,脖子就屈辱地被。。。。。 ………………。。。。。。。。。。。。。。。。。。。。。。。。。。。。。。。。。。。。。。。。。。。。。。。。。。。。。。。。。。 喘兮的时候,颜湘小声问:“你是不是会锁着我?” 蒋荣生摸了摸他的头,“不会。” “那我能去参加葬礼么?明天。” 蒋荣生亲了他一下:“可以。”颜湘的唇很软,蒋荣生有些着迷,再次低头,描着唇|珠口允口及。 喘细当中,颜湘还是想把脖子上的那个圈摘掉,蒋荣生却不给他摘,微微蹙着眉,稍微退远了一些,看着怀里的颜湘,“套着不好么?为什么摘掉?” 颜湘的意识有些模糊了,他低头,看着手里拿个黑色的圈,往下扯了扯,扯不动。 很久以后,颜湘才慢慢地叹着气,说:“蒋先生,我是人。人要讲尊严的,是人就不喜欢被圈起来,被辱骂,被虐打,被欺凌,被使用。我的身体已经坏了,被你弄坏了…我没救了。” 他只是觉得,离开的时候,把身上的烙印都摘干净一些,不要污了别人的眼睛。 蒋荣生用手背来回抚摸着颜湘身上的鞭痕,片刻后,又亲了亲,“没救了就一直跟着我吧。我会让你满足的。” 这场情|||事变得有些混乱,颜湘的身体明明很享受,可是却一直在哭,心脏变成了灰色。 明明那些伤痕都是蒋荣生亲手造就的,然而在交换动|作之间,却会躲开那些伤口的摩|||擦,实在碰到伤口,颜湘很痛的时候,蒋荣生会微微地蹙眉,墨蓝色的眼睛闭了闭,吻落在伤口的边缘。一下又一下。 …… 十二点的钟声敲响。今天是八号了。 颜湘被弄碎的时候,脑子呆了呆,模糊地觉得很可笑。 八号。葬礼的日子,也正好是合同结束的日子。 好像天注定的一样。 颜湘呆了呆,昏昏噩噩地从床上爬起来,走到门边,往下拧把手。 门开了。 吱呀一声,外面的风吹进来。 蒋荣生没有骗他。他的确没有把自己关起来。 所以他还是可以去葬礼的。 颜湘笑了起来,赶紧回房间换衣服。然而在路过镜子的时候,他看到镜子里凌乱不堪的自己,全身痕迹—— 竟然要顶着这样一副身体和脸,去见妈妈的最后一面。 蒋荣生折磨人的法子,永远层出不穷。真是斗不过他。 他还能怎么办。反正人生没救了也没有牵挂了。 想到那条路的时候,颜湘其实一点也不害怕。反而有种,哦,我的命运果然是这种结局的感觉。 在殡仪馆的葬礼上,站在水晶棺面前的,就只有颜湘一个人。 他没有别的家人了,妈妈跟他一样,也没有什么朋友,偌大的灵堂空荡荡的,显得颜湘的身影有些孤独。 颜湘站在水晶棺前,像以往无数次一样,凝望着妈妈熟睡的面容。 她的眼皮紧紧地闭着,身体有些瘦弱,盖在鲜花里几乎看不见起伏。 呼吸绵长,嘴唇两角天生带点上翘,似乎在微笑。神情十分安详。 妈妈睡得很沉,很沉。 只是再也不会醒过来。 身后忽地传来脚步声。颜湘心头一动,苍白着脸,回头看。 是很久不见的哥哥。 他长大了,大约是二十几岁的样子,跟蒋先生真是很像很像,皮肤白皙,五官深邃英俊,骨相优越,下颌线很窄,展露出周正坚毅感。眼珠子是黑色的,目光显而易见地很温和,毫无攻击性。气息十分熟悉。 哥哥轻声叫:“多多。” 颜湘说:“你来啦。” “我来送伯母。” “幸好你来了,”颜湘苦涩地笑了笑,“不然灵堂空荡荡地,显得有点寒酸呢…我一个人站在这里…” 颜湘自顾自地地絮絮叨叨地,哥哥忽地叫住他,“多多,别忍着,你可以哭的。” 颜湘止住了声音,愣住了片刻。很久以后,他摇了摇头,“没什么好哭的,死亡只是暂时的分离,还是一个永恒的终点。终点处,你们都在等我…这就够了。” 哥哥微微皱着眉,想说什么,颜湘又说,“没事的,我没事。” 哥哥叹了一口气,点点头,“没事。我回来了。” “好。”颜湘笑了笑。 “我去给多多拿点水和纸巾,你等等我。”哥哥说。他还是像小时候一样,习惯性地照顾颜湘。 颜湘说:“好。” 看着哥哥走远了,颜湘回头看了一眼妈妈。该走的仪式也已经走完了,该交的钱也交完了,合同也结束了,哥哥也看见了,他没有什么留恋的了。 然后颜湘就打车去了这座城市的海边,站在海边的岩石上,凝视着深蓝色的海。 他其实一点都不喜欢深蓝色。 但是没有办法呀。他什么都改变不了,没有能力。 很久以前在加州海边许下的愿望,“一,妈妈身体健康;二,能无忧无虑地做雕塑;三,我以后的生活天天开心,幸福愉快。”如今看来,一个都没有实现。 …眼前,墨蓝色就墨蓝色吧。 颜湘纵身,跃进了夜色下咆哮的,墨蓝的海。 第52章 蒋荣生第一次见到颜湘,是在一个盛夏的夜晚。 那时候颜湘一个人走在北城美院的梧桐大道上,怀里似乎抱着书,五官在路灯的温柔照耀下若隐若现,有种小孩子才有的纯粹和天真。 穿着一件短袖T恤,松松垮垮的,有点儿脏,大概是经常画画,衣尾处还沾着点灰色的脏点点,看起来有些笨拙了。一双低调的马丁靴,走路很规矩,性格看起来谨慎又腼腆。 蒋荣生手里夹着一根烟,湛蓝色的眼睛眯了眯,看了一会,似乎是觉得很有意思。 后来那小孩快要绕出梧桐大道,往公寓楼的方向去了。 于是蒋荣生往前走了两步,站到了路灯下。 小孩就停住了脚步,站在原地,看着他。 眼睛圆圆的,还带着点润光。 是个看起来很好欺负的小孩。 虽然跟齐思慕有点像,但是五官长相并不如对方精致吸睛,气场也显得笨拙懦弱,衣服脏脏旧旧的,一点都不显眼。 就只是,很软乎的一个人。 仅此而已。 这就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第二次见面,是在一个下雨天。 除了可爱,还有点可怜。 像那种下大雨了还是笨笨的,不知道找一个树洞躲起来的兔子。 这样笨的兔子,迟早有一天会淋死在雨里,或者正好撞在猎人的枪口下,把它杀了煮了吃。下场都不会太好。 于是蒋荣生把他带走了。 也知道了,他叫颜湘。 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每一次见面,蒋荣生面上冷冷的,一款性癖极端,钱多话少,见面就办事的冷漠金主形象。 心里的那点微不足道的可爱心情,以及怜悯,都被他藏了起来。 全都藏在冷酷的面具之下。 因为表露出来对任何人都不好。 他没打算追寻或者拥有一段长久的恋人关系。 因为知道那种关系再脆弱不过。人心的滋味,他已在父亲和母亲身上看透,淋漓尽致。 同时,他也看得出来,颜湘对他的感情,并不是爱。 爱一个人的样子他见过,来自于他的母亲。 那样子真是愚蠢无比,满心满眼,满世界都是心里挂念的那个人,成为一种放不开也戒不掉的执念,一直到死都没办法释怀。 像在一团淤泥里,无论如何也挣扎不开。 还把自己放在一个很低很低的位置,对方稍有一点动作,就立刻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情绪的绳子完全被牵在对方的手上,跟个没出息的畜生一样。 蒋荣生对此厌恶之极,发誓绝不会步入母亲的后尘。 后来有一天,下雪了。 这是北城市的初雪。 大抵是俄罗斯血统的人对雪都有点不一样的情感,在那个初雪地里,蒋荣生拎着手里的驴肉火烧,回头看身旁那个高高兴兴捧着驴肉火烧的小孩。 颜湘的头发卷卷的,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呈现一种很满足的暖意。 鼻子被雪冻得有点通红,小心翼翼地捧着驴肉火烧,一口一口地认真吃着。偶尔发出牛皮纸包扑楞的声音。 除此以外,颜湘吃得很安静,心无旁骛。 不知道怎么地,就让蒋荣生想起了童年里,很安静的时刻。 他的童年是在俄罗斯度过的。 那块地常年冰天雪地的,寒冷孤寂,狗也怕冷,所以俄罗斯当地的狗毛都又长又厚。 有一年的冬天来得猝不及防,几乎是一夜醒来,外面的积雪就堆到膝盖般高,有一只长毛小狗,身上脏兮兮的。 狗长得很小只,半扑棱进雪堆里,几乎就看不见了。 然而那只狗一声也不哼哼,在寂静的雪地里一直扑棱一直扑棱,慢慢地往前挪着,一直去到很远地方。 雪地上留下了一大串梅花爪印的痕迹。 浅浅地,却很鲜明。几乎无法忽视和抑制。 当时还是小孩子的蒋荣生站在狭窄的窗前,支着脑袋,看了很久。 刹那间,宁静而温柔的记忆扑面而来。 蒋荣生的心跳坠了两下。 颜湘真的很像那只长毛的小狗。小小个的,又执拗又笨拙,就连漆黑的,带着水雾的眼睛也如此相似。 兀自专注着,吃着那个热乎乎的驴肉火烧。 驴肉火烧是一种温暖,带着热烈的柴火滋味的食物么。吃得这么香。 蒋荣生好笑地盯着颜湘微微鼓起来的腮帮子。 同时,他模糊地意识到了什么。 然而他没有在意,只是拼命压制了下去,一次一次地提醒自己,那只是一种短暂的,廉价的本能冲动而已。 他不是畜生,他是人,拥有理智,拥有控制自己的基本能力。 同时他是一个商人。 商人最讲究利益,讲究你来我往,有来有回。 只有一个人的付出,是做不了生意的。 只有一个人的感情,是没有办法坦诚地说出“我爱你”的。 要有我,要有你,才可以。 蒋荣生只花了几秒钟的时间,就把那股莫名的骚动压了下去。 心里的那点微不足道的念头,很快就湮灭在了金|||主与情人,支配与服从的畸形却稳定的关系里。 似雁过,却无痕。 后来又下雪了。 蒋荣生暂时从繁华,觥筹交错的名利场里脱身而去,站在露台外,湛蓝色的目光凝视着酒店外漫天的,一粒一粒的雪花。 不知道为什么,心又有点痒。 想起了什么似的。 好像某种沉睡的情绪再次复苏,悄无声息地抚摸,缠绕着他的心脏。 于是蒋荣生点燃了一支烟。 两片唇中间咬着的烟蒂亮起猩红色的火光,明明灭灭。 像飘忽不定的思绪,转来转去,让蒋荣生有点烦躁。 他想打个电话。 给某个人。 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又在哪里。身体好了吗。 是不是很疼。 但是这样的儿女情长,蒋荣生是不会做出来的。 他只依在露台的栏杆上,吹着风,看着雪,一口一口地抽着烟。 湛蓝色的眼神暗了暗。 对抗情绪其实有点累。 蒋荣生变得有些懒散,又迷离。 偏偏还有人跟他讲这种事。他把话说得很绝,告诉别人,也在告诉自己。 爱是一个很糟糕的东西。他不会去碰。 “蒋先生。颜湘好像不太好了。”周容不是个多管闲事的人。可是有一天,却对他说了颜湘的事情。 蒋荣生不太舒服,语气也有些冷。 “说。” 然后周容就说了。 蒋荣生听得有些冒火。 怎么会有人没用成这么样子,作品被剽窃,人也被炒了,竟还想着忍气吞声,息事宁人。如果每个人都像颜湘那么好说话,那世界战争史可直接少三分之二。 蒋荣生的指节轻轻叩了叩桌面,闭眼。 数秒钟后,蒋荣生睁开了眼睛。墨蓝色的眼神似风雨欲来,微微蹙着眉,打了几个电话,又对周容说,“剩下的你来处理。务必要做好。” “是。” 事情办得很稳妥。 当国家美术馆的灯亮起来的时候,颜湘在灯下笑,鼻子红彤彤的,像是又高兴又不敢相信的样子,眼皮上染上一层淡淡的润黄色,显得温和又生动。 蒋荣生也亲眼看到了颜湘亲手雕出来的雕塑。堂堂立在美术馆中央,巨大,凝默,仿佛能把时间暂停在一瞬间。 也许是俄罗瑟血统的影响。蒋荣生天生对艺术有些着迷,歌剧,建筑,芭蕾,弦乐。 还有雕塑。 他也不得不承认,颜湘并不只是个笨笨的兔子。他的天赋,在别的地方,且非凡卓绝。 后来渐渐地,层层冰封的贝加尔湖畔有了裂痕,一点一点地龟裂开,底下的游鱼摇晃着狡猾又难以捉摸的尾巴,肆意地畅游着。 冰湖之下,生机涌动。 颜湘也换了不同的地方住,搬进了官棠路。 官棠路的房子买了蛮久的,是他平时习惯住的地方。 这是蒋荣生在十六岁那年,第一套以自己的投资利益购来的大平层。 两个人一起去了加州。在游乐园坐过山车的时候,躲在冰淇凌车后面亲吻的时候,蒋荣生觉得,星星不在天上。 在面前这个小孩儿的眼睛里。 他还是跟夏天时见面没什么区别,腼腆,窝囊,善良。 然而又很执拗,做雕塑的时候眼睛垂下来,认真无比,双眼皮褶皱鲜明又深刻,眼睫毛长长地,似乎很软,像雏鸟的小小绒毛。 跟狗玩的时候,无与伦比地坦诚和天真,西蒙是烈性犬,却很喜欢他,在他面前撒娇扮傻,还真把自己当可爱的毫无攻击力的小熊了。当然颜湘是看不出来的,他傻。 真的很傻。 以上这些,除了善良,都算不上优点。 那么颜湘到底哪里好,蒋荣生不知道。他只是习惯了下班回到家,颜湘刚画完画,跟着西蒙一起迈过东厢房的门槛,又在院儿里逗仙鹤。 晚饭已经端出来了。他得让颜湘先去洗手才能吃饭。 也习惯了床上有人。睡觉之前颜湘是不会看书的,他只会玩他的游戏机,嘟嘟囔囔的,又因为脑子有点笨,过不去关,有点着急又被卡得没办法的样子。 很可爱。 更习惯了在每一个想做的夜晚,随时都可以把人捞过来,把他欺负得眼泪汪汪。而不用要换衣服,要出门,要坐车。 北城太大了,冬天很冷,还会下雪。每次想见他,都要经过一番漫长的旅途。 如今不用了。 两个人都穿着柔软的法兰绒睡衣,在地暖烧得很旺,又昏又暗的房间里尽情xin事。 抱着他,用俄罗斯文说,我爱你的时候,蒋荣生心里想。母亲,我未必会走上你的老路。 爱情的发生的确无法遏制。 饶是强大如蒋荣生,也控制不住。 但是颜湘不像父亲那样。 颜湘脾气软,好拿捏,多磨一磨,多哄一哄,多骗一骗。他迟早会心甘情愿地对着自己说,“我爱你。” 蒋荣生会耐心等的。 可是颜湘好像笨得过头了。 太笨了。这个笨小孩不明白住进蒋宅意味着什么,想不明白每一次每一次的亲吻和做|爱意味着什么,看不懂自己的眼神和心情,也好像从来没想过,要天长地久这件事。 颜湘不是薄情。而是愚笨。 这比被抛弃更难堪,因为从来没开始过。 两个人一直是原地的关系。 金||主与情人。 蒋荣生决定要让颜湘吃些教训。 训狗,他做得娴熟。 西蒙那么一只烈性犬,不也照样被训得俯首称臣,摇尾垂怜。 他甚至觉得,没有爱也没关系。人心易变,爱终究是虚无缥缈。 让颜湘对他产生那种类似于忠犬对主人的感情,也许更能来得长久。 于是他开始驯狗了。 于是,蒋荣生得到了颜湘跳海自杀的消息。以及捏在手里的,一张薄薄的,病危通知书。 第53章 整个北城市的医疗精英的日子不太好过了。 一夜之间,所有人同时接到一通电话,统统被紧急召集到北城市一院的急救室,围在桌前,一个个的脸色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进这道门之前,全部都是被下了死命令的——上头有指示,一定要把人救回来,记头功。要是救不回来的就洗干净屁|股等着吧,如何下场,全都是上头一句话的事情。 同时在遥远的大洋彼岸,搭载着一批医疗机器的庞大飞机正在慢慢地滑行,起飞,朝着北城市飞过来。行政手续已经打过招呼了,先救人再说,其他的可以再谈。 整个医院上下动荡了整一个晚上。第二天黎明升起来的时候,颜湘被推出了手术室。 他的眼睛是紧紧闭着的,眼睫毛温顺地垂下来,换上了干净的蓝白色的病服,盖着一层洁白的被子,双手掩在被子下。 唇色苍白,脸颊因为溺水,几乎成了透明色,看上去摇摇欲坠,呼吸的起伏是几乎没有了。 颜湘已经没有家人了。 蒋荣生又一直是个野心勃勃,铁血冷酷的人,不会因为任何人耽误工作。 收到消息之后,只是在电话里调人调飞机调手续,从头到尾没在医院出现过,更不要说在手术室外面等着颜湘出来。 同时,从心底里隐约漫起的,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怨怼和嫉恨:你宁愿跳海也不愿意留下来。那就如你所愿好了。是死是活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所以蒋荣生一眼都没有去看,一直还在公司开会。 陪在手术室外面的,只有周容一个助理,几乎算得上是非亲非故的陌生人。 周容有些忐忑,问完医生情况,脸色当场就变得有些凝重了。 如果是单纯地救活了,还是是去世了,都好处理。但是现实这种情况…… 第54章 周容调整了一下呼吸,再三跟医疗团队确认了情况,实在是撬不出一丝转机了,才拎着个牛皮纸袋离开了医院。 去地下停车场拿车的时候,周容又掀开牛皮纸袋的线封,里面装的是颜湘的病历本,加上附录,竟然有一个指节那么厚。实在是少见。 原来颜湘平时人瞧着是好好地,能说话能笑能吃饭,但是内里早就溃败不堪了。 就算终有一日醒了,不好好调养的话,从此的寿命也是难说。 真是挺可怜一人。 另外还有几页薄薄的纸,是当初签的合同。在牛皮纸袋最下边,还有一个素净的圈环,圈环内侧刻着字,写的什么,周容看不懂。 几页纸的合同和戒指圈环是颜湘跳海之前扔在沙滩上的。 其余的都没摘下,包括他的手机,零钱,票据,手腕上的琉璃手串,通通都带在身上。 独独摘下了跟蒋先生有关的东西。 这让他怎么跟蒋先生报告呢? 周容几乎可以预见颜湘的结局:蒋先生看见了那几样东西,心里就什么都明白了。本来还想看在往日的情谊上,继续往里面砸钱,留着颜湘的命。 然而颜湘这个态度,就非常明了了。他不需要。 他想要的是跟蒋先生划清界限,一刀两断! 但是周容觉得,蒋先生应该不会生气。 他是周容从业以来,见过的最优雅,也是最冷酷的“商人”。 谈生意时成熟稳重,又游刃有余,立合同时又讲求精准,高效,严谨。行事细则都按照合同约束的来,每一步都踩得很稳。 最优雅的同时,也最冷酷。 颜湘扔下了合同和戒指,就说明他并不想要跟蒋先生扯上一丁点关系了,宁愿去死。 那蒋先生也会尊重他的意见,按照合同来——直接停掉颜湘正在进行的治疗,冷冷地看着他去死。 蒋先生做得出来的。 周容揉了一把脸,心里想是不是可以按下合同和戒指的事情,先不要说。 转眼间车就开到了蒋氏大楼的负二层停车场。 周容停好车,拎上颜湘的病历报告,同时把那几页合同纸抽出来,折好,一枚小小的指环藏在了西装内测口袋。 周容一路打着腹稿,从地下停车场直接坐电梯上总裁办公室,指节屈起来,“笃、笃”地敲了两下门。 传来一声低沉又简练的,“进。” 周容推开办公室的门,走进去。 蒋荣生应该是刚开完会,浅灰色的西装外套放在一旁的铁灰色衣立上,身上则是穿着一件雪白色的立挺衬衫,顶端的扣子解开了一颗,半截袖子微挽起,露出了白皙而富有质感的小臂皮肤。 蒋先生手上握着一杆漆黑发亮的钢笔,可能是在看文件。墨蓝色的眼睛一如既往地宁静和深邃。 黑色的办公桌纤尘不染,在蒋荣生的手边放着一杯柠檬红茶,正是早上十点钟左右,太阳还热烈着。 阳光从身后的落地窗照进来,映在柠檬差得玻璃杯上,投下深红色的光影。房间里面氤氲着一股淡淡的红茶香。 周容心里有点发酸。说不清是什么情绪,就是感觉,人与人之间的差别是很大的。有人躺在医院里生死未卜,有人高高在上地坐在豪华写字楼中央,指挥着世界。 他当然不是怨恨老板的意思。只是莫名有一种面对现实的无力感——自己什么都无法改变。 医院是个很糟糕的地方,就连周助理这种精英,在抢救室外守了一宿,也变得有些难受。 蒋荣生头也不抬,淡淡地继续批阅着文件,“说。” 周容先把颜湘的病历报告放到蒋先生的桌子上,随后说:“人是救回来了,但是跳海当天天气不太好,又是晚上,救援难度大,人在海里泡了太久了。救上来送往医院的过程中心跳停了好几次。一夜抢救,命是勉强保住了,就是…” “就是泡太久了,细胞短时间大量缺氧坏死,人只保留了基本的神经性反射和新陈代谢功能,除此以外没有任何自主活动,陷入了不可逆昏迷状态…” 蒋荣生的笔尖忽地顿了下,在雪白的文件纸上留下一团墨团,黑色的痕迹慢慢地蔓延开。 蒋荣生抬眼,冷冷地看着周容。墨蓝色的眼神有种摄人心魄的压抑感。 周容硬着头皮,“…也就是我们俗称的植物人。医生说什么时候醒过来要看治疗的效果,很难有定论,也许是明天,也有可能是…永远都不会醒。” 周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是有点惊颤的。 再麻烦的事情他都替蒋先生料理过。 然而颜湘却不太一样。 说不清为什么,也许是因为这个小孩儿总是很有礼貌,眼睛笑起来弯弯地,不谄媚不傲慢,极尽所能地不给人添麻烦,只会画画和接电话,是个相处下来很舒服的人—— 就连蒋先生,也曾经说过,“回家”。当时蒋先生是跟颜湘在一块儿住的。 颜湘的存在,本身就有点不一样。 而且他还那么年轻,才刚刚大学毕业,周容也帮他打理过他的雕塑作品,虽然不太懂艺术,但是从作品本身和同事们的态度能看出,颜湘的确是个小天才。 如今却躺在病床上,依靠医疗仪器延续生命。除了会呼吸,其余跟死了没有什么分别。 有可能会一辈子都醒不过来。 实在是很令人唏嘘。 蒋荣生却依旧没什么表情。 周容偷偷抬起眼瞥了一眼,难以揣测老板的心意。 偌大的总裁办公室里安静了半晌。蒋荣生放下了笔,盖好帽子,拿起那份病历本。翻开。 上面不仅有这次的就诊记录,还有一直以来的,发烧,肺炎,膝盖损伤,身体各处的骨折,软组织措伤,长期以来的心理治疗记录,说明颜湘一直有自杀倾向,需要长期服药控制治疗。 一页一页地翻过去,蒋荣生看得很慢很慢。手边的柠檬红茶似乎慢慢地失去了温度,杯壁凝固着深红色,一层一层,一页一页,最终成为某种搅不开的深重情绪。 那份病历周容也是翻过的。 他清楚上面的每一个病,就算分开看,对一个人来说也是很痛苦的。 更何况,全部压在了同一个人身上。 蒋荣生一直翻到最后,目光停顿了几秒钟,最终慢慢地阖上病历复印本。他重新放回了牛皮纸袋里,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 蒋荣生只是说,“治着吧。有什么需要的跟老佟打个招呼。” 老佟是北城市第一医院的院长。 片刻后,蒋荣生又沉吟道,“需要什么国外的机器,老佟办不到的,你再去找老钱。拉进来就是,手续都能办妥。” 老钱是部长。下属管着机关手续部门。 周容:“我会办妥的。” 蒋荣生把病历复印本放回了抽屉里,打算继续工作。 周容微微点了一点头:“那我先出去了。” “好。”蒋荣生重新握起那支钢笔,待周容准备转身的时候,蒋荣生瞥了一眼周容,直觉地察觉到什么似地,墨蓝色眼神一凝,叫住了周容,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微笑道,“你是不是有什么忘说了?” 周容心里咯噔一下。 蒋先生这么说绝对是察觉了什么。他在给自己台阶下。…怎么还是瞒不过。要继续装傻吗?还是原原本本说出来。心念电转间,周容已经在计算医院里,那几台延续着颜湘生命的机器每一天要烧多少钱,他能负担多久…。 蒋荣生继续看着周容,表情算得上是温和,语句却十分简短:“说。” 在那双湛蓝色的目光逼迫下,再加上蒋先生身上压迫的气场,不是一般人能顶得住的。 铺天盖地的上位者气势压过来,周容还是从口袋里掏出了那枚素净的戒指圈环,以及几页合同,递交到蒋荣生的桌子上。 “这是颜湘跳海之前留在沙滩上的。”周容谨慎道。 蒋荣生一眼就看出了那两样物品的含义。 他拿起那枚小小的戒指,放到掌心中央,转过黑色的皮椅,把戒指放到阳光下,眯起眼睛,静静地看里面刻着的微雕环形文字。 上面雕刻着:“抓住我!且送我去见我的主人,你将获得一枚金币!” 这枚银色的圈环,是完全符合颜湘左手无名指的尺寸的。 然而被蒋荣生捏着,圆环就显得有点纤细了,展露在阳光下,即使周围渡了一层浅浅的光晕,也让人觉得这个圈环内里其实孱弱不堪。 似乎轻轻一用力,就会坏掉。 蒋荣生笑了一下,收起银色素圈,握在了掌心中央,问周容:“他这是什么意思?” 周容怎么敢回答。也不敢抬头。 蒋荣生似乎也不需要他的答案似地,把那枚戒指随手一扔在桌子上,不巧正撞在了玻璃杯上,柠檬红茶微微晃荡。 素圈继续往前滚动,堪堪停在桌子边缘,下一秒钟就要摔下地面。 蒋荣生说:“撤了吧。医院的。生死有命,他也未必愿意住在我的医院,用我的机器,花我的钱。” 就知道是这样。周容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但是他没有办法干涉老板的决定,只能点头,说:“好。我去办。” “出去吧。”蒋荣生冷冷地,临走了,又警告周容,“你别忘记你领谁的薪水,替谁工作。没有下次。” 周容知道自己这是在挑战蒋荣生的底线了,他最讨厌的就是背叛,忤逆,自作主张。所幸蒋先生不愿意为了玩物的这点小事跟他计较,这一关算是过了。 周容安静地退出了总裁办公室。边走边打电话给医院方,中止手续。 非亲非故的,蒋荣生并没有任何法律责任去为颜湘承担高额的,有可能长达终生的医疗费用。 他要求撤出资金,没有任何人能说一个不字。 蒋荣生空空的总裁办公室里继续坐了许久,继续他的工作。墨蓝色的眼眸一如既往地平静。 仿佛无事发生。思绪仿佛也一如既往地淡漠。 那个被随手扔开的素净戒指仍然孤零零地放在桌子的最边缘,摇摇欲坠,好像随时都要掉下去。 半晌后,蒋荣生又放下了那只墨色的钢笔,可能是动作过于凌厉,笔尖甩出了一条弧形的墨点,落在文件扉页。 蒋荣生皱着眉看了一眼,没多管,拿起手机,打周容电话。 他边打电话边站起来,走到桌子边缘,又把那枚戒指捏在了手里,支着长腿,在办公室里踱步。 结果周容显示正在通话中。 蒋荣生:“……” 再打。还是通话中。 蒋荣生捏了一下眉心,墨蓝色的眼睛颜色渐渐的变深了。 他把戒指放回口袋里,捏着手机推门出去,先去总裁办找人。 蒋荣生从来没亲自到过总裁办找人,一时间办内各个人都站起来,朝着蒋荣生点头问好,“蒋先生好。” 蒋荣生直接越过他们,去周容的位置找人,一去就看到周容正在打电话。 蒋荣生莫名其妙地就火起来了:“你跟我身边十年了!不知道接电话吗?!不知道带两台手机吗?缺钱了可以去申请,工作需要的时候找不到人耽误事你负责吗?” 蒋荣生从来没发过这么大的火,甚至是情绪从来不上脸,更不要说在大庭广众之下发火。一时间人人都不敢说话,纷纷低头假装工作。 周容被骂得也有点懵,他的确没有两台手机,但是桌子上有内线电话,也从来没有因为不接电话而耽误工作,蒋先生怎么突然发火了。 连自己刚才没有照实禀报都放过他,因为不接电话就发这么大的脾气,周容又小心又迷茫地低头,有点搞不清楚了。 蒋荣生余怒未消,继续冷冷地:“现在立刻去人力资源办手续。很遗憾地通知你,你被辞退了。” 第55章 周容还没反应过来,蒋荣生马上又低头揉了揉眉心,似乎瞬间把情绪压了下去。墨蓝色的眼睛渐渐变得平静了一些。 他松了松领带,对周容摆摆手,语气有些疲惫:“抱歉。我情绪不好。” 蒋荣生说:“不该把私人情绪带到工作来。你继续忙,顺便打电话给医院,先不用停,继续治着吧,刚跟你说的,一切照旧。” “是。您…好好休息。” 蒋荣生没说什么,点点头。随即把领带彻底解开,摘下来,缠在手掌中央,推门走出了总裁办。 蒋先生高大而充满压迫感的身影逐渐远去。总裁办一开始还能保持安静而繁忙的工作节奏,紧接着就开始窃窃私语,毕竟在蒋氏工作了这么久,谁也没见过老板开口骂人。 一开始所有人当然是害怕的,小心翼翼扶着自己的脑袋,努力将存在感降到最低,生怕被波及。 后来见蒋先生只花了两秒钟不到就控制住了情绪,风波迅速过去了,随即漫上来的,是小心翼翼又抑制不住的好奇。 “…蒋先生刚刚,是发火了吧?” “好像是。…别问,工作。” “我也知道该工作,但是真的心痒,谁见过蒋先生发火?我还以为他一辈子都只会笑眯眯捅刀子呢。他情绪从来不上头的,这是怎么了?” “不知道。可能有事吧。人瞬间失控一下,多正常一件事。” “虚伪!嘴硬!你敢说你不好奇!” “…好奇又能怎么样?谁敢打听?老板的私事与我们无关。小心真到hr那领便当。” “问周总不行了…?” “你看他理你不?” …… “回来了?” “嗯。” “老实了?” “嗯。…但是老板发火的样子,还是很帅的。” “……” 同一时间,所有人的手机弹出一天通知。敲键盘的指节停了。 办公室内又恢复了繁忙又静谧的工作节奏。谁也不敢再互相打听了。 只因有个不怕死的,还想挑战周容工作素养的年轻小助理去打听。 结果被周容冷冷地说教了一顿,还被分了额外的工作。 周容还在总裁办的群里说了一句:不要在工作时间猜测和议论公司高管的个人事务。这不是总裁办的同事应该做出来的行为。 周容绝不参与八卦和探讨上司的私人事务。但是在事情过后,他也能隐约猜出来是为什么。 这也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就连他,已经在抢救室外面冷静了一夜,听完医生的报告开车回公司,又在地下停车场平静了一下情绪,才回公司的。 心里还是觉得有点难以言述的情绪。 更何况是蒋先生。 周容默默地叹了一口气,想像蒋先生一样,尽量把情绪平复好,不要影响工作。 周容跟医院那边说完之后,又打开电脑继续核对集团的工作日程,同时另一块屏幕上闪烁着,是写到了一半的商务公文。 蒋荣生自己回了办公室,没叫助理,自己去把那杯凉了的柠檬红茶倒掉,用刷子洗干净了杯子,然后打开水晶玻璃柜,把杯子放进去。 杯口朝下扣紧,是倒过来放的。 窗外冰冷的阳光照耀在水晶橱柜上,其中细碎锃亮的斑斓又跌碎开,撒进橱柜里,冷冷的水滴沿着明晃晃的杯壁落下来。 每一滴圆润又刺眼的水珠都折射着银白光灿,璀璨冰凉,如同华美的盛宴过后,凝固的旧珍珠。 蒋荣生单手撑在水晶柜上,从橱柜门的倒映里,冷冷地凝视着自己的眼睛。 眼眸深沉,似乎是一如既往的平静的墨蓝色。 又似乎被水珠的折射熠光所掠过,眼底翻涌着某种莫名的情绪。 连他自己也分不清那种情绪来源。 直觉得那杯柠檬红茶明明加了糖,明明没喝几口,明明凉了,明明倒掉了。 可是茶底的苦结与柠檬的酸涩,无论如何也摆脱不掉。 蒋荣生一个人在那个水晶橱柜前,站了很久,很久。 直到风把那只冰冷的玻璃杯吹干。 再也没有一滴水珠,仿佛从来没有沾过冷丝丝的水。 蒋荣生对着玻璃橱柜,把领带打好,默默地关上了玻璃橱窗的门,回到黑色的椅子上,继续工作。 那天,蒋荣生只有一瞬间的失控,除此以外,依旧保持着精准严谨的工作效率,完成了总裁办规划的所有日程。 下班之后,他没有任何发泄的举动,不酗酒,不纵|欲,没有去郊外跑圈,而是自己开车回到了蒋宅,吃饭,跟西蒙玩一会,联系海外,看一会新闻,再看一会很厚的俄文书,然后关灯,睡觉。第二天周而复始。 一直都没有去医院看颜湘一眼。 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切都很正常。 事实上,不止颜湘不可逆昏迷的消息传来当天,此后的一个星期,一个月,半年。 蒋荣生也很少很少去医院看颜湘。 仿佛他一点都不关心。 或者可能像被风吹干的玻璃杯水珠一样,慢慢地,痕迹就消失了。 周容陪在蒋荣生身边,也有这种感觉。 颜湘的昏迷似乎已成定局。周容本来在期待着颜湘第二天就会醒过来。结果没有。 第三天,第一个月,第二个月,随着时间的过去,希望越来越渺茫。 就连医生都说,没什么可能醒过来了,昂贵而精密的仪器监测不到病人一点的求生意志。 颜湘似乎终究会被人遗忘。 一辈子躺在医院里。 周容已经慢慢释怀了。 他想蒋先生也是这样。 或许蒋先生没有在乎过,所以才那么少去看颜湘。 周容印象中的有那么几次去医院,是在一场投资庆功会后,蒋荣生微微醉了酒。 周容把老板扶上劳斯莱斯的后排,给他递了一些浓郁的红茶,低声道,“蒋先生慢喝。我让司机开车,目的地是?” 红茶蒸得热热地,扑在蒋荣生雪白的皮肤上,氤氲出淡淡的如同胭脂般的痕迹。 他的确是个很好看的人,尤其微微喝多了一些,不像平时那样冷漠和威严,眸中的墨蓝色凝固着一层薄薄雾水。 五官深邃立体,嘴唇温润,没什么表情,微微垂眼皮,慵懒地,很像古典画报里那种冷美人。 周容庆幸自己是个直男,不然他日子会过得煎熬痛苦。 然而他也不敢多看,正以为蒋先生快要睡着的时候, 蒋荣生却忽地抬起了眼皮,冷冷地瞥着窗外扭动的霓虹,嗓音低沉:“去北城医院。” “好的。”周容吩咐司机开车。作为一个职场经验丰富的秘书,他对“不该问的别问”这条铭记于心,直接就报了目的地。 黑色的劳斯莱斯驶出酒店地下停车场,开往北城市第一医院。 蒋荣生下了车,在医院贵宾楼的地下停车场进电梯,没惊动任何人,自己就去了颜湘的病房。 周容跟在蒋荣生身后,提着红茶杯子,竭力保持沉默。 因为颜湘有过自杀历史。所以他的病房并不像普通的病房,而是一个三面墙壁,一面长长的玻璃窗,方便医生和护士随时看到他的情况。 另外还有一扇门,是可以进去的。 蒋荣生没有推开病房的门,而是站立在玻璃前,静静地看着病房里的颜湘。 颜湘的头发长了一些,软软的盖在额前。现在更不好好吃饭了,脸色更苍白了些,眼睛的弧线还是一如既往地圆润,羽睫漆黑,像以前一样,带着一股倔强感。 唇色浅浅,嘴角处略微的弧度往上翘,像是在做一场不愿醒来的美梦。 好像,好像只是睡着了。 从来也没有发生过那些不堪的往事。 等明天的太阳升起来,他就会睁开惺忪的睡眼,在床上滚几圈,懒懒地趿拉着拖鞋去刷牙,下楼吃早餐,再去东厢房做他的雕塑。 朱红色的雕花窗外,一如既往春光明媚。 中午了公司不太忙的时候蒋荣生会回家吃饭,就算很忙,也会打电话给管家,过问颜湘的吃饭情况。 不过有时候颜湘会中午了才起床。 太阳落下了,会下班回家,晚上一起吃饭,跟狗玩,一起看一部冗长的电影,有时候会一直做|爱直到睡下,有时候又不做,只是静静地搂着,各自看书玩游戏机。 窗外主人房雾蓝色的月亮升起来的时候, 屋内,两个人静静地搂着,睡着了。 第二天周而复始。 蒋荣生在玻璃窗前站了一会,忽地回头问周容:“我手机呢?” “这。”周容拿出了蒋先生的电话,递给他。继续低头,熟练地假装不在。 蒋荣生点开拨号盘,熟练地输入了一串数字,按下拨打键,在颜湘的病房床头,有一台手机,忽地震动起来,亮着,上面的备注是“蒋先生。” 这曾经是颜湘无论如何不会也不敢漏接的电话。 现在却兀自亮着,发出微微的震动声,屏幕一闪一烁,晃动了很久。却始终没有人接听。 蒋荣生挂了,再打。 震动,无人接听。 挂了,再打。 震动,无人接听。颜湘的眼睛始终闭得很紧。沉浸在香甜的睡梦当中,就是不舍得睁开眼睛。 再打,依旧无人接听。 没有人知道,在那一声一声响起的呼号声里,蒋荣生低垂着眉眼,在想什么。 他只是一直病态且执拗地循环着,直到最后,颜湘的手机没电了,自动关机,屏幕不会再次亮起来。 许久后,蒋荣生不再打了。 他就那样,静静地站在玻璃窗子前,伸出食指,透着玻璃窗,隔着远远的冰冷的空气,虚无地描摹着颜湘的五官。 一点一点地,软乎乎的头发,小巧的鼻尖,嘴唇,脸颊,耳垂,眉间痣。 很久很久以前,蒋荣生也曾试过这样描摹颜湘的五官。 同样的是两个人,同样的颜湘熟睡的夜晚,同样用指尖抚过清秀又天真的脸。 同样是雾蓝色的月光夜晚。 不知道为什么,今夜却特别漫长且忧愁。整个天空都是沉默的浓郁蓝,雾霭沉沉,像一缎沾了水的绸布,冗长沉重,拖沓着浆水,无论如何也不能痛快。 月光又从玻璃窗子里溜进来,照在一整条空荡荡的走廊上,落在玻璃上,显得更加冰凉又孤寂。 香槟的酒劲似乎一下子涌上来,逼得蒋荣生心脏有种难以言喻的苦痛感。 蒋荣生只能把额头靠在冰冷的玻璃窗上,似乎在休息,等着那股难受的酒劲压下去。 周容在旁边看着,不敢出声。 他也不敢去想为什么蒋先生一直不来看颜湘。 有可能是不放在心上。 有可能是在竭力保持着如常的生活。假装颜湘一直没生病,一直在家里,一直在一起生活。 有一些人是这样的。 表面正常,内里早就溃败不堪。 这并不出奇,他的姑父就是这样的,自从姑妈去世之后,姑父把姑妈的骨灰盒子搬回了家里,出门上班之前会说“我去上班了”,回家做饭会摆两个人的筷子,晚上睡觉床上会有两个枕头。 鉴于蒋先生一直冷漠且无事发生的状态。 周容猜,可能是不太在乎吧。 蒋先生只是一时兴起来看一眼而已。 颜湘的存在,很快就如同玻璃杯上的水渍,慢慢地褪去,被人遗忘。 一个病人,能在蒋先生这种冷硬且深沉的商人心里,留下多大的痕迹呢。 第56章 后来的时间里,蒋荣生也如现在一般,下班之后忽然会说,去医院。 他不惊动任何人,直接从停车场上病房,也不问医生,颜湘到底什么时候醒。 就是静静地站在玻璃前,看一会就走。 没有人知道在每一次的夜晚里,蒋荣生站在雾蓝色月光覆盖的玻璃前,透明一层薄薄的冷玻璃,一直沉默着,到底在想什么。 周容每一次跟着,也猜不透。 日子照样正常地过,每个人看起来都完好无恙,甚至公司的日程比以前还多了些。 可能因为这个原因,也有可能是别的。总之蒋先生没再物色过新的情人。 一开始周容送蒋先生回蒋宅的时候,管家还悄悄地拉住周容,旁敲侧击地问,他家主子身边有没有合适的对象,老是这么一个人过也不是个事。 周容想了想,说没有。蒋先生忙,一直把心思放在工作上。 管家悻悻。挠了挠花白的头发,摇摇头走了。 后来再问,依旧是这样的回答。 管家也问累了,不再提起。也就没什么人过问蒋先生的私人感情了。 反而有一次有人问起蒋荣生的感情状况,是在一次饭局上。 有个外地的,做珠宝生意做得很大的老总,养了个外室,给他生了个唯一的一个娇滴滴的小女儿,许多年来一直当作掌上明珠一样捧着。 现在那位小公主到了该结婚的年纪,老总就到处物色优越的结婚对象。 那个老总很看重蒋荣生资本手段和蒋氏的家世渊源,在饭桌上,笑着问蒋荣生有没有对象。 这话一出,饭桌上其他老总都安静了一些。一时间包厢里只有玻璃圆桌转菜的轻微声响。 在场稍微年轻一点的权贵子弟知道蒋先生虽然看起来成熟稳重,高深莫测,然而私底下玩人的手段很多,又薄情,根本不适合结婚。也就是外地的,年纪又大的资圈不知道罢了。 年纪大的老总也夹菜,沉默。 心里想着,也就是个外地的不懂规矩的老头仗着他家的雄厚资本,才敢这么大胆过问蒋先生的私事。 吃饭就吃饭,谈生意就谈生意,当这里什么地方。 不过,蒋荣生并没有生气,只是微微笑了一笑,对着那位珠宝老总说,“我身边有人了。” 周容一顿,抬头,用余光看了一眼蒋先生。他依旧很有风度地笑着,墨蓝色的眸色在包厢顶上的水晶灯的照耀下,显得深沉又璀璨,有种光华凝练的美感。 “哦哦,”老总哈哈一笑,“这样啊。实不相瞒,蒋总,我朝些人打听过,说你身边谁也没有,我才唐突问的。失礼失礼。” 蒋荣生笑着摇摇头。 蒋荣生那彬彬有礼,游刃有余的稳重模样甚得老总的心。 再加上他喝了些酒,酒劲就上头了,话语间也失了些分寸,“是怎么样的一个人?这么神秘,谁也没听说过呀。” 蒋荣生一笑,很有耐心,说,“真的有。”然后用那双墨蓝色的眼睛,慢条斯理地望着珠宝老总,嘴唇略微勾着,不说话。 然而身上散发出来的强势气场,让包厢内更安静了一些。 蒋荣生再讲话时,依旧语气平和,“这并不是你的错,是因为我没有戴戒指。等戴了戒指,大家就知道了。你们说呢?”说着,他笑吟吟地巡视了一圈圆桌上的人。 连周容都摸不清楚蒋荣生的心思,他说的到底是谁,哪来的人,还是托词?周容猜测不了,在场的其他人更是不敢说话。 珠宝老总的酒劲瞬间褪去了,头上冷冷地,正想说点什么找回场子。 蒋荣生伸出手,有力的指节摁在玻璃圆桌上,手腕轻轻一抬,圆桌转动,一盘得莫利炖鱼停在珠宝老总面前。 鲜活肥硕的大鲤鱼洗干净,改刀,大火煎几分钟,把鲤鱼煎得金黄,然后调汤汁,浇在鱼肉表面,再加入鲜美肥而不腻得五花肉,一直炖,把鱼的鲜味逼出来,后面加入切得整齐的大白菜,土豆,粉丝等配料,一起再上锅炖,最后用一个圆盘装起来,撒上葱花。 上好的鲤鱼本就肉质鲜嫩,无论怎么做都会很好吃,再加上跟五花肉,甜甜的白菜,豆腐,粉丝一起炖。 整道菜呈出锅的时候,酱香浓郁,汁水饱满,虽然寻常人家也会做得莫利炖鱼,不是什么高级菜。 但是高级酒店都吃腻了,没有意思。 蒋荣生对吃特别有讲究,就算是饭局也要吃饭,没任何一桩生意能分了他吃饭的心思。 这家厨子特别会做饭,做了几十年东北菜,鲤鱼从东北的村庄空运过来,只保一个新鲜,比寻常人家做得得莫利炖鱼更是鲜美。 大家看得出来,蒋荣生本人蛮爱吃的。 所以蒋荣生让珠宝老总吃鱼,说明老总的唐突并没有真正得罪他。 在场的人心思几番推敲,松了一口气。 蒋荣生温和道,“谢谢你提醒我。吃鱼吧。这儿的得莫利炖鱼做得很好,你试试。” “诶。”珠宝老总又顺着蒋荣生的话,夹了一块鱼,放进嘴里,点头,“好吃,好吃!” 大家又顺着珠宝老总的话,把话题轻轻地掀过去,聊起北城里各处好吃的饭店。 在场的权贵来自五湖四海,各地有各地的风土人情,聊聊家乡的美食,总能聊得起来。 酒局散了。蒋荣生并没有喝多少酒。墨蓝色的眼底依旧清明。 回到车上,蒋荣生在后排坐了一会,司机习惯性地没有开车,因为他知道,他老板应酬完之后,总是要安静一会的。 蒋荣生转过头,一只手支着额头,淡漠的深蓝色凝视着窗外正片霓虹,另一只手轻轻地敲着细腻皮质的扶手。 一会之后,蒋荣生躬身,从车座椅背后掏出两个丝绒盒子,没有打开,放进了风衣的口袋里,说,“去医院吧。” 这一次,蒋荣生推开了病房门,走进去。病床边有一张白色的软椅子,也许是平时护工守在颜湘床边休息用的。 蒋荣生坐在了那张椅子上,低头,神情专注又宁静地看着熟睡的颜湘。 颜湘的头发好像变了,额前的软发刚刚盖过眉眼,其余都剪短了,露出了甜净又温润的眉眼。 一直熟睡着,嘴角的弧度从来没有变过,唇线清秀,朝上勾勒着,展现笑着的安静姿态。 蒋荣生将手伸进白色的棉被里,触碰到了颜湘的左手,放出来,轻轻地握着。 颜湘的掌心软乎乎的。 甚至带着温热的气息。 蒋荣生捏了捏,又从风衣的口袋里,拿出了其中一个丝绒盒,打开,里面装的是颜湘扔掉的那枚素戒。 蒋荣生看了一会,把戒指从天鹅绒布上摘下来,掌心朝下,抬起颜湘的左手无名指,另外一只手捏着素戒边缘,套在颜湘的手指上,一点点推了进去,最后落在指节根部。 纤细而苍白的手指被套上了一枚曾经丢掉的戒指,现在又回到了他的指节上。 颜湘依旧在睡觉,微笑着,没有拒绝。 蒋荣生握着颜湘温软的掌心,笑了笑,轻声问,“你不帮我戴吗。” 另外一个深红色的丝绒红方盒盛在蒋荣生的手掌上,打开了,里面是与之一对的戒指,内侧用外文刻了,“主人。” 蒋荣生静静地举着盒子,顿在半空中,耐心等了很久,很久。 颜湘还是在睡。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 回答蒋荣生的,只有夹杂着蝉鸣的微风声。是夏天快要来了。 蒋荣生摸了一下颜湘的额头,墨蓝色的眼睛平静道,“好爱睡觉。” 然后他自己把那枚戒指摘了出来,很快地套好在自己的左手的无名指上。 戴好戒指以后,蒋荣生蜷缩着手指,勾缠住颜湘的指节,两枚银圈如交颈鸳鸯一样亲昵。 蒋荣生圈着颜湘的指尖,轻轻地晃了晃。 神情隐忍又平静。 床头另外一边的医疗机器,发出两声“嘀,嘀”的响动。很轻。 第57章 蒋荣生的呼吸微不可察的屏住了片刻,指尖依旧轻轻地缠绕着颜湘的尾指,蜷了蜷,慢慢地盯住颜湘的脸庞,耐心地等待。 一秒,两秒,…一分钟,两分钟,十分钟……时间慢慢地过去了,依旧什么都没有发生。 那点微弱的反应,像茫茫宇宙里偶然间闪烁的不知名星辰,等回过头再去追寻的时候,下一次相遇也许是几百年之后。 蒋荣生没有露出失落的表情,只是伸出手,用手背摸了摸颜湘的脸。 蒋荣生坚硬的指节屈起来的时候,左手无名指处的素净指环会轻轻地搁着颜湘的脸颊肉,来回推着,颜湘的脸被他戳得都微微发红了。 蒋荣生笑了笑,似乎是故意的。 “好爱睡觉。”蒋荣生低声叹道,揉了揉颜湘的头发。 这天晚上,蒋荣生并没有回蒋宅,而是睡在了医院的陪床边。此后经常如此。 几乎所有人都说蒋先生行程很多,很难约得了见上一面。事实上并不是这样的。 如果颜湘还醒着,他就会知道,蒋荣生下了班之后就绝对不会再工作。 当天工作结束得早的话,正赶上晚饭时间,蒋荣生会把颜湘的病床摇高,喂他吃饭吃药。吃完之后摸摸他的额头,墨蓝色的眼睛有些不满,小声道,“好像瘦了些。” 吃完饭之后让颜湘休息一会,蒋荣生很有耐心,也很聪明,学了针灸。 他取来针灸,一根一根细细尖尖的针扎在颜湘的皮肤上,刺激着他的穴位。可惜颜湘从来没有反应,如同一滩平静的水。 针灸或者按摩完之后,又让颜湘休息了一会,然后蒋荣生取来温水和软毛巾,帮颜湘擦拭身体。 医院请来的护工尽职尽责,经常帮颜湘拍拍翻身,房间也是冬暖夏凉的最好的贵宾房,空气流通,阳光温暖又和煦,颜湘的身体跟以往没什么不同,除了瘦了一些,皮肤更白了。 颜湘本来就很白,现在更是没站在紫外线之下,蓝白色的病服褪去,宛如凝固的脂膏般白皙柔韧的皮肤展露在空气中。 蒋荣生握着毛巾的手顿了顿,揉了揉颜湘的耳垂,没有多余的动作,依旧只是帮他一点一点地擦身体,脖颈,手臂,肚皮……纤细的小腿,圆润的脚趾。 擦完之后,蒋荣生帮颜湘穿上新的衣服,蒋荣生微微叹了一口气,垂眸扫了一眼西装裤上的反|应,没有理会,用温热的水过一遍毛巾,再擦一次。 帮颜湘擦完身体之后,蒋荣生才去洗澡。 医院的浴室脏衣筐里还摆着颜湘刚刚换下来的旧衣服,上面带着颜湘身上的气息,有种寺庙里下了雪的味道,淡淡地,很干净很好闻,仔细去在乎的话,又若有若无。 蒋荣生皱着眉,看了一眼那套衣服,还是拿了起来。这次在浴室待着的时间有点长。 洗完澡以后,蒋荣生坐在颜湘的病床旁边,膝盖之上捧放着一本厚厚的俄文书,用那低沉而缓慢的嗓子,平淡地念着俄罗斯文的小说,诗集,哲学理论书。 蒋荣生也不管颜湘听不听得懂,喜不喜欢听,听不听得到。 就是这样一直念着,知道入夜。 第二日周而复始。 蒋荣生也从来不问周容,医生,颜湘到底什么时候能醒过来,能不能醒过来。 他从来不问。 像个完全不顾天意,一昧凭着自己心意耕种的农人,播种,灌溉,施肥,除草。 然后就是守候。 唯一有些不同的是,春去秋来,四季轮转,农人终究会有收获的那一天。饱满的果实沉甸甸地坠着,是上头对农人过往心血的馈赠。 蒋荣生没有这些。 等待的尽头仍然是等待。 直到有一次,蒋荣生必须要去加州出差一趟。仍然是那栋别墅,那片沙滩,那座巨大的过山车。 乍然从医院的环境抽离出来,蒋荣生在工作间隙当中,目光会不自觉地落在房间里那个巨大的沙发上。 上一次来到加州,那个沙发上常常坐了一个画画的小孩。 明明就是一座过山车而已,他却始终很安静,坐在那座沙发上,手里垫着一个不知道哪里找来的花园塑料板,上面垫着自己给他找的白纸。 从早到晚,速写,卡通,水粉,蜡笔,彩铅,画了一张又一张,画完之后也不收拾,画纸乱飞,有时候还会跑到他的文件页里。 蒋荣生回过神来,笑着低头,翻了翻手里雪白而利落的文件纸,全部是打印机打印得工整,严谨,长篇繁密的英文合同。 再没找到一张带着潦草气息的手工画稿。 蒋荣生心里情绪莫名,摘下了AI连着的耳机,站了起来,周容正在说话,停了,看着蒋先生,随时等待老板的指令。 “其实我应该让人对他更好点儿的。”蒋荣生忽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周容微微怔愣了片刻。他能明白蒋先生说的“他”是谁,却不知道蒋先生为什么忽然说这句话。 然而蒋荣生只笑了笑,继续坐回了位置,戴上了蓝牙耳机,淡淡道,“继续。” “是。”周容没有多问,继续说回工作上的事情。 这次直到工作介绍以后,蒋荣生都没有再说什么。仿佛那只是个很无关紧要的插曲一样。一切都很正常。 晚上蒋荣生一个人在餐厅吃饭。 厨间的厨娘做了香煎龙利鱼,新鲜的龙利鱼洗干净切块,薄薄的挂上一层面粉,加入调料,柠檬汁揉按腌制。入味之后再用干净的厨房纸擦干净水分。一边切好罗勒叶,一边用橄榄油热锅,放一块黄油,龙利鱼入锅,开始慢慢地把鱼煎成金黄色,出锅。 剩下的是炒洋葱,调制奶油鱼肉高汤。鱼排回锅,煮一会,吸收鱼汤浓稠的奶香,一道鲜嫩多汁,奶香浓郁的香煎龙利鱼就做好了。 蒋荣生慢条斯理地吃着,边看着窗外的海滩。 只是吃了几口鱼排就站起来,换了一身衣服,出门,沿着海滨大道,自己一个人走到了海滩上。长腿在宽阔而暗沉的道路上,拽下长长的影子。 已经是夏天了。海风当中萦绕着旺盛的气息,海滩上有人在拿着闪亮的烟花棒在手牵着手跳舞,更多的人在游泳,夜间野餐,打沙滩排球,划橡皮艇。 蒋荣生个子高,身材比例优越,混血儿面孔英俊深邃,衣着得体且贵气,刚到海滩上,就吸引了大部分人的眼球。 观察了一会,发现他是自己一个人来的,于是有的洋人更大胆,对他作出了热情的邀约。 蒋荣生对此视若无睹,一个人沿着沙滩走,买了一支棉花糖,拎在手上,一口都没吃,也不知道要给谁的。 棉花糖渐渐地在夏天的海风里融化,黏黏腻腻的丝顺着竹签滑下来,黏乎乎地,沾了蒋荣生一手,他很少这么狼狈过。 然而蒋荣生也不太在乎,他就一直沿着沙滩走,直到棉花糖彻底融化了,他才思考了一会,把那根竹签扔掉,一个人坐上了过山车。 没有烟花,没有星星。 只有陌生的冰冷霓虹,与深蓝色的海展露在眼前。 从游乐园出来以后,蒋荣生又看到了当初那座写明信片的小车。 蒋荣生用英文问,有没有圣诞主题的? 卖明信片的老爷爷说没有。还没到圣诞呢。 蒋荣生也没有多说什么,自己一个人要了一张红色的,翻过背面,墨水凝固在卡纸上,想了半天,也没有下笔。 最终蒋荣生付了那张明信片的账单,笑了笑,没有写一个字,只是把那张明信片捏在了手中,又一点一点地帮它撕碎。 直到明信片在自己手里成了乱糟糟的一团,很像母亲当年写了很久,思量了很久,却始终没有寄出去的俄罗斯文信件。 这时候,蒋荣生才发现,他还是走上了母亲的老路。 一直发着誓,说绝对不要陷入那种没有结果的爱情,要及时止损,要在爱情里做个聪明人,要及时放手,不要追寻没有意义的苦果。他一次次地发誓。 一次又一次。 可是自从颜湘陷入不可逆昏迷之后,他又做了什么。 一直守着,一直守着,一直守着。 他问自己,你要守到什么时候。 母亲守到死前的最后一刻,还是没有放弃。 你要守到什么时候,蒋荣生。 蒋荣生问着自己。面前是深蓝色的,漆黑如墨的海,其实有点恐怖。蒋荣生知道的,颜湘胆子非常小,一点事都能吓破他的胆子,让他流眼泪。 然而面对着这样的大海,他还是义无反顾地纵深跃了进去。 蒋荣生心里明白,假如颜湘有那么一丁点,对这人世间哪怕只有一点点牵挂,他都不会选择走上极端。 他根本不爱你。铺天盖地的海浪都在低声且平静地重复着这一句话。 你在守着一个对你没有感情的人。 蒋荣生笑了笑。 除了没有结果的等待,连不爱这一点也一模一样。努力想规避的结局,却仍然不可避免地走上了重复的道路。 蒋荣生把那张破碎的明信片随手扬了。随着海风的轨迹,鲜艳而甜蜜的红色纸张落进了垃圾桶里。 蒋荣生的心有种平静又隐忍的感觉。耳边只有海风声呼啸而过。 他心里慢慢地想着,就算有一天,颜湘醒过来了,他也不想要再在一起了。 过度的爱情依赖是有害的。 蒋荣生回头凝视着海滩上的游乐园与过山车。 片刻后,他打了个电话,安排人拆掉那座过山车与游乐园,重新建点别的项目,冲浪,海鲜,购物,什么都可以,总之不要再是游乐园,过山车。 他不想再看见了。 想要拆掉了游乐园还不够,回到了蒋宅,蒋荣生让人把东厢房也拆掉了,里面所有的雕塑作品,画架,石膏,画具,锯子,通通挪走,东厢房重新改为花房,就跟原来的一样。 过山车是一个巨大的项目,拆起来需要时间和工程安排,但是房子不同,一个星期就拆掉了,改为了花房,中间镂空了,种满了坠着花苞的玉兰花。 没有画室,没有游戏机,没有马丁靴,身边的人也完全不会提起某个人。 这是一个完全没有颜湘的世界。一切都正常无比。 可是蒋荣生还是觉得有些不满意,他有时候想着哪里还可以拆毁,重新再来。 这其实是非常危险的地步。 如果可以,他甚至想弄两个危险的弹,把整个世界毁灭掉,把颜湘的痕迹彻底清除掉。重新再来。 但是他的确没有能力去毁灭整个世界。这时候,他就会把目光转向自身,一步一步地走向边缘,极端。 毕竟那些挥之不去的痕迹,其实一直藏在他自己心脏之上。可能毁灭了自己的心脏,他才能舒服一些。 就在这一天,蒋荣生站在高楼之上,往下眺望的时候,身后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蒋荣生本来不太想接电话,然而心念电转间,他还是划开了电话,漫不经心地接了起来。 “哥,你在哪?我怎么找不到我妈了?” 他的声音就那么突然出现了。 颜湘的声音。 带着点茫然和无助,软乎乎的。 像绚烂的流星一样突然降临,在意想不到的,再平凡不过的一天。 那个一直在睡觉的小孩,狠心的小孩,不会给予他爱,沉甸甸的果实的小孩,在电话里问他在哪里。 蒋荣生的手指瞬间捏紧了电话边缘,指节几乎发白。他感觉左胸口处有个东西在皮肤之下,狠狠地朝着前面撞了一下,那一瞬间,几乎整个身体都凝滞了,有点疼。 其实是很疼。 爱情是什么,至今也不懂,无法用冷静客观的语言去描述它。 只能用一些细枝末节去侧写它。只是想要想跟一个人在一起,一个想要看见他的,了解他的,关心他的,知道他的头发喜欢用哪瓶洗发水才能让他的头发没那么卷,知道他不喜欢穿奢牌不喜欢穿订制,只喜欢穿网上买的百来块的T恤,因为这样画画弄脏了不会心疼,知道他喜欢听哪几首温柔的英文歌,直到他不喜欢晒太阳,知道他玩游戏总是会卡在哪几关,知道他吃东西的感到幸福的时候会不会眯起眼睛笑,知道他高|潮的时候会不会流眼泪。 那个人还要很可爱,很温柔,一直在身边,转眼就能看见,满足自己的掌控欲,要像初雪一样纯粹又柔和,总是让眼底的某一块情绪为他柔软塌下去,要一听到他的声音,心脏就很疼很疼。 几乎无法自拔。 蒋荣生握着电话,没有说话。眼睛抬起来,冷冷地看着前面的玻璃。窗外的日光折射着耀眼的光芒,左手那枚素圈一直没有摘下来,与日光相盈,渡上一层金色的温润光晕。 “哥!哥哥,你在哪?怎么不说话,我只记得你的号码了。” “在公司。你在医院待着,配合医生的检查,我现在过去。” 蒋荣生没有挂电话,拿上西装外套,边走,边跟周容交代公司的事情,然后自己开车去了医院。 这么匆忙,蒋荣生也没有吃罚单,很守规矩地等红灯,礼让行人。 他像个神,好像只在颜湘的感情上失控。 明明已经下定决心不要再在一起了。明明准备了很久,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也清除了很多曾经的痕迹,但是听到声音的那一瞬间,还是忘记了所有。 长长的,圈着脖颈的链条不知道什么时候交换了位置,转移到了另外一个人的手里。 捏着链条的那一个人,左手的无名指戒指上刻着以奴隶视角的话,“抓住我!且送我去见我的主人,你将获得一枚金币!” 链子的另外一端,那个人左手无名指也有一枚指素环,从未摘下,上面刻着“主人”,反而是被链子圈住的那个人。 第58章 从漫长,黑暗的沼泽当中挣扎出来并不容易。 颜湘薄薄的眼皮上似乎抹了一层浆糊,无论无何也睁不开眼睛,只能用意识慢慢地触摸着这个世界,感觉到身边有很多白色的身影浮动,说话。还有一道强光照在他的脸上,弄得他有点难受。 颜湘想别开脸,躲过那抹刺眼的光,眼睛就在这时候睁开了。 “醒了!” “醒了醒了…打电话,快。” 有个小护士“诶”了一声,赶紧拉开房门跑出去,说,“我去通知各主任!” “糊涂!立刻打给蒋先生!这儿厉害的医生多的是…!” 病房的门发出不轻不重的“嘭——”的一声,把外面错杂的脚步声完全隔住,护士说话的声音也完全听不见了。 颜湘躺在病床上,双眼微茫,望着天花板,半晌后,眼皮翕张,闪了闪。 病房里很安静,只能听见床边一排医疗机器发出轻微的“嘀嘀”声,没有人说话,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们低头,一边给颜湘测试着各项数据,一边在板上的录表刷刷刷地写下密密麻麻的记录。 颜湘的目光落在旁边的医生手上,医生正在往他胳膊上贴一些叫不出名字的圆布贴。颜湘默默地看了一会,嗓子有些晦涩,小声地问医生,“我待会能坐起来吗?” 医生抬头看了他一眼,一边熟练地挤压着气泵,一边点头,说,“我待会扶你。” “…谢谢。” “请问,我妈呢…。我能见见她吗?”颜湘这时候问道。 他坐在病床上,身形有些单薄,双手抱着被子。 医生再次看了颜湘一眼,目光里似乎有些波澜,但是没说什么。 颜湘以为自己说错了话。 他默默地低下了头,揽紧一点被子,目光开始往病房外隔层的窗户张望,看他家里人在不在外面。 他知道自己睡了很久,肯定让家里人担心了。 医生依旧保持沉默,帮颜湘量完胳膊以后,拆开布贴,把床摇起来。 颜湘终于能看清这个房间,他又有点糊涂了,脑子呆呆地,有点迟钝,分不清这是酒店还是医院。 颜湘感觉自己似乎是脑子停转太久了,脑子通常要斟酌很久,很久,才能组织语言,想好自己要说什么。 因为怯懦和笨拙,颜湘的声音小小地,叫住医生,借了一个电话,把脑海里唯一能背出来的一串号码输在键盘上,打出去。 当电话放到耳边的时候,颜湘的脑袋才反应过来自己打了电话,又开始担心这是不是个错误的号码……很幸运,电话打通了。 电话接通,里头传来轻浅清冷的呼吸声,让颜湘莫名有种熟悉的感觉。 颜湘握紧了电话,几乎脱口而出,“哥,我妈妈呢?…。” 颜湘很紧张,双手握住电话,问了以后,才回过神来,想继续问,问得更清楚一些,可是想继续再说些什么时候,他却发现自己说不出来了。 颜湘抬起眼,环顾四周,眉头轻微地皱起来,很苦恼的样子,用手敲了敲脑袋。 空的。 颜湘屈起膝盖,用手肘撑着额头,一边想一边用拳头握紧了,不断地锤着自己的额头。 左手的无名指上有一枚戒指,膈着额头皮肤有种茫然的轻微痛感。 空的。 那种感觉很奇怪,好像清晨有一列火车开出山洞,打着一道圆圆的远光灯,灯银白色的,又强烈,照得很远很远,颜湘就站在火车正前面,迎着火车车头灯,感觉无比眩晕刺眼。他只能看到火车灯前面弥漫的的晨雾,周围的一切则是一片空白。 空的。 穿着白大褂的人阻止了他,很冷静地说,“别敲,别敲。” 空的。 颜湘低头看了一眼电话,电话里的人没说话,可是他不敢挂断,因为这似乎是他唯二能记住的东西。 颜湘把电话放到了耳边,没有人说话。 空的。 颜湘又害怕了起来,担心这唯一能想起来的电话也是打错了。 他几乎有些痛苦地垂下圆眼,小心翼翼地,想挂断电话。不要打扰陌生人。 空的。 下一秒钟,电话里响起了一个男人的声音,虽然语气听起来有些冷漠,但是声音很好听,优雅,缓慢,低沉,迷蒙之间,竟然有种可以依赖的感觉。 颜湘的心微微一动,把电话放在耳朵旁边,就听见对方说, “在公司。你在医院待着,配合医生的检查,我现在过去。” 不是空的。 颜湘“嗯”了一声,轻轻地呼吸着,把电话放下来,却没有挂断。 他的眼睛一直盯着仍旧在持续的通话界面,静静地看着上面的通话时间数字一点,一点地延长,像是有一条长长的地毯铺在自己的面前,柔软的地毯一直往前方延伸滚动,到未知的尽头。 最终,地毯边缘轻敲落下,贴紧地面,在尽头,模糊的逆向光影里,站着一个身形修长而立挺的男人。 病房门从外面被推开,一只完美地包裹着西装,线条匀称有力的双手出现在视线里。 颜湘抬起了眼眸,揉眼睛,直直地望着前面。 颜湘夏天刚醒,还盖着棉被,双脸微红,清秀而纤细的下颚,身体包裹着医院的蓝白色的病服,露出来的手背和颈项格外白皙。 他坐在病床中央,呆呆地望着门边高大的男人,眼睫扑闪,看起来像个茫然的小孩。 男人在门边站了两秒钟,随后反手把病房门轻轻关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房里的其他医生对他以致意,“蒋先生。” 蒋荣生随意一点头,没看医生们,而是走到床边。 男人气场矜贵而内敛,并不张扬,却有种无法忽视的上位者的气息,举手投足之间充满当权者的克制和冷漠。 他的双腿无比修长有力,几步路朝着颜湘走过去。 颜湘有点反应不过来,瞪着圆圆的眼睛,眼神一直落在男人的身上。 男人除了气场,最特别的是他的眼睛。墨蓝色的,凝视着人的时候,像一潭晴空下的湖水,平静而深沉。 男人一直也在看着他,眼眸中情绪深不见底。 几秒钟的对视,颜湘感觉有点水凉凉的,并不阴冷,如同最炎热的夏天浸在了湖水里。 身体被温柔又冷静的湖水包裹着,咕嘟咕嘟,闭上眼,想就这么一直泡在湖里,直到溺毙。 男人的眼睛实在漂亮,让人逃不掉。 他来到床边,问颜湘,“醒了?” 蒋荣生的语气再平静不过,好像真的只是在一个平常的午后,颜湘睡了一觉,下班以后就会醒过来,晚上还能一起吃饭散步逗狗。 中间度过的这段漫长,没有尽头的时间有多艰难,天知道,医生知道,周容知道,某个人知道。 颜湘点点头。 “说话。”蒋荣生道。 “醒了。”颜湘有点不想听他的,感觉这个男人的语气很不好,但是脑袋已经先一步很听话地作出了反应。 颜湘撇撇嘴。 男人抬起手,似乎想捏捏他的脸。 颜湘下意识地躲开。躲开的动作太明显了,两人皆是一顿。 蒋荣生放下了手,也没生气。 反倒是旁边的医生有些惊着了,连忙解释道,“蒋先生,小颜不是故意的,刚刚我们帮他检查了身体,发现他坠…发现他意外发生时的时候,撞到了悬崖上的石头,大脑中还有血块没有消除掉,发生短暂性的记忆缺失问题,缺失程度还需要进一步确认。” 蒋荣生微微皱起眉,转头看颜湘,很平静地盯着他,问:“不记得我了?” 颜湘看着蒋荣生的脸,想了几秒钟,脑海中还是像有一盏大大的灯照着,什么也记不清。 他点点头。 蒋荣生毫无波澜,似乎这并不能让他有任何情绪起伏,只是看了颜湘好几秒钟,最后伸手,摸了摸颜湘的头发,慢慢地揉着,像摸摸第一次见面的小猫一样,始终平静。 “记不得就算了吧,慢慢看医生。”蒋荣生摸摸颜湘的脑袋说。 被蹭蹭脑袋的那种感觉并不令人讨厌。男人的手掌很大,动作轻轻地,身上也很好闻,被他摸摸头,颜湘甚至想靠在他的腰侧,闭上眼睛睡一会。 但是这是一个陌生人,不应该这样做。颜湘心里想,于是他坐直了没动,医生还在帮他检查。 两个人就并排坐着说话,大部分时候是颜湘问,蒋荣生克制而简短地回答。 颜湘问男人,“你叫什么。” 男人回答他:“蒋荣生。” 颜湘慢吞吞地想了一会,又问,“我以前叫你什么。” 蒋荣生笑了笑,“蒋先生。” “哦…我也姓蒋吗?我感觉你是我哥,是吗?” 蒋荣生迂回地答,“不。你姓颜,颜湘,颜料的颜,湘雨濛濛的湘。” “哦…我还要高考吗?” “你已经念完大学了。”蒋荣生安静地笑着,“为什么这么问。” 颜湘想了一会,才老老实实地说,“因为我发现你说的香,香芋濛濛,我听不懂,感觉自己文化水平应该不怎么样,去高考我就完蛋了。” 病房里传来不大不小的轻笑声。医生们大概也在听,忍不住笑了。 蒋荣生摇摇头,“你是很聪明的小孩。考进去的时候是你们那届美院的全国第一名。” 颜湘的眼睛亮了一些,“哇,我这么厉害啊。蒋先生,你是混血儿吗?五官好像西方人,眼睛也是蓝色的。” “是。我是中俄混血。” “你中国话说得很好,完全没口音,比我文化水平还高…。对了,我妈呢……我记得我妈妈的,她生病了。” “生病好了吗?在哪里?你能联系到她吗?她知道我醒了吗?怎么不来看我呀……?” 蒋荣生顿了一秒钟,垂眸,望着颜湘的眼睛。 “她走了。” 颜湘凝了一瞬,身形似乎僵硬了,很久以后,才轻轻地说,“…这样啊。什么时候的事。” “在你睡觉之前。” 颜湘的心瞬间变得空茫茫地,嘴角垂下来,并没有因为失去记忆而减轻一些痛苦的感觉,她想不起来妈妈的名字,样子,生了什么病。 颜湘只记得牵挂她的那种感觉,记得两个人之间的亲情缘分牵扯。 如今骤然断掉缘分,颜湘吸了吸鼻子,难过得有些说不出话。 蒋荣生摸摸颜湘的后脖,微凉而宽大的手掌紧贴着颜湘的皮肤,一下一下地捋着,似乎是在安抚。 颜湘蜷了蜷身子,躲开了蒋荣生的手,却没有离得太远。 很奇怪,他的第一反应总是躲开蒋先生的触碰和靠近。 然而又像是被驯养习惯了似的,不怎么敢挣扎,并且脑袋很不听话地,产生了某种依赖感。 当他试图用大脑去分析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时候,病房的门再次被打开,有个护士端着一个不锈钢铁盘进来。 灰色的盘上面放着药水和针筒,消毒棉签。护士把药盘放到床头柜上,朝着蒋先生点头问好,又对颜湘说,“准备打针了。” 颜湘立刻放弃了思考,眼睛盯着那根尖尖的针管,慢慢地,感觉从脖颈到下颚,漫气一层鸡皮疙瘩。 他什么都忘记了,但是还是怕针,怕血,怕刺穿皮肤。 颜湘任由护士抓住他的胳膊,用一根橡皮管扎紧他的胳膊,然后凉凉的酒精涂在胳膊上,就在护士抽出针筒的时候,她忽地定住,问颜湘,“你害怕?” 护士看到颜湘在发抖,脸上完全没有血色。 “有,有点。”颜湘盯着那根针管,“没事,麻烦你了。” 护士无奈地笑着说,“你抖得很厉害。” “有点紧张,没事,打吧。” 颜湘不愿意耽误别人的工作。 “好。”护士说,护士再次扶住颜湘的胳膊。 可是当即将要刺穿皮肤的时候,颜湘克制不住地胳膊越离越远,躲开护士。 护士:“你别动呀。” “对不起,对不起。”颜湘坐回去了一些,强行自己把自己的胳膊按在床头上,忍不住盯着针筒,“打吧。” 试了好几次,颜湘的胳膊一直在动,他自己也有点着急。 这时候,蒋荣生拍拍颜湘的手背,一只手揽住颜湘的肩膀,让他靠在自己的腰腹上,把他的脸扭向窗外,一只手盖住颜湘的眼睛,另外一只手按着颜湘的手。 颜湘是完全被控制住的状态,像被拎住后脖子的小猫,他动了动,并没有挣扎出去。 蒋先生身上有一股很好闻的味道,淡淡地,有点像下过雨的寺庙,疏离,内敛,包容,宁静。 靠得越近,那种气氛就越沉,完全包裹着颜湘,像一个柔软结实的蚕茧,让人莫名地依赖。 于是颜湘安静地闭上了眼睛。 他脑袋里不再想象着那根尖尖的针管什么时候刺进皮肤。 “你可以更依靠我的。”蒋先生忽地,在他身前说着。 颜湘的脸埋在蒋荣生的怀里,吸着好闻的味道,闷闷地,“可是我不记得你是谁了。对不起,我胆子很小,个性也很懦弱,总是不敢麻烦陌生人…我……” 蒋先生摸了摸颜湘的头,说,“我们不是陌生人。” 护士姑娘正在装另外一管药水,动作熟练,全程低头,把自己当不存在。 蒋荣生又顺着颜湘的肩膀往下捋,直到手背,捏着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手指地玩,最终落在了左手的无名指的指节上。 他意味深长地蹭了蹭上面那枚素色的婚戒指环,语气平淡: “你忘记了?我们是夫妻。在LA登记过的。” 蒋荣生墨蓝色的直直地看着怀里的一团,重复, “你都忘记了。多多。” 护士姑娘推针水的动作一顿,药水“滋滋滋”地往外冒。整个空气都凝了一瞬。 第59章 所幸只是一瞬间,所有人又异常默契地低下头去,该干嘛干嘛。 只是八卦是人的天性。病房里的医护们手上干着活,一出到病房外,掏出手机,点开企鹅,医院1号楼顶层内部的群早就炸开了。 不用绿色泡泡是因为单位会检测医护的微-信,他们就一直用□□聊。 【靠。。结婚了。。亲耳听到的。!!!(崩溃(崩溃)(流泪)(流泪)我要去死(流泪)怎么就这么结婚了(流泪)】 【醒了?奇迹呀我去!!】 【这轮涛过了,醒了有一会了,你翻翻聊天记录吧。报——!!!!!八百里加急!躺了这么久,一觉醒了原来他们结婚了!!】 【怎么可能,大老板是什么人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怎么可能绑死在一个小年轻身上】 【你不在前线许久不知道,这回是来真的,能不能开匿名啊,我想爆料!!!很早之前就猜到他们最后会在一起】 【报结婚了人在现场!!!!!(震惊)(吐血)(震惊)】 【这是什么剧情!知道可能是真的很爱但是啥时候结婚了!!!不会是趁着小同学脑子不清楚了骗人家吧!!!(惊恐)】 【我也感觉是趁火打劫(绑架),完全没听说啊】 【我就知道在群里能上到课。。此刻就是非常正震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第一次这么想上班!!谁录像了。。豪门秘辛。。算吗?没有哪个大佬这么legend的吧。。直接跟男生登记,蒋家不是很有来头的吗,还带颜色,能让他这么干?】 【冷知识。蒋家上下的人基本无了,只剩一个牛逼哄哄话事人就是那位,谁敢说多一个字!所以有无录像?发发发发发发发发!(怒火)】 【谁敢录像,蒋先生什么人啊。。但是很幸福,我人在现场!!!!磕到了!(得意)(墨镜)】 【我也是!!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蒋先生说小同学忘记他们已经结婚的时候,语气好像有点伤心和委屈,我直接晕死啊!!!(流泪)(流泪)】 【我想看我想看,想看大佬破防!!!】 【真的假的。。千万别传出去,也别出去议论,也别传到下面去。。我想一直在现场吃瓜。。不想被调走,求求你们】 【放心啊咱们群什么时候走漏过风声!但是这是重点吗?那位竟然会结婚?之前把人折磨成那样?好想告//官////府。。】 【来晚了!结婚了!去的拉斯维加斯登记!】 【早就看出来了,我是真相帝,要是没点牵扯怎么可能伺候这么久,蒋先生天天报道,比老子值班还勤,呵呵了,吓得我每天绷紧皮上班,快得心脏病了报销吗?呵呵。】 【经常听见他给小同学念诗,超级苏的。(害羞)(害羞)(玫瑰)】 【看不懂了,之前进了好多次院,有次人都快没了,进了抢救室那种,这要是能结婚我从贵宾楼跳下去】 【你管人家呢?看钱,看脸,就够了。进医院怎么了?只要不死,随便被玩啊。结婚就结婚,说不定人家正打着这个算盘哈哈(邪恶)话已至此,各自揣摩咯】 【你再这么说话就退群好吧,我们说好要团结紧张严肃活泼,你这是什么话,起码就不团结不活泼好伐】 【诶住进贵宾楼的都把自己当大爷,虽然他们的确是,但是小同学是我见过人最好的最可爱的,多好一小孩儿,你没有心】 【不磕的拱出切,拱得圆圆地,破防的样子真是把人笑拥了(玫瑰)(微笑)】 【欸欸这话有点过了哈。小同学进医院的频率仿佛这是他家(已经是了哇,因为结婚了嘛),但是小同学人怎样大家是很清楚滴,超好说话超有礼貌超善良的好哇orz】 【别吵架别吵架】 【收!不聊了!不许吵架!】 