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成小娇夫后太子真香了 作者:见妳 文案 初棠穿越了。据说程家公子是个病秧子,而他恰好穿成给程家冲喜的小夫郎,新婚当夜,初棠望着姿容俊朗的健康男子……真是冲了个寂寞! 他刚想歇下,程公子就无情道:“你睡耳房。” 新婚当夜让人睡耳房,臭男人!不过尔尔!初棠撇撇嘴,委屈巴巴抱起枕头踹门而出。 夫家靠不住,幸好他有双会做美食的手,支个小摊自力更生,也不用仰人鼻息。 婚后第一天,初棠做了些藕盒试试味道。 程公子(冷漠):拿开。 初棠旋即把藕盒递给旁边的狗:我是给大黄吃的,程公子误会了。 后来,初棠满心欢喜与程公子商讨和离却吃了闭门羹,唯有收拾细软,并留下“休书”一封跑路。 院子里,刚准备翻墙却遇到大黄。 一人一狗大眼瞪小眼。 初棠摆手:“算,带狗跑吧。” 逍遥日子还没过几天,却被人困在墙角,他那赔了夫人又折“狗”的夫君,当着他面撕掉“休书”。 初棠身娇肉贵,肌肤只被人轻捏一下,手腕又泛出扎眼的绯红。 冰凉的指尖极具危险地,撩起他的墨发,随后有道喑哑声音响起—— 似蛊惑又似央求:“你别走。” …… 然后他就发现,程公子竟是当朝太子! 唉,太子就太子吧,当个太子妃也害行,等太子登基,他就晋阶皇……帝?! 【阅读指南】:本质是个六分感情、三分美食、一分幼儿园权谋的1v1沙雕小甜文。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天之骄子 甜文 古代幻想 轻松 日久生情 搜索关键字:主角:初棠、程立雪 ┃ 配角:海棠花 ┃ 其它:塑料夫夫,先婚后爱 一句话简介:攻宠受,无条件宠。 立意:积极生活,乐观向上。 # 正文 第1章 烤鱼vs成亲 “嘶。”好痛! 初棠昏昏沉沉睁眼,视野是片黑,还有点星碎的光影,他情不自禁抚上脑袋。 强烈的针刺感袭来,更痛了! 他倒吸凉气,连呼吸都只是吸进一半便卡住,叫人有些缺氧。 “摸不得摸不得。”有人拽住他的手,耳畔嗓音浮沉飘渺,声音忽远忽近的,“阿午,你没事吧?怎么好端端走个路也能磕到头哩?” “你若是有个闪失,我可怎么跟你死去的阿爹阿娘交代哟。”女子的声音哭哭啼啼。 “你娘托孤于我……” 话语断断续续叨念不停。 阿爹阿娘? 好古代的称呼。 视野愈加清晰,窗棂照进的光轻微刺眼,他眯眼转眸,悄悄打量四周环境,墙壁脱了层灰,却醒目贴着几张双喜红纸,红纸下的妆台摆放着不少礼品。 台上铜镜前蓦然倒映出个模样。 那人乌发似泼墨,面容如玉,五官生得极为昳丽,眉心有抹浅浅的红痣,清淡无波的眸子渐渐涌出迷离。 险些叫他看得失魂。 “瞧我这大好日子,哭甚么!”女子抬起手背拭拭泪,转手从妆匣抽出盒口脂。 初棠有些抗拒:“不用了吧。” 女子叹息:“这是你阿娘给你做的,今日你成亲,好歹上点吧,他们知晓也能开心。” 既如此,初棠也不好拂意,只能任由女子拉着他滔滔不绝。 从那零碎的信息里,初棠得知,自己魂穿到个架空朝代,原身是与他同名同姓的哥儿。 所谓哥儿,即可孕育孩子的男子,通常眉心有红色孕痣供人辨认。哥儿与寻常姑娘地位差别不大,到了年纪便要嫁人。 今日便是原身出嫁之日。 原身并非张家村的人。 阿爹是病弱书生,阿娘是落魄千金,早年间在此落脚却都死得早,但帮衬过不少村民,村民们也比较淳朴懂感恩。 所以原身算是吃百家饭长大的。 因着读过几年书,模样更是出挑,十里八乡都找不出比初棠更好看的人,谁看了都稀罕。 其中最疼他的就是隔壁屋的张婶,甚至早就将其当成自家儿媳。 奈何程家找人来说媒,说初棠能旺他们家公子,问人愿不愿意嫁进程家冲喜。 张婶看着自幼娇生惯养的初棠,不想他委屈在自己家,程公子虽是病秧子,但好歹是大户人家,嫁进去能享清福。 她也没告诉自家在县城念书的儿子,一咬牙便替初棠应下婚事,还帮忙张罗婚事,忙前忙后。 “阿午。” 一声“阿午”把初棠的思绪召回,他微讶抬眸。 阿午…… 好熟悉的称呼。 “得空了,记得回来看看。” 张婶给他塞了包东西,初棠不知是何物,但他此时此刻确切明白个事实,自己真的穿越了,还穿成个要出嫁的哥儿。 在这个陌生的异世里,唯一的归属感,大概便是他的名字。 原身出生在午夜海棠花开时,故而名棠,小字阿午,而他现实里也叫阿午,但他并非午夜出生,相反,他是夏至日正午时分,出生在本初子午线的海棠树下。 阿午,初棠默默念了声,阅文无数的他决定欣然接受这个新身份。 他把布包塞进怀里:“张婶,谢谢您。” “乖孩子。”张婶替他整理了下领子,又熟稔扶着他起身,眼眶泛红抚上他肩,“我们阿午,模样真俏。” 随后便是背着人抬了下手。 转身时又是笑意盈盈:“吉时将近,程公子身子不便迎亲,但轿夫该是快到了。” * 程府。 夜色渐沉,府中张灯结彩,初棠蹑手蹑脚摸出院子。 倒不是他非要出来,喜娘把他带进这里后,便没人管他,整个院子也静得出奇,房中更是一干二净,连基本的桂圆红枣花生都没有。 在房中坐足大半天,他实在饿得紧,唯有自己出来找点吃的。 初棠踩在沥青石板小路上。 叶影幢幢,隔着段路好似听到几个小丫鬟的窃窃私语:“我听说还磕到脑袋,不知撞傻没?” “你作死,敢说这些!” “公子都不待见他,根本就不是正儿八经的主子。” “可是咱们公子连通房都没,这是头一回。” “孕痣那般浅,估计也不好生养,赶明儿就被打发回去。” “你怎的瞧见他了?” “是明姑娘,说他模样确实没得说,可惜孕痣太浅。” …… 初棠还想多听两句八卦。 他偏下头,半个身子趴在树干,透过树影缝隙瞧去,但见个嬷嬷打扮的人走去丫鬟堆里,神情肃穆赶人:“少嚼主子舌根,都给我干活去。” 众人作鸟兽散。 他也兴致阑珊转身。 绕着院子走了一圈,也没找到吃食,倒是看到片莲塘,初棠眸光忽地亮堂。 有了。 他提起厚重的裙摆,快步走过去,有条不紊卷起宽大的袖口,整个人伏落塘边的矮石栏杆。 细嫩的手穿过水面,拨开漂浮叶片,借着后院的几盏壁灯光芒,果然得见几尾游鱼。 五指抓了抓。 却落空。 这些鱼太滑,徒手根本捉不住,初棠难免气馁,他偏头,正想着借助些工具,却猛然撞进双圆溜溜的眼眸。 突如其来的脸,把人吓得条件反射后退,初棠半只脚踏空,几乎要摔进莲塘。 “啊!” 压抑的惊呼落入寂夜。 猛然间,有阵拽力将他扯回,他瞟了眼还咬着他衣服的大黄狗,心有余悸叹气:“谢谢你呀。” 黄狗毛发松软干净,应该是府里的宠物。 “我叫阿午,你叫什么名字?” 大黄狗水汪汪的眼睛充满好奇盯着他,也不支声。 “没有名字吗?” “……” “那叫你大黄好咯。” “……” “不说话,当你答应咯。” 大黄松嘴,似早已读懂他先前意图,忽地将视线锁在水面,如蓄势待发。 哇啦一声,水花飞溅。 初棠抹抹脸上水迹,抬头却见大黄口中叼着条鱼,他不由得惊叹:“有点帅诶。” 大黄似乎能听懂他的赞叹,松软的大尾巴得瑟地摇了摇。 “不过嘴巴湿答答的,变丑了。” 又如能听懂这话,大黄瞬间耷拉下耳朵。 “给你擦擦啦。” 初棠轻笑声:“怎么还有偶像包袱呢?”话音未完他已抬手,直接用袖子给大黄擦毛。 片刻后,就着清澈的塘水,初棠捡起块尖利的石子,一丝不苟处理鱼儿。 因是直接生火烤鱼,为免把肉烤焦,他没有刮掉鳞片,只是剖开鱼肚,简单清理一下内脏,不然烤出来的肉会又腥又难吃。 处理完鱼,便起身折了些干树枝,又从怀里掏出个火折子,院中小厨房没食材,做饭工具倒是齐全,这火折子便是他刚才顺走的。 拾柴火时,初棠看到株野生紫苏也给拔了去。 三下五除二,火便生好,把洗干净的紫苏砸碎抹进鱼肚子里,他旋即将鱼架上火堆。 火烧得旺,一人一狗蹲在火堆旁。 几滴水迹坠落火焰,飒飒响起两声,随之而起点木炭味窜进呼吸。 慢慢地,鱼肉开始焦黄。 鱼身滋拉冒出点油。 肥腻的油水滴落火中,便烧得更盛,那香味也愈加被激发得浓郁。 初棠咽咽唾沫。 大黄也哈出舌头,翘首以盼。 咕噜一声。 是初棠的肚子在叫嚣抗议。 一人一狗对视一眼,他嘿嘿一笑:“再等会儿。” 终于按捺不住躁动的心,初棠把柴火扑灭剔开,取下熟透的鱼,烫得人“嘶哈”两声。 他却乐在其中,挑开整块连着的鱼鳞,掰下一大块肉喂给大黄:“大功臣先吃。” 大黄毫不客气整块叼走。 见状,初棠才垂头嗅嗅手中的鱼,紫苏的清香,中和了鱼的黏腻。 闻得人格外舒畅。 他满足地咬了口,入口的肉烫而软,触碰到齿尖便散开,可嚼起来又轻微的弹牙。 十分鲜美可口。 初棠觉着,这是世上最好吃的鱼肉,因他从未试过一整天滴水未进粒米未沾,就算此刻吃垃圾,他也能吃出人间美味的感觉。 他食髓知味,连咬几口囫囵吞下。 “主儿您怎么跑出来了?” 身后有簌簌脚步声,初棠正和大黄蹲在水边,他叼着半条鱼回头。 来人是位中年女子,很眼熟。 噢,好像就是先前赶人的那位嬷嬷。 他乐呵呵笑笑:“我饿了。” 一说话,口中的半条鱼掉下来。 鱼肉啪地声沾了满地泥灰。 “……脏了。” 初棠心疼呜咽声。 他伸手,欲捡未捡。 嬷嬷闻言,却呆愣一瞬,连忙跑来蹲下,抽出身侧的绢帕:“老奴若是有个孙儿,该是和主儿一样大。” 手没来由被握住,软柔的绢帕盖上指尖的油迹。 初棠低头却怔怔,他没想到嬷嬷会给自己擦手,嬷嬷似乎也如他一样惊住。 “老奴逾矩了,老奴是公子的奶娘,您唤我苏嬷嬷便可。”苏嬷嬷连忙松手。 她情不自禁打量初棠,眼前这位长相太过出众,一双眉眼笑起来时清纯无害,皱起来时更是楚楚可怜,格外惹人疼惜。 这才叫她一时失神坏了规矩。 初棠毫不介怀摇头:“没有逾矩,要是我祖嬷嬷在的话,也会和嬷嬷一样给我擦手吧。” 焉知这话落在他人耳中又是另一番滋味。 苏嬷嬷想起初棠自幼无父无母,更别提什么祖父祖母了,再度凝向初棠那真挚的眼神,不由得越加心疼。 她低声哄道:“老奴陪您回去吧。” 初棠被人扶着离开。 临了,还频频回头,盯着地上未吃完的鱼。 * 万籁寂静,红烛燃出满室冷清。 初棠坐得困倦不已,素未谋面的夫君还没出现,他强撑打架的眼皮,双手扒在旁边的床栏,脑袋小鸡啄米似的一垂一垂。 恍惚间,有点滴答哗啦声。 把人惊醒。 初棠倏地挺直身子,循声望去,是侧间的玉石珠帘,被只修长的手掀起。 随后迈出条腿。 来人长身鹤立,英朗面容陷在烛光中,一袭朱红锦袍衬得其愈发风采俊逸。 对了眼自己身上的喜服,情侣款,这人无疑是他夫君,只是…… 不是说病秧子吗? 可他怎么觉着一夜七次都不在话下。 不过,这也不是重点。 为何这人大喜之日脸色阴沉?尤其是那眼神…… 哪像看夫郎,冷冽阴寒,活脱是在看杀父仇人,一点一点的压迫感袭来,初棠缩缩脚,坐得愈发拘谨。 横亘二人之间的沉默终于被打破。 “谁许你坐床上?” 此话一出。 初棠被气得全然忘记先前的局促感。 “?” 不坐床上难道坐你腿上哦,初棠无言以对,只横了男子一眼。 “你睡耳房。” “哪里?”初棠乍听以为是幻听。 “我不喜重复。” 好的,没听错。 初棠眉宇蹙起,他撇撇嘴,新婚当夜不让自家夫郎上床?这都什么人呀! “睡就睡,谁稀罕你这破床!” 转头揽起个金丝软枕,他提起裙摆径直往前走,虽说提裙这个动作略显女儿家作态,奈何他一个清纯男高实在没穿过裙子,真的很不习惯。 高大的身影正正横在房中,挡住去路,他没好气瞪人:“好狗不挡道。” 寒冽的气息笼罩在周遭。 男子唇线微绷,终是挪开点位置。 初棠越过男子,踹门而出,乘着月色扬长离去。 房门大敞,有几丝凉风灌进。 夜色下,那抹倔强倩影,竟比喜服还招摇惹眼,程立雪收回冷漠的视线。 他抬起手,咔地剪断房内蜡烛烛芯。 * 初棠拐了两道弯就来到耳房,房子小且简洁,那张空空如也的木床扎眼异常。 他踢掉鞋子爬上床,硬木硌得人有些不适,初棠抱起臃肿的袍子坐在墙角,百无聊赖把玩头发。 好吧,其实他还是挺稀罕那张又软又大的床,啊呸!初棠猛地甩掉手中的发,他瞥向窗外的天。 阿午,你能不能有点骨气! 轰隆—— 天际落下道光。 电闪雷鸣。 下雨了。 寒风撞来,有些刺骨,雨水噼里啪啦打在窗棂,几滴水珠溅进来。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怎一个惨字了得? 初棠脊椎微绷,他缩在床角,情不自禁打出个激灵。 骨气能当被子盖吗? 好像不能。 歪头探探脑袋,正房的灯早就熄掉,余下他这里的一截烛光孤独摇曳,将灭未灭。 好嘛,男人果然不靠谱,居然睡得这么安稳! 恍惚间,门口传来吱哑一声。 是门被推开了。 -------------------- 阿午(蹲在角落)(画圈圈)(打叉):臭男人! 第2章 荷叶鸡vs奉茶 门被推开条缝,地上拖出点阴影。 初棠惊讶得嘴唇微张。 身子也往前倾了倾。 莫非是那个家伙良心发现了?叫他回去睡觉? “汪汪。” 沉闷的雨声中响起阵狗叫声。 门缝也蹿进个黄色的身影。 “大黄?”初棠眨眨眼,大黄仍在视野内,而大黄身后空荡荡,再无他物。 果然,他就不该对那种臭男人抱有期待! 初棠倒也没再多想,朝大黄挽出丝笑意,也不知大黄从哪里跑来的,软柔的长毛没怎么被打湿,看起来比较干爽,满心欢喜甩着尾巴,向他小跑过去。 榻前。 黄色的影子猛地压下后腿,只稍微借力,便轻而易举跳上床,重重的身子踩落木板,震得初棠腿部发麻。 “你怎么来了?” 大黄没再发出声响,只是拿头蹭蹭他的手腕,随后毫不客气圈着他趴下。 软毛缠上身子,格外舒服。 重点是很暖和。 叫人内心也跟着暖融融的。 初棠似有些意会到大黄的心思,他心照不宣抱上大黄:“那就一起作伴好咯。” 话未完已窝下身子。 一人一狗相互依偎在床榻。 外面的雨仍淅沥下着,他也渐渐开始犯困,因着有大黄陪伴,这异世的第一觉很快便安稳入睡。 * 次日,辰时。 程管家悄悄打量程立雪。 因自家公子喜静,通常不用下人守夜,他只消翌日早候在外间即可。 今日他如常候着,然而心中却疑问重重,譬如公子新娶的夫郎竟不见踪影,譬如他家公子坐在案前,垂眸拨弄着茶盖,半天也不喝一口…… “这茶并非明姑娘亲手所泡,可是不合公子——” 后话被打断。 “收茶。” “是。”程管家连忙朝旁边的小丫鬟挥手,丫鬟即刻小心翼翼上前撤走茶具。 房门敞开,程管家跟随程立雪前后迈出。 院外日头正好,若不是他昨晚起夜时听着雨声,都不知下过雨,而他家公子又恢复回外人眼中的病弱模样。 原以为公子是要去前厅用膳,哪曾想却拐弯去了左边的耳房。 房门未合实,留有条缝。 程管家极具眼力见儿,快步上前替人推开房门。 老木门发出吱哑声响。 很轻,不足以吵醒熟睡的人。 视野豁然开朗,映入眼帘的是,明黄的身影把一抹红色圈住,雪白细嫩的手腕还压在软柔的黄毛里。 程管家有些惊讶愣愣,那厢赫然是公子的宠物,和公子新娶的夫郎。 一人一狗互相窝在床榻酣睡。 这幕,是难得的温馨美好。 许是昨夜下雨,天气过寒,新夫郎裸露的脚踝躺在毫无遮掩的木板上,已冻出点绯色。 白中泛红,看着怪让人心疼的。 程管家连忙低头回避,也浅叹了声:“据说狗最通人性,看来正君是个品性纯良之人。” 品性纯良? 这几个落入程立雪耳中,他淡漠的双眸忽而迸出寒光,仿若听到滑天下之大稽的笑话。 “初棠。” 沉沉的声音,冷得似浸泡在冰水中,把睡梦中的人惊醒。 一人一狗懒洋洋爬起。 初棠半梦半醒,身子软得没骨头似的,双手耷拉在大黄脖子,歪歪斜斜倚靠着这又软又暖的肉垫。 他抬手揉揉眼皮。 片刻后,眨眨泛雾的眼眸:“嗯?” 还未睡醒的咕哝声,落地时含糊不清,却又格外柔软:“干嘛呀?打扰别人睡觉很没礼貌的好吗?” “礼貌?” 程立雪声音冷如霜,不答反问:“没人教过你府上规矩?” “……” 初棠哑然,还真的没有。 “午时来前厅奉茶。”程立雪留下这么一句话便离开。 初棠睡眼朦胧,未看清来人模样,但远远便感觉到股冷寒,如化不开的雪。 他无语,转眼盯着大黄嘀咕道:“那家伙就是你主人?他更年期哦?” “男的哪来更年期?” “对呀,所以他不是男人。” 初棠捏着鼻子,一人分饰两角,如是自导自演,说罢又倒头睡过去,毕竟离午时还早着呢。 初棠又睡了一个时辰才起。 身上不知何时多了床被子,房中还放着点洗漱用品,矮木凳上更是整齐叠着套换洗衣物,正合他的尺寸。 “您起来了?” 初棠刚下床,便瞧见门外迎面而来的苏嬷嬷,苏嬷嬷手中还端着糕点和粥羹。 许是猜到他的疑惑。 苏嬷嬷歉意解释:“程管家与我提了几句,是下人们伺候不周,老身服侍您更衣吧?” “不必了,我自己来就行。”初棠摇头拒绝,衣服虽繁琐难穿,但他还是没法心安理得让人这般服侍。 苏嬷嬷见他执意也没多说什么,只道若有需要可以遣人寻她。 初棠表面点头道谢,实则也没太放在心上,苏嬷嬷毕竟不是府中主子,而真正的主子似乎对他颇有微辞,他自然不想让苏嬷嬷日后难为。 洗漱完毕,桌上的吃食还热乎。 初棠吃完仍有些饿,其实他胃口不大,但连续两日没怎么进食,光是一碗粥羹和一小碟桂花糕哪够他填肚子,况且他还分了一半给大黄。 瓷勺搅着空荡的粥碗,他意犹未尽咬咬牙,空着嘴做了个咀嚼的动作:“大黄,我还饿。” 大黄闻言,哈了两口气,忽然摇着尾巴转身,就往门外蹿。 “你去哪?” 见状,初棠也起身追出去。 奈何大黄跑得实在快,他追到后院,大黄便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远处的屏门,有几个偷懒的丫鬟在闲聊八卦,初棠这次刚好能听得真切—— “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哪有新妇像他这般,果然乡野人家就是不懂规矩,也就八字好,不然哪轮到他?真替明姑娘可惜。” “你少说两句吧。” “我说错了吗?他就是不懂规矩,迟早要被厌弃。” …… 感情又是在背后嘴碎他? “是呀,我不懂规矩。” 初棠状若无事走过去,突如其来的声音把几人吓得猛然站起来。 丫鬟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你这么懂规矩,”初棠淡淡然瞟了眼那位绿衣姑娘,出口的语气天真烂漫,“应该不是在这偷懒还议论别人吧?小心被厌弃哦。” “……”绿衣婢女脸红语塞。 她沉默半晌,到底是按照规矩,右手在外,左手在内,举至心口处高位,随后颔首屈膝,目光下移,不情不愿地行万福礼。 随后连忙找了个借口:“奴婢还要去前院帮忙清点物件,便先行离开了。” 