然后群主开启了全员禁言。 大家撇撇嘴,发现不能聊了,于是默默收起了手机。 偶尔摸鱼聊个天,但是没人敢因此耽误工作。 很快,颜湘的身体检查报告就出来了,因为长期用钱供着,又很花精力去堆砌,颜湘的身体各项的机能都没有太大的退化,在医院住两天再观察一下就能走。 但是还是那个老毛病。之前一次又一次的住院亏耗的身体,又因为坠海,救援得并不及时,身体还是比同龄人差很多。 这是没有坠海之前就留下的病根了,住院也解决不了问题,只能在以后的时间里慢慢靠着中医汤药修养。 还是那句话,养得好一些,应该能达到普通人的寿命。要是不好好养着供着,再受一次打击,就凭这副身体,能活到三十岁就是奇迹。 这话听起来实在太残酷了。 聊这些事情的时候,并没有当着颜湘的面。 各科室医生就聚在一个大的办公室里,对面坐着蒋荣生一个人,他面前摊着个iPad和一支电容笔,边听边记。 周容站在他身后垂首听着。 一群医生高高低低围成一圈,面前有一本装订成册的牛皮纸页,翻开,一点一点地说颜湘出院以后,该如何进食,吃药,日常起居又有哪些要注意的。 说完这些以后,又根据上面的条目清单,一个一个地,分别往全国各地打电话让人去找药材,协调好各类药材先后北上进京的时间。 敲定完这些已经快晚上十点钟,蒋荣生告别医生和周容,回到病房,颜湘已经自己洗完了澡。 颜湘一个人躺在病床上,也不做什么,就是无聊地盯着电视机,听到人进来了,抬起眼睛看了一眼,又很快地垂下眼睛,继续盯着花花绿绿的电视。 蒋荣生去浴室洗了手,擦干净,才走到颜湘的床边,摸摸颜湘微湿的头发,唇角的弧度很浅:“自己洗澡了?” 颜湘躲开,不太自然地“嗯”了一声。 “头发要吹干。我看着还是湿的。”蒋荣生熟练地从电视机底下的柜子拿出吹风机,“先别看电视了,吹头发。” 颜湘举高手想拿吹风机:“我自己来,能行。” 蒋荣生也没跟他抢,把吹风机关了,才递给他。 风筒温度很烫的,直接调转方向的话容易被高温烫到。 颜湘接过风筒,摸了摸额前的头发,其实他感觉都吹干了,但是又莫名其妙地听了蒋先生的话,自己打开吹风机吹头发。 风筒发出低速的轰鸣声,洗发水香香的,有种很温馨的玉兰花的味道。 颜湘说要自己吹头发,蒋荣生也没有走,就那样坐在床的旁边,已经解开了领带,西装双排扣也放开,墨蓝色的眼睛十分安静且专注,似乎凝成一股深沉的实质,落在颜湘的鼻尖上。 蒋荣生没有说话,就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 眼神深沉,带着一点晦涩的光,有种凝固了时间的美感。 颜湘低着头吹头发,偶尔不经意地,会对上蒋荣生的眼睛。 心仿佛就被那种漂亮的靛蓝色烫了一下。 不知道是不是被风筒烧得太久,手背到之间在微微地发热。 颜湘有点别扭地侧过身体,低下头去,躲开了蒋荣生的视线。 风筒呜呜地低吼着,颜湘又吹了一会头发。 颜湘小声地嘟囔了一句话,但是因为风筒的声音太大了,声音完全被盖住,听不见。 蒋荣生站起来,手掌轻柔地盖在颜湘的额前,摸了摸,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指尖点了一下颜湘的手背。被风筒熏得,两个人的手都有点热热的。 只是轻轻地碰了那么一霎那,颜湘迅速移开手,像个小狗那样,猛猛晃了晃脑袋。 蒋荣生笑了笑,拿下了吹风机,大大方方地摸摸颜湘的头发,点头:“干了。你可以再看一会电视,等我洗完澡出来就关了睡觉。”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吹风机的电线绕好,放回电视机底下的柜子,进了浴室开始洗澡。很快,浴室里传来沙沙的水声,雾气开始弥漫。 房间里只剩下颜湘一个人。 颜湘耳朵里仿佛还回旋着那股漫长的余音。电视上五颜六色的综艺节目还在播放,但是颜湘也看不进去了,他心里乱乱地。 一方面,他无论怎么回忆,都想不起来蒋先生,也没有那种熟悉的,一击即中的感觉。 就连蒋先生说的“结婚”这件事,颜湘也觉得像一张轻薄的白纸一样,空荡飘渺。蒋先生靠近自己的时候,总是忍不住躲开。 反而那种躲开的直觉更要明确一些。 如果他们以前真的感情很好,怎么会有这种直觉呢?肯定有别的事情是他不知道的。他现在对整个世界都很陌生,充满了不信赖感。 蒋先生又显得神秘,捉摸不透,他不敢轻易地交心。 另一方面,颜湘又莫名其妙地有些不自然。 触碰的瞬间,他几乎能听见自己那一霎那失神的心跳。 回过神来想再抓住的时候,他已经因为别扭的心情,迅速躲开了。 颜湘有种直觉,蒋先生在感情上,也许是个很有经验的人。 蒋先生总是看起来游刃有余地,一触即离,明明有那种意思,表情又是若无其事。 搞了半天,自己脑袋被搞得神魂颠倒的,分不清东南西北,蒋先生却没事人一样,还是一样地冷静,牢牢地控制着场面。 难道我是一直就这么被钓着的?颜湘忍不住有些好奇。 以前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样子呢?我是个怎么样的人呢?我为什么只记得他的号码?蒋先生是可以信赖的吗?颜湘抱着被子,因为脑袋太痛苦了,一直埋进被子里乱糟糟地蹭着。 蒋荣生回到房间的时候,看到的就是颜湘跟个刨坑的小狗一样一个劲地乱蹭的样子。 蒋荣生笑了笑,没动,站在原地看了一会。 当颜湘因为感觉缺氧,把脑袋探出来换气的时候,看到的就是穿着睡袍,长腿半倚着,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的蒋先生。 墨蓝色的眼睛笑起来很漂亮,像蓝水晶一样。 颜湘那种别扭的心情又涌上来了,他故意不看门口那里,放下了被子,假装无事发生,躺下,闭上眼睛,假装睡着了。 蒋荣生轻笑出声。 颜湘听见了。脑袋“轰”地一声炸开了热腾腾的气息。 颜湘很小声地哼了一声,依旧紧紧地闭着眼睛。却因为闹别扭,秀气的鼻尖微微地皱起来,看起来就是很可爱地在闹脾气。 蒋荣生抬手,关掉房间的吊灯。 “晚安,宝宝。”蒋荣生说,语调低沉。“睡吧,我在这陪着你。” 果然是个很有经验的人。颜湘心里想,渴求着温暖似地,抱紧了怀里的被子。没有回答蒋先生。 第60章 “你不回家吗?” 房间的吊灯关了,但是还留了一盏小夜灯,温暖的澄黄色,颜湘的眼睛颜色有些浅,在小夜灯的照耀下,眼睛亮晶晶的。 蒋荣生掀开另外一张床的被子,躺下。床铺发出细细簌簌的声响。 他睡下,侧对着颜湘,睡袍有些乱了,露出一大片健硕的胸膛。 蒋荣生深蓝色的眼睛看着颜湘,语气淡淡,“你在这。” 颜湘移开眼睛。手指微微抬起,轻轻地指了指。 “你领子乱了。” 蒋荣生低头扫了一眼,很轻地笑了一下,“我们结婚了,颜湘。” 再次被提醒这一事实。 颜湘忍不住抬眸看了一眼对面的蒋先生。 墨蓝色的目光如火舌般舔过颜湘的心尖。 颜湘呆住了。几秒钟的停顿,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几乎想立刻移开眼睛。 然而这次他忍住了,没有移开眼睛,直直地看着蒋先生。 几秒钟之后,颜湘感觉脑袋有点发晕。 蒋先生人长得很好看,整张脸融合了西方人的深邃立体,以及东方人特有的内敛,尤其是嘴唇,现在正在笑着,看起来温柔得不得了。 墨蓝色的眼睛第一次入眼就印象深刻,而且越看越漂亮,月光似乎尤其眷恋他,浅白色的月华清辉让靛蓝色更加蛊惑神秘。 而他本人的表情依旧是克制的,冷静的,笑意也很浅,游刃有余地,带着一种凌厉又极致的反差感。 颜湘不敢再直直地看着,他感觉蒋先生是海妖,马上要被深蓝色的眼睛吸进去了。 因为心跳过快,颜湘由衷地感到一种警惕的感觉。 不对,这不对。 太不对了。今天才是第一天,他还状况外呢。是不是真的结婚?他不知道。面前这个男人是真的喜欢他吗?爱他吗?他不知道。 他有常识,知道普通人结婚了不是这样子的。 具体是什么样子,颜湘也说不出来,总之不会是像现在这样。 蒋先生似乎的确对他很好,今天一直在陪着他,照顾他,但是他还是感觉,自己看不透这个人。 蒋先生好像没有什么喜怒哀乐,今天这么长时间,没见他表现出生气或者不耐烦,就连笑也是很浅的,墨蓝色的眼睛的确浓重,但是眼底的情绪完全遮住了,颜湘看不懂。 他迅速翻了个身,背对着蒋荣生。 “生气了?” 蒋荣生语调还是那样,听起来似乎没有什么情绪,也不是很在意,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没有。”颜湘瓮声瓮气地。 蒋荣生说,“不太高兴了。” 颜湘说:“不要管我,我要睡觉了。”说着,把被子拉高,整个人埋进被子里,让黑暗包裹着自己。但是还是觉得不够,他感觉周围一切都空荡荡,什么也抓不住。 床边传来轻微的响动声,是蒋荣生掀开了自己的被子,下床,坐在颜湘的身边,轻轻地拉开颜湘的被子。 “闷坏了脑袋怎么办。”蒋荣生轻微地蹙着眉头。 颜湘扯着被子不放手,“我要睡觉。” 但是他那点力气怎么可能拧得过蒋荣生,很快,他的被子就被拉开,露出了一张被因为气喘而有些发红的脸颊,眼睛微微泛着水,躺在床上,眼睛湿润地,看着蒋荣生。 蒋荣生躬身,抱住了他。 颜湘不愿意,用力推开,同样的玉兰花香味在两个人身上氤氲着,呼吸交错缠||绕,分不清彼此。 因为紧张和害怕,颜湘的脸变得越来越红,气喘不上来,他身体不好,很容易就会呼吸过度。 蒋荣生及时松开了手,冷静地盯着颜湘。 人不是斗兽场上无名的牲畜,不是这一头被咬死了,马上就会有下一头又会被源源不断地被补充上来。 真心之下,如惊蛰春至,一直潜藏的知觉终于破土而出,从此也会知道,什么是特别的,什么是唯一的,失去的就不会再回来。 过了一会之后,颜湘才慢慢地喘过气来,眼睛里带了一点微茫的水润,不知道是呼吸的时候呛的,还是因为情绪。 须臾,颜湘有些颓丧地低下头,没什么精神地,揉揉眼睛,低声说,“对不起。” 蒋荣生没什么表情:“为什么道歉。” “对不起。”颜湘继续揉着眼睛,慢慢地说,“对不起。你看起来好像没有伤害我的意思,我一直在发火闹脾气,对不起。” 蒋荣生轻摇了摇头:“没关系的。” 颜湘犹豫着,“你没有义务去忍受我的脾气,对不起。” “我们结婚了,是夫妻,是家人,是爱侣,陪着你是应该的。我不照顾你,照顾谁。” 颜湘苦着脸:“可,可是我一点都想不起来了,我好想真的,快点想起来你是谁,那样我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了,我一定会对你很好的,如果我们真的结婚的话。” 蒋荣生沉默了一会,片刻后,他说,“想不起来了没关系。这样也很好。” “不好,这样一点都不好。”颜湘摇摇头,往床里靠近了一些,睡下,眼睛看起来有些灰灰地,有点伤心的样子。 颜湘仰躺着,闷闷地说,“蒋先生,你都不知道,我感觉很害怕,因为我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连名字都是你告诉我的,我也不知道该拿什么态度对你,所以总是跟个神经病一样,对不起。” “多多。”蒋荣生微微皱起眉,“不要这样说。” “是真的。我都快神经错乱了,你能告诉我,以前我是个什么性格的人吗?爱说话吗?喜欢吃什么?工作是什么?生气的时候会怎么做?开心了喜欢做什么?你知道吗?知道的话,可以告诉我吗?” 蒋荣生当然知道。 他知道颜湘很温和,腼腆,面对陌生人的时候总是有些紧张,内向但是对每一个人都很有礼貌,一般不太爱说话,只是因为害羞而已,熟悉的人你的话就会多一些。 知道他还有些很坚忍,什么都能扛下去,还有些悲观,可能是生活不太顺利的原因。 也知道颜湘最喜欢吃家里厨娘烤的小蛋糕。颜湘其实不太挑食,因为做雕塑需要很多能量,所以他总是吃很多东西。 知道颜湘是个很有天赋的艺术家,做雕塑的,会画画,素描,国话,油画,水彩,甚至连蜡笔画都画得很可爱。 生气了自己默默憋着流眼泪,忍着,从来不反抗;开心了喜欢笑,栗色的卷毛微微晃动,显得无比可爱。 但是以前的日子,颜湘很少有开心的时刻。 欢喜只是片刻。大多数的时候,都是被折磨得保持着一副逆来顺受的窝囊样子。 如何能说?说了一切都会崩盘。 如此不堪。 蒋荣生道暗地换了各情绪,避重就轻地说,“以前想不起来就算了,生活从这一刻开始,多多是自由的,想说话就说话,想笑就笑,想难过就难过,会有人一直托着你。” “dobby is free……”颜湘小声地说。 蒋荣生:“?” 颜湘解释:“你不知道这个吗?我忽然想起来的,多多是自由的,跟dobby is free……谐音好像。只是忽然想到的。” 蒋荣生哭笑不得,第一次见识到颜湘的无厘头。从前他很少会跟自己说这些。 蒋荣生说:“我知道。” “你也看过《哈利波特》?” “看过。” “真稀奇。我还以为你只会看什么商务杂志,金融术刊,你看起来就像那种很厉害的商业精英。” 蒋荣生摸了摸颜湘的头。 这次颜湘没有再躲开。心里还在想着刚刚的多多是自由的——dobby is free——多多是自由的。 蒋荣生说:“我刚刚说的你听见没有?” “说的什么……?”颜湘想了一下,“噢噢我想起来了,知道了,那我会经常说这些无厘头的冷笑话的。不过,蒋先生,我学习成绩真的不怎么样吧?思维这么跳脱,很容易跳到别的地方去。”颜湘像个小话痨一样。 蒋荣生:“脑瓜子一直在转,灵感才会源源不断地涌出来。你是做雕塑的,这是上帝赐予你的礼物。” “哇谢谢。”颜湘抬起头,发现蒋先生一直在低头看着他。 这时候,颜湘才发现,墨蓝色的眼睛始终深沉如一。 颜湘忽地就因为刚刚自己的无厘头笑话自惭形秽起来。 如果他刚刚对着蒋先生那样一张高贵冷艳的脸,是绝对说不出那么傻气的话的。 小夜灯的光华徐徐流淌下,蒋先生皮肤有种大理石质感般富裕高贵的暖白,眉骨很高,深邃立体。 他的嘴唇微微勾着,是一种沉稳又自在的气度,仿佛正坐在磅礴的会议室中央在听取下属的报告,墨蓝色的眼睛如点漆,深沉成熟。 脸微微侧着,是正在低头听人说话的姿态。 但是感觉蒋先生的耳朵只适合用来听投了哪块地,盖了哪栋楼,赚了多少钱之类的话,而不应该浪费时间听他这种幼稚的笑话。 这种“阶级差距”的感觉在他心里越来越熟悉,越来越清晰,他几乎有种直觉,马上就要想起来了,沿着这道光往下走,很快就能找到来时的路。 “怎么呆了?”蒋荣生伸手摸摸颜湘的额头。 颜湘没有躲开。 等他反应过来自己已经习惯蒋先生短暂的碰触以后,蒋先生已经把手收回去了。 不知道是不是颜湘的错觉,他感觉蒋先生总是很喜欢皮肤碰触,但是每次都很快就收回去,像鲸鱼总是喜欢浮出海面呼吸空气,吸取足够的氧气以后,再继续蛰伏于深沉的海底,安静地在黑暗的水底里巡逻徘徊。 颜湘自己摸了一下自己的额头,摇摇脑袋,说,“想睡觉了。” “睡吧,明天早上我不上班,跟你一起回家。” “不上班能行吗?对了,你是做什么的?我还不知道呢。” 蒋荣生笑了笑,“改天带你去我上班的地方好吗?” 蒋荣生很狡猾,没有回答颜湘的问题,而是悄无声息地敲定了下一次在一起的机会。 “你领导会说你么?我是说…你头顶上还有领导吗?” “没有。就算有,公司有人带小狗去上班的,总是汪汪汪叫,也没人拿他们怎么样。我带自己的太太去公司,也没人会说多一个字。而且多多很可爱,很乖,大家会很喜欢你的。” 蒋荣生这话算是很冤枉蒋氏集团的员工了,尤其总裁办的人,每天上班恨不得把拿个胶水粘牢一些脑袋,小心翼翼,提心吊胆的,竭尽全力不出差错,怎么可能带宠物去上班呢? 但是领导把这个锅扣下来,看在薪水的份上,默默背了吧。 蒋荣生捏捏颜湘的左手无名指,“准备睡觉了,害怕吗?要我陪你吗?” 颜湘心里说你陪我睡觉我才害怕。他虽然有点习惯了蒋先生时不时的皮肤贴贴蹭蹭,但是一起睡觉还是太超过了。 颜湘拉过被子,躺下,说:“我自己睡,又不是小孩子了。” “好吧。” “多多。”蒋荣生忽然叫道,“你喜欢dobby吗?” 颜湘还在为那个冷笑话感到难为情,拉高了一点被子,温吞地说,“还可以。” 其实是挺喜欢的。 蒋荣生说:“你的dobby笑话很可爱,我想起了在我小时候,刚刚回国,吃过一种同样可爱的软糖,叫dobby芒果糖。我已经很久没吃过了,改天陪我一起去找?” “当然。”颜湘很好脾气的,“记得吃起来是什么样子的吗?我好像记得,在北城有个糖果屋,里面有世界上所有种类的糖,如果你记得糖果的样子,肯定可以在那里面找得到。” “可以。”蒋荣生说,“dobby很柔软,很甜,香香的,” 蒋荣生的声音很沉,语调克制又冷静,说起甜蜜的叠字的时候,反差感让颜湘好像真的吃到了那口糖,心脏砰然轻快。 “我很喜欢。”蒋荣生眯起墨蓝色的眼睛,勾着唇,轻笑着说。 第61章 第二天颜湘是被阳光叫醒的。 房间的窗帘被不大不小地被拉开了一些缝隙,不会太刺眼,阳光就从奶白色的窗帘褶皱当中溜进来,柔和地洒在床沿边,直到暖融融的光线带着一点痒意,把颜湘慢慢地弄醒。 睡了八九个小时就醒的感觉很好,完全不像昨天醒过来一样要费很大力气。 现在只需要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在床上划拉两下,阳光仿佛像轻飘飘的羽毛一样滑过,眼皮簌簌地眨了眨,睁开——就看到蒋荣生坐在床边。 正低头,于是就正对上了蒋先生墨蓝色的眼睛。 蒋先生正坐在床边,默默地看着自己。 那双深蓝色的眼睛在阳光的照耀下,颜色变得浅了一些,像新烧出来的琉璃,安静且漂亮,带着一种又薄又脆的宁静。 他似乎已经起来很久了,头发像昨天见面那样整齐地往后梳,露出英俊,深邃的眉眼。 坐在床边不知道多久了,看到颜湘睁开眼睛了才开口,“起来了?” “早餐已经好了,你起床刷牙洗脸换衣服,我去给你再问一遍早餐。今天先试试咸香火腿粥。” “谢谢。” “怎么老是对我说谢谢。”蒋荣生用手背碰了碰颜湘的脸颊,轻柔地蹭了两下,他的手有点冷冷的,语调却平静又柔软,“如果我生病了,你也会照顾我吗?” “嗯?”颜湘艰难地在大清早转动自己的脑子,“应该会吧,如果是结婚的话。” 蒋荣生笑了起来:“是。我不会对你说谢谢,因为在拉斯维加斯的教堂宣誓的时候就已经说过,结婚了,生老病死都要在一起,是刻进骨子里的东西,像呼吸一样,你也不会对总是对空气说谢谢,对不对?” 颜湘想了想,好像的确是这个道理,如果他们真的已经结婚的话。 话又说回来,他发现蒋先生虽然长得那么像混血,甚至面孔还更偏向西方人,但是中文无敌好,能说会道的,很会用言语来让他变得神魂颠倒……不是,七荤八素的。。 蒋荣生又摸了摸颜湘的脑袋:“不过假如我生病了,遇到不好的事情了,不需要你来照顾我,蒋家的下人会看着办的,他们一贯知道该怎做,这些事情交给他们做就好。你只需要坐在一边,就可以了。” “我也会照顾别人的!”颜湘马上说,“以前的时候,我……,我…。” 颜湘想说点什么,但是想不起来自己要说什么,“在以前,照顾…,我一个人。” 越想越痛苦,不止是脑袋有点疼,是那种无力的感觉会涌上来,怎么就想不起来了呢,他知道自己是一定知道的呀,脑袋实在是太糟糕了。 蒋荣生牵着颜湘的手,附身望着颜湘,“脑袋不舒服了?想不起来没事的。好了好了,我们不想了。” 颜湘的眉毛耷拉下来:“我真的想不起来了,昨天医生说什么啦?我什么时候才能恢复以前的记忆,医生有说吗?” 事实上,昨天的会诊,医生花了很大一段时间去说这些事情。 大概意思就是,通过进一步的检查,发现这只是短暂性的记忆迷失,随着颅内血块的自行消除,会一点一点地恢复记忆。 但是这个时间说不准的,有可能是三天,有可能是三年,有可能是三十年。 人脑始终是个太复杂的东西,有亿万精密的神经组织,现有的医学水平无法还无法作出一个准确的数字预估,甚至连记忆恢复也不敢说百分百的把握,只是从血块的位置,病理特征来下结论,会逐步自行消除而已,然后恢复记忆而已。 蒋荣生把颜湘的手握得很紧,表情看上去有些担忧。 片刻后,蒋荣生摇了摇头,语气有些不忍:“医生说,大概是很难再恢复了。” 颜湘有些迷茫:“啊?” “医生说,当初意外坠下去的时候,撞到了海边的石头,溺水,再加上睡了这么久,能醒已然是奇迹。也无可避免地带来一些损伤。” 蒋荣生斟酌着,一字一顿复述,颜湘听着,心里的希望渐渐地渺茫了。 “损伤的代价就是脑袋不好使了?” 蒋荣生摸摸颜湘乱乱的卷毛。颜湘刚起来,头发比平时更膨一些,翘起的呆毛在阳光里散发着浅浅的光。 蒋荣生很善良地安慰着颜湘, “不是脑袋不好使,就只是失去了一段记忆而已。医生说,你不要总是强迫自己回想起那段记忆,这样对身体不好。除此以外,你是最聪明的小孩,你昨天不是还会说冷笑话么?” 他的语气一本正经的。 颜湘:“听起来更笨了!那个冷笑话根本不好笑,你不要再提了。” 蒋荣生轻笑,揉了揉颜湘的脸,“不许提了,好可惜。好了,你去洗漱吧,吃完早餐我们回家了。” 颜湘被揉脸已经免疫了,不再那么想躲开,默默地听着回家这两个字不免有些心动,连问蒋先生自己为什么会坠海也忘记了,听话地去浴室刷牙洗脸。 浴室的洗手台上有一株小小的绿植,颜湘叼着牙刷,边刷边盯着那颗嫩绿的小芽,心里叹了一口气。 虽然还在纠结着蒋先生说的,以后都想不起来的这种惨事。 但是,其实能醒过来可能真的很不容易了吧。 颜湘用手拨了拨绿芽的侧边叶子,软软的,根本不敢用力,仿佛轻轻一掐,嫩叶就会断掉。 生命真的很不容易,从黑暗的土里挣扎出来,不知道经历了多大的痛苦才有见到光明的那一天。 颜湘磨磨蹭蹭地刷着牙,又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头发本来就乱,刚刚还被蒋先生揉了揉,浅栗色更蓬松了,像秋天的时候农场上一团一团的羊毛,柔软得不得了。 颜湘自己也摸了摸。他的头发很神奇,刚起床的时候炸得像一团云,在刷牙的时候,它们慢慢地就顺了一些,垂下来,变成了另外一种样子。 颜湘望着被揉乱的头发,不可避免地想起了蒋先生。 他忽然想到,可能不止他一个人躺在黑暗里感到辛苦,清醒地等待着的人可能更痛苦。 如果他们真的结婚了,如果这么长时间,蒋先生没有找过别人,一直在等,那该多难受。 颜湘刷着牙,慢慢地叹了一口气,心逐渐变得柔软了一些,决定在没有想起来之前,或者直觉非常强烈蒋先生是个坏人之前,暂时相信一下他,把他当作家人。 毕竟他也不认识别的谁了。 洗漱完出去,咸香火腿粥已经摆在茶几上了,蒋荣生正坐在沙发上,面无表情地,墨蓝色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一处,看不出来是在思考,还是在罕见地发呆。 只是蒋荣生脸上无情无绪的时候,看上去非常难以接近。颜湘的脚步顿了一下。 蒋荣生浴室的门被推开的声音,抬眼朝着颜湘望过去,“今天先试试粥,明天在家吃早餐,点菜更方便,家里什么厨子都有。” 蒋荣生把今天的咸蛋火腿粥说得很像应付似的,实际上它味道鲜美极了,米粥熬得软糯无比,入口米就融化了。 咸蛋黄沙沙的口感,火腿片得很薄,淡淡的烟熏香味很容易就被激发出来,又融化在骨汤熬得底子里,肉味清香,一口一口送进嘴巴里,在夏天的早晨吃着特别舒服。 蒋荣生陪着颜湘一起吃早餐,吃的时候,问颜湘,“这个喜欢吃么?” 颜湘快把一碗粥吃完了,点点头,笑着说,“好吃啊。” “记下来。”蒋荣生对着身后说。 蒋荣生身后站着一个戴着银色边框的眼睛的男人,看起来一丝不苟的,脸上的镜片不像是普通的眼镜,更像是科幻片的拟人机器人的特殊装置。 那个人站在蒋先生身后,不像一个人类,更像是一个严苛,谨慎,百分百完成指令的仿真机器人助理。 颜湘模糊地感觉到,以前应该是认识他的。颜湘忍不住偷偷地多看了两眼。 然而颜湘脸上的情绪实在是很明显,眼底澄澈,在想什么轻而易举就能看出来。 蒋荣生抬眸瞥了一眼身后,须臾,开口简短道,“我助理。” 蒋荣生似乎不想过多介绍。 颜湘“噢”了一声,朝着那个人很快地笑了一下打招呼,笑容看起来有些腼腆羞涩。 “认真吃饭。” 蒋荣生忽然淡淡道。 颜湘的注意力被拉回去,蒋荣生坐过去了一些,挡住颜湘往后看的视线,顺便往颜湘碗里放了一块澄黄的咸蛋,淡淡道,“把蛋吃了,有营养。” 这时候,放在茶几旁边的手机响了,蒋荣生抄起来看了一眼,“你先吃,我去处理点事情。”又回头对周容说,“你出来。” 到走廊上,蒋荣生问,“家里的事情都处理好了?” “是的,蒋宅上下的全部换了一遍,旧的佣人愿意退休的退休,不愿意的也已经处理了,稍后在邮箱发照片给您。” “嗯。” 不在颜湘面前,不用藏着了,蒋荣生还是那副心冷手狠的作派,优雅高傲地,什么也不在乎。 有些人从祖上几代开始就在蒋宅里服侍,就像院子里经年的苔藓一样,根已经牢牢地扎在了这座古老的宅子里。 想一下全部铲除,不是那么容易的,只好用一些非典型手段。 蒋荣生的一道指令下去,尽管是见惯风浪的周容也有些心惊,然而他还是一丝不苟地照着做了。 “医院里的医护处理了没有?” “是,今早六点钟通知开会,全部警告过了。手机里面的所有通讯软件全部清理了一次。” “颜湘学校的人呢?” “清理过了。” “还有剩下的那一位的呢?” 蒋荣生指的是齐思慕。 周容如实禀告:“昨天夜里四点钟警察就敲门了,现在人应该还在拘留所里,齐家已经派律师过去了,但是没有威胁,局里有人盯着,蒋氏的律师也开了一个小组,跟进中。” 蒋荣生冷冷地:“钉死他。” 周容点头。知道齐思慕以后很难再自由地踏出光明一步了。 蒋荣生又转头盯着周容,面带微笑,笑意却不达眼底,墨蓝色的眸子深沉静默。 周容心里极其紧张地跳了两下,迅速低头,恭谨:“我知道该怎么做的。颜湘绝不会从我的嘴里知道任何事情。” 他其实想说您瞒得了多久。 医生昨天说过了,随着血块的消退,颜湘是会慢慢想起来的。 但是如果他今天刚在蒋先生的面前说出这个话,三秒钟之后,他就会活生生地从北城医院的顶楼直接抛下去。 蒋荣生点头,略微思索了一下,人基本已经死光了,不该死的也已经送走了,一切都铲除了。 “没有别的吩咐的话,那我叫司机在楼下等着了,待会送您和颜湘回家。” “你去吧。” 蒋荣生低头看了一眼手机,是经纪公司对齐思慕丑闻的紧急公关报告。 发邮件的人看得出来,报告得很忐忑,止不住的小心翼翼和恭敬,生怕投资方发火整死他们。 蒋荣生不怎么在意,收起了手机,推门进去。 从去年冬天,再交了冬,再到夏天的来临,每一天下班,蒋荣生推开这扇门,里面等待着他的,永远是一个安静,整洁的房间。 颜湘在病床上安静地睡着,眼睛闭上,睡得很沉。 房间唯一会动的,只有被风吹过的窗帘,以及因为过于烂熟,坠下来的花瓣,孤零零地飘下来,落在地毯上。 如果蒋荣生抬起眼睛望着玻璃门前面的镜子,他就会发现那种眼神无比熟悉。 童年时刻也是如此,母亲每日接完客回来,下班,推开家里的门,望着空荡荡的房间。 除了坐在破旧的沙发上写字的蓝眼睛小孩儿,没有其他人。 但是漂亮又落寞的女人并不在乎那个小孩,她所期盼的是另外一个人。她曾经在这房间里,与那个男人有过很美好,很幸福的两个晚上,她完全陷进了爱情里。 然后被抛弃了。 然后每一天回来,推开门,期盼着幸福再一次出现。 然后每一天,都会很失望。 是那种平静的,隐忍的悲痛。不会哭也不会失去理智,眼泪裹着情绪,往心里流。 每一天都是这样。 然后,再一个夏天的晴朗早晨,蒋荣生又一次推开了这扇门,墨蓝色的眼睛垂着,片刻后,他抬起眼。 房间里的颜湘还在喝粥,听到声音,转过头来,望着蒋荣生在笑。眼睛的颜色很浅,像散发着甜蜜松脂香味的琥珀。 颜湘的唇角边有一个小小的梨涡,温暖的阳光陷进了柔软的酒窝里。 “你回来啦?我马上吃好了。” 因为粥很好吃,颜湘幸福的眼睛都眯了起来。 “嗯。”蒋荣生也笑,“吃好了一起回家。家里里里外外都打扫干净了。” 第62章 宾利添越在一座古老且恢弘的四合院宅子前面停下来,面前一扇巨大的高高耸起的朱门,朱门旁坐落着两只石狮子,嘴里各自衔着一枚金灿灿的球球。 颜湘隔着车窗,小心翼翼地指着那两座金球,小声地问:“是纯金的吗?你家不怕被偷呀,就这么放在门口。” 蒋荣生随意扫了一眼金球,对颜湘很有耐心地纠正,“是我们的家。” 随后,又回答颜湘脑袋上的问号,“应该是?蒋家祖上的东西,从前有人端着枪在门口守着,没人会靠过来。现在有警卫员值班,有摄像头对着,石狮口里衔着,球很重,也抠不走,没人会拿的。” “这样。” “喜欢?抠下来给你,融了给你做镯子项链?” 颜湘吓着了:“不不不不不,这太贵重了。” 蒋荣生笑了笑,上百万的东西在他眼里宛如儿戏,“这有什么。不过,这风吹日晒的,不好,家里有放在保险柜的,银行里保险柜也有,改天我让人打一套给你,小孩戴金,压压惊,寓意好。” 车门开了,蒋荣生下车,回头伸手牵着颜湘下车。 颜湘撇嘴,跟着蒋荣生下车,“我不是小孩了,而且你是外国人呀?中国的封建迷信,你随口就来。” 蒋荣生捏着颜湘的手指,答道,“我十几岁就回中国了。一直在国内。” 候在蒋宅门前的下人们问候主子,“先生,太太。” 颜湘听得,被这称呼吓得全身发麻,赶紧说,“你们好你们好,别这么叫我,叫我颜湘就行。” 说完,自己忽然又觉得很奇怪,“以前你们是这么叫我的吗?我竟然没有觉得雷人。” 其中一个佣人笑着,很亲切地说,“不是的,从前我们管你叫小颜。那么,还是像从前一样?” 这比“太太”顺耳多了,颜湘的鸡皮疙瘩又退了回去,很乖地点了点头。 佣人用一种熟稔又有礼貌的语气,继续同颜湘聊,“先生说您睡了太久,不记得一些事情了。我们想着,还是先按礼数向您问好,不喜欢我们再像以前那样。您说呢?” 颜湘说:“不要太客气就行,谢谢姐姐。” 这声姐姐太甜了。真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小孩。 她们笑着还想说点什么的时候,蒋荣生十指紧扣颜湘的手指,淡淡地瞥了一眼整排人,语气很清淡,“进去吧。” 然后拉着颜湘的手,头也不回地跨过门槛,进了蒋宅。 入目是一方宽阔的池子,池里的锦鲤跟普通锦鲤不一般似的,游荡起来,流水潺潺,有种禅意般的灵气。 影壁是上雕刻着百鸟朝凤,仔细看,上面的每一只鸟儿的顶冠和眼睛,身上的亮片全部都是用珠宝和玉石镶嵌上去的,羽毛的纹理用的是丝织品配以华丽的真羽,夜晚看,影壁也是熠熠生辉的。 垂花门的左边是抄手游廊,游廊栏杆外错落摆放着艺术品。 颜湘看了一眼,只能认不出来那些画和瓶子,但是从门口的金球,和影壁上的宝石来看,那些放着的艺术品应该非常昂贵。 跨过垂花门,里面更是别有洞天,庭院方阔,其余三面肃穆地坐落着厢房。 说是厢房,只是因为这房子的四合院规制过于标准,在规制之下,又结合了现代的元素,西面,北面,东面各是三栋奢华气派的独栋别墅。 庭院中间池泽环抱,有只洁白的仙鹤在池子边喝水,看到人来了也不害怕,百无聊赖地扑了扑翅膀,继续啄着池边的小石头。 颜湘忍不住侧目,瞥了一眼身旁的男人,刚醒的时候颜湘还对蒋先生怀有高度戒备。 虽然蒋先生看上去第一眼就气场高贵,出身不凡,是那种很典型的商务精英人士,有钱,矜贵,克制,成熟,优雅,但是越神秘越强大,颜湘就越害怕,这个世界上也有演技很好的骗子呀?万一是骗子骗他怎么办呢? 颜湘就非常担心,担心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人是什么坏人,脑袋里迅速划过什么诈骗的,担心这个男人要骗钱,骗他背什么高利贷之类的。 现在那些幼稚幻想全部打消得一干二净。 就算抓自己去割腰子,两个腰子都拿了,估计也抵不了这院子里的一棵杉木。 “你怎么这么有钱?”颜湘四处环顾了一下宅子,小声哼哼。 蒋荣生听见了,笑了笑,侧头说,“喜欢?那你一直在这里,好不好。” 颜湘的眼皮褶皱鲜明,微微的一道弧度,眼睛又圆,笑起来的时候满脸天真:“说得好像要把我关起来一样。” 蒋荣生顺着颜湘的话说,“你乖乖听话就不会发生那种事。” 颜湘咯咯笑起来,“你的冷笑话比我还无聊。故意吓我?失败啦!” 他完全不相信蒋先生会做那种事。 虽然感觉不太了解蒋先生,但是那也只是因为蒋先生社会地位高一些,阅历丰富一些,经验成熟一些,惯会克制自己的,轻易看不透他的情绪。颜湘已接受自己在他面前犹如一张白纸的事实。 但是唯有一点,应是表里如一的。 蒋先生这个人看起来是非常成熟的,游刃有余,而且很好说话,仿佛发生任何事情他都会面不改色,迅速用最冷静,最理智的方式解决。 把人关起来这种行为对蒋先生来说太极端了,太轰轰烈烈了,像是天方夜谭一样。 蒋荣生敛着墨蓝色的眼眸,沉沉地望着颜湘,只是轻笑,“不好笑?那下次不讲给你听了。” 颜湘:“是的,讲不如做,让我给你说个冷笑话,做个示范。” 蒋荣生很有兴趣地看着生动的颜湘。 颜湘边走,边一本正经地说,“这个世界上有北京,南京,东京,你知道为什么没有西京吗?” 蒋荣生很认真地想了想,片刻后,他摇摇头:“为什么。” 颜湘得意地笑:“因为西经被唐僧取走啦!” 蒋荣生:“?” 蒋荣生:“……” “怎么样,是不是很冷?” 蒋荣生终于有种从来没有过的心情,被小孩逗得,想笑,但是又觉得有点无语,两种心情交织在一起,一时间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只好用力捏了捏颜湘的脸。“脑袋瓜每天都在装什么!” “唔……!有点疼!快放手蒋先生。”颜湘胡乱地挣扎,像被拎住颈后软肉的小狗,呆毛乱晃。 “嗷——嗷!” 一声响亮的狗叫声,或者是狼嚎声。 颜湘回头看过去,就看到一只像熊一样大的生物在他的面前,浑身都是黑的,瞳孔是典型的野兽的瞳孔,正在发亮,死死地盯着颜湘的腿,喉咙里发出咕哝咕哝的翻滚声,那个东西全身都是毛,可是好像还是可以看到它嘴里的牙齿有多么尖锐,仿佛轻轻一咬合—— 动脉就会瞬间穿个洞,血“滋”地一声飙出来! 颜湘吓得往蒋荣生身后躲,想跳到蒋先生的背上去,不要碰着地面。 蒋荣生回头,一边护住颜湘,回头瞥了一眼,是非常激动的西蒙。 他作为犬的主人,完全看得出来西蒙并没有一丝一毫攻击颜湘的意思。 在颜湘睡着的时候,西蒙最常戴着的地方,就是以前颜湘画画做雕塑的地方。 西蒙常常会在那里睡觉,一睡就是一整晚,不走,连蒋荣生的床都很少跳了。 犬的鼻子比人的鼻子灵敏许多许多,在东厢房呆着,也许西蒙还能在空气中闻到一点颜湘的熟悉的味道。 它是很喜欢颜湘的。非常非常喜欢,所以一只烈性犬才会在颜湘的面前整体撒娇打滚,坦然又热情地露出肚皮。 曾经做出的那些事情,只是因为它是一只忠犬,无条件服从主人的命令。 即便违背本心也好。 伤害了颜湘,西蒙几乎是肉眼可见的悲伤和颓丧。 颜湘再也没回来,西蒙有时候会流眼泪,用爪子搭着蒋荣生的裤腿,似乎是无声的恳求和忏悔。 在哪?惹他不喜欢了是不是?什么时候回来?回来还生我气吗? “咕哝——咕哝——嗷嗷嗷嗷!!!嗷!”西蒙响亮地叫了起来,越来越激动,似乎马上就要扑上来。 颜湘被吓得魂飞魄散,环住蒋先生的右手臂在发抖,浑身冰凉。 蒋荣生立刻抱着颜湘,长腿迈了几步,进了就近的东厢房,关上了门,插上栓,回身,半跪下,附身包裹住还在发抖的颜湘,低声安慰他,“好了好了,不怕了,我们进了屋子。” “你怕狗是不是?我将它抓去地下室,再也不放它出来。” 颜湘没回答,仍旧在发抖,左手和右手的指尖几乎痉挛了,不正常地抽搐着。 蒋荣生摸摸颜湘的脸,手上沾了一脸泪水,他怔愣片刻。 颜湘又惊恐又伤心,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流着眼泪,耳朵哭得发红,刚刚那个高高兴兴说着笑话的小孩仿佛只是美好的梦。 “颜湘……?多多,多多,我在这。”蒋荣生附身抱住颜湘,一边拍着他的背,一边亲吻着他的额头和眼角,“抱紧我,我在这。” 颜湘抓着蒋荣生的西装领子哭了很久,直到工整立挺的领子完全皱了,上面还沾了湿漉漉的眼泪。 蒋荣生用袖子边缘给颜湘擦眼泪,轻轻地,边擦,边微侧着头,用墨蓝色的宛如湖水的眸子望着颜湘,声音低沉又柔软,“宝宝,宝宝,宝宝,抱抱好不好?” “我好害怕。”颜湘一抽一噎,捂住了耳朵。 突如其来的像熊一样的东西,从眼睛看到它的那一刻起,脖子上的动脉就很痛,仿佛已经被咬穿了血管,整个世界都变成了血腥的朱红色,他吓得好想尖叫,心脏疯狂跳动,好像要变成一把锤子,把身体里各个器官砸得稀巴烂,他的身体变成一摊模糊的血肉。 真的很害怕。但是同时,颜湘又很茫然。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害怕,这种失态让他觉得很羞耻!就像立刻要坠崖的车子,他要马上弄清楚自己的位置,然后发送求救信号! 但是,他在哪里? 他记忆是一片空白的! 这让颜湘更加感觉恐怖。 颜湘弄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惊恐,几乎要发狂,手指抖得停不下来,这是不正常的抽搐!他病了,他是神经病才会出现的反应。 紧接着进了这间屋子。关上门,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满屋子的玉兰花香味好像会杀人。 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感觉很冷,这栋房子。玉兰花不是玉兰花,好像是地狱里才会开的那种曼陀罗,颜湘耳朵仿佛还能听见冤魂的叫喊。 颜湘捂住了耳朵——耳朵一直在耳鸣,不知道是哭得,还是在尖锐的金属耳鸣声音里听到了很可怜的求救声。 来自两只小兔子。 是的!两只小兔子,骨头都被啃烂了,眼球掉落在地上,咕噜咕噜地滚! 颜湘躲进了蒋荣生的怀里,不敢再看,连哭也不敢,生怕被小兔子的眼珠子盯到。 他心虚,他愧疚,他想大声说对不起,他想得脑袋快要炸开,头很疼。 颜湘在蒋荣生的怀里,忍受着疼痛,带着哭腔,迟钝地,“这里…不是我的家,是不是。我不喜欢这里,一点也不…。” 蒋荣生顿了片刻,继续从上至下地,一遍又一遍地捋着颜湘的背,像给小孩乖乖呼噜毛:“怎么会呢?我们结婚了,我是你唯一的家人。” 颜湘坚持着,闷闷地:“我不喜欢这里。” “你喜欢的。”蒋荣生低头看颜湘,哄着他,“进门的时候你还在说冷笑话呢,只是怕狗而已,嗯?” “你喜欢的,这就是你的家。” 蒋荣生单手抱起颜湘,去打开东厢房的门,“你只是不喜欢这栋宅子而已,这种了玉兰花,你不喜欢对不对?我们去主宅,回房间,外面的狗被牵走了——” 外面再没有声音,西蒙被蒋家的下人们拉走了。 蒋荣生推开了门,颜湘趴在蒋荣生的怀里。他只有一米七几,又轻,而蒋荣生一米九,巨大的体型差距下,蒋荣生可以很轻松就可以抱住他,往院子里走。 庭院里有一只仙鹤,流水潺潺,没有那头熊的踪迹。 蒋荣生抱着他进了主宅。 脱离了东厢房,又没看到那头熊,颜湘感觉好了一些,手指还是有点抖,心脏跳得很快很快,但是已经从那种恐怖的幻觉当中抽离出来了。 颜湘定了定神,拍拍蒋荣生的肩膀,很不好意思地说,“把我放下来。” 蒋荣生把颜湘放在了沙发上,给他倒了一些温水,喂给他喝,附了两颗药片。 颜湘全部吞了下去,自己安静地在沙发上坐着,捧着水杯。 蒋荣生坐在沙发上陪着颜湘,安静又耐心地等着颜湘的手指头慢慢地停止了抽搐,他捏捏颜湘的手指,又用掌心,十指把颜湘的手完全包裹住,握着不松开。 亲密的接触是世界上最能抚慰人的方式。再加上蒋荣生身上有一种很冷静,很强大的力量。 这种气息仿佛会传染,慢慢地,完全贴住颜湘的肌肤,一点一点地抚慰着颜湘惊恐又茫然的毛孔和心脏。 过了一会之后,蒋荣生牵起颜湘的手,在屋子里转。 蒋荣生先打开了鞋柜,里面放了常用的一些鞋子,除了蒋荣生平时常搭配的各式皮革鞋子,有长靴,切尔西短靴,正式的牛津鞋,舒适的德比鞋,款式稍带着风骚气息的孟克些等等。 除此以外,还有一排马丁靴,一排帆布鞋,一看就是年轻小孩才会穿的。 两种风格迥异的鞋子排列在鞋柜里,有种奇妙的反差感,错落放着,又有如水乳般交融。 蒋荣生说:“以前你总是喜欢穿马丁靴。玄关桌子那还有马丁靴保养剂。” 颜湘拎起其中一只靴子,在脚上比了比,是适合他的尺寸。 颜湘又把马丁靴放了回去,又拿起另外一只,不同的牌子,尺寸号码大小也不同,但是都是适合他的尺寸,刚好。 于是慢慢地相信,这的确是他常穿的鞋子。摸到熟悉的东西,他的心慢慢地平静了一些。 蒋荣生站在一旁扶着颜湘,任由他试,去触碰他所熟悉的东西。 就像一个刚刚出生不久的婴儿,突然去到了陌生的地方,惊恐不安,甚至害怕得流眼泪了。 这时候有经验的家长就会拿出小婴儿平时抱习惯的毛绒玩偶,放在宝宝的身边,轻轻地逗着他。 柔软的毛绒兔子贴着婴儿的脸蛋,吸饱了婴儿脸上衔着的泪水。 可怜的小宝宝把脸埋在柔软的玩具上,嗅着上面熟悉的气息,宝宝就会慢慢地平静下来,心情不再那么不安。 蒋荣生又拉着颜湘去大厅,又指了指楼上主卧,“你搬进来的之前,屋子里的插头是够用的,因为我偶尔在家里工作,也只用到电脑。” 蒋荣生笑了笑,“但是你电子产品特别多。用iPad看动漫,有游戏机,用电脑建雕塑模型,手机,耳机都要充电,所以只好给你各放了一个排插,不然你老是哼哼唧唧地说插头不够用,又不说。” 颜湘低下头去看,白色的排插跟古色古香的古老宅子好像确实有点不搭。 但是现在上面没有人用,倒是没有灰尘,却也没人收起来,仿佛明天?或者后天?就会有人用一样。 蒋荣生又带着颜湘去了楼上的房间,推开门,里面全部都是白色的石膏像,用透明的防尘布盖起来。 地面上还堆了石膏桶,画架,笔,尖尖的刀,还有一台台式的电脑,墙上挂了两条围裙,上面全部是颜料,看起来用了很久了。 蒋荣生站在颜湘的时候,“没生病之前,你是一个做雕塑的艺术家——你不喜欢大家叫你艺术家,但是我觉得你是。很有天赋的一个小孩,看你作品的第一眼,我的心就动了一下。” 蒋荣生淡淡地说着,好像在回忆着从前的事情。 颜湘走过去,摸了摸那些石膏像,半晌以后,有点伤心地说,“可是,现在我不会画画了,我全部都忘记了。” 蒋荣生:“不是这样的。画画是人的本能,从猴子刚刚变成人类的时候,人就会画画了。你只是暂时地忘记了一些技巧,技巧可以学习,天赐的本能无法忘却。” 是这样吗?颜湘慢慢地想着。 须臾,颜湘望着那些石膏像,半跪下来,仔细地端详着,用手指,一点一点地描摹着泥塑的,大理石的起伏。 颜湘几乎有点着迷了,甚至想亲亲房间里姿态各异的像。 “还有呢?我还想看看以前生活的样子。——我是喜欢那个房间里的雕塑的。” 蒋荣生又牵着颜湘去了书房,从书架上抽出一本画册。 原来是应该是A4纸的,现在用线装订成了一本册子,边缘有些卷翘了,可能是被人翻了很多次。 上面画的全部是同一样东西,一座游乐园里,巨大的过山车。 像西方故事里会飞的龙一样盘绕在海边,底下绽放着宛如星星一般的小彩灯,看起来特别幸福。 下面还有签名,有些潦草。 然而颜湘能认得出来是自己的签名。 颜湘一张一张地翻过去,看得很认真。 蒋荣生说:“这是我们结婚的那一趟旅行。我还在加州有工作,你语言不通,又没带游戏机过去,就坐在窗前画画,当时A4纸没有订好,有时候画页会飞到我的文件里去。” 颜湘笑了起来,心想开会开到一半,突然看到一张过山车的涂鸦,蒋先生一定很无奈。 画册旁,还有一张明信片,只是被撕碎了,又被粘了起来。 蒋荣生坦然地说,“这是我们吵架的时候,赌气撕掉的。后来我用胶布重新把它粘起来,跟画册放到一起。” 颜湘捏着那张明信片,没有说话。 蒋荣生:“多多,一段关系里不止有幸福,性,有时候它也会有分歧,争吵,这张明信片就是分歧的结果。我们的关系是那么地真实,” 蒋荣生又打开保险柜,里面除了放着一些现金,武器,成摞的金条,还有一张薄薄的纸。 蒋荣生把它抽了出来,摆在颜湘的面前,循循善诱,“你不要再说这不是你的家了,好么?我们已经结婚了,各自的手上戴着一对在市政厅交换的戒指,你亲手给我戴上的,我亲手给你戴上的——这是在LA领的结婚证书。” “多多,我们可以吵架,可以产生分歧,但是不应该分开。” 颜湘听着蒋先生的话,眼睛落在面前的结婚证书上。 那是一张浅褐色的薄薄的纸,上面写的全部是英文,但是marriage license,Las Vegas这些词颜湘还是认识的,上面还有自己和蒋先生的姓名,国籍,出生年月。 不仅如此,仪式的举办地、时间、牧师和见证人的签名都填满了,说明这是一张举行过仪式的结婚纪念证书。 颜湘感觉自己的心跳得有点快,他从来没感觉过,自己的左手无名指那枚戒指的存在感那么强烈,现在好像在微微发烫。 蒋荣生双手环抱住颜湘,闭上了眼睛,轻轻地摸着他的后颈。 那动作看起来十分地温柔,但是又很像猛兽一口衔住了猎物的后颈命门,死死咬住,再无放手的可能! 颜湘垂手站着,身体被高大的男人揽入怀中,无法动弹,只能微微地抬起头,不然他会呼吸不过来。 颜湘的脖颈雪白,下颚纤细,看起来羸弱不堪,有种天真又容易掌握的幼稚气息。 他的目光垂下,默默地看着那张褐色的结婚纪念书,最终闭上了眼睛。 第63章 蒋荣生一整天都没去公司,傍晚的时候在家里加急处理了一点邮件,晚饭也没吃。 直到晚上十点钟,蒋荣生分秒不差地结束工作,他才站起来,推开书房的门,往楼下大厅看。 大厅空荡荡的,蒋荣生按开手机屏幕,低头扫了一眼,这个时间颜湘应该坐在餐厅的桌子前喝药,喝完就要洗澡睡觉了。 蒋荣生轻轻地皱了一下眉,“他呢?” 佣人对这位主子非常忌惮,语气恭恭敬敬地,“小颜下午的时候在画室里呆了一会,然后从傍晚到现在,一直在房间里,我们没进房间,他大约是在休息吧?从医院回来也累了的。” “没吃饭?” “吃了一些的。” “药呢?” “热了两次,小颜喝了,剩了大半碗还在炉子里温着。” 蒋荣生轻轻地“啧”了一声,横了一眼佣人,“他我自然会管教,你们别的事情可以顺着他,但是吃药,吃饭这种事你们也该严厉一些。有时我会出差,你们在家照顾着,身体的事情别让他任性。” 走了几步,蒋荣生又气不过,回头继续说,“他就是那样的性格,拖拉娇惯,饭不好好吃,药也不喝,像什么样子了。” 佣人点头,“我们知道了的,先生。” 走廊上打着暗暗的古灯,光线晦涩,落在蒋荣生的下颌线上。 五官忽明忽暗,虚影错落间,隐约可见蒋荣生微紧绷的嘴角,墨蓝色的眼眸深沉静默,看得出情绪不是十分愉悦。 蒋荣生来到房门前,轻轻地推开。 屋里打着暖黄色的灯,颜湘正背对着门,坐在卧室的美人榻上。 房间里的热烧得很熟,他已经脱掉了黑丝绒斗篷和毛衣,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米色长袖,圆领的设计有些松垮,露出纤细白皙的脖颈,正低着头,不知道是在发呆还是在看书。 蒋荣生回头对佣人说道, “去,去煎一碗新的药。顺便拿些太妃糖一起。” 佣人点点头,转身往厨房走。 蒋荣生进门,颜湘还是一直背对着他,似乎没有听见声响。 直到蒋荣生走到他身后了,俯下|身去笼罩着他,颜湘才有所察觉似的,回头,抬头看了一眼。 蒋荣生这才看见,颜湘手里捧着游戏机,屏幕上的画面还在跳动,花花绿绿的页面,看了人脑袋就要疼。 蒋荣生只感觉工作的时候,都没有现在太阳穴疼,一阵一阵地发紧。 颜湘的表情好像有点心虚,手指却依旧很不要命地按着上面的键,画面发出音效声,游戏小人又做了一个新的汉堡,“叮咚”一声,出单! 蒋荣生:“……” 他低头扫了游戏界面,下巴轻轻地抬了抬,“你玩。” 蒋荣生之前看过颜湘玩游戏,知道这是很重要的关卡。 从下午到晚上,不吃不喝,一直在房间里面玩游戏,看到他来了,就算心虚,竟然还在玩。 蒋荣生几乎都要冷笑出声了。 但是他就是这样的人,越有情绪,脸上的表情就越风和日丽,温柔的墨蓝色的眼睛看着人的时候,实在是很有迷惑性。 蒋荣生微笑地看着颜湘,摸摸他的头,很温和地说,“玩吧。待会把药喝了。” 戒尺随时放在卧室的床头柜旁边,有小牛皮质的,有竹子编的,还有纯黄杨木制的。 要是不知道痛,地下室还有很多其他材质和花样,可以一样一样地试,试到知道错为止。 他家这个实在是欠教训了,非常不听话。蒋荣生准备等他好好地打完这一关,把药喝下去了,开动戒尺。 颜湘那头本来玩游戏玩得好好地,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蒋先生进来之后,他莫名其妙地就有点羞愧和心虚。 奇了怪了呀,蒋先生既不是他的老师,也不是他的mummy更不是他的daddy,被抓到玩游戏怎么了? 而且他还说让自己玩,这么大方的请求,是吧,他怎么能半途而废呢?他感觉今天状态尤其好,连续开了两三个地图,小卡车嘟嘟嘟一路开疆拓土,不继续打的话真是太浪费了,说不定今天玩到半夜,游戏就直接通关了。 颜湘一边给自己加油打气,一边在蒋荣生的注视下,继续低头玩游戏。 就是身体倾斜了一些,堪堪躲过了蒋先生的墨蓝色眼睛。 直觉告诉他,想要活着的话最好还是这样做比较好。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口轻轻地响起了敲门声,“小颜,在休息吗?药熬好了哦,要喝药了。” 蒋荣生直接说,“端进来吧。” 佣人推开门,便看到先生和太太一起坐在美人榻椅上,太太盘着腿,手里还在捧着游戏机,先生坐在一旁陪着他,高大的身影几乎快要把太太完全笼罩住。 侧旁乳黄色的落地灯散发着莹润的光芒,让他们的之间的气氛宁静又温柔。尽管先生没什么表情。 佣人只敢看了两眼,不敢多留,怕打扰他们,把药放下就走了,托盘上还放着一杯先生习惯喝的柠檬橙汁,和送药的太妃糖。 游戏正处于两关之间的加载阶段,黑屏当中,新的一关还没有开启。 蒋荣生直接从颜湘的手里抽走了游戏机,淡淡地,“喝药吧,我看着你喝。” 颜湘乖乖地“噢”了一声,没喝药,反倒是被中药旁边漂亮的糖果吸引了注意力,他拿起旁边的糖吃了一块。 那个糖是家里佣人新尝试做的果浆蜂蜜太妃糖,整齐地摆在瓷碗里,下面还贴着一个小小的白色标签,上面用英文花体字标了“Toffee”,应是有各色果浆,糖果五彩斑斓的。 颜湘吃了其中一颗,奶香浓郁,黏糊糊的,好像还在拉丝,柔软又甜蜜的味道让颜湘很想再吃第二颗。 这时候,蒋荣生止住了他伸向糖碗的手,语调带了一些命令,“先喝药。” “…好吧。”颜湘抬头看了蒋荣生一眼,发现蒋先生的心情好像不太美丽,于是颜湘不敢乱来了,他苦着脸,端起那晚黑色的汤药,还没喝下去,刚放到鼻子旁边,颜湘就闻到了很酸很腥的药材味。 颜湘呜呜地想把药拿远一些,蒋荣生在他耳边,语气不带一丝感情,冷冷地命令道,“喝。” 颜湘没办法逃掉,鼻子微微皱了一下,痛苦地闭上眼睛,端起药,屏住呼吸。 因为有点紧张,瓷碗不小心磕到了牙齿,发出轻轻的“咔哒”一声,中药已经从瓷碗滑进了喉咙,瞬间整个嘴巴都弥漫开苦涩的味道。 药源源不断地涌过来,但是颜湘根本不敢停,因为鼓起勇气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 颜湘双手捧着碗,眼睫毛一直不安地颤动着,咕噜咕噜地喝了大半碗的药,感觉好像快到底了,才猛地把碗挪开,递给蒋荣生看, “这样可以了吗?” 蒋荣生低头看了一眼,随手给颜湘的嘴里塞进了一颗圆润的果浆蜂蜜太妃糖。 他漫不经心地低头看了一眼碗,药汁几乎已经喝光了,上面只剩下一些浅浅的黑色药茬。 蒋荣生点头,“可以了,很乖,宝宝。” 颜湘松了一口气,没在意蒋荣生怎么唤他,现在他的整个世界都被那一颗蒋荣生塞进嘴巴里的,甜滋滋的太妃糖拯救了。 吃完药,两个人继续靠着,颜湘在玩游戏,蒋荣生静静地看着他。 让颜湘休息了一会,蒋荣生起身,摸摸颜湘的头,“你在这里坐好。糖不要吃太多,我去拿东西。” 颜湘吮着嘴里圆圆的太妃糖,喝完药让他觉得轻松了很多,眼睛像往常那样,圆圆的,中间鎏金般的琥珀色眸子看起来纯粹又天真,“拿什么?” 蒋荣生抚摸着颜湘的手指一顿,很轻地笑了笑, “一些会让小孩子很听话的东西。” 颜湘不明白,低头,又吃了一颗糖,问,“太妃糖吗?” 颜湘今晚默默地吃了五颗果浆蜂蜜太妃糖。 他整个人好像染上了那种甜蜜的果浆味,头发卷卷的,样子温和又可爱。 他的嘴唇沾了糖果裹上的蜂蜜渍,把他的嘴唇染得亮晶晶的,在乳黄色的灯光下看,含着糖果的嘴唇微微撅起,很润,柔软且温热,正在用那样一张温软的唇微微笑着,天真地看着面前的男人。 蒋荣生心头微动了一下。 “太妃糖会让小孩子听话吗?” 蒋荣生于是就问。声线平缓低沉,深蓝色的眼眸沉沉地注视着颜湘。 “会吧。这个很好吃的,用这个作为诱惑,会听话的。” “比惩罚更有用?” 蒋荣生看着颜湘可爱的眼睛,温热的嘴唇,他轻声问道。 “当然啦。而且这样对小孩子更好一些吧。如果只会用惩罚的话,家长和小朋友之间的心会越来越远的,对感情不好。” 蒋荣生坐回了榻上,靠在颜湘身边,也吃了一颗太妃糖,慢慢地含着。 他觉得这个糖并没有那么甜,不知道为什么蜂蜜粘在颜湘的唇上的时候,看起来会那么浓郁甜蜜。 “好吃吧?”颜湘微侧着头,看着蒋先生优雅地含着一颗糖果,墨蓝色的眼睛微眯了眯,似乎在感觉糖果的味道。 “是好吃的吧。”颜湘殷勤地问。 蒋荣生没什么表情,说,“一般。” 接着,他又把嘴里的糖果强行嚼碎,吞下去,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柠檬红茶,又说回刚才的话题,“可是,惩罚是最有效率的手段。” 颜湘:“小朋友就是要慢慢教的啊,哪有一朝一夕就立刻变得很有规矩的小孩子,就跟玩游戏一样,有动作游戏,也有慢节奏的种田游戏,家长跟小朋友日积月累的相处,从游戏内核来看,一开始就设置成了慢节奏游戏噢。” 颜湘想了想,又说,“而且,好残忍啊,小朋友都是很可爱的,怎么打得下手?怎么舍得?” 颜湘说这话的时候,是很真诚的。他脑袋里正在想象着小孩子小小的身躯,柔软的眼神,被可爱得晃了晃脚。 他对于蒋先生的想法,很不赞同地摇头,脑袋上的卷毛随着他摇脑袋的动作一晃一晃地。 颜湘正在思索,水润,沾满了蜂蜜糖浆的嘴唇微微鼓起来。他有时候还会不自觉地舔一下嘴巴,很馋太妃糖的甜蜜味道似的。 蒋荣生深蓝色的眼睛长久地注视着颜湘的嘴巴,没什么表情。 许久以后,他才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用手指抹过颜湘的饱满柔软的下唇,语气平静,“是啊,怎么舍得。” 颜湘虽然已经习惯了蒋先生随时的触摸,但是都是脸颊,头发这种不太敏感的地方。 现在忽然地揉过嘴唇,颜湘仿佛心尖也被掐了一下似的,指腹强势又克制的触感,再加上蒋先生一直在深蓝色的眼睛望着他,颜湘心里有种酥酥麻麻的感觉。 他很迟钝地躲开,别过脸去,脸红红地,没说话。 蒋荣生忽地说,“多多,我想要奖励。” 颜湘依旧很别扭,不看蒋先生。“为什么?什么奖励?我什么也没有。” 第64章 蒋荣生盯着颜湘的唇,笑了笑,说,“算了。喝完了药你去洗澡睡觉吧,睡觉之前我再跟你说一些事情。” 说着,又去拉颜湘的手,“游戏机收起来了,不要再玩了。” 蒋荣生的语气有些严肃,颜湘不知怎么地,有些害怕,讷讷地把游戏关掉,穿鞋,因为总是盘着腿玩,穿上拖鞋的时候腿甚至有些刺痛,麻麻地,踉跄了一下。 又被蒋先生横了一眼。 颜湘大概知道是一直在玩游戏,惹到他了,颜湘笑笑说,“不疼,不疼。” “……” 蒋荣生没说话,眼角轻挑,表情寡冷。 他换了个姿态,微微交叠着双腿,双手环抱,用那种冰冷冷的目光,一路注视着颜湘蹲在行李箱前面,扒拉开箱子,在里面翻找睡衣,头埋得低低的,似乎越来越心虚的样子。 于是蒋荣生又心软了一些,不再用视线逼迫他,收回了眼神。 等到颜湘去洗澡了,蒋荣生随手拿起颜湘的游戏机,打开看了一眼,玩了一天,都没电了,屏幕上的点亮标志显示只剩7%。 “……” 蒋荣生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有些头疼又无奈的样子,起身,拉开抽屉,从里面翻出了游戏机的充电器,插好插头,再连到游戏机上,屏幕上显示了一个正在充电的标志。 蒋荣生顺手再拿游戏手柄去充电。 颜湘洗澡的时候还想着呢,刚刚忘记拿游戏机去充电了,不然洗完澡可以再偷偷地玩一小段时间。 结果洗完澡穿完衣服出来,就看到游戏机已经被拿去充电了,就连手柄也正在充电中。 而蒋先生本人正坐在椅子旁边,膝盖上放着一本大约两个指节厚的线状书,封面十分肃穆,大约是写着外文。 “过来。” 蒋先生对着颜湘说。 颜湘乖乖地走过去。 “游戏机你帮我拿去充电啦?谢谢。” “嗯。” “那我待会可以再玩一小会吗?睡觉就关。” “不行。” 颜湘的圆眼睛垂下去,但是也没多挣扎,“好吧。” “以后一天只能玩一个小时。我不在家不能玩。我出差的话就打视频,你在我面前玩,我给你记时,一个钟头。” 颜湘大惊失色:“这怎么够?” 蒋荣生的语气平稳又克制,但是没有丝毫反驳的余地: “你这么大个人了,我也不想像家长一样管教你,但是你今天真的太不对了,一直在玩,饭没吃,不睡午睡,药也是热了好几次才喝下去,根本没按时喝药,你说说,你做得对么。” “我明天不了。”颜湘委屈巴巴地,嘴巴微微撅起来。 “不行。”蒋荣生严厉地指出颜湘做的不对的地方,又耐心地说明惩罚,“所以接下来这一周,每天只能玩一个小时,如果被发现偷偷玩,缩减到半个小时,最后是你不会再有机会碰到它,我说得够清楚么?” 颜湘心都碎了,好像眼睁睁地看着游戏机插了一双翅膀,在他面前飞走,很绝情地对他说“拜拜。” 如果颜湘是小狗,长了尾巴,那现在尾巴肯定软趴趴地垂在地上,很低落的样子。 蒋荣生又说:“如果你按时吃饭,按时睡觉,下次去医院体检,医生说你身体变好了,那可以奖励,一天可以玩两个小时。” “两个小时……好吧,好吧。”颜湘一副很窝囊的样子,只能接受了,尽管很不情愿。 他的潜意识里好像没有反抗蒋荣生的意思,问“凭什么?那是我的游戏机!你凭什么管我?” 没有。 颜湘本身的性格就很柔和,讷讷地,且很软糯,几乎是个没有脾气的人。 从前除了一些一定要坚持的事情,其他时候都非常好说话,很少对别人说个“不”字。 现在也是这样。 尽管颜湘忘记了很多事情,但是性格还是没有怎么变化。 如果一定要说跟以前有什么不同,大概是失忆以前一直非常辛苦,很多事情都隐忍地平静着,往心里憋。 生活一直在教会人们一件事情,就是保持沉默,保持冷漠,把自己磨炼的刀枪不入,成铜墙铁壁,就可以减少一些受到的伤害。 浑身像刺猬一样,到处都是刺,就可以无所不能,勇往直前,无往不利。 蒋荣生就是这样的。 他天生就是一个很冷感的人,对什么事情都不在乎,厌恶的只有挥之不去的血腥味和混乱的斗兽场血腥,情|色,疯狂的一切,除此以外他一向都很安静。 同时他也是一个控制欲非常强烈的人,想要的,就一定一定要得到。 两种性格矛盾交织,让他在大众面前的形象非常良好,成熟,游刃有余,风流,处变不惊。 只有离他很近很近的人,才知道他骨子里的掌控欲达到了一种扭曲的状态,是常人所不能承受的阴|暗和偏|执。 蒋荣生不在乎这个世界上的大部分事情,所以他可以永远保持冷静和克制。 如果他想要某个东西,比如继承蒋家,将蒋家的王权富贵和滔天权势踩在脚底下,那么他将是一个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状态,做出许多令普通人心惊的事情,人性,伦理,规则,他统统无视,在自己的道路上大刀阔斧,稳步前进。 颜湘曾经像游乐园的星星一样照亮了他的心,像初雪一样让他感觉柔和又宁静,于是被蒋荣生纳入掠夺的范围。 他曾经做出过很多在一对普通情侣之间难以理解的事情。 然而爱是刺猬的柔软肚皮。 蒋荣生也会变得跟以前不一样。 他会给颜湘念故事书,会在他生病不愿醒过来的时候,长长久久地看着他,甚至像天真孩童一样想象着他醒过来的样子,会怀念着他去坐一次曾经甜蜜的过山车。 发现空荡荡的身边,他又会赌气地想毁掉整座游乐园,毁掉整个世界,他甚至想毁掉自己,站在高楼上的时候,他有时候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会因为小朋友柔软又天真的话,收回已经做出的决定,也会一边头疼着小朋友老是玩游戏怎么办呢,一边又帮他拿游戏机去充电。 爱是刺猬的柔软肚皮,让人心软得不成样子,成了一个露馅的红豆汤圆,满心溢出的都是滚烫炽热的甜甜馅料。 颜湘也变得有一些不一样。 从前他总是隐忍。 现在不太一样。 颜湘倒是没有直接正面刚的觉悟,就是半不情愿地赖在床上,小声地哼哼唧唧的,像个想出去玩又不能如愿的委屈小狗。 颜湘在童年的时候一直是被家里宠爱的类型,父母对他简直是到了溺爱的程度,只要哼哼几声,心愿就会达成。 小时候的习惯很难改得掉,尤其忘记了很多事情,忘记了生活曾经对他进行的折磨,那么在家里养成的性格就会愈发不加掩饰地展露出来。 比如说现在,颜湘感到委屈了,就会小小声地抱怨着自己的不满。 看起来好像没什么用,蒋荣生说过的话没有回旋的余地。颜湘的潜意识也明白这一点。 但是太难受了。 需要被哄着。想要被一个熟悉气味的,心里依赖的,相信的人哄一下。 小时候是父母。 醒过来之后,颜湘唯一记得电话号码的人,看见的第一个气质可靠又特别的人,扎针发抖的时候紧紧抱住他的人,会听他说无聊冷笑话的人,带他一起吃香香热热的咸香火腿粥的人,跟他一起回家的人,跟他从前有无数生活碎片的人仿佛亲密的人,看到熊朝着他嘶吼会紧紧托住他的人。 现在颜湘心里依赖谁已经很明显了。 颜湘半死不活的地躺在床上,仰头说很想要继续玩,一天只能玩一个小时,太没有良心了,反正你说明天才能玩一个小时,那我现在还是可以继续玩的。 蒋荣生摸摸颜湘的后颈:“没有这个可能。” 片刻后,蒋荣生说,“你可以画画。” “我不会。” “你想画吗?” 颜湘想了一想,还是点点头,“想的。” 他没有事情做,手机上的东西他这么长时间不看,上面的东西他都看不懂了,也没事做,更不能玩游戏。画画好像比较有意思。 蒋荣生去隔壁书房找了一本新的素描本和各种B数的铅笔,还有一块可以随意捏形状的橡皮泥,给颜湘,“那画画。” 颜湘接过来,翻开新的一页,他忘记了各类B数铅笔的区别,随便找了一支,也不知道画什么,只好画心心念念的游戏场景。 颜湘现在的大脑只能处理一件事情,或者说他本来就是一个比较专注,执着的小孩,做一件事通常会非常集中。不再哼哼了。 蒋荣生不再打扰他,而是抬手,将落地灯微拧亮了一些。 纱罩散发出莹莹的月白色的光华,蒋荣生就在这柔和又宁静的光线里,低头,平静地看书。 颜湘很快就把一张纸铺满了,他翻了新的一页,偶然间抬起头,就看到陪在他旁边,同时也在做着自己的事情的蒋先生。 蒋荣生正坐在颜湘的面前,穿一件深蓝色的睡袍,领口微微敞开,皮肤有种富裕质感的大理石白,胸前起伏的肌肉线条藏在睡袍下,流畅又性感的线条若隐若见,是十分有性|吸引力的健硕身躯。 他的双腿修长,优雅地交叠着,尽管穿着睡袍,却仍然有种令人臣服的上位者气质,膝盖上随意放着一本晦涩的外文书籍。 男人正看得专注。 蒋荣生头正低下来看书的时候,五官微微敛着,只能在月白色的光影里,看到凌厉又坚毅的下颌线线条,其余部分则在明暗交织的光影之间若隐若现,神秘又带着危险的蛊惑气息。 颜湘盯着蒋荣生,发了一会呆。 过片刻以后,才回过神来,挑了一下铅笔,试着在纸上勾勒出一个男人深邃且英俊的五官。 颜湘用心画着。 外面夏夜悠长且寂静,很偶尔地才有一声微弱的夏蝉嘶鸣。 偌大的宅房里只点着一盏月牙白落地灯,温暖又幸福的光将颜湘与蒋荣生包裹着,仿佛世间只剩下他们两人。 颜湘依旧用心画着面前的人,纸上发出“沙沙”铅灰声。 就像蒋荣生说的,画画是天赋,是人无法忘记的本能,从前艰苦集训打下的扎实功底也绝不会背叛他。 颜湘躺在床上,把画册立在肚皮上,另外一只手扶着,另外一只手依靠本能的动作去握着铅笔,偶尔抬眼,看着没良心的蒋先生,随便勾的几笔就很有神韵。 越画越入迷了,慢慢地也忘记了不能玩游戏机那件事。 蒋荣生就很像那种很经典的中国家长一下,认为只要看一个小时电脑,或者看一个小时的电视,就会立刻把眼睛弄瞎掉,但是连续二十四小时夜以继日地做作业学习,是不会伤害眼睛的。 他认为颜湘拿时间去画画就很好,不会伤害身体。 蒋荣生很有耐心地边看书,边等,等到颜湘真的要睡觉了,他才把膝盖上的书合起来,拧暗了一些落地灯。 屋内又即刻笼罩着昏暗的氛围,暗暗的沉木香薰味道在屋里浮动着,带着一股昏昏欲睡的朦胧气息。 蒋荣生说:“要睡觉了。” “哦。好吧。”颜湘已经很累了,把画册收了起来,盖上,放在床头边,又像一条小鱼一样缩回被窝里,双手拉高了一些被子,看着蒋先生,“再见。” 蒋荣生说:“再见?” 颜湘说:“再见,要睡觉了呀。明天我不会偷偷玩游戏的,我能去楼下的院子里画画么?那只仙鹤,会啄人不?” 蒋荣生微微笑了一下:“不会。它是个很温顺的老爷爷。” “那太好了。我不会惹到它的。”明天有事情做了,不会无聊,颜湘一边计划着上午画画,要是顺利画得出来的话,下午就继续画画,要是不顺利,他想他要去上画画课了。 这么一想,刚醒过来的那种空茫茫的感觉就逐渐地消失了,他是一个有事情要去做的人。 颜湘高兴地笑了一下,心满意足地拉高了一些被子,闭上眼睛睡觉。 却听到床边的位置细簌声,蒋先生把落地灯关了,只开了一盏小夜灯。 他用一只枕头靠在背后,半倚着,似乎是在睡前最后一次浏览邮箱,看一遍明天公司的日程安排,顺便没有紧急文件的话睡了。 颜湘:“?” 蒋荣生拿着iPad,微微侧头看他,表情理所应当。 颜湘:“我们一块儿睡?” 蒋荣生微笑着:“谁家结了婚的不一起睡?” “在医院的时候…” “对啊,多多,在医院的时候,病床太窄了,现在我们回家了,家里的床足够我们两个一起睡。” “可是,可是,”颜湘想说点什么,但是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出来,蒋先生表现得太理所当然了。 蒋荣生突然问:“要亲亲吗?” 颜湘抱着被子往后躲了一些,摇摇头。 蒋荣生看着他躲避的动作,笑意淡了一些,却没说什么,回过头继续看iPad。过了一会,他看着ipad屏幕,语气很淡地,“那就不亲了吧。” 颜湘藏在被子里,偷偷地松了一口气,就着小夜灯,像夜里睡不着,瑟缩地藏在洞穴门口观察整个森林的小动物,小心翼翼地,眼睛微微像上望,圆眼睛看起来有些紧张和不知所措。 蒋先生在他心里,是醒过来之后认识的人,而没有从前相处的一丝熟悉的记忆。在他的心目中,刚认识两三天的人,怎么能亲吻呢?这是不对的,蒋先生会理解他的对不对。应该没有生气。 颜湘抱着被子,慢吞吞地想着。 后来,实在是太累了,头在枕头上慢慢地歪着,睡着了。 夜里冷了,颜湘本能地往旁边发出温热源处寻求怀抱,蹭来蹭去,无论怎么睡都还是不舒服,有点冷。 迷糊间,似有一声无奈的叹息,接着就伸手把他捞进了怀抱当中,温暖又坚硬的感觉即时传来,还有一丝淡淡地,熟悉的,喜欢的,若有若无的气息,很有安全感。 于是颜湘不再挣扎了,终于安安静静地睡。 因为睡得太沉了,舒服得灵魂都要出窍,颜湘好像回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又像是很久很久以前。 是一个三月的春天,周末不用上学,颜湘还是起得很早,身上穿着睡衣,他好像只有五六岁的样子,自己乖乖地换了衣服,蹬噔蹬跑下楼。 别墅一楼的客厅,爸爸坐在沙发上看报纸,妈妈也起床了,已经梳好了头发,正在化妆,一楼是送礼裙过来的奢牌工作人员,她要和爸爸去参加一个商业聚会。 妈妈问颜湘:“多多,你帮妈妈看看,哪条裙子好看呀?多多的眼光很好。” 颜湘坐在餐桌上,两只小小的爪子,一口握着一个糕点,正在往嘴巴里塞,呼噜不清地说:“妈妈穿什么都好看!喜欢妈妈!” 妈妈被逗得很开心,轻轻地笑起来:“妈妈也最喜欢多多宝贝。” 颜湘解决了糕点,跳下餐桌的椅子,亲亲妈妈,不舍得似的,又缠着亲了几下,才说:“妈妈再见,今天我要去哥哥家吃饭,叫姨姨别做我饭啦!” 爸爸在一旁抖着报纸,有点伤心:“爸爸还以为多多起这么早是陪爸爸妈妈,因为爸爸妈妈要出去一整天,怎么是去找哥哥玩。” 颜湘也亲了一口爸爸:“约好了的!晚上我再陪爸爸妈妈吃宵夜,回来的时候要是糕点铺没关门,给多多带一些吧!我喜欢吃桂花糕。” “哼。” “想吃。”颜湘哼哼唧唧地,小狗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爸爸。 于是爸爸立刻就心软了,抱了抱宝贝儿子,“带,肯定带,去玩要小心一些,听哥哥的话,知道没有?” “嗯!爸爸再见,妈妈再见!最爱你们啦!晚上,一定一定要回来,我在家里等你们。” 颜湘说完,于是穿上小鞋子,蹬噔蹬地跑出门。 三月的阳光明媚无比,颜湘直觉得从来没这么畅快过,他甚至想着,要是时间能停在这一刻,那就好了。 跑出门,哥哥已经在他们家的院子前面等着了。 那是另外一个小孩子,比颜湘大一些,七八岁的年纪,很高的个子了,颜湘看不清他的脸。 但是他知道,那一定就是哥哥! 颜湘高兴起来,朝着哥哥飞奔而去,衣服上的耳朵兔子帽子蹦蹦跳跳地,整个小孩看起来雨玉雪可爱,白嫩温软,没人能不喜欢他。 果然,那个小男生微微弯腰,用怀抱接住了多多,揉着他的头,哼笑:“跑这么快,吃早餐没有?” “吃了!吃了!”颜湘不知道为什么,只想紧紧地抱住面前这个人,“哥哥,我想你,从来没这么想过。” “走,哥哥带你去玩。” 整个春天的早晨到下午,多多一直跟哥哥在一起,抓铁锹虫,去湖边喂鸽子喂天鹅,在小广场里荡秋千,把大西瓜放进溪水里,凉凉的,再切开来吃,甜丝丝的,那股果香味沁人心脾,他们一直牵着手,在家附近的其他别墅区奔跑,花儿在风里跳舞,又吹拂在颜湘的脸上。 