语毕,便是匆匆逃离此地。 其他丫鬟也纷纷退下,后院一下子清净许多,初棠蔫下眉眼揉揉肚子,腿边忽然被什么东西蹭了蹭。 原来是大黄回来了。 口中还叼着一只处理过的鸡。 初棠:“……” 要不要这么贴心? “大黄你真的是太厉害了!”他惊喜接过大黄口中的鸡,“走,咱们吃——” 沉吟一声,他环顾四周,快步走向最近的荷塘,俯身伸手顺走片荷叶:“吃荷叶鸡去。” 初棠跑进院中的小厨房,大黄也哈着舌头,摇摇尾巴,屁颠屁颠跟上那抹身影。 * 小厨房内。 初棠从墙上拿下个木架子,舀了水清洗荷叶和整只鸡,灶台架着口大空锅,他往里面倒进大半锅清水,便蹲在灶台下。 他翻出藏在底下的火镰、火石和火绒,这些东西他只在课本见过,如今实践起来不知如何。 所幸并不是太难,他在火石上垫了点火绒,随后用火镰击打火石,很快便有星火掉落火绒,再捆上点易燃的禾秆草,一并塞进灶台下的火灶。 木柴很快便烧得旺盛。 趁着烧火的间隙,初棠也没闲下,他翻箱倒柜找出点玉竹、红枣、党参,还有枸杞洗干净备用。 又给鸡外表均匀抹上盐和油,再从鸡尾的口子把先前洗好的佐料放进去,最后塞进把葱封口。 做完这些,他才慢条斯理地把整只鸡包进荷叶里,用禾秆捆实,放到蒸架上,盖上锅盖,隔水蒸煮。 大黄乖巧坐在火口旁,初棠也倚着大黄坐下,不时塞进几根木柴。 半刻钟功夫,水开。 热腾腾的热气冲出锅盖。 鸡肉的肉香交织荷叶的叶香,悠悠被吸进呼吸。 “感觉不错诶。”初棠深深嗅了一口。 “汪汪。”大黄特别捧场连叫两声。 两刻钟后,初棠起身,掀开锅盖。 一股浓浓的香味扑面而来。 他随手拿过两根木筷子左右插入木架缝隙,把整个架子挑起放到灶台上。 初棠用筷子掀开蒸得软绵绵的荷叶,鸡汁混着点油水顺着叶底滴落灶台。 香气更是弥漫充盈着整个屋子。 大黄也迫不及待起身,毛茸茸的爪子扒在灶台的另一边,吐着舌头滴哈喇子。 “收收你的口水,还烫呢。” 初棠轻抚大黄的脑袋。 大黄眼珠子滚了滚,还真的把舌头收了回去。 看着鸡稍微凉了点,初棠徒手掰下个大鸡腿,递给大黄:“大黄快来。” 大黄张嘴,一口吞掉。 “好香呀。” 府中的一名小丫鬟闻着香味过来,她歪头探进小厨房,“你是何人?” 刚说完便看见少年额间的红痣,府中哥儿不多,她基本都见过,这位姿容艳绝又面生的,想来便是公子新娶的夫郎。 她连忙跪下:“正君,奴婢失礼。” “客气什么,吃吗?”初棠撕下完整的鸡翅递过去,“咱们一起吃。” “这样不合规矩。”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初棠没再与人多纠缠,他直接将鸡翅塞进丫鬟手中,“快吃,趁热才好吃。” 小丫鬟惊讶不已,那鸡肉又实在诱人,她脖子情不自禁吞咽道:“那奴婢便不客气了。” 她张嘴咬了口。 鸡肉汁水饱满,瞬间滴落舌尖,爽滑的肉混杂着点荷叶味,吃起来有些新奇。 入口的肉,嫩滑无比,既保留有鸡肉原本的鲜美,又能恰到好处地参杂进荷叶的清爽。 简直就是原汁原味,荷香浓郁。 “正君,好吃。”她由衷赞叹。 “那你再吃点。”初棠眉眼弯弯,又笑着给人塞下块肉。 世上最幸福的事,莫过于自己做的美食,被人这般认可,真是叫他身心都酣畅淋漓。 小丫鬟吃了他一顿鸡肉,简直化身他的小迷妹,对他的问题,基本就是知无不言 言无不尽,从小丫鬟口中,他也了解到些关于程府的情况。 程家并非镇子本地人,多年前便在此建府邸,府中只有程公子一位主人。 镇子的人多少有点排外,但据说程公子认识不少身份显赫的人,故而镇上的富贵人家基本不敢去程府找茬,就连县令见到程公子也要给三分薄面。 …… 看着时辰也约莫到午时了,初棠不认路,唯有问小丫鬟:“你能带我去前厅吗?” “当然,正君随奴婢来。” “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晴云。” “晴云?”初棠轻吟一声,“谢谢晴云。” 晴云受宠若惊:“您折煞奴婢了。” * 有晴云带路,初棠恰好午时来到前厅。 而大厅主位早就坐着位男子,男子侧边候着两人,一位中年男子和一位年轻女子。 许是听到他的动静,阖眼的男子抬眸,淡眼扫过来,也没说话,很快便收回视线。 前厅光线极好,初棠看得比昨夜真切。 不得不承认,他这位所谓的夫君气质上佳,周身都难掩股与生俱来的贵气,奈何脸色苍白,没什么血色,隐约透出抹青。 模样端的是弱柳扶风。 可昨夜他是千真万确瞧见,明明那般精神,什么病秧子?装的吧? 恍惚间,主位的男子指节绷得发白,轻微颤抖,掩唇咳出声沉闷的咳嗽。 “明姑娘还不快上茶?”程管家立马招呼旁边女子。 “嗯。”明姑娘朝外招手。 很快便有人端着托盘上来,却是停在初棠身侧。 初棠:“?” 程管家小声道:“正君,奉茶。” 初棠:“啊?哦哦。” 他点点头,转身端起茶杯,刚提起一点茶托,也不知是他手抖还是茶太满,茶水陡然溢出。 滚烫的感觉瞬间灼烧着他指尖。 “嘶。” 初棠倒吸口气,松手,茶水也倒在托盘上。 众人顿时都懵了。 白皙的指尖隐隐发红,初棠抬手吹着凉气。 “娇气。” 程立雪不咸不淡的话音落下。 初棠无语:“……” 他都烫到手还要被骂娇气?咽不下,这口气真的咽不下。 “昨天我就磕到头,今天又烫到手!”初棠不满怒视对面神情漠然的男子。 他道:“我看是你克妻吧?” -------------------- 第3章 炸藕盒vs十一 此言一出,众人骇然,大气都不敢喘。 这位新夫郎也未免太胆大妄为了吧,竟敢说出这种话?莫不是早就做好要被休的打算? 就在众人以为他们公子会大发雷霆时,便见人冷笑一声起身,忽然朝厅中走去,正是新夫郎所在位置。 众人惶恐不安,这是要亲自动手,还是将人撵出去?但他们身为下人,纵然有恻隐之心,却也只能默默替娇俏可人的新夫郎祈祷。 初棠目不转睛站在厅中。 程立雪的脚步不轻不重,一步一步逼近,在这场漫长的拉锯战里,明明那般的弱不禁风,却自带股不怒而威的压迫感。 有那么一瞬间,初棠怯了。 他情不自禁后退半步。 这小动作似乎也没逃过那人的眼。 颀长的身影忽然停在他身前,两人相距甚近,只有一步之遥,阴影投来,刚好将他笼罩。 程立雪垂眼瞥他,半晌后,才沉声开口,冷笑道出几个字眼:“伶牙俐齿。” 随后便没再多纠缠什么,扬长而去。 初棠:“……” 臭男人,居然吓唬他? 不过见人离开,初棠也没再逗留,他原路折返,恰好途径府中的膳房。 膳房食材工具应有尽有。 上午的鸡估计便是大黄在此叼来的。 古代便是如此,大黄虽是狗,但只要得主子欢心,那便约等于半个主子,下人们哪敢阻拦什么。 很显然,他不得程公子欢心。 所以,他要自力更生。 幸好他现世的时候,常跟在醉心田园的爷爷奶奶身边,学会不少东西,虽没尽得老人家真传,但也能做出不少美食。 往后的日子,支个小摊,卖点吃食估计也能养活自己,再好一点便是手头富裕,不用仰人鼻息当伸手党。 初棠进去的时候丫鬟正好收拾完东西离开,留他一人在这倒也清净。 因在水池里泡过冷水,他的手已经好多了,便也没有含糊,当即掏出面粉和了面糊,又切了截藕,还剁了点肉碎,准备炸点藕盒试试。 * 另一边的程立雪走出前厅,随后往右拐进侧院,穿过几处楼阁。 他忽然顿足:“何时磕到头?” 程管家猛然刹住步伐,这话虽没头没尾,但他跟在公子身边多年自然能猜出些心思,于是连忙回话:“昨日,上花轿前,不敢惊动公子就没提。” “上花轿前?”程立雪重复声。 “是,伤势不算太重。”程管家小声补充着,“您不用太担心。” “担心?”程立雪轻笑,听不出喜怒哀乐,只是转角却拐向另一边。 府中有专门的药房。 管事没想到公子会亲自来药房,连忙迎出来,自家主子也没说什么,只拿走瓶药散。 程立雪回到前院。 路过膳房时,刚好听到几名小丫鬟凑在门外在闲聊:“正君厨艺真好,做的藕盒好香呀。” “是呀,我都闻到肚子饿了。” 他眉宇染上丝疑惑。 几名丫鬟发现来人,都惶恐行礼,他随手将人遣散便踏进膳房大门。 果然飘出点炸物的味道。 * 膳房的灶台前,初棠拿起木盖挡在自己身前,捻起最后一块裹满面糊的藕盒,顺着锅沿放下去。 锅中的油撕拉声。 又开始滋滋冒出泡沫。 不一会儿,米黄的面糊便被炸得金黄酥脆,初棠蹲下身,搅动木柴底下的灰,扑灭柴火,只留下余温,用筷子翻滚藕盒,以便炸熟夹在藕片里的肉酱。 最后把藕盒夹进小簸箕沥干多余油分。 终于大功告成。 他捧起小簸箕,轻轻嗅了口,咸香味瞬间充盈呼吸,初棠拿起筷子小心夹起块送进嘴里。 入口的藕盒,油而不腻,外酥里嫩,细细嚼起来脆脆的还不回软。 他满意点点头,感觉这藕盒完全可以出摊,初棠捧着藕盒转身,正想着摆摊的事,晃神的间隙差点撞上门边的人。 幸好有个小簸箕横在二人之间,抵住他们,不然他便要上演一出“投怀送抱”的戏码。 看清那人是谁后,初棠蹙眉呼出口气:“你想吓死我,好坐实克妻的传言?” “拿开。” “?”初棠撇嘴,又不是专门做给你的,拿什么开? 回想起这两日的待遇,他就气不打一处来,眉头愈发收紧:“程公子误会了。” “这可不是给你赔罪的。” “我这是……”他一时语塞,便刚好瞧见摇着尾巴跑来的大黄。 