颜湘的鼻尖甚至湿湿的,沾上了早晨的露珠。 不是常常用朝露来形容事物的短暂吗?可是为什么,太阳快落下了,还是能嗅到露珠湿润的气息?颜湘想着。 哥哥牵着他的手,掌心温软,一直牵着继续往前奔跑,鼻尖却越来越湿。 最后他们在一户人家的院子前面停了下来,那是一堵爬满了月季的朱红色墙壁,绿色的藤蔓青横交织,颜色各异的月季花开了满墙,宛如天上仙女美丽的裙摆。 那堵墙其实不怎么高,但是在五岁的多多面前,已经很高很高了。 整个世界都是美丽的月季花,花的香味很优雅,花瓣嫩嫩地,带着一种破碎又引人怜惜的美丽。 哥哥弯下腰,问颜湘:“多多,你开心吗?” 颜湘拼命点头,他从来没像今天这么开心过。 哥哥好像笑了一下,捡了几片花瓣,说,“那把飘下来的花瓣带回家吧,以后都会记得这个春天的。” 颜湘傻乎乎地伸出掌心去接过哥哥手里的花瓣。 哥哥终于半跪下来,两个小孩的手半握在一起,花瓣在他们的掌心中央轻然落下,很柔软的触感。 颜湘怔愣地抬起头,看清了哥哥的长相——! 霎那间,颜湘睁开眼睛,震惊地说了一句,“蒋先生?” 颜湘坐了起来,还在不断地喘气,脑海里忘不掉的是刚刚梦里的最后一刻,在自己的面前的对方的脸,虽然还是小孩子,但是那完全就是蒋先生的小时候的样子。 春天的阳光太好,眼睛的颜色在眼光下略有一些区别,除此以外,略带些冷感的眼睛,高挺的鼻梁,以及温润的嘴唇,实在是忘不掉。 颜湘摸上自己的鼻尖,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哭了,梦里的心跳悸动声始终止不住。 那是很少时就已经找到归处的柔软情感,像满墙的月季花一样,底端是青涩的藤蔓,可是终于有一天,会绽放出盛大璀璨的春光。 蒋先生这时候,在他身后醒了,低声,“多多?” 颜湘回头看蒋先生,久久地盯着他的五官,始终移不开视线,悸动仍在继续。 蒋先生坐起来,用手臂揽住他,伸手抹开他的眼泪,语气温和,“哭了?” 颜湘不说话,依旧直直地看着蒋先生的脸。 是蒋先生吗?是他吗?一定是吧,不然怎么可能长得这么像,而且这么巧,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都出现在他身边陪着他,对他也很好。 “身体不舒服?” 颜湘摇头。 “做噩梦了?” 颜湘摇头。 蒋荣生的手指紧了紧,眼睛微微眯着,语气低沉了一些,“想起以前的事情了?” 每说一个字,圈着颜湘的手臂力度就越沉,像牢牢禁锢的铁链一样。 语气却很平静,墨蓝色的眼睛,一直盯着颜湘流下的眼泪。 第65章 过了一会以后,颜湘才慢慢地平静下来,摇了摇头,揉着眼睛说,“没有不舒服。” “那就是想起以前的事情了,”蒋荣生笑了笑,低头打量着颜湘的眉眼,语气很随意,“想起了多少?” “大概,一点点,是小时候的事情。” 颜湘伸出掌心,摊开,低头看,想象掌心着上面放了柔软的月季花花瓣,片刻后,他犹豫了一下,把掌心放心了蒋先生的手里。 蒋先生的手很大,骨节偏硬,青筋在雪白的皮肤上尤其明显,显得性感而有力。 然后那双手像梦里一样,可以轻而易举地牵住自己的手。 颜湘的心微微动了动。 颜湘抬起头,因为哭过,眼睛湿漉漉的,圆眼睛有些无措地望着蒋荣生,讷讷地,“蒋先生,你的蓝眼睛…你从什么时候从俄罗斯回来的?是不是十几岁…?你确定吗?” 如果是的话,那梦里的那个人就不是蒋先生了。 他肯定有更重要的人要去找。 尽管面前的蒋先生有着那么相似的脸。 蒋荣生的神色凝了一瞬间,深沉的墨蓝色凝了凝,直觉这个回答需要无比谨慎。 片刻过后,蒋荣生眉眼微动,说:“十几岁回的蒋家。更早的时候已经回国了,住在别的地方。” 颜湘追问:“哪儿?” 蒋荣生微笑着说,“在你家附近。你忘了?还是刚刚梦见了?” “!!!” 颜湘瞪大了眼睛。他的眼头线条非常细致,眼尾的又成一条线微微往上翘,只有之间的弧度无比圆润。 这时候的双眼看起来像看到了小鱼干蛋糕的小猫眼睛,瞳孔成一种震惊,又茫然的形状,带着眼泪,亮晶晶地盯着蒋先生。 “是你……真是你!我们,我们小时候就认识了,我刚刚想起我们小时候的事情了。” 颜湘有点语无伦次了,失忆的茫然感逐渐消失,过去,现在和未来正在逐渐连接。 颜湘有点紧张地扣着床铺的边缘,试图再努力一点回忆刚才的梦。梦总是非常容易被遗忘掉。 蒋荣生依旧非常平静,平静到甚至有点诡异,“是么?想起什么了?我们在一起去做了什么?” 颜湘问:“你不高兴吗?我想起来了!” 蒋荣生的嘴角勾出一点很清淡的弧度,墨蓝色的眼睛很沉,看不到一点笑意,他却依然在说,“高兴。” 颜湘已经习惯蒋荣生永远总是很淡定的样子了,他握着蒋荣生的手,心脏砰砰跳,“我梦见了小时候,刚刚吃完早餐,我就去找你玩,是春天,我们一起去树荫下抓铁锹虫,吃西瓜,你像现在这样一直拉着我的手!” 蒋荣生没什么表情,“还有呢?” 颜湘慢慢地说着,“我想想……后来我们路过了一大片月季花墙,地上落了一些花瓣,……” 蒋荣生接着说,“然后捡起来了?” “是的是的。”颜湘很乖的点点头,问,“你也记得?是的!梦里是很美的春天,满墙都是月季花,像油画一样,刻骨铭心的美丽时刻。” 蒋荣生摸着颜湘的头说:“我当然记得。” 其实蒋荣生的那个这个回答,只是刹那间的直觉。 蒋荣生记得跟颜湘的第一次见面,在美院的梧桐大道上,小孩被别人扇了一巴掌,也不懂得反抗,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原地。 蒋荣生其实很忙的,也是一个非常冷漠的人,睥睨众生,眼高于顶,根本不会去关注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那天转身走了以后,不知怎么地,蒋荣生偏就回头往梧桐大道看了一眼。 那个小孩还没走,傻乎乎地站在原地。空荡荡的梧桐大道,也只有他一个学生。 远处的摄影灯光过于强烈,耀眼的炽白色落进了梧桐大道里,影子拽得长长地,也照亮了他的五官。 一双圆眼睛微微垂着,鼻子秀气,嘴唇温润,怀里抱着几本画册。 穿得也很随便,一件乱糟糟的T恤,牛仔裤,脚上踩着一双黑色的马丁靴,看起来是那种完全不会照顾自己的画画白痴。 他一个人立在原地,脚边飘着几朵玫瑰花花瓣。于是那个小孩站了一会,就蹲下腰去捡。 动作轻轻地,腰肢柔软,很温柔,满脸珍惜的表情,琥珀色的眼睛颜色在几乎刺眼的摄影机灯光下看,变得如同鎏金一般纯粹,眼睫毛垂下,扑闪一秒钟,眨了眨,浅浅的瞳孔颜色若隐若现。 小孩把玫瑰花花瓣捡了起来,放进了画册里,又收起来夹着。 蒋荣生站在原处,笑了笑。 很笨。 花瓣是新鲜的,刚摘下不久,花瓣根|部细细的脉络里全然是饱|满的汁|水,用画册一夹,黏|糊糊的液|体就会流出来,把整个本子弄得一团糟。 带回房间的话,也并不好处理,花的味道会在夏天的晚风里染得到处都是,那股过于眩晕的迷幻气味会一直笼罩在房间里面。 一直是那股氛围,很难忘得掉。 “蒋先生?” 蒋荣生淡淡地收回了眼神,墨蓝色的眼神依旧寡冷,长腿继续往前迈,“没事。继续。” 周容点头,继续他的随行报告。 随着那个盛夏的夜晚逐渐褪去,记忆渐渐地在脑海里淡忘。玫瑰花瓣的气味也一样,一点一点地在夏天的风里消散。 或许就连蒋荣生本人也没有意识到。 当时的目光曾停留了那么几秒钟,竟那么深刻,那么沉久。 久到就连周容也忍不住出声提示,久到,当时那股恍惚的季风已经南北移动,再偏转,几个来回,这么久了,却还是可以轻而易举地回想起当时捡起花瓣的那一瞬间的刹动。 “……我当然记得,” 蒋荣生低垂下眉眼,面部线条深邃立体,靛蓝色的眼眼眸又深又沉,眼中的情绪晦涩不明,直直地凝视着颜湘, “怎么会忘记呢,当时…我也在。” “你怎么只告诉我我们结过婚的事情啊,都没说我们小时候是好朋友,”颜湘有点不好意思地,“如果你早点告诉我,那我就不会不相信你了!我们小时候那么要好,长大了一直在一起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蒋荣生的额角跳了一下,掐着颜湘的脸颊拧了拧,动作有点大了,松开的时候脸上留了点红红的印子。 颜湘感觉很痛,他以为蒋先生这是在开玩笑。 可是蒋荣生恨得差点想掐死他。 蒋荣生的面上依旧无比平静,声音有些低沉,很认真地说,“人总会变的。小时候要好,长大了也会变,没必要一直记着小时候的事情。” “不是的,不是的。”颜湘摇摇头,“那个春天,你把花瓣放到我的手心里的时候,我的心在跳,我的意思是,刚刚做梦的时候,好像回到了当时心跳的节奏,醒来也记得,很难忘记的,这是属于我们两个独特的心跳,怎么会忘记呢?” 颜湘也很认真,圆圆的眼睛瞪着蒋荣生,“一定不会忘记的,你也是这样吗?就在一霎那,一瞬间,就能想起一些画面,像刻进了我的魂魄一样——给灵魂打下烙印。” 蒋荣生怎么会不懂。 一霎那,一瞬间,就能想起一些画面,像刻进了灵魂一样,给予深刻的烙印。 只是蒋荣生想的是某个人。 而某个人想的却不是他。 蒋荣生的额角越来越疼,他忍不住揉了揉鼻梁,心里有一股渐生一股暴戾的脾气。 然而他不能发火,脸上的表情依旧很平静,大脑依旧在运转着,试图嵌进那个故事里,颜湘的梦里。 他正在逐渐抹杀掉那个陈年腐烂的故事,一点一点地成为替代那个人的存在。 颜湘的表情总是很好猜,心思也很简单。 而蒋荣生是玩心眼的国王,要骗颜湘,简直易如反掌。 难的是必须带着疼痛去做这件事。 一边反复不甘着嫉妒着,一边去套颜湘的话,被迫了解他们两个幸福的故事。 作为无能为力的旁观者,只能平静地听完,然后再上台,撕扯,扭曲,杀掉原来的人,自己再穿上他的衣服,戴上他的面具,耐心地修补,融合,直到成为一个新的完美的记忆。 也许许多人小时候都听过灰姑娘的童话故事,其中有一个桥段却无比残忍。 被遗忘的水晶鞋在全国寻找属于它的主人,当王子殿下的仆从找到辛德瑞拉家的时候,两个姐姐比灰姑娘更早出场试鞋子,但是他们的脚都太大了,这不是属于她们的东西。 然而人总是一种非要强求,偏执的东西。 很恐怖地,大姐首先砍掉了自己的五根脚趾,强行地把自己的脚穿进了那双漂亮的水晶鞋。 可是血止不住,没有了脚趾,残缺的疼痛的身躯,也根本走不了路,一切都显得那么荒唐可笑。 仆从很严厉地说,不,这不是属于你的鞋子。 接着,轮到二姐试了。她的脚其实也不合适。 然而她也是顽固执拗的一个人,想要的就一定要得到。 于是她挥起刀,抬手就把自己的脚后跟砍了。 削了一半脚后跟以后,她的双脚终于能穿进水晶鞋里,甚至还能站起来走路,穿上漂亮的礼裙转了一个圈圈,高高兴兴地说,这是属于我的水晶鞋! 但是她走了几步路,血根本止不住,鲜红色的血一直源源不断地从鞋后跟处喷涌出来。 每走一步路都痛不欲生。 可是还是一定要走。 最终没走几步路,双腿已血肉模糊,再也无力前行。 就像强行的爱情一样,一直纠缠,一直拉扯,一直痛苦,到最后,像辛德瑞拉的故事里的配角一样,直到面目全非,撕肝裂肺的地步。 这是配角试图僭越的宿命。 第66章 蒋荣生下午六点多下班回到家,下车的时候,他拎着西装外套,回头,吩咐周容: “公司明天早上的安排全部往后顺延六个小时,明天早上九点安排人来接我,另外,订一束拜祭的鲜花。” 周容微微怔愣,随即很快反应过来,蒋先生不是要去拜祭他的家人,也绝不会因为蒋家的人而特意空出上班时间。 蒋先生是事业心极其深重的工作狂来的。 周容在脑海中仅略略思索了两秒钟,就跟上了蒋先生的思路,知道了蒋先生是要带颜湘去拜祭妈妈。 周容微微点头,“好的,祭品,蜡烛纸钱等一并事宜也会安排好。明天的车需要换一辆吗?” 蒋先生上下班的这辆车太高调了,而且寺庙在山上,也不好开,换辆更适合走山路的车比较合适。周容适时提出建议,朝蒋先生请示道。 “换。” 周容说:“好的。” 蒋荣生跟周容说完,摆了摆手,长腿迈进宅门。 周容常常是等到蒋家关上宅门他才走的,因此在蒋荣生的身后等了三十秒钟左右。 周容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当蒋先生转身迈进家门的那一瞬间,他能明显感觉到蒋先生的气场出现了一些很微妙的变化。 蒋总的表情依旧没怎么变的,墨蓝色的双眼深邃坚定,沉稳内敛,西装已除去了外套,剪裁得体的衬衫包裹着颀长的身躯,仪态矜贵克制。 但是给人的感觉就是不太一样。 蒋先生本身是一个很擅长控制自身气场去侵入,主导,支配周围氛围的人。 在外面谈合同,或者在公司处理文件的时候,没人能在蒋先生的眼神,以及冷淡的肢体动作下放松心情。 基本每个人都会在他的掌控之下,成为一个透明人,然后再心甘情愿地奉献出蒋先生所想要的。 给不出,还会觉得自己是废物。蒋先生的眼神会洗脑你,让你信服这一点的。 这也是周容最为熟悉的蒋先生的姿态。 跨进家门的那一瞬间,周容敏锐地感觉到,面前的蒋先生有些东西微妙地变化了。 当然还是那种处于支配地位的气息,就是强度降低了很多,变得…甚至有点柔软…。恍惚间,有点像幼儿园里又当爹又当妈的耐心老师,规矩依旧是要制定的,并且严格执行。 小孩跟一张白纸一样,也没什么自控能力,不好好管着就要上房揭瓦了。 同时与之俱来的,还有甜蜜的奶糖,软绵绵的毛绒玩偶摆在旁边,会一起给听话的小孩。 脑海里模糊地出现某个人的圆眼睛。 周容猛地回过神来,被自己的想象吓了一跳。 半晌以后,周容叹了一口气,摘下银边眼镜,用布擦了擦,又戴上,不再浪费时间胡思乱想了,拿出iPad,开始订花,帮蒋先生处理好明天拜祭的事情。又打开公司内网,发布日程顺延的公告等等事宜。 蒋荣生不同,他回到家就是彻底的下班了。蒋家的佣人们已在一旁等候,一个帮主子拿过外套,另外一个不用蒋荣生开口问,自动汇报今天颜湘在家的一点一滴: “今天小颜是早上十点钟起床的,在床上赖了一会,没有玩游戏,十点半下床吃早餐,喝了两碗粥,只吃了一个三文鱼饺子就不吃了,应该是不太爱吃,喝药,然后去画室画画。途中用平板看了一会画册。” “中午十二点钟准时开饭,饭全部都吃光了,汤还剩了一些。喝药,一时没看住,吃了六块蜂蜜太妃糖。对不起,蒋先生。” “中午十二点半到一点半跟您打视频。午睡。下午三点左右起床,看了一会床头边的书,那是您的俄罗斯小说,十分钟以后又睡着了。” 蒋荣生:“……” “小颜这一觉睡到下午四点多,起来,去画室,请求我们帮他买了一套新的画刀,还有订枪,还有画笔,我们问了公司的人,根据他们的建议,选了一些给小颜。然后他一直在画室里,直到现在。” “今天小颜没有出门,也没有跟蒋家以外的陌生人说话。我们看着呢。” 蒋荣生淡淡地听着:“嗯。” 第67章 “去准备饭。” “好的,蒋先生。” 佣人退下了。 蒋荣生去画室找颜湘。 东厢房已经改成了一个彻底的花园房,四周的楼阁成一个“回”字形,中间装上露天的玻璃,一楼下面种满了玉兰树,暮冬至初夏中间这段时间是白玉兰花盛开的时间,彼时树影婆娑,层层叠叠的花瓣坠在枝头,犹如霏霏玉雪。 仙鹤老爷爷晚上要是愿意了,就去花房里睡觉。 其余则没什么人会过去。 颜湘的画室已改在了主宅,二楼除了主卧,两个衣帽间和书房以外,剩下能拆的墙都拆了,打通成一个宽阔的大房间。 房间的墙壁上装了整一排的柜子拿来放各种牌子和材质的颜料,底下的抽屉防常用纸,色卡,各种画册,各类教程书籍。 其余庞杂的雕塑工具,例如雕塑刀,石雕凿,各种类型的泥都放在稍矮一些的柜子上,一开始摆得整整齐齐地。 但是就算收拾得再整齐也没有用,颜湘忙起来的时候顾不上不爱收拾,在房间里呆上一会,画室很快就变得凌乱起来。 蒋荣生推开门进去的时候,便看见颜湘白白的像个柔软的糯米团半蹲在地上,还穿着薄薄的雪色睡裤,拖鞋只穿了一只,另外一只不知道被他踢去哪里了。 身上的围裙倒穿得很好,整整齐齐地系着带子,后面垂下蝴蝶结的须须,柔软地贴在腰侧旁。 颜湘听到推门的声音,回过头来,看了一眼门口,视线在蒋先生脸上停留了片刻,因为蒋先生很好看,这是出于一种对艺术品的欣赏。 颜湘看了几秒钟就移开了眼睛,窗外灿烂的夕阳落进了他茶色的眼眸里,如同初新的太阳,澄澈又柔和,看着蒋荣生,笑起来眼角弯弯地,“你下班啦?” “刚到家。在画画?” 颜湘一边还在扒拉着地上,没抬头, “是啊,能不能帮我找个东西,是一把刀,它叫什么名字我也不知道,大概是……” 蒋荣生只看了一眼颜湘身后的画布,随即翻了翻地上那堆乱七八糟的杂物堆,片刻后,从里面翻出一把黄铜窄刀,递给颜湘, “这个?” 颜湘一看,点头,“就是这个!你果然很厉害。” 蒋荣生笑了笑,没有说话。 颜湘握着窄刀站起来,刚刚蹲太久了,腿有点麻,他微微喘了一口气,好奇问,“你怎么知道我要这个形状的刀?你也会画画吗?” 蒋荣生摇了摇头:“很少动过笔触,只略微了解过一些。刚成年的时候操作过几家画廊,需要话事人有艺术判断能力,那是工作需要。” 颜湘想起了什么似的,又问: “房间里还有其他画册,是你的吗?我早上在网上想翻个画册,结果因为太久以前了,它都要变成古董了,在网上翻了很久也翻不到扫图,结果一回头发现它就在家里的柜子上,竟然还是原版!” “…不过我对这个画册没有印象,可能是你的,怕弄坏,它太珍贵了,然后我就没翻了…” 蒋荣生摸摸颜湘的头,“我们已经结婚了,家里所有的东西都有你的一半,以后想翻什么就翻,知道了?” “还有,画册就是拿来看的,一直放着反而没有任何价值,想要什么画册家里没有的,就告诉我,我想想办法。其他东西也是。” 颜湘带着不易察觉的撒娇,语调嗲嗲的,说:“先生真好,那我想要一天能玩十个小时的游戏机。剩小的时间用来画画和睡觉。” 说着,又用眼尾小心翼翼地看着面前的男人,似乎天真地幻想着面前的男人会不会真的答应。 蒋荣生捏捏颜湘的脸颊,声音算得上温柔,“故意的?这个不行。” 颜湘依旧在无意识地耍赖撒娇,嘴巴鼓起来起来,“哼哼。”拿着窄刀去看自己的画,不搭理蒋荣生了。 蒋荣生又捏捏颜湘的耳垂,低声说了句“就耍赖”,又看着颜湘的画布,问,“画的什么?” “你。” 颜湘用纸巾擦着刮刀说。 蒋荣生微微怔愣。 “你。”颜湘说,“这是我第一次很正式的画你,不知道画得好不好。就是想画,所以画了。” 画布上已经涂抹了一层厚厚的颜料,用画刀侧面刮出打出大致的打形,薄颜料已经半干了,现在要用窄刀去继续细化。 站在画布前,能看得出来背景是一大片垂下的花墙,空中有花瓣打着旋旋,似乎能听见春天的风吹过的气息,指尖微微湿润,沾染着春天馥郁的潮湿空气。 颜湘就算脑袋被撞到失忆了,但是画画还是这么厉害,前一天他还在担心自己会不会画画,第二天就直接上手刮颜料,全凭本能,创造出无比生动的一张画。 画面的地上零碎地铺着一些花瓣,在视觉的右下角,站着两个看不出性别的小孩。 小孩。 蒋荣生的呼吸停滞了一秒钟,脸色冷了冷,笑容忽地没什么温度,静静地看着那幅画。 “画得很用心,”蒋荣生语气平平地评价道,“看来你对这段记忆很深刻。” “是的,但是我不卖,上午家里有人对我说,我以前是你策展公司底下独立签约的一个…一个搞雕塑的,一直是你让人帮我打理作品这些事,谢谢你。” 蒋荣生问:“为什么不卖?这幅画,你画得很好。” 颜湘挠了挠鼻尖,说,“我暂时还有一些钱吧,是吗?够我生活就可以了。” “对了,我的银行卡怎么全部不见了?想看看自己有多少钱,可是我没有印象了。” 蒋荣生已经习惯了他跳脱的思维模式,很耐心地摸摸他的脸颊,说,“在我那。” “嗯?” 蒋荣生墨蓝色的眼眸凝视着颜湘,温柔又意味深长地,“你的银行卡,身份证,港澳通行证,护照,现金,所有社会保险的卡,全部在我那,我帮你保管……你总是容易不见了。” 颜湘以为蒋荣生在说他的东西总是很容易不见,没多想就点头,说,“谢谢你,那就放你那里吧,我需要用的时候再拜托你给我。” 蒋荣生笑了一下。 “再说吧。” 蒋荣生又把话题拉回卖画的事情,问颜湘,“画真的不卖么?画这么好,也许会成为你的…” “…代表作。”蒋荣生一字一顿地。 结果颜湘还是很坚决地摇摇头,“不卖,这是我醒过来之后第一次很正式地画你,这是我的心血,要好好留着,我总是觉得,以后的我不会画得像现在这么…这么流畅了,好像有一个怪物在告诉我每一笔,每一刀应该怎么刮怎么拉。” 蒋荣生静静地听着颜湘说他这么喜欢这幅画。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幅画,眸光晦涩,眼角冷冷地。 然而蒋荣生隐藏得很好,没有叫颜湘发现他暗自弥生的阴郁情绪。 仿佛戴着一个完美的面具,笑得依旧温文成熟,嘴角是很浅的弧度,想了想,语气莫名像攀比,对颜湘说,“你以前也画过我的。” 颜湘的眼睛圆乎乎地,“是吗是吗?在哪里,我想看一看。” “我拿过来给你,”蒋荣生说着,去常常呆着的书房,一拉开黑色漆木桌的抽屉,正中间放着一本素描本,曾经被撕过,后来又拿胶布粘了起来。 除此以外,素描本保存得很好,跟原本得变化很少,本来是牛皮硬纸的封面,但是因为翻得太多,边缘都有些薄了,角一薄,就会微微地卷起来发皱。 蒋荣生让人把前后两张封面都裁剪下来,拿起过了一层封塑,再钉回去,这样就不会因为常常翻动而变薄变皱了。 就是过塑的角边总是很锋利。 从前蒋荣生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有时候会盯着画本发呆,没留意,翻动页面,指腹就会带起一阵微微的疼痛感。 有些酸涩肿麻,更多的时候会割伤皮肤,会流血。 蒋荣生摩梭了一下指腹常常被划伤的位置,笑了笑,拿着素描本回去找颜湘,递给颜湘,说,“你看看。” 颜湘看着素描本曾经从中间被撕开的痕迹,圆眼睛弱弱地,问,“怎么烂了?” 蒋荣生低头扫了一眼,表情不变,“我撕的。” 除此以外没有多余解释的意思。 颜湘看着那个本子中间的裂痕,莫名其妙地从心底里生出一股难过的情绪,仿佛能感受到当时有多悲伤似地,心脏也像那个本子破碎的痕迹一样,微微生疼。 颜湘想可能是以前他们吵过架,并且非常不愉快,所以才会把好好一个本子弄得这么难看。 但是他记得蒋先生对他说过的,一段关系里不止有好的,肯定也有分歧和争吵。 这也是可以原谅的。 他还是很小的小孩子的时候,就跟蒋先生认识了,一直到今天,几乎算得上是竹马,相处的时间应该比世界上的大多数的… 大多数的爱人相处时间还要多,吵架的几率也比别人多。 但是现在蒋先生还是对他很好脾气,也一直在照顾他。 除了不给他玩游戏,其他地方简直完美到无可挑剔。 在没有做那个梦以前,颜湘也意识到,醒来以后自己愿意依赖相信的,就只有蒋先生一个人。 颜湘慢慢地感觉,这就够了,很幸福,就像童话一样。 他已经失去了所有,爸爸,妈妈,家里也破产了,小时候住的有花园,有秋千的那个别墅,早就不知道被转卖了多少次,换了多少个主人。 兜兜转转的,身边唯一还抓得住的就只有一个哥哥。 颜湘抬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蒋先生,心里全是依赖和信任。 颜湘放下了窄刀,从蒋先生手里接过画册,翻开,神情又逐渐若有所思。 颜湘翻了很久,都没有说话。 画册里的东西其实算不上“画”,就是很简单的草稿,有点像那种素描人体骨骼教科书,里面很详细地画了同一个人的面部轮廓起伏,能明显看得出越画越流畅。 一开始找不准形,用笔有点不顺,很多地方衔接得不太自然。 后来越画越好,深邃立体的轮廓简直信手拈来,能一眼就让人看得出这是一个五官深邃,面目英俊成熟的男人。 神态也多,有伤心的,哀怨的,委屈的,喜悦的,比较多的是面目表情地。 设置的场景动态也很多,大多是零碎的单一的,不像是为了纪念,更像是为了临摹或者给自己设置出题,低头看文件,喝玻璃杯里的饮料,冷冷地审视着画布外的人,用手指夹着烟,侧脸低头吸烟。 颜湘边翻,边想,难怪昨天晚上画蒋先生的时候画得这么顺手,几笔就勾勒出来了。 原来他曾经练习了这么久,大大小小的单个画面连了几乎整一个本子,昨天晚上画的不过是熟能生巧而已。 除了脸,手指的练习也多,勾勒着男人的一双手,用明暗关系表现出男人坚硬的指骨,形状冷落而优美的手指线条,青筋微微起伏,这是一双充满力量又冷漠的手,你甚至可以轻易地想象着这双手拿着刀,鞭子,慢条斯理地系着束缚结的样子。 剩下的略少的还有男人裸|体的肌肉形态和比例,这练习得少一些,也许是因为一开始就把握得比较准,毕竟艺术生会画很多时间去练习人体石膏体,对肌肉和皮肤的质感已非常熟悉。 整个画册都是单一的局部练习,没有出现过能称之为“画”的东西,颜湘觉得有点奇怪,抬头看了一眼蒋先生。 蒋荣生正在陪他一起看。目光又深又沉,蓝眼睛太漂亮,像钩子一样总在不经意间勾住人的魂魄,很容易打断颜湘的思考。 蒋先生的呼吸浅浅地,身上有一股很冷静的雪香味。 颜湘的脑袋停止了转动,不自然地移开眼睛,把整本素描本合上。 蒋荣生忽地拉住他说,“小心割到手。” 话音刚落,颜湘的指腹皮肤传来一瞬间的尖锐刺痛感。 但是幸好提醒得及时,只是被尖锐的边缘戳了一下,没有被割伤。 蒋荣生把画册拿了过去。 封面合上的时候,颜湘看到了塑封之下很浅的一行英文,用黑色的炭笔写的,写的是“bridge”。 颜湘的瞳仁倏尔睁大了一些,琥珀色的眸子宛如琉璃一般,带着一层迷茫的雾,他忽地站起来,朝着身后扒拉片刻,找出一本今天才刚开始用的本子,封面也有一行自己随手用铅写下的英文。 也是“bridge”。 这是自己早上写的。 当时在封面写下这个单词的时候没有多想,仿佛只是出于本能反应。 “bridge”这件事甚至没有在他的脑海里留下踪迹,再一次看到蒋先生给他的那本本子,他才又想起刚刚在想什么,又因为什么事情觉得奇怪。 ……现在颜湘确认了,那本画册根本里的不能称之为画。 就像今天早上一样的,他想要画画的时候,并不是直接就用直接用订枪固定好画布,就开始画的。 在画画之前,他找了各种类型的画册去感受别人是如何去表达油画主题的,练习得更多的是去描摹月季花的形态,童年已经距离他很久了,梦里也模糊不清。 画面上铺有大量的月季花,颜湘必须对画面的主题有足够了解才行,知道月季花是什么时候开的,又是如何绽放,最璀璨的时候花瓣是如何姿态。 如果渐渐地枯萎了,花瓣边缘又是如何卷曲的…… 他必须要大量浏览相关的素材和结构。 当积累到一定程度,心里有把握之后,再扔掉这些素材,按照自己的想法去进行打草稿,铺色,刮明亮强弱,一遍又一遍地补充细节。 从初中?还是高中就这样画画,一直到今天,每一个画画的细节习惯已经深入骨髓,就算脑袋被岩石撞失忆了,这些细枝末节的习惯也绝对不会忘记。 所以现在颜湘已经想起来了,“bridge”,桥梁,是工具的意思,这不是一本画本,而是一本积累素材的草稿本。 练习了整本本子,他肯定有一个费了很多心血的作品,而且是跟蒋先生有关系的。 颜湘的心砰砰地跳起来。 是什么呢? 难道他们很早就确定关系了吗? 画画的时候很难克制得住眼神,看人的时候目光总会不自觉地带着情绪,如果他对着蒋先生画画,不需要隐瞒眼神的话,那他们可能很早就因为爱情在一起了。 想到一直在一起,从来没分开过,颜湘就莫名感觉到很高兴。 他更相信了,缘分是天注定的,相爱的人总是会在一起。 于是,颜湘问蒋荣生,“你还记得,我画完这个本子以后,接着花时间去做了什么东西吗?那跟你有关的,我想看看那个。” 蒋荣生当然记得,“一个雕塑,也在我们家,带你去看。” 蒋荣生帮颜湘摘掉了围裙,带他去洗手,然后下楼,牵着手去了西厢房。 西厢房多了很多东西,全是原来主宅摆的各类瓷,挂画,摆式等古董。 蒋家的宅院近百年来都没怎么变过布局,历代家住都只把蒋宅当作皇帝底下那张金椅,坐着就行,绝不会想着花心思去装点它,因为人们只在乎它的归属权,而不在乎它长什么样子。 这座古老的大宅院也是这样的,宛如一卷凝固的历史黄卷,微变化的只有庭院里四季打理的庭院石和各式草木疏落。 连曾经行走在宅子里的仆人们,都像纸扎的人偶一样毫无生气,默默不语。 颜湘的到来,整座宅院就变得很不一样了。 格局就大大地不同,东厢房长时间以来是个享受的地方,客人到访就在一楼这打麻将,看电影,打桌球,二楼是客房,三楼则是私人影室和健身房。 后来颜湘搬进来了,就把一楼改成了画室,二楼和三楼依旧。 今年再改,则把画室改成了露天花房,晚上则成了仙鹤老爷爷呼呼大睡的院落。 西厢房本来更空一些,几乎是库房,不过是里面的东西更值钱一些而已。 现在重新规整了一下,东西倒是多了起来。 原因是原来主宅的二楼拆掉拿去给颜湘做画室了,这些价值连城的古董没地方放,扔了也不妥当,要成人民的罪人了,于是全部摆到西厢房来。 除了蒋宅祖祖辈辈收起来的古董,另外还有一个庭室,专门拿来放颜湘从前做出来,又不舍得拿去卖掉的作品。 有颜湘做的雕塑,油画,泥塑,甚至还有随手捏的泥人儿,也整整齐齐地摆着,所有作品还摆在最中间最亮眼的位置。 如果蒋家的列祖列宗有朝一日复活,估计是会被蒋荣生这个孽障气得再去世一次。 如果古董字画会说话,他们可能会看着灰色的石膏像和粘土,轻蔑地说,“你什么玩意儿,什么档次,跟我住一个房间。” 这里古董随便一件拿出去一件都□□位数,颜湘毕竟还小,市场价还没到那个地步。 奈何这个宅子的话事人就乐意把西式的雕塑石膏,粘土摆在最中央,而且固定了底座,除非房子轰了,不然挪不开。 一推开西厢房的门,里面就跟个博物馆一样。 灯光有些昏暗,中间所有的高光都打在了巨大的雕塑像上。 颜湘抬起头看,就看到面前雕塑刻画的男人身体呈现一个完美均衡的三角形构图,身体非常漂亮,膝盖半跪着,双手被反绑在身后,头微微垂着。 脸庞的结构是练习过无数次的,跟蒋先生几乎一模一样,一模一样! 因为练过很多次,因此雕刻的时候能恰到好处地捕捉到那一瞬间宁静却永恒的动态,平静,仿佛永生,超凡脱尘。 颜湘还看到,雕塑的眸子则是纯粹的黑色,如同永夜。 尽管灯光落在那双黑色的眼睛上,颜色也依旧是浓重得化不开的漆墨,光照不进去,如同深埋地底的囚牢。 颜湘站在门口,久久地凝视着那一尊雕塑。 眼眸中情绪莫名。 很久很久以后,颜湘才艰难地吐出一口气,可是在大夏天的,依旧手足冰冷,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模糊地意识到,自己好像忘记了一些事情,一些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他想问蒋先生,可是犹豫了半天,却不知道说些什么,那种感觉非常难受,像心脏被紧紧地攥着,发疼,几乎想流眼泪。 颜湘问,“这是我做出来的雕塑吗?” 蒋荣生回答他,“是。” 颜湘又问,“我当时有对你说,这是以你为原型刻出来的吗?” 蒋荣生轻易地察觉到颜湘此时翻涌的情绪,但是他却不知道为什么。 蒋荣生回头看了一眼那个雕像,目光落在那座雕塑的五官上,又回头看看颜湘。 墨蓝色的目光沉默着,没有说话。 是什么意思再明显不过。 颜湘还是很难过,一会之后,他又摇摇头,很肯定地说,“不,这不是蒋先生。至少当时的我不是想着蒋先生刻出来的,也许是别人。因为蒋先生的眼睛很蓝很蓝,看过一眼就绝对不会忘记……” “这是他很特别而且很漂亮的一点,现在脑袋坏掉的我,都知道不应该忽略掉这一点,当时还会做雕塑的肯定也知道……” 蒋荣生掐住了颜湘的下巴,止住了颜湘的话。 迫使面前的颜湘抬起头来,脸色有些发冷,“多多,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颜湘被捻弄着的脸颊,有些疼痛,而这痛也让他更清醒了一些。 是啊,刚刚在说什么呢? 蒋先生拿画册,带他看雕像,已经证明了在很早之前,自己就已经在画蒋先生了。 比梦更早,比过去更深刻,从始至终,一直是蒋先生。 不然还能有谁? 脑袋里的人到底是谁。颜湘的头开始痛了。 第68章 蒋荣生直勾勾地盯着颜湘,唇角轻轻地扯着,却不像在笑。 那双墨蓝的沉重的眸子跌入颜湘的眼底,令颜湘有种很熟悉的感觉。 好像很久以前,也这样被一双湛蓝色的眼眸久久地凝视着,如同变成了一尾红色的游鱼,困在蓝色的水缸里,无论如何也挣脱不掉。 可是现在的颜湘也不愿意跳出这个鱼缸。 尽管心里非常不安。内心的直觉摇摇欲坠。 然而隐约有一道声音在告诉他,放过自己的吧,颜湘,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脑袋里想见的人就在你的面前,彼此陪伴,彼此相爱,有什么不好的呢。 颜湘抬起双手,缠绕住蒋荣生的手臂,求助般晃了晃,仰起脸,望着蒋先生,茶色的瞳仁蒙上一层湿润的水汽:“对不起。” 颜湘再次小声地,“对不起,” 蒋荣生居高临下地逼视着颜湘,墨蓝色的眼神垂下,淡淡地落在被揪住的衣袖。 上面已有了几道鲜明的折痕。 可是蒋荣生也没松开,沉默着,如同在无声的对峙一般。 颜湘缠得更紧一些,不仅是抓着蒋先生,好像也在抓着那个一直在胡思乱想的自己。 人的性格可能真的很难变化,在风雨摇云之际,颜湘还是喜欢跟以前一样,下意识地就全部往心里憋。 习惯封闭,逃避,觉得闭上眼睛,不去想,不去深究。 感觉这样就可以过得好一些了。 颜湘犹豫了半晌,像寻求确认似的,忽然小心翼翼地问蒋荣生,“能,能抱一下吗?” 像那天一样在医院里一样,像那天面前突然窜出来一只熊一样,他只需要躲进怀抱里,什么都没办法伤害他。 颜湘用自己的手指拢住蒋荣生的手背,大夏天地,手指竟然微微冰凉。 只是还好没有发抖。 颜湘的嗓音很软和,听起来可怜巴巴地,一直在说,“就一下。就一下。” “不可以。” 蒋荣生敛下眼眸,所有的情绪深藏眼底,面无表情,冷冷地看着颜湘,嗓音寡冷:“我不想抱你。” 猝不及防的拒绝。 这样冷漠的态度,宛如一道道冰凉的箭直直地朝着颜湘刺过去。 颜湘感觉太阳穴处有一阵尖锐的疼痛,随之而来的是漫长的耳鸣声,一直在他的脑海里盘旋,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破土而出,控制不住地,脑海中涌现月季花,捡起来的花瓣,一直在练习的脸,实际上又并不是他…… 颜湘忍不住想回过头去望着那座雕像,想知道可不可以问问他。 他会告诉自己答案吗。 颜湘一只手捂着脑袋,眉心微微地蹙起。 脑袋怎么会这么痛。 颜湘的指尖从蒋荣生的袖子边缘坠落,正要回过头去,想看着那座雕像,也许脑袋就不痛了。 然后就被抱住了。 感格外温暖,依赖的气息铺天盖地涌来。 沉闷却稳健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地敲击着颜湘的耳朵。 颜湘静止了两秒钟。 因为突然的拥抱,身体的触碰甚至发出嘭的一声,肩膀被一双修长的手臂紧紧地圈住。 颜湘的脑袋埋进宽阔的怀抱里,能闻到蒋先生身上那一股很淡的香味。 冷冷的,很沉,像无人之境的雪。 颜湘琥珀色的瞳仁微微晃神。 脑海中忽然出现了一个画面,是在一个大下雨天,远处的车灯打着白炽色的灯光,远远的有些刺眼。 面前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面容微冷,靛蓝色的漂亮眼睛,穿着黑色的长风衣。 夜晚下着雨,雨雾氤氲,远处车灯的光又高又亮,璀璨耀眼的白光落尽眼底,颜湘几乎以为这是梦。 因为下着雨,只有一把伞,两个人靠得很近,近似拥抱。 颜湘记得,当时在雨里闻到的就是这样一股浅淡的质感。 相熟的记忆让颜湘松了一口气,他闷在蒋荣生的怀里,忽地问,“以前我们抱过的是吗?在下雨天。” 蒋荣生压低声音,语气平静:“嗯。” 颜湘又问:“当时我在哭吗?” “…嗯。” 颜湘的双手不再垂着,而是微微踮起脚尖,伸手圈主蒋荣生的后颈,语调有些悲伤,“好熟悉。现在我也有点想流眼泪。可能像当时一样。” “不过,我的头,很痛,”颜湘声音闷闷地,“不是那种要生病的头痛,是感觉马上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的头痛,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只知道痛得想流眼泪了。” 蒋荣生比他更清楚未来会发生什么事。 他拢着颜湘的后颈,一次又一次地来回抚摸,垂下深蓝色的眼眸,语气平静,“不会发生不好的事情的。不去想就会没事。相信我吗?” 颜湘蔫蔫地,圆眼睛仿佛蒙着一层雾,“信。” 抱了一会,颜湘又问,“能亲亲吗?” “一下下就行了。” 蒋荣生顿了片刻,眼睛落在颜湘白皙纤细的脖颈,沉沉地凝视了很久,目光阴郁冷刻。 压下来的嗓音低沉而冷淡,似是而非地笑,“为什么?你不是说过不可以吗?” 蒋荣生记得从前提起过一次。 当时颜湘拒绝了。 这一刻说可以,到底是因为面前的他,还是真的天真地被骗了,把他当作了故事里的另外一个人。 颜湘:“不知道。可能因为我的脑袋很疼,亲亲可能就会忘记脑袋痛这件事了。” 蒋荣生圈住颜湘的双臂紧了紧,手指搭在脖颈侧的大动脉上。 颜湘有种错觉,以为蒋先生要就这么捆住他的脖子掐死他。 渐渐地,颜湘感觉到有一丝呼吸困难,脸颊旁漫上不自然的红,被憋得有点喘不过来气。 他拍拍蒋荣生的胸口,声音有点不稳,“要呼吸不过来了…” 蒋荣生还是没有松手,墨蓝色的眼睛一直盯着颜湘隐约颤动的脖颈。 那一抹瘦弱而苍白的颈项正在微微发着抖,看起来痛苦得摇摇欲坠。 你说呼吸不过来了。 我也是啊。 蒋荣生的另一只手掐着颜湘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来,直视着自己。 颜湘的琥珀色瞳仁里倒映着男人高大而冷峻的身影,对方的唇角似是而非地勾着,似乎是面带讥讽的微笑。 蒋荣生俯身,贴近颜湘的脸颊,呼吸缠绕交错。 很暧昧的距离,却并不是亲吻。就像很亲密的关系,却并不是情人之间的爱情。 停在半空中,中间交错的空气冰凉而僵硬。 颜湘被捆出了眼泪,轻轻地摇头,“你圈得太紧了,疼,你……” 你在对谁说话? 多多,你在对谁说的?我就在你的面前。 给你拥抱的是我,不让你呼吸的是我。 可是你在一次又一次地画着那个脸的时候,想的是谁。 蒋荣生面无表情地说:“可是我也很疼。松手了,你会害怕得跑掉。” 只是一个模糊的童年邻居,为什么在记忆复苏的初始,想起的第一个人是他。 对你来说是很重要的一个人,对不对。 颜湘拼命摇头,用自己的下巴蹭蹭蒋荣生的掌心,回答蒋荣生的话:“我不会跑掉的。” 颜湘被掐着脖子,眼睛渐渐地,被泪水染得一片通红。 他不明白蒋先生为什么把他箍得那么紧,好想要捆住他的灵魂一样。 但是颜湘没有生气,只是心脏感觉到有点莫名的痛苦。 同时不止他一个人痛苦,蒋先生深蓝色的眼眸垂下,看不清眼底的情绪。周身的气压很低。 颜湘啜泣了片刻,窒息而落下的泪水一眨眼睛,泪珠就滚了下来,把蒋荣生的指尖弄得湿漉漉的。 泪珠尚且带着微微温热的气息,烫得人心里一滞。 蒋荣生抬手,轻轻地扇了一巴掌颜湘的脸。 不是很痛,也没有被侮辱的感觉,像在教训做错了事情的小狗。 颜湘眼巴巴地转过脸来,看着蒋先生。 尽管他不太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蒋荣生再次附上颜湘的脖子,手指渐渐收力。 头似乎被颜湘染上了脑袋疼的毛病,额角的太阳穴一抽一抽地疼,指尖以很小的幅度微微发抖。 因为必须要用理智控制着力度,下手太重的话会让小孩害怕,不舍得。 可是不掐住他,不一直看着他的眼睛,怨念难消。 我已经足够忍耐了啊。这还不够吗。 我已经很努力地去伪装了啊,还不够吗。 就是一个小时候认识的朋友而已,也值得你一直牵挂回忆吗。 蒋荣生不觉得这是嫉妒,太过浓烈,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已经难以分辨。 你们初高中谈过恋爱?初恋?还是从来没有在一起过,一直藏在心里,才让你这么念念不忘,食髓知味。记得的人也只有他。 你醒了之后见面最多的人是我,也只认识我,怎么没见你梦见我呢? 蒋荣生其实有点想笑,唇角的情绪很轻地掠过,又迅速变得平静疏离。 脑子真的坏掉了。 蠢得不可理喻。 你拿着我的皮囊去做了什么。 很想他是不是,身边不认识别人,只好拿我练习对象,这座雕塑扒开了之后底下藏着的是另外一个面容是不是,那才是你真正想看见的人是吗。 国家美术馆亮起的灯光下,你说要把这座雕像送给我的时候,想的是谁? 蒋荣生很想把颜湘的胸口从中间直接剖开,看看他的心脏到底是在为谁跳动。 …… 你说要亲吻,到底是因为依赖我,甚至都不是爱,只是依赖,还是因为在我的脸上幻想着你想看见的人。 回答我。 看着我的眼睛,不要撒谎,回答我。 蒋荣生几乎是严厉地,直勾勾盯着颜湘的茶色眼眸。恨不得下一秒钟就把他掐死算了。 谁会在乎一个脑袋坏掉了的傻子? 你那么想他,他人呢。死了还是把你抛弃了。 你睁大你的眼睛看看,你的面前只有我。 蒋荣生忽然觉得情绪有些难受。 这怎么可能,蒋荣生从来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唯一的母亲死的时候,一个人从俄罗斯辗转来中国的时候,刚进蒋家被为难的时候,甚至在美国跟齐思慕分开的时候,在生意场上跟人谈事情的时候,无论多么困难,蒋荣生也从来没有觉得难受。 他成熟,坚韧,野心勃勃,只会阔步前行,得到自己想要的,其余统统不屑一顾。 仿佛天生的没有心一样。 蒋荣生的声音压得很低,骂颜湘:“想得挺美,问过你要不要kiss,你拒绝了,现在你又说要亲,我就亲,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把我当什么了,嗯?” 颜湘的眼睛圆乎乎地,沾了泪水的眼睫毛一绺一绺地眨着眼睛,没有挣扎,像某种乖乖听话的小动物,双手握着蒋荣生的手腕,一抽一抽地从铁链般的手掌之间传出气若游丝的字句,柔软的嘴唇微微翕张,“那就不亲了…呼吸…要呼吸不过来了。” 蒋荣生松开了手,双臂拢住颜湘的肩膀,俯下|身。 贴住了颜湘的温热湿润的嘴唇。 忽地被吻住,颜湘琥珀色的瞳孔微微涣散,拉住蒋先生手臂的手也慢慢地垂下。 那一刻,周围的世界在慢慢地离去,只剩下炙热到甚至暴戾,无法拒绝的唇|齿交缠,饱满且温柔的唇住被反复口及|口允舔|弄着。 颜湘慢慢地闭上了眼睛,任由那股酥麻的感觉从心脏延伸至之间,痒得想发抖。 蒋荣生还是吻了下去。 再心怀怨怼,再生气,再暴躁,他还是没办法拒绝颜湘的请求。 带着不甘,酸涩和嫉妒,内心气得翻天覆地,情绪几番滚动,戾气汹涌,蒋荣生一个字也没说,没问。 从头到尾保持沉默。 只反复来回撕扯亲吻着颜湘的嘴唇,眉间痣,鼻尖和眼角。 在唇齿游移之间,仿佛吮到微微苦涩的眼泪,也分不清是谁的。 颜湘睁大了眼睛,呆呆地看着面前的蒋先生。 于是就看到一双墨蓝色的眼睛,尤其亮,如同被水洗过似的。 眼尾还有苦涩的痕迹,不知道是不是沾到了自己脸上的泪珠,像流过眼泪一样。 “只亲这一次。只是可怜你。” 被捻弄着嘴唇迷糊间,颜湘听见蒋荣生对他说这句话。 第69章 说是只亲这一次,事实并不是这样的。 晚上睡觉的时候,颜湘半趴在床上玩游戏机,手边放着一本本子,边玩边写,大约是攻略之类的东西,嘴里无声的念着什么东西。 从侧边看过去,便看见颜湘偷偷念叨而微微鼓起来的脸颊,眼睛圆乎乎地,眼睫轻轻地眨着,很黑,像一笔秀丽而浓郁的线,脸上的表情因为玩游戏入了神,有点傻乎乎地。 蒋荣生掀了掀眼皮,望向趴着玩游戏的小孩,舔了下唇,勾着微妙的笑意,扯住颜湘的手臂,一用力就把人带起来,拖到了自己怀里。 颜湘眼睛都没离开过游戏机,双手捧着掌机,“干嘛?说好可以玩一个小时的。” 蒋荣生被他气了一通,又不舍得真的教训他,一想起傍晚的时候就来气,只能不让他玩游戏来折磨他。嘴唇徘徊在颜湘的耳垂边缘,压低了嗓音,“亲亲。” 气息很轻,像若有若无的划过皮肤的轻纱,勾得人酥酥痒痒的。 颜湘玩游戏的手一顿,往前坐了挪了点,面颊烧得有些滚烫:“喂你不能说话不算数,计时器正在计时呢,你只给我一个小时,玩游戏的时间很宝贵的。” “嗯。”蒋荣生单手锁住颜湘微微往前蹭||动的腰身,嘴唇由颜湘的耳垂滑向脸颊,一下一下地啄着,“没不让你玩。” 颜湘抬起游戏机屏幕,挣扎,“看不见啦。” 底||下有一双微微冰凉的手在不断游移抚||摸,即使隔着一层软绵绵的睡衣,他的|月-要依旧被揉得很痒,更像是隔靴搔痒似的,潮||热从心脏延伸至指尖,体|温持续升|高。 蒋荣生调||情的手法是一绝的,颜湘只能一边心疼他玩游戏的时间,一边难||nai地眯起眼睛,脸颊回贴住男人的掌心,无意识地蹭蹭,声音软乎乎地,“好痒,要亲吗…别摸了,快点。” “要什么?有礼貌点。” 蒋荣生抬起眼眸,深蓝色的眼眸依旧十分平静,低头看着怀里纯情又敏|||感得不得了的多多,随便弄弄就意乱情|||迷的小混蛋。 “怎么教你的?” 颜湘迟钝得有些呆呆地,慢吞吞地说,想了一下,“请,请亲一下我。” 蒋荣生的墨蓝色眼眸更暗了几分,抬手拢住颜湘的咽喉,低头,闭眼,亲在了颜湘秀气的鼻尖上,暧昧地蹭了一会之后,又一点一点地向下滑,落在嘴唇上,慢条斯理地含着,来回口允弄。 不怪颜湘经不起撩*拨诱惑,他本身是个很没有自控能力的人,尤其是发现跟蒋先生亲吻是一件很舒服的事情,只需要闭上眼睛,顺从地乖乖地坐好,淡淡的乌木沉香包裹着他,唇畔最敏|||感的地方被浪漫地含住吸吮,慢慢地,就会从唇齿间蔓延开一阵又一阵兴奋的战||栗感,直冲灵魂,好像受不起这泚激似的,兴奋得后颈都在微微地发抖。 颜湘疯狂地着迷了,被吻得什么都忘了,神魂颠倒。 “嘟,嘟,嘟——”手机计时到时间了,发出震动声,在床上旋开一个微妙的弧度。 但是没有人有心情去管,共同浸入柔软又甜蜜的爱河之时,像泡进了阿尔卑斯草莓糖融化的河流当中,周围包裹着温暖,失控,不可抗拒的缠绕氛围,脑袋被亲得昏昏的,沉迷其中,又不想分开。 卧室里响起让人面红耳赤的唇舌交缠声,亲了许久。 颜湘不会换气,最终不得不稍微分开的时候,蒋荣生用手指摩挲着颜湘的唇,嗓音冷冷地,仿佛不曾失控过。 “舒服吗?” 颜湘埋着头,还在大口喘着气平缓呼吸,眼睛蒙上了一层雾气,柔软得如同一朵甜甜的棉花糖。 他点点头,半晌之后,才有点小声地,“嗯。” “好像吃了蘑菇。快乐的那种。” “再来?” 颜湘想了一下,摇摇头。 那种快|感太恐怖了,必须要缓缓,休息一下,不然感觉心脏会过于紧绷而炸掉。 “明天。现在心脏有点难受。” 蒋荣生揉揉颜湘的胸口:“要叫医生吗?来看看。” “不要。不要。”颜湘躲开了蒋先生的手,被碰一下的话呼吸又会跟不上,低下头,“不过并不是讨厌…讨厌做这个。” 蒋荣生揉揉颜湘的卷毛,轻笑,“那么是喜欢?” “喜欢。”颜湘回答。 他一向是个很坦诚,很温和的孩子,有问必答,想了想,又说,“喜欢。就是有时候亲得太深了,你的眼睫毛扫过我的脸上,蹭得痒痒的,有点想笑,但是还是喜欢的。” “明天还要再做这个吗?轻轻地。” 蒋荣生说:“可以。现在准备睡觉吧,明天早上我不上班,跟你一起出门。” 颜湘说,“好。” 过了一会,颜湘迟疑了几秒钟,像是有话要说。 蒋荣生用眼神询问,看着他。 颜湘忽地就不好意思了,比刚刚还要腼腆,小声地说,“今天没有玩够一个小时,后天能补上吗?明天要去看妈妈。” “不行。” 颜湘不满:“你耍赖。” 蒋荣生坦然接受:“对。” “你这样不对。” 蒋荣生完全不否认,淡淡地:“因为你今天有事情做得不对。” 颜湘天真问:“什么事?” 蒋荣生沉默了一会。 他们之间已经建立了一种默契,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都习惯蒋荣生制定规则,事先说清楚。 颜湘只需要服从就好,做错了会听到“宝贝做错了”然后被惩罚,做得好会听到“多多做得好”,并得到奖励。 所以蒋荣生身为支配者,必须解释清楚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 蒋荣生说他做得不对的时候,颜湘没有想着反驳的意识,第一反应是“哪里做得不对”,然后等着蒋先生解释给他听。 但是蒋荣生却没法说出口。 怎么说? 蒋荣生默了一瞬。墨蓝色的眼眸黯淡了几分。 片刻后,蒋荣生轻微地叹了一口气,摸摸颜湘的脸颊,说:“收回刚刚的话,后天你可以玩多半小时,但是下个礼拜要跟我去医院检查身体,能答应么?” “好。”颜湘很高兴,笑起来。 “睡觉吧。” 颜湘点点头。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经过下午那件事,他变得更加依赖蒋荣生,眼睛很可爱地垂下来,嗓音软软地,“晚安,蒋先生。” “晚安,宝宝。好孩子,会做个好梦。” 颜湘乖乖地扯过被子,盖在身上,铺好,躺下,眼睛闭上,长长的眼睫毛垂下来,成一道纤细秀气的弧线,看上去甜净温和。 嘴唇还是红红的,有点不自然地嘟起来,因为刚刚被口允了很久。 蒋荣生坐在颜湘的身边,手心贴着他的额头,摸了摸,看看有没有发烧。 幸好没有。 又帮他盖好脚边的软被,然后静静地坐在床边,手掌摩挲着颜湘的手臂,一下一下地安抚着,像是在哄他入睡。 床头边只开了一盏乳黄色的小灯,细碎又温暖的光芒落在蒋荣生的脸侧,光柔和了他脸部锋利深邃的轮廓,反而让蒋荣生比平时看起来温柔很多。 墨蓝色的眼底依旧看不清楚情绪,淡淡的,却很专注地望着熟睡的颜湘,唇角折起,勾着浅淡的弧度。 蒋荣生并不像颜湘那样坦诚。 颜湘不仅脸上纯得跟白纸一样,很容易被看透情绪,而且心里在想什么,也会老实说出来。 比如说颜湘就能很大大方方地说喜欢亲亲,亲得太重了痒痒的他会想笑出来。 蒋荣生并不是那样的人,所以他只是坐在床边,平静地看着慢慢陷入沉睡的颜湘。 眼眸始终沉静无比,眼底又带着几乎微不可察的落寞。 刚刚是因为爱我还是单纯因为喜欢亲吻。 蒋荣生想这样问颜湘。 但是他没有说出口。 在颜湘陷入沉睡的这段时间里,蒋荣生始终保持沉默,只是用墨蓝色的眼睛,问了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 颜湘快要睡着了,迷糊间感觉到蒋先生的拇指轻轻地掠过脸颊边缘,不做什么,只是摸了摸。 后来颜湘没有挣扎,无意识地唔了一声,被摸得很舒服,用脸心无意识地蹭了蹭男人的指尖,没有醒。 片刻后,感觉到眉间仿佛被轻轻地亲了一下。 “晚安,多多。” 颜湘软软地抱住蒋荣生的手臂,靠着男人的胸口,像个考拉缠着树干一样,趴在他身上,睡得很沉。 一夜无梦。 - 第二天早上,外面下了大雨。 夏天的雨像个乱发脾气的小孩,雨滴不管不顾地直往玻璃上砸,砰砰砰,微凉的气息从窗台的缝隙边缘钻进来,空气中氤氲着潮湿的雨气。 蒋荣生的睡眠一向很浅,四五点的凌晨,刚开始下雨的时候他就醒了,也不起床。 直到雨越下越淡了,屋里温度变低了,蒋荣生才睁开眼睛,墨蓝色的眼神没有一丝刚睡醒的模糊,十分清明。 他已经醒了很久了。 蒋荣生摸摸颜湘的脖颈,确认了一下颜湘的呼吸和体温,没有生病。 蒋荣生又亲亲颜湘的眉间痣,才下床,去柜子里拿了一床新的床铺,盖在颜湘的身上,两边往里面卷。颜湘如同紫菜卷里的大虾一样,被软糯温暖的被子牢牢地盖起来,一点也不会被冷到。 蒋荣生又亲亲颜湘的脸颊,抱着他,手臂圈住颜湘,往怀里轻轻地带,裹着温热柔软的体温,他才闭上眼睛,继续躺在床上。 蒋荣生的精力一向无比旺盛,睡眠需求极少,早上醒了一般不会继续躺着,下床洗漱,去运动或者处理邮件,有时候周末也会回公司加班。 周容拿的是二十四小时待命的工资,随叫随到,以前被迫天天跟着老板当事业狂魔。 现在这样的情况少了很多,没有特殊情况,蒋先生一般到点就下班。 碰上好几个项目同时运营的时候,晚上回家会在书房开个简短的会议。 下面的人工作强度跟原来差不多,影响最大的是总裁办的那几十个人。 首当其冲的是周容。 蒋荣生是不可能因为任何事情影响公司利润的,也就是说,该赚的钱,一个子都不能少。 所有人的工作时间变短了,相对应地,对工作效率的需求当然也会疯狂增加,周容把自己当成一个真正的机器人,每天大脑运转的速度几乎是到达了非人类的地步。 蒋荣生遇强则强,精力血条厚到数值要被屏蔽的程度,直接就是显示一排问号,工作强度再大也不带掉血的,当然无所谓。 周容就受不了了,有些时候他跟在蒋荣生身后,心里想他再这样干下去,下场就是要不辞职,要不然就是猝死。 蒋荣生走在前面,回头,用墨蓝色的眼睛淡淡地瞥一眼周容。浑身的气场强大到毋庸置疑。 周容立刻集中精神,心里想到老板给的工资,吸了一口气,又忍了。 但是他真的很想问问老板,以前干到晚上十点钟才肯走,现在五六点就走人,你在公司的时间少了这么多,回家干什么呢?家里那位又不是花园里的玫瑰,需要天天守在旁边,天天琢磨着要不要浇水呢?要不要给他除草呢?可恶的杂草快滚开……要不要放点音乐给他听听,听说哪里哪里的实验室出了很名贵听起来很唬人的营养液,我要叫人订过来给我家娇贵的玫瑰宝宝,他值得最好的。 今天蒋先生吩咐了不去公司,周容也就不用大清早地就去不用上班,却因为生物钟四五点就醒了。 所有事情都做好了,没事做,在用私人ipad看动漫的时候想到了以上。 其实倒没有这么夸张。 蒋荣生今天也确实没有起床去公司,他醒了,躺在床上,安静地抱着温暖的颜湘,墨蓝色的眼眸抬起,静静地望着雕花窗外滑落的雨滴,表情寡冷又宁静。 平时一向梳得一丝不苟的大背头这时候垂了下来,穿着跟颜湘同款的雪色睡衣,让他很有家居感,稳定又温柔的样子,跟平时气场凌厉成熟的话事人蒋总完全不同。 蒋荣生的手臂始终圈着怀里睡得脸红红的颜湘,两个人贴得很近,蒋荣生在安静地数着颜湘睡觉的呼吸声,偶尔会伸手摸摸颜湘的脸,看他有没有冷。 指尖摸上去的时候,感觉到颜湘的脸颊很柔软,热乎乎地,比空气里氤氲着潮雨气息要舒服得多。抱着这样的宝宝,人的心也渐渐忍不住变得慵懒松软。 高敞的卧室里只有一线窗帘拉开的光,漫长的阴影落在地上。 窗外雨滴声淅淅沥沥,光线模糊昏暗,偶尔会有雨点砸在玻璃上的声音,与颜湘悠长又惬意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 空气里凉凉的,蒋荣生赤|裸着上半身,无视早晨的生理反应,就这样看了很久。 后来太阳彻底升起来,雨雾渐渐地散去,雨便也停了。蒋荣生给颜湘盖好了被子,下床,洗漱,吩咐人煮早餐。 等到时间差不多了,才回房间,先是亲亲颜湘的眉间痣,颜湘还是没醒。下雨天好像让他睡得更沉了。 蒋荣生看了一会,伸手推推颜湘的肩膀,“多多,起床了。” “唔……好。马上。”颜湘的眼睛都没睁开。 蒋荣生摸摸他的额头,问:“早晨下了大雨,还要去拜祭你的妈妈吗?山路可能会打滑。要去么?你做决定。” 颜湘清醒了一点,揉揉眼睛,躺在床上,仰头看着蒋先生,“要,想去。小心一点就不会摔跤了。” “那快起床。” “起了。”颜湘眨着眼睛,下雨睡觉很舒服,总是感觉懒懒地,但是一想到要去拜祭妈妈,颜湘还是咬牙坐了起来,口齿有点迷糊,“起了,起了。” “好孩子。”蒋荣生亲了一下颜湘的耳朵,摸摸他的头,“换衣服吧,外面在下雨,今天要穿外套,中午吃饭热了可以脱。” “好——” 颜湘困困地,迟钝地掀开被子,下床,穿拖鞋,换好衣服,刷完牙洗完脸下一楼餐厅吃早餐,今天吃厚蛋烧。 吃完早餐,颜湘还要喝中药。蒋荣生也陪着他,只不过蒋先生能喝的是看起来美味得多的柠檬红茶。 颜湘忍着喝完了苦不拉几的中药,难受得快要吐了,蒋荣生给颜湘尝了两口柠檬红茶,颜湘才把那股中药的腥味压下去,蔫巴巴地跟着蒋荣生上车。 墓园在北城市郊外,车开了两个多钟才开到墓园。 这是北城市最大的一个公墓,由三座山组成,夏天站在山脚下往上看,山林郁郁葱葱地。除了起伏的灰色墓碑,不像墓园,像是漂亮的工愿,风景很好。 正式下葬的事情是蒋荣生亲自操办的,他给颜湘的母亲选了个好位置,依山傍水的。 车停在停车场,走出去,发现天空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毛毛雨。 蒋荣生穿着黑色的衬衫,双腿修长,指骨屈起,半倾斜着撑雨伞,问颜湘:“一个人害怕吗?要我陪你上去吗?” 颜湘想了想,摇摇头,说:“我想一个人跟妈妈说说话。” 蒋荣生同意了,告诉他墓碑的位置在几排几号,然后在阶梯下面等着他,注视着颜湘一个人上去。 等到颜湘慢慢地走远了,蒋荣生才回头,语气淡淡地,却格外冰冷,吩咐周容, “今天带了几个人来?不够就找墓园办事的,让人守好出口。” 周容明白蒋先生的意思。 看好那位,不要让他不见,也不让陌生人跟他有任何交谈。 周容应下了,去照办。 第70章 正好是盛夏季节,今天又是工作日,还下着毛毛雨,墓园里除了办丧事的,其余则没什么人。 蒋荣生半支着长腿依在车边,微微低着头,指尖中央夹着一根燃着猩红色火星的香烟,他低头,漫不经心地抿了一口。 待到那股浓呛的薄荷味在血液里滚动几番,蒋荣生才微微皱着眉头,慢条斯理地吐出一圈优雅的烟圈。 下雨天的烟圈总是带着凉薄颓靡的气息,在空气里低低地旋了几个圈,然后逐渐消湮在雨幕当中。 “过去多久了。” 周容低头看了一眼腕表:“三十二分钟。” 蒋荣生微颔首,没有说话,修长的指尖搓了搓烟尾,微微灼烫的温度撩着手指的皮肤,他也不觉得焦热似地,依旧用手指头按着。 又过了一会,一根烟才刚烧了半截,蒋荣生掐灭了烟头,拍了拍手腕散掉味道,从车里去了一把更大一些的雨伞,在细细的雨丝里三两下抖开,跟周容说:“我上去看一眼。你不必跟来。” 周容点头应下,说:“人不会动,会照常守着。” 然后周容看着老板高大且修长的身影逐渐地远去,他腿长,步伐稳健,撑着一把黑金色的雨伞,侧脸冷峻,墨蓝色的眼底情绪很淡,气场很有几分肃穆。 不过周容的眼睛尖,金丝眼镜下的一双眼睛瞄到这雨丝是斜着的,仍能浅浅地飘,微凉的雨水微微沾湿了蒋先生黑色的衬衫下摆,渗开星点大的痕迹,其实并不明显。 周容能在蒋荣生手底下挣扎求生这么多年,心眼儿多,细致,一瞬间就注意到了,且若有所思。 蒋先生讲究体面得体,衣服面料是用的是极好的,料子质地软熟,下了雨,沾了水相对地也更明显一些。 蒋先生对衣服面料要求高,又爱干净,周容是知道蒋先生这个习惯的,因此车里常常备有几身干净的衣服,平时沾了味道,沾了水,或者因为行程移动过程中变了形,都是要换一套新的。 今天有些特别。蒋先生一开始在车上处理邮件,后来又下车,在雨里耐心地等了一会,又抽了一会香烟,再紧接着就是拎把雨伞直接走了,也没说要找个地方换衣服。 还能因为什么呢。 面对这种情况,周容微微地叹了一口气,也不敢再多余想别的,只能吩咐下去,让诸位打起精神来,不要耽误蒋先生重要的事情。 - 墓园的台阶都铺了大理石的石头,不像普通拜山那样满是泥泞,然而下着雨,人来来去去地,脚底不免带了些墓碑前面的泥土,沾到大理石上,变得有些脏兮兮的,而且还很滑。 蒋荣生低头,微微蹙眉,长腿的步子迈大了一些,径直往山上走。 - 颜湘一个人在山上折腾了蛮久,下着雨,他要一边撑着伞一边大火烧纸钱,风里带着潮气,闷闷地吹过来,风一刮,好不容易点着的火又嘭的一声灭了,只余下一缕灰色的烟无辜地钻出来。 颜湘回头看看妈妈,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妈妈,我好笨。” 他刚醒过来的时候,其实记不起妈妈长的什么样子。 今天来拜祭妈妈的时候,走到这一排,仿佛冥冥之中有种亲缘的吸引力,颜湘的目光莫名其妙地落在其中一个墓碑的照片上,呆了几秒钟,回过神来,才掏出手机,打开微信,看蒋先生刚刚给他发的墓碑的位置。 蒋先生之前告诉他,之前他的手机坏掉了,所以给他申请了一个新的手机号。 现在颜湘的微信号也是新的,联系人只有蒋先生一个人,一点开就是蒋先生的信息。 A区8排,6号。 颜湘的瞳孔微微张大,抬眼望去,目光落定,有一个小小的红色的数字牌子,上面写着,“6号”,竟然正好是刚刚他在看的照片。 颜湘的心重重地钝了两下,握着手机的指尖微微发抖,心里感觉到的并不是害怕,他抬起眼眸,圆圆的眼睛睁得很大,对着空气,叫了一声,“妈妈。” 回答他的只有温柔的下雨声。 颜湘也不管地上的泥都被雨淋湿了,泥泞一团,脏脏的,他就这么跪了下去,撑着雨伞。 然后一个人默默地跟妈妈说了很久的话。 说到最后,有些伤心了,他不想在妈妈面前哭,于是擦擦眼泪,对妈妈说: “妈妈,我不会掉眼泪的,刚刚才跟你说过,我过得很好,每天,每天就起床,吃点早餐,然后去工作室刻雕塑……我工作的地方很好,太阳很暖和,前面是一个漂亮的小花园,偶尔会有蝴蝶和小鸟,抬头看就是天空,蓝蓝的,特别宽阔……我,我很喜欢。压力不是很大,我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颜湘也不太懂他为什么要说这些,就是顺其自然地说出来了,然后,他又接着安慰妈妈,摸摸雨湿的墓碑:“所以你不用担心我。” 妈妈在温和地对他笑着,目光恬静包容,颜湘望着照片上的眼睛,甚至能回想起小时候躺在柔软的婴儿床上,他是仰躺着的,妈妈站在婴儿床旁边,微微朝着宝宝探着身子,在微笑着哄宝宝。 在婴儿的世界里,一切都是巨大无比的,因此妈妈的笑对宝宝来说,就像天上的太阳一样,浑身都被那种温柔的笑意包裹着,可能一辈子都很忘记。 颜湘默默地看了一会之后,从松树下掏出一个铁盆,那是陵园专门给家属烧纸钱用的,颜湘直接就把伞丢了,淋着雨,用身体护着,点燃一张黄色的元宝纸钱,不一会,火很快就被风吹灭了,这样反复试了好多次,都不行。 颜湘一边试着,轻蹙着眉,喃喃说:“要是蒋先生在就好了,他一定有办法的。” 但是蒋先生不在他身边。 颜湘只好自己想办法,艰难地躲在松树下面,背着风,尽管松针扎得他的脸有点疼也好,颜湘还是没有躲开. 他就一直默默地反复烧,反复尝试,过了好久,才勉勉强强地把那个红色袋子里的祭品烧完。 烧完之后,颜湘双手撑着膝盖,蹲在地上,慢慢地看着被烧透的碎纸钱被风吹起来,他拿了根香,按下去,戳在铁盆里,等到彻底烧成了灰,颜湘才站起来,看了一眼妈妈:“妈妈,我回家啦,想我了就告诉我,我也会常常来看你的。” 墓碑上的照片容颜依旧年轻鲜亮,温和又明媚的眼睛看着儿子,好像不曾离去过。 也许是亲缘之间的联系感,颜湘跟他妈妈长得特别像,也许是又是因为照片跟颜湘梦里那个逗儿子挑礼服的女士长得一模一样,笑着的时候也更熟悉,散发着那种娇憨又宁静的气质。 注视着妈妈的眼睛,熟悉的温柔感涌来,雨不是雨,是观音菩萨瓷瓶里的杨柳水,淋着也没关系。 渐渐地,颜湘就感觉到一扇尘封了许久的门正在慢慢地朝着他打开,闭上眼睛,他的脸上已经能感受到从对面门的缝隙里吹过来的风了。 脑袋也没有那天痛的感觉,仿佛一切都是如此自然,如此温柔,水到渠成。 颜湘心里有一股声音在告诉他,再等等,再等等,好像马上就要想起来了。 这时候,放在外套口袋里的手机轻微地震动起来,发出“嘟,嘟,嘟——”的声音。 颜湘猛地回过神来,在衣服上抹了抹又脏又湿的手,干净了以后,赶紧从外套里拿出手机,看到是蒋先生给他打电话了。 颜湘划开电话,放到耳朵旁边,嗓音软软地,接了起来:“喂——是蒋先生吗?我正好要下去。” “慢慢走,注意安全,别摔了。” 颜湘蹲下,从地上捡起了伞,一只手握着电话,一只手抖干净雨伞上的泥巴,撑开伞:“嗯,我知道的。” 蒋荣生担心他一边走路一边打电话摔着,对着电话,语气温和地:“挂了。我正好走上来接你。” “我正在往下走,那我们待会一定会碰见的。” “会的。马上见。拜拜宝宝。” “马上见。”颜湘说完,先挂了电话,把手机放回外套的兜里,这时候才感觉到有点冷,幸好穿了外套。 颜湘蹲下,花了几秒钟时间,捡干净地上包着祭品的白色包装袋和塑料袋。 因为蒋先生跟他说过,烧塑料有毒,不可以烧,一个都不可以烧,让他拆出来装好,带到山下他还要检查的。 颜湘乖乖地听话,收拾完垃圾塑料袋,一只手提着,另外一只手撑着雨伞,下山。 山路确实有点滑,刚走出山的阶梯的时候,颜湘就被滑溜溜的大理石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幸好蒋先生提醒过他要谨慎。 颜湘垂眸,往山下看,心有余悸。 天空的云快速飘过,彻底遮住了太阳,不见一点光亮了。 下了雨,整座墓园天气黑沉沉的,又长又黑的楼梯起起伏伏,像游戏里怪兽的牙齿一样。 周围的气压很低,那种阴寒的气氛突然扑面而来,空气里凉凉的雨丝的味道沁进肺里,无端地打了个冷战。 颜湘有点怕血,怕黑这种东西,不敢站在原地,也不敢再无所顾忌地往前走了,心里想着要不要打个电话给蒋先生,让他陪着自己下山。 正犹豫着,蒋荣生沉默又高大的身影撞进颜湘的视线里。 男人身躯修长,气度优雅淡定,黑色的修身衬衫显得他身材很好,肩膀宽阔,小臂关节处折起来,线条清晰有力,指骨则稳稳地撑着一把黑色的骨伞,正沿着台阶一步一步拾级而上。 这对处在害怕当中的颜湘简直是宛如神明降临,颜湘不敢在墓地里大声说话了,抬起腿,快步朝着蒋先生飞奔而去,大理石发出“咚、咚、咚”的脚步声。 蒋荣生听见声音,抬起眼眸,就看见颜湘像个小鸟一样朝着他跑下来。 他的心脏紧了一下,张开双臂,想接住颜湘,声音压了下来,凌厉又带着斥责的语气: “多多!别在楼梯上跑跳!” 话音刚落,颜湘的身影就一晃!接着,寂静的墓园里发出很大的一声跌倒声,“嘭!”,仿佛还能听见骨头撞在大理石上残忍的骨折声。 地上的泥水被颜湘的身体撞得飞溅起来,又凄凉地落在地面上,沿着台阶,黑色的泥水蜿蜒流下去。 当时颜湘一只手撑伞,另外一只手提垃圾,根本就没有手去撑着地面作一个缓冲,所以他是脑袋直直地往楼梯前面摔下去的。 摔了之后,身体顺着台阶,无力地滚了几个阶梯,五脏六腑在大理石楼梯上甩了几个回合一般,连续发出“嘭!嘭!嘭!嘭!……”的声音。 颜湘一声都没有叫出来。 不知道是太疼了还是人已经晕死过去了。 在颜湘摔倒的那一瞬间,蒋荣生一秒钟都没有发呆。 他的眉头攥紧了一下,甩开伞,大步跨过阶梯,朝着颜湘跑过去,伸手,稳稳地接住了还在往下滚的颜湘。 蒋荣生来得还算及时的,刚刚算得上是奇迹般的瞬移,颜湘滚了几个阶梯就被接住了,不然能一直顺着楼梯滚到山脚下去! 蒋荣生微微喘着气,只接住颜湘,也不敢抱,因为怕他哪里骨折了会伤上加伤,肋骨刺穿肺腑就没得救了。 只能微微搂住,不能确认呼吸,不能靠得更近,而且是眼睁睁在自己面前跌倒的,若是一般人,只怕这会眼泪已经流出来了,马上要疯! 蒋荣生深吸了一口气,表情还算得上是平静,一只手接着颜湘,另外一只手立刻打电话,吐字像刀子一样:“叫救护车,他摔了。” “我立刻。” 周容应了以后,蒋荣生立刻就把电话给挂了,不耽误多零点零一秒钟的时间。 挂了电话以后,蒋荣生把手机牢牢地握着手里。 直到这时候,他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满手冰凉,甚至在微微发抖。 蒋荣生墨蓝色的眸色暗了一瞬,用极其强大的理智和精神力,控制住了在发抖的指尖。 不能失控,绝对不能。就算手指尖有一厘米的颤幅,也会有可能伤到多多。 蒋荣生半跪在地上,低头,注视着手上紧紧地闭着眼睛的颜湘。 颜湘的脸有点脏兮兮的,下巴沾了一点点泥巴,头上卷毛也是。 蒋荣生把手机放在地上,再次深吸了一口气,伸手,小心翼翼地捻走颜湘脸上和头发上的泥巴。 然后目光盯住颜湘纤细的脖子,那里能看到有微微的起伏。 可是已经越来越弱。 蒋荣生闭了闭眼,再次睁眼,却仰起脸,抬起头看着天空。 抬起头看天空的时候,蒋荣生感觉天空一片漆黑,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就连在俄罗斯的时候,离太阳直射点比中国远得多,蒋荣生感觉也没见过这样的天。 蒋荣生忍了片刻,低头,眼尾沉沉,小声地呼唤着颜湘的意识:“多多,宝贝醒醒。” “你怎么又睡了。” “还在下雨呢,回家洗个澡再睡,听见没有,听见没有。” “刚刚疼不疼,告诉我。” “好孩子,快睁开眼睛,不要睡了。” “睁开眼,回答我。” 片刻后,蒋荣生眼尾抬起,墨蓝色的目光冰冷,语气严厉地:“你母亲的骨灰就在我前面,你不醒,我即刻挖出来,均匀分成两半,一半冲进厕所,一半丢给野狗。” 须臾,蒋荣生像变脸一样,又笑了笑:“开玩笑的,宝宝快睁开眼睛吧。” “不要睡了。” 蒋荣生的声音轻轻地,很温和:“我听过中国有种风水,可以钉住人的灵魂,钉死在地狱里,永生永世不得超生,很好奇,想在你母亲身上试试。你睁开眼睛看看我,阻止我,我就不那样做了。” 过了一会,蒋荣生又说:“你睁开眼睛看看,给你买游戏卡带好不好?发售之前我就能弄到,带回来给你好不好。” “你真的很过分,才醒了几天,怎么又睡了。” 荒唐得像梦一样,都不敢相信。 蒋荣生一次又一次地,在寂静的墓园里小声呢喃:“看看我,看看我。” ……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蒋荣生一直在低声地说这话,颜湘的眼皮瑟缩了几下,眼睫毛忽闪忽闪,下一秒钟,就张开了眼睛。 颜湘似乎是摔蒙了,花了一会时间才确认自己的存在,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流眼泪了,是之前一直疼的,眼泪都没来得及流。 蒋荣生压低了声音,墨蓝色的眼眸直直地看着手里的颜湘,气息微微颤动,语气却一如既往地平静:“醒了?医生马上就到。” 蒋荣生要求自己是绝对不能慌的。 “我在这。”蒋荣生低声说。 颜湘又花了好几秒钟去反应蒋荣生的话,呆呆地盯着蒋荣生。 周围的空气很冷,天又黑,颜湘的脑袋花了很长时间才能重启运转,然而蒋荣生的脸实在是太优越也太难忘,在黑夜里五官显得更加立体深邃,叫人轻易辨认,再加上那双墨蓝色的,像夜晚的海一样的眼睛,永远冷冷地,敛住所有的情绪,像夜晚的海看不见翻涌的潮汐,毫无波澜 刹那间,颜湘的眼睛突然睁大了,琥珀色的瞳孔微微晃神,眉心中间好像被斧子劈开了似的,疼得他忍不住流眼泪。 尽管如此,他还是一咬牙,直起快要散架身体,用了自己最后的力气,推了一把蒋荣生的手臂,眼神带着无法言喻的怨怒和畏惧! “走开。” 颜湘的嘴唇微微翕张,没有力气,只能无声地发出这两个字。 太过于渺茫的字句,很快消散在风里,像摇摇欲坠的颜湘的身体一样。 下一秒钟,颜湘仿佛已经燃尽了他所有的生命,眼神瞪着,身体却再也无力支撑,闭着眼睛,朝着地板摔下去。 蒋荣生及时单手伸手揽住他,没让他真的摔。 半晌后,蒋荣生掀了掀眼尾,望着手里的人,目光却阴郁沉冷。 蒋荣生的手臂垂在身侧,藏在阴影里。半晌后,拿起地上的手机。 指骨圈握住薄薄的铁皮,像捏住人的咽喉一样,渐渐地收力,掐死。 第71章 救护车来得很迅速,颜湘送去附近的医院之后,接受了检查。 万幸的是蒋荣生及时接住了他,摔了之后谨慎地没有移动身体。经过医生的检查之后,确定并没有出什么大的意外。 右边的额头稍微磕到一点,没有颅内伤。暂时的昏迷只是因为过于惊恐,不久之后就会醒过来。 颜湘的身体和精神都比平常人弱一些,突然受了惊吓会承受不住自动关机。所以医生说他只能好好地像个小菩萨一样供起来,每天开开心心地,尽量不要再出意外了,被吓多了总是会出事的。 除了额头的擦伤,小腿处和手肘处轻微扭了一下,耳后破了皮,涂药就行。 等到情况稳定下来,蒋荣生让人把颜湘转去北城医院,再次接受一次详细的检查,是同样的结果。休息就行,没有大碍,很快就会恢复清醒。 周容在旁边听着,松了一口气。 天知道当时下着雨,天黑黑的,接电话的时候听到人摔了心里有多蒙,这才出院几天,这又受伤了还能再恢复吗。 幸好两次检查医生都说没什么事,继续好好休息就行。 周容忍不住看了一眼蒋先生,发现蒋先生不愧是蒋先生,从头到尾面不改色,冷静淡定,甚至还能顺手帮颜湘丢掉他从山上带下来的垃圾,全程没有一丝失措忙然的表情和举止。 听到医生说人没事的时候,蒋荣生淡淡地点头,说:“知道了。谢谢。照顾好他。” 医生用一种专业又肯定的口吻,回答:“会的,蒋先生不要担心。待会我们会帮他检查上一次的颅内血块消除情况,麻烦您到时候再来办公室一趟。” 蒋先生微微颔首,转身出了医生办公室。 走廊有个吸烟区,蒋荣生想了想,低头摸口袋,然后进了吸烟区。 周容也跟着进去。 里面并没有人,一排一排的冰冷的不锈钢椅子整齐地排列,桌子上有水晶烟灰缸,热水和干湿纸巾。 蒋荣生走进去,径直走到最靠前的一张椅子上,坐下,修长的双腿交叠着,从口袋里摸出一包软烟,弹开,往下叩了叩,一根细长的香烟滑了出来,蒋荣生抽出来,递给周容。 周容诧异一瞬,但是还是伸手接过。 “有打火机么?”蒋荣生的声音冷冷地。 “有的。” 蒋荣生也抽出一根雪白的烟,默默低头,在指尖中央把玩了一会,神情若有所思。 须臾之后,唇轻轻地咬着烟蒂,墨蓝色的眼睛望着窗外,伸手,漫不经心地,“打火机,借我。” 周容帮蒋先生点燃了烟,猩红色的星点迅速舔熟了褐色的烟丝,发出“簌簌”的细微声响,灰色的细白烟雾在空气里慢慢地燃烧着。 蒋荣生很久都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 偶尔只轻轻地弹了弹烟灰,那动作看起来慵懒而轻慢,充满了上位者的优雅与强权。 可是周容知道,蒋先生也许不像表面上那样看起来的理智与冰冷。 蒋先生很少吸烟,除非他需要冷静和思考。 蒋荣生干了这么久,发现蒋先生跟别的大佬不太一样,他不喜欢飙车,不喜欢赌|博,没有滥|交的爱好,很久以前的情人是为了发泄天生过于旺盛的精力和生理需求,相对固定,半年合同。 他对情人很大方,床|下表现得也很温柔。 但是从来也不太走心,在乎情人的存在和感受的话更是不可能的事,像对待避|孕|套一样,用过了就扔掉。 被使用的的频率当然不太一样。这是一个期限半年的避|孕|套,不过在对待的态度是没什么区别的。 蒋先生也不喜欢喝酒,只喜欢喝甜甜的柠檬红茶。 爱好也很安静优雅,跟典型的毛子一样,艺术对他来说是净土,喜欢看歌剧,看诗集,看芭蕾舞,看画,后来喜欢收藏雕塑品。 所以蒋先生内核依旧是冷酷的,冷酷到没有任何激烈的情绪出口。 心里有事需要慢慢地冷静,戒痒的时候,他会点一根烟,然后烟蒂静静地燃烧着,他不说话,也不发疯失控。一根纤细又雪白的香烟烧到头,事也就想通了。 然后今天周容就看着蒋先生在他身边,默默地点了两根,不会吸,就是点燃,任由它烧。 暗红色的火星子徐徐燃烧着,跌进蒋先生的眼底,墨蓝色的情绪晦暗不明,唇角轻抿,弧度冷漠无绪。 须臾,蒋荣生忽然叫了助理的名字,“周容。” “您说。” 蒋荣生的语气很轻,微微眯着眼睛:“看到摔倒的颜湘,你是什么感觉?” 周容一怔,随即说道:“怕他……。” “怕他没了?” “是的。太太……颜湘出院不久。” 蒋荣生抬眸,扫了一眼周容,轻声哼笑:“你倒很会讲话。就叫太太吧。我也怕他没了。” 片刻后,蒋荣生又问:“要是那一摔,没了,怎么办?” 周容不敢回答这种假设性的问题,也没有立场。他只是个助理,不应该对老板的家事发表意见。 蒋荣生蹙眉,催他:“说。不用多想,我只是随便问问。” 周容迟疑了片刻,说:“会伤心,给他办葬礼,然后接受这个现实。” 听完,蒋荣生许久都没有说话,吸了一口烟。 半晌以后,蒋荣生轻轻地吐出一口烟圈。 周容的答案是常规的答案。他觉得他也应该这么做。这样做才是正常的,理智的。 蒋荣生又吸了一口烟,墨蓝色的眼神无情无绪:“如果是蒋荣生,大约也会如你这样做。” 那么不是蒋荣生,而是作为一个本身践踏一切伦理纲常,罔顾道德法律底线的,刚刚失去爱人的寡夫呢? 他大约会有一个算一个,那座墓园里无论是祖坟还是夫妻合墓还是单人墓,全部铲平,把整座山都推了,楼梯的大理石一块,一块地,像拔掉人的牙齿一样拔掉,再也不要见一点起伏的楼梯。至于被挖出来的骨灰?野狗或下水道的老鼠可以饱餐一顿了。 周容在旁边根本不敢说话,心里像你的眼神可不是这么说的,生怕老板烧烟不过瘾,顺手把他也给点了。 面上还是一片严谨冷酷,对蒋先生的行为装作视而不见。 吸烟室门口传来轻轻的敲门声,周容去开门,是医生说颜湘的遗留血块检查结果出来了,请蒋先生去办公室一趟。 周容有种孩子犯了事要请家长去老师办公室的错觉。 他点点头,说知道了,然后跟蒋先生说了这件事。 蒋荣生听了,手指带着烟蒂在灰色的水晶烟灰缸里碾了碾,熄灭了香烟,站起来,洗手,用干湿纸巾擦干指尖缝隙,消毒,拍了拍手腕,才出了吸烟室。 去医生办公室之前,蒋荣生还绕了一小段路,来到颜湘的病房前,没进门,就只是隔着玻璃窗,远远地看了一眼。 片刻后,蒋荣生低声说:“走吧。” 周容应下,跟着蒋先生大步去了医生办公室。 医生早就在办公室里等着了,桌子旁边有一块医疗点子显示屏,上面是大脑的扫描结果,周容略看得懂一些,他看得懂,蒋先生就更不用说。 周容的表情略有一些凝固,用余光观察着蒋先生的情绪,发现蒋先生正在交叠双手,手指正摩挲着衬衫衣口处的袖扣,不过这动作不太走心。 他的专注力放在医生身上,正在静静地听着医生说话,面无表情地,仿佛一切都游刃有余。 周容无数次对蒋荣生的心理素质产生极大的钦佩之情,扫一眼就知道颜湘的脑袋好得差不多了,什么都瞒不住了。这下要怎么收场呢。 果然,医生面带职业性温柔的喜色,对蒋先生汇报道:“病人的恢复情况比想象中好得多,物理性质的血块已经消化得差不多了,如果没有心理障碍,很快就能恢复记忆,到时候生活彻底恢复正常了,可以带来医院最后做一次扫描,也可以去精神科做个咨询,毕竟失忆症的病史会对心理和精神状况也有一定的影响。” 蒋荣生问:“一直消不去的话,对身体有影响么?除了记忆。” 医生说:“没有的。” 蒋荣生:“既然如此,有没有延迟血块消除的办法?或者打麻醉药,再敲一棍。” 医生微微怔愣,看着蒋荣生的神情,感觉他是不是在恶作剧。 医院是个求生的地方,干了这么几十年,从来也没听说过谁想继续脑袋坏着的。 蒋荣生加重了一些语气:“有没有?” 医生擦擦冷汗,说:“蒋先生,人的大脑是一个很复杂的构造,一棍敲下去,有可能会直接死亡,有可能跟原来没区别,当然,也有一定的概率能达到您说的效果,这个在医学上是没有办法精确掌控的,建议还是不要轻易尝试。” 说了这么多,就是委婉地说,干不了,你也别试,出了问题我不得跟电视剧里的太医院一样集体陪葬啊。 蒋荣生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回头对周容说:“iPad带来没有?” 周容微怔愣:“在车里。” “拿上来。” “好的。”周容打电话。 医院办公室里一时间静悄悄地,房间里面所有的医护内心泪流满面,祈祷着平板快点送上来,坐在办公室里,冷不丁地跟一尊面无表情,浑身放冷气的煞神面面相对,简直是生不如死。 蒋先生倒是没有瞪着他们,但是这种无形之间的气场威严施压,才更可怕。 这时候,所有人都想起了总是甜甜笑着很可爱的小颜同学。跟蒋先生是夫妻了吧,是一家人了吧,为什么性格相差这么远。 幸好平板来得很快,蒋荣生抬眼,接过来,仿佛准备了很久似地,手指在屏幕上点了三两下,用了分屏,一般是邮箱回复,一边是论文截图。 蒋荣生把ipad竖起来,握着边缘旋转了一个弧度,推给医生看。没说话。 感情刚刚是在开玩笑啊。医生想,早就有准备了。 蒋荣生压下来的嗓音显得冷淡而成熟,说:“的确,就像你说的,暴力手段不可控,我找到一个更高效的可能性,你看一眼,从这个方向去治疗,效果会不会好一些。” 医生被蒋先生的“治疗”,“效果”吓得不轻,可惜他们医护秘密的聊天群组无一例外,都被面前这个残酷的资本家全部铲除了,并且勒令不能再组建相关的群组,没得再聊了。 不然报到群里去,又能疯狂刷屏。 医生点头,说:“好的”,推了推眼镜,仔细地看了蒋先生给他看的资料。 医生低头思索片刻,打开电脑,在医学网站上输入一个复方药剂的关键词,因为难以减缩命名,学术上也会用他的常用名作为论文关键词,“SMOKE(16)”,在摘要检索里也可以提取得到。 蒋先生能挖得出这篇论文给他看,说明他已经对这个复方注射液十分了然了,还提早发邮箱邮件跟科研人员讨论过,不知道预谋……策划了多久。 医生看了许久,沉吟片刻,说:“蒋先生,您发的这个复方制剂注射液,是个很新的东西,本身是治疗抑郁的,在医学上来说,的确有镇静精神状况,延缓大脑细胞活动的效果。” 蒋荣生掀了掀眼尾,墨蓝色的眼珠子直直地盯着医生,问:“副作用?” “有依赖性。不可逆。” 意思是会上瘾。终身的。 蒋荣生蹙眉。 “周期?” 医生想了想,“现在这个药没有推广开,根据现有的样本来看,大概是四个月到六个月不等,至于阈值会不会持续升高,还需要观察更多的样本。” 医生迟疑了一会,又说:“没能推广开,除了它的副作用以外,还有一个原因,价格昂贵,公开标价是七百万美元一支,但是因为数量稀少,往往要采用非典型手段获取,价格会更高,所以又称黄金药,价格黄金,治疗效果也如黄金般显著。” 蒋荣生问:“要打一辈子?” “是的,停药的话精神状况会即刻呈现崩溃状态。” 医生心里其实不建议采取这个手段,总觉得是罔顾人伦,努力地说这个药有多坏:“有个新闻,您应该知道的,在欧洲有个贵族,某天向全世界上传了一段视频,是自己在浴室里自缢身亡,当时走得非常不体面,看到这一场景的贵族家庭人员和佣人后续都需要接受漫长的心理治疗,您就知道自缢手段是多么残忍。实验室内部有说,就是打了这种复方制剂,又擅自停药了,已经自残无数次,没看住一会,人就走了。” 医生又说:“而且这种药的的确确是一把双刃剑,危害性无法掌控,国内没有地方弄得到,很麻烦。” “在美国?” 医生一顿,点头:“是的。” 蒋荣生墨蓝色的眼神盯着他,很温和地笑了笑,说:“你的演技很拙劣,医生。” 蒋荣生屈起手指,轻轻地叩了叩桌面,发出清脆的响声,像是严厉的警告:“其实你非常了解这种药物,不是么?” 医生冷汗都下来了,不自然地低下头,根本不上对上蒋先生的眼睛。他的确非常了解,年初的时候,他读博士的老师曾经邀请过他去美国参与这个项目,为了诱惑他,一直陆陆续续地向他更新实验室的各种资料,资料并不机密,都是已公布的论文。 他被这种药物吸引了,虽然礼貌地拒绝了导师的邀请,自己也陆续关注着。 但是他不知道蒋先生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蒋荣生没跟他计较,而是撕了一张白色的纸条,一支钢笔,放在医生的面前,冷冷地:“写吧,你导师的私人联系方式,实验室地址。剩下的与你无关。” 医生硬着头皮,知道自己的身家性命都捏在了蒋先生身上,他抬手擦擦额头,心里在犹豫着要怎么做,写个假的吗?还是说不知道? 蒋荣生再次叩了两下桌子。 清脆的指骨与木桌敲击声犹如一道惊雷般在医生的耳边炸开,铺天盖地的强势气场涌来,压迫感不言而喻,寒毛都炸起来了。 医生一边对小颜同学说着对不起,一边写下了两串电话,邮箱数字,实验室位置,还把他导师公寓的地址也给写了。 写完之后,心里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把纸条还给了蒋先生。 蒋荣生接过,扫了一眼,说:“谢谢。”然后把纸条折好,收了起来 这时候,有护士在办公室门口轻轻敲门,说:“蒋先生,主任,人醒了。”顿了一下,又有些迟疑,“情况有些特别,你们去看看吧。” 医生飞快地站起来,说:“马上。” 蒋荣生凝了片刻,推开椅子站起来,跟医生回病房。 周容在蒋荣生的身后收拾ipad,拎着平板快步走上去,面上保持着宛如机器人般的冷酷和严谨,心情却颇为微妙。 刚刚医生办公室里,周容听了全程,一语不发,也没有他发言的资格。 周容抱着平板,行色匆匆地在走廊里快步走过,脑海里莫名想起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 当时以为是寻常,这一刻,他才恍然大悟。 那是颜湘出院的第二天,蒋荣生在办公室正常工作,临近下班的时候,忽然把蒋氏旗下的私人信托公司的人叫过来,意味打算设立一个终身权益信托。 蒋荣生的目标非常明确了,又是私人信托公司,服务协议签得很快。 周容当时扫了一眼服务协议,这是一份终身权益协议,受益人是颜湘,以年为时间单位兑付,一年两千万美金的数额,定期划到颜湘名下的户头。 在蒋氏工作,周容已经对这个庞大的数字麻木不仁了,这并不能引起他的惊讶,继续如常地工作,向私人信托公司提供蒋先生的资产审核文件。 可是,拐过医院走廊角落的一个瞬间,外面的光照进来,地上跃动着明亮的高光,周容的脑子突然转通了,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要设个信托,为什么是两千万美金。 信托是终身权益的,就算委托方,也就是蒋先生本人发生了什么意外,颜湘还是可以按时领到那三千万美元,药七百万美元一支,一年要打两次,加上流通需要的费用,两千万美元,正好。 正正好好。 他早就想这么干了。 但是那个药有多恐怖,周容刚也听了。会上瘾,不打人就没了。 在周容的认知里,只有毒才会这样。 周容忽然感觉到蒋先生的确是个很恐怖的人,他对颜湘很好,真的很好,在颜湘长时间昏迷的时候,他不管颜湘会不会有一天醒过来,或者这辈子再也醒不过来,他从来不会问医生这些事。 他就只是下了班,就去医院,陪着一直沉睡的颜湘,吃饭,帮他擦身体,针灸,按摩,翻身,换床铺,这些事情他从来都是亲力亲为的,晚上的时候,会拧亮一盏灯,然后在颜湘的床沿边坐着,他在看书,颜湘在睡觉。 那时候还是冬天,周容给蒋荣生送两本书,外面下了雪,细细簌簌地,房间里只有两个人,颜湘睡着,蒋荣生在低声地念着诗。 床头边亮着一盏乳黄色的小灯,墙壁被灯染得昏黄,隔着外面不断下坠的雪花,好像世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周容只把书放在了门口,没有进去打扰他们。 那一刻周容就知道了,蒋先生一直陪着颜湘,却从来不会把爱情挂在嘴边,并不是他没有,并不是他口是心非,而是因为老板骨子里是个典型的毛子,浩瀚无垠的冰雪缄默着墨蓝色的漂亮眼睛,以及唇舌,心脏里所怀抱的爱往往安静又内敛,甚至带着点忧郁,但是是永恒的。 同时又因为实在是太经典了,蒋荣生又刻画上了毛子的另外一面,爱恨都无比极端。 他可能是真的恨过颜湘,举措常常都很极端,颜湘被他弄得三番两次进了医院,身上没一块好的皮|肉。他掌控欲无比深重,不喜欢颜湘总是不听他的话,总是想走。 他斥责他,抽打他,折磨他。埋怨他,恨他。 但是如同家乡的初雪那样宁静又温和的,在夕阳落下的时候等他回家,会笑着的,眼睛比圣诞树星星还要明亮可爱的,千方百计,细密地编织着网丝,牢牢地想要扼住的人也只有他。 情史未书因为不够美好纯粹,恶毒的诅咒在嘴边沉浮却悉数作废,这样复杂又炽热的情感可能成为了宿命,一生唯有一次的宿命。 好的时候很甜蜜。 但是蒋荣生个性绝对冷酷强势,没有那种“爱是成全”的伟大格局。 不好的时候,他就会说:你只能跟我在一起,离了我,你就去死吧。 第72章 蒋荣生跟一群医生推开门进去的时候,就看到颜湘坐在病床上。 刚刚医生检查完之后颜湘还是昏迷着,没有办法去洗澡,蒋荣生帮他换掉了沾了湿泥巴的衣服和外套,套上了干净衣服,脸也用温毛巾擦过了,连眼睫毛也用湿纸巾擦了一下,现在脸上干干净净地。 就是刚醒过来,身体不太好的样子,脸色苍白,乖乖地伸出胳膊,配合医生给他量血压。 不过颜湘一直在问医生:“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家?” 医生低头,用听诊器帮他听心跳:“很快就能出院。头晕不晕?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颜湘仰起头:“不晕,都很好。现在能走吗?我想回家。” “不行哦,小颜,”医生收起了听诊器,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兜里,很耐心地说,“要再等等。” “那是什么时候?” 医生笑了笑,正要开口说话,蒋荣生这时候走到了病房门前,身影高大颀长,带着一股凌厉又沉稳的气场,推开门,语气平静,抬眼问医生:“怎么样了。” 医生对蒋先生微微点头,说:“没什么问题,扭到的地方已经固定好了,一个星期之后回来复检就行,擦伤也开了药,可以拿回家涂。” 蒋荣生对医生说:“谢谢。”然后又望向颜湘,态度如常,平静得仿佛什么都不知道,问颜湘,“多多,你想什么时候回家。” 颜湘圆眼睛瞪着蒋荣生:“别这么叫我!” 蒋荣生笑了笑,很包容地没有跟他计较发脾气,耐心地看着他:“宝贝你有不舒服的地方吗?好了,控制一下脾气,跟医生好好地说,医生都在这里呢。” 蒋荣生微笑地看着他,那种温和又绵密的态度,像密不透风的网一样紧紧地圈着颜湘的喉咙,蒋荣生的态度是十足好的,显得他像无理取闹的小孩子一样,但是颜湘想起来了一些,蒋荣生根本不像他表面上看起来那样温柔礼貌。 实际上,颜湘记得,他曾经有过好多次,把自己绑了起来,用各种各样的东西打在他身上,可是因为手脚都被绑住了,只能被迫张|开身|体,一直哭,而且很冷,那些挥之不去的灰蒙蒙的哭声萦绕在颜湘的脑海里,莫名其妙地还闻到了动物的血腥味,让他很害怕蒋荣生这个人,害怕跟他回家了,不知道哪天就会再次被脱|掉衣服,用软|皮绳束缚着,身上会落下鞭子的阴影。 颜湘微微地颤抖起来,不敢再看蒋荣生,不知道该怎么办,拉住医生的手向医生求救:“我不认识这个人,请帮帮我,我不认识他。帮我打给警察好吗?” 医生被老板的太太拉住手,立刻就惶恐起来,冷汗都下来了,一边扯掉颜湘的手腕,一边笑得勉强,强装镇定:“小颜你是不是还没恢复好,你怎么会不认识蒋先生呢?好啦别拉我,医患关系不允许拉拉扯扯的,松手吧,快松手。” 蒋荣生在旁边看着,墨蓝色的眼神始终很平静,眼神落在两个人碰触到的手腕上,凝了凝。 片刻后,蒋荣生抬起眼,折起唇角,对医生觑起眼眸笑了笑,没有说话。 医生瞬间吓得汗毛飞起!没收住力气,一巴掌拍在颜湘的手背上,发出很响亮的,“啪”的一声,甩开了颜湘的手,飞快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虽然很对不起小颜同学,但是医生担心再不强行扯开话他的这只手就没了。 蒋荣生这才有动作,眼尾淡淡地扫了一眼旁人,墨蓝色的眼睛情绪很淡,却又刺骨冰棱一般,直直地射向人的心里,被盯着的人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片刻后,他往后退了几步,让出床边的位置,低下头来,不再敢抬眼。 蒋荣生这才收起了目光,来到颜湘的身边,伸手想拖住颜湘的手腕,想牵牵他。 “别过来!”颜湘惊恐地看向蒋荣生,往后弹了一大段距离,差点从床边的另外一边摔下去,幸好蒋荣生及时拉住被子,被子缠住颜湘的小腿,才稳住他没让他摔下去。 蒋荣生微笑,依旧很好脾气:“差点又摔了。小心一点。” 颜湘拖过被子,盖在自己身上,蒋荣生这幅油盐不进,刀枪不入的样子让颜湘很绝望。 他脑海里依旧昏昏沉沉地,想不起完整的记忆,比之前多一些的,只有父母的样子,童年时的确有一个很重要的朋友,就长着面前的样子,但是不是他!颜湘很确定。 还有面前的蒋先生是比那只熊还有恐怖的人,打过他,骂过他,折磨过他,把他当作狗一样用过,世界上不会有这样的夫妻,他一定是在骗自己。 可是别的,颜湘什么也不知道。感觉比上一次醒来还要恐怖,之前是感觉自己轻飘飘地,灵魂不知道落在哪里,现在则是完全的恐慌,如同坐上了一架摇摇欲坠的飞机,他做不了任何事,只能徒劳地等待飞机掉下来的那一瞬。 为什么会这样?颜湘随手抓起一个枕头朝着蒋荣生甩过去,扔完之后,克制不住地战栗,又害怕又崩溃,眼含泪水:“你到底是谁!别过来!” “嘭!”枕头砸在了蒋荣生的肩膀上。 其实不太痛,颜湘刚醒,根本没力气,枕头也是软的。 与其说是砸,不如说只是轻轻地碰了一下,那只白色的枕头甚至都没太碰到蒋荣生的胸口,沾了蒋荣生衣角的片泥,就掉在了地上,发出不轻不重的声响,掉在柔软的地毯上。 只有白色的枕头上,那一抹褐色的泥渍很明显。 这才注意到,蒋荣生黑色的衬衫衣角上都是星星点点的湿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粘的,有可能是在接住跌倒的颜湘那一瞬间,有可能是半跪在地上等救护车来的时候,雨里带着泥,当时他没有撑伞,有可能是刚才给颜湘换衣服,擦头发擦脸的时候,不小心碰到的。 这个小没良心的。 蒋荣生眼神微敛,不合时宜地轻笑出声,舔了一下后草药,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医生。 “我们出去,我们马上出去。” “小颜不舒服的话可以再叫我们,我们先出去了。” “你们聊,你们聊。” 医生护士们纷纷地往门外走,房间门“咔哒”一声锁上,百褶窗也“唰”的一声拉了下来,现在充斥在这个房间里的,只有蒋荣生晦涩,看不清情绪的眼神,他站在床边,看着害怕得发抖的颜湘。 蒋荣生抬手,解开了衬衫的口子,动作慢条斯理地。 “干什么!” 颜湘跳下床,对蒋荣生的一举一动都极其恐惧。 那些记忆在侵蚀着颜湘纤细的神经,让他像个兔子一样,轻而易举地就被吓到肝胆俱裂。 蒋荣生脱|掉了黑色的衬衫,一副完美如同大理石雕塑般的躯体露了出来,展露在颜湘的眼前,墨蓝色的眼睛淡淡地,跟如同野兽般强壮精干的身躯形成鲜明的反差,愈加性感,也愈加冷淡高贵。 颜湘赤脚踩在地上,不知所措,呆了一瞬间,眼睛很快移开,眼睛不知道往哪里看。 蒋荣生笑了笑,修长的指节一粒一粒地拧掉扣子,眼睛直勾勾看着颜湘:“你脸都要烫熟了,这么害羞,这种反应,真的能忘记我们在床|上的感觉吗?” 颜湘不敢置信地看着蒋荣生,圆圆的眼睛像惊讶的小鹿一样,毫不留情地骂:“你是强盗!土匪!一直在打我,没有人能感觉到快感!” 蒋荣生:“是吗?”片刻后,他眯起眼睛,墨蓝色的眼神像翘起的钩子一样,“你不能因为不记得了就胡说八道,宝宝,我们很合拍,尤其是后来,随便亲一亲整个人都会变得湿润,像小猫一样呜咽。” 颜湘发抖地捂住耳朵:“闭嘴!”耳朵的温度烫得颜湘掌心微微发热。 蒋荣生赤|裸着上身,靠近颜湘,把他按在玻璃上,俯身,气息危险又蛊惑: “你看起来好像很想要。想起什么了?想起我用黑色的软皮绳绑你?想起我在你G||巢的时候扇你,你哭着抱住我,眼睛都眯起了,小婊|子一样舌|||尖吊了半截,想起我给你戴上了kou||||球,你只能像个小狗一样流kou水?想起我给你穿的衣服?一开始抗拒得不得了,后来随便弄|||弄就痒得受不了,自己在我裤腿上偷偷磨?被抓到了不敢看我,只会哭,真没用多多。” 颜湘伸手推他,小声呜咽,捂住耳朵还是不管用,那些话像虫子一样,爬进他的骨头缝里,浑身游|移,难受得不得了。 蒋荣生单手一把钳住颜湘的手腕,举高,扣在玻璃上,另外一只手锁住颜湘纤细柔韧的腰肢,嘴唇在颜湘的耳垂边游移,酥麻发痒,对颜湘说:“可是我今天不想弄你,宝宝。” “你砸我,让我走开,说不认识我,朝着陌生人求救,每一件事,让我很伤心,不想弄你。宝贝,你控制一下淫|||荡的表情,忍忍。” 蒋荣生用手指捻||弄着颜湘的耳垂:“乖乖地。” 话还没说完,颜湘踮起脚尖,一口咬在了蒋荣生的肩膀上!他用了死力气,带着恐惧和愤恨,咬住,不放开,似乎想用牙齿啃穿这个男人的皮肤,咬到血管去。 蒋荣生的墨蓝色瞳孔只凝了一瞬间,片刻后,他依旧站着不动,任由颜湘咬,眼睛垂下,注视着颜湘柔软的耳垂,笑了笑。 外面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已经不再下雨了,盛夏的阳光从浅薄云层的缝隙钻了进来,窗外的树影被切得细碎,斑驳的光影落进室内,窗沿边,地毯上,颜湘小巧饱满的耳垂上,悉数摇曳着圆圆的金色的光晕。 颜湘发狠地咬着蒋荣生的肩膀,几乎用了全身的力气,用力的时候,连耳垂都在微微瑟缩发抖。 有点痛,但是无伤大雅。 相比起这个,蒋荣生觉得两个人的动作更像是拥抱。 而且是主动踮着脚靠上来的,脑袋枕在他的肩膀上,垂下来,完全不挣扎。 蒋荣生甚至微微放低了一点身体,单手用力,颜湘抱起来,让他更方便用力咬。 很快,蒋荣生如同大理石般完美起伏的肩膀,靠右侧,留下了一个圆形的齿印,上面甚至还在微微渗血,颜湘的舌尖已经尝到了咸涩的血腥味。 颜湘把舌尖卷起,把那股血腥味咽下去,认为够了,想抬起头来。 结果蒋荣生的手扣住颜湘的脖子,往自己肩膀上强硬地按,不让他走。 “继续。” “继续咬我。” 第73章 颜湘被吓呆住了,站在原地呆了一会,两手笨笨地垂下,不理解蒋荣生的这个要求。 一会之后,颜湘实在被抱得疼了,两手推开蒋荣生的肩膀:“好疼,放开我。” 可是完全推不动,他被人牢牢地捆住,从脖子到小臂,全部动弹不得,两个人靠得很近,颜湘还能闻到蒋先生身上淡淡的新雪气息,混合着沉香味。 这股气息让他很警惕,生怕闻着闻着就呆了不挣扎了,于是颜湘再次,一口咬住了蒋荣生的胳膊! 蒋荣生完全不躲开颜湘咬的动作,拥上来的那一刻,无论是拥抱还是伤害他,蒋荣生都不会躲开。 在蒋荣生强硬的动作下,两个人安静地抱了一会。 蒋荣生的手停在颜湘的卷毛上,揉了揉,掌心的触感柔软又细腻,低声说:“好了宝贝,刚刚是吓你的。往后除非你同意,不然不会打你的,嗯?” 颜湘才不相信他,可是再一次咬,却没了刚才的力气。 面前的男人个子实在很高,他要踮起脚尖才够得到。 而且蒋荣生的肩膀很硬,感觉腮帮子都咬疼了,这次也只微微见了点血,根本咬不穿。牙龈还隐约听到“嘎吱”声。 姓蒋的就站着给他咬,还抱起来,完全不动,像在看不懂事的小狗一样,颜湘不想被那样看待,放下脚尖,退了几步。 蒋荣生这次倒是放开了他。 蒋荣生侧头扫了一眼,第一口的已经破了皮,一点一点的血珠子正在慢慢地渗出来,第二口的伤口微微渗红,但是没有流血。 蒋荣生回过头,眼睛里似乎带着揶揄又包容的笑,问:“不咬了?” 颜湘瞪了一眼蒋荣生。本来就不想咬了,是你非要按着不松手。 蒋荣生单手捏住颜湘的下颌,迫使他抬起头来,另外一只手掐住他的脸颊,颜湘疼得张大嘴巴,蒋荣生收紧指关节,伸出两根修长的手指伸进颜湘的口腔里,细心地检查了牙齿和舌头,看有没有受伤。 颜湘被虎口卡着下巴动弹不得,呜呜挣扎,如同打算偷吃异物却被主人当场逮住的小狗,被掐着脸颊一点一点地口腔检查有没有咽下坏东西,全程带着一种冷酷又强势的气息。 蒋荣生检查完确认没有咬伤舌头和牙齿以后,才放开了颜湘,拇指在他饱满柔软的嘴唇上揉了揉,片刻后,低下头,闭上眼睛,想亲。 突然放大的蒋先生的脸让颜湘心跳不受控制地停了一拍,呆住两秒钟,他很快回过神来,把脑袋当作武器,直接冲着蒋荣生低下来的下颌一碰,发出“嘭!”的一声。 然后颜湘迅速从蒋荣生和玻璃之间逃走,想开门逃出去,但是病房的门竟然不会开,用力地拔了拔锁,房门纹丝不动。 蒋荣生不慌不忙,揉了一下下颌,皱起眉,不满地望向蒋荣生:“脑袋也可以拿来撞人的吗?你受伤了怎么办。下次再让我看到你用脑袋撞东西,小心的还是不小心的,游戏机都别玩儿了。” “谁在乎。” “哦?”蒋荣生笑了笑,“那我摔了?卡带也掰了?” “你…你别太得寸进尺。” 蒋荣生口吻平静,墨蓝色的眼睛带着耐心的神色,对颜湘说:“约束你,是为了保护你。你的脑袋本来就不好,再胡来真出事了怎么办,宝贝你有几条命?今天也是,以后下雨都不可以出门了。” 颜湘不同意,转身拉住门,态度坚决:“我不听你的,放我走,不然我报警。” 蒋荣生看着他:“你能去哪?” “只要不跟你在一块就行。” 这话实在是很决绝。 蒋荣生很为难地说:“可是你的身份证,护照,港澳通行证,签证,都在我那,银行卡也是。” 颜湘摊开手掌:“那你还给我。” 蒋荣生笑了笑:“不给。” 颜湘的声音提高了一些:“你一直在骗我!你根本不是我记忆里的那个人。” 蒋荣生依旧很平静:“那你脑袋里想着的人是谁?” 空气里沉默了一瞬间。 颜湘一时间说不出来,是啊,是谁呢?现在的记忆都是一片一片的,拼不起来,他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颜湘握住拳大力,开始大力敲着自己的脑袋。 蒋荣生拉住颜湘的手,扯下来,不让他伤害自己,温和地说:“如果他对你来说真的那么重要,为什么一直没出现过?你现在能记得醒来之后的事情对不对,你认真想一想,除了我,你身边还有谁?” 颜湘迟疑着,眼皮垂了下来,好像在思考着蒋荣生说的话。 蒋荣生微微笑了笑,语气更加耐心:“就这样生活吧。把以前的事情都忘了…会过得很好的。” 颜湘的手任由蒋荣生拖着,安静了下来,被说动了似的。 蒋荣生耐心地等待着他的答案。 很久以后,颜湘才抬起头,眼皮微微通红:“我不会忘记的。” 蒋荣生微微怔愣一瞬,看着颜湘通红的眼圈。 颜湘甩开了蒋荣生的手:“每一份,每一秒钟,我的大脑里的碎片已经原来越清晰,能想得起来在某个美术馆里照在我脸上的灯,也记得下大雨的天气你把我带回了车上,隐约记得圣诞节的游乐园,很多很多彩色的画面,但是我也记得下雪天的时候我被一把雨伞戳着肩膀,我也记得进了很多次医院要打针,打针的时候很疼。” “醒来之后也的确是你在照顾我,那些事情全部都谢谢了,但是打针真的很痛苦,” 颜湘顿了一会,小心翼翼地看着蒋荣生:“你能把我的东西全部都还给我吗?让我走吧。” 蒋荣生微笑着用拇指摸摸颜湘的眼角,语气温柔却残忍地:“不可以。” 颜湘一顿,他不明白了,关于他人生的很多事,他都没有完整记忆,于是只能问蒋荣生:“你到底为什么不让我走?因为我以前欠你的钱?因为…那样,那样…对我很好玩,没玩够?还是我做了什么不对的事情,让你不高兴了?我脑袋都这样了,” 颜湘指了指自己的脑子,继续说:“你要欺负一个病人吗?欠了钱我还,做了错事我弥补,总之你不要再那样对我了,放我走吧。” 蒋荣生听着,转身走到衣柜前面,拉开,从里面挑了件干净的衬衫,穿上,神情若有所思地,似乎在思考。 颜湘的心被高高地吊了起来,似乎觉得有希望了,眼睛一直看着姓蒋的。 那种表情很像蹲在餐桌下眼巴巴地看着主人的小狗,吃不到肉还发脾气啃桌腿,眼睛圆乎乎地,看起来既可恶又可爱。 颜湘以为蒋荣生在思考要不要同意他说的话。 但是蒋荣生却在想着,本来已经决定好等颜湘出院了,身体适合坐飞机了,就直接捆起来送上飞机一起去美国的。但是现在又改变主意了,或许不那么强硬也可以的。 蒋荣生慢条斯理地扣上了衬衫的扣子,又微微卷起衣袖,折好,从床头柜旁边拿过腕表,戴上。他扫了一眼手腕上的腕表,微微皱眉。 等到这一切都做完了,蒋荣生才抬起头,对颜湘摇头,彬彬有礼地微笑,回答颜湘的问题:“不放。” 颜湘被气得一哽:“你……!” 颜湘问:“为什么?我哪里做得不对?” 蒋荣生抬起腕表,给颜湘看:“刚刚在墓园里接住你的时候,我没有撑伞,雨伞把我的腕表淋坏了,你是不是要赔。” 颜湘顺着蒋荣生的视线,将信将疑地低下头去看,发现这是一只精密的机械表,没有多余的元素,只在周围有一圈扭索状纹路,表盘由一块玫瑰灰的圆盘打造而成,表盘中心的视窗简约而精美,以手工雕刻刀采用切屑技术雕刻而成,呈现一种立体浮雕造型,镶嵌在其中的时分秒针都无比纤细,像一柄剑一样,镀着银色的细光。 如果在阳光下仔细看,会发现时分秒针的每一寸都镶嵌了灰色的满钻,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内敛而奢华。可惜当表盘微微转了个方向才能看得出来,其中的时针已经不走了。 颜湘用手指弹了弹,没反应,好像真的坏掉了。 颜湘认为蒋先生是个很狡猾,心眼儿很多的人,他抬起圆圆的眼睛,望着姓蒋的:“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又在骗我,也许它本来就是坏掉的呢?” 蒋荣生似乎觉得很好笑似的:“多多,我不会戴一只坏掉的手表出门。仔细观察,看,时针停止的时间,正好是我们在墓园那段时间。” 颜湘低头看了一眼,确实没得抵赖,手表真的不会走了,讲道理的确是应该赔的。 颜湘有点拘谨的背着手,用眼尾扫着那只手表,问:“多少钱。” “八千六百七十四万,发票稍后可以拿给你,宝贝。” 颜湘:“?” “……” 别说是八千六百七十四万,就算是八千六百七十四块他都拿不出来。 醒过来之后的日子,虽然每天不用担心钱的问题,家里有很多吃的,也不缺衣服穿,但是面前这个男人从来没有提过要给他现金的事情。颜湘兜里比脸还干净,一分钱都没有,所有钱都被捏在蒋荣生的手里。 于是,蒋荣生又说:“你名下的账户余额我都查了一遍,并没有八千六百七十四万,怎么办呢?” 颜湘不知不觉被蒋荣生的思维带着走了,跟在蒋荣生的节奏里,他真的开始思考没有钱改怎么办。 要是以后走了,蒋先生也不愿意把卡还给他,那他要怎么办呢?偷偷拿走?或者先去寺庙里呆一段时间,等挂失手续办完之后再捐钱给寺庙,也是可以的吧? 蒋荣生的嗓音压了下来,带着不易察觉的哄骗和蛊惑,说:“做个交易好了,出院之后跟我去一趟加州,从游乐园出来,我们之前的账就一笔勾销,好不好?” 第74章 一个星期以后,飞机在灰色的跑道上降落,滑行时发出巨大的轰鸣声,不一会之后,缓缓地停了下来,指示灯亮了,英文广播在提示旅客们拿好随身物品。 助理已经去轮盘处等行李,蒋荣生牵着颜湘下飞机,迎面而来的一股热潮,空气中那种热到几乎有股焦味的气息,直直扑在他们脸上。 蒋荣生已经习惯了,他经常要到加州出差,颜湘却没有具体的记忆,一下飞机就热得吐舌头:“好晒。” 在飞机上的时候蒋荣生已经帮颜湘涂了防晒霜,可是天气实在是太热了,颜湘感觉手臂上像抹了一层厚厚的冰淇凌一样,可是擦了擦手臂上的皮肤,又摸不到什么防晒霜的痕迹。 颜湘只能忍着那股腻腻的感觉,苦着脸继续走。蒋荣生说车在停车场,要走一段距离,很快就会到。 颜湘顶着大太阳走到快要虚脱了,忍不住问:“还要走多少分钟?” 天气又晒,而且走路会脚痛,颜湘脚上正穿着人字拖。 出门之前,颜湘踢掉拖鞋,正弯腰打算从鞋柜里拿马丁靴。 蒋荣生拉住他,说上飞机穿马丁靴要脱掉检查,让颜湘穿那双黑色的板鞋,方便一些。 颜湘看了一眼那双鞋,记得那双鞋不是他自己买的,是秋季有人送衣服到家里来的时候一起带着的。 尺寸的确是他的尺寸,但是他不想再靠着对方,等从加州回来之后两个人就能分开了。 于是颜湘摇摇头:“那是你买的东西,不想穿。我穿人字拖吧。” 蒋荣生说:“人字拖走不了路。” “我就穿。”颜湘把脚塞进了人字拖里面,踏了两下,穿好。 蒋荣生无奈地看着颜湘,安静了一会,最终也没跟他多计较,顺着他的毛摸,说:“好吧。” 在国内还好,到处有空调,摆渡车也很方便,而且秋天马上要来了,穿人字拖走路倒没那么痛苦。 但是到了加州,人字拖就成了刑具。 蒋荣生看出来了,他低头看了一眼颜湘的脚,虽然颜湘一直忍着没说,但是小孩已经被他养得娇气又金贵,平时出门两步路都要坐车,家里绿化做得很好也一直都很凉快,薄荷油和避暑的糖水药汤二十四小时都供着的,不会有热着他的机会。偶尔身体好些了还能吃个冰淇凌或者冰镇西瓜。 现在白嫩圆润的脚趾已经被踩得微微发红,走路的时候可怜地蜷缩着,人字拖踩得啪啪响。 小孩却依旧一声不吭地,撅着嘴,脸被晒得红红的,一直在默默忍着不说话。 蒋荣生心想太顽固的小孩是说不听的,有时候适当吃点无伤大雅的苦头,才会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比劝着他管着他有用得多。 但是当蒋荣生看着颜湘清秀鼻尖上沁出的汗珠,脸颊的软肉微微鼓起来,看起来既倔强又可怜。 蒋荣生沉默了一瞬,还是拖住颜湘的手,说:“宝宝累了对不对?我们不走了。” 颜湘甩开蒋荣生的手:“你别这么叫我,我有名字的。到了吗?” 蒋荣生笑了笑,知道多多要面子,不喜欢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叫宝宝。 他改口:“好,多多。还没有到。但是现在不需要走过去了。” “为什么?” 蒋荣生微笑着看颜湘。 本来是下定决心不惯着他的。 本来是那样的。 蒋荣生拖着颜湘的手走到建筑物的阴影下,一只手给颜湘挡太阳,另外一只手拎着电话,沟通了几句。 一会之后,就有一辆黑色的长形车,像一辆坦克一样停在他们的面前。外表漆色烤漆,车标前有一个小天使在阳光下微微发亮,看起来像一头蛰伏的猛兽头上落了一多可爱的小花。 本来只有几步路的距离,规则之下机场是不会安排摆渡车的,也不允许非机场车辆进入。 但是如果是身份特殊的客户,规则有时候也挺唯利是图的。 半分钟之后,一辆黑色的车走机场特殊通道,开出大门,前面有专人引导,没人会拦。 开出机场以后,上高速,匀速而稳健地朝着太平洋沿岸的别墅驶去。 两个人坐在后排的行政椅,蒋荣生从冰箱里拿出矿泉水,倒了一些给颜湘:“喝水。” 颜湘不理他,扭头望向车窗外。 车无声地驾驶着,发出低沉的呜呜声。窗外是一大片公路。 旧金山的公路没什么好看的,一望无际的笔直无垠,灰色的钢筋水泥上面再铺一层浅浅的沥青,但是因为加州的阳光通常盛大灿烂,晒在马路上,酷热时水泥膨胀热量过度,把地面都给胀坏了,偶尔会有坑坑洼洼的地方,并不好看,像月球表面一样。 两面也是重复又重复的草坪,偶尔路过几个巨大的牌子,上面的英文颜湘也看不懂,美国明星他也不认识,唯一熟悉的是他们的蓝眼睛,跟身后的人眼睛一样的颜色。 只是美国人的蓝呈现一种热情奔放的魅惑感,而身后那双墨蓝色更加晦涩深沉一些,像夜晚的海。 颜湘晃了一会神,发现自己又想到他了。 颜湘摇摇脑袋,假装越看越认真,就是不理蒋荣生,整个身体趴在车窗边缘,脑袋专注地看着车窗外,不说话。 蒋荣生看着他圆圆的毛绒绒的卷毛后脑勺,安静了一会,最后也只是摸摸他的头,没有发火,只是说:“水放在你的手边了,待会被太阳晒干了可以喝点。” 颜湘还是沉默着,没有回答。 事实上自从颜湘从墓园下雨那天跌了一下,脑海里有零碎的记忆以后,就一直是这样的,采取不合作,不回答的非典型暴力对抗状态,他也知道自己这样很像一个叛逆的小学生,但是没有办法。 他做不到像刚刚醒来的时候,毫无芥蒂地面对蒋荣生,任由他骗,任由他摆布,在什么都不清楚,懵懵懂懂的时候,蒋荣生就骗他说他们是爱人。 然后他就真的信了,对着那个人什么都说出来了,说想你,说给你画画了,乖乖地被一个成年的陌生男人引导着躺下,任由被亲得意乱情迷,轻而易举地被亲到膏巢,一直全心全意地信赖他,信任他。 太蠢了。 种种。 同时,只要再安静下来,耳朵里就能响起曾经蒋荣生是如何对他说话的。 可怜的小婊|子。 摇头摆尾的乖狗狗。 颜湘的手指紧紧地蜷缩在一起,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加州外面的眼光刺得他眉心都在痛。 身后的蒋荣生开始处理工作了,在讲电话。 他工作的时候是颜湘最害怕他的时候。 很明显,他在整个北城市金融圈都是顶天立地的大人物,新闻上也会出现他的名字和身影。 他的人生好像没有任何困难,就连摄影机也偏爱他,在屏幕里,蒋荣生的身姿永远挺拔矜贵,手工剪裁的西服或者长风衣显得他肩宽腿长,步伐稳健优越,被一群西装革履的商业精英围簇拥环,出入奢华高档的酒店,写字楼,或者政府会堂。 又或者在新的商业发布会上用低沉而成熟的口吻,展示着他雄厚的资本和优越的战略眼光。 摄像机扫过去,台下的人表情充满专注和赞许,显然是完全被蒋荣生的节奏带进去了。 现在他正坐在颜湘的身后,膝盖上放着一台银色的轻薄笔记本,修长而有力的指骨轻敲,屏幕偶尔闪烁着繁复的文件。 另一只手指骨微微屈起,握着手机,正在打电话,手指轻轻贴合着金属边缘框框,偶尔用指尖轻叩,动作慵懒而漫不经心。 但是没人敢放松警惕,全因蒋先生口里的外语正在流利地倾泻着,足以说明他是一头锐利而睿智的雄狮,散漫慵懒只是假象,实际上性感而富有结理的大脑已经蓄势待发,出错就会被盯住咬死。 蒋荣生越强大,颜湘就越不想跟他说话。 也不知道怎么面对他,只好用无视,对抗的态度。 好像在用一些微小的权力和态度在小声说,我并不是任你为所欲为的小婊|子,也不是随你玩弄的乖狗狗。 于是这一个星期,蒋荣生叫他做什么,比如下楼吃早餐,去洗澡,每天中午要给他打视频电话,叫他去散步,邀请他一起看电影,问他害怕小猫吗?要不要一起养一只,他让人送到家里来。以上,颜湘统统都无视了,也不跟蒋荣生说一句话。 只跟家里的其他园丁叔叔,照顾他的阿姨说话,但是当蒋荣生一来,颜湘又笑不出来了,保持沉默。 蒋荣生对此的态度一直是平静的,不会因为颜湘的态度而有情绪波澜,好像也不太在乎颜湘对他的冷待。 也是,他那么强大的人,怎么会因为小婊|子的脸色而有情绪起伏呢。 说不清楚是包容还是不在乎。 颜湘也不愿意多想,像个乌龟一样躲在壳里面,随便怎么戳都不出来。 沉默,还是沉默。 可是注意力不知不觉地被蒋荣生带着走了。 他讲电话时的声音并不吵,反而声音压了下来,显得更加磁性而低沉,讲话的节奏很平均,不紧不慢,像一支性感又悠闲的舞曲。 颜湘呆呆地盯着加州车窗外的马路,耳朵里却不由自主地去辨认蒋荣生说的外文,可惜一个单词也听不懂。 他真是个文盲。 车里安静了一会,只余下蒋荣生的指尖轻轻敲击着键盘的咔哒声。 “喝水吗,多多。” 蒋荣生在打键盘的间隙,顿了一下,问颜湘。 颜湘还是不回答他。 蒋荣生也依旧不生气,没得到回答,垂下晦涩的墨蓝色眼眸,继续工作。 颜湘假装自己是一头牛,对草坪充满了热爱,眼睛全程盯着窗外的绿茵。 车继续无声地在高速公路上驾驶着,蒋荣生接起了一个电话,空气里瞬间低了一个度。 就算背对着蒋荣生,颜湘也能感觉到的男人忽地沉下来的脸色,他忍不住回头,看着蒋荣生,不知道怎么了。 蒋荣生很少会有这种气场。 蒋荣生静静地听着电话里的人说话,等电话那头安静下来,蒋荣生说:“好的,我知道了。” 这次蒋荣生用的是中文,他听懂了。 然后蒋荣生挂了电话。 他把膝盖上的电脑“咔哒”一声合了起来,放在了桌子上,然后从柜子里拿出了一件衣服,是黑色的马甲背心样式的,递给颜湘:“多多,穿上这个。” 颜湘条件反射地拒绝他:“不要。” 蒋荣生安静了两秒,很严肃地看着颜湘,墨蓝色的眼神沉沉如霜,伸手一把掐住颜湘的下颌,迫使颜湘抬起头来。 蒋荣生并不是不能察觉到颜湘无声的反抗和对峙。 他并不是一个情绪会上脸的人。所以一直看起来很平静。 蒋荣生微微地折起唇角,弧度冷淡,低头看着颜湘。 颜湘的嘴唇被捏得鼓鼓的,像一只小鸭子塑料玩具,双手剧烈地挣扎起来。 蒋荣生低头亲了一下。 颜湘安静了,呆呆地睁大眼睛。 蒋荣生敛着墨蓝色的眼神,安静地看着颜湘,说:“我不想在今天失去一只乖狗狗。所以,听话。” 蒋荣生把唯一的一件防弹衣扔给了颜湘。 颜湘的脸被摔了一下,有点委屈,垂手坐着,没说话,其实也有根本不会穿的原因。 但是也没再说拒绝。 不知道是被亲傻了,还是被蒋荣生的那一眼气场给吓得。 蒋荣生转头看他,最后还是帮他脱掉了t恤,然后在把那件防弹夹克穿上去,扣紧,勒得有点疼,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颜湘眼泪都要出来了。 “嘭!”的一声,车发出剧烈的撞击声,停了下来! 因为突然的停车,颜湘还差点摔了一下。 幸好蒋荣生及时拉住他。两个人无声地对视了一瞬间。 蒋荣生眼神平静,继续帮颜湘扣衣服。 几秒钟之后,坐在车里的人能明显地感觉到,本来平稳行驶的车在某一个瞬间忽然猛然加速了,窗外的树木飞速掠过,几乎成了虚影,再也看不清广告牌。 颜湘能感觉到车开到起码一百多时速,轮子快离开地面了,因为陡然提高的车速,有某种失重的幻觉。 车里的播放的管弦曲子也关了。 颜湘头晕晕的,不安了几秒钟。 蒋荣生抱住了颜湘,没让他摔下座位,亲了亲颜湘的锁骨。 虽然是敏感的脖颈地带,但是是很随意又很纯情的一个吻,不带丝毫的情涩色彩。 颜湘却整个人都红了。 “这是什么?” 颜湘只是有种模糊的直觉,却仍然懵懵懂懂地,没见过,也对这种事情完全没有概念。 蒋荣生帮颜湘穿T恤:“伸手。” 随即,又只是很简单地说:“保护你安全的东西。待会另外一个姓蒋的会弄出一些动静,我哥,我很快解决,不要慌。” “你哥?” “蒋家的长子,还记得么,我带你去看过的,疗养院,一大块透明的玻璃,里面关着他。” 蒋荣生试图把颜湘的注意力转到别的地方去,跟他说起别的事情。 多多似乎很容易吓到,让他知道得太多知道有多危险没有任何好处。 “哦。”颜湘穿上了衣服,也不说话了,他被宠惯了,总以为蒋荣生是无所不能的,也忘记了问,你呢,只有一件,我刚刚看见了,你为什么没穿。 穿好衣服之后,颜湘想继续看窗外的大草坪,但是这次,蒋荣生拉住了他,对他说:“别离窗户太近。” 颜湘越来越不安,没有再故意跟蒋荣生对着干,而是小声问:“到底是怎么了,突然开这么快,还要穿这个,是发生什么事……” “啪!” 颜湘的耳朵旁边的窗户炸开一声清脆的子弹声! 同一时间,蒋荣生一把把颜湘拉过来,锁到怀里,护住他的脑袋,眼神带了些汹涌的情绪,静静地凝视着漆黑的窗外。 如果这不是一辆装了防弹窗的车,如果不是提前有所警觉,在刚刚那一个瞬间,颜湘的头已经要被一颗子弹横穿而过! 蒋荣生搂着颜湘,按着他的脖子往下扣,声音凌厉:“趴下!” 颜湘已经被吓蒙了,耳边持续炸开子弹声,连续好几发的“啪,啪,啪!”好像下一秒钟车窗就要呈蜘蛛网状裂开,一杆黑色的枪会从车窗处架进来,黑色的窗口即将会冷冰冰地对准颜湘的眉心! 外表犹如坦克版坚硬的车在连续的子弹射击下,一直在剧烈地摇晃着,好像下一秒钟就要侧翻了。桌子上的矿泉水被震倒在地下,水流湿了整个地毯。凉凉的液体泡着颜湘的圆脚趾,像血一样黏腻冰冷。 颜湘任由蒋荣生搂着,不会哭,从头到尾也没尖叫过,没有任何反应,只是一直在抖,不仅仅是指尖,而是整个身体。 蒋荣生用力抱紧他,在连续激烈不断的枪声中,大声地在他耳边说:“这辆车很安全,不会有问题的。” “很快就会解决的,一分钟之后。” “你身上穿了防弹衣,没有任何东西能伤害到你。” “抱着你呢宝宝,不会受伤的,相信我吗?” 蒋荣生一遍一遍地告诉着他。 颜湘把麻木地咬着手指,牙关扣紧,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道,让他的心跳得更快,更剧烈,好像立刻要冲破胸口的那一层皮肤,跃出来!可是过于剧烈的心跳声也让颜湘清醒了一些,好像过了十秒钟,可是却像十年那么漫长,枪声一直在持续,好像不会听。 颜湘害怕地抖着,哭了出来,有一只手帮他擦掉眼泪,依旧紧紧地搂着他,他还是听不见蒋荣生在对他说些什么,他能感受到了,只是肩膀上被死死环住的那双宽大的手掌,T恤底下被绑得很紧的,只有一件的防弹衣,还有蒋先生身上的雪香味。 永远很淡,大部分时候只有靠得很近才能闻得到。 比如说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靠得很近的那个下雨天,躲在一把黑色的雨伞下,那是第一次闻到这种特别而好闻的味道。 后来是每天晚上睡觉之前,两个人会靠在一起,蒋先生在看书,他在玩游戏,房间里的地热烧得很暖,温柔又宁静。 再比如在医院打针的时候,只有躲进有这种新雪沉香味道的怀抱,被这种熟悉的气味的包裹着,慢慢地就不怎么害怕了。 颜湘环着手臂,圈住蒋先生的胳膊,拼命地往他怀里缩着。终于小声地哭了出来。 蒋荣生宽大的手掌盖住颜湘的眼睛和耳朵,抱紧他,嘴唇亲着颜湘的额头,挡住外面的枪声,一遍遍地说:“不怕。” 忽然之间,一声清脆的声音传来,细细密密地,像冰面皲裂的喀嚓声响。 蒋荣生回过头去看,就看到在颜湘的身后,黑色的玻璃正在缓慢地沿着一个中心点裂开。 细微的纹路在加州灿烂的阳光下尤其鲜明刺眼,像是整个天空割碎了一样。 “宝宝,待会闭上眼睛。” “嗯。”颜湘往蒋荣生怀里躲得更深了一些。虽然小声地啜泣着,他也听到了玻璃碎裂的声音。 第75章 “嘭!”一声!防弹玻璃经过连续的子弹疯狂袭击,终于破开了一个大洞!一只黑色的穿着迷彩服的铁手从车窗外伸了进来! 千钧一发之际,蒋荣生抱着颜湘换了一个位置,一只手把颜湘按在座位上盖住他的眼睛,另外一只手从座位底下抄出一把黑色的Glock17,对着碎掉的玻璃洞口毫不手软就是一枪! “呃——!”车窗外传来一声痛苦的呻|吟,接着反而引发了暴徒的狂怒,他气得用枪托捅碎正面玻璃窗。 霎那间,四分五裂的玻璃四处崩裂开,尖锐的边缘在加州的阳光下散发着刺眼的光芒。其中有一片三角端边缘的,顶端上尤其锋利,太阳的照射下淬着毒汁一般,直直地朝着蒋荣生的脸飞溅过去! 颜湘坐在蒋荣生的身后,眼底映着那块玻璃,没来得及反应,他就已经伸出手去,徒手就用手接住那片玻璃,“喀嚓”一声,他听到了玻璃被捏碎的声音,与此同时,颜湘的掌心被割伤了,血顺着手腕缓缓地蜿蜒下来。 蒋荣生瞳孔微张:“多多。” 他一把把颜湘扯到身后去。这时候,蒋荣生的指尖上沾了颜湘的手腕上的血,他擦了擦,语气冰冷,警告颜湘:“不要再乱动,不要再受伤。” 下一秒钟,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车内挡在身前的蒋荣生,“跟你的爱人告别吧——!” 蒋荣生反手对着他就是一枪。另外一只手盖住颜湘的眼睛。 “嘭!” 枪法凌厉,快、狠、准,直接就是爆头,没有丝毫的犹豫。 一声枪响过后,车窗外的人倒了下去。而在车内,墨蓝色的眼眸动也不动,刚杀了一个人,没有丝毫动摇的表情。 蒋荣生垂眸,抽了两张纸巾,擦干净车窗边的血。 颜湘被遮住了眼睛,什么也看不见。 但是他听到了那一声近在咫尺的枪响声,闻到了硝烟的那种特殊的味道,他甚至还能想象!想象子弹是如何冲出枪膛,朝着人的身体直直地射过去,火药炸开,穿过血管,血花“滋”的一声飞剑,然后下一秒钟,人就安静了,倒下。 颜湘也安静了。 车外也再没有打斗声。那声枪响过后,就没有动静了,那么失败的是谁?是对方吧。盖在他眼睛上的手依旧很有力量,靠得很近,他能闻到男人身上熟悉又似有似无的新雪味,无比强大,血味和硝烟的那股焦灼味也无法盖过。 除此以外,颜湘已经没办法去想别的东西了,为什么安静了?没有危险了还是现在正在有数十个枪口对准他,下一秒钟就会停止呼吸。 颜湘的脑袋开始痛了。 他克制着,静静地闻着空气里的硝烟味。 那股味道在燃烧着他纤细的神经。 枪口还炙热着,蒋荣生用枪托扣起颜湘的脸,检查他有没有受伤或者吓到,依旧捂着他的眼睛:“宝宝?” “除了手掌,还有受伤了吗?有哪里不舒服吗?” 颜湘呆呆地,摇了摇头。 蒋荣生遮住他的双眼,亲亲颜湘的嘴唇,给他温暖安全的气息。 片刻后,分开,说:“没事了,安全了。” 然后蒋荣生放下了手掌,不用担心颜湘看,因为刚刚溅到的血迹已经擦干净了。 颜湘能看见东西了以后,呆了一会。 他的表情是显而易见地脆弱和恐惧。 明明蒋荣生是最喜欢看到颜湘这副表情的,茫然的又不知所措,任人摆弄的模样,睫毛安静地伏着,鼻子小巧,眼睛圆圆地,怎么看觉得又可怜又可爱。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一刻,蒋荣生却并不想看到颜湘这副被吓到的表情。 蒋荣生坐在他身边,用布帮他包扎好受伤的掌心,陪着他,手掌在他脖颈后抚摸着,偶尔会亲一亲他。 并不带有色|情意味的亲吻,只是安抚而已,用舌头撬开他的唇缝,深|深|浅|浅地来回□□着,吮吸着唇舌温暖敏感的地方,从那一点点地方传递温度,直到整个身体,很像海边的小美人鱼,用笨拙的方法想让溺水的人快点活过来。 颜湘很久才回过神,被亲着,依旧盯着某一处,许久以后,才问:“刚刚,是你开的枪吗?” “嗯。”蒋荣生依旧摸着颜湘的皮肤,掌心传来的多多的温度还是很冰冷,他在微微发抖。就连害怕也很隐忍的多多。 颜湘问:“你会坐牢吗?” 蒋荣生说:“应该不会。不过需要在美国呆久一些,要走一点程序。加州是持枪相对严格一些的州。” “麻烦吗?” 蒋荣生想了一下:“不太。” “哦……。”颜湘迟钝地,安静了一会。 “要喝点水吗?能拿得住水杯吗。” “可以的。”颜湘发着抖,语气僵硬。 蒋荣生倒了一点温水给他。给他喂了两颗药片。 颜湘吃了药之后,手里依旧捧着玻璃水杯。 怎么回事呢?明明想喝点水安静下来,可是越来越失控。 渐渐地,颜湘的整个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同时无声的抽噎也无法停下来。 他整个人好像分裂成了两个部分,一个部分嗅着周围的血腥味和枪的硝烟味害怕得想吐,呼吸不过来。 另外一部分依然保持着理智,同时觉得自己这种惊恐的样子很恐怖,他必须要尽快停止这种发抖。 两个灵魂不断地撕扯割裂着,颜湘在大夏天后背全是冷汗,恶心得简直想吐。 蒋荣生从颜湘手里抽走了玻璃杯。 宽大的手掌包裹住颜湘的手指,另外一只手环住他的肩膀。 颜湘的嗓子带着某种艰涩,断断续续地:“别,靠近我。” 蒋荣生没有放开他,像平常那样抱着他,语气平稳:“只是生病了而已。吃了药,宝贝就能控制好。刚刚我们吃药了,不是么?” 颜湘想了一会,点点头。 药效怎么还没上来呢?他越来越没办法控制自己了!想吐,耳边仍在炸开枪声,从一开始经受袭击的玻璃,到最后那一声干净利落的枪响,不断反复在他脑子里轰炸。 颜湘的嗓子犹如咽了一块碎子弹片,很艰难地说:“我不舒服。” “脑袋不舒服是不是?周围的气味也不好闻,都是烧焦的味道,没关系,等警察来了见个面我们马上就走。 颜湘垂下眼,忍着点点头。 大脑依旧在回响着刚才持续不断的枪声,他想不受控制地尖叫,明明吃了药,为什么还是很想用脑袋去撞玻璃,才能停止那些恐怖的枪击声。 除此以外,在一片恐怖背后,好像正在有模糊的事物正在水落石出,但是他却摸不到那具体是什么东西。 越努力去想,耳朵里的枪声就越响。 蒋荣生问:“要不要抱着我睡一下。你可以靠着我的,睡着了就没事了。” “不。” “不要吗?你可以靠在我肩膀上的,相信我吗?” “相信你。但是不要。” 蒋荣生被拒绝了也很平静:“因为刚刚的事情?我已经擦干净血和弹灰了。” “不,只是,我自己也能安静下来。周围所有人都很镇静,我也必须,不能拖后腿,我真没用…要保持镇静……警察什么时候来?我想,我的头有点痛,我要给警察看我吃了药,我要睡一觉,如果医生要调查,我在睡觉那就不太好了……” “多多。”蒋荣生止住了颜湘的絮絮叨叨。捏住他的下颌,让他的整张脸暴露在墨蓝色的视线下。 蒋荣生垂眸盯着他,一会之后,他低头亲了下去,不动,闭上眼睛,只是嘴唇贴着。 颜湘的嘴唇完全冰冷,没有一点温度,也没有反抗挣扎,呆呆地仰着脸,望着蒋荣生。 两个人贴住了一会嘴唇,颜湘渐渐被那种沉稳又安静的气息包裹着,似乎心跳也被引导了,一下,两下,三下……每一分钟都很安静,平稳地呼吸着。 “你有害怕的权利,宝贝。” 蒋荣生直接对颜湘说。 不再是委婉的“你可以靠着我,你可以相信我”。 蒋荣生含着颜湘的嘴唇,额头也紧紧贴着,鼻尖来来去去地磨蹭亲昵,语气有点黏糊,再次说:“你有害怕的权利,多多”。 他看出来了颜湘为什么害怕,可是除了害怕,更令颜湘吃了药也没办法控制的是,他在压抑着这种情绪。 他在强迫自己强大起来。 蒋荣生洞悉着一切。 多多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情,这些记忆大多数不会太好,蒋荣生也清楚自己曾经做过什么事情。 那些事情会给小朋友带来不好的情绪,理所应当地,这段时间他无比叛逆,什么事情都在跟他作对,也不搭理他。 理智上蒋荣生完全是可以理解颜湘的。 所以他一直表现得很平静,不会跟颜湘计较这些无关紧要的脾气。 但是当回到家看到上一秒钟颜湘还在跟家里的佣人说说笑笑,下一秒钟看见自己就收了笑容。 蒋荣生的心情很微妙地起伏了一下。 无数次决定要给颜湘吃点教训。 但是又无数次,看着颜湘浅淡又可爱的眼睫毛,圆眼睛安静地垂下,一副很温和很乖的样子,又会无数次像今天早上在机场一样心软,决定原谅他。 事情拖到了这一刻,颜湘仍然假装坚强。 蒋荣生心中微微有些堵着一口气,但他的话语却比往常更加坦诚,仿佛受到了颜湘的感染: “多多,你很强大。刚刚你帮我抓住了一片玻璃,我凶你,其实只是不希望看到你受伤。” 这种坦率的口吻令颜湘也感到些许惊讶。 蒋荣生继续说道:“害怕、发抖、哭泣,这都是正常的反应。他们是靠这份工作谋生的,已经见怪不怪,必须保持镇定。但你不同,你只是一个以画画为生的普通人,你在生病,甚至相对来说还是个小孩,不必勉强自己镇定,你可以哭,嗯?” 蒋荣生把颜湘抱在腿上,从后面环住他,他将Glock17放在身后,不让颜湘看见。 颜湘的头还在剧痛,一种针扎般的感觉,好像大脑中有一台推土机在飞速运转,毫无顾忌地向前推进,铲除一切陈年的积累。 一股温暖的气息将他包裹着,仿佛麻木的身躯开始裂开,颜湘抖了一下,说道:“脑袋好痛。” “我知道的。”蒋荣生回应道。 颜湘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我因为头痛才发抖的。” “我知道的。”蒋荣生再次回应。 “我宁愿是我被爆头,一想到这个就感觉喉咙被堵住了,耳朵又开始嘈杂。” “是的,多多,这种感觉很难受,害怕也是很正常的。” “嗯,我知道的。” 蒋荣生亲亲他。 颜湘颤抖着用手盖住双眼,完全不敢像以前一样把头靠在车窗玻璃边,而是垂了下来。 蒋荣生把他抱进怀里,任由颜湘的眼泪流下来。 他没有让颜湘别哭了,也没有帮他擦掉眼泪,只是抱着他,始终保持镇静,手掌轻柔地来回捋着颜湘的背。 那种淡定冷静的情绪不必言说,是可以被感知到。 尤其是这一刻,他们两个靠得这么近,呼吸缠绕在一起。 蒋荣生的表情很柔和,声音也比平常更温暖一些,亲吻着颜湘的额头:“没事,宝宝,你保护了我,你很勇敢。” 颜湘没有回答他,只是盯着天上的太阳发呆。 蒋荣生也不在意,耐心等待,没有强迫颜湘回答他,也没有强迫颜湘停止发抖的状态。 蒋荣生只是始终紧紧地抱着他,一直在安静地跟他说话,不断提供安全感和保护感。 慢慢地,药效好像起作用了。 颜湘在蒋荣生的怀抱里停止了发抖。 再一会之后,颜湘又开始小声地哭了起来。 周围已经安静了很久,两公里外,警车和救护车还在呼啸着灯光,正飞奔而来,但他们似乎遥不可及。太阳斜斜地落下来,巨大的飞鸟徘徊着,投下沉重的阴影。 如今,这条马路上乱七八糟地停着五六辆黑色的车,除了颜湘和蒋荣生的那一辆,其余都已经侧翻,还有两辆爆炸起火,不清楚车上有没有人。 周围地上横着尸体和血迹,受伤的在接受抢救和休息,每个人都筋疲力尽,这是一场严重的事故。 没有人说话。死者在排队下地狱,而幸存者在默默地感谢上帝的庇佑。 只有颜湘轻微的啜泣声飘荡在周围,一会之后,他像是所有的后怕都忽然之间反扑过来一般,哭得越来越大声,嚎啕大哭,像个孩子一样,抱着蒋荣生,含含糊糊地说着什么,说的是中文,没有人听得懂,除了他的丈夫。 可是没有人觉得那个年轻男孩子吵闹。他像一株在战场中摇曳的小树,生机勃勃,充满活力,带着尚存的生命气息。 颜湘哭了很久,最终在蒋荣生的怀里哭着入睡。 医生和警察来的时候,蒋荣生仍然将多多抱在怀里,让他靠在自己肩膀上入睡。他太疲惫了,睡得很沉。 警察忍不住看了一眼颜湘,声音也压低了一些。 蒋荣生微笑着,将颜湘的脸埋得更深一些,遮住了他沉睡的五官,用英文说:“一个受到惊吓的小男孩,我的爱人。” “是的,”警察不再看了,“我们会尽快处理的,蒋先生,您可以先回去休息片刻,大约三个工作日内,会有同事上门,您配合就好,我向您保证,不会太过于麻烦。” 蒋荣生彬彬有礼道:“好的,谢谢。” 新的车已经在边上等着了,蒋荣生抱着颜湘上了一架新的车,车门合上,车缓缓启动,再次朝着太平洋沿岸的别墅驶去。 身后是一片狼藉混乱,警戒线,红蓝色闪烁的警灯,穿着制服、手持对讲机,大声呼喊的美国警察,还有跪在地上处理尸体的医生,血迹,火焰,灰烬燃烧成一团,鲜红又刺眼。 随着那辆劳斯莱斯的启动,这些声音逐渐消失在身后。 - 颜湘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柔软的大床上,身上盖着被子。 他花了两秒钟清醒意识,回想起车还在开的时候,他们正经过一条环绕的盘山公路,背面是大片壮观的红杉树,天气很好,没有起雾,红山的叶片开得轰轰烈烈地,另外一边则是克莱因蓝色的大海,看不到尽头。 颜湘模模糊糊地看着窗外,车开得很稳,周围有一股淡淡的新雪香味,味道很好闻,于是颜湘又慢慢地睡着了。 一觉醒来,窗外已经到了日落时分。 睁开眼睛,他就看到橘色的夕阳余晖落在外面的露台上。露台是个垂直花园,绿植的每一片叶子边缘都渡着耀眼的光辉,像撒了碎黄金一样弥漫着纸醉金迷的气息。露台的地上铺了木地板,晚霞在地板上温暖地散发着光芒,绚烂而温馨。 宽阔的露台被郁郁葱葱的植物环绕着,一张黑色带伞的咖啡桌,和一张藤编椅摆放在其中。 蒋荣生这时候正坐在露台外面工作,在他面前摆着一台银色金属边缘的笔记本电脑。 他的左手边放着一杯柠檬红茶,杯里的方形冰块在烈日余晖中逐渐消融。 看不清蒋荣生工作的表情,只从轻搭在桌子边缘,一下一下叩着玻璃表面,发出不紧不慢的轻微声响,就知道他正在思考。 墨蓝色的眼睛或许此刻微微低垂。 颜湘躺在床上没有动,抱着被子,盯着天花板。 这座别墅墙纸上铺的工艺本身很复杂,大约由绵延的丝绸与精致的水晶,白色的大理石交叠而成,延伸到天花板。 除了中间那盏垂下来的水晶灯,其余则是线条干净利落的的基线浮雕,手法对称英气,与整个布面交辉相映,简繁得当,很让人着迷。 颜湘呆呆地看了许久,最后一直躺着累了,他动了动,从床上摸索着爬起来。 露台外,蒋荣生停止了工作,回过头来,询问颜湘:“多多,你醒了吗?” 颜湘没有回答他,只是掀开被子,准备下床,找拖鞋穿。 “来这边,宝宝,给我看看你眼睛还肿吗。” 颜湘语气冷淡:“我饿了,给我钱,我要吃饭。” 蒋荣生声音压了下来,语气很温和:“宝宝,过来。” 颜湘站在原地,迟疑了一下,感觉到天鹅绒落地窗帘后,蒋荣生正在安静地盯着他。 他没办法,只好听话,走到了露台。 走到露台,蒋荣生却没有看着他,眼睛放在电脑上,低着头,鼻梁高挺,嘴唇的弧度平静而温和。 他一边敲着笔记本,一边说:“饿了?想吃什么。” 颜湘不太愿意看到工作中的蒋荣生,他背对着他,站在露台边缘,抬眼望去,宽阔靛蓝色的太平洋跃进他的眼底,海风凉凉的,不想白天那样灼热,带着一丝橘子汽水清凉味道。 他不知道蒋荣生到底有多少钱,又到底是干什么的。不说寸土寸金的地皮钱,单单论装修,在北城那座宅子已经够华丽奢靡。 没想到在加州这栋别墅更高调,站在主人房的露台上往外眺望,在夕阳下闪着波光的海景一览无余,视野俯瞰着,海岸线平直开阔,蓝色的水景像是完美的奇迹,也能看到楼下一楼的露台,做了玻璃延伸设计,明亮的无边泳池一直连着湛蓝色的太平洋,游泳的时候,整个橘色的天空和碧蓝色的海洋交融的边际就在眼前。 海水的浓稠蓝色如同一瓶打翻的蓝莓果酱。 颜湘发着呆,听到蒋荣生问他:“脑袋有没有不舒服?还是痛的话可以叫医生来看看。” 颜湘用手摸着自己的头,发现床又软又香,刚刚睡得很沉,脑袋里虽然偶尔会响起枪声,但是已经可以学会无视。 颜湘摇摇头,说:“不痛了。” “眼睛呢?有没有不舒服。” 颜湘早上哭了很久,虽然在他睡着的时候,已经帮他拿冰块敷过了,但是还是会有那种胀痛的可能。 颜湘知道身体的事情不应该开玩笑,依旧很温顺地回答,权当是为自己身体负责:“眼睛也不痛。” 这时候,空气中传来咕噜咕噜的声音。 是颜湘的肚子在发出呼天抢地的声响。 蒋荣生这时候站了起来,从背后环抱住颜湘,跟他一起俯视着宝石般蔚蓝的太平洋。 他亲了亲颜湘的耳朵。喉咙滚动,发出沉闷的笑声。 他笑起来的时候胸腔微微震动,带着颜湘也跳了两下,这种感觉让颜湘很警惕,令他想起了早晨在车上,他像一颗没用的菟丝花一样,嘴唇被封住,呼吸和心跳也轻而易举跟着被牵附,完全沉溺在属于对方强大的节奏里。 颜湘用手肘捅他。试图挣脱怀抱。 蒋荣生轻易地锁住他的手腕,声音低沉,仍然笑着:“听见你肚子咕噜的声音了。” 颜湘说:“所以你给我钱,我的钱,我要去海边吃冰淇凌。” 蒋荣生停顿了一下:“你记得吗?” 颜湘也感到有些困惑,他也不明白自己怎么知道海边有冰淇凌,他想了想,摇摇头,说:“我不知道。” 蒋荣生一下一下地啄着颜湘饱满又柔软的耳垂,迎着灿烂的夕阳余晖,轻轻地眯起眼睛,墨蓝色的眼睛闪动着明亮的光芒,熠熠生辉地,像昂贵的宝石。 蒋荣生说:“第一次带你来这里的时候,是圣诞节,我们在海滩上散步,后来在冰淇凌车后面亲了很久。你很可爱。” 颜湘的耳朵变得通红。 蒋荣生伸手摸摸颜湘的额头,温和地笑着说:“多多想起来的东西越来越多了呢。” 颜湘不安地扭开。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感觉蒋荣生的语气不像表面那样寻常。 “吃完饭去海边散步吧。今天早点休息,明天我们要去另一个地方。” 第76章 这时候,颜湘的肚子又咕噜咕噜地响了。 蒋荣生笑了起来,摸摸颜湘的温软的肚皮:“饿了?吃饭吧,多多的肚子好活跃。” 颜湘确实饿了,他睡了很久,一天几乎没吃过东西,心里想着待会会有什么吃的呢?蒋先生家的厨师做饭总是很好吃。 正当脑海里奶油蘑菇汤和香煎比目鱼正在轮流转圈圈的时候,颜湘又听见蒋荣生在他身后说, “要是怀宝宝,估计会一直很不舒服。” 颜湘一开始不敢置信地顿了两秒钟,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之后,立刻像一只被踩到尾巴的小狗,浑身炸毛,手肘用力往后一捅,大声说:“你说什么呢!” 蒋荣生护住颜湘的手臂,揉了揉:“讲笑而已。” 颜湘没好气地说:“不要说这么恐怖的话,说好了回去之后你要放我走的。你会说话算话吧?” 蒋荣生只看着颜湘笑,没说话。 颜湘推推蒋荣生:“你别笑,答应我的。” 这时候,一个穿着围裙的外国阿姨在门外轻轻地敲敲门,用英语说,先生,饭准备好了。 这句话颜湘也大概听懂了。蒋荣生握着颜湘的手腕,绕着白皙的手腕一路往下握,最后十指紧扣住颜湘的手指:“先吃饭,多多。” 吃饭这件事又把颜湘的注意力吸引过去了,他跟在蒋荣生身后,下楼,一楼长桌那儿,晚餐已经摆出来了。 果然凡是蒋荣生家的厨子做饭都很会做饭,而且太平洋沿岸渔业资源丰富,各类新鲜的鱼虾蟹几乎摆满了桌子。 