大黄绕着程立雪蹭蹭靴子,又跑到初棠脚旁坐下,它乖巧哈出舌头,像个等吃的小孩。 初棠眼前一亮,指指大黄:“我是特地做给大黄吃的,程公子可不要误会。” “程公子?”程立雪若有所思重复声,随后意味不明睨了眼初棠。 初棠蹲下喂狗:“有什么问题吗?程公子。” 程立雪目光幽深凝向这条黄狗,眉宇间闪过几丝疑惑,终是一言不发转身。 款款离开的人,径直越过片荷塘。 荷塘边上飞着几只蜻蜓。 一个小瓷瓶“咚”一声穿过水面,水花溅起,惊得水中的鱼儿都乱窜逃离。 初棠收起藕盒,没有真的喂给大黄,毕竟油炸食品对狗狗不太好,他起身往门外走去,刚踏出门坎,便见那边荷塘溅起点水花。 也不知是什么东西落水。 * 初棠无所谓耸肩,转身府中大门方向走去,门房没拦人,他顺理出了程府。 低头从怀里掏出布包,是昨日出嫁前张婶给他的,他当时只当是些吃食,昨日打开才惊觉里面用绢布包着几颗碎银和点铜钱,还有那盒小巧的口脂。 口脂盒上有抹海棠花印记,与他脖子上的那枚,原身阿娘留给孩子的吊坠长得一模一样。 看来原身阿娘果真钟爱海棠花。 初棠把口脂塞回去,拿出点铜钱,走进坊市。 坊市里有不小就地摆摊的人。 恍惚想起小厨房旁有几块地很是肥沃,拾掇一下能种不少菜,初棠便是来到个买种子菜苗的小摊前,买了些走,随后又买走些古代做菜不会用的佐料,还有其他杂七杂八的东西。 走在集市里,初棠听到不少对话,得知附近山上有不少猎物和野菜,很多人都会上山摘些果子野菜什么。 思索下他也转身进山。 但他没太深入,只在外围转悠,果然看到不少野菜,能直接摘回去种,省事不少。 一时被野菜迷了眼,耽搁太久,回过神时,天色已晚,初棠连忙下山。 奈何入夜,路也不好认,加之走路太多,他的脚已有些发痛发麻。 此地人烟稀少,入夜后更显萧条。 初棠再一次路过某棵老槐树时,树上蓦然传来声音:“迷路了?” 初棠一惊。 他连忙抬头,才惊觉树上坐着个锦袍青年,那青年只有个侧脸,左腿屈膝撑着手肘,手掌还把玩着个酒瓶。 初棠:“……” 初棠摇头:“没有。” 青年嗤笑一声,仿佛在取笑他睁眼说瞎话:“你已在此绕了五回,那便是鬼打墙。” “你是鬼?” “哈哈。”青年低笑,至此才漫不经心转头凝视而来,“夜里不甚太平,我送你一程?” “那我怎知你意图呢?” 青年扫了眼他腰间,初棠跟着低头,似乎是在看他腰间的玉佩挂饰。 随后,他便听到青年说:“程府的人?” “恭喜你猜对了。”初棠点头,“我就是程府那守寡的冲喜夫郎。” “守寡?”青年再次被他逗笑,“不至于。” 守活寡嘛,初棠心里如是嘀咕。 “原是嫂子,先前是我失敬了。”青年跳下来,拱手作揖,是在行礼。 嫂子…… 好怪的称呼。 “叫我阿午吧。” “阿午?” “本初……”初棠顿住,转口道,“午夜海棠花开时,阿午。” “是个好名字。” 青年沉吟一声,指指天上的月,仿佛在照葫芦画瓢:“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十一。” 初棠:“……” 毫不相关文学。 见他皱眉,十一方才笑笑补充:“家里排行十一。” “排行十一?”初棠更惊讶,“那你们娘亲真厉害。” “我们并非一母同胞。” “喔。”初棠点点头,示以理解,毕竟是古代大户人家,男人三妻四妾都是家常便饭。 十一:“更深露重,我这有瓶酒,暖身子。” 初棠接住抛来的酒:“好香。” 语毕,却是重新盖上酒塞,没喝。 “我拿回去,配点好东西,就当是夜宵,你吃吗?”初棠笑眯眯道。 他的眉眼明艳漂亮,笑起来时特别真挚。 十一拱手:“那便有劳阿午。” 随后他解开马绳:“上马。” 初棠爽快爬上马,实在是他脚疼,有马骑自然是比走回去好百倍的。 十一没有与人同乘,只是牵着马往程府方向走去。 十一的性子比较直率,初棠很快便与人打开话匣子,甚至隐隐有点畅所欲言。 两人乘着月色有说有笑。 十一:“阿午,你似乎知晓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 初棠搪塞道:“我阿爹是读书人,我自幼识字,看过很多话本子,我阿娘也喜欢给我讲光怪陆离的故事。” …… 骑着马穿过长街,初棠视野渐渐豁然开朗。 远处的程府大门烛光明亮。 似乎站着好些人。 “正君?”程管家大抵是远远便瞧见他,连忙朝他这边喝道,“您可算是回来了。” 乌泱泱的人群散开。 站在中间的白衣男子也缓缓转过头。 那人整个身子陷在烛光中,似乎是在看他,又似乎只是单纯的扫视。 光影照得人朦胧,初棠看不清程立雪的表情,只觉得夜风寒凉,他情不自禁拢拢衣衫。 -------------------- 第4章 烤苕皮vs酒醉 坐下的马儿不知是否怕生,迎着人群的目光,走得比方才要慢些。 顶着众人若有似无的视线,初棠慢慢靠近府邸大门。马儿方停下,已有眼尖的小厮上前接过马绳。 程管家显然也认得十一,恭敬行了个礼。两名婢女也小跑来扶他下马。 初棠刚落地,脚底便有点钻心的痛袭来,叫他双腿莫名发麻,差点摔了。但成堆人在此看着,他脸皮薄不敢表现出来,只强撑着装无事人。 府前台阶下。 程立雪居高临下瞥向他,眸光滑过他的腿。 初棠也随人把视线往下挪。 恍然大悟似的,骤然挺挺胸膛,心道,可不能在这家伙面前输了气势。 他仰头接住那道略带探究的目光:“看什么?我第一次骑马,震麻的行不行?” “……” 好似真的被他的话蒙骗过去,程立雪收回眼神,声线清越,不愠不怒道:“但愿如此。” 刚才一直在马上倒是没留意,现在下地走动,他愈发觉得脚底跟刀割似的痛。 估计是长水泡了。 要知道生活虽清贫,但原身却从未受过岁月磋磨,爹娘在时便是娇生惯养,爹娘走后又有邻家张婶和张大哥捧在手心里疼,哪里干过什么活,更别提走山路。 当时赶路焦急,他倒是忽略了身子上的不适,现在是每走几步便如被火烤般,痛得厉害。 又艰难地迈出步伐,抬起的腿不知怎的,好似无力一般,倏地被台阶绊倒。 他整个身子也失重往前撞了去,不偏不倚正好砸向他那病弱夫君的胸膛。 初棠:“……” 昨天才磕到头,这回子又撞去那堵肉墙,脑子没来由一阵嗡鸣,人也跟着晕头转向的。 缓神的功夫,鼻尖萦绕着淡淡的味道,像草药气味,又像是某种木质香味。 那味儿闻起来清新淡雅。 叫他整个人也跟着精神两分。 脑袋贴着的胸腔微震,头顶落下声音:“崴脚了?” 初棠还未完全回神,只沉默转眸,心道这人居然这么主动?事出无常必有妖,有炸!一定有诈! 小心为妙。 但本着“敌不动,我不动”的原则,初棠决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先随机应变,再思考后面的对策。 他愣神的功夫,程立雪的声音再度响起。 “看来为夫确实克妻。” 这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落入在场所有人耳中。 初棠:“……” 下人们更是面面相觑,不敢发出半点声响,缄默横亘在夜里许久。 不时而起的雀鸣都变得刺耳无比。 半刻钟后。 沉沉的脚步声伴随好些火把靠近。 是一小队人马跑回程府。 领头的汉子擦擦冷汗,他单膝跪地道:“属下无能,南边没找着正君。” 左边的小队领头刚说完,府前又跑回一批满头大汗的人。 领头之人跪在另一侧,惶恐道:“公子恕罪,北边也不曾发现正君影迹。” 程立雪闻言,只面无表情抬起手,示意人停下,余光瞥了眼心口前那颗脑袋。 他淡声说:“无妨。” “那便——” 程立雪嗓音停顿,众人屏息等待后话。 “让他自生自灭。” 众人:“……” 话音刚落,程立雪旋即抽身离去。 无丝毫拖泥带水的动作,让本是靠在其身的初棠趔趄往前跌了跌。 若不是有眼疾手快的十一扶了他一把,怕是要摔在这冷硬的地面。 初棠站稳后,张嘴却无言,只能蹙眉瞟瞟远去的雪影。 什么人呐! * 初棠抽了口气,食指指向那个背影,转头就向十一吐槽:“我看他不是克妻,他怕是想弑妻。” “这种人也有夫郎,你说气不气人?” 十一被人逗笑,他向来是不太重规矩的,见初棠如此数落自己的夫君,他更是觉得有趣。 但那毕竟是自己敬重的兄长,况且还是众目睽睽之下,他也不好附和什么,只道:“走吧,尝尝你手艺?” “好,咱们吃烤苕皮,配你的美酒。”提到美食,初棠心情瞬间大好。 大半日未进食,他已饿得肚皮贴背,加之又答应十一要做夜宵,再退一步,人家大晚上送他回家,他怎么说也是该聊表谢意的。 如此种种,他还是忍着脚痛干起活。 膳房旁。 初棠抛过根竹子:“会削竹签吗?” 十一接稳那截竹竿:“当然,没有白吃的理。” 初棠比出尾指:“削成三根手指长。” 做烤苕皮的料早已一一备好。 初棠调着蒸苕皮的木薯粉,他忽然抬起头问:“你吃折耳根吗?” 这里的人似乎不知折耳根用途,灶台那把折耳根还是他在山上摘的。 “你说这个?”十一捻起半截试味。 “对。”初棠点头 “还可以,能接受。” “很好!只要能吃折耳根,咱们就是好朋友!” “好朋友?”十一低声笑笑摇头。 “怎么?当我的好朋友很丢脸?”初棠偏头瞥了眼人,因着火已被十一生好,他便开始往铁托盘上刷上油,再铺上一勺木薯粉浆,摊均匀后放进铁锅里隔水蒸煮。 “并非,我甚是荣幸。” “切,冠冕堂皇。” “其实我与兄长关系匪浅,我自小养在他阿娘名下,他幼时还救过我性命,我此生便追随他了,你是他夫郎,我自然会将你当作亲人。” “那你还挺重情重义的。”第一张苕皮已蒸好,初棠将之取出,又开始蒸第二张。 苕皮蒸得七七八八。 十一将锅水倒掉,又蹲下继续添柴火,初棠见状也不含糊即刻给铁锅刷上薄薄的一层油,随即将苕皮放进去煎。 见苕皮冒起小泡泡,初棠用筷子将其翻面,又捧起旁边他调好的酱料碗。 这酱料大多是他今天买回来的配料,有蒜末、辣椒粉、孜然粉、白糖,再加上点酱油和盐,装在碗里,泼上热油,搅拌均匀。 把酱料刷到苕皮上,再铺上点酸的豇豆角,一些今天没吃完的肉末,还有折耳根和葱花。 他放下碗,把长方形的苕皮对折裹起来,再扎上签子固定,最后再刷一下酱料,撒上点孜然粉和辣椒粉,这份烤苕皮便完美落幕。 “好啦!”初棠抓起竹签,把烤苕皮递给十一,“尝尝?” “那我便却之不恭?”十一接过竹签。 “你再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我就把你轰出去。” “哈哈哈。”十一爽朗笑,也懒得再维持这些所谓的礼仪规矩,他低头咬了口。 刚触碰到齿间的是粉状的咸香味,随后便是苕皮那软糯的口感,劲道得轻微弹牙。 咬到里面的料时,酸豆角混合着折耳根,和那肉末,既香又清爽的味道逐渐弥漫舌尖。 吃起来挺新奇。 “还可以吧?”初棠目光灼灼盯着人。 “还行。”十一没夸大其词,只如实道来。 “很好,我就欣赏你的实诚。” 初棠并没介意太多,毕竟他可不认为自己做什么东西,都能叫人吃出人间至味来,太假了! 又做了几个烤苕皮,两人便是端着东西来到膳房后的小园子,园内有座假山,约莫两人高。 初棠坐在山前的小横石条。 十一也随意坐到他对面。 十一从怀里掏出个小药瓶:“给。” “什么东西?” “治脚疼的药。” “你还随身带这个?” “儿时走路多也跪得多,久而久之便形成习惯。” 初棠沉默片刻:“你怎么这么惨啊?” 十一轻笑:“往事罢了。” 语毕他抬起手,示意人碰杯。 初棠心领神会,没追问十一的过往,只率真道:“好,为友谊干杯!” “砰”地一声,初棠爽快与人碰杯。 * 半刻钟后。 醉态横生的人东歪西倒,他仰着头倒在身后的假石山:“我叫阿午。” 十一看向那厢自言自语的人,不由得扶额。 “我知,出生在午夜——” “不是!” “……” “才不是午夜,是夏至日正午,本初子午线的海棠树下,所以我大名叫初棠,小名阿午。” “本什么?” “本初子午线啊!笨死了,东西经分界线都不知道?你是学渣?” 十一:“……” 每个字都懂,连起来却不知何解。 初棠猛然拍石挺身:“我跟你说,幸好我没穿进什么皇宫,嫁给什么皇帝太子皇子的。” “……” “皇宫一点都不好。” “皇宫有何不妥?” “它会吃人!”初棠张大嘴巴,作出个咬合的动作,一本正经重复道,“会吃人。” …… “臭男人!还没有大黄可爱!” “嫁给他,不如嫁条狗!” 初棠仍在喋喋不休,十一听得无言以对,他实在不该拉着人喝酒,这人一点都不胜酒力。 “大黄,你说句话呀!” 初棠蓦然扑过来,双手攥上他手臂,“大黄,你要踩着七色云彩来娶我哦。” 他眼角微抽,又兀自在心里补充,酒品还差。 久未动的石子路恍惚传来点声响。 十一是习武之人,听力甚好,他循声回眸,得见来人时,不由得一惊:“九哥。” 想起初棠方才大逆不道的话,他连忙替人解释:“九嫂酒醉,胡言乱语。” “嗯。” “天色已深,我也该是打道回府。” 程立雪视线落在十一身:“一直给你留着院子。” 十一执意拜别:“不必麻烦了。” 程立雪忽然拍上十一肩膀:“我向来信任你。” 十一笑道:“九哥没误会便好,明日我还要赶路,真的不宜久留。” 人已走远,程立雪垂眼瞥向底下的初棠,正欲离开,裙摆却骤然被抓实。 “我叫阿午。” “夏至日正午,本初子午线,海棠树下。” “……” “你重复一下。”初棠拽着人不让走。 “……” “你是笨蛋吗?记不住是不是?本初子午线啊!” “……” “快说!什么线?” 程立雪压低声:“松手。” 初棠不依不挠说:“笨死了你,我最后说一遍,本初子午线!” 夜色凉如水,园子寂静无比。 程立雪伫立在月色下,他回头垂眼,正欲抽回衣衫,那人一双晶亮的眼眸瞬间凝望着他。 初棠轻轻“咦”了一声。 “爷爷!” “?” 手臂猛然被抱紧,软软柔柔的触感压在他臂膀,程立雪蹙眉,只见初棠撅着嘴巴,语气竟莫名有点委屈:“你和奶奶要好好的。” “我回不去了。” 程立雪:“……” 他还不至于不让人回门。 “松手。” 奈何那人还是傻子似的抱着他撒泼。 “爷爷,我回不去了。” “你和奶奶要好好吃饭哦。” “吃……” 底下的哥儿说着说着,竟还“哇”地一声哭出来:“冰箱还有半袋荔枝,我没吃完,蛋糕也没吃完,还有三包辣条,柠檬鸡爪、水晶包、手撕鸡、糖醋小排……” “聒噪。” 程立雪沉声打断初棠。 焉知这人反倒哭得更厉害,娇娇柔柔的嗓音听得人心烦意乱,他眉头紧蹙,越发无言以对。 忍无可忍似的,他沉下脸色厉声道:“初棠。” “爷爷,你好凶。” 程立雪:“……” 他转手捏上初棠的下巴,冷冽的声音如嚼碎般吐出,“别给我装疯卖傻。” 眼下人还在小声抽泣:“我不傻,上次模拟考,老师说我虽然无缘清北,但也是稳重本的。” “你到底在乱七八糟胡诌什么?” “我没有乱说,是真的!” 初棠仍靠在假石山前坐着。 程立雪眸光微暗,如想到什么一般,他弯身试探。 高大的身躯缓缓靠近,一点一点把两人的距离缩近,直至抬手就能把初棠轻而易举揽入怀中,他方停下。 “你的张大哥,又有几分真假?” 这个姿势极具压迫感,但初棠浑然不知状况,目光流转出碎芒,好奇盯着那张凑近他的脸孔,叫其看起来甚是天真烂漫。 大抵是喝过酒的缘故,那张小巧的脸微微熏出酒气,眼睑若隐若现点酡色,似落霞坠入云层。 肤如凝脂,玉骨冰肌。 程立雪视线停驻片刻,他古井无波的眼底幽深一片,叫人辨不清喜怒。 “阿嚏!” 浓郁的酒味猝不及防喷上脸庞,瞬间把人惊醒。 程立雪闭目深吸一口气,他抬起手掌抹了抹脸,再睁眼时,眼中又恢复往日的冷淡。 甩掉臂上碍事的手,头也不回地扬长离去。 -------------------- 第5章 芋圆奶茶vs种菜 前厅。 打点东西的苏嬷嬷,正准备回西院歇息,大门忽而跳进个身影,正是府中的黄犬。 这黄犬乃程夫人爱犬所出,夫人薨后,爱犬性烈,怎么也不愿离开,生下腹中幼崽郁郁而终,幼犬便由公子带来此地。 黄犬极其通人性,进来便朝她小吠两声,随后更是咬着她衣末往外扯。苏嬷嬷若有所思点头,也随着黄犬往外走。 黄犬跑在前方带路,苏嬷嬷马不停蹄追上。 途中,她竟然还远远瞧见自家公子,只是公子脸色似有点沉,老练的她也就此猜出个大概。 随黄犬赶来园子,果然看见初棠倚在石山那边。 口中还咿咿呀呀的,不知在说些什么。 黄犬停在初棠身侧,用身子拱了拱人,圆润的眼眸又瞧来,“汪汪”叫唤两声,似乎在央求自己把人带走。 苏嬷嬷心领神会走过去:“您怎么又惹公子生气了?” 初棠仰着头嘿嘿傻笑。 “什么公子母子?” 他骤然举起手,又欢腾胡乱比划:“蚊子吗?这个我知道!我知道!公蚊子不吸血。” 苏嬷嬷:“……” 她撑着身子蹲下,抬手将人扶正,望向初棠那尚有两分稚气的脸庞,她唇角也情不自禁跟着人挽出笑意。 眼前人折腾得墨发轻微凌乱。 她轻叹一声,指腹抚上初棠的鬓边,撩起那抹散落的青丝,哄孩子似的温声软语道:“回去吧。” 漂亮的眼眸天真审视她,那人忽然挣扎下,好似看到不可思议的画面那般:“奶奶!” 初棠揉揉发红的鼻子,扑了过去:“你吃饭没有?我想吃你做的桂花糕,不要放桂花。” 这一声“奶奶”把苏嬷嬷惊得目瞪口呆,好半晌才回神:“哎哟!您可别折煞老身。” 娇软的身子扑在她身,苏嬷嬷愈加能闻到那股浓重的酒气。 她偏头看了眼四周,拿起脚边的酒壶,瓶口被人倒过来,一滴酒迹也不见流出。 苏嬷嬷无可奈何叹息声,难怪醉成这般模样。 把初棠扶起来竟有些吃力,倒不是他太重,相反初棠身娇体轻,只怪她年事已高,早些年还伤过腿,这双腿遇到雨天更是疼痛难忍,恰好昨夜便下过雨。 苏嬷嬷抿抿唇,正欲强撑着把人带回住处。 “苏嬷嬷。”一声清脆女声响起。 “晴丫头?你来得正好,搭把手。”苏嬷嬷回头,正正望见晴云捧着茶具路过。 晴云忙不迭放下东西小跑过来,两人顺利将人带走。 床榻边。 苏嬷嬷百般不解,自家公子把这小哥儿娶回来,又没个准话,府里关于初棠的闲言碎语她也略知一二,大多数人都没将之当成正儿八经的主儿。 说句难听的,便是镇上刘员外的外室,都比明媒正娶的初棠有排面。 但她到底是个下人,不好过问主子的事,只有些心疼道:“正君身边也没个贴心人服侍,你今晚便暂且留在此照料。” 晴云忙不迭点头:“都听您安排。” …… 夜半时分,初棠醒来。 他爬起来摸摸喉咙,只觉口干舌燥,脑子也有些昏胀,摸黑给自己涂了点药才下床找水。 “您醒了?”墙角的晴云睡得浅,听到动静她立马起身,路过案几时顺手斟了杯茶。 “你……”初棠喉咙干得有点失声,脑子也浆糊似的糊成团,接过茶水囫囵咽下才好转不少,“谢谢啊。” “我的布包呢?” “在这。”