海鲜是无论怎么做都好吃的,颜湘吃最多的是邓杰内斯蟹,清蒸做法,原汁原味,尤其粗壮肥嫩的蟹腿,肉汁无比鲜嫩甜美,要不是蒋荣生拦着他,他可以一个人把整条木船上的清蒸邓蟹全部吃光光! 相比之下,拿去做加州寿司卷的帝王蟹和雪蟹,颜湘只吃了一两个,然后就不喜欢吃了。 蒋荣生帮颜湘剥蟹腿,看了一整盘没怎么动过的寿司船,问颜湘:“不喜欢吃寿司?” 颜湘好奇地看着对面男人优雅的剃蟹手法,咬着筷子,点点头。 不知道为什么,相比于寿司,他更喜欢吃单纯的热乎乎的大白米饭,总感觉寿司有一股混在一起的味道,他不喜欢吃。 不喜欢吃的东西颜湘就一点都不会动的,不像蒋荣生,在餐桌上看不太出他的喜好,除了手边那杯经常有的柠檬红茶。 “我自己来弄,我学会了。” 蒋荣生把乳白色的蟹腿肉划到颜湘的碗里,然后放整齐空空的蟹关节,看着颜湘说:“后天再吃。今天已经吃很多了,不要再吃了,蟹寒。” 颜湘撅嘴,没说话。 但是也没跟男人对着干,自己身体是什么样的,他最清楚,没有资本再去任性了。 蒋荣生拿起绒手帕擦干净手指:“药已经在煎了,吃完饭待会你自己喝,乖乖的。” 颜湘一听这话,眉毛立刻耷拉下来了,“怎么走了这么大老远,还是要吃药,行李箱托运不是有限额吗,那么多中药,全带来了呀。” 蒋荣生笑了笑:“没有什么比宝宝的药还重要。你要每天喝才能好起来。太妃糖也让人装过来了。” 颜湘叹了一口气,知道这碗药是无论如何都逃不掉了,声音闷闷地,叹了一口气,说:“好吧。” 吃完饭后,蒋荣生临时有个邮件要处理,他让颜湘先自己喝药,他处理完工作再一起去海边。 颜湘点点头,他是没有什么意见的,本身就懒得动的一个人,又有拖延症,能晚一些出门那就更好了。 银色的小茶几旁放了一碗煎好的中药,最近的药可能换了个疗程,没有刚开始喝的时候那么腥那么苦了,再加上颜湘喝习惯了,现在不用人盯着,他自己就能忍着喝完。 喝完了药,颜湘没有事情做,游戏机没带过来,手机不好玩,电视节目播的都是外文,他看到洋文就头晕。 房子里的其他人都有事情做,收拾餐桌,除草,点灯。 颜湘也不好意思打扰别人工作,再加上他也是个内向的人,不会主动跟别人说话的。 颜湘想了半天,也不知道做什么好,半赖在沙发上,抬起眼,就看到了落地窗外面的海滩和过山车。 橙色的过山车高高地矗立着,巨大的钢铁架如龙骨般蜿蜒,雄伟,壮观,沿着太平洋海岸的边缘蟠爬着,形成一条如同河流一般的绚丽灯带。 在过山车下面是一个海边游乐园。除了过山车,游乐园很高的摩天轮,彩色的旋转木马顶部的颜色像包裹着一层甜蜜的糖霜,在旋转木马上的人成了梦幻童话里的活泼小人。 颜湘心头微动,想做些什么。 很恰巧地,银色的茶几上还放着一沓厚厚的素描纸,旁边有一个笔筒,里面插了几根削好的彩铅和一盒新的素描笔。 好像很早之前就预料到,正正好好地放在这里等着人用一样。 颜湘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点稍远处正在工作的男人。 他正在一边敲着键盘,另一只手端起柠檬茶,放到唇边,眼睛专注又冷漠地盯着电脑。 下一秒钟,猝不及防地,蒋荣生抬眼,视线扫向颜湘。 两人双目对视。 颜湘呆了片刻。 蒋荣生的墨蓝色眼睛很漂亮,像刚刚烧出来的薄琉璃,脆脆的又带着优雅冷漠的气息。 微微眯起眼睛看着人的时候,那两抹深蓝色好像在月光下流动的水一样。 颜湘若无其事地移开了眼睛。 手里的白纸边缘不自觉揪成一个小团团。 蒋荣生的嘴唇轻轻地咬着玻璃杯,折起一道很浅的弧度,看着颜湘,笑了。 华贵又高挑的大厅里,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可是空气却渐渐地缠在一起,落入那杯加了冰块的柠檬红茶里,变得更甜更黏。 蒋荣生喉咙滚动一下,把冰凉甜蜜的柠檬红茶咽了下去,问颜湘:“多多,药喝完了没有。” 颜湘低头勾着过山车的形,头也不抬,纸面发出沙沙声,“喝完了。” “好。” 蒋荣生敲了敲耳机,把笔记本重新往上推了一些,露出脸,目光变得淡淡,对着屏幕说:“继续。” 在酒店里住着的周容:“……” 他刚刚听见了什么?谁在用那种语气说话?蒋先生叫谁的名字?不是连名带姓,叫的是昵称?还是听起来很亲密很幼稚的。 但是对周容——这样一位蒋荣生身边摸爬滚许久,早就学会手动隐身的总裁秘书,很熟练地装作无事发生。 他面不改色地重新拿起材料,开口说话的时候又如机器一般严谨专业,继续汇报。 等到颜湘画了两张外面的夜景,正想抽新的一张纸画画的时候,偶然间抬了一下头,发现蒋荣生已经结束了工作,坐在不远处的软椅上,膝盖上放着一本厚厚的线装书,却没有在看书,而是看着自己。 墨蓝色的眼睛深沉凝质,是颜湘看不懂的情绪。 颜湘的瞳孔晃了一下,放下了腿,把素描纸放到一边去,不太自然地摸摸耳朵:“工作完了吗?怎么不叫我。” 蒋荣生也笑了笑,把膝盖上的书合上,放好,摇了摇头,眼睛一直看着颜湘,说:“没关系的。” “出门吧,给我钱,我要买冰淇淋吃。” “好。” “是用我的钱,可以请你吃一个,因为你大概等了我很久。” “好。” 莫名地,蒋荣生叫住颜湘:“多多。” 颜湘回头:“嗯?” 蒋荣生看着他的眼睛,安静了两秒钟,说:“刚刚你画的画,可以送给我吗?” 那些话只是闲着没事随手画的,给他也没有什么关系的,不然大概也是要被放去哪里很少再会翻的。 他点头:“可以。” 蒋荣生笑了起来:“谢谢宝宝。” 颜湘去玄关处换鞋,还是穿人字拖,走沙滩应该没多大关系。 沿着乳白色的栅栏往外走,绕过偌大的喷泉和庭院,就走到了直直的马路上,盛夏夜晚的加州不再像白天那样热了。 颜湘穿着短裤,人字拖,一件松垮设计的大老虎恤往外走,人字拖踩得哒哒响,风吹过沿途高大的棕榈树,再落到颜湘的指尖上,时光无比惬意。 忽然之间,停留在颜湘指尖的风凝了片刻。 下一秒钟,颜湘的手就被贴住了。 几乎是一瞬间,颜湘就感觉到谁在牵着他。 那双醒来之后牵过无数遍的手,指骨均匀,修长有力,指甲盖修剪得无比圆润,掌心微凉。 牵着人时候,总喜欢从手腕处扣起,然后一路向下蜿蜒,直到十指紧扣。 身边还有踩着滑板飞过的美国高中青年,还有附近富人区晚上出来遛狗的居民,肤色各异却同样充满幸福笑容的陌生游客,好多人。 颜湘下意识地扭了扭手腕,想挣脱开身旁男人的手,而且他们也不是这种关系。 蒋荣生没有强求,顺从地放开了掌心,下一秒钟,指骨扣住颜湘的下颌,迫使他抬起头来,然后蒋荣生俯下|身去,半是啃咬半是舔舐地,一个吻落在了颜湘的嘴唇上。 这个吻很短促,颜湘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蒋荣生已经放开了手,静静地看着颜湘。 颜湘脸瞬间红了,说不清是气得还是吓得,不甘示弱,同样瞪着蒋荣生。 半秒钟之后,颜湘像聪明的小狗一样,从蒋荣生沉默又专注的目光中读懂了蒋荣生的意思,可是他偏不听他的。 扭过头,往前走。 结果下一秒钟轻而易举地被人揪着领子抓回来,站回原地,蒋荣生依旧看着他。 片刻后,蒋荣生闭上了眼睛,再次低下头,高大且强势的阴影跌进颜湘的眼底,颜湘立刻主动牵起蒋荣生的手,另外一只手用掌心挡住了蒋荣生的嘴唇,求饶般:“好啦,我牵手!” 颜湘刚刚就明白,蒋荣生盯着他,意思是在说,要么牵手,要么一直亲,看似选择权在颜湘手上。 结果就是胜利者又是蒋荣生。 他收获了一个半的吻。 颜湘的掌心很软,微微温热,比蒋荣生的手心热得多,蒋荣生微微睁开了眼睛,两个人靠得很近,在墨蓝色的眼底,能看得见脸变得通红的颜湘,又长又密的睫毛不安地颤动着,像第一次看见春天的雏鸟,又软又羞涩,很可爱,不断地扑动着。 蒋荣生笑了笑,闭上了眼睛,像亲吻着嘴唇那样,涩情又富有技巧地磨蹭着颜湘的掌心,偶尔用鼻尖蹭蹭,像瘾|君子那样沉迷,他闻到了纸张纤维的味道,蜡笔的味道,要一直像耐心的蚌人那样不断探索延伸,才能闻到颜湘本来的味道,也像柔软娇嫩的蚌肉那样,透着一股可怜又可爱的气息。 颜湘的手心被亲得又酥又软,而且蒋荣生的鼻子很高,线条无比优越流畅,对于一个艺术生来说,天然喜欢沉迷比例完美的事物。 过了好一会以后,他才回过神来,猛地收回了手,背在身后,讷讷地:“不要亲了。” 蒋荣生笑了笑,直起身,眼眸垂下,看着颜湘红红的脸。 加州的晚风也吹不散他脸颊边缘的绯红。 蒋荣生是胜利者,除了一个半的吻,还有今夜一直牵手的机会。 两个人一直牵着手散步到海边,颜湘穿着人字拖,可以站得离大海很近,他想往前走得更远,蹲下看有没有螃蟹可以挖。 结果蒋荣生把他扯住,能感受得到十指紧扣的手比刚刚更加用力,蒋荣生冷着脸,淡淡地对颜湘说:“不要离大海太近。” “我只是想看看有没有螃蟹,你别把我当松手就会不见的小孩!手…”颜湘甩了甩,说,“握得太紧了,疼!” 蒋荣生却没有松开的意思,把颜湘往回扯了一些,语气冷了一些:“你不是吗。” 颜湘被他拉着往岸上走,本来想生气,但是忽然又明白了些什么,不再挣扎,跟在蒋荣生身后。 半晌后,颜湘才说:“喂,姓蒋的。” 蒋荣生回头,看着颜湘,墨蓝色的眼睛在夜色下更加漂亮。 颜湘说:“你是不是怕我会再掉进海里。” 蒋荣生瞳孔默了一瞬,片刻后,他晃晃颜湘的手,问:“你会吗?” “不会吧,之前是意外,你说的呀。” “嗯。”蒋荣生说。 蒋荣生只是很简单地说着,他似乎不愿意再提起那些事情。 颜湘忽然很好奇,盯着蒋荣生的面庞,问:“我们真的结婚了吗?可是如果我们结婚了,你……你为什么要那样对我?” 把他当狗一样用,边|操,边居高临下地审视他。 好像高高在上的国王。 这个世界上,哪里会有这样的夫妻呢。 蒋荣生敛了敛眼眸,回答颜湘:“结婚了。” “因为你看起来很适合被那样对待。” 颜湘呆了两秒钟,声音提高了一些:“你说什么呢!” 蒋荣生笑了笑:“因为你看起来很适合被那样对待。委屈的时候哭起来很可爱,高|||巢脸很可爱,被控制着爽||||到说不出话也很可爱,身上全部是wen|||痕鞭痕的时候很可爱。而且你有潜质,被粗暴对|待时候你会翘||||得更高。” “不过。有很多个瞬间,我发现你笑的时候,也很可爱。”蒋荣生揉着颜湘的脸,“宝宝,以后我们多笑笑好不好。” 颜湘晃晃脑袋,想甩开蒋荣生的手。 很多时候,颜湘也有点模糊了,面前这个男人,到底是不是他记忆里的人呢? 有时候他很陌生,高高在上地,工作的时候尤其,完全是上位者的气质,成熟冷漠,杀伐果断。 然而私下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他又总是很可靠,也很有耐心,给予帮助,关怀,而且不吝夸赞。 就算老实地关掉游戏机睡觉也会被夸乖宝宝。 颜湘微红了脸,“谁要你说,你不那样对我,我当然每天都会笑。” 蒋荣生笑了笑,没说话。 颜湘又问:“那我没有醒的时候,你在想什么呢?我一直都想问。守着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醒的人,会很难熬吧。” 蒋荣生说:“什么都没有想。” “这是什么意思?” 蒋荣生亲了一下颜湘:“就是什么都没有想的意思。” 仿佛出自完全的本能,理智分析完全不起作用。 甚至到后来,蒋荣生去加州出差,看着空空荡荡的过山车,和寂静冷清的沙发,他凝视着,甚至还在用理智控制自己,试图让自己从这段仿似漩涡一般的情绪抽离出来。 他已决定逃离。 但是他知道那是没有用的。 回国,他依旧每天下了班就去他身边。 无法思考,无法用平常的大脑去思索,空空如也,就是什么都没有想。 可是颜湘听不懂,他只觉得困惑非常。 他其实还想问,那我们是爱情吗。 是因为爱而结婚的妈。 但是蒋荣生说“什么都没有想”这种似是而非的答案,颜湘是听不懂的。 颜湘更听不懂,如果因为可爱的话就一直守着一个人,那也是不现实的。 而且他一直在闭着眼睛躺在床上,不会说话,也不会笑。 可是尽管如此,蒋荣生还是始终守着。 就连蒋荣生本身也很难说得清楚为什么。 可能爱情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很难用理智的公式去推断所有的心情和反应,想法也无法通过精准的数字去判断,比如你不知道你在几点脑子里会出现他,一天会想几次,想了多少秒,多少分钟,多少小时,多少天,还是一生。不能数字去推断的。 就只是,莫名其妙地,在吃饭在睡觉在工作,脑子里就会出现,然后忍不住想看到他。 觉得无论如何,呆在他的身边会感到比较幸福,忍不住向他靠近,看着他。 就算他昏迷中,没有回应也好。 还是像现在这样,健健康康地,会说会笑,穿着人字拖总是忍不住很顽皮地想去踩海水,被抓住了还会小声哼哼。 世界上大抵所有相爱的人都是这样的罢?无论什么时候,跟他在一起就感到非常满足,心涨得满满的,酸酸的,其他什么都装不下了,只有他。 这是谁都不能代替的时光。 这是谁也无法抢走的幸福。 可是这样普遍又微笑细腻的感情,对蒋荣生这种冷血克制的人来说,太过于柔软,他是不屑于去想的。 也就更不可能整理思绪,表达给颜湘听。 他不说,颜湘就更加不理解。 于是颜湘也把那句“那我们是爱情吗”咽了下去。 路过一个冰淇凌车的时候,颜湘拉住蒋荣生的手,目光像蒋荣生努努,似乎在暗示什么。 蒋荣生望了一眼冰淇凌车,问颜湘:“想吃?” 颜湘拼命点头。路过捧着冰淇凌的人也有,冰淇凌球看起来实在是太诱人了,硕大的冰淇凌球球,上面插着两个勺子,边缘甜蜜的果酱快要掉下来了,整个空气都是甜的。 蒋荣生去付了帐,捧回来一个冰淇凌球,递给颜湘:“吃吧。今天例外,可以吃。” 颜湘接过冰淇凌,吮了一口,又问:“你不吃吗?我可以请你的。” 蒋荣生帮颜湘擦擦鼻尖。 三层的冰淇凌球太大了,低下头去吃的时候,鼻尖上占了一点雪白的奶油顶。 蒋荣生轻笑,笑得神秘莫测:“会让你请的。” “明天还可以来是吗?” “不,明天我们要去一个别的地方。” “好吧。那我们下次再一起来。——我的意思是如果我们以后还可以见面的话,你不会再那样对我的话。” 就是可惜明天吃不到冰淇凌了,颜湘遗憾地想着。 蒋荣生听见了他的话,似乎被取悦般,轻声笑出来,随后叫住颜湘。 “多多?” 蒋荣生晃了晃颜湘的手。 颜湘捧着冰淇淋回头,看蒋荣生。因为吃了甜甜的,他心情很好,暂时算得上温顺。 蒋荣生低头看着他。 颜湘呆呆地仰起头,借着远处游乐场缤纷的霓虹灯,他似乎看清了蒋荣生眼底的深蓝色。 跟以往晦涩深沉的颜色不一样,好像在刚刚那一个瞬间,似乎染上了一点薄薄的温度,那点浅淡的温度正逐渐地,将男人身上那层难以触碰,难以接近的薄膜消融掉。 整个人变得透明,透明到让颜湘觉得,只要轻轻一伸手,就可以摸到男人在胸口处有力跳动的,沉稳的心脏。再往里碰,是蛰伏的灵魂,正随着呼吸缓缓起伏。 颜湘的呼吸,心跳频率,眼神总是轻而易举地被蒋荣生的节奏引导着。 他的的眼睛圆圆的,似乎害怕乱了心跳的节奏,说话的声音很小,显得软糯温和:“叫我干什么……” 话还没说完,蒋荣生就低头亲住了颜湘。 跟在床上不同,床下蒋荣生的亲吻一般是克制的,温和的。 亲吻对他来说更像是给予颜湘安抚和奖励的一种方式。 蒋荣生总是能控制得很好,把颜湘弄得除了舒服以外不会有别的想法。 这一瞬间却不一样,颜湘还在说着话呢,嘴巴微张,圆鼓鼓的,蒋荣生的唇舌就顺势侵入,灼热眼神缠绕着颜湘的视线,发出微微的喘息,舌尖深入颜湘的喉咙,又危险地游移着,轻舔慢咬嘴唇,忽快忽慢,把颜湘吊得又舒服又痛苦。 颜湘冰淇凌都快拿不稳了,最后还是心疼冰淇凌,用力推开了蒋荣生,气喘吁吁,眼睛被吻得通红,漫上一层浅薄的水雾。 “你的冰淇凌快滴下来了。” 蒋荣生微笑着提醒颜湘。 颜湘转头看了一眼,马上要流到指尖了,他赶紧拿起来,小心翼翼地舔了一大口,甜甜的味道,冰凉凉的。 刚刚被亲得喘不过气来,每每喘一口气,从鼻腔到喉咙全部是哈密瓜奶的清甜味。 过了好久,颜湘才喘过气来,瞪着蒋荣生,眼里还带着一层盈润的雾气:“不要突然亲,这里很多人。” “我没有。” “胡说八道,我冰淇凌都差点拿不稳了。” “是呀。”蒋荣生温和地笑着说,“你说请我吃冰淇凌。谢谢你,刚刚吃到了。” 蒋荣生舔了一下上嘴唇,勾着舌尖,深蓝色的眼睛带着无法言喻的魅力,直勾勾地盯着颜湘: “很甜,多多。谢谢。” 蒋荣生的断句很微妙,故意的。 颜湘只感觉全身的血往脑袋上轰,就连耳尖也滚烫无比,不好意思地看着蒋荣生,想说点什么,脑子却跟被狐狸精下了药一样,糊涂涂的,只会站在原地脸红。 蒋荣生大笑起来,抱住颜湘,低头看了一眼腕表。 “多多,看天上。” “嗯?” 颜湘温顺可爱地被搂着,手里拿着的那根冰淇凌,一口一口地舔着,顺着蒋荣生的话望向天空。 只能看得见一只硕大的月亮,也许是因为底下的宽阔的太平洋,视野无比宽阔,月亮也显得巨大而近在眼前,银白色的光辉落入人的眼前,吸一口气,好像嗅到了月光那种像薄荷糖一样凉凉的味道。 “好漂亮呢。”颜湘笑着说。 蒋荣生转头看多多,目光平静又温和,回应颜湘:“是的。很漂亮。” “忽然好想画画。” 蒋荣生耐心地问:“画什么呢。” “画……画夜空下的海,画月亮,画游乐园,过山车,沙滩,画冰淇凌。” “还有呢。” 颜湘舔了一口冰淇凌,尽管羞涩,但是他是一个很坦诚的小孩:“画我,还有我身边的你。” 蒋荣生侧头亲亲颜湘:“宝宝真好。” “不过还有一个也可以画。” “是什么?”颜湘的脑袋顿了一下。 有点痛,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快到他几乎捉摸不住。 “十,九,八……” 蒋荣生倒数着。 颜湘隐约记得,在很久很久以前,耳边也有这样一个人在倒数。 “五,四……” 声音很沉,很好听,像醇厚的波多尔葡萄酒。 然后在倒数的尽头,是什么呢,颜湘努力地回想着,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感觉脑袋特别清晰,特别好用,他几乎可以回忆得起来,当时是这样的—— “三、二、一。” “啾——嘭!”天空中炸开了绚丽的烟花。 蒋荣生告诉颜湘:“你还可以画海上的烟花。” 在那个瞬间,烟花飞到最上空,然后炸开!颜湘的眼底瞬间变得绚烂缤纷,他哇地一声抬起头来,看着一簇又一簇炸开的烟花。 蒋荣生没有看烟花,而是一直转过头,望着颜湘圆乎乎的眼睛,两个人牵着的手也从来没有松开过,他赢得的是一整夜牵手的机会。 蒋荣生望着颜湘的眼睛,跟曾经一样,烟花的星点落下来不是掉进了海里,而是全部装进了颜湘的眼底,亮晶晶的。 甚至因为曾经一个人来加州出差,一个人站在巨大而空旷的太平洋海滩前,一个人面对着热闹又孤寂的游乐园。 再次来到这里,这一瞬间无比奇迹又珍贵。 颜湘的眼睛好像更漂亮了,像全世界圣诞节的星星装进了他的眼眸当中。因为激动,蒋荣生感觉到牵着的掌心热乎乎的,柔软无比,偶尔还会随着烟花的节奏微微向上晃荡,带着蒋荣生的手臂一起。 这是谁都不能代替的时光。 这是谁也无法抢走的幸福。 “嘭,嘭嘭——”烟花越来越盛大,所有人都停了下来,一起抬头,望向天空,越接近十二点,烟花就越疯狂,几乎把整个海面都照亮了。 甚至在很遥远的地方,整个旧金山的上空,都能看到微微璀璨的天空。整个城市陷入了浪漫的氛围当中。 “嘭——嘭!”这是最辉煌的几束,颜湘感觉脑袋越来越痛,可能是被风吹得,同时随着倒数那一瞬间记忆的尘封,他已经能想起来越来越多的事情。 “嘭!!!嘭!!!” 像枪响一样的烟花声持续炸开,他听过许多次这样的声音——小时候在花园里跟爸爸妈妈,还有哥哥一起过年,七岁的时候被绑了!一声响枪,哥哥死在了面前!今天早晨,防弹车的玻璃裂开,加州灿烂的眼光无比刺眼,在破碎的窗口处,伸进来一杆黑色的枪!嘭!一声响枪,他看不到,可是听到了声音,闻到了子弹特有的硝烟味——嘭! 分不清是烟花的声音,还是人在深夜里投进大海的溺水声。 颜湘握着冰淇凌,完全呆住了,甜腻腻的冰淇凌滴下来,沾到了他的手上,颜湘都没有反应,眼睛呆呆地望着,很圆,眼里似乎有泪花在闪烁着。 深蓝色的海面,无声地卷着雪白色的浪花。 一切的一切,彻彻底底地,颜湘都想起来了。 小时候就一直依赖的哥哥,因为救他而被射杀,长大之后颜湘也无法走出来,一直找着他的影子,想学画画,甚至愿意被当玩物,也是因为哥哥。 有一个生病的妈妈,很可惜已经走了。他本来想跟着妈妈一起的,在黄泉路上也许可以追上她,来世还要做一家人。 可惜想死没死成。 他也记得在蒋荣生的手里过着怎样的日子,喜怒无常,捉摸不透,好的时候温柔无比,披个人皮真以为他是什么温和有礼貌的深情种。 实质上却是个随时翻脸不认人的上位者,天生冷血,别的事情不必说,就连他妈妈住着院,他也会在同一间医院强女干他的,坏种。 颜湘一个冰淇凌扔到蒋荣生身上去。 蒋荣生低头,看着他。 他体格修长健硕,垂眸看人的时候,总有一种高高在上的气场。 浪漫又幸福的烟花仍在天上炸开,整个城市都绚烂。 蒋荣生眼皮微微抬起来,眼睛的温度迅速褪去,变得沉冷又平静。 他安静地看着颜湘,没说话。 冰淇凌滴在他黑色,笔挺,又冰凉的衬衫上。 颜湘受不了他那种冷静又汹涌的目光,好像要吃人一样,他转身就跑。 颜湘的动作慌张又愤怒,人字拖踩在沙滩上,溅起一大片沙子。 像烟花一样,幸福地升至最高点,然后惶然地落下。 第77章 身后整个沙滩都是热闹的人群,大家都在看烟花,颜湘逆着人流往棕榈大道走,好不容易挤回马路上了。他回头看,心里在想,走什么呢? 他走错方向了,刚刚应该往海里走的。 于是颜湘又想回头,他脱掉了人字拖,拎在手上,站在海边,想等一会海滩上人少一些了,再去做那种事。 虽然确实很想立刻去死。 但是烟花是无辜的,幸福的人们也是无辜的。 没必要因为自己做那种事,脏了大家的幸福。 颜湘决定再忍耐一会。 颜湘就站在沙滩与棕榈马路的分界线中央,抬头往上看天空,烟花确实很漂亮,仍在持续,“啾——嘭!”飞向天空,炸开,无比盛大,还能听见烟火燃烧的时候淅淅沥沥的声音,紧接着是一束又一束接连炸开,天空亮如白昼。 这时候,脑海中的记忆正在越来越清晰,人生里的所有被打破的碎片都在朝着他纷至沓来,逐渐融合,凝聚,拼成一副完整的拼图。 完整的拼图从头到尾不断延伸,记忆来到人生末路前的最后一个,颜湘回想起了跳海之前的最后一个晚上,他带着满身被强|暴之后留下的痕迹,跪在妈妈的灵堂之前,好像—— 颜湘微微睁大了瞳孔。 他好像亲眼看到了哥哥回到了他的身边,眼睛是黑色的,手也是有温度的,那种感觉无比熟悉,曾经出现过无数次,在灵堂那一晚上,却真真切切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就像还在活着的一样。 不对,不是就像,是的确。 好像……颜湘捂着头,努力回忆当时的情景,好像有问他要不要喝水?还是要不要喝点粥。 “嘭——嘭——嘭!!”天上的烟花落入颜湘的眼底,映入他的眼眸,照亮了他的思绪,他拼命地敲着自己的脑袋,却还是分不清,那是不是精神混乱之下的幻觉。 他本来就有病,出现幻觉也是正常的事情。 有可能吗?这个世界上会出现奇迹吗?可是他明明看见了鲜血和子弹,就在自己的面前。 但是,但是—— 或许他是不是应该回国看一眼呢? 万一呢? 当时哥哥讲话的声音太过于真切,几乎像一个甜蜜的糖果的一样诱惑着嘴馋的小孩。 几秒之间,颜湘就已经放弃了在今夜再次寻死的办法,他要先活着,想办法自己一个人回国内,然后去殡仪馆那儿看监控,报失踪,只要人是活着的,就一定能找得到。 而且有好几次,他记得清清楚楚,是曾经感觉感觉到周围有哥哥的气息的,那绝不是幻觉! 是的。 颜湘弯腰把人字拖放在地上,穿好鞋子,踢了两下沙子,晃了晃,头也不回地朝着棕榈大道走去,首先他要回国。 身后的夜空之中,烟花依旧在持续地绽放着。 深蓝色的天空好像变成了一张巨大的画布,上面各色颜料在疯狂涂抹着挥洒着。 这是上帝施展的的绚丽魔法,天空变成了绚丽的游乐园,璀璨倒带的烟花是仙女游乐的喷泉。 人们站在底下仰视着属于天堂的奇迹,所有人都为之沉沦,笑得灿烂无比。 可是颜湘一直背身朝着棕榈大道走过去,一次也没有回头。 就那样,把烟花抛在了身后。 尽管这无与伦比又绚烂的奇迹,原本是只为了他一个人而绽放的魔法。 三球冰淇凌本来很好看的,色彩鲜艳甜蜜,可是被砸了之后颜色就糊成一团,滴在蒋荣生的黑色衬衫上。 蒋荣生没有一瞬间的惊慌失措,也没有去管那坨冰淇凌,就只是始终很安静地,目光望着颜湘一直往前走的背影。 颜湘离开的背影十分坚决。 很快地,身影就逐渐模糊在视线里。 汹涌的人流像夜空下的海一样吞噬了颜湘的身影。 蒋荣生墨蓝色的瞳孔幽深冷漠,烟花一簇一簇地在天上盛开,也始终无法照亮他眼底的眸色。 看不清他的思绪。 蒋荣生一个人在海滩最前面站了很久。 最终回过头来,再次凝视着烟花下湛蓝色的海面。 时间仿佛倒转或者重合,同样的海面,同样的游乐园,同样的月亮。 最终同样还是一个人。 海浪无声无息地翻涌着,席卷所有的情绪,通通深藏在水面之下,里面正裹挟着无数的危险漩涡。 “嘭——嘭!” 十二点的钟声即将到来了,所有的彩色的烟花落下,最后留在天空中的,是一个画着蓝色蜡笔画的小人,十分传神,用深蓝色的烟花点缀着,穿着西装,正在工作。 这个小人笔触简练又生动,一看就知道设计这个图纸的,或者画这个小人的是一位专业的画家。 或许没有人记得,但是那应该是颜湘最早最早在画纸上留下的蒋荣生。 在太平洋沿岸这栋别墅,那时候蒋荣生在工作,颜湘在沙发上画画,不知道怎么地就随手画了一个卡通的蒋先生。 后来那张卡通小像被颜湘藏了起来,却瞒不了蒋荣生。 蒋荣生不动声色,却微妙地,收起了那张图。 没有人知道。 也没有人记得。 在天空的另外一边,还有一个小人的烟花图像,笔触就不太一样了,只能说很诚恳,但是有点生硬,似乎不习惯画这么可爱的画似的。 又别扭又理智,就是那抹笔触给人的感觉。 一张简易的的沙发,上面躺着另外一个小人,满头卷毛,嘟着嘴巴,气鼓鼓的,正在拿着一只蓝色的蜡笔画画。 烟花绽放的位置太过于巧妙,跟蒋荣生那栋豪宅的家里布局一模一样,就连不远处的落地窗外能看见的过山车,也在此刻正正好好地,不是烟花,是真的过山车,停在那扇落地窗外。 这束烟花像写在天空的情书一样。 实在是太过于真心,于是沙滩上的所有人都明白了,烟花不是市政府放的,而是一对情人。 大家纷纷看向周围,找找是谁在求婚或者告白,他们会送上最真挚最热情的祝福。 一时之间,沙滩上响起各个国家各个地区的语言,互相询问着。 但是没有找到。 不会有人想到,故事的主角,本应幸福得像童话里的情侣,一个被砸了只冰淇凌,不狼狈,表情依旧平静,矜贵。 只是太过于平静,而无法琢磨,大约是不像爱情小说的主人公。 另外一个呢,正艰难地踩着人字,沿着棕榈大道往前走。 结果人字拖不堪负重,左脚处前面那个夹脚趾头的带子突然断了。 颜湘低头看了一眼:“……” 心里本来是很崩溃的,但是不知道是跟蒋荣生呆多了还是怎样,颜湘竟然站在原地安静了两秒钟,表情不变,蹲下来,把拖鞋踢掉,然后拎在手里,光着左脚继续往前走。 他本来想用手机看一下大使馆在哪里的。 但是颜湘绝望地发现,他出门穿的是一条到膝盖的彩色沙滩裤,面料薄,他腰偏细,平时穿是刚刚好的,但是如果兜里放手机的话,裤子会往下坠。 出门的时候颜湘嫌重,又麻烦,就顺手把手机给蒋荣生揣着了。 所以他身上是没有手机的。 更没有钱。 在国内的时候他就没有钱。 蒋荣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从来不会让他手里留下一毛钱现钱,微信余额永远是零,出门坐个公交都做不到。 想要什么得跟蒋荣生说。他不同意就免谈。 更不用说出了国。 于是颜湘也没有办法直接打车去大使馆。 他边走,边想扇自己两巴掌了。 真是彻底被养废了,出门竟然敢不带手机不带钱,语言也不通,满大街的广告牌,洋文一个都不想看,看得他头痛。 就这,还敢屁颠屁颠的跟着姓蒋的出门,要是那个人突然不高兴了,把自己扔在美国怎么办? 自己为什么就从来不害怕,没有考虑过这些问题呢? “嘶!”颜湘突然吃痛,低头看,地上有玻璃碎酒瓶的渣渣,把他的脚趾划了个大口子。 豆大的血珠正在慢慢地渗出来。 颜湘蹲下,蜷缩着脚趾,眉头微皱,可是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用手擦擦流出来的血。 可是好痛。血一时半会也不会停下来。 颜湘好像失去了全身的力气一样,他蹲下来,抬起眼,望着满目陌生的城市,这片是富人区,幸好暂时没有看到醉醺醺的流浪汉,也暂时没有抢劫的青年或者枪击事件。 颜湘坐在路边的马路上,身后是一座又一座像宫殿一样的豪华奢靡的太平洋别墅,坐落在太平洋沿岸边,像上帝昂贵的珍珠国际象棋。 他曾经见过里面的样子,可是从来那从来不是属于他的家。 想到这,颜湘的火又上来了,怎么有人能这么狡猾,竟然还敢骗他说他们去LA登记了,这种话都说得出来,简直把他当小孩骗! 他们从来没结婚,北城,旧金山,所有的房子也从来不是他的家。 他能去哪里呢? 颜湘坐在路边,不断地想着办法,忽然之间觉得这些棕榈树一点都不好,实在是太高了,太大了,把整个夜空都割碎了,看不到天空的痕迹,也把他遮得如此渺小。 能去哪里呢?颜湘不断地想着。 其实途中也有路过的外国人向他搭话。 大概是因为颜湘看起来很可怜,孤零零的一个小孩坐在路边,亚洲偏幼态的面孔,光着白皙又圆润的脚趾,无助地蜷缩着。 身上的衣服能看出来是来自于附近某个富豪的家庭,大概是跟父母吵架跑出来,又不知道去哪里的小孩。 而且他一定是乖小孩,没有顺势就胡闹,约人抽大||麻,喝酒磕||丸子,淫||乱一整夜。有太多这样的叛逆坏小孩了。 他没有。 他就只是坐在马路边,无处可去,低着头发呆。 这副样子理所应当地引起了很多人的同情心,还有某种不可言喻的意图,但是也没人敢真正动他。 颜湘显然是被精心照顾得很矜贵,叫人一看就知道他是被捧在手心里的宝贝。 在进入这片居住区之前,每个人都受到了严厉的警告,暗示着住在附近的都不是什么好惹的货色。最好保持冷静,不要惹麻烦。 相比于一时的情趣,还是自己的安全或者自由,或者生命比较重要。 有人试着朝颜湘搭讪,但是说了好几句,颜湘都不回答以后,他们觉得没意思,就直接离开了。 颜湘一直没有回答过路过的任何人,一是他听不懂对方讲的话,美国人口语跟平时考试很不一样,充斥着大量的日常用法,讲话又黏,还有口音,颜湘没有办法反应过来。 二来,他不认识旧金山。此刻对陌生的城市,尤其成年的陌生男人抱有强烈的警惕心。 所以一直保持着沉默。 直到十二点的钟声快到了,颜湘想站起来,他隐隐约约记得,前面好像是有一个警察局的。 正当颜湘忍着痛,想站起来的时候,身边有人扶住了他。 颜湘下意识地甩开,以为是蒋荣生。 说不清楚直觉来源于何处,有可能是被照顾习惯了,理所应当地觉得这个时候出现在自己身边的只有他。 也有可能是觉得蒋荣生是偏执狂,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他的。 颜湘粗暴地甩开,回过头,正想生气,却发现并不是那个男人。 而是一个个子稍矮的外国老太太,花白的头发卷起来,戴着一副眼镜,身上的衣着十分得体优雅,正带着笑容望向自己。 颜湘瞬间愧疚起来,磕磕绊绊地用英文说:“Sorry,sorry,i think you is my my……” 很典型的中式英语,而且颜湘发现在他描述关系的时候,卡壳了。 无法用准确的中文,说清他跟姓蒋的之间的关系,英文词汇量也很少,更不知道怎么用英语表达。 老太太十分宽容地笑了笑,扶着颜湘,问:“Hey kiddo,are you lost” (嘿,小孩子,你迷路了吗?) 颜湘虽然听不懂前面那个,但是能听得懂老太太在问她是不是走丢了。 老太太笑得温暖又慈祥,颜湘是个心很软的人,瞬间就不好意思再树立防线,他点点头,尝试着用英语交流,这是他第一次跟外国人说话,紧张得心脏在抖,怕对方不耐烦。 颜湘小声又不自信地说:“Yes.Can you tell me how to go to the,the…China…” 颜湘不讲究语法了,反正对方应该能听懂,但是大使馆的英文是什么来着…… 颜湘又想抽自己了,他外文真的太烂了。 脑子又不好用,隐约记得好像是A开头,但是怎么说来着。 老太太又问:“Are you Chinese” (你是中国人吗?) “YES.”颜湘点头。 “Where's your place Is it nearby” (你家在哪里?在附近吗?) 颜湘理解了一下,老奶奶是问地点是哪里吗?地址?可是他也不知道这是哪里。 附近是什么意思?附近的地址吗?他是问附近的地点在哪里吗? 颜湘大脑不断加载,简直要崩溃了,突然想起在很久以前去LA看雕塑展览的时候,身边有个很耐心,又很厉害的翻译。 因为那个翻译在,他一直觉得很安心,从来没有因为语言问题而卡壳过。 可是现在要一个人面对,颜湘只能硬着头皮,结结巴巴地说:“Sorry,I can not speak English very well...私密马赛……果咩纳塞……米安米安……” 私密马赛和果咩好像是日本话,米安是哪国话?西班牙语吗?他只听过大段的西班牙语,不对,当时姓蒋的根本没教过他西语。 还是俄罗斯语? 不对,颜湘只认识一句俄罗斯语,不是这样的。 颜湘简直都要语无伦次了。 外文是他最不擅长的科目。 老太太点头,换了个问题。 而且似乎是为了照顾颜湘明显蹩脚的英文,把话说得很慢:“Need a lift to the police station They might be able to lend a hand.” (你想去警察局吗?我可以送你去,或许警察可以帮你。) “叮咚”一声!颜湘的脑袋上冒出一个灯泡,警察局的英文,他听明白了! 颜湘心里想,可能警察局会有翻译,到时候再求助大使馆也是一样的。 他再次试着向老奶奶确认,怯懦的样子,看起来有点傻乎乎地,讲话也不自信:“Police station?You can help me?” 老太太被颜湘的圆眼睛可爱到,发出一声惊呼:“Oh,sure thing,cutie.The police station's just around the corner.I'll take you there.Don't worry.” (噢,当然了,你很可爱,宝贝,警察局就在附近,我带你过去,不要担心。) 颜湘大概听懂了,虽然有点害怕,但是还是对着奶奶鞠了一躬,声音大了一些:“THANK YOU,grandmother,you are good people!I will remember you!!” 虽然语法和称呼都很奇怪,像机器人在讲话一样,但是这也是可爱的机器人。 老奶奶笑了起来,摇摇头,像抚摸着自己的孙子一样,对颜湘说:“No need to thank me.Let's hit the road.” (不用谢,那我们走吧。) 于是老太太就一边带着颜湘,一边指路,把颜湘送到了警察局。 在门口分别的时候,颜湘躬身抱了一下老太太,再次诚恳地道谢,“THANK YOU!!grandmother,you are good people!I will remember you.” 老奶奶哈哈笑起来,摇摇手,说:“No trouble at all!Wishing you all the best!” (举手之劳而已,祝你一切顺利!) 她又叮嘱颜湘道:“Hey,hurry back home!You're surely the darling of your family,and they're probably super worried about you.” (快回家吧,你肯定是家里最受宠爱的宝贝,你家人肯定很担心你。) 颜湘大概大概听懂了,意思是叫他回家,他家里有亲爱的家人,正在担心他。 颜湘想了想:“If I have.” 他的意思是如果他还有的话。如果哥哥还活着的话。 但是颜湘的用法太奇怪了,老太太听不懂,她只能再次,认真地看着颜湘,努力表达着自己的意思。 因为她认为颜湘看起来这么可爱,这么活泼,这么健康,一定是有家人在把他当小宝贝一样爱着的,甚至是溺爱。 她慢慢地,一字一顿,对颜湘说:“Hurry back home!You're surely the darling of your family,and they're probably super worried about you.” (快回家吧,你肯定是家里最受宠爱的宝贝,你家人肯定很担心你。)” 第78章 走进警察局里面,头顶上的白炽灯很亮,照得人脑袋有点缺氧。 颜湘揉了揉眼睛,抬脚继续继续往前走,发现警察局里面没人理他。 墙上的挂钟显示现在接近凌晨一点,这个时候被逮到警察局的大多数都不是什么善茬,有明显精神不太正常的,不知道是磕了还是喝了的大胡子,正在用听不懂的语言骂骂咧咧。 颜湘小心翼翼地躲开他,结果差点被他身上的味熏了一个跟头,颜湘克制着表情,继续往前走,结果突然被一个人拉住。 转过头看,发现是一个满脸皱纹,笑得阴恻恻的老头儿,正在挂着诡异的笑看着他。 颜湘吓得都要跳起来了,被抓着的手腕像被一只鸡爪子钳住一样。 颜湘想甩开,结果甩不动,旁边的警察用文件扇了一下老头,发出“啪!”的一声。 颜湘怀疑拿一下骨架都会被拍散,老头儿吃痛,手撒开了,与此同时,文件带起一阵凌厉的风刮在颜湘的脸上,颜湘抖了一下,又不知道说什么,头也不回地往前继续走了。 手上那股阴森又恶寒的感觉挥之不去,警察局也有股味道,烟味,酒味,还有呕吐的味道。 颜湘被那股味道裹着,有点头晕。 整个警察局都是乱七八糟的人,很吵,哇啦哇啦的英文单词一个字一个字接连往外蹦,一句话也听不懂。 在前台旁边,围着一堆人蹲在地上,手臂上都是密密麻麻的针孔;还有有哭哭啼啼,鼻青脸肿的胖太太; 也有耳朵嘴唇鼻子额头全是打了钉的青年,正在一边嚼着口香糖,一边很不屑地看着颜湘,轻嗤一声,似乎下一秒钟就会扑上来打人。 还有一个看起来稍微正常一点地,在闭着眼睛睡觉,虽然没穿上半身。 所有警察都在忙,讲话的声音也特别大!几乎全是靠吼的,而且会时不时上手拍桌子,抄起文件就是一甩,东西飞得乱七八糟的。 颜湘走到前台,一个胖胖的,黑色皮肤的,正在打电话的女警察瞥了他一眼。 随即,她依旧懒洋洋地打着电话,没理颜湘。 颜湘也感觉很尴尬,他的人生一直前二十年一直呆在学校里,画室里,或者埋头在后厨房洗碟子,不需要跟别人讲话的。 后来也只面对过一个姓蒋的难缠的人,没见过像今天这种情况。 周围混乱,吵闹,暴躁,不安。 颜湘连张开嘴巴都很困难,下巴绷得紧紧地。 但是在前台这个女士,是唯一没有在吼人的警察,颜湘只敢跟他说话。 颜湘也不敢催别人,站在前台一边,紧张地舔了舔嘴唇,心里在打着草稿,一会要怎么说,一边耐心又害怕地等着她打完电话。 头顶上的灯光实在是太亮了,颜湘感觉到越来越缺氧,他甚至能听见心脏在很迟钝地跳着,给大脑供血的态度也懒洋洋的,一副随时要罢工的样子。 那位警察还在打电话,片刻后,仍在桌面的手机叮咚一声响了。 她随意地拿起手机,瞥了一眼,往下划了几下。 打座机的电话有一瞬间的凝滞。 随即她抬眼,拿着手机,跟颜湘的脸对了对。 那目光实在太过于明显,就像忽然严肃起来,在用X光狠狠地扫描似的。 颜湘也感觉到了,他非常不习惯别人的目光聚集在他的身上,察觉到后,拘谨地低着头,故意躲着前台的视线,想等那一股视线快点过去。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颜湘忽然发现,警察局里吼人发火的声音小了很多,似乎所有人都安静了一会,看向颜湘。 再说话的时候,声音就小了一点,但是还是很粗暴的。 几秒钟之后,那位早就放下了电话的女士,戴起了帽子,理了理徽章,叩叩前台的桌子,叫颜湘。 “Hey there,how can I assist you What seems to be the problem” (嘿,你好,我能为你做些什么?你遇到了什么问题?) 果然,她讲话跟别人不太一样,语速慢慢地,颜湘能抓得住problem这个单词。 颜湘在脑海中组织了一下语言,十指不知不觉地神经质般紧扣在一起,说话的时候声音都有点抖,看着那位女士:“…Hello,I'm from China.Could you help me talk to the Chinese……” “Hmm?”警察看着他,眼睛瞪大了一些,等颜湘说下去。 该死的,大使馆他还是不会说,颜湘只好换了个用法,反正对方应该能听懂。 “I want to talk to the Chinese Government……,I want to,go home.” 警察:“Go home” 对方听懂了! 颜湘送了一口气,点点头。 这时候,前台旁边那个看起来最正常的,一直在睡觉青年突然睁开了眼睛,目光呆滞地扫了一圈警察局,然后脱掉裤子,直接在地上排泄。 “?” 颜湘:“……” 这到底是警察局还是精神病院。 颜湘快要被吓傻了,扶着前台,虽然左脚受伤了,但是还是拼命往后面跳。 颜湘左脚的人字拖坏了,没办法穿,地上蔓延着尿液,他生怕下一秒钟就会被沾到。 那个青年似乎想继续产出一些固体的。 警察看起来也见怪不怪的,根本不管,继续对颜湘说:“Well,just five minutes ago,we got a message from your husband asking me to look after you for a while.He'll be here soon,but in the meantime,sweetheart,do you need anything” (事实上,在五分钟之前我们就收到了你先生的通知,他让我照顾你一会,他很快就会到,所以,现在,弱不禁风的小宝贝,你有什么需要的吗?) 这一大段英文都快要把颜湘砸傻了,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女士已经讲完了,在等他回答。 颜湘的脸上出现了懊恼的表情,状况很像因为分神错过听力,而且听力材料只念一遍的考生。 颜湘外语烂,本来就需要很认真听,才能听得懂一点点。 但是刚刚他太害怕那个奇怪的人会继续发疯,错过了女士的问话。 颜湘摇摇头,指指那个蹲在地上的青年。 警察回头看了一眼,不以为然:“Oh,don't worry about him.Someone will give him a talking-to.” (噢,不用管他,会有人给他教训的。) 警察继续问颜湘:“Some instant noodles,a blanket,or water perhaps Boys your age usually like cola,right” (方便面?毯子?还是水?像你这样的年纪的小男孩儿喜欢可乐吧? “Shall I crack open a cold one for you Don't be shy,I've been entrusted with your care,so I gotta make sure you're all good,or else I'll be in trouble.” (是否需要我为你开一听冰冻可乐别客气,受人之托,我必须照顾好你,不然我吃不了兜着走。) 又是一大段快速,抑扬顿挫,充满口语化的英语,铺天盖地地朝着颜湘砸过去。 但是颜湘已经不再焦虑他听不听得懂这个问题了,他对警察磕磕绊绊地说:“Please call the Chinese Government,I want to go home.” 除此以外,他也再说不出别的东西,感觉自己真的很没用。 除了语言问题意外,严重得多的问题,也还有一大堆。那个突如其来的脱裤子的人吓到了他,让他不得不开始思考现在的情况。 比如说今天晚上要在哪里住?他不敢到街上去,只能暂时现在警察局留一晚上,虽然周围都是奇怪的疯子,但是毕竟是国家权力机关,比凌晨的美国街头好多了。 大使馆能帮到他吗?他根本不会用护照,签证也是姓蒋的帮他弄的,他不会坐飞机,没有手机,也没有钱,怎么回去呢? 回到国内怎么办呢?还是先干回老本行,找个洗盘子的工作,不知道没有身份证能不能行,他上网看到现在去工地搬砖都要录入身份证了。 反正先尽力找个工作,他什么都愿意干的,过渡一下,等身份证到手了,然后看看有没有美术培训班需要老师的。 虽然毕业证也扣在姓蒋的手里,但是还好画画这件事可以直接通过动手证明。 不知道还能不能像原来那样,往全职做雕塑的方向走,那是他为数不多的梦想。 不过应该是不行了。 生活是残酷的地狱。梦想是需要资本的。 颜湘连吃饭问题都没有着落。 最好的结局,大概就是哥哥真的还活着,能再见面,再像小时候一样互相陪伴。 而他就做一份工资能够吃饱饭的工作,偶尔有钱给哥哥买礼物,还能攒钱买点稀有画册。这样的生活就再好不过了。 颜湘没有爸爸妈妈,也没有哥哥了,没有人教他以后的人生怎么走。 正式醒过来之后的第一个夜晚,颜湘站在混乱无比的警察局,用短短的三分钟就决定了如何照顾自己的一生。 或许他也不需要去想,没有希望了就直接去死。 反正没有什么爱的牵挂的东西了。 他只有一个恨的人。但是那个人好像永远不会失意。他大概是等不到了。没有希望了直接去死。 警察把颜湘送去了局长办公室,里面没有人,有一张长长的皮椅沙发。 警察已经放弃了跟颜湘说话。 她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忧心忡忡地青年,叹了一口气。 最新的信息传送过来,信息上说这位年轻的先生语言不通,禁止用恶劣的态度,以及任何暴力举止恐吓他。 也不能给他乱吃陌生人的任何东西,药丸,糖果,饮料,都不可以。 如果可以的话,最好给一杯温水,然后让他呆在干净舒适的地方,不要让任何人有伤害他的可能性。 全局最干净最舒适的地方就是局长办公室,这好办。 但是哪有温水这种东西?警察挠了挠鼻尖,很是为难. 最后她还是从冰箱里拿出一听可乐,密封的,保证没有乱七八糟的成分,她“嗤”的一声拧开可乐,递给颜湘,用最简单的单词:“Drink.” (喝。) 颜湘看她一眼,接了过来,虽然不太明白,但是他猜可能是政府的工作人员会过来?所以坐在这里等一下。 一想到能跟人用中文顺利交流,颜湘的眼睛微微亮了一些,接过了可乐,鼻尖酸酸的,看着胖胖的女士:“Thank you.” 虽然他以后回想起这个警察局,一定会做噩梦。 但是只要能跟人用中文说话,能回国,颜湘就能立刻原谅一切。 警察也不太懂面前这个小男孩为何很高兴的样子,她牙疼地想,大概是很想念他的丈夫?那他妈的当初为什么离家出走啊?那位先生来局里一趟,大家压力都蛮大的。 这个不安分的小男孩。 警察偷偷地看一眼坐在沙发上的颜湘。 但是她又心软了。 小男孩一直皱着眉头,孤独一个人,坐在黑色的沙发上,让他看起来更可怜了。当时从门口走过来的时候也是,就像一只羔羊误入野蛮的丛林。 可怜的小男孩。算了。 警察又拿了些局里的水果,洗干净,放到颜湘手边,像喂小动物一样,尽量说一些简单的话以便他能够理解,“eat.” (吃) 颜湘接过苹果,再次说,“Thanks。”却没有吃。 警察也不强求,点点头,就转身打开门出去了。 出去之后,她还用钥匙锁着,拧了几圈,确保锁牢固了,外面没人进得来。 他一个人呆在里面是绝对安全的。 房间里只剩下颜湘一个人了,静悄悄地。 他不喜欢外面乱糟糟,邋里邋遢,每个人都很暴躁的警察局。 但是他曾经被绑架过,关在一个狭窄的,寂静的黑色小房间里,不知道被关了多久。 自从那以后,他就不太能一个人呆在类似的房间里面。 比如说现在,颜湘就有点害怕这座完全密闭的空间。 门已经被锁住了,头顶的白炽灯很热,光很晃眼,像个冷酷的太阳。这看起来像是一间审讯室,他要在这里多久呢?会不会他猜错了,根本就没有大使馆的人要来?那为什么让他进来呢?门还锁住了。 颜湘一紧张,手指就会发抖。 可是他没带药在身上。 可乐是没有喝的,放在桌边,冰凉的水珠沁得他难受。 他的药呢?颜湘摸了摸口袋,空空荡荡的。理想中药丸碰撞的清脆声响并没有出现。 颜湘呆呆地想着,如果待会发病了,这里的人会直接把他送到精神病院去吗?药呢? 颜湘的瞳孔放到了一些,琥珀色看起来很浅,灰蒙蒙地。他想起来了,药在蒋先生手上。 你出门不带手机,不带药,不带钱,不认识路,语言不通,为什么就那样出门了呢? 你应该要有警惕心啊!你怎么能毫不犹豫地就相信了别人! 颜湘焦虑得想用脑袋撞墙,呼吸有点急,这是发病之前的征兆。 可是不能在这里生病,绝对不能。他要出去,在宽阔开放的地方就不害怕了。 颜湘站起身来,想去打开那扇门,他宁愿在外面人多的地方等大使馆的人! 陌生且安静的地方会让他的情况越来越严重。 颜湘站了起来,站在那扇玻璃窗面前,这里能看得见外面的情况。 他试图拍拍玻璃,想把那位警察呼唤过来,让她先把门打开。 警察局长的房间在整个局最中间的位置,可以观察到整个局里面的情况,包括敞开的大门口。 于是颜湘就看见,警察局的门被推开,外面走进来一个男人。 他。 目光越过了所有人。周围逐渐远去。 他正在走过来。皮革质地的切尔西短靴好像一下一下踩在了他的心上。 他。 颜湘下意识地拍拍玻璃窗,他不知道姓蒋的能不能听见,因为这扇玻璃窗是单面的,万一警察们骗他说他不在这怎么办? 难道是因为这样才把他带进房间里锁着的吗? 颜湘害怕了起来,手抖得越来越厉害,用力地拍了拍玻璃,很大声地用中文说:“我在这儿!” 可是没人能听到。 男人抬腿往警察局里走着,挺拔修长的身影,换了一件衬衫,依旧是优雅冷漠的黑色。走路的时候双腿修长,步履从容稳健,在整个混乱的警察局里,他显得尤其得体,显眼,气场非凡。 头顶上的白炽灯变成了聚光灯,照在男人脸侧,权贵的气场再也掩盖不住。 墨蓝色的眼睛微微敛着,情绪不太高的样子,轻而易举地吐出几个英文单词,态度冷慢,好几个警察迎在他的周围。 交谈些什么,颜湘在房间里听不清。 随即,男人抬眼,往玻璃墙的方向递了个不紧不慢的眼神,没什么情绪。 颜湘心里一惊。 不对,他为什么要朝姓蒋的呼救。 难道当狗还当上瘾啦? 之前一路走过来的时候,颜湘无数次想扇自己,他讨厌自己为什么一点外文都不会讲,讨厌自己为什么被养得这么傻,全无警戒心,讨厌自己为什么被骗得团团转,任人玩弄。 但是他一直没动手真的打自己。 这一瞬间,“啪!”的一声,颜湘抬手给自己来了一下,完全没省力,掌心火辣辣地疼,他想,脸可能肿了。 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他最讨厌的,是自己这么贱,跟记吃不记打的狗一样,没了主人就不能活。 这是他最不能忍受的。 他讨厌自己好像真的被那股沉香雪松味驯化了一样。明明感到恨的,却在某一瞬间庆幸见到他。 你去死吧,颜湘,我求求你了。 “废物。” 颜湘骂自己。 “真是废物,难怪别人把你当玩物。” 颜湘蜷缩着掌心,眼睛一眨,泪珠啪嗒啪嗒地掉了下来。 颜湘又给自己盖了一巴,清脆的“啪!” “你哭,你有什么好哭的。” “你真的很没用,为什么当年死的不是你?为什么跳海没死?为什么要醒?你努力一点,振作起来不行吗?” 颜湘扇着自己。 好痛。但是无法停止。 就像感觉到恨,却无法停止把目光放在他身上。 “……你为什么见到他就觉得没事了,一切都安全了呢?你朝他喊什么?你觉得他可以依赖是吗?” “谁让你进了那么多次医院?谁无数次强|暴你?谁在一次一次骗你?谁不把你当人?谁让妈妈死了都不安心?当初削好的苹果,妈妈没吃,她一定是知道了……” “妈妈一定是知道了……” “真下贱,真下贱,真下贱。”颜湘手抖,直到抬不起来手臂。 “咔哒”一声,门轻轻地拧开了锁,蒋荣生推开了门,走进来。 灯下,就看到哭得泪眼模糊的颜湘。 蒋荣生回头,以凌厉的目光扫视着身后的人。 警察也挺冤枉的,明明出去的时候还好好的,没有哭的,更没有虐待他! 颜湘擦了擦眼泪,艰涩地说:“我自己的问题,你不要迁怒别人。” 蒋荣生收回了目光,过去牵颜湘的手,看到桌子上的冰可乐,垂眸问颜湘:“可乐喝了没?” “没喝。”颜湘甩开了蒋荣生的手。 警察迅速关门出去了,留了空间给他们。 蒋荣生跟以往无数次,像给小狗检查口腔一样,掰着颜湘的下颌,撬开他的嘴唇,检查他有没有偷喝可乐。 颜湘僵硬了一下,随即剧烈地挣扎起来,大声推开蒋荣生,瞪着他:“走开!” “你来干什么?”颜湘质问。 蒋荣生的情绪始终很稳定,轻而易举地扣住颜湘的手腕,冷静地说:“委屈宝宝了,多多控制一下,我们先回家。回家就没事了。” 随即,他的眼睛落到颜湘光着的左脚,皱眉,“你受伤了,我们先回家处理。” 颜湘往后藏:“我不要。” “我不要!你听懂了吗?我不要!我知道你听得懂中文,杀人犯,强|暴犯,骗子,色|情狂,混蛋!” 蒋荣生的眼尾动也不动,平静地看着颜湘,一点都没生气:“还有呢?” “你简直罄竹难书!” 蒋荣生笑着说:“中文真好,还会用成语。刚刚憋坏了吧,都不能用中文,英文也听不懂。没事的宝宝,下次不会了,我们不分开了。” 颜湘深吸一口气:“你给我闭嘴,我告诉你,蒋先生,我都想起来了,你的罪行无法掩盖,我也是,我下贱。” 蒋荣生不甚满意地看着多多:“你怎么下贱了?宝宝,不要这样说自己。” 颜湘没回答他怎么下贱了,深吸一口气,看着蒋荣生:“不关你事,我不想跟你说话了,你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蒋荣生微笑着,挑着墨蓝色的眼神:“什么东西?” “身份证,银行卡,护照,我的手机,钱包,还有我的毕业证,你是不是人,你连我的毕业证都要扣,你是搞诈|骗的吗?” 蒋荣生笑了起来:“多多真可爱。我不是搞诈|骗的,是做正经生意的,这是警察局呢宝宝,胡说会出事的。” 他又说:“你乖乖地,跟我回家,我把东西都给你,好不好。我们回家。” 颜湘耳朵都被气红了,眼睛蒙着一层又委屈又愤怒的泪水,直直地看着蒋荣生,大声骂:“你还说你不是搞诈骗的。跟你回去,你会把东西给我吗?你会吗?!” 颜湘又罗列了一次:“不会!你这个杀人犯,强|奸犯,诈|骗犯,色|情狂,囚|禁犯,无耻之徒!” 颜湘想了想,又说:“你还骗我说你是我哥哥,你怎么能这样骗我?我哥才不是杀人犯,强|奸犯,诈|骗犯,色|情狂,囚|禁犯!他跟我说过,他的梦想是当|兵,你这个无情无义的资本家,你只会挣钱,你只会压榨人,你是…这个世界上,我觉得最糟糕的人。” 颜湘说完,气喘吁吁地,蒙着泪水望向蒋荣生。 蒋荣生表情不变,很温和地微笑着,问颜湘:“…你真的,是这样觉得的吗?多多?” “是的。”颜湘的表情冷冷地,强撑着情绪。 蒋荣生的眼眸沉了沉。安静了一会,他用手拧着颜湘的下颌,迫使他抬起头来,低头亲了一下颜湘的嘴唇: “可是你的眼神不是这样说的,宝宝。” “你的眼睛在告诉我,你很依赖我,你想立刻跟我回家,尽管你意识到我恶劣,冷漠…根本不爱你,但是你是个没人要的小婊|子。除了摇摇尾巴跟我回家,你能去哪?” “嗯?能去哪里呢?” 蒋荣生又亲了一下颜湘的鼻尖。 似乎在轻轻地,用墨蓝色的眼神嘲弄着面前这个口是心非的小狗。 紧接着,蒋荣生的眼睛彻底暗了下来,如同猎人失了耐心没有兴趣再玩弄猎物。 他面无表情地,让人把颜湘按进了车里。 “送回去,关地下室去。” “叫人过来,立刻进行注射。” 第79章 颜湘最终还是被押回了这座房子,而且是地下室。 “嘭!”的一声,地下室的门被打开,两个安保把颜湘扭着胳膊送进去,然后站在原地,垂手,回头。 蒋荣生在身后缓缓地出现,边走边摘下手腕上的腕表,随手递给身后的周容。 蒋荣生对那两个安保说:“Could you step out,please” (你们先出去。) 用语非常尊重得体,然而语气是冷漠地,明确表达了他需要他们离开的意思。 “Got it,boss.” (好的,先生。) 两个人转身离开了,现在房间里只剩下了被捆着手的颜湘,正在蒙着泪水,怒视着面前的蒋荣生。蒋荣生的表情始终淡淡地。 地下室的门开着,周容站在不远处,随时等待有什么吩咐。 颜湘根本不跑,他也跑不过任何人,手被反绑在身后,脊背显得单薄而可怜,眼睛被吓得红红的,像只倔强的垂耳兔: “你又要那样对我吗?” 颜湘问。 这间地下室不像想象中那样黑暗,相反,因为这座别墅实在是太大了,就连地下室的挑高也到了可以修成一层加一个阁楼的高度。 但是并没有那样做,只是天花板装满了白色的顶灯,整个空间都晃眼,而且很宽阔,没有灰尘的气息,按理说没什么害怕的,又明亮又开阔,根本不像地下室。 然而颜湘还是有些微微地发着抖。 他看着面前这个高大,温和地微笑着的男人。 墨蓝色的眼睛情绪很淡,似乎轻飘飘地就可以对他做出很多残忍的事,他不会在乎,甚至不会犹豫手软一秒钟。 颜湘对蒋荣生的恐惧是刻入骨子里的。 就像被养着的小狗的一样,主人什么都没做,只是扬起薄薄的皮拍子,就只是抬手的动作,就开始感到害怕了。 蒋荣生依旧静静地看了颜湘一会,片刻后,他对颜湘说:“道歉吧,宝宝。” “凭什么。”颜湘强撑着。 “为你砸了我一个冰淇凌,擅自离开我,在警察局说了伤害我的话。道歉吧。” 颜湘冷笑了一下:“你疯了。” 蒋荣生微微地皱起眉,很苦恼的样子:“你为什么总是要这么任性呢?道歉吧,多多,趁我还在好好地跟你说话。我给你十秒钟,十,九,八……” 又是倒数。 “你疯了!” 颜湘几乎有些歇斯底里。 他也不想这样。 但是他真的太害怕,太想走了。他不知道蒋荣生为什么永远这么冷静,轻而易举地就可以给他最大的压抑和恐惧,气场牢牢地压制着他。 颜湘无法忍受,于是只能让自己的声音再大一些。眼泪这时候不知不觉掉了下来。 他的脑子很笨拙,尽管如此,还是拼命地想说些什么去伤害对方,是微弱的自保。 他没有用,是个废物,能做到的,仅此而已。 颜湘颤抖着肩膀,哭得一塌糊涂,讲话也很模糊:“你叫我道歉…呃,你凭什么,最应该道歉的是你才对,不对,就算你道歉了,我也不会原谅你,我最希望的是…我最希望的是你立刻死掉,” 这是颜湘能说出最恶毒的话。 蒋荣生墨蓝色的眼神依旧动也不动,安静地看着颜湘,然后,他继续倒数着。 念数字的声音又缓又沉,“七,六,五、…。” 颜湘:“停下来!” “三,二…、。” “不要再倒数了,停下来,求你。” 蒋荣生的表情终于动了一下,微笑着:“那宝宝道歉吧。” “我什么都没有做错!” 蒋荣生“嗯”了一声,表情很遗憾地,摸了摸颜湘的脸,语气平冷,念出了最后了一个数字。 “一。” “倒计时到了,宝宝没有道歉。”蒋荣生捏着颜湘的脸,肆意揉弄。 颜湘被迫昂起头来,琥珀色的瞳孔发着抖,眼睛全部是泪水,头上的灯光模糊成一片。 蒋荣生伸手擦掉了颜湘不断涌出来的泪水:“多多还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最后的机会了。” 颜湘不知道这个疯子有没有底线,他的脸颊一片苍白,问:“你要做什么。” “给你注射一些针剂,是让你可以冷静下来,好好跟我说话的。你现在一点都不听话,我不喜欢。” “会死吗?我。” 蒋荣生摇摇头:“不会。只是要定期注射,不然会很麻烦。” 警局里那些疯狂又混乱的人,几乎是立刻出现在了颜湘的脑海里。这就是被注射之后的下场。人不人,鬼不鬼。 颜湘马上就明白了蒋荣生在说什么东西。 他愣了一瞬间,手被反绑在后面,他只能抬腿去踹蒋荣生。 可惜他左脚在路上被玻璃渣割伤了,根本站不稳,失去了右脚的支撑,颜湘摔在了地上,没有手去撑,摔得很狼狈,左边疼得身体几乎要碎掉了。 蒋荣生就眼睁睁地看着颜湘跌倒,居高临下地,审视般睥睨着他。墨蓝色的眼尾动也不动。 “你是彻头彻尾的恶魔。”颜湘往后退。 蒋荣生蹲下,一只手握住颜湘纤细的脚腕,把他往前拖,猛力一拽,锁在身下,面无表情: “我给过你道歉的机会,整整十秒钟的时间,中间还让你骂了我几句,我已经足够仁慈,最后给你的话,你还是在骂我。多多,你真狠心。” “滚开!”颜湘疯狂挣扎。 “针剂呢。”蒋荣生问不远处的周容。 托盘已经准备好了,周容送进来,放在蒋荣生的手边,银色的铁盘扇着刺眼的光芒,托盘里面静静地放着一个针筒,一支10ml的药剂,以及碘伏,棉签等注射要用到的工具。 “出去吧。”蒋荣生说,“我来亲自注射。” “好的。”周容应下,转身就走。 颜湘伸脚想踹翻那个盘子,结果他被蒋荣生一只手按住,动弹不得,没有任何办法。 人与人之间的体型,体力差距在这一刻显得如此天差地别。 蒋荣生冷冷地,膝盖半屈起来,压在颜湘腿上,西裤勾勒出他起伏紧绷的线条,那种坚实的肉|体不是可以轻易摆脱的。 颜湘痛苦地几乎崩溃,眼睁睁地看着蒋荣生拿起托盘里的注射器,屈起手指弹了弹,排出针管里的气体。 同时把颜湘扯过来,尽管颜湘疯狂挣扎,但是在绝对力量的压制面前,摆弄他轻松得如同在打扮一只可爱的娃娃。 蒋荣生按住颜湘的肩膀,把他的短袖袖子扯高一点,露出白皙干净的手臂,在上面涂碘酊和酒精消毒。 凉凉的化学物品,让颜湘遍体生寒。 “宝宝乖,很快就好,不痛的。我的手法很专业,相信我吗?” 熟悉的话语。 颜湘脸色苍白,看着那根在冒水的针管,呼吸几乎喘不过来气:“…别碰我,别过来。” 蒋荣生举着针筒:“很遗憾,这件事情不可以。多多,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我想爸爸妈妈,我想哥哥。打了这个药,是不是就不记得他们了。我不想忘记他们,我道歉好不好,求求你了。” 蒋荣生掐着颜湘的下巴,迫使他面对自己:“在你面前的是我。是我。多多,为什么你一直在说别人呢?” 蒋荣生墨蓝色的眼眸定定地望着颜湘,问:“你不担心不记得我了吗?” 不过很快,蒋荣生又笑了一下。 “也是。你曾经忘记了所有事情,但是你最先想起的,不是我。是你那个所谓的哥哥。” 蒋荣生微笑着问:“他在哪?你们很久没见过面了吧,是失联了?还是闹翻了?是你哥哥,还是你初恋?” “…你想做什么。”颜湘警惕地。 第一次庆幸哥哥可能已经不在了。不然他不知道蒋荣生会做什么残忍的事情。 蒋荣生皱着眉:“多多怎么这么害怕?我能做什么,要是失联了,我帮你找回来呀,他叫什么名字?上一次联系是在什么时候?长什么样子?” 一个问题一个问题抛下来,颜湘吓得忘记了发抖。 尤其是最后一个问题,长什么样子,几乎是一击毙命。他知道了?不可能,应该不会的。 他再厉害也不可能知道。因为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人了。 “说呀,多多。”蒋荣生轻轻地拍了拍颜湘的脸。 颜湘咽了一下口水,紧盯着男人:“…找到了,你要做什么?” 蒋荣生说:“你喜欢的哥哥,我还能做什么?” “疯子。你一定不会做好事。” 蒋荣生笑了起来,亲了一下颜湘:“多多好聪明。我最喜欢的事情,就是残害你在乎的东西。我一直是这样做的,宝宝。” 颜湘的呼吸几乎一凝。空气中安静了下来,不断黏稠,成为再也撕不开的一道窒息膜布。 是的,他的确是一直这样做的,福福和泥泥小兔子是这样,妈妈是这样,现在哥哥也是这样。 面前这个人,是彻头彻尾的恶魔。 他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把自己在乎的东西摔碎到地上,还要碾两脚,然后欣赏自己崩溃的表情。 并没有得罪他。他就是纯坏。 纯粹的坏种。 这种从头到尾的恶意让颜湘绝望,他越来越觉得心底里曾经对蒋荣生有过信赖,有过幻想的那个颜湘很贱。 这么贱的人,还活着干什么。 颜湘也不想挣扎了,闭上眼睛,不动,对蒋荣生说:“你打吧。我不会再挣扎了。” 蒋荣生顿了片刻。 颜湘甚至主动坐了起来,把自己的手臂递到针筒下,满脸麻木。 曾经他是那么害怕打针,现在却一脸无所谓。 “打吧。” 蒋荣生微笑了一下,亲亲颜湘的额头,以示奖励,然后针管对准小臂,轻轻地刺穿进去。 针水往前推,药剂一点一点地进入了颜湘的身体里面,通过血管,运送至全身的血液,穿过心脏,进入大脑,整个人都被那种药剂浸泡着。 颜湘真的没有挣扎,也就眼睁睁地看着。最后针水推完,颜湘对蒋荣生笑了一下,说:“谢谢你。” 蒋荣生说:“不用谢,乖宝宝,很勇敢。” 他放开了颜湘,想把他从地上扶起来。 颜湘顺从地,被蒋荣生拎住,站起来。 “饿了吗?还是先洗个澡?”蒋荣生问。 “我想睡觉。” “好。我送你回房间。”蒋荣生收拾着地上的托盘。 下一秒钟,颜湘就直直地冲着墙壁转身扭曲,用自己的头对准墙壁,闭上眼睛,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一撞! “嘭!”地下室的墙壁发出震天的响动,足以可见颜湘撞墙自尽的决心有多么坚决! 他对蒋荣生说谢谢你,是谢谢你,你抽掉了最后一根积木。摧毁了所有求生的意志,他不想回国了,不想再去见哥哥了,被打了那种会成瘾的东西,他会过得生不如死,那么没有尊严的话,不如就地死去。 墙体震动,颜湘被撞得反弹,摔倒在地上。 头很痛,但是墙上没有血,他也没死。颜湘懵懵地,挂着眼泪,看着面前的蒋荣生。 他手里还握着那根细细的针筒,俯视着他,墨蓝色的眼神始终没有波澜,就那么看着被软包墙体反弹回来,摔在地上的颜湘。 “不想活了?”蒋荣生冷冷地。 风雨欲来。 周容也听见了那声声音,但是幸好地下室周围的墙壁都装了特殊的装置,处理人用的。 要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哪能这么轻易让人死了呢? 蒋荣生说:“不想活了死在我面前干嘛?自己无声无息找个地儿死了去。” 周容怕出事,走近了一些,刚好听见这句话。 周容的内心是崩溃的,他真的求求老板少说两句吧。 “那你放我走。” 颜湘声音一点起伏也无。 周容几乎都快忘记了,明明颜湘的圆眼睛总是会闪着光来着,是个温和腼腆的小画家。 蒋荣生微微上挑着眼尾:“放你走,你能去哪?小废物,一点自主基本生活能力也没有,吃饭睡觉都要人看,走两步就撒娇不想走了,稍微没看着就会弄伤自己,废物点心,你能去哪儿?你只适合躺在床上张||开大腿给男人|||操。” 周容听得心里一惊,扭过头看,就看到蒋先生点了一支烟,满脸冰冷,一贯深沉晦涩的墨蓝色眼眸,此刻被烟圈遮住,看不清情绪。 只能看见他正在单手凌辱着颜湘。 周容只扫了一眼,就不敢再看了,关上门,走得很远,让自己变成隐形人。 地下室内,蒋荣生依旧穿着得体,甚至只拉|||开了金属门,居高临下地,态度粗暴轻慢。 白到晃眼的灯光描摹着他宽阔有力的肩背,紧实有力的月要。。。。腹被修身的黑色衬衫包裹着。 而被。。。。的人已经不再挣扎,偶尔被。。。。。得忍不住皱皱眉头,发出声音。 又很快咬着嘴唇强行忍住,像快要窒息般叹着气。 声。。。。。。响不断。 ……好下|贱,好下|贱,就算这样了还是会感到快要糕|巢。 蒋荣生一边漫不经心地抽着烟,一边。。把颜湘当作一只烟灰缸,修长的手指熟练弹了弹。 烟灰微烫,簌簌地落下。 落在颜湘娇嫩白皙的皮肤上,颤抖般躲开,又被男人铁腕锁住,更害怕了,眼睫不安地扑闪着,咬唇忍受,显得情涩又纯欲谷欠。 屈辱的对待,。。。。。。。。。。。。。。。。。。 。。。。。。。。。。。。。。。。。。。。 他垂眸望了一眼,轻轻笑了一声,似乎是嘲笑,拍了拍颜湘的脸,展示给他看:“小婊|子,嗯?” 颜湘闭着眼睛躲开。 “躲什么?你是爽了,我还没有呢,滚起来,给我咬。” 蒋荣生抓着颜湘的脖子,强硬他跪下,然后用物什碾着颜湘的嘴唇和整张脸。 …… …… …… 周容不知道在门口多久,他感觉自己腿快站麻了,才听见地下室的门被打开的声音。 然后就看到他老板抱着人出来。 颜湘的身上严严实实地盖了一张毯子,就连脚踝都细心地包裹住了,看不到一点裸露在外的皮肤。 周容立刻低下头。 人闭着眼睛,躺在蒋荣生的怀里,过于频繁的膏巢让他筋疲力尽,再加上打了药,昏睡沉沉,一点知觉也没有。 眼尾软弱地垂下来,像玩累的小狗一样温顺地呼呼大睡的着。 脸颊通红,像是被人狠狠使用过一样,有数道暧昧的印痕,嘴唇被咬破了,唇角也是裂的,整个嘴唇微微外翻,靡艳绯红,能看得出刚才经历了怎么样一番口口。 蒋荣生单手把颜湘的脑袋往怀里扣了一些,藏住颜湘的脸。 尽管周容从头到尾根本不敢抬头。 随即,蒋荣生对周容吩咐:“叫医生来。他有点发烧了。” “好的。” 周容缓声应下。 蒋荣生又说:“叫完医生,麻烦你去收拾下。辛苦了。” 周容点头:“应该的。蒋先生。” 等到蒋荣生抱着人走之后,周容随即去收拾地下室的狼藉。 他老板性子很独,跟颜湘在一块之后,一般是亲自收拾事后的。 但今天情况比较特殊,颜湘需要照顾,时间不会太短。只能由助理收拾一下。 周容心里并无怨言,毕竟拿那份丰厚的薪水,就算假如老板想杀人,他也会递工具,事后还会帮老板处理尸体。 不过这是开玩笑的,蒋先生不是那种人。 老板一向很爱干净,方方面面的,这种脏事一般不会让蒋先生亲自动手。一般也没到那个程度。 唯一让周容想不懂的是,老板为什么总是伤害颜湘呢? 在颜湘不见的时候,周容明明看到蒋先生抽了一支烟。 蒋先生遇事从来不上脸,不会露出惊慌,恐惧,焦虑的任何表情。他始终是成熟的,稳重的,面不改色的。 所有的情绪,只会藏在灰色的烟烬当中,慢慢地燃烧。 知道颜湘人在警察局的时候,蒋荣生抬手就把烟掐灭了,冷冷地吩咐人给警察局发信息。 一条一条地,事无巨细,而且还会不断追加。 跟那种事多的家长拼命骚扰班主任一样,把警察当成恶劣的托儿班,他一定要吩咐清楚,生怕颜湘在警察局受到一点欺负。 换了件衬衫,是蒋先生给自己缓冲情绪的时间。 这是很少见的。 他的老板一向很平静,做什么事情都冷冷地,游刃有余,更不用说像今天这样,要特意空出三分钟,冷静一下,才动身。 周容也坚信,在去警察局之前,蒋先生就已经决定要原谅颜湘,甚至吩咐人在家里放好了洗澡水,让厨房做一些颜湘爱吃的中式小面包,还让人现场买了一只游戏机,卡带,立刻送过来。 他的老板非常清楚颜湘喜欢玩的是什么游戏,哪个版本,叫人买好,拆开,放在房间里,床头柜旁边。 等颜湘回家,好好地洗完澡,吃完东西,喝药之后,就能玩游戏了。 是虽有波澜,但是总体算得上是幸福的晚上。 结果在警察局里蒋先生跟颜湘吵了起来。 虽然只是颜湘单方面的哭泣,发火,老板始终很平静。 但是当颜湘提到另外一个人,还拿他跟老板对比的时候,周容心里一惊,仿佛听到空气中传来轻微地“喀嚓”一声,像冬天踩裂了一枝树枝。 尽管声音不大,但仍然是碎了。 周容知道,完了。 周容几乎是立刻去看蒋先生的脸。 老板的脸依旧是平静地,甚至在温和地微笑着,态度很友好,好像一点都不在乎颜湘说的话。 但是笑意不达眼底。 周容在心里疯狂大叫,蒋先生,感到嫉妒你说啊!感到生气你说啊!感到不爽你说啊! “……你的眼睛在告诉我,你很依赖我,你想立刻跟我回家,尽管你意识到我恶劣,冷漠…根本不爱你,但是你是个没人要的小婊|子。除了摇摇尾巴跟我回家,你能去哪?” 周容听见他的老板这样说。 没救了。 周容绝望。 接下来准备地下室,准备药剂,一切都在朝着不可挽回的方向拼命狂奔。 周容不懂他的老板,虽然从来没有懂过。 蒋先生永远高傲,永远神秘,永远用微笑掩饰着他心里的算盘。 这在生意场上当然很好用,无往不胜,谁也不知道他接下来会算计你还是跟你合作,必须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地,气势完全被蒋先生压住。他在生意场上是国王。 但是在感情里不应该是这样的。 嫉妒,你要说出口,伤心,你要向爱人表达,委屈了,你要撒娇,说你心很疼,准备了很久的礼物,比如烟花,比如你画的卡通画,你藏在心里的心意,你要说,对方才会懂。 尤其是像颜湘这种,脑子不太好用的,你不说,他根本不会懂,而且会把你当作仇人,用尽全力地伤害你,毕竟你们的开始并不算美好。 你被一句一句地戳了心,当然会心痛,于是你不服输,你一向由异于常人的自尊和高傲,怎么会服输?怎么会甘愿被单方面伤害?于是你怀着痛苦,而不得不的心情,反击回去。 爱情变成了一场鲜血淋漓,你死我活的搏斗。 周容轻轻地捡起了地上的针筒。 蒋荣生也并没有真正给颜湘注射那种罪恶的复方药剂。 只是很普通的镇静剂而已。 周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不知道该对这两个人说些什么好。 爱如此美丽,如此痛苦,如此遗憾,如此炽热,如此容易把人灼得遍体鳞伤。 可是没什么希望挣脱了。地下室关的不仅是颜湘,被困住也是蒋荣生自己。大家都是斗兽笼里失控,盲目,痛苦,而越是狰狞越是鲜血淋漓,就越浓烈美丽的困兽。 - 蒋荣生把颜湘抱回了房间,浴室已经重新放了一缸水,蒋荣生半跪在地上,用保鲜膜把颜湘受伤的脚心包好,然后把他放进水里,左腿搭着浴缸的边缘,不要被水泡到。 浴缸里的水温刚刚好,没过颜湘的心脏下一点,不会对他心脏造成太大的负担。 然后蒋荣生先自己洗了一遍手,用软毛巾擦干净凉水,再取了一条干净的小毛巾,裹成球球,用平的那一面,一点一点沾着浴缸里的泡泡,一寸一寸地清理着颜湘的皮肤,像富有经验的匠人修理着宝贵的玩具一样。 全身都涂了泡泡之后,蒋荣生半跪在浴缸边,安静地看了一会颜湘。 他被打了镇静剂,有助眠的作用,洗澡的时候完全没有醒过来,睡得很沉,眼睫毛安静地垂下来,嘴唇很红。 蒋荣生的目光停在睡着的颜湘的脸上很久,最终忍不住亲亲他的额头。 然后把他从浴缸里捞出来,让他靠在自己身上,然后开花洒冲掉颜湘身上的泡泡。 混着泡泡的水弄湿了蒋荣生全身,湿哒哒地,他也不介意,直到认真地把颜湘全身的泡泡重洗干净了,再关上花洒,再次取了一张大的毛巾,把他全身包裹住,给他擦干净身上的水珠。 大毛巾软软地,裹着颜湘,他像一只听话乖巧的小狗狗。熟睡着。 浴室澄澈的灯光下,颜湘睡得无知无觉,脸颊微圆。 蒋荣生再次亲亲颜湘的嘴巴和脸心,鼻子闻到他身上沐浴香氛的味道。 很奇怪,明明两个人用的是同样的沐浴香氛,然而颜湘身上的总是更香一些,甜甜的,很温和,像一块刚刚剥掉糖衣的奶糕。 蒋荣生帮颜湘擦干净身上的水之后,去衣柜拿了一套新的,干净的睡衣,给他套上,然后放进被子里,用被子把他裹起来。 柔软的床铺,颜湘在梦里似乎睡得很舒服,翻动了一下,抱着被子,脸埋在枕头里,呼吸浅浅。 这是一只完全崭新的,干净的,柔软的,像娃娃一样乖的宝宝。 正在睡觉,可能还在做着甜甜的梦。 蒋荣生随手把湿衣服卷起来,脱掉,露出宽肩窄腰的优越身躯。 身上的有几道红色的长痕,肩膀上还有被咬的痕迹,全是颜湘弄出来的。破皮了,还渗着血。在心脏上方有一道浅浅的疤。他不在乎。 蒋荣生去找了药箱,拎到床边,探了探颜湘的额头,发现已经不发烧了,于是他半跪在床边,微微掀开被子,露出了颜湘受伤的左脚。 那里被玻璃渣划伤了一道口子,血已经凝住了,在白皙娇嫩的脚心看来,显得如此狰狞。 蒋荣生皱着眉头,嘀咕了一句:“笨多多,笨宝宝。” 话虽如此,蒋荣生却还是半跪在上,用镊子反复清理检查了很多次,弄干净玻璃渣,再用药给颜湘消毒,涂消炎药,身边扔了一堆棉签,直到确保完成了,他才取了一卷绷带,把颜湘的脚包裹起来。 而且关心过度似的,明明第二天就会好起来,他还是包了厚厚的一层,像个粽子一样。 包完之后,蒋荣生又安静地看着颜湘的脸,轻轻地用手指戳着。 “笨宝宝。” 他说。 然后又继续处理颜湘嘴唇上的伤口,涂药。涂着涂着,又亲亲他。 颜湘的嘴唇跟他整个人一样,是柔软且温热的,吮吸着,像含着一块奶糖一样。涂上去的药全部又被舔干净了。 蒋荣生感觉自己的唇珠有轻微的苦涩,而且反复涂,不知道会不会对颜湘的身体有害。 于是蒋荣生再次帮颜湘涂嘴唇的药,偶尔亲亲他的额头,鼻尖,脸。颜湘大部分时间不会有反应,他睡得很沉。 很偶尔地,才会轻轻地哼一声,嘴巴鼓起来,似乎在不满。 没有起到拒绝的作用,反而让人变本加厉。 就这样边涂,边玩一般地亲亲,弄了很久,才弄好,放好药箱。 蒋荣生也没有去洗澡,或者去睡觉,就坐在床边的地毯上,面无表情地,望着床上熟睡的颜湘。 蒋荣生靠得很近,听着颜湘甜甜的呼吸声,看着多多好像睡得非常惬意的面容。 蒋荣生不禁伸出手,越过床,半跪在颜湘的身边,俯身,动作轻轻地抱住了颜湘温暖且柔软的身体,那种感觉像在风雪在途中颠沛了许久,忽然在路上碰到了一只全身毛绒绒的小狗一样,你忍不住把已经冻到快要失去直觉的脑袋,埋在小狗的温热肚皮上。 小狗很可爱,也很善良,当然不会挣扎,只会呆呆地看着你,圆滚滚,黑漆漆的眼睛专注地看着你。 你也看着他。 鼻尖处贴着狗狗的肚皮,感觉到酥酥痒痒的,而且温热,暖和,心情既不是亢奋,也不是哀伤,就只是很平静,想在风雪里一直跟这只小狗依靠下去。 蒋荣生把颜湘抱在怀里,亲亲他。忽然发现,颜湘左手无名指的戒指还没有摘掉。 不知道是太笨了忘记了,还是有过一丝犹豫?暂时不想摘下来? 蒋荣生不得不承认,依照颜湘的性格和心情,更有可能是忘记了。他已经习惯了左手的无名指被禁锢着。 可是心情却还是,因为“左手无名指的素圈没有摘下来”,这一微不足道的事实,而微妙地喜悦起来。 这样太可悲了吧。蒋荣生心里想,又低头,咬了咬颜湘的耳垂,小声说,“笨多多。” “好笨。” “好笨。” 蒋荣生伸出左手,跟颜湘的左手十指紧扣,两个人的手紧紧牵住了一起,戒指互相牵绊磕碰着。 说好赢得的是一整夜的牵手机会呢。 蒋荣生一直握着颜湘的手。 可是没多久,夜就彻底地过去,太阳出来了。 蒋荣生又把颜湘送回了地下室。 好像不曾细心照顾过,而是彻夜把他扔在了地下室一样。 第80章 颜湘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还是被关在地下室,四周围是白色的墙壁,白炽灯是永远开着的。 最顶上有一扇通风口,风扇不断转动着,光影在地上掠过,落下的阴影犹如鸽子扑着翅膀掠过。 颜湘呆呆地躺在床上,就那样盯着游移的浮影,瞳孔的光点模糊成一片,眼神空茫。 他不太在乎会被关多久,也不去想没有吃的怎么办,就只是那样躺着。反正被打了那种东西,跟死了也没什么两样了。 排气扇呼啦啦地转,发出轻微的声响。 除此以外,整个地下室寂静无比。 这时候,门口处忽然发出电子的“滴滴”声,有人在门外输密码,三秒钟之后,门锁“咔哒”一声,门被打开了。 颜湘迟钝地朝着门口的方向望过去。 进来的是周容,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了一杯温水,一碗咸香火腿粥,一碗中药,小盒子里装着太妃糖,旁边还有装在藤编筐里,褐色的扭结面包,正散发着柔软馥郁的小麦香味。 颜湘没有任何反应。 他几乎可以预见自己以后的生活,永远地被关在这个地下室里,像一尊被遗弃的雕像一样,想得起来就投点东西吃,想不起来就算了,自生自灭,瘾发作还是饿死,都差不多。 颜湘木木地躺着,目光依旧盯着那抹移动的光影。 “醒了?喝点粥。” 周容把托盘放在了床边。 本来作为一名助理,他应该放下托盘就走的。而且地下室有监控,说什么,做什么,都会被记录下来,唯一察看权限在蒋先生手里。 最好不要做超出职责以外的事情,掺入蒋先生跟太太之间的感情。 然而看着颜湘心如死灰的样子,再想到两个人的路走得那么辛苦,那么曲折,周容依旧是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好声好气地劝颜湘:“你别伤心了。他并没有真的给你打药,只是很普通的镇静剂而已。” 颜湘的眼皮动了动。睫毛垂下。 周容继续道:“是真的。虽然事实上他的确有那种打算,但是我并不清楚最后为什么没有打。你的身体还是好好地,跟以前一样。” 颜湘终于抬起眼皮,目光落在周容的脸上,试图打量着他,判断他是不是在骗自己。 周容回视,再次说:“是真的,我并没有欺骗你。所以你不要自暴自弃,起来吃点东西吧,吃完了,今天会回国。私人飞机已经预备了。” 颜湘的嗓子有点疼,使用过度了,又没喝水,说话的时候嗓子不免有点喑哑,“回国?” “他不会真关你一辈子的。今天就带你回家了。” 颜湘终于从床上坐了起来,缓了一会力气,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去清理了,可能是梦里?昨天的太混乱了,他记不清,只感觉到现在的身体里,并没有那种难堪的残留。 除了浑身疼一点,还是能动的。 颜湘掀开被子,想下床。 周容连忙拦住他:“别别别,你还是先吃点东西,吃完东西就能回家了。” 说着,周容又忍不住瞥了一眼房间顶上的监控。 他有种直觉,蒋先生那双墨蓝色的眼睛,一定在监控后面冷冷地注视着。 周容真是拿蒋先生没辙了,一早上老板就进了书房,面前三块电子显示屏,一个屏幕工作,一个屏幕显示股票大盘,另外一只屏幕放监控,面前还有个ipad。 很忙。 但是周容有种直觉,摆那么多,想看的就只有最侧手边的那一块。那是监控。 人明明就在楼下,但是他偏不挪动一步,一直就在书房里呆着。 楼下人一醒,他立刻就发现了,叫厨房准备东西,叫人送下去。 自己也不送,还是坐书房里,一直挂着个脸。看不清他的思绪。 这时候,周容突然发现他老板挺像猫科动物的。 不是那种家里养的宠物猫,是一头老虎。 根据地域,应该是东北虎,外表华丽,健美,优雅,威风凛凛,且是体重最大最健硕的猫科动物。 常常离群索居,喜欢一个人安静地住在略浅积雪的红松阔叶混交林深处,很少人能找得到他。蒋先生不工作的喜欢呆在家里,很少出门。 与此同时,个体的战力达到恐怖级别。多疑,狡猾,凶残,神秘,直视着他的眼睛的时候,有种不寒而栗的被盯住的感觉,浑身的气场不由自主地被他掌控着,动弹不得。 但是也始终是一只大猫,性格一贯独立且高傲,沉默内敛,平时不爱搭理人。 猫明明有很想要的东西,但是就是不会直接表达,等你主动给他,他再装作接受仆人的进贡一般,高傲地说,好吧,就当是可怜你,我接受了。 明明非常想要,明明已经渴望得快要死掉。 可是如果要大猫开口表达一句真心话,好像要了他的的命一样。他宁愿憋死。 周容非常头疼,觉得如果奢望大猫主动开口说想要什么,还不如换一个方向,从善良可爱的颜湘同学那边下手。 周容谨慎地看着正在喝粥的颜湘,组织了一下措辞,开口,话语罕见地有些犹豫:“你…你也别太生气了,其实蒋先生,人,挺好的。” 颜湘:“?” 他喝粥的动作都停了。 对上那双澄澈又带着困惑非常的眼睛,周容也觉得自己这句话有点不太恰当。 他试着去论述蒋先生是如何地好:“你看,他…他资产丰厚,而且讲法,尤其讲劳动法,从来不会克扣员工的薪水。比别的资本家三个月发不出工资好太多了,在这个世道…” 颜湘面无表情:“他扣了我的银行卡,扬言回国之后还给我,但是我估计是不会给的。微|信余额呢,直接是零,支|付宝账号,没有。” 周容的嘴角抽搐两下。 周容又说:“蒋先生的智商很高,处理工作效率特别高,同时盯好几个盘都能做到有条不紊,临危不乱,脑子特别好用。” “心眼儿多,胆子大,把我当傻子骗。” “蒋先生特别自律,每天坚持日常锻炼,会的运动项目也多,滑雪,骑马,远行,登山,他都非常专业,到了运动员级别的水平。虽然他不太出去,看不太出来。” 颜湘面无表情:“精力旺盛,床|事一旦开了头就毫无节制,在他的折磨下,我进了无数次医院。” 颜湘看来是真生气了,讲话毫不留情。 一想起昨天晚上发生的那么多事情,喝粥的时候,嘴巴都在微微发疼,还有被用完之后扔在地下室,能不能出去全看对方心情种种事情。 颜湘冷笑着,指着床,对周容说:“你躺下,你躺着给他操一次试试看。” 周容摆摆手:“可不要说这种话。僭越,僭越了。” 颜湘叹了一口气:“您到底想说什么?” 周容安静了一会,最后还是劝颜湘:“我就是想说,其实蒋先生……他并不想你想象中的那么薄情冷心。他是有心的,跟普通人没有什么区别,偶尔也很善良的,真的。” 颜湘听了,点点头,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继续低头喝粥。喝完之后,他把空碗放回桌子上,自己又把药喝了。 喝完之后,问周容:“我可以回国了吗?” “可以的。我们下午四点钟就出发。行李已经帮你收拾好了。” “谢谢。” “不用客气。” 周容端起托盘,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沉默。因为他发现这两个人的事情太复杂了,不太好劝,于是就闭嘴了。 周容走出地下室的时候,颜湘本来以为能一块出去的,但是周容拦住了他:“蒋先生还没吩咐,说你可以出来。你先在里面呆一会。” 颜湘:“……” 周容也感觉挺打脸的,刚刚还在说蒋先生跟普通人一样呢,但是哪个普通人会动不动把爱人押进地下室的? 但是没有办法,“放颜湘出来”这个权力,是一定要蒋先生本人去行使的,他只是一名助理,没有资格去置喙蒋先生所建立的秩序,和关系位阶。 最终门又被关上了。 颜湘回到床边坐着,躺下,眼睛望着天花板,突然发现上面有整整四个摄像头正在对准他。而且是可移动摇头的。自己的脑袋转了一下,摄像头也跟着动。 颜湘呆呆地,跟摄像头玩了一会,挥挥手,或者晃晃脑袋,看起来很像被关在家里没事做的小狗,逮着摄像头玩,圆碌碌的眼睛好奇地盯着,既困惑又专注。 他几乎忘记了自己曾经在陌生的环境里,是多么害怕摄像头。 这时候,摄像头竟然会发出声音。 很像在打电话的那种质感,磁性又低沉的声音传出来,无线磁电递到颜湘的耳垂边,痒痒的,正在轻轻地叫着他的名字。 “多多。” 颜湘顿了一会,假装没有听见。 过了一会儿,镜头里的颜湘用被子盖住了自己,像只树懒一样把自己蜷缩起来,躲开摄像头。 以前离摄像头太近,会立刻惊颤发作,今天却没有。可能是知道镜头后是谁。 “多多。宝宝。”再喊了两声。 颜湘又安静了一会,还是下床,披着被子穿鞋,哒哒哒跑到角落去。 镜头里,只能看得见披着被子的一点点衣角。颜湘躲到角落去了。 蒋荣生笑了笑,随手点了两下鼠标。 然后蹲在角落里的颜湘就突然发现,正上方天花板突然往里卡了一下,接着从天花板上有一直摇臂缓缓地吊下来,正好放在颜湘的面前,屏幕上是蒋荣生深邃英俊的脸。 看不清背景,但应该是在工作,头发全部梳上去,露出坚毅光洁的额头,以及那双一向漂亮优雅的墨蓝色眼睛,眼神深邃,安静又专注,正在看着他。 而且怎么还有种裸眼3D的效果,好像蒋先生正在他的面前。 实在是有点太神奇了,颜湘一时间也忘记躲掉镜头,呆呆地把脸凑到摄像头面前,想看看这是块什么板子。 “多多。” “干什么。” “道歉吧。” 颜湘一爪子拍向屏幕:“凭什么。” “因为你昨天砸了我一个冰淇凌,擅自离开,还有在警察局里说了伤害我的话。” 颜湘:“……” 他真的挺记仇一个人。 但是颜湘已经不像昨天那样死命不道歉了,他觉得能回国才是最重要的。 但是蒋先生会不会又骗他呢?比如他道歉之后,还是不放他走。他总是做这种事。 颜湘看着面前的电子屏,犹豫了一下,薄薄的眼皮垂着,唇角有些破了,整个人看起来很可怜。 蒋荣生在屏幕前微笑着,耐心地等着颜湘的回答。 过了很久,颜湘受伤的嘴唇微微翕张。 他很小声地说话,声音显得糯糯地,“…对不起。” 蒋荣生听见了,很轻地笑了一下:“没关系。” 他又说:“我就在门外,你自己开门吧,我们回家了。” 颜湘略微吃惊,没想到蒋荣生真的这么好说话,他将信将疑地,转身跑到地下室的门前,尝试着轻轻拧动把手,“咔哒”一声,没有密码锁着,门打开了。 而门外站着的真的是蒋荣生,逆着光影,整个人无比修长。 衣服是常常上身的风格,也很适合他本人,优越的剪裁加上低调内敛的垂褶细节,整个人冷静克制,优雅矜贵。 在昏暗的灯下,唯一的光影来自于他的身后,在他的周围渡上一层淡淡的光晕。 如同刚刚屠了恶魔窟的圣天使,有种凌乱又诡异的压迫感。 明明把自己关起来强|暴的是他。 可是一身光鲜得体的西装,站在门外,张开双手迎接他出去的,唯一的人,也是他。 颜湘简直恨透他这副道貌岸然地披着人皮,偶尔露出恶魔本性压制他的德行。这时候,看见了他,也还是生着气的表情,脸鼓鼓的,嘴角紧绷着,没有半点笑意。 “多多,回家吧。”蒋荣生这么对他说着。 可是,颜湘却忘了甩掉他的手。 就这样一路到上飞机,长途飞行,降落在北城机场。 终于回国了。事情又往好的一面发展了。 回到蒋家大宅的主人房,颜湘想偷偷看自己证件被藏到哪里去了,到时候随时跑。 结果蹲在床边翻找的时候,感觉到脚腕微微冰凉。 他回过头看,发现蒋荣生不知道什么时候无声无息地站在了他的身边。脸上是温和的笑意。 颜湘心里拧了一下。 低头看,自己的脚腕上已经被圈上了一根两根指节粗的锁链。长长的一根,银色的,堆在他的脚边,像一条冰冷盘绕的蛇。 颜湘不敢置信,脚踝动了动,就听见金属链子传来微微晃动的声响,很清脆,叮叮作响,却又空空荡荡。 颜湘:“……” 他真是永远无法想象蒋荣生会做出一些,怎样不可理喻,丧心病狂的行为。 此刻,他很想抓周容过来大声质问:这就是你说的好人?善良?你怎么能因为姓蒋的给你发薪水,你就胡说八道呢? 这么长,这么宽的链子,起码要提前多久准备,颜湘都不敢想。 颜湘抬头,望着蒋荣生的脸。 他还是一脸平静地,墨蓝色的眼底情绪很淡,唇角边缘浮动着轻浅的笑意。 很像早上起来坐在餐桌上,窗外春光明媚,后院一树玉兰树全开了,他在白玉翠浓的花香里,静静地喝着柠檬红茶的那种表情,松弛,优雅,愉悦,矜贵。 一点都看不出来,他刚刚往颜湘的脚腕上套了一条长锁链。 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脚腕上这条锁链抛光的手法,跟两个人左手无名指上的圈环颜色的是一样,看起来像指环的酷刑放大版。 除此以外,锁链碗缘很粗,也许,锁藏獒都未必用得上这么宽尺寸的链子。 颜湘最讨厌,最讨厌,最讨厌蒋荣生对他像对狗一样。 颜湘扯着脚腕上那根银色的金属链,大声对蒋荣生说:“你锁我干什么?真把我当狗了,快给我解开。” 第81章 蒋荣生蹲下,用一只手握住颜湘左脚的脚踝,放到自己的膝盖上,然后轻轻地拨了拨锁扣处。 确认彻底扣死之后,他才摇摇头,仰视着颜湘,微笑:“不会解开的。” 明明他是处于位置更低的那一方,仰视着自己,可是颜湘却还是有一种,被上位者冷冷地注视着,施予威严,压得喘不过来气的感觉。 颜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面色苍白,身体绷得很紧。 然而颜湘知道强硬的话,是没办法拧得过面前这个人的,他只好尽力保持理智,跟他好声好气地商量:“你这样是不对的,不尊重我,也不尊重你自己,你怎么能这样做呢?不对的,不对的…现在给我解开,我就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好吗?你解开。” 蒋荣生安静地看着颜湘的眼睛:“解开之后,你会又去拿脑袋撞墙吗?” 颜湘怔愣了一下,摇头:“当然不会。” 他好不容易回来了,起码要先想办法找到哥哥先。 蒋荣生又问:“那你会走吗?” 颜湘再迟钝,他也知道这个回答的正确答案。 也许一开始签的合同只是唬唬他的。这场游戏只能由金|主来叫停,直到金|主尽兴为止。而玩物是没有喊停退出的机会的。 颜湘一点一点地笑,尽量让自己看起来真诚一些,圆眼睛看着蒋荣生,再次摇摇头:“不会走的。不会。” “你确定?” “我确定。” 颜湘觉得自己的语气诚恳得天衣无缝。 他等着蒋先生给他解开脚链。 蒋荣生笑了一下,阖着眼睛,说:“那我为什么要解开?你不会走,不会自杀,这脚链对你来说有什么区别?它很长,虽然很牢固,但是它很轻,你可以在家里随意走动,画室,书房,卧室,下到一楼,随便你去,脚链的长度都是够的。我已经量了很多次,很多次。” 蒋荣生摸着颜湘的耳垂。 颜湘几乎有些不寒而栗。 “我知道你脸皮薄,要面子。如果你不喜欢家里的佣人看到你的脚链,那么他们不会再随意进入这栋主宅,你一个人在房子里就可以随意走动了。好不好?” 这听起来很像一只被囚禁于黑暗森林中的金丝雀。 而且这是一片世世代代流传着恐怖传说的黑暗森林,从来没人能够靠近,也无人知晓在森林的最深处,存在着怎样畸形,扭曲的秘辛。 颜湘是否注定要成为这个秘密的一部分,并将其带入余生的尽头呢? 他是不愿意的。 “……” 颜湘面色苍白,快要愈合的唇角又因为情绪激动,被咬穿了,点点血腥味传来,他盯着男人,语气几乎咬牙切齿:“…我刚刚骗了你,我会走的!一定会走。你,你关不住我。” 蒋荣生依旧很平静,俯身亲了亲颜湘,耐心地解释给颜湘听:“那我就更不会解开了。我不喜欢去思考不确定的未来,只做当下能做的。现在我能做的,就是把你锁起来,你走不了。” 一字一句砸下来,像宣判死刑。 面对这种人,颜湘都要崩溃了。说他正常冷静吧,他又干这种事;说他偏执扭曲吧,偏偏态度都是很好的,面目平静温和,很有礼貌,还会认真解释。你生气,倒显得你在任性胡闹一样。 简直刀枪不入,油盐不进的一个人。 他有他自己的逻辑和行为准则,并且形成了闭环。同时他处于上位者的状态,权势滔天,别人只能按照他制定的规则来,没办法置喙和反抗。 颜湘气得手脚冰凉,打又打不过,骂也骂不过他,只能胡乱挑衅,像只穷途末路的小兽。 颜湘冷笑着问蒋荣生:“你为什么怕我寻死?不舍得我?我死了你会痛是不是,你害怕!” 蒋荣生安静了一瞬间,眸色暗了下来,墨蓝色的瞳孔幽深,就那样看着颜湘。 很久以后,他才笑着说:“…不是的。你去死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不想你把我的房子变成凶宅,那样很不吉利。” “仅此而已。”蒋荣生说。 门外周容正在帮蒋先生收拾行李路过,刚好听见蒋先生说这句话。他在心里真的求蒋先生了,你就不能放下架子好好说话吗。这样听起来会被误会,好像你觉得颜湘是个晦气的麻烦精一样。 果然,主卧里沉默了一瞬。 周容站在门外,几乎可以想象颜湘被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事实上,颜湘气得比这还严重得多。 从被锁链锁住开始,心脏处传来一阵一阵的揪疼,终于在刚刚空气沉默的那一瞬间,所有的痛感铺天盖地地朝着颜湘涌过来,像一把重锤垂直砸下去,毫不留情,疼得他几乎站不住了。 颜湘最后一次指着脚腕上的脚链,对蒋荣生大声说:“给我解开!” “你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好,好,好。”颜湘极力克制着心脏疼的感觉,转过身去,也不再跟蒋荣生吵架了,他感觉再说下去,他今天会直接被气到呕血进医院。 心脏太疼了。 颜湘只能转过身,躺在床上,伸手拉起被子,盖住自己。 “想睡觉了吗?”蒋荣生在他身后问。坐在了床边。 颜湘不理他。他只是紧紧地蜷缩起身子,把所有的被子团成一团,堵住心脏那一块,想缓解左胸处一直传来的漫长的钝痛。眼泪不知不觉地掉了下来。 可是他太软弱了,除了掉眼泪,什么也做不到。左胸口薄薄的皮肤下,心脏正在迟缓地跳动着,一下一下,一点力气也没有,忽然感觉很冷,从后脊背延伸而来的一股寒凉,慢慢地沿着后背的皮肤攀爬,直到后脖颈,下颌,浑身发冷的感觉困扰着颜湘。他只能再圈紧了一些被子。 眼泪说一直流着的。没有停止过。 身后的蒋荣生没有离开过,坐在了床边,宽大的掌心隔着被子,慢慢地抚摸着颜湘的左脚踝。 在柔和温暖的天鹅绒被的下面,能摸到清晰的金属锁环凸起的痕迹。 墨蓝色的眼眸垂着,情绪很淡,注视着。 可是当颜湘想缩回脚腕,躲开蒋荣生的时候。看起来漫不经心的蒋荣生,却没有松手,一拽,又把人拖回去。 再挣扎的时候,蒋荣生会更加用力握住。 颜湘感到一阵剧痛,有种错觉,仿佛那双手所施加的痛楚并非来自于对方身体的力量,而是源自心脏底部的怨气,委屈。 那种痛似乎在慢慢地渗透,传染,而且挥之不去。会一直很痛。 于是颜湘就不再动了,如同一只被玩死了的小鸟一样,安安静静地伏在主人的掌心当中。 一整个晚上,两个人都静静地呆在房间里,直到颜湘该吃饭吃药了。 颜湘流着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蒋荣生半跪在床边,推推颜湘的肩膀,剥开他的被子,把人从被子里掏出来,轻轻地说:“多多,起床吃饭了。楼下已经没有人了,我们下去。” 颜湘睡得很沉,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对蒋荣生的话反应了一会。 几秒钟以后,他推开蒋荣生,用被子盖住自己,声音在绒被里显得闷闷地:“不想吃。” 蒋荣生的声音很温和,低沉又安静,哄着颜湘:“还想睡一会是吗?” 颜湘不理他。 蒋荣生捋了捋颜湘的背:“那就再睡五分钟吧。五分钟之后叫你。” 颜湘在被子里闭着眼睛,其实很闷,也很热,但是现在是夏天。但是他没有别的地方去了。哪里都会被身后的男人侵入占领。他只能躲在被子里,安安静静地呆着。 蒋荣生很准时,又过了五分钟,他拍拍颜湘的背:“好了,五分钟到了。你要起床吃点东西了。吃完再睡,嗯?” “不吃。”颜湘的声音透着一股坚决。 蒋荣生:“怎么了宝宝?今天家里吃螃蟹,刚运过来的,新鲜的。你昨天不是很喜欢吃吗?” “现在不喜欢了。别吵我了,你出去。” 蒋荣生的眼尾掀起半分,看着面前那个缩成一团消极对抗的宝宝。 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继续很有耐心地说:“多多,饿肚子是最笨的办法,这样伤害不了我,你还会饿得睡不着。我们先吃点东西,吃饱了,你有力气了,再想点别的办法给我找麻烦,好不好?” “别跟我说话。” 蒋荣生盯着一团被子,墨蓝色的眼睛轻微地眯了眯:“起来。” 颜湘不动。 “我给你十秒钟,倒计时。” “十、九、八、……” 颜湘没有想在乎的意思。锁在黑暗里,想象自己躺在了坟墓里,跟妈妈葬在一起,那一定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五、四、三…” 蒋荣生的语气越来越重,最终念到数字一,颜湘还是俨然不动的一小团,似乎下定决心要对抗到底了。 半秒钟以后,蒋荣生笑了笑。尾音很轻。 他冷冷地盯着顽固的一团:说:“你不吃,就饿着。饿到死为止,从现在开始,不会有一个人给你吃的。” 颜湘顶他:“那样最好了。” 还在被子里阴阳怪气:“谢谢你。你最好快点把这栋房子挂牌卖掉,我死在这,房子就变凶宅了,影响你房子的价…” “啪!”话还没说完,空气传来一声清脆的响声。颜湘就感觉屁|股被扇了一下! 姓蒋的估计没留情,隔着被子,被扇到的地方竟然还感觉到一阵一阵疼,痛感像河流上的涟漪一样荡漾开,颜湘想被扇到的地方一定肿了,疼得他缩了缩身体。 他真想立刻掀开被子腾起来给蒋荣生来一下。但是他见识过对方的体型和力量,知道对打的是打不过的,而且还有可能被揍得更惨。 颜湘没有找打的欲望,也不想鼻青脸肿地死掉。 听说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去到地下就是什么样子的。如果他满身被暴力对待的痕迹去到地下,见到妈妈,那他该怎么解释呢? 说摔的?妈妈又不是笨蛋,不会信的。 于是颜湘只能咬牙忍了下来,默默在心里诅咒着对方。 扇完之后,空气里静默了一瞬间。 颜湘感觉到身后的男人正在冷冷地注视着他。 被子都被那种凌厉的目光要烧穿了。 颜湘僵着身体不动。 许久以后。身后,蒋先生似乎站起来,冷冷地扫了他一眼: “你最好一直忍着不吃饭,别求我,我会监督你,直到饿死断气为止。” “……” “哪天房子卖出去的跌值,就当是多多的丧葬费。这点钱我还是很愿意打发给你的,放心吧宝宝。” 第82章 嘴真毒。颜湘说狠话是说不过他的,也懒得跟他吵,于是装作没听见。 蒋荣也再没说话,离开了房间。 门被“咔哒”一声关上。 房间里恢复了安静。颜湘长长叹了一口气,换了一个方向躺着,继续想象自己埋在了棺材里是什么样子的。 不知道会不会有小虫子沿着棺材的缝隙爬进来呢?小虫子想出去又找不到出口,那他只能在半夜的时候偷偷掀开棺材,放那只小虫子出去。 不可以白天放,白天会吓到别人的。 如果跟妈妈葬在一块,那他希望棺材可以厚一点,最好不要透光。 因为晚上他要偷偷在棺材里打游戏,如果透光被妈妈发现的话,妈妈肯定会唠叨他,就跟蒋……不对,跟他没关系。 如果死了,是不是不用吃饭睡觉了?还那他就可以二十四小时拿来打游戏和画画了。 再也没人能说他。 只是还能尝到味道吗?太妃糖对他来说是不是跟沙砾一样,硬硬的,但是尝不到甜味了呢?会有人来拜祭他吗? 要是没有的话,他想下葬那天,嘴里可以含着一块太妃糖,那样就可以一直吃糖果了。 颜湘甜甜地想着,肚子在这时候发出了咕噜咕噜的饿肚子的声音。 但是颜湘却感觉不到一点饿,他只觉得非常幸福,因为嘴巴里有一块果浆蜂蜜太妃糖。这已经足够了。他只想睡觉。 身体变得很轻很轻。 左脚脚踝处的锁链似乎也锁不住颜湘了。 他的灵魂已经悠悠然地飘出去,在广阔的天空里自由自在地遨游。 再见啦,我所生活过的世界。 怨过你,爱过你。但是现在我终于要走了。 再见……。 结果刚再见再到一半,颜湘感觉自己的被子又被扒开了。 突如其来的澄黄色的灯光照得颜湘眼睛晃晃的,那些所有关于坟墓和棺材的想象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 他有些不高兴,回过头看,发现是蒋荣生又在扯他。 颜湘不耐烦地鼓着唇:“你拉我干嘛?明明快……快…,我不吃,你别拉我。不是说要看我饿死的吗?这才两分钟不到。” 蒋荣生拉高颜湘的手腕锁在头顶,垂眸望向颜湘:“已经过了两小时了,你睡了多久?睡糊涂了。” 已经过了两个小时了吗?颜湘一直藏在被子里,都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他仍然无法忘记那种感觉,只身体很轻很轻,脑子里似乎停止了运转,不再生气,没有爱,没有怨恨,全部是在想象死了之后的样子。 明明感觉差一点就要成功了,蒋荣生又一把把他的被子扯开。 真是可恶。他真的永远在跟自己作对。 颜湘抱着被子,坐在床上,澄黄色的铜花落地灯光落在他的脸侧,细细的绒毛让他的脸庞,看起来一如既往地软和。 眼神却没有一点神采,灰灰地,睨着蒋荣生,有气无力:“把我叫起来干什么?” “干你。” “……” “你是不是人来的,我都这样的你还想着那种事。走开,我不愿意…嗯…。” “我不想做,放开我!……嗯…” “你以为你在跟谁说话。” 修长的手指富有技巧地揉|弄着嘴唇,捣入口中,玩弄着颜湘的敏|感的舌尖。 颜湘被迫昂起头来,眼睛难耐地眯起来,手指快捅入喉咙里了,有一种窒息感,却又不会真正让他死掉,偶尔游移开的那一瞬间,空气迅速涌进来,大口呼吸着,酥酥麻麻的爽感从后脊背攀爬直下颌,让他陷入濒临界限。 蒋荣生欣赏着颜湘迷乱的表情,轻轻拍着他的脸,好笑:“你愿不愿意,跟我要干|你有什么关系?” 说罢,他语气一凌,用另一物事直直地撞||入颜湘的口腔当中,冷冷地:“嘴巴张开点。弄痛我就把你舌头拔了。” …… …… …… 身体被折腾了许久,颜湘最终昏昏沉沉地倒在床上,被子没彻底盖紧,裸露出来的白皙光洁肩膀处,仔细看全是遍布的红痕淤积,密密麻麻,足以可见跟他做||爱的人有着如何扭曲的控制欲和强烈到几乎畸形的感情。 蒋荣生坐在床边,他刚刚帮颜湘洗完澡,自己也顺便洗了个澡,换了一身睡衣,深蓝色的薄丝绸,勾勒着身体起伏如同大理石般的完美线条,胸口处的两枚扣微微松开,皮肤有种白的冷感,犹如静静的玉石。 于是锁骨下两道抓痕就显得更加明显,还渗着丝丝血痕,微微发痒。是很新鲜的痕迹。 蒋荣生理也不理那些抓伤的血痕。 不太痛,也不太在乎,他已经习惯了每次两个人上个床都得跟打架一样。 有时候是因为颜湘娇气,又爱面子,恐怖的膏巢袭过来的时候他不愿意叫出声的。只能更加用力抱紧身上的人,整个人钻到他的怀里。 抱得很紧很紧,眼睛眯起来,偶尔就会抓伤对方,闷声忍了很久,才能堪堪地把那股快|||感忍过去。 这才大口喘气,脑袋一片空白,不知道今夕何夕。 大部分时候被抓了,是因为颜湘并非自愿上|床的。 一边被|||操一边挣扎反抗,又被牢牢压着,哭,喊,求,骂,都没用,只能留下两爪子似是而非的威胁,没什么用,跟小兽注定无力的呜咽一样。有可能还会被扇一巴掌,被蔑视着,“不过是个婊||子,玩了又怎么样。” 他只能被扇得呜呜地哭,又跑不掉,最后反抗着,没力气了,流着眼泪睡着了。 颜湘睡着的时候,也不太安稳,总喜欢脸朝下,身体蜷缩成一团,抱着东西睡,微卷的头发滚成一团,像一只冬天瑟缩取暖的小羊。 他的眼皮很薄,红肿就更加明显,绯红的一层,看上去又可爱又可怜。 蒋荣生坐在床边,摸摸颜湘的额头,确保他没有发烧,给他喂了一点水。 颜湘似乎是习惯了,温顺地张开嘴,把温水咽了下去,无意识地。 蒋荣生安静地看了一会,把颜湘放回床上,盖好被子。 随后,他随手拿起一件长衣,披好,转身去了楼下的厨房,用高压锅炖了一锅清淡的粥,切了一些蟹茸,细细的,拌进粥里,搅了搅。端回房间里。 床头边的铜花灯没关。一室昏黄。 床上,颜湘依旧睡得无知无觉,蒋荣生轻轻地叫了一声:“多多?” 颜湘睡得很沉,没有反应。 一站一睡。室内寂静无比,倒显得无比和谐温馨。 蒋荣生站在床边,停了几秒钟,端着粥,心无旁骛地,看着颜湘沉静的睡颜。 手里的粥微微散发着滚热,指尖温存。 端久了,心头竟然有些莫名的温热。 蒋荣生弯下腰,坐回床边,把颜湘拉着扶起来,让他靠在自己的怀里,然后从床头边拿起那一碗粥,尝了一口,确保温度刚好。 米炖得糯糯的,蟹肉被搅碎了,只余下松茸一般的质地,几乎跟喝水没有区别。 然而终究是大米。吃下去,身体才会有力气。 铜花鎏金灯下,蒋荣生的侧脸看起来比平时柔和得多。 匀称的指节屈起,握着手里的瓷勺子,递到颜湘的嘴唇边,微微地撬开,似哄带骗地温声道:“多多,喝点水。” 颜湘在梦里温驯地张开了嘴巴,勺子往下灌,一口粥就送进了颜湘的嘴巴里。 “咽下去。” “宝宝真乖。” 蒋荣生盯着颜湘的嘴唇和喉咙,耐心等了一会,又给颜湘拍拍胸口,等那口粥顺利咽下去之后,再喂下一口。 一口接着一口。 虽然很慢,但是好歹能喂下大半碗。 粥喂得还剩三分之一,颜湘有了一些力气,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就发现自己正躺在男人的身上,一只青色的勺子正递到自己的嘴边,里面装着温热的米糊糊,正在沿着舌头落入喉咙。 颜湘呆了一下,反应片刻,眼睛中间的瞳孔忽地竖成一条直线。 他猛地坐起来,推开那只握着勺子的手臂,把粥弄洒了,滴在被面上。 颜湘一动,铺在床沿边的脚链就发出清脆的声响,叮呤哐啷,在寂静的夜里尤其清晰。 “我不吃。”颜湘抱着被子往后躲了一些,“我,我不吃,除非你给我解开。” 蒋荣生默默地看着滴落的粥,脸色沉了下来,把碗摔在床头柜上,冷冷地看着颜湘。 颜湘忍着逼视带来的压迫感,直直地看住站着的男人,声音都提高了一些,指着自己的脚踝上的圈环:“解开!” “做梦。”蒋荣生把碗端走了,扔下一句,“你爱吃不吃。我从来也不会求着你。” “……” “咔哒”一声,蒋荣生端着碗出去了。房间里恢复了寂静。 颜湘下床,随手找了一件T恤套上。 穿衣服的时候,脚链都在叮叮当当地响着。 颜湘低头看了一眼,叹了一口气,拎起长链再走路,终于不响了。 颜湘在房间里来回地渡着,又不敢出门,怕被别人看见他脚链,感觉像是自己身上长了一道长长的,狰狞的疤痕一样羞于示人。 他没有别的事情可做,只能又坐回床上,趴在窗边往外看。 外面已经是早晨了。 晨光熹微,几线光华流转,刺破雾蓝色的天幕,慢慢地,硕大的太阳慢慢地爬上了天空。 颜湘把手伸出窗外,摸到一手的雾水潮汽,凉凉的。 不一会,太阳就彻底出来了,手心的湿润气息又了无痕迹。 颜湘还是没有把手收回去,就那样晾在窗外,好像在等着跟谁握手一样。他没有事情做,只能想办法离太阳,空气靠得更近一些,不然整个世界都要变成灰色了。 再久一些,就看到蒋荣生走出了中庭。 他大约是要去上班的,穿了一身铁灰色的笔挺西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背影修长,宽肩窄腰,气场内敛而端整。 正在边走边戴腕表,步履从容又稳健。 不一会,颜湘就听见汽车发动的轰鸣声,可能是出发上班了。 颜湘很少能亲眼看见蒋荣生出门去上班。一般这个时候他都在睡觉。 等到更晚了一些,佣人们开始整理院子,很多东西要忙活,给仙鹤喂水喂粮食,修剪草木,打扫落叶,晾花,晒药材。 每个人都有事情做。可是颜湘没有事情做。蒋荣生把他给关起来了。 甚至到了中午时分,那只叫西蒙的狗也跑出来了,在院子里到处探险,累了就趴在院子里晒太阳,它抬起眼,微微眯着眼睛,望向主卧的雕花窗子,“旺!”了一声。 颜湘往窗里躲。 他害怕那只狗。 可是过了一会,他颜湘悄悄地弹出头去看西蒙。 他也羡慕那只狗的自由。 才被锁了一天,颜湘就快要受不了了。 这时候,床头边的电话叮铃铃地响了起来,颜湘吓了一跳,犹豫片刻后,像只胆怯的小动物一样,爬到床边,接起电话。 是佣人姐姐叫他下去吃饭。 颜湘握着电话筒,说:“我不吃。谢谢你,再见。” 说着就挂了电话。他怕别人说更多,他会心软,只好先一步挂了电话。 躺下睡觉。 于是晚饭也没吃。药也没喝。 蒋荣生下班回家的时候,佣人一五一十地向先生禀报这件事,蒋荣生听了也没什么反应,淡淡地“嗯”了一声,十分镇静。 “他不吃就由着他吧。” 直到半夜。 蒋荣生在书房里看书。 看着看着,蒋荣生“啪”地一声合起了膝盖上的书,叫来佣人,叫他们用砂锅,炖点海参时蔬粥,给主卧里睡着的那位送去。 “好的,先生。” 佣人应下,想转身就去厨房。 出门之前,蒋荣生叮嘱了一句:“不要说是我的吩咐。你静静地送过去。” 佣人怔愣了片刻,没有多问,点头应下。 粥熬了半个小时,就被装进了瓷碗里,放在托盘上,再配些新腌的爽口小菜,一并装好。 站在主卧房门前,轻轻地敲了敲。 “太太,我可以进来吗?” 颜湘躺了一天,睡不着了,正在发呆,听见敲门声,他慌乱地用被子盖住蜿蜒的脚链,确认盖严实了,才回答:“怎么了?我不吃饭。” “不吃饭,喝粥。厨房里做了海参粥,你吃些吧,不吃浪费了。” “我不饿。” “我进来啦?”随着话音,门“咔哒”一声被按下,佣人端着粥走进卧室。 颜湘有些害怕,用余光看自己脚链被遮好了没有,心里想怎么蒋家的所有人都跟蒋先生一样,完全不给反抗的余地的,不吃还是会做好端进来。 面对着佣人恳切的目光,他不知道怎么拒绝。 “粥新鲜的,你吃点吧,跟先生置气归置气,不要饿坏肚子了,先生会心疼,对您身体也不好。” 佣人说。 颜湘只能沉默。他对着无辜的人说不出什么狠话,又确实不想顺了蒋荣生的意,没有任何办法,只能用圆眼睛静静地望住对方,嘴唇抿着,保持沉默。 佣人笑着说:“不喜欢海参粥吗?喜欢什么告诉我,我悄悄给您做,不让先生知道的,就只有我们厨房的人知道。炸鸡?慕斯蛋糕?咖喱?都可以的。” 颜湘只能摇摇头,不自然地往里缩了缩,声音听起来怯懦又软和:“我不饿,是真的。很晚了,你快去睡觉吧。是不是姓蒋的那个没有人性的东西叫你起来做的?你别管他,睡觉去吧。” 门再次被打开,颜湘以为又有人端着粥进来了。 可是这次进来的是蒋荣生,面沉如水,墨蓝色的眼底情绪很淡,扫了一眼银色托盘上的海参粥。 上面撒了嫩绿色的葱线,米熬得软烂浓稠,闻起来很香。 但是没有人要吃它。 蒋荣生的神色一如既往地平静:“不吃?那是他们做得不好。把粥倒了,做点别的,再送上来。” “好的,先生。”佣人点头应下。 于是辛辛苦苦熬了快一个小时的海参粥,还没被动过,又被送回了厨房。 又要重新做别的吃的。 这次做的是清淡的粤菜。 菠萝咕噜肉,半边白切鸡,甘蓝菜心。味道闻起来鲜美而甘甜,摆盘精致。 送到主卧去。 颜湘不吃。 蒋荣生坐在一边漫不经心地看着书,听到颜湘的反应,他头也不抬,叫人重做。 再换,川菜。 宫保鸡丁,蒜泥白肉,白油豆腐。味道醇厚,鲜辣刺激,红辣椒飘在上面,热油滚呛,弥漫着辛辣又刺激味蕾的气息。 颜湘不吃。 蒋荣生也没什么多余的反应。把书翻过一页,淡淡地抬起眼,挥手叫人抬下去。 再重新做。 再次送上来的是醇香的斯特加诺夫式绘牛肉,红菜汤,锡纸包烤三文鱼。 颜湘还是沉默。 蒋荣生已然明白,微微扬起下巴,用眼神叫人端下去。 颜湘渐渐地终于有些忍不住:“你闹够了没有?” 颜湘想破脑袋也没能想懂,这神经病半夜是在干嘛,而且他是那种很平静,一点都不生气的态度。 可是那种行为在颜湘眼里就是纯粹的发疯,所作所为比他这个饿了一天,没有摄入任何一点碳水的人,还要更加匪夷所思。 尽管面前这个男人坐在软椅上,交叠着双腿,在看书。 墨蓝色的眼神一直安静地垂着。 颜湘又气又烦躁,可是没有多余的力气了,他的脾气和精力都是有限度的,发起火来声音也软趴趴地,没好气地说: “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三点半,凌晨三点半!” “凌晨三点半你不让大家睡觉,你简直坏到透顶。他们明天还要工作的,你知道白天有多少事情要做吗?要打扫落叶,要喂你的仙鹤,要牵住你那只可怕的大狗不让它到处拱,还得给你剪花剪草,你有没有良心啊你,我真是没见过你这样罪恶的人,简直坏得可怕!快点停止你的行为,让所有人去睡觉!” 颜湘说着,情绪有些竭力,脚链在被子下发出晃荡晃荡的响声。 “你也知道现在是凌晨三点半,还不吃饭。”蒋荣生不满地说。 “你,你不要这样利用他们,能不能像个光明正大一点,给我解开链子,我们打一架,不要用这种阴暗的方式逼我!你是神经病吗?你不能用一点正常的方式吗?” 蒋荣生从来不会因为颜湘骂他而有什么起伏,强|暴犯,杀|人犯,神经病,资本家,他都全部听着,面不改色。 又把书翻过一页,抬起头,淡淡地看着颜湘:“我只管有没有用。” “所以,”蒋荣生扫了一眼放在桌子旁边的晚餐,定定望住颜湘,慢条斯理地,“你的答案是。” 我去你的! 颜湘被这个人气到心口发痛。 第83章 蒋荣生没有给太多思考的时间,见颜湘不说话,他轻轻地昂了下巴,意思是叫人拿下去吧,再重新做。 颜湘忍了又忍。 这本来跟他没有关系的。这是蒋家的工人,是蒋荣生在糟践他们,工人也没有朝他递任何一个眼神,没有求诉,全程都是听着姓蒋的吩咐,一副任劳任怨的样子。 这一切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颜湘闭了闭眼睛:“不要重新做了,拿过来,我吃。” 蒋荣生终于抬起了眼尾,静静地望住颜湘。 这一切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呢?可是就是忍不住这样做了。 颜湘的性格没有什么棱角,平和,柔软,擅于忍让。 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跟别人不一样的,可能是颜湘性格更敏|感,也更容易心软,善良地,很容易就会帮助别人,同时也意味着,很容易被人拿捏住。 就像现在这样。颜湘深吸了一口气,拿起筷子,用筷子剥开三文鱼外面的那层锡纸,露出了里面微微焦黄炙热的鲜嫩鱼肉。还在冒着烟。 闻起来很香很香。肉质紧实新鲜的鱼肉用香料腌制好,再裹一层锡纸,烤箱预热好之后,就把鱼肉放进去烤。 香料的汁水被锡纸包裹着无处可去,只能全部渗透进乳白色的鱼肉里,完全融入其中,咬一口应该会爆汁,海鲜本身的甘甜跟香料的汁水交织在一起,微微炙热,冒着滚烫的烟,舌尖会有些许疼痛的感觉。 可是很快,满腔的汁水包裹着柔软的口腔,整个嘴巴里都是Q弹多汁的嫩鱼肉,肯定特别幸福。 以前颜湘很爱吃这道菜。 蒋家的厨师也确实常常做给他吃。 今天的锡纸烤三文鱼依旧很好吃。 但是颜湘一口一口地,慢吞吞地咬着鱼肉,却很难再吞下去。 如果不是感受到蒋荣生正在静静地看着他吃饭,正在监督他,颜湘真的会立刻停止吃饭,然后躺下继续睡觉。 他一点都不饿,没有想吃饭的欲|望。 不知道为什么,进食对他来说变成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明明是很好吃的菜,就算半夜被叫起来做饭,蒋家的工人也不会消极怠工的。 但是颜湘吃着吃着,却感觉一直在吃石头,吃沙砾。 颜湘捏着瓷勺的手都有点抖了,他皱着眉,强忍着,又喝了一口汤,入口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艰难地咽下去,才如释重负。但是又要喝下一口。 蒋荣生一直在安静地看着他。 膝盖上放着一本白色的诗集。 许久以后,蒋荣生拿掉了颜湘的勺子,给他擦擦嘴角,温和地说:“宝宝很棒。好了,一下子别吃太多,感觉饱了就停。你还想吃吗?” 颜湘犹豫地望向门外的佣人,目光迟疑怯懦。 蒋荣生捏着颜湘的下颌,让他转过头来,沉声:“你自己还想吃吗?与他们无关了。” 颜湘试探着,摇了摇头。 “嗯。”蒋荣生也没有再逼他,低头亲了一下颜湘的额头,把红菜汤端走了,“待会会有人煎好中药算上来,多多也要像现在这样,乖乖地喝光,知道吗?我不想对你用手段,你也别闹事,那样什么事情都不会有。” 颜湘低垂着头不说话。 蒋荣生抬了抬眼尾:“回答?” “知道了。” 颜湘的精力和脾气都无比有限,尤其吃了一顿饭,像被拖去上了一场刑,现在什么力气也没有了,只想倒下就睡觉,一睡了就不会醒那种。 但是他还记着蒋荣生的话,要叫他吃药。他只好咬牙忍着一口气,等到药端上来了,他连太妃糖也懒得吃了,麻木地往嘴里灌了中药。 喉咙被中药味涌得想吐他也完全不管,就强行压住,直到把一碗药喝到只剩一些黑色的渣。 颜湘喉咙反涌了一下,他闭着眼睛,指节捏着碗的边缘,几乎发白,才把那种想吐又窒息的感觉忍下去。 后背不知不觉出了一声冷汗。 颜湘疲惫地叹了一口气,把碗递给蒋家的工人,声音虚弱又软和:“谢谢姐姐。” 她把碗放回托盘上,目光充满一些不甚明显的担忧。 可是她也不能多说什么。这是蒋先生的家事。她略微点了一点头,说:“好好休息。晚安。” 然后打算离开了房间。 临转身的时候,她忽地听见身后的人,很轻地说了一声,“…对不起。” 顿住脚步。 回头。 颜湘仍然坐在床边,身后披着一层柔软的被子,似乎太过于疲惫和怯懦了,包裹在被子里,只能看得见一张脸,很小,微微苍白,眼尾垂了下来,看起来愧疚又可怜。 颜湘垂着眼睛,一直没有抬头,声音小到近似喃喃:“…姐姐对不起,大家也对不起。虽然,但是大半夜这样折腾,真的很对不起,我知道道歉没有什么用,但是我没有钱,也没有别的东西可以补偿你们,对不起…” “太太。”她说,“不必道歉的,蒋先生又不是没有发薪水给我们。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看着颜湘那个样子,任何人都会心软。 不知道心有多硬的人才舍得折磨他。 反正她一瞬间的就心软了,觉得他真是很可爱,想摸摸他的头安慰他。但是那就太僭越了。 她只能绞尽脑汁地安慰着他:“没有关系的,真的。这是我们的工作,蒋家是一座很老很老的宅子,从很久以前我们就习惯了,虽然我是新被选进来的,但是也清楚这里的规矩,所有事情都得听雇主的吩咐。所以这只是个很小的事情,而且我们的薪水很丰厚,真的,太太,不要自责了。” 她想了想,又说:“…太太,也别跟先生犟,听他的,你的日子会好过很多。先生对你还是很好很好的,真的!你的事情,都是先生事无巨细地安排的,你喝中药有一些药材太难找了,先生会买下整座山,叫人,或者请当地的村民沿着山一寸一寸地挖,直到挖到为止,没有就继续买,继续挖……” “…还有煎药的时间,给太太穿的衣服,什么时候该吃饭,太太喜欢看什么花,多摆些在院子里,小厨房每天做些什么糕点,等您下午画画画累了,送过去当下午茶,还有好多好多…都是先生吩咐我们的,一天也没有漏过。事情虽然琐碎,但是要求精细呀,细到生活方方面面地。一天一天地做周全,也不容易的。先生真是用尽心血去养着太太您的。您就听他的,保管什么事情都没有。”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说了一大堆。颜湘就默默地听着。 其实每个人都劝自己别跟蒋先生对着干。蒋先生其实并不像表面上那样冷淡薄情。 但是谁知道姓蒋的实质上是个什么样的呢?他确实不像表面上那样,实则更坏,坏到透顶,偏执扭曲,毫无伦|理底线。 颜湘想,如果把被子掀开,让她看到被子底下,那一大坨像蛇一样,盘旋缠绕的脚链。动起来还会叮啷作响。她肯定就什么也说不出了。 但是颜湘要脸。 他不想被人知道,自己像个禁|脔一样被人锁着。 于是裹着被子,默默地听着。 等到她说完之后出去了,颜湘才松一口气,等到门关上了,他才掀开一点被子,偷偷地看自己的脚踝上的链子,扯了扯,想研究是怎么锁住的,拿东西砸看能不能砸开。 正扯得叮呤哐啷响,门又开了,是洗完澡,裹着一身潮湿气息回房的蒋荣生。 用白色毛巾擦着头发,黑色笔直的头发垂下来,搭在额前,遮盖着一双墨蓝色的冷漠眼睛。 赤|裸着上半身,露出优越健壮的背肌。腰间围着一条浴巾。 他边擦着头发,似乎知道颜湘在想什么似的,瞥了一眼坐在床上仰头看他的颜湘,语气淡淡:“别扯了。扯不掉的,小心弄伤自己,宝宝。” 语气很无情,冷得像在宣判刑罚。 “什么时候才能给我解开?”颜湘闷闷不乐。 “看我心情。” 蒋荣生漫不经心道,随手扯掉浴巾,大大方方地晃着性||器|官,去衣帽间拿了一条睡裤,套|好,坐回床上。 那股带着微微潮湿气息,又如同沉木质地的香气,把颜湘笼罩在其中。 颜湘讨厌死这股内敛又强势的气息,但是无法否认,很多次惊颤发作的时候,都是闻着这股熟悉的气味安静下来的。 他永远会紧紧地抱着自己,不会强迫自己不许哭,不许颤抖,只会告诉他一切都会没事的,有他在身边,周围一切都是安全的。宝宝可以哭,可以伤心,这是宝宝的权利,而他会一直陪着抚摸着,安慰着他。 颜湘翻了个身,把枕头拉过来一些。 一动,脚踝处的锁链又会叮当作响。 “睡吧多多。明天还要上班。你也要准时起来吃早餐,不要闹别扭,知道了吗。” 颜湘没有回答,把脚链扯起来放平,然后躺下,拉高被子,盖住自己整个身体,然后闭上眼睛睡觉了。 蒋荣生轻声笑,低头从背后抱住颜湘的肩膀,吻着他的脸心,蹭了蹭,随后拧掉铜花落地灯。 室内一片寂静。陷入黑暗。 月光从雕花窗子落进来,银白色的光辉照在颜湘柔软且纤细的后颈处。 蒋荣生把颜湘拉到怀里,小臂搭在他的腰间,长腿完全夹住包裹着颜湘的双腿。他的身体修长且健壮宽阔,可以轻而易举地把颜湘拢在怀里,像海马爸爸怀中圈着宝宝一样,是完全覆盖缠绕的姿势,再加上脚腕上锁的链子,从里到外,完完全全地把人占有了。 心里有莫名的种子疯狂汲取着养分,野蛮生长着,根脉已牢牢扎进心脏的最深处。 墨蓝色的眼神沉了沉。 蒋荣生闭上眼睛,脸埋在颜湘的颈窝到肩膀处,闻着他身上柔软的气息,轻声说:“晚安,多多。” “……” 蒋荣生亲亲颜湘的耳垂,不再说话。 最后叹息似地轻笑,准备入睡。 到了半夜,颜湘忽地发起烧来。 蒋荣生是一直搂着颜湘睡觉的,很容易就能察觉到怀里人的心跳和体温。 可是这烧来得突然,又气势汹汹,等到蒋荣生感觉到不对劲被惊醒的时候,颜湘已经烧到了接近三十八度。 蒋荣生拧开了铜花灯,就看到在灯下,颜湘烧得满脸通红,嘴唇泛着不正常的红,而且快烧干了,嘴唇起了皮。呼吸慢慢地,带着喘。 蒋荣生立刻叫了医生。 “冷…”颜湘小声说。 嘴唇都烧干了,怎么会冷呢。肯定是发烧很难受。 蒋荣生只能抱住他,低头吻着他的额头,说:“没事的宝宝,医生快来了。” 心跳好像被颜湘传染了,莫名高温起来,灼热着。 蒋荣生抿了抿嘴唇,面上依旧一片冷静。 “宝宝你别说话,我帮你叫医生了。” “难受是不是?我知道的,你靠着我,多多,一会就不冷了。” 明明在说冷,可是颜湘的脸越来越红,耳朵都快烫熟了。 家庭医生很快就到,蒋荣生只能放开颜湘,让他躺好,给医生看病。盖住脚踝,不让医生看到锁链。多多要面子的。 蒋荣生轻声安慰着多多:“没事的宝宝,医生来了,吃了药很快就好。” 说着,墨蓝色的目光又望向医生,沉默如水,声音压了下来:“他怎么样。” “只是一般的发烧,吃了药就没事的。”医生推了推眼镜,“我给太太开点药,先吃药,要是再不退烧只能打点滴了,不用去医院,在家里也能处理,您别担心。” “好的,谢谢。” 蒋荣生的礼仪教养一向到位。 医生笑了笑:“应该的。” 然后低头写处方。他来的时候也顺便带了些能用的药,烧开水,放到温热,就能喂给颜湘。 蒋荣生亲自喂了。用手背给颜湘拂去淡淡的水渍。 颜湘烧得迷迷糊糊地,很温顺地就把所有的药都吞了,然后被放平在床上,蒋荣生摸了摸他的额头,眉头轻微地皱着。 蒋荣生对医生说:“你先不要走了,家里有客房,你先住着,明天白天再给他看看。” “好的先生。” “出去吧。”蒋荣生挥了挥手,目光仍然停留在烧得眉头微微皱起,满脸不舒服的颜湘。 “好的。”医生收拾药箱,收拾东西,退出了主卧。 蒋荣生拿毛巾给颜湘擦擦汗,又给他喂了点温水,润润嘴唇。 药吃下去了,有时候有用,又有时候没用似的,反反复复地烧起来又退下去,蒋荣生也就一夜没睡,披着衣服半坐在床边,看着颜湘。 他一看,就能看好久。 颜湘不发烧的时候,他就静静地坐在床边,数着颜湘的眼睫毛,鼻子,微微鼓起来的嘴唇,饱满又柔软,因为发烧常常喂水,显得更加红润潋滟,像一枚成熟烂透的果子。 要是再次复烧,蒋荣生又叫医生过来看。 他被颜湘骂无情资本家,也确实如此,发了薪水,蒋荣生使唤起人来一点都不会手软,他才不管是几点,几点都可以过去敲门把人揪起来工作。 偏偏他态度是很好的,又是发薪水的雇主,医生能说什么呢?只能一遍一遍地确认,说没事,太太的体内正在进行一场战斗,战斗得激烈一些发烧也是正常的,吃了药就没事了,现在的情况是可控的,再观察一下,观察到天亮再作决定。 每一次都是一样的话。但是蒋先生好似生怕人烧成傻子似的,每一次都要把医生喊起来,给太太检查一次身体。 就这样,直到第二天早晨,给颜湘喂点熬得稀烂的米粥,顺便再吃一剂药。全是蒋荣生坐在床边亲自喂的。 任何人都只有站在旁边等着递东西的份儿。没人能亲自上手伺候。 周容七点半准时到蒋宅接蒋先生上班,结果在门口没见到人,他在车边站了一会,被蒋家的佣人请进来才知道,昨天半夜颜湘发烧了,蒋先生在看着呢,今天估计是没法去上班了。 蒋先生还说,请周容周助理去一趟主宅的大楼,他要吩咐事情。 周容觉得很奇怪,这个架势看起来还真是君王不早朝了? 可是又不是蒋先生本人生病,他为什么不能去上班?蒋宅上下几百号佣人,还照顾不好一个发烧的小孩? 而且发烧对他们这些上班的人来说算什么? 就不说周容自己,他是轻伤不下火线。 就算是蒋先生本人,亦是如此,甚至工作起来更狠。 蒋先生的身体很好,天生精力旺盛,又常年保持着运动的习惯,是很少生病的。 只记得有一年不小心得了流感,情况稍微有些难处理,蒋先生发烧的时候体温最高飙到三十九摄氏度。 就这,蒋先生也没耽误工作。二十四小时之内,他一直保持着高速运转的效率,满世界飞了三段航班,等到最后一段航班飞完下飞机,蒋先生才去打点滴,还是在贵宾室里叫医生过来打的点滴。 第二天订了最早的航班,继续出差,落地就去会展中心谈工作。 项目当然顺利进行,投下的建筑如今成为了全国地标性项目,几乎没人敢相信这是一个发着烧,连续赶了好几趟航班,又一夜没休息的人谈成的生意。 完完全全的铁人一个。发烧在他们眼里真的不算什么。 只要还能呼吸,就能继续工作。 可是等到周容站在主卧门口,轻轻地敲了敲门,望向房里的时候,他就愣了一下。心里想颜湘真的只是发烧吗? 蒋先生的状态,好像跟平时不太一样。 太不一样了。 周容知道他老板特别帅,甚至是“漂亮”的那种帅,有着外国人很典型的深邃五官。 眼睛更是不一样,深沉内敛的墨蓝色,有一种忧郁又疏离的美感,像刚刚烧出来的青花瓷,高贵冷艳不可尤物。 同时周容也知道,老板他很清楚自己长得漂亮。 他的老板方方面面都是自律卷王,在外貌方面也是这样。出现在人前的时候,他一定要是矜贵得体,游刃有余的。 周容接蒋先生上班这么多年,每次蒋先生都是八点半准时出现在蒋宅门口。 站在那,蒋先生整个人简直闪闪发光,从头到脚,大背头梳上去,头发层次分明又一丝不苟,露出饱满的额头和高挺的鼻梁。 那双墨蓝色的眼睛没有任何遮盖,肆无忌惮地散发着他的气场和魅力,西装搭身,腕表,袖扣,皮鞋的搭配低调又内敛,充满成熟又绅士的魅力。左手的无名指戴着一枚银色的圈环,说明这是一个有家庭的男人。 这枚低调又充满存在感的素戒,让蒋荣生显得更加稳重而充满禁|欲感,有种反差的诱惑。 让人不仅想象他的太太是什么样的人呢?才能圈得住这样一个男人,素戒戴在手上,完全没摘过。 第84章 周容甚至怀疑他老板每天六点钟准时起床健身,然后洗澡打扮,在浴室里自恋臭屁地折腾半小时精心设计头发和搭配,才能天天这么漂亮出现在大家面前。 这么多年了,今天却看到老板不太一样的一面。 蒋先生身上还穿着深蓝色的睡衣,薄丝绸质地,隐约勾勒着身体的轮廓,若隐若现地肌肉线条起伏,并不狼狈。 而是有一种慵懒随性的气质,更像一只懒洋洋的大猫了。 皮肤如同大理石般雪白又带着一种坚硬的质地。头发没有打理,自然地垂下来,盖住前额,墨蓝色的眼神遮在碎发下,显得有些阴翳。 情绪不太高的样子。 蒋先生正坐在床边,帮颜湘掖着被子,听见敲门声,转过头来,眯了眯眼睛:“来了。” 周容不进门,站在门口,点了一点头,先问起颜湘:“太太怎么样了?” “发烧。总也退不了。” “要去医院吗?” 蒋荣生说话的声音低了下来:“在家里就能打点滴。但是不太希望让他打,打多了没好处。” “您需要的时候随时可以吩咐我。” 蒋荣生笑了一笑:“你又不是上帝。能让他马上好起来么?算了,不谈这个了,叫你来是谈工作的,早上十点钟那个会,你去帮我开。要点我已经在会议资料旁做好批注,到时候你再开个远程,我旁听,会后总结发一份到我的邮箱。” “好的。” “今天我不去公司,所以再辛苦你,要签的文件你下午送到家里来,我签好你再送回公司。其他没有什么要紧事的话全部延到后天,后天我会正常工作。” “好的。我会在下午四点钟左右,带着文件再次过来一趟。” “好。还有什么疑问?” “没有了,蒋先生。我想我现在浏览一下会议资料比较好,当场沟通,避免信息传达出现错误。” “稍等。”蒋荣生拿起桌子边的ipad,划了两下,发到周容的邮箱去。 “收到了,蒋先生。我现在就看。” “去一楼客厅。我二十分钟之后下去。时间够么?” “足够的。”周容看了一眼床上微微凸起来的身影,略微点头,“祝太太早日康复。” 蒋荣生彬彬有礼道:“谢谢。去吧。” 周容把门轻轻地拉上了。回到一楼客厅,坐在沙发上浏览会议资料。 其实二十分钟足够的,蒋先生列的批注很清晰,他不是那种模棱两可,似是而非的工作风格,做,他就要做到位。 会议资料总体没有什么疑问,只在一些细节上需要再弄清楚上下浮动的空间。 不过二十分钟之后,周容并没有等到蒋先生下楼,而是一群医生忽地进来了,步履匆匆,往主卧的方向去。 周容犹豫了一会,还是跟着医生上楼,站在走廊处,略微听一听,就知道发生什么。 颜湘的情况好像变得更加糟糕了,不仅高烧不退,持续的高温烧得他意识模糊不清,再也没醒过来过,而且还出现了呕吐的情况,这是昨晚没有的。 在刚刚那一个瞬间,早上喝下去的米汤和中药,全部原封不动地吐了出来。连水也喝不下去。眼睛一直紧闭着,呼吸越来越慢。 蒋荣生微笑着,用墨蓝色的目光巡视了一遍意众医生:“这就是你说的没事。” 虽笑着,却拿捏不准他的态度。 墨蓝色的眼眸下,笑意不达眼底。 一时之间没人敢出声。 蒋荣生面色沉了沉,敛下眼眸,大概是深吸了一口气,知道现在骂医生没用,反而弄得人心理压力更大。人一紧张就会出错。 蒋荣生面无表情地退开,指着床上的人,冷冷地:“治。尽你们的能力,治。” “好的好的。蒋先生,我们一定尽力。”医生围了上去,正想把颜湘扶起来一些,被子略微掀开一些,就看到被子底下那一大盘脚链,锁着人的脚踝。 银色的,两个指节粗,盘旋起来的样子,像一条吸魂摄魄的银蛇,几乎把太太的小腿缠绕著,整个画面无比诡异。 饶是主任都愣了一下,更不用说他手底下的小年轻医生,一时间好几道目光悄悄地落在蒋先生本人身上。 治,治什么啊这是,病因不就在这吗?蒋先生不应该心知肚明吗? 那种惊诧又不可置信的目光,还带着微妙的气息,似乎令蒋先生本人很不高兴。 他阴沉着脸,嘴边却在微笑着:“看什么呢?我脸上又没有写着怎么治病。” “没有,没有…”蒋先生的气场很吓人,医生们就不敢再看了,连忙把被子盖了盖,遮住那不该露出来的东西,把注意力放在太太身上,一心想着如何“治标”。 “本”他们是治不了的,这是人家的家事呢。 蒋荣生见医生们忙起来了,他便准备去一楼给周容交代些工作。 无论什么时候,蒋荣生这个人都是不能完全放下工作的。 正好在走廊碰见了周容,两人便到书房去谈。谈了大约半个小时就谈完了,周容也说他该走了,十点钟要开会,在这之前还有助理的工作。 蒋荣生抬了一抬手,让他去了。 再回到主卧,看着医生们在颜湘的病床前忙前忙后。 这时候,时间好像渐渐地倒转或重合,好像来到了几乎两年前,颜湘刚刚堕海的那段时间,也是这样,很多医生守在他面前忙碌着,在床头前,好像隐约站着一个死神,在蠢蠢欲动挥舞着他的镰刀。 为什么总是重蹈覆辙呢? 蒋荣生难得地有些迷惑。 他自己重蹈母亲的覆辙这件事,他已经渐渐不得不承认了。 只是为什么他跟颜湘之间,也是这样呢? 他并不想真正伤害他。 甚至想让他一直无忧无虑。颜湘喜欢做什么都可以。游戏卡带,画画,做雕塑,想要钱,想要权势,想要所有,他全部会支持。 就算他什么都不想干,只想每天在家里吃喝玩乐,那也是再好不过了。 蒋荣生觉得颜湘太娇气了,太天真了,就应该过上那样富太太的生活,什么都不用做,喜欢就涂两笔画,他会把他所有的画都捧成天价艺术品。 颜湘只需要高高兴兴地呆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偶尔的出门就是陪他出差。 其他事情他都会解决。他心甘情愿地养着他。 可是要有来有往才可以,颜湘也应该给他一些优待,让他也高兴一下,这难道有什么错吗? 想到这,蒋荣生又觉得颜湘是个小气鬼,娇气鬼。 没打他没骂他没虐待他,只是用银链锁了一天他就不愿意了,要死要活的,这样的人养着真费劲。 真费劲。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 蒋荣生问医生:“他怎么样了。” 医生说:“好很多了。应该是能吃得下东西的。” “嗯。” 医生面色犹豫着,又有话要说。 蒋荣生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似乎知道医生在想什么,他笑了一笑,对医生说:“你只管治病。别的事情不要越界。” 医生一下子闭上了嘴巴,只略微点头,知道这是包含着清淡意味的警告。 只是明显的“警告”这种情绪出现在蒋先生本人身上,已经够强烈的了。平时蒋先生是不会轻易表露自己情绪的,像一个完全封闭又无可挑剔的躯体。 医生们不敢再多嘴了,收拾东西,迅速离开主卧,房间里恢复了安静,只剩下床上一直昏沉着的颜湘,和蒋荣生。 外面竟已不知不觉到了日落时分,昏暗的天空落了下来,如同一团阴翳的棉被包裹住了整个世界,一切都灰蒙蒙地。 蒋荣生站在床边,看着闭上眼睛睡得无知无觉的颜湘,蹲在床边,牵着他的手,亲了一下。又一下。 发烧了,脸颊热热的,像在吃会发烫的冰淇凌,倒是很新奇的体验。 “多多。”蒋荣生轻声叫着。 “快点好起来,好不好。” “总是生病。” 很难伺候。养你总是要花费很多心血。 还养不好。 真费劲。 可是从没想过要放弃这件事。 在颜湘陷入不可逆昏迷的时候,都没想过。 后来上天大概是仁慈的,赐予他一个无与伦比的奇迹。 蒋荣生再强大,再理智,终究只是个凡人,对此感恩戴德都来不及,怎么会舍得把奇迹拱手让出去。 “你好起来,我就答应你一个条件,好不好?想要什么都可以。” 这句话金口玉言,北城多少人求了一辈子都求不来,颜湘听了却没有什么反应,依旧盖着被子,沉沉地昏睡着,浑然不在乎。 颜湘似乎陷入了一个冗长的梦境,又好像被推进了火葬场的炉子里一样,反复烧着,热得他很难受。 意识昏沉之际,耳边不断有人在说话。 似乎是蒋先生的声音。低沉,轻轻地说着些什么。颜湘从来也没有听得清,只想睡觉。 但是他还是一直在说。 奇怪,他怎么变得这么多话了呢?明明平时一副自闭高冷的样子,很少说这么多话的。 颜湘只要用力睁开了眼睛,迷迷糊糊地,视线里出现了蒋先生的脸,凑得很近,放大了无数倍,与之而来的,是同时放大了数倍的美貌冲击力,那双墨蓝色的眼睛第一次离得这么近,很蓝,似乎能看得清眼底的细细的线,如同瓷片底部火烧开的浅痕。 颜湘呆了两秒钟,接着他听见蒋先生说,他想要什么都答应他。 “…你,你给我解开链子。”颜湘听见自己这样说,嗓子烧得难受,说话的时候迷迷糊糊地。 但是姓蒋的好像听清楚了。 他安静地看着颜湘。 低头亲了一下颜湘的眼皮。 “你真的想这样吗?” 颜湘说:“…嗯。总是我不想被锁链锁着,走路的时候总是会响,那个声音很吵。” “好,我知道了。” 蒋荣生摸着颜湘薄薄的眼皮。 “你,你同意了?”颜湘有些不敢置信,他怀疑是自己脑子烧糊涂了,会不会幻听。 蒋荣生看着颜湘那个不敢相信的样子,圆乎乎的眼睛瞪着他,是很让人心软的一张脸。 “同意了。不骗你。” 像梦一样。 怎么会有这么美好的梦。 颜湘犹豫着,从被窝里伸出手,扯着蒋荣生的,“那我们…拉钩。说谎的人要吞一千根针。” 蒋荣生低头看着颜湘傻乎乎的举动,随后还是把自己的手递过去,跟颜湘纤细的小尾指勾在一起,扣紧。 “拉钩。说谎的人要吞一千根针。” 蒋荣生拉着颜湘的手晃了晃,随后,亲了亲颜湘的手背。唇轻轻地磨蹭着。 颜湘不敢相信这么顺利,躲在被子里,又问:“那什么时候给我解开?…不会是等我死了吧?” 蒋荣生黏黏乎乎地顺着颜湘的手背往上亲,一直亲到手腕。 他的唇很凉,颜湘还有轻微地发烧,全身都微微发烫,触碰在一起的时候,冰得颜湘微微颤抖瑟缩着。也许是因为等着蒋荣生的答案。颜湘有些紧张。 “明天,好不好?等医生给你的身体做个检查,然后我就给你解开。” 这个确定的答案让颜湘松了一口气,他抽回手,躲在被子里:“那说好了,明天给我解开,你不要又骗我。” “嗯。” “那,那今天我想自己睡。” “这个不可以,多多。” “为什么?” 