晴云连忙把那个包袱抱来。 晴云点了灯,初棠借着烛光打开布包,果然是喝酒误事,所幸他摘的野菜还没彻底萎蔫。 他赶忙下床出门。 “您去哪?” “种菜。” 晴云看了眼月色:“……” 种什么? 半夜三更种菜? * 正房侧间有个不大不小的书房。 幽暗的空间被撒落片月光。 月色清冷,程立雪站在窗前出神,这两日的事隐隐有些脱离他的认知。 骤然间,他下颌微绷,如在隐忍什么,终是抑制不住那般抬手掩唇。 不消片刻,沉闷压抑的咳嗽声落入夜色。 程立雪骨节染上点殷红,落在月色中,无端生出点颓靡之美。 血腥味慢慢化开,他蹙眉松手,随即从袖口抽出方锦帕,仔细拭擦着手。 “公子,您没事吧?”窗台潜入抹黑影,男子神情焦急,又不失恭敬跪在地上呈递信件。 “无碍。”程立雪垂眸。 “痼疾难除,您切忌少动气。”黑影递上个药瓶。 “替我查个人。” 平淡的声音落地,黑影顺着自家主子视线望去,院中正好有几株秋海棠,他顿时了然:“不是已经摸清根底了吗?” 程立雪指尖点落木窗,侧眼瞥向远方,正是前院膳房所在方向:“再查。” 顿顿后,他又说:“还有他的祖父。” “是。” 黑影送完药和信件,没再逗留,书房内仍有点散不去的血味,程立雪搁下东西也朝外走去。 * 初棠直奔院中小厨房。 他记得那里有几块肥沃土壤,用来种菜正好,只是还需要小小拾掇一下。 双手抱着几捆野菜,初棠朝身旁的晴云神秘笑笑:“帮个忙呗?事成之后,我给你做芋圆奶茶好不好?” 晴云:“……” 晴云:“您太客气了,尽管吩咐就是。”语毕她又凑过脑袋,一双眼睛亮堂不已追问,“芋圆丸子是何物?比起荷叶鸡如何?” 初棠沉吟一声:“如果你喜欢吃甜口的,应该会喜欢。” 有晴云帮忙松土浇水,野菜很快便种好,初棠拍拍手起身,又翻出点食材走进隔壁的小厨房。 要做芋圆奶茶,那便首先要把芋圆弄好。 今日逛集市,买紫薯时,那位大娘说看着他有眼缘硬是给他塞了小半个南瓜,正好能拿来做芋圆丸子。 把紫薯、南瓜、芋头切片蒸熟后,初棠把它们用木铲子分别捣成泥装,再加入木薯粉搓成团。 以免丸子裂开,初棠又把搓成团的面拧成一小团,放进水里煮透,捞起,放回原先的面团混在一起擀成条状,这样便不会裂开。 “好可爱的丸子,紫的、黄的、白的。”晴云在底下加了几把柴,起身便瞧见初棠把切成小粒的面,搓成小丸子形状。 “一起搓呀,解压。” “解压?” “就是放松咯。” 两人有说有笑,很快便搓出两碗丸子,把丸子煮熟过了凉水,初棠又开始弄奶茶。 牛乳有些贵,他没买多少,本来他也只是买点来尝试下奶茶难不难做。 他掂了掂,估摸着这分量能做两小碗。 小厨房有一小罐陈茶,把锅里的水迹擦干,初棠也掏出点茶叶放进锅中,又加入少许白糖。 用木铲翻炒,直至白糖彻底融化,锅面渐渐飘出糖浆味,还夹杂着丝茶香。 “甜甜腻腻。”晴云叹了声。 茶叶和着白糖已被炒出褐色,初棠见状也舀进点清水,再加入牛乳,搅拌煮开。 这里没有滤网和漏勺,但他翻出个干净的小簸箕,拿水刷过好几遍,才把它垫在碗面,倒入带着茶叶的奶茶,茶叶被阻隔掉,只留下微微发黄的奶。 晴云迫不及待凑低头嗅嗅:“好清甜的味道,这便是奶茶?” 初棠点头:“对。” 语毕又倒入做好的芋圆:“可以吃啦。” 晴云捧起碗,用勺子舀起颗紫色丸子,就着奶茶一起送进嘴里。 奶茶的口感很是丝滑,初入口是甜甜的芳香,过喉后会有点涩味。 牛乳的寡淡配上白糖,变得香甜,但中和了茶叶的清爽干涩后,一切又那么的恰到好处。 总之回味起来时叫人莫名流连。 而芋圆丸子又软糯有弹性,嚼起来特别劲道爽滑,最独特之处莫过于小小一碗,便能叫她吃到“紫薯、南瓜、芋头、牛乳、茶叶”,真是神奇。 “甚是好吃!正君的手艺和心思都甚好!” 得到肯定,初棠眉眼情不自禁溢出笑意,他把剩下的那碗也推给晴云:“你喜欢,都给你好啦。” “这不好吧?”晴云讪笑推脱,主子给她做吃食本就很没规矩,现在还等于和主子抢吃的。 “没有不好,就是做给你的。” 初棠说罢就拿起个空碗往外走,身后传来点殷切的嗓音:“奴婢真的可以吃吗?” 他转身,举手比出个手势:“骗你是小狗。” * 小厨房屋檐下挂着盏灯笼。 初棠抱着个空碗出来,他掀起裙摆蹲在地上,又撸起袖子,从旁边折来根树枝,刨土挖蚯蚓。 明晃晃的烛光里,白嫩的手沾上些泥灰,鬓角也挂上两滴汗珠,初棠抿抿唇继续翻弄泥土,显然是副乐在其中的模样。 不知多久后,有点阴影猝然闯入他余光,那道影子停滞片刻,缓缓移向他这边。 初棠没去打量来人是谁,只小声问道:“晴云你吃饱了吗?” 寂静的夜里,没人回应他的话,唯有两只蟋蟀从他眼前追逐跳过,宛若打情骂俏。 “那咱们一起挖蚯蚓吧。” 初棠贴心折断手中的棍子,把另一半递给右侧几步距离的人,那人却没接他的棍子。 “站着干吗?” 他说话间正要伸手拉人。 “芋圆丸子已经被吃——”清脆的女声从另一边响起,却也戛然而止。 “……” 初棠的手没来由攥紧半分。 他自然认得那女声出自晴云,既然晴云在左边跑出来,这右边的人又是? 地上的哥儿满怀疑惑抬头,视线猝不及防与来人交汇,直撞入双冰冷而幽深的眼眸。 -------------------- 第6章 鲜蔬芙蓉汤vs桂花糕 来人不是谁,正正就是和他八字不合,大抵还有些克妻的病秧子夫君! “公子。”晴云附身行礼后退下。 这声音恰好把人惊醒。 初棠呼吸凝滞一瞬,斜眼睨向自己的手,那掌只剩一尾指距离,便要牵上程立雪的腕部…… 他连忙嫌弃收手。 才不要和整日顶着张臭脸的克妻男拉手手。 毕竟晦气是会传染的。 丢掉小木棍,初棠起身拍拍手:“程公子有何贵干?” “……” 初棠目光如炬凝望程立雪。 月色交织烛光铺落,生生将眼前人往日的冷硬削弱两分。 只是细看这人,肤色有点病态的白,薄唇也无丝毫血色,又三更半夜出现,若不是有那满身雅淡气质衬着,当真是鬼似的。 程立雪还是沉默不语,只是眼神冷冽睨着他,不知是否心虚的缘故,初棠觉得这人眉宇间隐约流转出丝探究。 程立雪在怀疑他? 不过他也不清楚是怀疑什么。 难不成是发现这具身体换芯子了?不对,原身又没和程立雪相处过,怎么可能知道真正的初棠到底是何性情! 也罢,即便真的怀疑,他届时可以借口撞了脑子,性情大变也无可厚非。 初棠久未等到回应,决定先发制人。 他小心翼翼挪开脚步,从程立雪旁边,贴着墙摸过去:“三更半夜不睡,还鬼似的出没,你有什么居心?” 至此,程立雪才总算有些松动:“我倒觉得更像是你,夜半时分弄出动静,吸引旁人注意。” 旁人?哪来的旁人? 这院子不就他和程立雪两人住着嘛。 初棠皱眉瞟人。 吸引旁人? 吸引程立雪? “我才没有,你不要诬陷我!” “……” 寂静的夜响起初棠的咕哝声:“菜再不种就要枯萎了。” 一双好看的眉眼蔫下,显然是在心疼自己辛辛苦苦摘回的野菜。想到自己还疼的脚,初棠撇撇嘴,他可不想赔了夫人又折兵。 “此处是程府。” 初棠哑然:“……” 这话什么意思? 他偏头瞥了眼四周,莫不成种点菜都不行?咬牙犹豫再三,他终是狠下心来决定掏出布荷包。 窸窸窣窣的声响后,初棠垂头打开荷包,他手指攥住些铜钱久久未动。 如在心中自我挣扎半天,他妥协似的伸手,依依不舍递过半吊铜钱。 他心如绞痛道:“租金。” 被举在半空的铜钱无人接。 程立雪视线漠然停驻在他的荷包。 初棠顺着人的目光看去,他手中的荷包只有点碎银和些铜钱,还有原身阿娘做的口脂。 这人总不能是看上这盒小口脂吧? 思忖间,初棠抬头,声音低得有些没底气:“半吊铜钱还不够租你这几块地?做人不要太贪心好吗?” 想了想,他又觉得财不可露眼,便是胡乱抓实荷包,一把塞回怀里捂得实实的。 初棠搅着手指,歪头偷偷瞟了眼程立雪,转而挺挺身子道:“就半吊钱哦,不能再多。” 再多就没了。 毕竟这是张婶给他的银钱,他只当是借的,赚了钱是要还回去的,这每分每厘都要花在刀刃上,决不可败家! “……” “钱我放这了,你自己来拿。” 两人立在逼仄的小道,二人中间刚好是个可以往外推的木窗,初棠把铜钱挂在木条上。 但却没有彻底离开的意思。 迎着檐下烛光,初棠的眼眸盈盈透亮,正是盯着程立雪身后方的地面。 像山中受惊的小兔子,蹿到树丛,明明惶恐不安,还要探出半个脑袋,盯着它落下的半截胡萝卜。 程立雪顺着初棠视线望去。 地面上的赫然是半碗蠕动的蚯蚓。 他眉宇不由得微蹙,随后收回目光,一言不发离开。 “钱不要了吗?” “你的钱!” 初棠在后面喝了两声,但没有人回应他,不过这人走了正好,落得清净。 他连忙提起裙跑过去抱走那碗蚯蚓。 他所在耳房后的那片地土壤贫瘠,正好辟出一小块,用这些蚯蚓改善下土壤,日后便又可以在那种其他东西。 初棠又走去那边随便折腾了下才回房,刚打开门,他便瞧见被子里鼓起一团东西。 那团子听到动静,倏地钻出来,歪着头朝他哈出舌头,整一个翘首以盼的开心模样。 “大黄?” 初棠惊讶走过去。 似乎也能听懂他的话,大黄旋即挪开位置,还用前爪子拍拍它刚躺过的位置。 大黄那得瑟的小模样,像是在邀功“这里暖,快睡”,初棠竖起大拇指:“大黄你人真好。” 古代不比现实世界,夜里冷得很,有大黄睡过的被窝必是暖融融的。 他赶忙除掉鞋袜上床,双手抱着大黄阖眼,睡眼朦胧中后知后觉想起自己刚才的话。 初棠含糊不清喃喃道:“不对,是你狗真好。” * 次日早。 初棠睡到自然醒,正好也有些饿,他来到小厨房做吃食,大黄也摇着尾巴黏在他身边。 临进小厨房前,初棠薅了把昨晚种下的野菜,看着仅有的食材,又因心血来潮想喝汤,便打定主意做个鲜蔬芙蓉汤。 鲜蔬芙蓉汤所需食材不多,山药、胡萝卜、香菇、鸡蛋,再加点蔬菜即可成汤。 鸡蛋是昨日买的,香菇、山药和胡萝卜都是山里采的,因野生野长,个头矮小,明显是营养不良。 食材都已清洗干净。 分别先把山药削皮拍成泥,后将胡萝卜和香菇切成丁,最后剁碎野菜,通通放到一旁备用。 初棠蹲下,从灶台底翻出个火折子。 昨晚他用火石点燃了原本就做好的火折子,所谓火折子,其实就是用手指大小的空心小竹筒做的。 竹筒内放进可燃的芯子,再在顶端打个小孔,用盖子盖过 盖上竹盖后,里面的火芯子便会处于半燃不灭状态,只要一拧开盖子,火芯接触空气,便能复燃。 …… 生好火后,又往锅里下油,初棠才不紧不慢倒入胡萝卜丁和香菇丁翻炒。 滋滋拉拉的声响弥漫在小厨房内,锅中也慢慢飘起些许香味,见状,初棠舀过勺清水。 热油碰到凉水,飒地一声。 但这并没惊到初棠,倒是把大黄吓到落荒而逃。 他不厚道取笑道:“大黄你不行哟,比我还胆小。” 大黄在外面转悠两圈,犹犹豫豫的没进来。 初棠也没纠结什么,只转手将山药泥刮进锅里搅拌,又蹲下加柴。 看着锅里的汤翻滚后,他又单手打了两个鸡蛋,淋入沸腾的汤水,最后撒进蔬菜碎。 浓郁的香味萦绕周遭。 这一锅鲜蔬芙蓉汤,便是算是彻底完工。 初棠满足弯身,锅中暖气扑面,他深深嗅了一口,只觉得鲜香诱人,闻着就开胃。 “大黄,开饭啦!”初棠喝了声。 大黄没进来,倒是苏嬷嬷端着东西来寻他。 “可算找着您了。”苏嬷嬷慈祥一笑,又惊讶地望望锅中的芙蓉汤,她道,“正君的厨艺了得,满屋飘香。” “苏嬷嬷怎么来了?” “来送桂花糕。” 苏嬷嬷搁下托盘,掀开食盒盖子,一块雪白糕点赫然而现,她又补充道,“没有桂花。” “哈?”初棠愣住。 “您昨夜说想吃,便试着做了,手艺可能比不得您。” 初棠讶然:“……” 他根本不记得自己昨夜有说过这些话,倒是酒醉后,记忆空白了一段,大抵就是那时候说的吧。 想到自己胡言乱语的话也被苏嬷嬷记在心中,还付诸行动,他有些动容。 “怎么会!”初棠连忙拿起一块掰开。 “苏嬷嬷,咱们一人一半。”又如是盛情邀请。 苏嬷嬷微讶,望着那半块糕点,又缓缓抬头,瞬间对上初棠那双真挚而清澈的眼眸。 这双眼笑起来时,宛如上弦月,明亮动人。 她如被蛊惑,情不自禁就接走半块桂花糕。 “好吃。”初棠咬了一口。 “特别好吃!很甜!” “你也尝尝我做的芙蓉汤。”他把糕点塞进嘴里,连忙转身盛汤,“不过要小心烫哦。” * 吃完早饭,初棠也没闲下,又往府外跑,途中刚好遇到晴云。 晴云大抵是怕他又迷路,一直请求要跟他出门。 初棠也不好拒绝,便由着她跟来。 路上。 初棠也没瞒着什么,况且他还要晴云带路,便把自己摆摊的想法道出。 晴云小心问:“您为何要摆摊?” 初棠:“男人靠不住,当然要靠自己咯。” 晴云:“……” 这话,不就是在骂公子不靠谱吗?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嘛。” 这镇子还挺大,初棠跟着晴云四处熟悉环境,他最终把摆摊的位置敲定在书院前。 第一次摆摊,他想做着简易好带走的吃食,炸藕盒配柠檬茶就是个不错的选择。 这些食物的受众群体偏向年轻人,况且此地人流量也算可以,最重要的还当属书院前有空摊位。 昨日出来逛时,他大概打听了几句,也才了解到镇上有专门的坊市,在那里摆摊不收费,先到先得。 但官家也在坊市外各处设有摊位,为方便管理,坊市以外的摆摊需缴纳一定费用,若是有人找事,还能找官家主持公道。 炸藕盒要鲜炸才好,柠檬茶更是要新鲜的,他便要早起做食物,等他出门,八成占不到坊市里的位置。 书院前的摊位,便是最好不过的。 有晴云带路,他很快来到衙门,顺利交钱领了块牌子作凭证,摊位费用也勉强可以接受,八文钱一天。 回去的路上,初棠抬眼瞥瞥这繁华闹市。 明天,就可以挣钱咯! -------------------- 第7章 生煎包vs出摊 傍晚,暮色四合。 初棠和晴云抱着采购好的东西回府,两人直奔小厨房方向。 小厨房正门外不远处有口小小的辘轳井。 辘轳井是利用轮轴原理的汲水工具,井口两旁支起木柱,柱子顶架着个滚轴,滚轴则缠有麻绳,整个横在井口上方,而麻绳垂下的那端吊着个木桶。 需要汲水时便把木桶放下去,待木桶装满水后,再旋转滚轴上的木条,就能把桶提上来。 这种东西,初棠只在课本见过。 他觉得新奇好玩,走过去打水,刚打上一桶水,晴云便捧着木盆来,两人合作把摸来的田螺放到盆中吐泥,明日好用来做“田螺鸭脚煲”。 这个朝代有很多食物没被开发成美食。 比如柠檬不值钱,只偶尔辅助入药,山上有很多野柠檬,基本无人买卖。 又比如田螺无人问津,初棠下河摸螺时还被路过的好心大娘误以为是想不开,连忙下来拉人,真是既感动又搞笑。乃至鸡脚鸭脚连同其他下水货等,在这里都是贱卖的食材。 安置好田螺,初棠又开始洗食材。 天色渐沉,初入戌时,府中四处掌灯,晴云也给他点了灯笼。 初棠手握柠檬。 水流顺着人手背哗啦滴下。 他抬头,视线忽而被木窗横条吸引,昨晚那半吊钱还挂在窗边。 程立雪竟真的没拿走? 说好给出的租金,那便没有收回的理。 初棠又偏头瞟向正房那方。 这个时辰,程立雪应该不在房中吧,初棠如是想着,便是赶紧起身走过去,路过木窗时,他抬手用手指穿过那吊钱勾走。 铜钱沾着雾气,落在掌心竟比井水还沁凉,初棠哆嗦了下,小跑来到正房那边。 临近房门。 好似有点药味从门缝渗出。 初棠脚步滞滞,房中并无灯光,思忖间,他还是举起手掌用力推推。 “吱”一声。 门被人推开。 烛光和月色随着敞开的门闯入,瞬间叫屋内光景被展露在初棠眼中。 那么的一览无遗。 屋内屏风侧面,巨大的浴桶热气雾气缭绕。 朦胧中,男子侧身阖眼靠在浴桶里。 浴汤莹白淹没至其心口高度。 那人只着件里衣,冷峻的额角沾着些许细汗,墨发披在肩背,白色布料湿透裹紧肌肤。 健硕的脊背隐约可见。 强烈的视觉冲击叫人有一瞬呆愣。 屋内人也似被他的动静惊扰,循声转头。 两人猝不及防对视。 初棠:“……” 他懵懵然递过手里的柠檬:“吃柠檬吗?” “……” 寂静的夜,唯余片静默。 初棠便也就那么怔怔然,摊着手停在原地。 半晌后。 药浴中的人脸色微沉:“还看?” 这一句话把人唤醒。 不是! 他干什么来着? 初棠猛然拍上额头,顿悟似的。 噢,来送钱。 想了想,他即刻把钱搁在门旁的木桌。 后知后觉那般,他又想起程立雪刚才说什么? 还看? 谁稀罕呀! 初棠瞬间有点忿忿不平。 他别开头憋出句:“我才不是看你,不要自以为是好吗?” “我承认。” 初棠比出一小截尾指,如在实事求是般道:“我承认,你这身材确实是有那么一点点的料。” “但是,你见过海棠花开在冬天的吗?所以我对你,毫无兴趣!” 初棠语毕,立马转身,刚迈出门坎,身后却传来嗓音,命令似的:“关门。” 这语气,真的很欠揍。 初棠越想越气:“关就关!不然你以为自己是香饽饽哦,我还觉得辣眼睛呢。” 他横眉瞪瞪人:“我脏了。” 话未完已摔门跑走。 初棠一路跑回小厨房,舀了盆水,伏在水盆上方,捧起冰凉的水扑上脸。 晴云不解:“您这是做什么?” 初棠头也不抬:“洗眼。” 晴云:“?” 初棠:“因为我刚刚看到脏东西了。” “脏!脏东西?” 水迹打湿羽睫,滑落肌肤,沾在初棠精致的下颔,他抬手擦擦下颌:“对呀,脏东西。” “真的有脏东西?”晴云惊恐抱手,左右探头,“您别吓奴婢。” “洗眼有用?” 未等到回答,她已凑过头洗起来。 初棠抿嘴偷笑,瞬间被晴云逗得心情舒畅,转而走进小厨房做晚餐。 * 府中下人是有专门的食堂和饭点时辰的,晴云跟着他出去错过晚饭,虽然她没有抱怨,但初棠也不会叫人饿肚子。 正想着做顿生煎配上杯柠檬茶犒劳一下晴云。 初棠向来是行动派。 思索间,他已撸起袖子,把半个柠檬切片去籽,撒入糖和盐抓匀腌制片刻,另外半个则捣出汁水备用。 他往锅中撒进茶叶冰糖水熬煮。 煮开后挪到一旁放凉。 又把今日买回的一小块猪肉剁成肉泥备用。 再次往锅中加入几勺水,随后放进葱、姜还有花椒,煮开直至煮出香味。 煮好的汁水被倒入之前的肉末。 初棠又打下个鸡蛋,后又撒入盐、糖、胡椒粉,用筷子搅拌成肉馅。 馅已做好,他方掏出叠馄饨皮擀了擀,擀得稍薄些,才一片一片掀开。 初棠将肉馅放入馄饨皮中,用包包子的手法,一点一点将肉馅包进面皮里。 包好的生煎小小一个,特别可爱。 “像朵小花,好可爱。”晴云不知何时跑进来,她凑过头,眼眸发亮问,“这是又要做好吃的?” “生煎,咱们一起吃。”初棠偏头笑笑。 “奴婢还有什么可帮忙之处吗?”晴云已经把锅涮好,又蹲下砍了几根柴塞进火灶。 “那你看火吧。”初棠回。 把生煎平铺在锅里,再倒入油。 很快,便有滋滋声起。 肉馅的香味也随之被激发出来。 “好香呀!”晴云情不自禁吞咽了一下。 “可以吃了吗?” “还没。”