蒋荣生镇静地解释道:“你还在生病,需要我的照顾。发烧会把人烧成脑膜炎的,你想变成傻子吗。” “我已经好了,你看,我很精神。” 他踢了踢脚,链子发出晃荡晃荡的响声。 那种声音让颜湘的脸苍白了一瞬。不过一想到明天就能解开,他又轻微地高兴起来。 蒋荣生熄了铜花落地灯,也躺回床上,连人带着被子一块抱住颜湘:“好不好是医生说了算,好了我们现在快睡觉,明天睁开眼睛就可以解开链子了,高兴吗?” 颜湘一向挺坦诚,就算面对着讨厌的人也好。“高兴。” “高兴就好。睡觉吧。晚安。” “…嗯。” 蒋荣生又亲亲颜湘的耳朵,睡觉了也要拉他的手,牵在一块睡觉。 月光从雕花窗照进来,落在室内,一地银辉。 - 第二天早上一醒过来,就感觉天气忽地变冷了。 如同一夜之间交了秋一般,窗外的树渐渐地染了黄,稀疏起来,凄凉地落到地面去。 明明是早晨,太阳也暗暗地,透过雕花窗落到房里来,铺在被面上,整铺床都笼罩着晦涩的阴郁。 不过这并不能影响颜湘的心情,他知道今天早上链子就会解开,很快活地醒过来,像只期待出门的小狗一样摇尾巴,看着床边的人。 幼稚的麋鹿一般圆大双眼,只看着人,不说话。嘴角却已压抑不住情绪。 蒋先生是早已经醒了的,坐在床边看着他,在他手里的,是自己的身份证,银行卡,护照和签证,一沓一沓地,像摊开的扑克牌一样。 那是颜湘一直被蒋荣生扣着而很想找到的东西,此刻正晃悠在眼前。 颜湘的眼睛不由自主跟着蒋荣生手腕动作来回转动。 “想要?” 颜湘点了一点头:“那本来就是我的东西。” “这样。”蒋荣生笑了。 颜湘警惕起来,担心蒋荣生又要使什么坏。他不可能这么好心,肯定又要跟他谈条件。 他静静地不说话,等着姓蒋的动作。 结果蒋荣生从被子里掏出颜湘的手,摊开,把那一打东西交到颜湘手里,屈起他的手指,让他拿好。 “还给你。” “!!!” “不会是假的吧。”颜湘被骗怕了,反复确认,又打开护照,的确跟自己的几次出境记录一样,对光,窗外的阳光昏昏沉沉,看不出是真是假。 蒋荣生似乎被他可爱到,笑起来,摸摸颜湘的头:“是真的,宝宝。我没有骗你。” 说着,他又拿出一把钥匙,解开了颜湘脚腕上的锁链。 只是轻微的“喀嚓”一声,锁扣就开了,颜湘动了动,脚上感觉轻了很多,之前在旧金山海边割伤的脚心也痊愈了。 床上铺着那一大团长长的锁链,没有再随着颜湘的动作有声音,像一团陈腐的褪下来的蛇衣,冷冷地反射着窗外的光芒。 “高兴吗,多多。” 颜湘拿着手里的所有证件,很满足地眯了眯眼睛,心想这下可以自由出去找哥哥了。他说:“高兴。” “高兴要说什么。” 颜湘呆了一瞬:“说什么?” “要说谢谢我。” “你强词夺理,这本来就是你应该做的。” “是吗?”蒋荣生坐到颜湘身边,高大的阴影笼罩着颜湘,慢慢地解释道,“我认为人与人之间相处,没有应该做的和不应该做的,只有跟随对方的想法,做让对方高兴的事情,是不是?适当付出了一些,就会想要期待收到回报,比如说我退让了,解开了链子,就会期待你说谢谢。” 颜湘脑袋本来就不太清楚,被蒋荣生洗脑般地一说,有些犹豫。 但是好像还是有什么不太对的样子,他躲着蒋荣生,没说话,似乎在思考。 蒋荣生很耐心的样子:“没关系。我慢慢教,教多了,多多就学会了。” “那你现在要让我做一些高兴的事情,好不好?” 颜湘有点不太好的预感:“…什么。我现在还在发烧呢,你,你不能做那种事。” 蒋荣生勾着唇笑:“不是。” “那是什么。” 蒋荣生只笑着,没有给他答案。 很快,卧室里进了四五个医生,先是给房间消毒,然后固定好颜湘的手和小腿,不让他乱动。 蒋荣生在一旁安静地按着。 然后医生就割开颜湘的小腿,像做心脏搭桥手术一样,给颜湘的身体里打了一个芯片。定位作用的。 全程没有打麻醉。 血流了满床。 蒋荣生搂着一直发抖不停的颜湘,用宽大的手掌抚去颜湘额头的冷汗。 大概是很痛的,因为没有打麻醉。 颜湘皮肤薄,又娇气得很,怕疼,估计是吓坏了。现在还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眼泪大滴大滴地滚下来,眼睛惶恐地睁着。 蒋荣生轻轻地安慰着他,面上没有任何波澜,保持着如常的平静和冷淡。 打进颜湘身体里的那枚芯片,同时也像一枚小小的种子,埋入蒋荣生的心脏当中,无比肥沃的土壤,水源湿润充足,于是种子迅速地破开外衣,抽芽,蓬勃向上的地生长着。 那条被取下来的银色锁链盘在床上,像蛇,也变成了一条真正的毒蛇,往蒋荣生的骨血里死命地钻,紧紧地缠绕着扎根,直到变成他血肉刻骨铭心的一部分。 疯狂的占有欲得到极大的满足。 而且他没给颜湘打麻醉。 只是希望颜湘知道,每一次他想走的时候,脑海中都能回忆起今天的疼痛。 他走不掉。 不仅走不掉,每一次被抓回来的时候,都会饮下如今天这样如同附骨之疽的痛苦。 颜湘已经回忆起了所有,他不再需要隐藏自己的另一面。 颜湘应该也从来没忘记,他不仅会给糖果,最擅长的,还是挥鞭子。 这是他得心应手的本事。 蒋荣生抱着颜湘,亲着他,耐心地解释给他听,刚刚给他身体里打了什么东西。 他光明正大地,一点都不藏。 还问颜湘,喜欢吃红丝绒蛋糕吗?甜甜的,刚烤出来的,应该会比外面的还好要吃。 样子也很漂亮,红色的,是那种娇艳欲滴的熟红。起码比满床干涸发紫的血迹要漂亮得多。 “宝宝,拿一块给你好不好。” “好吃再叫他们做,以后你画画累了,下午茶就有新蛋糕吃了。好不好?” 第85章 颜湘在床上趴了好几天。身体深处的疼痛是旷日持久,就算晚上睡觉,也还是会梦见冰冷的手术刀划开他的小腿,然后有一条银色的毒蛇钻了进去,啃噬着他的血肉,要把他的骨头都拆掉。 颜湘疼得缩起了腿,他捂着嘴巴不敢发出声音。怕身边的男人会听见。 如果他发现自己又被疼醒了,一定会说笑着看他,说来做|爱吧多多,做了就不痛了。 这几天总是这样。 锁链是解开了,可是却打上了更深刻的烙印,还被莫名其妙上了好几天。 颜湘既痛苦又困惑,可怜巴巴地躲在被子里,蜷缩成一团,望着窗外的月光,捂着嘴巴无声地流眼泪,泪水沿着脸颊落下来,流进指缝里,偶尔会沾到嘴唇,既哭又涩,深色的枕头巾被打湿了一大片。 于是他知道,那条缠着的脚链是一辈子都不会解开了。 可是他窝囊,打不过,骂不过。还有挂念的人,暂时还不想去死。 “多多。”男人好像醒了,侧躺着起身,从背后拢住颜湘的肩膀,摸到泪湿的痕迹。 “哭了?” 蒋荣生轻声问。 “不做,不做。”颜湘很没用地护着自己的睡裤。 “不做。你身体受不了。”蒋荣生亲亲颜湘,“伤口是不是有点痒?在愈合了。” 颜湘揉揉眼睛,麻木又敷衍地说:“我不知道。” “我看看。” 蒋荣生起身,卷起颜湘的裤腿,在左腿后面,有一道笔直的伤口,新肉已经长出来了,浅浅的粉色,只是很薄,看起来一戳就会破。 颜湘不敢动,他的小腿放在男人身上很危险的地方,感觉有东西戳着他。颜湘生怕惹到他,待会就不止要看腿,还要看别的地方了。 幸好蒋荣生只是看了一会,就放下了裤腿,帮颜湘盖好被子,把双腿都遮住。 又去床头抽几张纸巾,擦干净颜湘的眼泪,给他喂了点温水,亲亲他湿润的嘴唇。 伺候完了,才陪着颜湘并排躺下。 “自己在家伤口痒了也不许抠,知道吗?” 颜湘不出声。 “回答呢?” 颜湘闷闷地说:“知道。” 蒋荣生摸着颜湘的脑袋:“乖乖地。什么事情都不会有。” 颜湘心里感觉很悲哀。他安静了一会,拉下了被子,露出鼻子和嘴巴,转过头,看着蒋荣生。 月光从窗外落进来,照在颜湘的脸上,显得他有点苍白软弱,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嗯?怎么了宝宝。” 蒋荣生的声音低沉又温柔。 “我,我想出门。”颜湘小声地说。 蒋荣生倒是不意外的样子,捧着颜湘的脸,又亲亲他,嘴唇磨蹭着颜湘的皮肤,嗓音有点含糊,“宝宝想去哪里呢?” 颜湘对蒋荣生时不时的亲吻触摸已经脱敏了,他跟只温顺的兔子一样被捧着亲,不挣扎,说:“不知道。就只是想出门。” 亲了一会之后,蒋荣生才放开他,安静地看着颜湘:“你出门之后,还回来吗?” 颜湘垂着眼睛说:“…回。” “真的吗?” “嗯…。真的。” 蒋荣生笑了起来,拧拧颜湘的脸颊:“回来就好。我同意了,你去吧,要司机就随便跟我说,我来安排。太阳下山之前回来,能做到吗?” “可以。” “不骗我?” 颜湘的心抖了一下,对上那双墨蓝色的眼睛,摇了摇头:“不骗你。” “骗我也没有关系的,我不是天真的多多,不会轻易抱有期待,也就不会被骗。你出门了,可是你母亲的骨灰还扣在我的手里,我也可以随时找到你,你会乖乖地按照我规定的时间回家,不会让我生气,对不对。” 语气无比温柔,甚至还在笑着。但是每一个字都是警告威胁。 颜湘听得懂。 他闭上了眼睛,忍了忍,很久以后,才微不可闻地:“…嗯。” 蒋荣生折起唇角,满意地笑了笑,把颜湘拉到怀里,给予夸奖和鼓励:“乖宝宝。快睡觉吧,抱着你就不会害怕了。” 颜湘就那样被麻木地抱着。眼睛呆呆地望着雕花窗。 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身后一直是那股安全又熟悉的味道。 可是就算睡着了,在梦里,脚后的伤口还是一直不舒服。 左腿处的伤口明明已经长出了新肉,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却感觉那道伤口永远也不会愈合了。 正在慢慢地腐烂,扩延,侵蚀整条腿,到肚皮,到爬上心脏。 颜湘梦见那道长长的疤,已经不是伤口,是一条对着他敲骨吸髓,如影随影的蛇。快要把他的心脏绞得窒息。 蒋荣生知道颜湘睡得不太安稳,他用力地抱紧了颜湘,像哄小孩子那样抚|摸着颜湘的肚皮和腰侧,耐心地揉着他。 慢慢地颜湘就不动了。呼吸变得缓慢了一些。 他因为那条蛇而做噩梦,可是又因为男人的安抚而平静下来。 蒋荣生也就一直抱着他没有松开,一整夜都是清醒的。 这一夜仿佛是个小小的缩影,很像彼此折磨又一直纠缠不分开的关系。谁都不好过,可是如果真的放开了,又会更难过。只能这样一直混乱又畸形地互相折磨下去。 第二天起来的时候天晴了,颜湘跟蒋荣生一起出门。 蒋荣生帮颜湘穿好外套,身边有一个小包,像担心小孩子春游又不适应的家长一样,书包里面放了好多东西,手机是一定要带的,苹果电池简直鸡肋,又塞了个满格电的充电宝,水壶,湿纸巾,抽纸,雨伞,还塞了一些现金。 又怕太重累着颜湘,反复纠结了一下,换了个轻一点的水杯放进书包里。 在颜湘换鞋的时候,蒋荣生见缝插针地叮嘱颜湘下雨了一定要撑伞,不要就戴个外套帽子就在街上走。 又叮嘱了些别的东西。真是来来回回掰开了揉碎了教,事无巨细,条条的细枝末节都要说到位。难得见蒋荣生说这么多话的。 出门之前,蒋荣生反复确认:“多多,会按时回家的吧。” 颜湘穿好鞋子,点头。 蒋荣生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摸摸颜湘的头,说:“要不你还是跟我上班去吧,也算出门了。可以特例允许你带游戏机去玩,累了就休息,不会让别人看见你,嗯?晚上下班了带你去吃好吃的越南菜,好不好。” 可惜游戏机也没能打动颜湘,他很坚决,摇摇头:“我要自己出去。你答应过我的。” 蒋荣生无奈:“好。那有事情一定要给我打电话,知道吗?” “知道了,你今天怎么这么唠叨。”颜湘拿起书包,难得胆大包天地嫌弃蒋先生,“我又不是小朋友了,你不用这么担心。比我妈妈还能叨叨叨叨叨叨,一大早地,很困啊。好烦。” “你也知道我担心。”蒋荣生搂着颜湘的肩膀一起出门,上车,坐后排行政椅去。 在车上,蒋荣生又不厌其烦地,反复叮嘱了颜湘自己出门要注意的事情,也确认颜湘都听进去,半天以后,才叹了一口气。 颜湘其实左耳偷偷戴着蓝牙无线耳机。 不过他戴了外套的帽子,扣低帽子边缘,假装很困的样子,应该没被蒋先生发现。 他就边听,边哼哼应付着回答,心里想着待会要做的事。 直到蒋荣生问:“你要在哪里下车?” 颜湘说:“前面地铁站放下我就行。” 蒋荣生让人开到离地铁站最近的地方,放下颜湘。 车门开了,颜湘下车,正打算走的时候,车窗降了下来,颜湘感觉身后的男人扯住了他的帽子,迫使他回头。 颜湘没办法,只能停住脚步,回望身后的男人:“…又怎…” 猝不及防被亲了。 颜湘瞪大了眼睛,因为帽子和抽绳都被拉在人家手里,像扯着小狗的项圈一样挣扎不开。 嘴唇上的触感凉凉的,可是很软,正在暧昧地吮着嘴唇,技巧,耐心,力度全部都恰到好处,让颜湘既没有忘记周围感觉到无比害羞和紧张,又无法忽略唇舌处传来的交缠触感。 颜湘整个人耳朵都炸红了。 现在正是上班早高峰时间,地铁站附近的路来来往往全部都是人,就看到一辆豪车窗户前,有一个卷毛,背影看上去温和又可爱的青年,正在被人往车窗里按着,好像在亲亲。 豪车里坐着的大佬看不清脸,只能从盖住青年侧脸的一双手,一看就是男人的手,骨骼分明,修长有力,指节轻微屈起,充满占有欲地盖住青年的侧脸,若隐若现地,有种神秘,性感又强大的气息。 在男人微微露出来的左手无名指处,有一枚银色的戒指,在秋天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那个小青年垂在身体上的无名指,也有这样一枚戒指,一模一样的。 路人揉揉眼睛,看得脸红心跳,仿佛乱入恋爱耽美漫画现场。 蒋荣生亲了好久,才舍得放开颜湘,用拇指擦擦颜湘的嘴唇,低头亲了一下,又一下。 “有事记得打我电话,知道了吗。最重要的是,要按时回家。” 颜湘推开他,胡乱地用手背擦擦嘴唇。 “要记得想我。” 颜湘整个脸都是绯红的,瞪着蒋荣生,又因为刚刚被亲得流眼泪,眼睛蒙上一层薄薄的雾水,看起来没什么攻击力,反而显得很软和,他慢慢地说:“想你去死。” 蒋荣生笑了起来,再次低头,咬了一下颜湘的嘴唇。 这下没有留着力气,快要把颜湘的嘴唇咬破了。 又厮磨了好一会,最终才放开颜湘:“好舍不得你。好担心你。” 颜湘可不认为那是出于爱。而是出于一种扭曲的对所有物的掌控欲。 蒋荣生捏捏颜湘左手无名指的指节,帮他整理好了帽子,拍拍颜湘的脸蛋,低声说:“去吧,宝宝。” 颜湘头也不回地走了。 蒋荣生按起了车窗。车窗装了黑色的纸膜,拉上去的时候,车内重新一片阴郁的暗沉。 前面的司机和周容全程把自己当透明人,从头到尾不敢说话不敢抬头。 蒋荣生交叠着修长的双腿,指节在细腻的皮质座椅把手上,轻轻地叩了叩,发出轻微的响声。 他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包烟,往下敲了敲,一根细长的香烟弹了出来。 蒋荣生本来想找打火机,可是当推开砂轮,即将点燃一丛幽蓝色的火焰的时候,蒋荣生又松开了手指,把打火机放了回去。 他低着头,似乎思考了一会,指尖捏着那支雪白色的烟,反复把玩揉|捻。 最终还是没有点燃那根香烟。 蒋荣生整理了一下袖口,微侧着头,气场压抑内敛。 “走吧。” 惜字如金。 语气重新变得低沉冷漠。 - 颜湘一开始先是去找了殡仪馆,问那里的保安室有没有两年前的监控。得到的答案是没有,早就清理光了。 颜湘也有所心里准备的,他在墓园里呆呆地站了一会,然后去妈妈的墓前坐了一会,说说话,过了大约两个多小时才舍得走。 接着,颜湘去了那个废弃的工厂,去了医院,甚至还去了他跳海的那片悬崖边。海水敲打着底下的礁石,发出巨大的响声。 哥哥,你在哪里呢。 我怎么样才能找到你呢。 最后,颜湘回到了小时候他住的地方。 他是在那里遇见哥哥的。 经过了这么多年,那里早就不再是富人区了,一排一排的别墅也全部都荒废了。凭借着记忆,颜湘找到了小时候路过的那面月季花墙。 这栋还是没有拆掉的,外面有一道高高的围墙,围墙上依旧爬着像月季花的花茎,密密麻麻地,像老人脸上陈年的皱纹。 月季花全部都枯萎了,成了一大片焦煤色,蔫巴巴地垂了下来。 底下落了好多花瓣,褐色的,已经腐烂的样子,花瓣边缘好像被火烧过,卷起来,蜷缩成一团的样子。 颜湘蹲下,用手指摸了摸地上的落花。心里不知怎么地有些难过。 他托着脑袋看了好一会,忽地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 颜湘以为是路过的人,没有在意,也没有回头。 “多多。” 颜湘顿住了。 这个世界上很少人会这么叫他,这是个很亲昵的人才会知道的特殊的名字。 不是蒋先生的声音,而且他正在遥远的蒋氏大楼上班。 不是爸爸,不是妈妈。 “多多。” 身后的人再叫了一声。 颜湘其实已经知道了是谁在叫他。 一边不敢相信着,一边眼里瞬间涌满了泪水,他抬头看着满墙枯萎的月季花,不敢回头。 “…多多。” 颜湘还是不敢回头。怕是做梦,回头,梦就醒了。 第86章 在很小的时候电视上会播一些韩剧。小小个的颜湘会坐在电视剧前面看。 死而复生是电视剧里很经常出现的桥段,于是颜湘就很爱看。 他那个时候很小,常常对电视上的东西信以为真,放学了走在马路上,也会天真地幻想着会出现电视剧里的镜头。 哥哥正在某一个地方看着他,或者会在下一个转角出现,他一定能马上就认出哥哥,因为他们常常在一起玩,朝夕相伴,有时候躺在床上,不必睁着眼睛,就知道是哥哥来陪自己睡觉了。他们彼此的气息太过于熟悉。 但是生活始终不是电视剧,哥哥也从没出现过。 路上的人群来来往往,熙熙攘攘,汽车呼啸而过,刮起的尘土扑在颜湘的脸上,提醒着他,他所身处的是残酷无比的现实世界。 人死不能复生,是这个世界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后来颜湘渐渐地大了,不再傻乎乎地想象那些不切实际的桥段,不再抱有幻想和期待。 想起哥哥,余下的只有愧疚,伤痛和怀念。 但是命运怎么这么喜欢开玩笑呢?他好不容易接受了一切,相信着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他一个人了,在这一刻,身后忽然又传来哥哥的声音。 颜湘恍恍惚惚地回头,心跳快得他差点想把整颗心吐出来,耳朵传来漫长又尖锐的耳鸣声。 他好害怕一回头,人就不见了。 他做过无数次这样的梦。梦见的时候很幸福,无比真实,但是当哥哥的身影一消失,瞬间就会醒过来,像从高楼坠下那样,整个人有种粉身碎骨一般的疼痛,要缓很久很久才能恢复过来。 “多多。”哥哥扶住了颜湘的肩膀。 颜湘感觉整颗心像被捞上岸的鱼一样,甩着尾巴弹了两下,然后就不会动了。 他迟钝地抬起头,望向面前的人。那人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正专注地看着他。 那双眼睛里,洋溢着小时候的温暖神采。放在他肩膀上的手掌温暖而沉重,颜湘能够感受到对方手掌掌心的温度。 颜湘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但是因为鼻子酸涩,一口心酸的情绪卡在喉间,说不出一个字,他只能“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哭得很狼狈,眼泪全部涌了下来。 这是一条小巷子,傍晚昏暗的阳光斜斜地落进来,照在地上。附近一个人也没有,只有颜湘的哭声在低低的空气中回荡。 他一点都没克制,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哽咽,一直哭一直哭,好像要把这么多年心里藏住的所有思念,以及不敢置信的情绪全部都在这一个傍晚倾泻出来。 夕阳慢慢地移,直到隐入巷子的墙角跟,天渐渐地暗了下来了。 颜湘揉了揉眼睛,说话的声音很轻,怕惊醒了什么似的,“…是,是你吗?” “多多认不出我了吗?” 喻安然没有摘下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可是隐约能看得出来,五官确实跟蒋先生很像,只是他的更温润柔和一些,像润物细无声的雨,不像另外一张脸,扑面而来的就是摄人心魄的凌厉攻击性美貌。 声音也有点陌生,但是那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当时分开的时候,他们还是小孩子呢。 颜湘呆了一会,忍不住牵着哥哥的手,一会之后,又双手握着,能感觉到那双手带着常人的体温,微微温热,手上还有一层厚厚的茧。 颜湘握着不松开,平静了一会,问:“为什么会这样,哥,可是我明明记得,你被,对准了太阳穴,这也能活着吗?还是我又生病了,现在一切都是假的…” 喻安然回握住颜湘的手,解释:“多多,当时的场景太混乱,你被吓到了,举枪自尽的…是我的父母,不是我。” 颜湘愣了片刻,皱着眉拼命回想起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是什么也想不起了,只记得他跟哥哥从那个黑色的屋子里跑出来,有很多人在他们身后追着,身边重重叠叠的是高高的稻草,穿过去的时候会发出沙沙沙的声音,然后就听到了一声枪响。哥哥倒了下去,全身都是红色的血。他记得当时自己被吓到不会说话了,全身在发抖,什么也做不到。 后来…后来的事情他真的记不起来了。 从那件事发生之后,他就接受了长期的心理治疗,也许是那些治疗把他的记忆都洗掉了。 他一点也回想不起来哥哥的父母是怎么死的,当时又发生了什么。 当他想问的时候,抬头看了一眼哥哥的眼睛,又把那些话都咽了下去。 哥哥的眼睛是像永夜般的寂静,此刻写满了哀伤的情绪,颜湘就是想问,也觉得并不合适。 当时的事故的确太恐怖了,从来没有人能真正走出来,每一次提起都是一次抠开伤疤的过程。没有必要。 只要珍惜当下就好了。 颜湘又问:“哥,为什么这么久你没有来找过我?我,我一直很想你,虽然我们家都破产了,但是我不会叫你养的,只是觉得互相扶持着,可能日子会比较好过一点…。这么多年你都是怎么生活的?过得好吗?” 喻安然摇了摇头,“并不好。其他的…多多,我有很多事情暂时不能告诉你,对不起。” 颜湘听了感觉很难过,心里闷闷地,不是因为喻安然的隐瞒,而是因为他那句过得不好。 刚刚握着哥哥的手就知道了,他手上有一层烂熟的茧子,没有经过长期的劳动,是不会长出这样深层的手茧的。这是他经年苦累的证明。 颜湘忽地说:“我有钱,哥,你要吗?” 颜湘已经不像小时候那样好意思,嗲嗲地叫哥哥,对他的依赖和感情却全部都是在的,他恨不得把自己的所有东西全部给他。 喻安然笑了起来,两只手捧着颜湘的脸颊晃了晃:“我不要。你呢,多多,你过得好吗?” 喻安然稍微打量着颜湘,颜湘今天出门穿的衣服全部都是蒋荣生让人给他做的,没有高调的logo,可是从衣服整体版型到细节袖口处,是可见的剪裁良好,质感精良,浑身上下干干净净,斯斯文文地站在那儿。 脚上踩着一双深色的马丁靴,靴面光洁,鞋带也绑得很整齐,背上背着一个深蓝色的皮革书包。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得体的,叫人一看就知道是被养得很好。 不是被“包|养”的那种浅浮,油光滑面的精致感。 单纯是收拾得很干净,纯真,清秀,眉宇间透着一股不谙世事的温顺和乖巧,看着看着,甚至有点软弱胆怯。 颜湘忽地心虚起来。 他知道他看起来肯定过得很体面。 可是这份体面来自于谁,左小腿的皮肤深处又钉着什么东西,他却是不能说的。 那仿佛成为一种屈辱。他根本不敢让喻安然知道自己堕落成什么样子。哥哥一定会失望地看着他。 于是关于蒋荣生的一切,就成为颜湘要保持警惕的污点,耻辱史,这是一个阴暗的秘密。 他必须要瞒着喻安然。 在这一个瞬间,颜湘也理解了刚刚哥哥的那一句“有很多事情不能告诉你”。 时间终究是过去了很多年,虽然感情还在,但是各自在各自的生活里沉沉浮浮,有了新的际遇也是再正常不过事情的。 颜湘只能点点头,模糊地回答喻安然:“我过得…还可以。” 喻安然又摸颜湘的肩膀,像小时候那样:“是吗?那我就放心了。” “…哥。” “怎么了多多?” “你想去一个新的…地方吗?跟我一起。” 喻安然顿了片刻,没有一下子说去或者不去,只是问:“怎么了?” “你想吗?…。” 颜湘问。像个执拗的小孩那样,脸上出现隐隐崩溃的神情。 他在心里求喻安然别问他为什么。那些肮脏又混乱的事情,他不知道该怎么讲。 如果喻安然同意,那就太好了,他会想办法弄掉腿上那个东西的,锯掉也没关系,反正画画又不需要腿。 如果喻安然不同意…那他也不走。一直忍着,一直忍着,直到蒋荣生不再对他抱有宠物般占有欲的那一天。自由的话,会搬到哥哥家附近,守着哥哥,就这样度过下半辈子。别的他什么也不奢求了。 可是喻安然只是问:“到底怎么了多多?你现在…要躲着谁吗?” 这句话像一根细细的针扎入颜湘的皮肤里,让他感觉到微微的刺痛。他正想着怎么解释,口袋里的手机却忽地震动起来,发出一阵嗡嗡声,让颜湘的大腿有点发麻。 会给他打电话的只有一个人。都不用把手机从口袋里拿出来,他就能知道是谁的来电。 颜湘现在不想听电话。 可是那台电话却很执著地,一直响一直响,很有脾气,也很执着,好像不看他一眼,他就一直会找存在感,誓不罢休一样。 颜湘只好止住了跟喻安然的谈话,从口袋里拿出手机,低头看了一眼。 没有备注,长长的数字已经太过于熟悉,一看就知道是某个人的来电。 颜湘默默看了一会,然后按音量键,头一次胆大包天地,把某个人的来电掐掉了。 手机无声地响着,又响了一会,最终主屏幕上出现了一个未接来电。 红红的,很刺眼。 几秒钟之后,弹出一条新信息:【什么时候回家?给你带了榛子可可国王饼。】 颜湘面无表情地,伸出手指往左一抹,点击一下屏幕,把那条信删掉了。 然后把手机按熄屏,放进兜里。再想说什么,心却不安起来。 他问喻安然:“哥,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当然可以啊,多多,我回来了就不会再走了。” 颜湘听了这话,被一种酸胀的情绪充斥着心脏,他知道那种情绪名为幸福。 可是又很不安。怕这种幸福马上就会消失。那通突如其来的电话仿佛拉响的警报一样。 颜湘知道今天太仓促了,不适宜说一起离开的事情。一定要想好再说。 颜湘偷偷地叹了一口气,问:“哥,我能抱一下你吗?一下就好了。” 喻安然揉揉颜湘的肩膀,然后俯身,把颜湘抱进了怀里,拍了拍他的肩膀。 颜湘闻着哥哥的浅淡气味,怀抱跟所有人都不一样,有种微妙的时光穿梭的感觉,抱着他,好像就回到了小时候。 颜湘不知道怎么地有点想哭。 但是他今天哭太多了,一定要忍着,哭肿了眼睛回家,又有人要问来问去的。 两个人抱了一会,放开了。颜湘说他要回家了,喻安然送他去地铁站,在站台那,两个人交换了电话号码。 颜湘说下次要跟哥哥说一些事情,喻安然说好,随时可以再见面。 颜湘点点头,小心翼翼地存好喻安然的电话,却不敢备注名字。 同时还乱打了好几个号码存着。 做这么多,是因为蒋荣生会时不时翻他手机。 而且会当着他的面翻。 从微|信的聊天记录,黑名单,到微|博浏览记录,关注,还有浏览器浏览记录,搜索记录,购物软件,游戏app的游戏记录,游戏里面的对话记录,相册,回收站,全部都会翻个遍。有一点让他不高兴的,当天晚上颜湘的下场都不会很好。 他在那个男人面前向来没有隐私的。 以前无所谓,没有在乎的事情。在他面前,再丢脸再下贱的事情都发生过了,还有什么尊严可言呢。 现在却不一样了。 身后的隧道传来一盏黄色的灯光,接着“轰隆轰隆”的声音呼啸而过,是地铁进站了。 颜湘很舍不得他哥,但是一想到随时可以再见面,心里又雀跃了一些,开始有了下一次再见面的盼望。 人有盼头的时候总是过得很幸福的。 颜湘最后再握了握哥哥的手,哥哥也像小时候一样握着他的肩膀,最后玻璃门开,不得不上车了,颜湘依依不舍地放开手,上了地铁,地铁铃声发出“叮咚,叮咚”的声音,玻璃门关上了。 两个人隔着玻璃门对视,喻安然对他招招手,用唇语说,“拜拜”,颜湘心头微动,也想抬手说再见。 结果地铁下一秒钟就飞速往前行驶着,哥哥的身影瞬间模糊成一团,被甩在了后面,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到自己说拜拜。 颜湘盯着黑色窗子里的自己,叹了一口气。 转了两次线才回到家,夜幕已经完全降临了,电话没有再响过。 可能某个人已经有了别的方式知道,他正在一点一点地靠近着这座宅子。夜色降临,被圈主的狗正在慢慢回笼。 回到蒋宅,走廊上已经点起了灯,一楼的长桌上,刚好摆好了晚餐。好像颜湘一回到家,洗个手,立刻就可以吃饭了。 时间掐得分秒不差。 而颜湘,和餐桌主位前那个微笑着看着他的男人,彼此都心知肚明,时机为什么能掐得这么准。 “放下书包,去洗个手,来吃饭。” 颜湘照做了,默默地去厨房洗干净手,擦干,然后坐到餐桌前,拿起筷子,准备吃饭。 今天蒋宅家的厨师做饭水准一如既往地高超,今天吃中式家常菜,桌子上摆了四五道菜,中间一道汤,边缘围着酱牛肉,蝴蝶鲈鱼,清炒时蔬,芥末虾球。 汤摆在正中间,是给颜湘补身体用的,阿胶红枣乌鸡汤,上好的新鲜乌鸡切块,放入姜片腌制去腥,砂锅烧熟顿开水,把乌鸡块放进砂锅里,加入红枣,龙眼,人参,把药材和鸡肉炖得酥软,再开锅,落入阿胶片,继续炖煮。 汤熬了许久,药材和乌鸡的精华全部在那一口汤里了,补血益气,很有用的。 汤本身是不太好看的,乌鸡和药材混在一起,乌黑的一大锅,不知道是汤还是中药,颜湘看都不看。 他跟小孩儿一样,最喜欢桌子上的芥末虾球,尤其喜欢吃到蛋黄酱。 别人肯定要说颜湘不识货了。 蒋荣生也由着他,先夹了一块芥末虾球放进颜湘的碗里,看着他吃下去了,才问:“今天去哪了宝宝。” 颜湘安静地吃着芥末虾球呢,抬眼看蒋荣生:“你不是知道吗?” 蒋荣生伸手拿纸巾帮颜湘擦掉了他嘴唇上的蛋黄酱渍,把纸巾叠好放桌子上,平静道:“我更想听你说。” “没有这个必要,”颜湘假装强硬,“你明明知道得一清二楚。” 说实话,他心里很害怕。 蒋荣生无所不能,无所不知,他是不是知道今天自己见到了谁呢?他会生气吗? 毕竟他说过,他最喜欢的事情就是糟蹋自己在乎的东西。颜湘多害怕蒋荣生会伤害哥哥。 一害怕,颜湘就不得不强撑着,虚张声势的情绪像一个无限胀大的气球一样填补着心脏,其实气球里面空空的,什么也没有。 幸好蒋荣生没有跟他计较,只是笑了笑,说:“多多今天不高兴了。待会吃点巧克力榛子可可国王饼,甜甜的,你肯定爱吃。吃了之后高兴点,嗯?” 颜湘微不可察地“嗯”了一声,低头快点吃饭。 吃完之后他要想一想,如果哥哥愿意跟他一块走,他要怎么处理身体里那枚东西,安全地走掉。那个东西像个定时炸|弹一样,随时都在威胁他。 颜湘不想好日子过到一半,半夜又突然有人敲门。 像纠缠不休的恶鬼上门寻仇一样。 太可怕了。 颜湘正想着呢,放在桌子边缘的电话却震了起来,“嗡嗡”声,在寂静的宅子里显得尤其明显。 饭桌上的两个人都安静了片刻,目光同时落在颜湘的电话上。 蒋荣生放下了筷子,笑着看颜湘:“看来多多的手机,除了我以外,又有一个新的联系人了呢。” 颜湘仿佛有种错觉,感觉蒋先生正在阴阳怪气他。 颜湘谨慎地,不敢说话。 手机依旧在桌子上震动,旋开一个小小的弧度。 颜湘拿起手机,准备想挂掉。 他是见识过蒋荣生脾气如何乖恣暴戾的。 现在正在笑着,下一秒钟就可以眼睛都不眨地让你去死。 蒋荣生凑得近一些,目光落在颜湘的手机屏幕上,似乎在真的好奇:“是今天新认识的朋友吗?” “怎么不说话,嗯?” “接呀。”蒋荣生温和地看向颜湘。 “不接电话的话,新朋友是不是会生气?不是每个人都像我脾气这么好的,被你挂电话,还给你带可可国王饼。” 蒋荣生的手指直接在手机屏幕上一划,把电话接通了,放到颜湘的耳边。 然后墨蓝色的眼睛垂下,微笑地看着吓得满脸苍白的颜湘。 “说话。宝宝。”蒋荣生语气森然道。 第87章 蒋荣生的语气很轻,墨蓝色的眼睛既没有高兴也没有悲伤,就只是像往常那样凛着一抹深沉的色彩,眼皮垂下,定定地望住颜湘。 在那样冷淡又随意的目光下,颜湘却感觉整片阴影投下来,盖在他的身上,心里沉重又压抑。 蒋荣生甚至微笑着摇了摇颜湘的肩膀。 被催促着开口,颜湘只好对电话的那一头小声地:“喂…。” 电话里试了好几声,终于传出声音:“能听见吗多多?刚刚怎么没有声音…。” 亲昵的称呼让蒋荣生的眼睛微微一眯,唇角的弧度又往上抬了几分,用手轻轻拍着颜湘的脸颊,意味不明。 “刚刚…信号不好。” 颜湘扭头躲掉蒋荣生的手掌,想从蒋荣生俯下的怀抱,以及紫檀木餐椅的包围之间逃走。 “是这样。你到家了吗?吃饭了吗?” “…吃了。哎…!” 颜湘想站起来,结果才刚刚跳下紫檀木椅子,就被一股力量往后一拽,颜湘整个人往后倒,正好跌在蒋荣生的怀抱里。 蒋荣生接住颜湘,双臂缠着他的腰侧,从身后把下巴放在颜湘的肩膀上,埋在颈窝侧边,定住,像只不动的大猫一样。 手放在颜湘的胸口前,似有似无的地…… 第88章 颜湘的耳后传来温热的呼吸。 又轻又暖的气息,带着一股内敛的乌木沉香味包裹着颜湘,胸口处又手指头在似是而非地划过,在敏|感点周围,隔着一层衣服来回摩梭着。 修长的指尖偶尔戳一下,很恶劣的技巧和力度。 颜湘死死忍着,咬着嘴唇不敢出声,握着电话的手腕却止不住微微瑟缩。 他回过头看,太紧张了,领口歪到一边去自己也没发觉,一只手拿电话,另外一只手手肘往后捅,想警告姓蒋的不要这种时候弄他。 可是如果能好好说话的话,那也不是蒋荣生了。 相比于颜湘的慌乱,蒋荣生的表情依旧不咸不淡地,下巴垫在颜湘的颈窝边,侧头看颜湘。 他在欣赏着颜湘窘迫又害羞的样子——低着头,不知道的气得还是羞得,脸颊通红,却叫不出来,只能像小狗一样发抖,还要打电话。 蒋荣生的唇角微微勾起,愉悦得轻笑出声,尾音含着意味不明的情绪。 一双手继续作乱。 “嗯,嗯……” “我在听,我在听,……”颜湘努力把注意力放在电话上,“没有,我,我不在家,在外面,碰见一只猫,它在我身边转。有点讨厌。” “…没有,不认识的,不是我的。可能是流浪猫吧。” 蒋荣生的气场低了一瞬,又笑了一声,手臂一松,放开了颜湘。 颜湘立刻从紫檀木椅子上跳起来,想跑到一个可以锁门的地方安静地打完这通电话。眼角已经漫出了一层淡淡地生理性泪水。 “我不想养猫猫,要收拾,我怕照顾不好……别拉我!!” 蒋荣生直接扯着颜湘的衣领,他把摔在沙发上,表情平静,低头找着什么东西。 颜湘还在回答着电话里的声音:“没事的哥,我没受伤。猫扒拉了我一下。” 边说着,边慌乱地从沙发上挣扎起来,一直紧紧握着电话,“没有的,小猫有点凶而已,……我没受伤,没事没事。” 话音刚落,颜湘瞪着蒋荣生,随手就抄起沙发上的一个枕头扔过去。 蒋荣生侧头轻易躲开,一下就把颜湘推倒了,陷进沙发里。 蒋荣生一只手按着颜湘的胸口控制住他,用半边身体压住,接着随手抄起一根数据线把颜湘绑死在沙发上,紧了紧绳扣。 蒋荣生的绳艺极其娴熟,颜湘瞬间被束缚得严严实实地,动弹不得,只能瞪大着一双圆眼,既困惑又愤怒地看着蒋荣生,着急用嘴唇做口型。 “把我放开!你别乱来……!”同时,双腿在空气中蹬了蹬,但是无济于事,轻而易举地被按住了。 嘴唇一张一合地,像只艳红又无力的蝴蝶,蒋荣生笑了笑,一根两根手指插|入颜湘的嘴唇,捅进喉咙里面,颜湘的嘴巴很小,脸颊两侧被捅得微微鼓起来,眼睛瞬间蒙出泪水。 颜湘不能说话了。 但是他能忍,再痛苦,一声痛也没喊。 就那样举着电话,陷进沙发里,两只眼睛很不屈服地直直望住蒋荣生。 哥哥跟他说话的时候,颜湘还能模糊地“唔”一声回应。一直没舍得挂断电话。 蒋荣生捣了一会,直到把人弄得快窒息了,才轻飘飘地放过颜湘。 喉咙得以片刻喘息以后,颜湘把电话拿远了一些,捂住听筒,大口地喘息,雾水濛濛的双眼瞪着蒋荣生,想骂又骂不出,动也动不了,全身僵硬地被压在沙发上。 即使有不明显的想躲开的动作,也是瞬间又被拖着手腕被拽回来,锁在身下。 蒋荣生俯|身低头,看着怀里的颜湘。看着颜湘就算被折磨得快死了还是不愿意挂断电话,并且竭力隐瞒着电话这头的一切。 房子。水晶铜花灯。紫檀木餐椅。茶几上的白玉壶。软沙发。他。 如同面前所有的一切,都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完全不能被提到一点。否则就脏了似的。 蒋荣生虎口卡着下颌线,迫使他抬起头来,灯落在他的脸上,照得他的眼睛睁不开,眯成一条弯弯的缝,眼睫毛垂下来,不安地扫着下眼睑。 可是不安的,痛苦的,又好像不止他一个人。 颜湘感觉面前的男人气息越来越冷淡,似乎到临界点了。 颜湘以为他又要折磨自己的嘴巴,拿着手机,闭起眼睛扭着脸往沙发里埋。 结果蒋荣生把他拖了回来,径直拉开了他牛仔裤的金属门,直接扯|||火兰里面那层布料,揉了揉,百般调|弄。另一只手伸长直接捂住颜湘的嘴巴,宽大的手掌盖住颜湘整张脸,只露出一双瞪圆带着水汽的双眸,眼神中仅是惊恐和诧异。 “!!!” “……” 微温的气息包裹住。 颜湘被弄得酥麻,指节捏紧手机的边缘,微微发白。 蒋荣生在某一个瞬间抬起眼,跟颜湘对视,冲着颜湘微笑,笑得颜湘心里发毛,嘴唇前盖着的掌心压得更加用力。 几乎是一丝气息也无法摇曳。 颜湘垂下眼皮看蒋荣生。 就看见他低头含|||住。 “!!!” “……” “……” 颜湘下意识用手推开蒋荣生的脸,慢慢地浑身的意志好像也跟着被吸掉了一样,没了力气,整只身体像一只煮熟的虾一样弓起来,从肩膀到腰腹,全身都在颤抖,这下电话也拿不住了,满脸眼泪和控制不住的涎水,只能很模糊地回应哥哥的电话,全身的注意力都在…… 。。。 。。。 最终对视着,弄脏了蒋荣生的脸。 蒋荣生抬起脸,淡定地拿纸巾擦干净嘴唇和鼻尖,闭了闭眼睛,因为眼睫毛上也有。 擦干净以后,蒋荣生把纸巾扔进垃圾桶里,慢条斯理地转过头来,墨蓝色的眼睛没有丝毫谷欠望的痕迹,一直冷冷淡淡地,眼神不徐不疾地落在颜湘的绯红脸颊上。 “舒服吗?” 蒋荣生问。似乎想把他的注意力从电话上撤回来。 颜湘的喘息还没平稳呢,根本没听见蒋荣生问他的话,就算听见了他也不会回答的。 颜湘迷迷糊糊地爬起来,第一反应是去找手机,翻开来看,屏幕上面显示通话早就已经挂断了。 颜湘点了几下手机,试图去找通话记录,害怕会不会被电话里的人听见,可是刚才脑袋晕晕的,自己也忘记了电话是什么时候掉的。 他笨笨地用着手机的样子,落在某人眼里,看起来就像很舍不得这通电话。 蒋荣生笑了一下,扶颜湘起来,帮他解开身上的数据线。 其实绑着的数据线在挣扎的时候已经慢慢地松开了,颜湘又自己解了一会,把它解掉了。 然后看也不看一眼蒋荣生,一只手提好牛仔裤,拿着手机站起来想转身就走。 蒋荣生站在原地,冷了几秒钟,拎起数据线,这次不是绑住颜湘,而是两头捏着边缘,往喉咙中间一甩,套到颜湘的喉咙下面一点,直接从后面扯住颜湘,把他往回拽! 数据线瞬间被收紧,颜湘感觉呼吸一窒,手机拿不稳摔在地毯上,右手下意识地去扯脖子上的数据线,他不能呼吸了。 边挣扎边被往后拽,蒋荣生又把颜湘扔进沙发里。 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颜湘,墨蓝色的眼神在水晶灯的照耀下像一簇炙热的火焰。 可是那是一瞬间的错觉,蒋荣生的表情依旧很平静,把数据线抽回来,折成一条,作鞭子状,一鞭抽在了颜湘刚才打电话的那只小臂上。 “啪!”的一声,颜湘的白皙手臂很快浮起了一道红痕。 “我说过你可以走了吗?” “我又不是你的奴隶,凭什么不能走!” 颜湘想从沙发上站起来,蒋荣生本身就高,一米九几,他站着一副训话的表情,自己还坐着,那更吵不赢了!颜湘推开蒋荣生想站起来。 蒋荣生扭着颜湘的胳膊让他坐好:“不想跪着的话,最好不要乱动。我想让你的膝盖呈现九十度是很简单的事情。你固定不住,我就用绳子帮你。” 蒋荣生笑了笑:“我觉得多多应该清楚,我从来不威胁,而喜欢摆事实。” “你想说什么。” “舒服吗?刚刚。” 颜湘:“……” 颜湘似乎一下子生气了:“一点也不!阴暗,野蛮,无耻!我正在打电话呢!而且是很重要的电话,你有什么不高兴的直接对我说,为什么要这样做?” 空气里寂静了一瞬间。 片刻后,蒋荣生抚摸着颜湘的鼻尖,捏了捏,哼笑道: “因为就像你说的,我阴暗,野蛮,无耻。” 蒋荣生笑着说,“因为我没有道德底线,没有礼义廉耻,不用讲伦|理纲常,所以我可以凭着我的私欲做任何事,我甚至还可以在你所谓初恋?还是白月光打电话给你的时,像个第三者一样帮你||口,我就喜欢这样,怎么了?你不是也爽到了吗?为什么要骂我呢?” 颜湘被蒋荣生震得说不出话。 他觉得蒋荣生的语气竟然有点委屈。 “我不做好人。做好人只能像你那个初恋未遂?还是白月光一样正儿八经地跟你打电话,电话还会被莫名其妙地掐掉。” “但是,我可以心情不好了,或者你不听话了,我就立刻折磨你,强|女干你。我喜欢这样,多多。” 我喜欢这样。 不必在乎你的心情。就像你也不曾在乎过我一样。 蒋荣生眯起眼睛笑,眼眸上呈现一种奇异的餍足的艳丽色彩。 那种表情一旦出现,就意味着接下来会发生很不好的事情,颜湘见识过蒋荣生暴戾的本质吓得往后退了一步。 蒋荣生轻声说:“电话打完没?宝宝,刚刚你也爽了,这不能算强|女干吧?算合女干对不对。接下来的才是。” 话音刚落,蒋荣生俯身,把颜湘拽起来,几乎是用拖的,拖上楼梯,强硬推进主卧,“咔哒”一声,房门关紧了。 遮住一室荒唐。 …… …… …… 等到颜湘能下床的时候,他就受不了了,下定决心一定要走,就算被抓到了打断腿也要走。 没人能受得了这种暗无天日,莫名其妙的性虐|待。他这几天数不清被灌了多少,现在闻到那股膻腥味就想吐,而且隐隐约约会出现幻觉,好像那些种还留在肚子里一样,就因为蒋荣生说这样容易怀,怀了就不会胡思乱想了。 灌进去的时候,甚至还会故意抬高颜湘的大|腿。后来想下床的时候大腿内侧全麻了,要休息很多天才能缓过来。 一定要走。 颜湘用积蓄买了一台很便宜的触屏手机,再用自己的身份证开了一个新的手机卡号,通讯录上只有喻安然一个人。平时这个手机塞到画室的颜料盒隔层里,尽量不被任何人发现。 使用手机的次数也少得可怜,蒋家的人几乎二十四小时都在盯着他,颜湘只有自己一个人在画室的时候,能偷偷地用一下新手机。 颜湘开机,直接点开喻安然的通讯录,点击信息聊天页面。 【颜湘:哥,我打算要去一个地方,不要担心我。】 电话那头很快弹出了回复。 【喻安然:什么时候?】 【颜湘:大概两个星期之后。】 信息停顿了一会,很快又有新信息: 【喻安然:怎么这么突然?离开北城吗?】 【颜湘:是的,哥,对不起,但是我会跟你保持联系的,就这个手机号。】 【喻安然:能带上我吗?我也不想在北城呆下去了。跟多多一块离开这里吧。】 颜湘顿了片刻。 说实话,他很心动。跟哥哥在一块生活是他这辈子能想象到的最美好的结局。 但是不行。 他能被折磨,但是喻安然不行。哥哥一定要好好地。 他想等他安全了再跟喻安然见面。 【喻安然:多多,求你了。】 【喻安然:我们才见面,又要分开吗?】 颜湘也不想,但是蒋荣生真的太难预料了,永远猜不到他在想什么,又会做什么。 可以知道的是,他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看着自己被玩到垂死边缘。这是他的爱好。 他从来不在乎自己,一丁点儿都没有。 轻贱到了一种仇恨的地步。 【喻安然:无论你要做什么,我们不要分开好吗颜湘,走散了就很难再找回来了。】 【喻安然:你知道那种行尸走肉的滋味。你知道的,颜湘。所以不要再那样做了。你要去哪?我们一块走吧。】 颜湘坐在画室里,太阳逆着光从雕花窗户里落进来,显得有些眩晕,颜湘的心头无比酸涩,很不想同意。 可是一看到喻安然的话,颜湘的手指在键盘上轻轻地敲着。 【好。那我们一块走。我来想办法。】 第89章 两个星期之后正好是蒋荣生去国外出差的时间。 颜湘像一只躲在角落里偷偷观察的小动物一样,一点一点地推算着他这次出差什么时候走,要走多久。 只要打开旅行软件,输入旅途出行日期,终点,再找找最不折腾,最舒服的时间,就能大概推出蒋荣生出差的航班号。 (当然那也有可能是坐私人飞机走,不过很少这种情况,要是碰上了颜湘只能认输,时也命也,能有什么办法呢?) 再坐在主卧的雕花窗子前往外看,如果姓蒋的准时在黄昏落日前后到家的话,说明出差不会很久,因为说明出差对日常工作的影响不是很大,不需要短时间内处理大量日常工作。 如果佣人告诉他,蒋先生大概九点钟才能下班到家,让他先自己吃饭,并且到家的时候周容还会跟着一起来,进书房继续工作,那就说明这个出差起码会延续两个星期以上。 在不知不觉当中,颜湘已经渐渐了解那个人。 颜湘坐在窗前偷偷地观察了好几天,发现蒋荣生工作似乎特别忙,回家的时候有时候饭也来不及吃就进书房。晚上颜湘喝药的时候,他才下一楼餐厅,跟颜湘坐在一块。颜湘喝中药,他吃饭。 同时为了让蒋荣生放松警惕,颜湘这段时间变得无比听话。 不再像之前那样爱答不理的,还故意跟他作对,现在颜湘让干什么就做什么,吃药,吃饭,洗澡一点也不让蒋荣生操心。 就连对方的沉重性|欲也全部承受,表现得好像被调|教出了yin。 用眼神扫一眼就知道乖乖地撅起嘴巴等亲,摸摸月||要侧就知道塌月要Q--------iao鼙|鼓。 甚至用那|||物去碾他的嘴唇,也丝毫不会反抗,仰着一张清秀可怜的脸,五官完全被阴影遮住,只能从脸颊流下来的泪痕猜测他被捣|||得很难受,发出可怜的呜咽声。 颜湘表现得如此乖顺配合,蒋荣生也完全不节制地使用他,事|后甚至还在床上摸着颜湘迷糊的脸,乳||白湿闰摩挲着他的嘴唇,轻轻问,要不要陪我一块出差,宝宝。一起去吧,好不好。 颜湘呜咽一声,钻到蒋荣生的怀里蹭了蹭,没有说话,闭上眼睛睡觉了。 事实上蒋荣生突然说这种话,可把颜湘吓得不轻。 颜湘想来想去想了半天,还是看不出来蒋荣生是餍足之后随口一提的床第情话,还是真的动了这个心思。 总是无论如何,颜湘都不能真的跟他出差。 颜湘已经买了跟蒋荣生同一天的机票,到时候在航旅app上看机场大屏信息,确认蒋荣生的航班离港之后,他再坐飞机走,虽然很危险,但是他这个脑袋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了。 这么想着,蒋荣生出差的前夜,颜湘一个人在浴室里,把花洒冷热开关拧到冷水档的尽头,一咬牙,举着花洒对着心脏处的皮肤冲,颜湘被冻得忍不住闷哼一声,全身缩了起来,蹲在浴室的地板上,像只可怜的珍珠鸟。 花洒在刚刚那一瞬间没拿稳,摔在地上,发出轻轻的“嘭”的一声。 几秒钟之后,磨砂玻璃门倒映着浴室门外男人的身影。 他在门外屈起直接,敲了敲玻璃门,低沉的声音响起: “多多?怎么了?我听到声音。” “你有没有摔倒?需要帮助吗?” “不要!”颜湘大声说。 蒋荣生似乎顿了片刻,声音警惕了一些,“多多?” 颜湘手忙脚乱的捡起花洒,继续拿水往自己身上冲,被冻得流了眼泪,心脏那一块很难受,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落到这种局面。 颜湘靠在浴缸的边缘,全身蜷缩成一小团,用手背擦了擦眼泪和刚刚冲着天花板洒出来的冷水,瑟缩在角落里,尽量忍着情绪,对门外的男人说,“我没有摔跤,刚刚把沐浴香氛的瓶子碰掉了。没事的。” “好。” 蒋荣生没有多余的话,只说,“那你洗完出来吧,别洗太久,天气变冷了也要忍着关热水。早点洗完早点进被窝会更暖,知道了吗?” “知道了。” 磨砂门上男人的声音消失了,脚步声渐渐地远去。 颜湘躲在浴室里看着,几秒钟之后,偷偷地打了一个喷嚏。 颜湘吸吸鼻子,继续开冷水冲着身体。细细的花洒水流带着冰冷的气息,像针一样扎在颜湘的皮肤上,他已被冷得咳嗽不止,最终等到全身被淋得冰凉了才关停花洒,扣下开关的时候差点站不住,半跪在浴室的地板上,还有些积水,冰得膝盖疼。 颜湘就那样半跪着休息了一会,不拿毛巾把自己裹起来,也忍着不去开热水,剧烈又压抑地喘息了很久,才用手捂着嘴唇和心脏,颤颤巍巍地从地板上站起来,踩着水,拿浴巾随便擦了擦,去穿衣服。 常温的棉质睡衣在这一刻竟然变得甚至有些温热。颜湘一边发着抖,一边把睡衣穿上了,想出去的时候,发现自己浑身发抖,手脚冰凉,蒋荣生一定会觉得不对劲。他掏出风筒,开到最大风,对着自己的脸和手吹。 吹风机的风是局部的,而且刚刚冷得太厉害了,因此吹了也没有用,身体还是冰凉了。 颜湘开门出去,踩在柔软的地毯上,只觉得头晕晕的,他坐到床边,踢了踢小腿,像小狗那样晃了晃湿润的头发,也懒得擦,钻进被窝里睡觉了。 蒋荣生大概真的很忙,在套卧旁边的书桌亮着一盏小灯在工作,听到主卧里没动静了,猜颜湘可能睡下了。 蒋荣生皱皱眉,站起身,走进主卧坐在床边,手伸进被窝里摸了摸颜湘的头发,想看看他有没有擦干头发再睡觉,结果就摸到一手湿润水汽。 蒋荣生轻微地皱眉,但是也没有生气,只是起身去衣柜拿了一条干毛巾,坐回床边,轻轻地把人抱起来,放到怀里,想帮他擦干头发,整个人拖出被窝了,蒋荣生发现颜湘的身体异常烫,用掌心去探额头,又看看嘴唇,颜湘每次发烧嘴唇都会烧得起皮。 现在也是这样,在铜花灯下,颜湘的脸烧得红红的,眼皮蔫巴巴地垂着,呼吸缓沉,把人抱在怀里也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偶尔低低地闷哼一声。 “多多,你生病了。”蒋荣生一边帮颜湘擦头发,一边拉开床头的抽屉,里面除了结婚证,避孕套,还放着一把体温枪,颜湘经常发烧,需要用到。体温枪测出来是三十八点七。 蒋荣生叫人去打电话给医生,顺便把颜湘塞进被窝里,盖好被子,然后坐在床边陪他,偶尔摸摸他的脑袋,给他喂点水,湿润嘴唇。 医生很快就来了,给颜湘吃了退烧药,又确认除了发烧之外没有别的问题。 蒋荣生点点头,对医生说谢谢。 送走医生以后,蒋荣生把电脑搬到床上,抬手拧暗了一些铜花灯。灯光变得温柔了很多,暖澄的光线落下,柔软地落在地毯上,像一层薄薄的波光粼粼的丝绸片。空气也变得安静又温暖。 蒋荣生立起一只枕头,靠在背后,然后也钻进被窝里,继续工作。 颜湘睡得迷迷糊糊地,半夜醒过来的时候,发现额头上贴着一张哈密瓜味的退烧退,身上的睡衣换了一套,没有发烧时候那种沉重黏腻感,好像舒服多了。 他模糊的视线里,看见蒋先生坐在他的身边,还在工作,敲键盘的声音轻轻的,偶尔发出“咔哒”声,大部分时候是专注地盯着电脑屏幕,墨蓝色的眼眸倒映着笔记本的屏幕荧光,看不清眼底的情绪,嘴唇的弧度很淡。 偶尔会低头摸摸手边的人,确认他的体温和状况。 颜湘想现在自己的眼睛大概是半闭不闭的,烧得很像个傻子,所以男人并没有发现自己现在醒着的。 他只轻轻地掀开被子,摸摸自己额头上的哈密瓜味退烧贴,摸摸头发,再用宽大温暖的手心抚摸着下巴,蹭了一会再收回手,继续工作。一会之后,又会再次摸摸。 蒋荣生全程的动作始终很安静,表情也一丝不变。 可是不知道怎么地,在昏黄色的灯光下,那种柔软又小心的动作,温暖干燥的气息让人心头微微酸涩,好像有一股情绪无法始终无法言喻,堵在心头。 颜湘不知不觉地埋下头,把自己的额头靠在男人的大腿边缘,身体微微蜷缩起来,像只没有安全感的小狗一样贴着男人的睡裤,闭着眼睛,闻着沉木雪香味道,和幼稚的哈密瓜味退烧退睡着了。 蒋荣生又摸摸他的头。 回看电脑屏幕。播放的是一段浴室的监控。 蒋荣生继续摸着颜湘的脑袋,动作轻轻地,丝毫没有发火的情绪,仿佛只是在看天气预报。 蒋荣生安静地看了一会以后,退出去。页面又切回工作相关。 睡觉之前,蒋荣生拧掉了铜花灯,卧室里陷入了一片黑暗。 蒋荣生把电脑放到桌边,拉开被子躺下,把颜湘拉到怀里,亲亲他的额头,只亲到哈密瓜味的退烧贴。 有点甜甜的凉凉的气息,像那时候在海边舔冰淇凌一样。 蒋荣生忽地笑了笑,又舔舔颜湘的嘴唇,玩了一会颜湘的脸以后,最终怀里圈着颜湘,闭上了眼睛。 - 一直到第二天中午,蒋荣生必须要去机场了。 他摇了摇被窝里的颜湘,摸摸额头,知道他已经不发烧了。他亲亲颜湘,蹭着多多身上的温暖气息,轻声说:“多多,我要去出差了,你起来送送我好不好。” 颜湘闷哼了一声,翻了个身,躲开男人的手。盖起被子,陷入黑暗,又睡了。 结果蒋荣生不知道又抽什么疯,直接把颜湘从被窝里抽出来,套上外套,把他拖到楼下玄关处。 颜湘半死不活地靠在玄关处的椅子上,倒不是因为生病。 烧很快就退了。 纯粹是受不了起床起得太早而已。 “干嘛。”颜湘蔫巴巴地问。 蒋荣生示意颜湘跪下,拿他的脑袋按到自己身前。 蒋荣生眯着墨蓝色的眼睛,垂眸看颜湘,舔舔嘴唇,“乖乖地。” 这就是用眼神命令颜湘给他—— 要是前几天颜湘二话不说就跪下开始口允了,但是颜湘忽然有点不太高兴了,他心里想我还是病人呢,你怎么能让我干这个? 他左右拧着脑袋想躲开蒋荣生的手腕,挣扎得很剧烈,嘴里“呜哇呜哇”地大声拒绝,偶尔有几句“我不做这个!” 结果蒋荣生笑着问:“不装了?” 颜湘怔愣住了片刻。被压着半跪在地上,仰头看蒋荣生。 蒋荣生也没有发脾气,只是低着头,墨蓝色的眼神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颜湘。深沉的眼眸里,倒映出颜湘迷茫又害怕的表情。 蒋荣生捏了捏颜湘的耳垂,倒也没有说别的。 只是只这一句话问得颜湘遍体生寒,他用余光打量着蒋荣生的神色,微微歪着头,脑子在思考当中。 蒋荣生依旧非常淡定,不像知道的样子。 不过,颜湘一想,就是知道了又能怎么样,总比一潭死水地,被调||教成性|||爱玩具要好。 而且说不定根本没打那个东西呢?说不定距离远了就不起作用了呢?说不定很轻松就可以拿下来呢?说不定蒋先生不想玩了,懒得再把他抓回来呢?说不定他会突然良心大发呢? 总之有一千万个理由支持自己今天一定要走。 颜湘只能忍着了,乖乖地跪下,闭上眼睛,避免一会被溅到。 那物事猝不及防地捅入口中,戳得颜湘脑袋往后一仰。蒋荣生用手扶住颜湘的脑袋。 “唔…不舒服……唔。” “唔,唔……” “忍着。” “……” ------------------------------------- 这一捅,颜湘感觉喉咙起码会痛一个星期,喝水吃饭吞东西都会疼,舌头感觉都要被磨薄了一些,更不用说舌根和上颚,稍微舔舔都疼得要皱眉。 迸出来的时候是故意对着喉眼弄的,现在只要一呼吸就全是腥膻的味道,颜湘舔了舔嘴角,舌尖苦得微微有些发麻。 颜湘他皱着眉,不高兴地瞪着蒋荣生,一边咳嗽一边从地上踉踉跄跄地站起来。 好不容易咬完了,蒋荣生却还是没有放开颜湘。 颜湘以为蒋荣生要做什么更色||情的事情。 蒋荣生想做的话表情跟平时没有什么区别,还是一副克制成熟的样子,保持微笑,最多的墨蓝色的眼睛深一些,直勾勾地看着人。 他的那些暴戾凉薄的本质全部藏起来,隐藏在完美的表象之下。 只是真做起来的话,他是不管人的死活的。 颜湘心如死灰,做好了心里准备。 结果蒋荣生把他从地上扶了起来,帮他擦干净手心,然后把一条墨色的领带递到颜湘手里,说:“多多,帮我打领带”。 颜湘愣住。 蒋荣生眨了眨眼睛:“不会?” 会倒是会,上学的时候选修过过西方礼仪史,当时老师花了很多课时教同学们打各种领带。而且颜湘画人体也需要学领带的结构,所以他是会的。 但是感觉很奇怪。 打领带是纯爱动漫里才会出现的温馨镜头。 而现在从气场,氛围,时机,场景来看,怎么看都是G|V现场。还是强|暴ver. 颜湘困惑非常,不太能理解蒋荣生的行为,握着领带站在原地没动,还是试图理解。 蒋荣生笑了笑,拉着颜湘的手,准备带着他学:“我教你,多多,以后你给我打。” 宽大的手掌包裹着自己的双手,两个人左手无名指的指节还会磕碰在一起,颜湘不知怎么地有点紧张,甩开蒋荣生的手,小声地说:“我会。” 说着,踮起脚尖,把领带绕在蒋荣生的脖子上。 蒋荣生微微弯腰,昂起下颌线,露出鼓动的喉结和雪白的皮肤,眼眸垂下,安静地看着颜湘。两个人的气息互相交缠。 颜湘被蒋荣生紧盯着,有点紧张,又不太顺手,最终打了个歪歪扭扭的领带。 “只能这样了……”颜湘摸摸鼻尖。 蒋荣生笑了笑,低头看了一眼领前,不太在乎的样子,他亲了一下颜湘。 片刻后,又像大猫标记领地那样,脸贴着蹭了蹭,在颜湘的耳边说:“我要出差了。等我回来吗?” 颜湘一秒钟都没有犹豫,乖乖地:“等。” 如此确定的答案,按理说出于礼貌和情景,也应该回复一句“我也期待着回来跟你见面。” 可是蒋荣生却保持了沉默,笑了笑,俯身抱住了颜湘。 颜湘感觉蒋荣生抱得很紧,在某个瞬间好像想把他按进自己的肋骨和血肉里一样。 似乎被那种绝望又痛苦的气息传染了一般,颜湘在某一个瞬间,特别压抑,心脏痛苦得好像喘不过来气,比昨天晚上洗冷水澡还要难受,千百倍的心脏揪着疼。说不出话来。 可是只是一瞬间的感觉。 仿佛又是好像是错觉一般,几秒钟之后,蒋荣生就放开了颜湘,平静地说:“今天叫厨房给你炖了汤,对身体很好的,不要任性,全部喝光,知道吗?我会打视频回来检查。” “嗯。” “我出门了,宝宝,有事情发信息或者打电话,我看到就会回,没回是因为手机在周容手里,我正在工作。” “知道了。出差顺利,工作加油。” “会等我回来吗?” 颜湘看着蒋荣生的眼睛,手指背到身后,紧张地揪起来,却依旧点点头:“会的。” 蒋荣生笑了笑,再一次保持了沉默,低头亲了一下颜湘的嘴唇。 安静了片刻之后,蒋荣生拿起腕表和手机,转身推开了家门。 拜拜。 颜湘心想。站在门口看着蒋荣生离去。 很奇怪,不再期待下一次见面的人,却假装期待;而真正心怀期待的人,却微笑着,一点一点转身离开,始终选择沉默。 表情始终平静又克制,像个完全封闭的躯壳。庞大,包容,无边无际,包裹着所有的波澜和思绪,永远,永远不会展露出一丝一毫,早就成了一具空壳也好。 而唯一的举措,就是冷静地叮嘱某个笨笨的多多要好好吃饭,不要任性,最多讨要一句会不会想我。 其余的,不必再问了,难堪的,扭曲的所有深埋于内心深处,永远也无法诉之于口。 所有的感情深埋深蓝色的海底,如同一场沉默的交错。 - 颜湘立刻找出新手机,藏在兜里。同时回房间收拾东西。 第90章 就连颜湘自己也惊讶于自己的冷静。他匆匆回放进里找一个合适的包,却没能找到,只能把上次出门背的书包找出来,往里面放了一些现金,身份证,护照签证,和几张银行卡,拉好拉链,背到背上,下楼,对蒋家的阿姨说,他不舒服,想去医院看医生。 阿姨很关心他:“小颜要出门吗?也可以叫医生过来的。” “不用,不用,我不想一个人面对医生。谢谢你。” 佣人点点头,没有多说,毕竟先生出门之前叮嘱过所有人,他出差这段时间,除了太太吃饭和吃药这两件事不能纵容他,其他都随他心情,他高兴就好了。 佣人把颜湘送到蒋宅门口,亲眼看着颜湘上了一辆出租车。然后发信息告诉周容,太太出门去医院了。 周容很快回复:好的。先生问太太看起来好吗,有没有不高兴。 回复:没有不高兴,像往常一样很有礼貌脾气很好。脸色有些苍白,但是走路是稳当的,精神也好,大约是没什么问题的。 周容回:好的。 再没有回复了。没什么问题以后,佣人收起了手机,继续清扫庭院。 冬天快来了,庭院的树掉了许多叶子,一个早上而已,枯黄的就铺了满一层,竹扫帚清扫的时候无端扬起一层灰尘,有点呛,让人想流眼泪。 佣人捂着嘴巴轻轻躲开,结果眼睛还是被扑得流了眼泪。 抬头看天空,想把眼泪收回去,却看到灰蒙蒙的北城市的一片天,好像即将下雨。 佣人看了一会,继续低头扫地。 整座宅子如往常一般平静。 颜湘打车到地铁站下车,然后坐机场快线去机场。 地铁站是永远很多人的,颜湘好不容易挤上车,等了很久才等到一个位置坐下,颜湘坐在最角落里,抱着书包,身体几乎蜷缩成一团。 地铁门开开关关,播报的声音过了一站又一站,地铁里的人上来又下去,来来往往,每个人都面目模糊,看不清楚面容。 颜湘始终背着书包缩在角落里。 地铁依旧在黑暗里无声地飞驰着,偶尔亮起的隧道灯光,照在玻璃上,倒映着颜湘的面容。 一张软弱又迷茫的脸。圆乎乎的眼睛耷拉下来,像只垂头丧气,浑身不安的小狗。 地铁人群中任何一个子高得出类拔萃的,穿着西装的,气场如某个人,内敛又低沉的,都会引起颜湘的警惕,抱着书包低下头,害怕得往座位最边缘缩。 这样一路提心吊胆地到了航站楼,颜湘打开航旅app,看到蒋荣生那班飞机已经如常离港了。 颜湘确认了好几遍,然后才拿新手机给喻安然发信息,收到回复以后,颜湘朝着哥哥所在的地方过去。 喻安然已经在对应的值机柜台那里等着了,颜湘背着书包跑过去的时候,他正在低头看手机。 颜湘跑到喻安然身后,拍拍他的肩膀,说:“哥。” 喻安然收起手机,似乎松了一口气似的,点点头:“来啦多多,走吧,我们去办托运值机。嗯?你没有行李箱吗?” 颜湘把身后的书包展示给哥哥看:“我只有一个书包,可以直接上飞机,没有要托运的。” “哥,你办好托运了吗?怎么没见行李箱。” 喻安然模糊地说:“唔…我刚刚在等你。好了我们去值机打印登机牌吧。” 颜湘没有多想,跟着他哥就去排队了。 他本来就傻傻地,很容易相信别人,更何况这是他哥,他不可能带着探究的目光去想他哥的。 两个人很顺利地办好了值机,拿着登机牌过了安检,再等了一会,又顺畅地一起进登机口开始等起飞。 那个人始终没有出现过。电话也哑了一样,悄无声息地,被紧紧捏在手里。 进了登机口之后,坐在候机室里,颜湘的表情明显舒展了很多,眼睛变得像如常一般亮晶晶地,温和又清秀的唇角翘起来,坐在椅子上,捏着手里的登机牌玩。偶尔跟身边的喻安然讲话。 说话的时候,颜湘小腿垂下来,像个小孩那样放松地荡了荡。一副完全轻松的模样。 登机牌上写飞机在下午三点整登机。 时间一分一秒钟地过去,越靠近三点,颜湘就慢慢地越紧张起来,他不再跟喻安然说话了,双手撑在冰凉的座位椅上,仰起头来,眼神落在候机室中央那个庞大的挂钟。 颜湘在等着,一点一点地等着机场的那根粗指针正正地指向数字十五。 窗外的昏沉的日光透过候机室的落地窗照进来,有些寂寞地落在机场上,投下一大片阴影。每个人的影子融在窗子里,变成一团化不开的阴翳。唯有几分清明的是挂钟上的时针,它锐利,精准,一丝不苟,像一柄锋利的剑一样划开大片的遮影。 颜湘一动不动地盯着,只差最后一圈。 只差最后一圈。 细长锋利的秒针只要转过最后一圈就能登机。 第91章 在这一刻时间仿佛变得无比漫长,每一个黑点时刻之间的距离仿佛全部延伸成了永恒。 几乎是世界上最短的距离,却终究成了颜湘难以跨过的一道坎。 放在兜里的电话在这时候响了起来。 “……” 颜湘的身影一瞬间变得苍白起来,轻飘飘地,像透明的纸人。 口袋里的电话如同一簇跳跃的火舌,一点一点地燃烧着颜湘纸片般的躯体,害怕又迷茫,脆弱得好像下一秒钟就要化成灰烬,被风吹掉了。 登机口的屏幕跳动了一下,显示登机时间延迟二十分钟。 口袋里的手机依旧不紧不慢地震动着,好像对方很有耐心似的,而且很强势,似乎在说会一直打,打到接听为止。 喻安然转过头看颜湘:“不接吗?你电话响了很久。” 颜湘勉强地笑了一下,掌心盖在牛仔裤口袋那,电话的震动透过牛仔裤那层布料,依旧使掌心的皮肤微微发麻。 察觉到喻安然的目光,颜湘没办法解释,只能把电话从口袋里拿出来,划了接听,边站起来,指指落地窗边,意思是说我去打个电话。 喻安然点点头。 颜湘把电话放到耳边,站在落地窗前,隔壁就是登机口,如果没有延迟的话,现在登机口应该已经架了廊桥,可以顺利登机了。 可惜没有如果。 窗外是暴风雨天气,厚重的乌云像一大团发霉的棉絮一样铺天盖地袭过来,雨斜斜地落下来,像箭一样打在机场的玻璃窗上,又被玻璃无情挡掉,玻璃与雨幕相触的那一瞬间,便四分五裂地崩溃,碎成小颗小颗的雨点,在空气里四处飞溅着,看起来十分惨烈,一声接着一声,一下接着一下,似乎一定要把玻璃砸碎为止。颜湘的指尖仿佛已经沾到了冰凉的雨幕。 电话放在耳边,雨声里,蒋荣生的声音显得有些模糊,仍然是低沉的。 “多多,你在哪里?” 颜湘盯着雨,面无表情地:“机场。” 电话里安静了一会,蒋荣生又平静地问:“早上出门的时候,不是说好等我回家的吗?” “我骗你的。” “为什么不继续骗下去了呢?” “因为无法忍受了。我要走了。你没上飞机是不是,你都知道是不是,你想做什么呢?又把我抓回去?要关到什么时候?” 蒋荣生似乎轻轻地笑了笑:“关到你不想走为止。或者我可以直接把你腿打断。你看起来不怕疼。” 颜湘的呼吸一滞,紧接着忍受不住一般骂了一句:“你神经病!” 蒋荣生依旧很平静。 颜湘甚至可以想象他现在的样子,穿着西装,站在窗前,墨蓝色的眼睛盯着窗外的雨,漫不经心地。 颜湘听见蒋荣生问:“你走了,不画画了吗?不做雕塑了吗?多多,你明明知道的,在我们家,你才能心无旁骛地做你想做的…当初为了能画画跟我犟成那样,现在真的要放弃吗?你舍得吗?” 颜湘沉默着,呼吸静静地。 蒋荣生慢慢地诱导着,语气很轻:“我去接你,或者雨停之后你自己打个车回家,身上有钱吗?我待会转点钱给你,出门没带雨伞吧,也要买把伞,防止回家路上再下雨了……” “我不会回去的。” 颜湘打断。 蒋荣生一下子安静了,呼吸了几秒钟,似乎在等颜湘继续说。 他表现得很有耐心。 颜湘握着电话,看到又一缕雨丝打在玻璃上被炸开,四分五裂地。颜湘指节收紧,边缘几乎发白,一字一顿地:“我不会回去的。至于你说的,我也不在乎……” “……” 不再在乎能不能继续自由地画画吗。 蒋荣生扯着唇笑了笑。 蒋荣生内心明白的,单凭他一个人…是没有办法让颜湘放弃离开这件事的。甚至远远不够。 所以对于自己,他闭口不谈。 只说了心目中颜湘最看重东西。 可是他说,他不在乎。 颜湘握着手机的指尖微微发抖,另外一只手贴着冰凉的玻璃,仰起脸,看着天上掉下来的雨,目光带着一种决绝又坚忍的温度:“我不在乎能不能继续做雕塑。因为从一开始我想做雕塑都是因为某一个人,我以为他不在我身边了,所以我很想留下他的样子,只有雕塑能做到,立体的,在我手里,一点一点地诞生,这就是我做雕塑的最大意义…” “好了,宝宝。” 蒋荣生打断他。 语速很快,但是听上去仍然是平静地。 颜湘说:“…我要说完!但是现在他出现了,只要能跟他在一块,不是情侣之间那种在一起也可以,只要能见到他,没有别的乱七八糟的事情困住我,就可以了,其他的都不重要。你别管我了,让我走吧,求你了。我真心实意地求求你,真的,你不是最喜欢我求你了吗,求你了,让我走…” “……” 电话里安静了很久。 一时之间,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只剩天地间遥远的雨幕。淅淅沥沥,冰凉又陌生地,连续的雨声里存在着某种东西,似乎宛如眼前一般,与玻璃一触,就会碎开,裂成难堪的样子。 “多多说的,是小时候就认识的邻居吗?一起长大那位。第一个想起来的那位。” 不止如此。 蒋荣生脑子转得太快,他甚至有种直觉,全部都与那位有关。 看成命根子爱惜得要死的琉璃佛珠,画册,雕塑,一切都与那位有关。 然而蒋荣生没问更多的。 他对真相没有兴趣。 颜湘回答了蒋荣生,也没什么好遮掩的:“…是。” “……” 蒋荣生笑出声了,呼吸静了一会,才不轻不重地夸了一句:“你们感情真好。” 颜湘正想说点什么,又听见蒋荣生紧接着问,“那我算什么?” 颜湘沉默。 不过蒋荣生也不需要颜湘的回答,他的脑子本来就很好用,每一件事都会记得清清楚楚。 蒋荣生一个一个地数,全都是颜湘曾经对着他骂过的,“强|暴犯,杀|人犯,神经病,资本家。” 末了,蒋荣生笑了笑,加上颜湘刚刚说的,“还有所谓‘乱七八糟的东西’这就是我对于你的存在。” 颜湘嘴唇翕张,想说点什么,可是又不知道该怎么说,最终盯着眼前的雨发呆。 雨好像慢慢地小了,换了一种下法,不再像刚开始那样狂风暴雨地,此刻只是绵绵地下着,天气依旧阴沉,似乎有种晦涩寂寞地情绪在空气当中蔓延,乱乱地缠绕成一团,化不开。于是人也开始觉得挺悲哀的。 蒋荣生不再说什么了,只是再轻笑了一下,声音始终低沉隐忍,大大方方地说:“那祝你们幸福。百年好合,早生贵子。我不打扰了,咱们到此为止吧。” “真的吗?…”颜湘有些意外,沿着玻璃落地窗踱了几步,感觉可以挂电话了,他边说,边朝着哥哥的方向走过去,“谢谢…。也祝你生活愉快,嗯…赚很多很多钱,天天开心。赚很多很多钱,成为宇宙首富,我会祝福你的!” 这样迫不及待,这样大大方方的祝福,没有一丁点儿错愕,犹豫,不舍得。 颜湘很笨的,完全不会隐藏自己的情绪,哼一哼就能清楚他所有的情绪和想法。 因此很容易就看透他,也因为掌控着他的心理,也很容易地支配他的行为。这样温和软弱的一个人,从来没有半点攻击性,任由搓圆摁扁。 可是在这一刻,才恍然察觉到,这种直白的情绪有多么伤人。 听到可以离开,立刻就高高兴兴地摇起了尾巴,像个傻乎乎的小狗,满心满眼都是欢喜。 ……这样迫不及待,这样大大方方的祝福,没有一丁点儿错愕,犹豫,不舍得。 蒋荣生抿了下嘴唇,墨蓝色的眼睛很缓慢地眨了下,勾起唇角边缘,尾音含着笑,彬彬有礼地:“…谢谢你。” 这声音很近,颜湘回过头来,发现蒋荣生正站在他的身后。 个子很高,英俊又挺拔,穿着墨色长外套,带着皮革手套,墨蓝色的眼神直直地望向他。 长外套里穿着西装三件套,脖子上戴着一条外套同色系的领带,有些歪了,是颜湘今天早上帮他系的,一直没有解开。 颜湘有些呆了,圆眼睛眨了眨,放下了电话,还没问出口,下意识地看向旁边的哥哥。 蒋荣生顺着颜湘的目光望过去。 喻安然这时候没有戴口罩,一张脸完完整整地暴露在视线之下。 霎那间,蒋荣生以为机场落地窗的玻璃移到了他跟那个男的中间,仿佛在照镜子,倒映着自己的一张脸。 眉眼与自己八|九分相似,就连指骨突出,手背上的青筋也如出一辙。 唯一有那么一丁点不同的,是瞳孔的颜色。 对方是纯粹的黑色。 黑色的瞳孔。 蒋荣生的眼睛微微眯起来,几乎不怎么需要用里,就想起了那座雕像。 当时颜湘把雕塑送给他的时候,他说了一句什么来着?他说眼睛的颜色弄错了,自己的眼神是深蓝色的。 蒋荣生突然感觉很好笑,所有人都说他是隐藏的痴情种,爱齐思慕,求而不得才找了颜湘这个赝品。 但是事实真正如何,只有他自己跟齐思慕清楚。 但是现在也不太清楚了。 有一部很经典的电影,《霸王别姬》,段小楼恶狠狠地骂着程蝶衣,说,你是真虞姬,我是假霸王。 这话一出便把两个人的情谊斩成两截。小石头跟小豆子俩人竹马相伴,一生一旦,从自小时起就配合起来,眼为情种,心无旁骛。 原来始终没看清过对方。 你是真虞姬,我是假霸王。 蒋荣生发现自己也没能看清颜湘。 原来真正的痴情种在这呢。 以为真的不在了,找个赝品替着,真品一回来了,一秒钟都不带犹豫地踹掉,还大大方方的祝福,由衷的,真心的。 机场落地窗外的雨依旧连绵不绝,密不透风,将世界染成一片模糊不清的灰色,每个人的脸上都愁容惨淡。 朦胧的阴郁世界里,航班信息依旧在没有尽头地延迟。每个人都在等,却又隐隐有预期,今天可能注定不会如愿了。垂下头,哀伤又无奈地叹气。 雨落下来,众生都面目模糊。 蒋荣生的视线从那个男人脸上收回来,脊背挺直,下颌线依旧成熟又高傲,戴着皮革手套的双手随意地插|在风衣口袋里,墨蓝色的眼睛望住颜湘。 依旧保持着体面和礼貌。 蒋荣生朝着颜湘走过去。 步履从容又稳健,脑海里却很不适时宜地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一件事。 那时候他还很小,住在俄罗斯斗兽场阴暗的小屋子里,跟母亲一块儿住。 外面下着冬天的大雪,簌簌地,大雪仿佛能将整个世界掩盖住。屋里没开灯,烤着一盆火,母亲脸上留着残妆,手里拿着一张报纸,在哭,哭得泣不成声,哭声里还隐约压抑着愤怒和绝望。 蒋荣生并不在乎母亲的哭泣。 他躺在床上有些冷,想往烤盆添多一根柴,余光就看到了母亲手里那张报纸。 上面有着一幅巨大的照片,挂着一张结婚照,蒋荣生认出来照片上的男人,是他的生理学上的父亲。姓蒋。 再一看日期,比他来到世界上的日期还要早。 蒋荣生隐约想起了,母亲一直在托人打听那个男人的消息,辗转许多年,最终得到了这样一张旧报纸。 宣告了她是第三者的事实。 坐在烤盆前,大约是想烧了那张报纸的,可是又因为结婚照的一半是他的面容,又有些舍不得。 母亲生气一般,把报纸揉成一团。大约是喝了酒,一直在骂人,骂那位先生辜负了她,没有良心,上天会惩罚他。 小小的蒋荣生蹲在火盆前欣赏着母亲生动的愤怒。 同时心里不解的,想这有什么好生气的,那种男人怎么可能没有家庭,早就应该心里有数自己是小三了。 小三当就当了,生气什么? 虽然做小三没什么的,但是做小三也讲基本法吧,对自己的存在和定位有清醒一点的认知,平静地接受对方身上有其他人的印记,比自己更早。这就是做小三的觉悟,有什么好生气的呢? 蒋荣生戴着皮革手套的指节卡着颜湘的下颌,渐渐发力收紧。 极致的墨色皮革与颜湘清秀白皙的皮肤对比,显得禁欲又危险。空气中,微妙的氛围波浪起伏。 蒋荣生墨蓝色的瞳孔逐渐变深,死死地盯住颜湘的鼻尖唇角依旧保持着得体的微笑。 笑意却不达眼底。 是啊,你有什么好生气的呢。 第92章 飞机延误的时间越拖越长,候机室里很多人的耐不住了,身后渐渐地有些喧闹的声音,三个人的沉寂在这一刻显得有些突兀。 蒋荣生再次扫了一眼坐在银色座位上的那位。是用眼尾扫过去的,带着一种倨傲的意味。 无论何时,他始终是一副眼高于顶的姿态。 片刻后,蒋荣生拖着颜湘去了更僻静处。 颜湘没有挣扎,怕引来机场其他人奇异的注视。 两个人隐匿在一盆茂盛的绿植之后,阴影长长地投下来,两个人的影子交融在一块,成为模糊的一团。落地窗外阴雨依旧连绵不绝,滴滴答答的声响沉闷又阴郁。 颜湘被拢在角落里,没有生气,也没有害怕,他在电话里说得很清楚了,蒋先生的态度也很好,他认为一切都一笔勾销了,只残余一些心虚。因此十分温顺地站在角落里。 蒋荣生却没有问任何一句话,只是抬手拧着颜湘的脸,迫使颜湘的脸庞抬起来。 蒋荣生的表情很认真,好像从来没有认清过颜湘一样,正在认真地观察着颜湘的脸庞,从眼睛,嘴唇,下巴,耳朵,微卷的栗色头发。 蒋荣生就那样安静地看了颜湘很久,直到颜湘的下巴被拧出一道薄红,他才放开手,慢慢地脱下左手的皮革手套,露出手掌雪白的皮肤。 随即,单手解掉脖子上的领带,圈在手里,揉了揉,力度克制且得体。 平静的表情跟每次下班回家摘领带的一样,眉眼始终淡淡地,墨蓝色的深邃眼眸凝望住颜湘。 颜湘被蒋荣生看着,感觉下颌处被掐过的地方慢慢地疼起来,蔓延至全身去,疼得有点想发抖。 不知怎么地,心里有些不安。 蒋荣生慢慢地扯起唇角,对着颜湘笑了一下。 那卷领带已经被他放进了风衣的口袋里,跟香烟的纸壳外包乱乱地揉在一起。他没有整理的想法。 蒋荣生只是抬起手,再次把颜湘拉到怀里,这样的情景出现过太多次,颜湘一时间已经习惯了,忘记了挣扎,傻傻地抬起头任由男人身上那股静雪香味压过来。 直到蒋荣生低头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颜湘才反应过来,连忙推开蒋荣生,小声地抱怨:“你干嘛。” 蒋荣生低低地说:“还有一股很浅的哈密瓜味。你烧都退了吗。” 颜湘点头。捂着额头,用手背抹了抹刚刚被亲到的地方,同时小心翼翼地朝外面打量着,怕被人看见。 蒋荣生把颜湘的脸掰回来,不让他注意力放在别的事物上,强迫他直视着自己的眼睛。 “下次不要再用冷水冲自己了。你身体经不起这样折腾的。” 颜湘的动作顿住。 “和他好好在一块儿,”蒋荣生笑着说,“最好飞机失事,你们俩死了,也要死在一块。以后别再出现在我的面前。” 颜湘不懂他为什么要这么说话,明明上一秒钟还是很温和的祝福着他们的离开。 蒋荣生继续慢慢地说:“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了,宝……,颜湘。真是太好了,不用上班上着上着就开始想你有没有好好吃饭,再也不用一晚上不睡守着每隔一个小时后给你测体温防止你烧成傻子,本来脑袋就不太好用,再成傻子这辈子就完了。谁理你。” 颜湘瞪着蒋荣生,感觉有点不高兴:“我本来就不用你管,又不是小孩儿了。” “是啊,离了我,我开始期待你日子过得到底会有多好。但是我还是希望你立刻去死,像你这种傻子,眼睛不好使的,没心眼儿的,七窍一窍不通的,脑子里全是水的,活着真的一点意义都没有。” 谁被这么说都会生气,颜湘也不例外,他推了一把蒋荣生的胸口:“你凭什么这么说我,你有什么资格?我不欠你什么了,咱们已经没有关系了!” “你早上跪着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蒋荣生冷静地提醒他,“你以为你离了我就是清清白白的了?你做梦,你做梦,就算别人不知道,你自己也知道,这几年是如何被男人包养,在我的掌心下乞求可怜,你吃的,穿的,住的,玩的,画画用的,哪一样花的不是我钱,这些你敢让他知道吗?让他知道了他还会要你吗?脏婊|子。除了我,谁还会要你。没用的兔子一只,又弱又傻。说你两句你还不高兴了。” 最亲近的人最知如何说话扎人心,蒋荣生说的这些话,正是颜湘一直担心的事实。 这时候他像一只被扔到阳光下审判的小游魂,在冷入骨髓的目光下无处可逃。 然而还用蒋荣生说,他也知道自己贱。 “那又怎么了?我从来没有奢求过我跟他能在一块,只要看着他我就心满意足了。他知道又怎么样,他有抛弃我的权利,我也有一直守着他的权利,我乐意!” 蒋荣生的瞳孔中闪过一丝晦暗的神色。似有汹涌横流。 半晌之后,他才轻微地眯着眼,一字一顿地:“你就这么贱。” 颜湘也不在乎,轻飘飘地说一句:“不是你说的吗?” 蒋荣生真有些后悔了,没在之前一把掐死颜湘,才让他今天敢对着他说出这种话。 如果可以,他想在颜湘濒|临膏巢或者晚上累了靠在他怀里睡得最安心的时候就伸手掐断他的脖子,让他死之前最后一秒钟都是幸福的,然后就可以去死了。 等掐断脖子,他不会再挣扎之后,撬开他的头颅,看看他到底有没有脑子,再沿着纤细折断的脖颈顺着往下割开皮肤,剖开左胸口处的皮肤,看看他的心脏到底是长什么样的,为什么蠢成那个样子,一点东西都装不下,或许他根本没有心。 一样一样地看完之后,再缝起来,塞入所有的蜂蜜果酱太妃糖,再刷一层甜甜的蜂蜜酱,吊高,晾干,用完美的结捆绑起来,展示在主卧室里。那个时候他再也不会哭,不会笑,不会撒娇,不会生气,就只是静静地呆着。 但是蒋荣生觉得那也很好,比现在好得多。 但是蒋荣生没有说更多的。 他不是那种把极致的情绪展现出来的人。 而且说再多的,颜湘也不会懂。 颜湘只会觉得恐惧。 他不会去往深了想。 脑袋很呆,平等地不在乎所有人。像只小狗一样,只看得到面前的零食。 而且再说,就太贪心了。 表现得很像他希望颜湘一直留在他身边,眼睛只看得见他一个人一样。 那样太贪心了。也过于不理智,歇斯底里。 想走就走。 由他。 蒋荣生的左手依旧没有戴起皮革手套,用冰冷且柔软的指腹一直沿着香烟纸包的尖锐边缘来回磨砺,渐渐地传来轻微的湿润感,是尖角划穿了皮肤,血慢慢地渗出来。蜿蜒至掌心。 血的触感微微湿润的,黏成一团,恍然之间,好像在某一个瞬间机场的顶盖消失了。 所有人站在了雨里面,被淋得混身湿透,失望又悲哀的样子,被那阵晦涩阴翳的雨包裹着。雨好像永远不会停止了。 尽管这样,蒋荣生还是一句挽留的话都没说,左手藏在风衣口袋里,鲜血不断翻涌滚烫,在嘶吼在尖叫在窒息在纠葛,逐渐变得烂红,成为一滩绝望的死水。 蒋荣生微微翘着嘴角:“我说什么就是什么,那我说让你跟那男的一块死了,别再让我看见你们,你能做到吗。” 颜湘也想说些什么,以用来伤害蒋荣生:“我也不希望再见到你。你是我见过最讨厌的人。” 蒋荣生微笑:“谢谢,我的荣幸。” 他俯下|身轻轻地抱了抱颜湘,嘴唇在颜湘的耳垂边缘徘徊,气息交缠着,却不是暧昧的氛围。 空气寂静的。 所有的情绪都含在了眼睛里。 蒋荣生却闭上双眼,贴在颜湘颈窝边,声音低低地,带着不易察觉的情绪: “最好一辈子讨厌我。” “最好一辈子恨我。” “好了,我的话说完了。以后看到我就自动滚远点,别让我看见你。” 说完,蒋荣生转身就走了。 左手一直插在风衣的兜里。熟红的痕迹在墨色的长外套下不那么明显。 只是像一道经年不会愈合的烂伤。 想哭又习惯隐忍。 想无视,那道伤却在真实地疼痛着。 颜湘安静地站在原地,没什么要说的话。等到蒋荣生走了很久,他才把旧的手机从书包里拿出来,把蒋荣生的电话点了拉黑。 过了几秒钟,又划开,点了删除。颜湘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最终把手机收了起来,坐回去,对喻安然笑笑。 喻安然摸摸他的肩膀,也笑。 - 大家在阴雨天气里等了又等,最终等来航空公司宣布今天再没办法登机的消息。 手机“叮咚”一声响了,信息上显示给误机的旅客安排了酒店,需要坐摆渡车前往。 喻安然说:“看来今天走不了了。” 颜湘只能说:“一直在下雨,这也是没有办法的。” 喻安然突然说:“多多,跟我去个地方好不好?” 颜湘还在担心今天不能走的事,不断刷新航旅页面,头也不抬地说:“去哪?” “去一个很重要的地方。” 颜湘有点犹豫:“可是现在在下雨。” 喻安然:“没事,我们打车就好了。” 一般下雨天出租车都会来得慢一些,但是今天不同,刚走到机场门口,一辆车就停了下来,喻安然扫了一眼车牌号,拉开后排的位置,让颜湘先上车。 喻安然帮颜湘扣进了安全带,车开出机场地带,沿着马路往前飞速驾驶着,速度很快,车窗边缘甚至能看见轮胎飞溅起的雨水。 前排的司机戴着一顶灰色的鸭舌帽,一副黑色的墨镜,看不清他的表情。一直沉默地开着车。 蒋荣生虽然总是说颜湘笨笨地,可是那只是因为被某个人纵容习惯了,习惯被照顾,什么事情都不用他来担心,每天像天真的小狗一样敞开着肚皮,当然显得傻乎乎地。 但是现在不一样。 他已经从那个人身边逃掉了,颜湘又开始学会自己照顾自己。 坐上车,颜湘很快地开始感觉到有些不安。 颜湘轻轻地问:“我们要去哪里?” “海边。” “去海边做什么?现在雨小了一些,但是还是很危险。” 喻安然只是说:“没事的。不会有事的。” 颜湘感觉到越来越不对劲了,他装作平静地玩手机,打开手机联系人,又把刚刚删掉的那一串号码重新添加到通讯录里面去,却始终没有拨打出去。 他又想起了短信报警的办法,把短信编辑好,发出去。 其实心里有点害怕的。 颜湘垂着眼,似乎什么也没有想,一直摩挲着左手无名指的指环。 习惯性的动作。同时在找一个模仿对象,学习对方冷静的思考,判断。 而不是在期待那个人的到来。 他们把话说得这么绝,已说好了死生不复相见,再见面一定会被卷进以往生活的漩涡。 那他宁愿今天就出事。 - 不恨他。只是不想再见面。 第93章 出租车开到海边的时候,雨已经停了。 然而天气并没有变得晴朗,依旧阴沉沉地,海风混着咸涩的气息扑面而来。出租车开上悬崖的最顶端,到石头边停下来,车轮之下,是那片永远沉默又汹涌的大海。 颜湘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里。 这是他曾经坠海的地方。 喻安然说:“下车。” 颜湘没有反抗,把手机收好,解开安全带,下车。 下车之后,那股阴郁的海腥味像一个笼子一样扑过来,颜湘皱着眉头忍了忍,没有往前走。 喻安然站在悬崖边缘,低头往下看。他的声音夹在海风里,显得有些模糊,问颜湘: “你不问为什么?” 颜湘望着喻安然的肩膀,声音很小:“为什么。” 喻安然回过头来,风从后面扑过来,吹得他的衬衫鼓起来,头发凌乱,墨色的眼睛看不到一点光:“你是真的不记得一点了?当年那场事故。” 颜湘听着呜呜的海风,枪声在他的脑海里划过,除此以外一片模糊。 颜湘摇摇头:“真的不记得了。” “我父母是怎么死的,我家是怎么破产的,我到底为什么要过上隐姓埋名的生活,还有你的父母在那场事故当中做了什么,你全部都不记得了?你倒好,永远被保护着,永远像个傻子一样幸福…该死的是你呀,多多。” “你说的,我都听不懂,哥,真的听不懂,发生了什么事,你告诉我……” 喻安然从腰后掏出一把枪,直接抵在颜湘的额头上。 冰凉的,黑洞洞的枪口。 来自于哥哥。 颜湘的脸色蓦地白了,仰起脸,没有挣扎,就那样抬起头,看着喻安然。 喻安然的瞳孔中闪烁着痛苦和愤怒:“没有用了,颜湘,你知道也没有用,把你手机给我。” 颜湘从牛仔裤里掏出手机,递给喻安然。 他从头到尾勉强保持着理智和冷静,没有挣扎以激怒喻安然,报警的短信也在车上顺手删掉了。 因此把手机给哥哥也没事。 喻安然翻开颜湘的手机,找联系人,对着枪口与颜湘,拍了一张照。 颜湘的指尖藏在身后抖得很厉害,但是只是生理性的,他的脑袋依旧很清楚,试图跟哥哥谈谈:“你想发短信给蒋先生吗?跟他有什么关系?他不会理你的,哥,真的,发生了什么事情你告诉我呀,如果是我爸爸妈妈做错了,那我不会挣扎,我不害怕去死的,真的…” “闭嘴!”喻安然用枪怼着颜湘的脑袋,颜湘被捅得脑袋往后一仰,差点摔在地上。喻安然没有扶住他的意思,打算把照片发出去。 只是还没发出去,不远处就传来一阵车声。喻安然为为怔愣,手指停在发送键边缘,不知道是发还是不发好。 一辆熟悉的车出现在所有人面前,是蒋荣生习惯开的那辆黑色的宾利添越,带着一股凌厉的气息杀过来,完全没有停车的意思,直接对着悬崖边的两个人撞过去。 喻安然把颜湘拎起来,从身后用手臂锁住他的喉咙,用枪抵住颜湘的太阳穴,隔着宾利的前挡玻璃跟蒋荣生对视。 蒋荣生不吃他这一套,没有停车的意思,喻安然迫不得松开颜湘,逃离悬崖边的危险地带,结果蒋荣生还是不停车,直接朝他碾过去,悬崖边的石头在发动的剧烈轰鸣下四处飞溅! 喻安然迫不得已举枪改变了方向,对着宾利的轮胎连续开了好几枪,疯狂的射击声之下,把宾利轮胎打爆了,车才不得不停下来。 蒋荣生坐在驾驶座,双手扶着方向盘,墨蓝色的双眼冷冷地注视着喻安然。 墨色的皮革手套边缘渡着一层喑哑的冷光。 喻安然有些气喘吁吁,低声喃喃:“杀神……疯子……真是疯子…。” 喻安然立刻又拎起颜湘用枪对准的脑袋,还在惊魂未定地喘气,目光凶狠,低声道:“…他|妈的真的疯子一个。” 空气寂静了片刻,蒋荣生打开车门,长腿迈出来,下车,边走边慢条斯理地摘掉皮革手套,露出一双骨节分明,修长匀称的手。 他一身优雅禁欲的黑,偶有衣服与皮鞋光泽面料反射的高光,最显眼的是左右无名指节上有一截戒指银白。 站在喻安然的面前,个子挺拔,看人的时候就总有一种俯视的傲慢优越感。 喻安然心里最恨蒋荣生每天一副人上人的高贵样子。他暗自咬牙。 蒋荣生扫了一眼被困住的颜湘,目光又移回到喻安然脸上,半晌之后,才轻声哼笑:“个小孩儿你也绑,还拿枪指着,不知道他胆子小不经吓?” “不这样干,你怎么愿意出来?” 蒋荣生听见了什么很好笑的笑话:“哦,原来是弄不了我,挑了个所谓好欺负的下手。” 喻安然目光一凛:“你们都该死!” 蒋荣生很好奇:“我们到底怎么你了?我压根儿不认识你,他呢…” 蒋荣生指指颜湘,对喻安然说,话语不知道怎么地有些阴阳怪气:“你不知道?他爱你爱得要死,你这么做,很伤他的心的。” “你知道这蠢货多喜欢你吗?不知道你是死了还是自己躲一个地方去了,他找不到你,找了我替你,天天看着我的脸想你,是吧。” 蒋荣生对喻安然说这话,却对颜湘扯起唇角笑笑。 颜湘圆乎乎的眼睛瞪着蒋荣生,挣扎了几下:“不关你的事……!” 蒋荣生笑笑,说:“看,他脾气很差的,而且死要面子。都到这种时候了,还想着在你面前逞强呢。他这么喜欢你,他真的很喜欢你。因为我跟你很像,你也看出来了,他拿我蒋荣生当消遣呢,当替身呢,本来还半死不活地,你一回来他就立刻待不住了,每天睁开眼睛就是想跑。我…也拿他当个玩物,想走就走呀,我还能抓着人不放啊?” “倒是你们,你们又是青梅竹马,从小一块儿长大,感情那该多好啊,好到我都不敢想,这是做什么呢?你拿他来威胁我?反转天罡了吧。” 蒋荣生说完,微笑着看着喻安然。 看着姓蒋的这么冷静的样子,一点都不像刚刚完全不刹车撞人的疯子。 喻安然觉得姓蒋的越来越可怕,更加不敢放松警惕,锁紧了一点颜湘,往后退了两步: “我不跟着你的节奏走!你不记得我,正元矿场,你记得么?” 蒋荣生想了一想,面无表情:“没有印象。” 喻安然冷笑:“哼,你做生意向来不会留情,在你手里吃过亏的人无数,当然不会记得,但是我记得!你们蒋家斗法,兄弟阋墙,跟我们家有什么关系,我父母是商人,商人趋利避害,那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你凭什么对我们家进行清算,害得我们家破人亡!” 喻安然情绪太激动了,其中的话语有些含糊不清的,但是关键字随便扫描一下,蒋荣生倒是隐约想起来了。 那是一件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当时房地产行业兴旺蓬勃,蒋荣生跟蒋家的长子在一个房地产项目上有竞争,涉及到上游企业的一些利润。蒋荣生当时在全国各地地找矿场,而独具慧眼地,发现了正元矿场。 正元矿场是关键点。 这是一个极其具有潜力的矿场,开采难度低,就近设备精良,矿石精度高,是难得一见的好矿。 当时就被控制在颜氏手里。 蒋荣生的动作又轻又迅速,已经跟颜氏签了意向书,即将正式进行大宗订单合作,结果不知道被谁走漏了风声。 可能是喻颜两家平时走得太近,又是邻居,矿场的合同被动了手脚,一番周转,矿场转到了喻氏手里,喻氏又跟蒋家的大哥勾搭上了。 两家公司是王八见绿豆看对了眼儿,动作很快,好像一早就准备好了似的,更有可能是蒋家的大哥早就打算用这招了。 蒋荣生绝非良善之辈,立刻就进行打击报复,矿场也被重新拿回了手里。 蒋家的大哥穷途末路,绑架了喻家和颜家的小孩,逼迫喻颜两家跟蒋荣生撕破脸。最后闹大了,蒋荣生趁势一击,对喻氏和他大哥逐步清算,直接把喻氏整破产。 整破产之后,蒋荣生就停手了。 只是正常的商业竞争与吞并而已。 而喻家的两位话事人走了极端,举|枪自|杀了。 而蒋家长子的下场只会更惨。蒋荣生眼里是没有伦|理纲常这种事的。此话闲提。 蒋荣生问颜湘:“从前你家里是做什么的,开矿场公司?” 颜湘想了想,点点头,童年的确总是会闻到硝烟的味道。也常常坐在父亲的肩膀上去石头很多的地方玩儿。不过这是很少的情况。 蒋荣生立刻就把前后的事情都想通了,回头,望着那辆停在边缘的出租车,微笑:“大哥,你从美国回来,怎么不来看看我。” 在场的人沉默了一会。 随即,那辆出租车的门打开了,从车上走下来一个男人,戴着鸭舌帽和墨镜,走路微微有一些残疾,下肢确实了一部分。走到所有人的面前,摘下了墨镜。 一只眼睛没有眼球了,正是在美国疗养院见过的,关在玻璃里的男人。 他的气场跟蒋荣生有一些像,只是更阴骘一些,带着一种阴毒,看着蒋荣生。 蒋荣生说:“想你了,大哥。太想你了,所以在加州公路那一场事故我让自己活了下来,留着这条命见你。你呢?你好吗?怎么还活着呀?横渡太平洋还能活着,身体素质太好。” 他是惯会气人的。 蒋家长子:“滚!” 蒋荣生笑起来:“大哥的脾气还是这么暴躁。今天人这么齐,有什么想说的吗?” 蒋家长子递了一把枪给蒋荣生,直接说:“你自|杀吧。” 喻安然:“像我父母那样!我要你跟我父母一样的下场!立刻!”说着,手里也握着一把枪,往颜湘脑袋上怼,“不然死的是颜湘!” “……” 喻安然一直潜伏在蒋荣生身边很久了,一直找不到机会。 偶然碰到了颜湘。其实也从来没打算过再次在颜湘面前出现。 当年的事情,蒋荣生是一定该死的,但是颜家那两位话事人也无辜不到哪里去,他们跟蒋荣生合伙逼死了自己的父母,颜湘个小野种活了下来,还把这么多事忘了!没心没肺地活着!真把他恶心坏了。 只是,只是一直找不到机会报仇。 就连在美国加州那一次,那么精密的策划,也失败了。 三个人的命运在此刻成为一个奇妙的宿命闭环。 颜湘因为蒋荣生和喻安然那张相似的脸庞,才会靠近蒋荣生,才能迎来再次看见喻安然的机会。 从颜湘出现在蒋荣生身边起,就是不知不觉地钻进命运的全套当中,走向这种末路。 而喻安然想找到机会除掉蒋荣生,只能利用颜湘。 他再没有资金了,也没有耐心了。 只能从小野种这儿下手。 在美国那场事故,喻安然就觉得蒋荣生一定是很爱很爱颜湘这个小杂种的,爱到渗进骨子里那种! 毕竟有风险,成不成难说,因为蒋荣生是疯子,难以预测他的行为。 只是他没有别的办法了,只能走到这一步——喻安然真的很想为自己的父母报仇!而且是要用同样的方式惩罚蒋荣生! 该死的姓蒋的真的把自己所有的生活都毁掉了。 本来那么平静幸福的人生。 突如其来的打击,以及长期的生活折磨能彻底扭曲一个人的性格。喻安然在一夜之间失去了优渥的生活,失去了父母,失去了一切。 这些年来,他是一直靠恨意活着的。 在这一刻,喻安然再没有小时候温润和善的样子,面无扭曲,一想起来父母的死就恨意不止,就连手腕都在微微发抖。 与此相反,喻安然能感受到被紧扣在怀里的颜湘很平静,始终没有挣扎。 颜湘被戳得很痛也没有反抗。 “哥,你扣扳机吧。别白费力气了,也不要说更多的话了,我想怀着对你美好的印象死掉。” 颜湘几乎有些心如死灰。支撑那么多年的信念在刚刚一瞬间崩塌。他想不懂命运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明明已经所剩无几。然而命运却要把他口袋里最后一块面包夺走。 活着干什么,没意思。永远都在痛苦。 蒋荣生如果能抓到颜湘,他一定会给一巴掌给他。 但是现在碰不到,他只能冷冷瞪着颜湘:“…你能不能不要这么贱。” 颜湘始终隐忍,却在那一瞬间崩溃了,声音提高了很多,对着蒋荣生哭:“关你什么事!关你什么事!关你什么事!我在你面前已经出过够多的丑了,能不能放过我一次,你走吧,你走吧,别管我。” 蒋荣生不动。 站在原地。阴沉沉的海风吹着他的墨色风衣,身姿挺拔又气场强大内敛。 相比于颜湘的泪如雨下,蒋荣生始终很沉静,墨蓝色的眼神落在颜湘的泪珠上。他一语不发。 颜湘:“你不走在这里干什么,不是真的要听他的吧?你走吧,不要管我。” 话没说完,喻安然一枪打在了颜湘的肩膀上! 枪法挺准的,擦破了皮,没有一直流血。射击完之后,他挑衅一般看着蒋荣生。 蒋荣生理也不理喻安然。 只是望住颜湘,轻声着微笑问:“你让我走,是不想让我看到你被抛弃的样子,还是担心我真的会为了你自|尽?” 颜湘本能地察觉到事情在滑向一个未知的深渊。 “都不是,我不想看见你!说好了死生不复相见,这才多久,你怎么说话不算话!” 蒋荣生安静了一会。 他又突然问:“如果我真的自尽了,你会不会一辈子记着我?不是爱,不是伤心,不是怀念。…只是内疚,毕竟是一条命,你心最软了。” 颜湘感觉到危险,呼吸停住,泪珠挂在眼眶旁边,几乎不敢置信:“…你想做什么。” 蒋荣生笑了笑,“恶心你啊。明明讨厌我,明明最讨厌我,却又不得不感到内疚,一辈子都在辗转反侧,走不出来。不是很折磨吗?我喜欢折磨你。” 颜湘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的,“你是不是疯了!那是你自己的命!那是你自己的命!你要对你自己负责!” 蒋荣生轻轻一笑:“我不在乎。我说过的,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掠夺掉你最喜欢最喜欢的东西。从此以后你梦想的幸福人生都要被我毁掉了。但是你不能死,因为你这条命是我换来的。你要是死了,那我就白死了,你对不起我。我要你一辈子清醒地想着我,讨厌我,又被愧疚折磨。” 喻安然没有耐心了,暴躁:“闭嘴!立刻扣扳机!不然就是我扣扳机了。” 蒋荣生无视,只一心一意望住颜湘的脸庞:“以后要好好活着,回蒋宅住吧,那里不再会有我,你不用逃了。蒋家的阿姨知道你平时的生活习惯,你不是很喜欢蒋家的厨师吗?以后他们都是你的了,想吃什么就叫他们做,离古宫也近,广场也在附近,沿着常安街散步很方便。药也要按时吃。我不在了,依旧每天只能玩一个小时游戏,玩多了我半夜敲你的门,吊在你床头吓死你,你胆子这么小,肯定会吓得哇哇哭…” 颜湘摇摇头,他不相信蒋荣生会做出那种选择,大声说:“我不会内疚的,你本来就是该死的,你一直对我不好,打我,骂我,还要拿自己的命来折磨我,我凭什么要愧疚,我不会的……”眼泪留下来,咸涩的,难受得好像再次溺水,海水浸透着他的肺。 喻安然打断蒋荣生:“…闭嘴,我让你闭嘴,听见没有!” 蒋荣生继续看着颜湘,认真叮嘱着:“前段时间给你陆陆续续开了很多信托,下半辈子的生活不用担心了,公司也不用你管,你安心画画就行了。西蒙还在蒋宅,它其实是只很善良的狗狗,也很喜欢你,只是太忠心了而已,……” 喻安然把颜湘的喉咙锁得更紧:“你闭嘴吗?!” 结果蒋荣生比他更狠,抬手就一枪打在了颜湘的肩膀上,血瞬间就渗了出来! 蒋荣生冷冷地:“我跟多多正在说话,有你插嘴的份吗。” “别忘了我不在乎颜湘,再打断我,下一枪打在你的喉咙上。” 喻安然一时间被震住了。 蒋荣生眼弧微收,墨蓝色的眼神重新落在颜湘的脸上,看着他又迷茫又痛苦的泪眼,哭得眼睛都睁不开了。 那一枪打在他肩膀上,一声痛都没叫,只小声地对蒋荣生说话,喉咙被锁死,讲话的声音有点模糊:“你不要那样做,…” 蒋荣生轻笑:“你怎么哭啦?现在就内疚上了啊。” 说着,他举起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 “你,帮他捂住眼睛。”蒋荣生命令喻安然。“颜湘会害怕。” 喻安然不动。 蒋荣生再次用枪对准颜湘。意思是他随时改变主意。 喻安然没办法,只能用手盖住颜湘的眼睛。 “多多,不要怕,闭上眼睛。” 蒋荣生的声音很轻,带着一如既往的低沉与缓慢。 在喻安然的手抬起来的时候,蒋荣生的眼神依旧十分沉静,没有末路的那种绝望和恐惧。 好像仅仅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坐在餐桌上,手边放着蜂蜜柠檬水,在等赖床的懒惰小狗颜湘下来吃早餐。 表情一如既往地平静,游刃有余。 宛如一个强大的封闭体。 到这种时候了,依旧隐忍克制,完全不打算不表露出自己对颜湘的感情。 甚至愿意为他去死,也只是说因为想折磨他,拿人命当儿戏。 蒋荣生也确实不在乎生命。 他本来是一个很冷血的人。而拥有一种强大的责任感,说他想得到什么东西,想承担什么责任,就一定会做好,而且始终负责到底。 蒋荣生虽然平时的饮食习惯,兴趣爱好,性格特质都挺像俄罗斯人的,但是不可避免地,身上又带有蒋家的影子。 蒋家是个很古老的封建家庭,几百年的宅子,祖上的荣光与规训,长期处在阶级上位当中的傲慢,优越,与假装体面,构成了一个强权,压抑,传统的家庭。 蒋荣生在十几岁进入了这个家庭。他学习的天赋惊人,很快就融入到这种环境当中,得体的礼仪,传统又古板的中文名字,习惯掌控一切的优越感…… 还有承担起所有责任的觉悟。全部扛在肩膀上,并且要一语不发,因为这是你应该承担的责任,没什么好说的。 蒋家的产业是这样。 颜湘也是这样。 颜湘成为了蒋荣生生命里很重要的一部分,他觉得自己有责任让颜湘好好地活着,这是他的必须承担起来的责任。 所以在责任面前,一条命完全不算什么。他愿意为他去死。 强大又别扭,始终沉默的他。 颜湘本来就笨,此刻透着模糊的泪眼,更加看不清楚面前这个男人。哭到嗓子有点疼了。 只是,只是在喻安然的手掌即将盖住颜湘的眼睛的时候,颜湘清清楚楚地从手掌的缝隙里,看到了蒋荣生的嘴唇微微动了动。 “Я-тебя-люблю.” Я-тебя-люблю. 颜湘的外语很差,基本一窍不通,这是他唯一能认出来的一句俄罗斯语。 是蒋荣生曾经一个音节一个音节教过他的。是在温热唇舌交融当中学会的一句话,想忘记也很难。 我爱你。 俄罗斯语的我爱你。 良久的沉默之后。 “嘭——” 一声枪响。 第94章 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蒋荣生手里那把枪的时候,没有人察觉到警察已经慢慢包围了那片悬崖,千钧一发之际,一枚子弹射向喻安然的小臂,血瞬间飞溅出来,喷在颜湘左脸上,热的。 颜湘的眼睛微微睁大,瞳孔竖成一条直线,鲜血顺着他的下颌线边缘滴落,掉在沙砾上。 同时掉落的还有喻安然手里拿把枪,握不住了,摔在地上。 所有人都愣住了,在那短短的两秒钟里,蒋荣生眼明手快俯身捞起那把枪,手腕微微一转,两抹黑色的残影在空气中转了个圈,然后下一瞬间就将两支枪控制在手里。 同时,蒋荣生伸长左手将颜湘一把拽过去,半边身体挡着,护在身后。 变故是一瞬间发生的事情,喻安然抬起头,眼睁睁地看着后面围过来无数的警察,正在一点一点地缩小包围圈。 喻安然一步一步地往后退,直至悬崖的最边缘,踩着松动的石头发出“磕哒”一声。 空气中无比寂静,唯有几颗空洞的石头坠落悬崖,砸在底下的大海水面上,只是因为太过于渺小,只微微泛起一圈涟漪,而后悄无声息,沉进了海里。 颜湘知道的,他知道悬崖有多高,砸下去的时候又有多疼,也知道整个身躯沉入海中的那种无力和绝望。无法挣扎的痛苦。 颜湘擦擦眼泪,在风里大声对喻安然说:“你别后退了,哥,没事的,你没有真正伤害我,你回来吧,可能…可能会坐牢但是一定不会死刑,我会出那个原,原谅的什么东西。” 蒋荣生冷眼看着,眉眼压下来,墨蓝色的眼睛显得阴沉沉地。却还在提醒颜湘:“谅解书。” “对,谅解书,哥,做错了事情就去坐牢,没关系的,你不要往后退。那个悬崖很高……掉下去一定会死掉。” 喻安然大吼:“你闭嘴!你闭嘴!你根本不懂…。” 颜湘几乎崩溃:“我为什么不懂,我家也破产了,我爸爸妈妈也没了,我跟你是一样的呀!!哥,真的,你不要走极端,除了你我什么也没有了,你去接受改造,或许不用坐牢呢?我有钱的,我给你请律师,等事情过去了,你原谅我,我也原谅你好不好……” 颜湘哭着说:“……过去的人生我真的过得很痛苦,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因为我觉得说了也没有用,哥,你知道吗?我真的很想念小时候的生活,不是想念那种不用担心钱的日子,是很想念一直有人在我身边的生活。” 喻安然的喉咙滚动了一下,半晌之后,才轻声地:“多多……” 颜湘哽咽着:“我很没用的,哥,我根本不敢跟别人说话,所以我没有一个朋友,生命里只有爸爸妈妈和哥哥,但是……” 眼泪流到嘴里,咸涩的,颜湘继续模糊着泪眼:“但是爸爸妈妈,哥哥,你们曾经都在。可是后来都离开我了,你知道吗哥,妈妈离开我的时候我真的不想活下去了,我很孤独。哥哥,所有人都走了,你也要走吗?……” 颜湘几乎乞求喻安然:“你往前走,朝着我们走过来,你回来,我会原谅你的,你打伤我也没关系,你也原谅我,好吗?你也原谅我,求求你了…” 颜湘哭得无法自已,不自觉晃着蒋荣生的手臂,仰起泪眼,对蒋荣生说:“你帮帮我,你那么聪明,那么厉害,你知道怎么把哥哥劝回来,你好好跟他说……!” 颜湘几乎是下意识地,向蒋荣生求助。 在他的潜意识里,蒋荣生无所不能。只要他想,他什么都可以做得到。 蒋荣生低头看看颜湘肩膀上的伤口,他一动,伤口便血流不止。蒋荣生抬手,按住了颜湘乱动的手臂,随即淡淡地看向喻安然。 喻安然几乎带着仇恨的目光看着蒋荣生。 蒋荣生对着他微笑。 没有开口。 在所有人的身后,警察已经完全围过来了,木已成舟。 喻安然扯着嘴角,轻笑了一下。半晌后,摇摇头,随即转身,抬腿迈出一步—— 颜湘来不及思考,一口气提前上来,跟着往前跃了一大步,纵身朝着喻安然扑过去,想拉住他。 两个人的手只在边缘微微往下一点互相触碰了两秒钟,颜湘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什么都忘记了,整个身体都探到悬崖边缘了,他一只手撑在悬崖边,另外一只手紧紧地抓着喻安然的一只手腕,因为在透支着身体的力量,颜湘说话变得很艰难,嘴唇翕张,半天说不出一个字,眼泪垂直掉下来,砸在喻安然的脸上。 “帮帮我……帮帮我……”颜湘在对蒋荣生说话。 蒋荣生朝着悬崖边缘的方向,淡淡地伸出手,表情既不积极也不抗拒,仿佛只是一个很礼貌的动作。 同时警察涌了上来,蒋荣生的手臂在一瞬间改变了方向,转为圈住颜湘的腰,防止他跟着一起被拽下去。 警察迅速围在颜湘的身边,开始施展救援。 颜湘吃力地:“帮我,帮我…” 喻安然的身体吊在悬崖边缘,十分平静,仰头深深地看了一眼颜湘,最后什么都没说,另外一只手伸出来,往外一抹,就把颜湘的手挣脱掉了。 颜湘感觉手上的力气一松,随后掌心空空地,眼睁睁地看着人离他而去,坠下了悬崖。 …… 甚至没有来得及发出一丝声音。在场所有人都安静了。 过了一会,悬崖底的海面传来噗通一声。 泛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海水微红。 很快传来消息。 喻安然的身体被底下凸起的尖锐岩石刺穿,当场死亡。 尸体捞上来的时候,是蒋荣生去认的尸走的程序。 颜湘没有失控,甚至没有崩溃,坐在悬崖边,前面围了警戒线和警察,他不愿意离开,也没有往下跳,就只是很安静地坐在悬崖边。目光空空地,无法聚焦。 蒋荣生站在远处看了一眼颜湘,回头对周容说:“剩下的事情你去办。” 周容点头应下:“好的。” 蒋荣生走到颜湘身边,蹲下,熟悉的气息包裹着颜湘。 好一会之后,颜湘这才有反应,愣愣地抬起头,问蒋荣生:“死了吗。” “嗯。” “…死了啊。” 颜湘的眼神空洞着。呆呆地坐在地上。 蒋荣生半跪着,把颜湘抱在怀里,什么也没说,只是轻拍他的后背。 像以往无数次安慰一样,从头到尾都很有耐心,没有催促他从自己的世界里走出来,没有骂他没用。 只是安静地陪着他,用自己的气息包裹住他,像小时候轻轻地抱起犯困的小孩子,放进了一张轻柔的棉被里。 颜湘被摸了很久,眼泪才再次掉了下来。 泪珠一滴一滴地砸在地板上,颜湘用手掌抹开,吸吸鼻子,摸到了半个手掌的血。 是刚才哥哥的血溅到了脸上。 颜湘愣了愣,随后越哭越厉害,整个身体都抽动起来,手掌拼命擦掉脸上的血,动作越来越狼狈,甚至神经质般一定要擦干净血,他害怕那种血腥味,可是鲜红始终挥之不去。 蒋荣生强有力地握住颜湘的手掌。骨节修长,扼住人的掌心的时候传递着温度。左手无名指的两枚圈环靠在一起。 颜湘被拉着手,越哭越大声,最终在蒋荣生的怀里嚎啕大哭。 蒋荣生抱着他,手圈在颜湘的脖颈上。微热的脉搏正透过薄薄的一层皮肤敲击着蒋荣生的指腹。 温热的。尚在跳动的余温。 …… 蒋荣生把颜湘带回家,叫医生来处理伤口。 颜湘全程乖乖地躺在床上,伸出肩膀,一语不发地任由医生给他处理伤口。 疼了也不会皱眉,就安静地呆着,眼睛望着雕花窗外,不知道在看什么。 这样的状态持续了两天,不想吃饭也不想睡觉,就那样纯睡觉,一开始蒋荣生还纵容着他,等到第三天,他把颜湘揪起来,拖他下床,抓到餐厅椅子前,命令他:“吃饭。” 颜湘懒懒地低头看了一眼桌子上的饭菜,声音轻轻地:“我不饿。” 蒋荣生不高兴地提醒颜湘:“你两天没正经吃过饭了。” 颜湘好脾气地解释:“我不是跟你斗气。是真的不饿,我想睡觉。吃饭很麻烦。我不想吃…” “吃一点点。吃完之后你喜欢做什么都可以,睡觉,玩游戏,画画,出去玩,都可以。” 颜湘的眼睛垂了下来:“我什么都不想做。……真的。你别管我了,我饿了会吃的。” 因为没什么力气,颜湘说话的声音都小了很多。 他的确是需要吃一点东西了。讲话的时候声音轻轻地,好像下一秒钟就要晕过去了。 但是颜湘感觉到不饿。他只是很累,只想窝在被子里一直睡觉。被子里安静又有熟悉的味道,只需要闭上眼睛,什么都不用想。好像能睡到世界末日那一天。 但是蒋荣生依旧冷着脸:“那个人的骨灰,我拿回来了。” 颜湘微微睁大了眼睛,望着蒋荣生,似乎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突然说起这件事。 蒋荣生说:“你少吃一口。野狗就会吃多一口他的骨灰。选择权在你。” “……” 颜湘反应了两秒钟才明白过来蒋荣生在说什么东西,他一下子生气了,大声说:“你怎么能这样!” 蒋荣生抬起眼,漫不经心地:“我怎么样。” “你怎么能……你怎么能,…你怎么能,他都走了!你怎么能拿这个威胁我……” 蒋荣生温和地微笑着:“所以你乖乖地,就不需要我威胁你了。” 颜湘想发火,却抬不起更多的力气。他终于感觉到自己没吃饭的弊端了,想站起来转身就走都做不到,肚子空空地,生气的时候感觉在疯狂地索取心脏的能量和血液,颜湘气得差点两眼一黑。 蒋荣生无情无绪地:“你拿我当替身这事,我还没跟你算账。你也别再想着跑的事,你不会有那样的好日子过了。” “我就要走!等我身体好点了,我把腿锯了,你找不到我!一辈子都找不到!” “嗯,被我发现你要走的时候,我会先打断你的腿。你没有机会做那种事了。” 颜湘气得手抖,抓了一口甜甜圈塞进嘴巴里,才恢复一些力气继续跟他吵:“你真是招人恨,你活着不累吗?每天这么坏!完完全全地坏,在你身上看不到一点人性的希望。你还拿哥哥的骨灰威胁我,你就没有家人吗?要是我这样对你,你不难过吗?” 蒋荣生不以为然:“哦,你想要他们的吗?我可以给你。” “我不要!!我不像你那样坏得彻底,丧尽天良,我警告你,你快点把哥哥的骨灰还给我,我拿去下葬,你简直神经病,我恨死神经病了……我一辈子也不会原谅你。为什么死的那个人不是你……。” “……” 蒋荣生微笑的表情一顿。 他垂了垂眼,换了个方向交叠修长的双腿,安静了好一会之后,才抬起眼,墨蓝色的眼神像沉默的海,温和地注视着颜湘,声音轻轻地: “为什么死的那个人不是我…。多多,你真的是这么觉得的吗。” 颜湘说出来也觉得那句话有点过分了。但是蒋荣生在用目光逼迫着他,似乎有一双手无形的拧住自己的脖子逼迫他收回那句话,并且跪下道歉。 “是啊。” 颜湘说。 眼睛没有移开,直直地迎着蒋荣生的目光。 视线在那一瞬间交错,仿佛燃起冷寂的花火。四处溅开,微炙热的温度,却烫得让人的皮肤发痛。 蒋荣生没有失态,站起身来,点了点头,靠近颜湘,俯|身。 “可惜事实与你的愿望相悖了。” 蒋荣生微微勾着唇,骨节分明的手轻抬起,拍拍颜湘的脸颊,轻笑,“恨我也好,希望死的那个人是我也好,诅咒我也好,什么都好,我不在乎。多多,我不在乎。” 就像曾经一次拥抱,颜湘一边抱住他,却又在一边咬住他一样。 那次蒋荣生没有躲开,反而微微弯下腰,任由颜湘咬他。直到肩膀渗出血。 其实一直如此,只要是颜湘给予他的,无论是浅薄的爱意抑或是痛苦仇恨,他全部微笑着接受。 不会犹豫或者后退。 此刻也一样。所以他说不在乎。 蒋荣生安静地陪着颜湘吃完饭。吃完饭之后,颜湘想回主宅的卧室睡觉,却看到东厢房的玉兰花房里,蒋荣生倚在窗边,指尖边缘夹着一根细细的香烟。 玉兰花房颜湘从来不会去的。 蒋荣生一边摸着西蒙的脑袋,脑海里想着刚刚颜湘骂过他的话。 说为什么死的不是他。 半晌之后,蒋荣生才轻笑一下。 愿意为他去死,却被他问为什么死的不是自己。 - 其实还是在乎的。 他觉得颜湘真的很直白。 直白的,毫无掩饰的一枪,打中他的心脏。左胸口处那一抹子弹的痕迹,在沉寂许久之后又开始慢慢地疼起来。 第95章 第二天一大早,蒋荣生出差了。 周容坐在头等舱后排的位置,看着老板的座位背影,感觉到又无奈又好笑。 一大早到蒋宅接蒋先生去机场的时候,周容就隐约察觉到蒋先生可能又跟颜湘吵架了,而且吵得不太愉快。 周容问了一句颜湘还好吗。 结果蒋先生冷冷地回了一句:谁管他! 稀奇了。竟然还有了类似于感叹号的语气。 结果去机场的路上又一直低头盯着手机屏幕。表情宁静又专注。 周容当然知道蒋先生在看什么。 所有的监控还是周容安排人装的。当时测试的时候,蒋先生盯着电脑屏幕,就是现在这样的表情。 指节微微屈起,撑在额头边缘,眼皮微垂下,敛住两抹深沉的墨蓝。唇角平静地折起,许久没有动作。 看起来好像在盯着手机屏幕发呆。 但是实际上车上无人敢说话,甚至连呼吸声也下意识地放轻,以免打扰到蒋先生。 上飞机之前蒋先生依旧跟颜湘通了电话。 周容在旁边听着,感觉到蒋先生打电话的时候,明显可见的别扭和在意,讲话也刻意变得冰冷的,几个字几个字地吐出来。跟平时完全不一样。 但是周容也知道,这次去日本出差,除了因为工作上的事情在东京停留一周,在中途蒋先生还会从行程当中挤出一些时间,去一趟九州的福冈。 私人行程。 不过因为周容是首席秘书,而且对游戏了解得稍微多一些,而且蒋荣生像以往几次出差给颜湘带东西一样,跟他咨询了一下,所以周容知道一些福冈行程的信息。 蒋先生专门去一趟福冈是因为那里开了游戏ip的快闪店,快闪店里面会摆很多比较难收的游戏卡带,玩偶,手办,徽章。而且还会出售限定配色的手柄。 周容说了一大堆,结果他发现每次都是这样—— 蒋先生去现场的时候,他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把店里货架上有的东西,从头到尾彻底扫了一遍。买东西像龙卷风刮过一样,当然引得很多人的侧目。 蒋荣生本身个子高,冷着脸又长得深邃英俊,带着点混血儿的脸,而且还穿着剪裁优良的西装,在一众二次元里尤其显眼。左手拎着购物篮,屈起的无名指指节上明晃晃地戴着一枚银色的婚戒,边走边拿,快狠准,路过每个货架都会往篮子里装两份。 很恐怖的一个人,清货,狂吃,而且还吃复数,但是看起来又不像扫街代购。气场就不像,而且他没有边逛边看手机,是看到就直接拿。最后结账的时候装满了整整五大筐购物篮,不引人注目才怪。 周容跟在后面也偷偷买了一个篮子,越来越觉得他老板真的很别扭一个人。 刚刚吵完架放完狠话,打电话的时候也不阴不阳的,一直冷着脸。结果行程赶得要死还不在酒店休息,跑大老远给家里那位带游戏周边。 他永远是这样的。永远说着最狠的话摆着最阴沉的脸,结果又会偷偷地对家里那个很好。 ……比如结完账之后,蒋先生接到家里佣人的电话,说颜湘在家里突然晕倒了。他又会连夜飞回去照顾。 - 不过幸好没什么大事。颜湘只晕倒了一下,过了两个多小时候之后就醒了,好几个医生来家里了,围着他,一脸紧张的样子。 颜湘配合的听诊,喘了一口气,微微皱着眉,跟家里的阿姨小声说:“…不要告诉他。” 阿姨被颜湘突如其来的晕倒吓到快昏过去了,她正在擦一只白玉瓷的小碗呢,颜湘来厨房拿点水喝。 结果下一秒钟就噗通一声站不稳了摔在地上,晕了过去,叫也叫不醒,阿姨吓得碗都快飞出去了。 她先是给立刻给医生打电话,叫医生赶紧来!第二个电话就拨到蒋先生手机上,三五下就把颜湘晕倒的事情说出去了。 颜湘看着阿姨的脸,顿了一会,叹了一口气,问阿姨:“你说啦?” 阿姨点点头,说:“当时太紧急了,现在先生已经上飞机了…估计一个小时后到家。” 颜湘:“……” 半晌之后,颜湘揉揉脑袋,虚弱地:“没事。说了就说了吧,没事。不过,我身体没有问题…。睡一会就好了。” 医生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什么大毛病,只好说:“太太确实没什么问题,好好休息,中药照常吃。要是再有这种情况要去医院做个全身CT。” 阿姨:“好的好的,太太,您睡。我们马上就走。” 颜湘对阿姨露出一个甜甜的笑:“谢谢阿姨。不要担心,我很好。” 阿姨还是很担心,但是蒋先生性子独,并不喜欢佣人和医生长时间呆在主卧跟颜湘在一块。他们之后叮嘱颜湘有不舒服的一定要随时说,有人在门外守着的,叮嘱了几句才稍微放心离开。 门关上以后,颜湘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盯着床头边的青色坛子。 里边装的是哥哥的骨灰。蒋先生把它还给他的,他就一直放在床头。 但是还是睡不着。 其实颜湘已经好几天没完整睡过觉了。一个人在家里,无论在哪个角落,厨房,客厅,花房,庭院,电影,游廊……无论站在哪里,总是感觉空荡荡地,而且也不想出门。 好像有什么地方生病了一样,他在饭桌上吃了饭,也吃不下去,但是怕别人担心,总是忍到回主卧才对着马桶吐出来。每天都是这样。 最痛苦的是睡不着觉。一直闭着眼睛,却从来没真正睡着过,不知不觉就第二天了。 每天都不舒服,从蒋荣生离开他,出差那天起就这样了。 却又没有真正地哪里痛。 一直忍着,一直忍着,持续了快一个星期,直到今天突然的晕倒。 颜湘有些茫然地想,但是为什么不直接猝死算了呢? 让他又醒过来,又要睡不着了。颜湘起身,把那个坛子抱在怀里,呆呆地盯着坛子上的花纹开始数圈圈。慢慢地等着下一次晕倒,或者一直这么硬撑着,忍受着孤独和痛苦。 直到一个小时之后,主卧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颜湘立刻闭上了眼睛。 他对那阵脚步声非常熟悉。 事实上蒋荣生的脚步声很有特点,步履沉稳,带有皮革的质地声响。习惯性地门外停顿了两秒钟以待整,确保姿态得体。 下一秒钟,颜湘就听见传来门把朝下拧开的声音。 男人走进了屋内,坐到颜湘的床边。外面已经是冬天了,感觉到他身上带着一股冬天的气息,冷冷地,那股沉雪愈加冷淡却又愈加强势压过来。 颜湘紧紧地闭着眼睛。手藏在被子里不敢露出来。装作生病睡着了。 蒋荣生也没叫醒他,只是站在床边,轻轻地摸了摸颜湘的额头。用手背贴了一会之后,收了回去。半蹲在床边,安静地看着颜湘。 “宝宝。” 蒋荣生的声音轻轻地。低沉带着磁性。 颜湘没有回答,眼睫垂下,下巴埋在被子里,脸被闷得微红。头发乱糟糟地卷成一团陷进枕头里。身体蜷缩成一个虾球,一直装睡。蒋荣生的气息包裹着他。能感觉到蒋荣生一直在房间里陪着他。 后来装着装着,颜湘竟然就真的睡着了。 睡到完全无所知觉那种,连一个梦也没做。虽然是冬天,却感觉很安心,浑身暖洋洋的,像泡在了温热的池子里一样酣畅安心。 直到傍晚才醒过来。 黄昏的夕阳从雕花窗子照进来,落在床铺上。床头边的铜花灯已经拧亮了,微润的淡黄色。 蒋荣生脱掉了墨色的风衣,卷起了衬衫的袖子,一圈浅淡的光芒落在他的脊背上。身影略微有些模糊,却又始终气场沉稳。 他正微微弯着腰,在帮颜湘收拾衣服。 主卧阿姨一般不会进来,所以主卧套房的家务都是蒋荣生打扫的。 他出差了一个星期,颜湘日子过得凑活,换下来的衣服有时候忘记拿到洗衣机去,看的杂志和手办摆的位置都乱了,游戏机的充电线扔在地板上也懒得收拾,反正插头插在那里随时都是要用的。 蒋荣生就不喜欢那样,他有强迫症,又在某些方面对颜湘完全纵容宠溺,完全管不住小孩,只好任劳任怨地给他收拾。在颜湘睡觉的时候,他把那个骨灰坛子抱起来,放到床头上了。 颜湘那么怀念那个骨灰坛子,睡觉还抱着,甚至伤心地晕过去,蒋荣生也完全不在乎。 他早就把那个人挫骨扬灰了。 现在坛子里装的不过是一堆灰色的沙子而已。 他爱抱就抱。跟一堆路边的沙子有什么好计较的。 蒋荣生放好坛子之后,继续收拾屋子洗衣服,划了几个菜单让厨房去做,等多多醒了就吃饭。 蒋荣生把脏衣服都收拾到一块了,顺手帮颜湘拿游戏机去充电,外面晚霞一道温暖的光辉恰好移过雕花窗的缝隙,投在了地毯上。 蒋荣生心头微动,回头,就看到颜湘从床上坐起来了,正在揉眼睛,蔫巴巴的样子,像个发脾气犯困的小孩。 蒋荣生笑了笑,坐在床边,摸摸颜湘的脸。微笑着:“醒了?下床吃饭吧。” 颜湘半耷拉着眼皮,半天咕哝一声。 “还有没有不舒服?”蒋荣生问。 颜湘慢吞吞地:“我本来就没事…不过…看见你就不舒服。” 因为难得睡了一个好觉。颜湘的语气迟钝又软糯,不高兴骂人的时候听起来还是软绵绵的。 蒋荣生没有跟颜湘计较,只是笑了笑:“那你忍着吧。我说过会折磨你一辈子。” 第96章 晚上吃完饭之后,颜湘坐在客厅的地板上拼新乐高,蒋先生上次从日本带回来的。他动作比平时快一点,因为待会要出去散步了。 电视机开着,在投屏动漫,颜湘一边翻图纸拼积木,偶尔抬头看两眼电视机屏幕。这部动漫他看过好多遍了,就算不抬头看字幕也能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 蒋荣生坐在沙发上跟西蒙玩球球,球球刨来抛去地,满客厅地滚,刚好滚到颜湘的脚边。 不知道为什么,客厅安静了一瞬,能明显感觉到蒋荣生的眼神一下子落在他的身上,西蒙也小心翼翼地趴下,又黑又亮的眼睛偷看颜湘,尾巴甩了甩。嗓子故意夹着,叫了两声。 颜湘扫了一眼那个玩具球球。 其实他现在已经不怎么害怕西蒙了。 因为蒋荣生不高兴他每天呆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要么画画要么打游戏拼模型的生活习惯。 颜湘每天窝在家里根本不动弹,久而久之,吃的饭也越来越少。养了这么久,一点都不长肉。还越来越薄了。 蒋荣生跟他说,要么你早上起来跟我上跑步机,要么晚上跟我出去遛狗顺便散步。 颜湘才不理他,假装没听见。结果第二天凌晨六点钟,他就被蒋荣生摇醒了。 我靠这个神经病……颜湘很少发这么大火的,他按亮手机屏幕,一看上面的时间显示才6:10,迷迷糊糊地看了一眼窗外,天都没亮啊! 颜湘刚被叫醒,没什么力气,软绵绵地推了一把蒋荣生的胸口,语气含糊:“你神经病……我才刚睡。” 蒋荣生亲着颜湘的额头,一边亲他一边抓他起来穿衣服去运动,顺便提醒:“宝宝你不是刚睡,昨晚一点多我带你去洗澡的时候,你已经睡着了。” “……你也知道昨天你干了什么。”颜湘低着头扣扣子,扣着扣着又缩回被子里睡着了。 没到两分钟又被人从温暖的被窝里挖出来,拎着下床。吃点东西喝点水,热身,被告诉要注意些什么,然后颜湘一边哀嚎着一边被拖上跑步机。 跑步机呜呜运作的声音实在是太催眠了,颜湘困得头晕,在传带上跑着跑着就坐下来。结果当然会摔在地上。 蒋荣生看着,十分无情,再次把颜湘拎起来,放到跑步机上:“这是第一天,你慢慢地跑。但是要跑够20分钟。” 颜湘有气无力地:“我,我都不一定能活到二十分钟以后。你好恶毒……” 蒋荣生亲亲他:“多多别胡说。”接着把颜湘扶好了一些,跑步机继续开始运转。 颜湘没坚持两下,又倒了。蒋荣生有耐心且循循善诱,每一次都会把他拎起来,放到跑步机上,按下程序键,以此循环,直到二十分钟以后。 被抱下来的时候,颜湘累成一条翻车鱼,侧躺在椅子上,都没有力气坐直一点了。 还是很困啊。颜湘累得有点意识迷糊了,脑海里迷迷糊糊地想他上一次起这么早好像还是大学坐校巴出去写生,但是也不用运动,在车上能直接睡觉。 颜湘哀怨地看着蒋荣生,小声说:“折磨人你是一流的……把我累死了。” 蒋荣生半蹲在椅子边,拿温毛巾给颜湘擦擦脸,温声问:“那要不要晚上散步?” “……” 颜湘不太想。 早上起来上跑步机尚且还能算一个人就能做到的事(?) 但是散步的话是两个人,并排一起走,蒋先生肯定还会抓紧他的手,生怕他耍什么坏心眼,想办法逃跑。 一想到每天晚上要两个人一起牵着手散步,还带着一只狗…… 颜湘摇摇头,立刻瞪着蒋荣生,大声说:“我不要!” 蒋荣生微笑着点点头:“好。那我们明天继续上跑步机。” “我也不会上跑步机的。今天晚上我睡觉拿胶水贴紧我跟枕头被子,你别指望能把我扯下床。” 蒋荣生挑了挑眉,摸摸颜湘的头,轻笑:“你试试。” 尾音含着笑意。像是被某个人可爱到笑出声。 第二天,颜湘失败了。他还是被拎上了跑步机。 而且时间被无情地延长了。要跑整整二十五分钟!!! 第三天,依旧失败了。 要跑半个小时!!!三十分钟!!一千八百秒!!! 在跑步机上的每一秒钟他都痛苦得想晕过去,更不要说一千八百秒。他觉得再跑下去要神经衰弱了。 第四天,颜湘赖在床上撑不住了,他抱着被子,不断地往被窝里钻,快哭了,可怜巴巴地说:“我不跑了,我不跑了,晚上跟你去散步行吗?!” 蒋荣生停了手,扯开了一点颜湘的被子,看着颜湘被憋得通红的脸,语气温柔:“真的吗?” 颜湘点点头,不服气又拿他没办法,毕竟两个人睡同一个房间同一张床,他没办法锁门不让蒋先生靠近他的床,被揪起来也成了轻易能做到的事情—— 早上的时候他处于血皮很脆的时间,又困又晕,常常不知不觉地就被拎到跑步机去上刑了,想反抗每次都会被抓回来,实在是太痛苦了。 颜湘蔫巴巴地,点点头,眼睛困倦地垂下,整个身体蜷缩成一团:“真的。我选择晚上散步。你放过我。” 蒋荣生手一松,语气听起来有点无奈:“好吧。真可惜。” 可是回答得这么快,好像早就在那里等着了一样。 颜湘听着感觉不对劲,把被子拉开一点,就看到蒋荣生在笑。很轻淡的弧度,上身赤|裸着,皮肤呈冷白色调,眼睛是凉凉的墨蓝色,那点似有似无的笑就显得特别温暖又英俊。 颜湘看呆了两秒钟,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不过过了两个小时,他又被拉起来了,跟以前一样,出门之前领带要颜湘给他系。 颜湘以前被叫起来系领带是很生气的。八点多起来也很早啊,半眯着困倦的眼睛,边系边小声吐槽:“你自己没长手吗。” “长了。但是出门之前我想看看你——” 颜湘微顿,抬起头,跟蒋荣生对上视线。 蒋荣生接着说:“……看看你一脸困晕又拿我没办法的表情。很有趣。” “……” 颜湘用力一扯,恶狠狠地:“系好了!去上班吧!再见!” “回见,宝宝。中午我回来吃饭。” 颜湘已经倒在床上了,盖好被子:“哦。” 每天早上这样,久而久之颜湘也习惯八点多醒一会,送蒋荣生出门上班。 系领带这件事是可以习惯的,因为只需要动一下手指,再贡献出额头被亲几下就能继续睡觉了。 后来,颜湘觉得,散步这件事也可以习惯。而且是高兴的。 冬天有点冷,手被牵着放在长风衣的外套兜里交叠在一起挺暖和的。曾经害怕的那种孤单,空荡荡的感觉,在牵着手的时候就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这一刻深切的,只有长风衣里两个人温热又有力的交叠在一起的手。对方无名指的那枚指环微微凸起,膈着薄薄的皮肤,像是在轻声说着这一切都是真切的实感的。无与伦比的温暖。 颜湘觉得,呆在家里也很幸福。 是一种平静的幸福。 晚上出门散步,也是一种幸福。 像游戏当中随机掉落的彩蛋一样,夜晚的街道两边,经常会有不一样的小摊。 蒋先生这时候就显得稍微善良一点了,有时候会停下来一起买烤红薯,有时候买还在含着花苞的郁金香,有时候买驴打滚,有时候还会买烧烤!多美味的烧烤!不过蒋先生还是很小气,只肯买一份。 路过烤红薯的小摊,买了一只热气腾腾的烤红薯,剥开深色的外皮,香糯金黄的红薯馋得人直流口水。 可惜被拿在蒋先生的手里,他不肯给自己拿,想吃还得拽他胳膊。颜湘抬起眼睛,直直地望住蒋先生。 “想吃吗?”蒋荣生咬了一口,“甜的。” 颜湘点点头。眼睛圆乎乎又亮晶晶地,小声地说,“想的呀。” 蒋荣生递到他的嘴边,喂他。 颜湘就着吃了一口,确实甜甜的,又热,幸福得眼睛都眯了起来,想伸手自己去拿。 结果蒋荣生迅速把烤红薯移开,自己又吃了一口。 颜湘眼巴巴地看着,不太高兴:“你为什么只肯买一个?” 蒋荣生不说话,把软糯的烤红薯递到颜湘的面前。 香香的,太诱惑了,颜湘忍不住又啃了一大口。 看着颜湘因为满足而笑得弯弯的眼睛,蒋荣生才慢悠悠地说:“因为买两个吃不下。晚上吃太多容易睡不着。” 颜湘立刻回答:“我能吃得下的!” 蒋荣生吃红薯也有强迫症,把边缘吃整齐了,才递到颜湘面前喂他,笑着说:“嗯,但是多多说了不算。我说了算。就是吃不下。” 说着自己又吃了一口,边吃边笑,边笑边逗颜湘。他自己笑得像一只得逞了,慵懒又狡黠的大猫。 只剩颜湘一边气哼哼,又一边忍不住说烤红薯真好吃啊。 西蒙从头到尾都很委屈,吃不到香香的烤红薯,还被拿来当挡箭牌,还一直被忽略。走着走着,它伤心地哀嚎一声。 狗粮一点都不好吃。它也想吃香香的烤红薯。 第97章 西蒙的玩具球正好滚到了颜湘的脚边。客厅里安静了一瞬间。 不过颜湘并没有把球球抛回去,只是扫了一眼,然后继续低头做他自己的事情,一只手翻图纸一只手扒拉着积木。 西蒙肉眼可见的失落。 它大概是知道自己长得吓人,叫声也不讨人喜欢,故意夹着嗓子朝颜湘嗷了一声,在撒娇。 颜湘没理它。 西蒙也没有强行要求颜湘搭理它,只是趴在地板上,圆溜溜的眼睛藏在长长的毛里,偷偷地看着颜湘的背影。 整只狗伤心得像一团黑色的云朵。 蒋荣生没说什么,只是笑了笑,揉了揉西蒙的头。把球一抛。 一道弧线在空中划过,西蒙又去追着球跑,而且很聪明地尽量控着球,不让球球滚到积木堆里打扰颜湘拼乐高。 晚上一块散步的时候也像个英勇的卫兵一样走在颜湘的前面,像个威风凛凛又骄傲的骑士。 - 从这一天之后,西蒙从一开始的只敢偷偷跟着颜湘,变成了光明正大地跟在颜湘后面,有时候颜湘急刹车,它还会撞到颜湘的小腿,吓得它瞬间跳开,立刻爬下,耳朵耷拉下来,眼神看起来很心虚。 不过它知道颜湘不会生气。 因为生气也是一种理会。 而颜湘从不会理会它。每次都是冷眼看着。 西蒙也不介意,颜湘在画画,它每天就守在颜湘的门口,有人给颜湘送糕点送下午茶送药,都要经过它的一番检查,东西才能进屋,像个尽职尽责的仆人。 颜湘在睡觉,它就守在床边。颜湘醒了,它就用爪子推推拖鞋,摆摆整齐,然后跟着颜湘下楼去画室。 就这样日复一日,日复一日,颜湘还是不跟它说话。 西蒙本来想一直等下去的。但是有一天,它却忽然病倒了。 西蒙年纪大了,转换季节的时候很容易生病,这也是很难避免的。但是颜湘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有一天起床,下床的时候没看准,踩到了那只大狗的尾巴。 西蒙趴在地毯上,只是抬起眼睛看了一眼,尾巴左右拍了拍,很好脾气的没有计较,只是继续蜷缩着身体。全身缩成一团。看起来没什么精神。 大约是病了,西蒙控制不好自己,它忍不住用自己的尾巴去卷住颜湘的小腿。 很轻地,没什么力气。感觉有点痒,有点凉。 颜湘坐在床边,垂眸看着。 不一会,小腿上一直缠着的尾巴软趴趴地垂下了,西蒙好像闭上眼睛睡着了。背部起伏特别明显,好像在艰难地喘着气。看起来像是生病了。 颜湘“喂”了一声叫西蒙。 西蒙并没能回答它。 以往只要轻轻叫一声,无论是它的名字还是别的很随便的称呼,它都会立刻睁开眼睛,站起来,朝着颜湘嗷嗷叫。 今天颜湘坐在床边,又叫了一声西蒙。 西蒙依旧看向颜湘,却没有力气再站起来,就连睁开眼睛也很艰难。 不过这么难受了,西蒙的尾巴还是朝着颜湘蹭蹭,动作轻轻地晃了晃。 颜湘在那一瞬间有点难受,打电话给蒋荣生,说西蒙好像病了。 结果蒋荣生的回答轻描淡写地,说他早上出门的时候已经知道了。 颜湘:“那是你的狗!” 蒋荣生:“我知道,宝宝。因为是我的狗所以我了解它,西蒙年纪大了,转换季节的时候呼吸道容易出问题,已经喂过药了,也跟家里的阿姨说过了。你让西蒙自己睡一会就好。不过我想它不会听话的,它总是喜欢跟着你。” 蒋荣生解释过之后颜湘就明白了。 颜湘怕吵到狗狗休息,声音放得低低地:“我知道了。那我挂电话了。” “多多。” 蒋荣生忽然叫住颜湘。 “嗯?” “多打电话给我。” 这是颜湘第一次主动打电话给蒋荣生。虽然是因为狗狗。 颜湘:“……” “干嘛打给你。好啦我要挂电话了,拜拜。” 蒋荣生轻轻地笑,嗓音温柔又磁性:“拜拜,宝宝。我很快下班了。” 颜湘:“你怎么能想着什么时候下班?要认真工作。” 因为下班回家能看见你。 蒋荣生在那一瞬间想着,但是他没说出口,只是说:“好。要认真工作。” “拜拜。” 颜湘干净利落地挂掉了电话。想下床去画室。结果他刚站起来,西蒙就睁开了眼睛,似乎想勉强站起来。 于是颜湘就不动了,又回了床上。 这个下午,说不清是谁陪着谁,总之颜湘一直没有动,呆在床上画画。 西蒙睡了一下午,到晚上就好多了。 而且病了一下,胆子也变大了,晚上竟然敢缠着颜湘跟他一起玩球球。 颜湘心软,可怜它刚病好,勉强同意了。 西蒙简直是瞬间像会发光一样,尾巴都快要摇断了,一直在蒋荣生和颜湘中间跑来跑去,跑来跑去,兴奋得呼哧呼哧地喘气,亮亮的眼睛一直望着颜湘。 被狗狗的眼睛全心全意,又充满依赖的眼神看着,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情。西蒙的眼睛很黑,圆滚滚的,浑身毛绒绒又卷卷的,吐着舌头傻笑,好像两个主人是它的全世界。 西蒙捡到球了,还会用脑袋蹭蹭颜湘的手臂,让颜湘摸摸它。 但是西蒙对蒋荣生不这样,把球放到蒋荣生手里的时候,它的表情是很严肃的,仿佛这是一场残酷的军事训练! 一会严肃一会撒娇,西蒙适应良好,一直玩一直玩,就连出去散步也不太乐意。不过后来还是出去散步了。 一起散步完回到家,洗完澡,颜湘今天也有点累,晚上打不动游戏了,就拿着平板躺在床上准备随便画点画。 脑海里不知道怎么地,就突然想起了今天的起伏的心情。 颜湘握着苹果笔在平板上涂着,很快就画好了一幅条漫,随手上传到微|博上去。 颜湘有个微博号,用来放条漫的,画点日常,或者随便涂点图,再给游戏画点同人。 不过因为颜湘色感很好,搞雕塑出身的,人物抓形功底过硬,慢慢地积累了不少的粉丝,而且人的脾气又很好,向他温暖又明亮的画风一样,一直很积极向上,从来不跟人吵架也不抓马,讲话慢慢地很温柔,于是就有更多人喜欢他了,网友在他的微博底下除了叫神以外,还会叫老公老婆宝宝妻子…… 颜湘从来不在意,因为他天天上网,知道大家都是在开玩笑。 但是某些人很少混这个圈子的互联网,不知道这是在开玩笑……就会感到嫉妒。 - 颜湘传完图之后就去刷牙了。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微|博突然多了好多信息! 他第一直觉是今天上传的图是不是出事了。 想了想今天画的图,好像……应该……没什么问题吧?他涂的是生病的西蒙,吃了药趴在地毯上睡觉,早上他有点担心。不过晚上狗狗好起来了,玩球球,他感觉很幸福,所以就画下来了。就这些,没别的了。 颜湘眯着眼睛,半边手掌盖着手机屏幕,生怕有人骂他。他小心翼翼地点开微博,刷评论和私信。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就知道老师是有对象的!!】 【老婆,我是没有机会了吗?那我以后还能叫你老婆吗?老婆,我真的好喜欢你,你曾经还回复我安慰我,打了好大一段呢,老婆,我人美心善的老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一定要幸福555555】 【原来老师结婚了,看起来好可爱呀。祝99!】 【卧槽好好奇另外一位是什么样子的人才能把这么温柔的老师娶回家!!】 【我失恋了。我失恋了。我失恋了。我失恋了。我失恋了。我失恋了。我失恋了。我失恋了。我失恋了。我失恋了。我失恋了。我失恋了。】 颜湘:? 还有跟颜湘一样看不懂的,有人好心地在下面贴了科普:今天老师上传的条漫,甜甜的。。好温馨。。而且,第一次出现其他人。。我还以为老师一个人住呢!! 不过只画了一双手,老师的水平一如既往地超绝。。对方的手看起来骨节匀称。。握住球的时候看起来也很性感。。左手的无名指戴了一枚素圈的呵呵。。。。手腕上戴了一只男士的表。。看起来像精英类型的男人。。而且老师看起来还超爱。。有人问老师是不是谈恋爱了。。。。老师竟然回。。。 颜湘边看边刷,就刚好看见所谓的回复—— 【不是谈恋爱,是结婚了。我有家庭的啦~~~(微笑.jpg)(微笑.jpg)】 颜湘:“……………………………………” 颜湘抬起头,用脚尖踢了踢在旁边看书的蒋荣生,把手机举在他面前:“你动我手机啦?” 不用问都知道是他。 他会经常检查自己的手机。不过爱看就看,颜湘觉得自己也没什么好藏的。 蒋荣生翻着书,表情淡淡地:“嗯。” 他这么坦诚,一副理直气壮地样子。颜湘反倒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要说生气吧,也没有。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可是就这么躺下睡觉,又显得很没用,一副窝囊的样子。 颜湘想了半天,纠结了一下,最后还是说:“以后不要这样做了。而且我们没有结婚!你骗人呀。” 蒋荣生:“好。” 颜湘不太高兴,微微蹙着眉:“你同意了没有?” “同意了。” 颜湘知道蒋先生说同意了就是真的同意了,他满意地点点头,躺下,刷了一会手机,不知道怎么回复,只好假装看不见满屏的信息,把手机关掉睡觉了。 很快,蒋荣生也把书合上,拧熄了铜花灯,睡下,抱住颜湘。 颜湘并不挣扎,因为冬天很冷,睡觉的时候有一只温暖又安全的大猫靠着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颜湘闭上眼睛,往蒋荣生的怀里钻了钻,靠着温热且坚硬的胸口,昏昏欲睡,快要睡着了。 迷迷糊糊中,颜湘听见蒋荣生抱住他,在他耳边商量: “不过,宝宝,我们去LA结婚吧。” “这样就不是骗人了。” 第98章 冬日,晴空。 太平洋沿岸的别墅书房里。 蒋荣生正在低头写这一封信,用的是俄罗斯语写,不怕某个外文一塌糊涂的笨蛋看得懂。 信已经写到了最后。即将收尾。 ……我们已经顺利地结婚了。 蒋荣生写着写着,听见门外颜湘在叫他:“喂,你快来呀,西蒙好像被门卡住了!这个笨狗!” “你在工作吗?快过来。怎么不回答我。” 蒋荣生继续写:……多多,宝宝,我听见你在叫我,并不是不愿意回答你。只是想听你多讲一些依赖我的话。这辈子可能没有办法听见你亲口说爱我了。 那么,这个也可以吧。 你需要我,你需要我在你的身边,已经比其他人好太多。我已经最靠近爱。 就像赝品,已经是最靠近真品的那一个。那也足够了。 颜湘抱着狗从门外弹个脑袋进来,有些气喘吁吁地:“我已经成功把西蒙解救出来了,你在干嘛呀?在工作吗?” 蒋荣生平静地笑了笑:“不是。” 颜湘好奇地凑过来:“我能看吗?” 他很少会问蒋先生在做什么在想什么,今天心情却有些特别,可能是因为结婚了。他感觉自己的人生需要发生一些微妙的变化。 蒋荣生想了想,指着颜湘兜里那个小泥人说:“把这个送给我。我就告诉你我在写什么。” 颜湘忽地有点害羞,把那个小泥人藏好,摇摇头。 蒋荣生:“那真是太可惜了,宝宝。” 可是颜湘又实在好奇蒋荣生在写什么。他隐约能看得出是俄罗斯文。 俄罗斯语对蒋先生来说有着特殊的意义。像是一把钥匙。 颜湘感觉那张纸上写的东西很重要,他犹豫了一会,还是半犹豫着把兜里的小泥人掏出来,放到蒋荣生面前。 蒋荣生笑了笑,把颜湘拉到腿上,从身后环着他,圈紧。两个人贴在一起,看桌子上那几页写满俄文的信纸。 放在桌子上的,是一个刚刚捏的小泥人,穿着西装,手里拿着一沓文件,面容看起来十分英俊。 眼睛的颜色,虽然用的是很深的蓝色,几乎接近于黑,但是它始终是墨蓝色。 在加州灿烂的阳光照耀下,那抹晴朗的蓝色就愈加明显,就像夏日晴空下,永不停歇翻涌的蔚蓝太平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