初棠摇头。 他那碗调了点淀粉水倒入锅里:“再闷会儿就可以啦!” 那边的茶刚好也放凉了。 初棠暂时没有冰块,但有在井里泡过的水,他把水和茶混在一起,再放入先前的柠檬片搅拌。 他抿了口,柠檬茶特别清新沁凉。 把柠檬茶端给晴云后,生煎也可以出锅了,初棠掀开盖子,浓郁的香味萦绕而上。 “你尝尝?”他拿碗给人夹了几个。 碗中生煎肉香四溢,底皮金黄酥脆,咬下去的时“咔喳”一声,听得人分外舒爽。 入口的肉馅汁水饱满。 烫得人哈哈几声又舍不得吐出来。 晴云抽气,她晃晃舌头:“好吃,但是好烫啊!” 初棠望着晴云那个模样笑了,不由得忆起自己第一次吃生煎时好像比晴云还焦急。 他递上茶碗:“先喝点柠檬茶。” * 翌日上午。 摆摊用的食材昨夜已经清洗干净,放在篮中备用,忙活许久,初棠做好藕盒和柠檬茶。 临近晌午,书院下学堂。 初棠也恰好赶到昨日已预定的摊位。 除去达官贵人家,这个朝代大多数人一般不吃午饭,只吃些点心类的食物果腹。 他这藕盒算是“投其所好”了。 但不少围观而来的人觉得新奇,但也只是抱着观望的想法,无人给他开个好头。 不知多久后。 终于有位路过的汉子发话。 汉子:“你这小哥儿模样倒是一等一的俊俏,可惜不在家里绣花,跑出来摆摊?这算什么事?” 初棠:“……” 初棠微微皱眉:“这位大哥,你要买便买,废话不必多言。” “嘿。” 汉子好似被逗笑,“还挺伶牙俐齿。” 围观的人听着也笑起来。 甚至有名书生不时打量初棠:“小哥儿,可婚配否?” 书生:“我家中倒是缺个会做饭的可人儿。” 汉子听完却啧了声:“一个哥儿,能做什么好菜?” 初棠:“你都没尝过。” 汉子:“我道你这哥儿真风趣,两句话便想让我花几文钱打水漂,我是傻子么?” “傻不傻不知道,但我只觉着,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汉子一愣,懵懵然转身:“什么玩意儿?” 人群也闻声回头。 只见一位男子摇着折扇款款走来。 “十——” 初棠惊喜开口,还未说完便见那人啪地收起折扇,目光投向他,把折扇轻轻往下压了压。 没来由的默契叫初棠收声。 他非常捧场附和:“这位公子所言甚是,吃过才有发言的理。” “反正我不当那个傻子。”汉子翘手,模样十分嫌弃。 “在下近来在著一本天下美食录,那便由我来开这个头。”十一叩下几枚铜板。 初棠十分配合递过藕盒,便见十一狼吞虎咽吃起来,那挤眉弄眼的模样实在滑稽。 十一浮夸惊叹:“好吃!人间美味!” 汉子:“你三天没吃饭?” 十一丢掉手中云香楼的糕点:“在下才吃过云香楼的糕点,私以为不如这藕盒。” 镇上的人都知,云香楼玉桂糕是出了名的绝。 众人听了都讶然。 十一又故意将藕盒放到汉子面前,让人嗅了口尾气。 汉子眸光一滞,贼眉鼠眼似的瞟了瞟:“你别说,确实有点香。” “给你,在下也不是吝啬之人。”十一丢过一个藕盒。 汉子心道不吃白不吃,他咬了口:“嗯?好吃!”汉子回味不已,又嚼了口:“不错不错。” “是吧,我不骗人,再配上我这柠檬茶,简直无与伦比。”初棠伺机推销。 “这茶闻着清新,多少银钱?” “三文一杯。” “好嘞,给。”汉子爽快掏钱,随后更是帮忙吆喝了几句,“这小哥儿人长得标志,藕盒做得也不错,先前是我眼拙愚笨不识货,大伙儿想吃的赶紧试试!” 人群涌上去。 “给我来杯柠檬茶。” “我要两个藕盒。” …… 藕盒和柠檬茶很快售罄,初棠也收摊。 回去的路上,他拿手肘撞撞十一:“行呀,还知道装不认识给我招揽生意,你这朋友,我交得特别开心!” “那也需你做的东西好吃方可。” 街市喧嚣,行人络绎不绝。 初棠抱着个小木箱。 十一伸出手掌。 初棠瞟了眼人,他摇摇头:“不用,我自己拿。” 耳畔,不时而起点吆喝声。 他们刚好路过一个摊位。 小摊大叔热情道:“纸鸢,漂亮的纸鸢,二位瞧瞧?” 十一:“买一个?” 初棠摇摇头继续前行:“纸鸢有什么好玩的,你要给我买,我可能会把它的线剪断。” 十一怔怔,望向总语出惊人的初棠,却还是顺其意追问:“为何这般待它?” “一条线就想把它困住?不可能!” “命运要掌握在自己手里。”初棠伸出手掌,五指慢慢合拢。 那模样,落在人眼中格外的坚定。 “这便是你摆摊的缘由?” “当然,挣了钱我就可以远走高飞。” “为何要走?” “我不想莫名其妙和个陌生人绑定在一起,还要被困在一个地方,谁不喜欢无拘无束?” 十一蓦然沉默。 是为那句“无拘无束”。 “阿午。” 身后没来由这么一声呼唤,初棠惊讶顿住脚步,应该是在叫他吧? 初棠转身。 二十步之遥有名男子眉眼柔和望来。 那位青衣男子,负手伫立在卖灯笼的摊位前,灯笼映照他书卷气十足的身姿。 男子温润笑笑,慢慢向他走近:“阿午。” -------------------- 第8章 田螺鸭脚煲vs张大哥 青衫男子端详集市里的初棠,此情此景此时此刻,竟那般的恍若隔世。 近乡情怯,他的步伐亦愈发的慢。 初棠眉眼划过疑惑审视那名青衣男子。 好半天,男子才来到他前方几步的距离,停下道:“听我娘说你那日磕到头,一定是你抵死不从对不对?” 那语气乍听是担忧。 细听又藏有点微不可察的惊喜。 回味起来时却更像是侥幸。 这叫初棠百思不解,他沉默,目光望下游移,只见这人腰间挂有个锦囊。 囊上还绣着一个名字。 这个朝代的文字是繁体字,所以初棠认得这三个字。 张折枝。 既然这人姓张,又提到阿娘说磕到头之类的,再配上那股子书卷气……八成便是张婶在县城念书的儿子。 初棠试探声唤道:“张大哥?” “嗯,怎么了?” 果然没猜错,初棠如是暗道。 张折枝转眼望向一直旁观的十一。 初棠见状也跟瞥过视线。 无端被人看着,十一瞬间明白青衣男子用意,他倒也没与人寒暄,只指指右侧的茶档,借口要去吃茶:“有点渴了。” 十一刚离开,初棠便觉心口闷得似有堵浊气,叫人浑身不自在。 他垂头。 心口霎时袭来痛意,灼烧似的难耐。 初棠蹙眉捂上胸膛。 张折枝关切道:“阿午,你这是哪里不适?我带你去瞧大夫。” 语毕,他正要上手扶人。 “别碰我!” 强烈的抗拒感充盈身子,甚至有一瞬间,初棠觉得这副身躯几乎要脱离掌控。 好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心底挣扎。 突如其来的嫌恶抵达喉间,他脱口便是一句:“离我远点!脏。” “阿午你,这是何解?” 好半晌后,那股子强烈情绪总算消停,初棠吐出口浊闷之气,才感觉到双脚踏地的稳实,连带身子都似轻了些许,这叫人愈发有些懵然。 只是更叫他懵的还是张大哥的话:“他强迫你了?” “?” 初棠不可思议抬头。 谁强迫他? 强迫他干什么? 又见对面的张折枝抿嘴,眉宇间似在挣扎,许久后朝他吐出句:“只要是阿午,我便不介意。” 初棠:“……”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沉思片刻,初棠隐约间似恍然大悟。 他骇然瞪目,原身怕不是和这位张大哥有段不可告人的往事? 青梅竹马,两情相悦? 那他那个病秧子夫君岂非变成个棒打鸳鸯的渣男?而张婶竟还是个“帮凶”。 别吧。 他是撞破了什么惊天秘密? 这狗血程度,简直足以媲美水果卫视八点档的家庭伦理剧。 初棠实在不知如何应对这位张大哥,想了想,他连忙借口道:“我要回去了。” 语毕,便是拉着十一落荒而逃。 路上。 十一瞟瞟初棠,他笑道:“这么惊慌失措?莫非那人真是你的旧相好?” 初棠:“……我是清白的好吧。” 十一:“慌什么?我自然是信你的,实不相瞒,我这双眼见识过不少尔虞我诈,认人还是有点准的。” 两人边聊边走,不知不觉已回到程府。 听到十一后面的话,初棠偏头问:“慧眼如炬这么厉害吗?那你说张大哥是个什么样的人?” “总之非你良人。” “嗤。”初棠盯着十一那张不似作假的脸,他忽然笑出声追问,“谁是我良人?” 他则着头绕过墩高大的石狮子,抬脚踩上几级石阶,却猛地撞到点阻碍物。 初棠捂着脑子收回视线。 视野中是片雪白的锦袍。 草药清香若有若无飘进呼吸,他往上托了托手中的小木箱,才慢慢抬起头。 映入眼帘的是张冷峻的脸。 那人身姿如松,目光淡淡与他对视一眼,旋即往后挪开脚步。 他所撞之物,竟是程立雪。 初棠:“……” 真是阴魂不散的家伙! “兄长。”十一礼貌拱手。 “嗯,走吧。”程立雪微笑颔首,转身往里走。 “我去书房议事。”十一临走前向初棠解释。 * 初棠见人先后离开,他也往小厨房方向走去,忙活一天,他还没吃晚餐,早已是饥肠辘辘。 大黄不知从何处蹿出,摇头晃脑地拱着他,只是脖子却圈着项圈,链子一端被位姑娘牵着。 那位姑娘服饰装扮,明显比一般婢女要高级些,朝他俯身行礼:“奴婢明玉。” “喔,你好你好。” 初棠点点头,继续往前走。 黄犬见状,也紧跟初棠方向跑去,明玉本想拉回来,奈何这犬的力气竟出奇的大,挣扎着要离开。 她无奈,解开项圈任由大黄追上初棠。 一人一犬前后脚来到小厨房。 初棠端起个水盆,昨日的田螺养在清水里,已经把泥沙吐得七七八八,他从外面摘了些草叶子刷田螺。 待田螺刷干净后,又用剪刀剪去螺尾通气,好方便煮熟后吸食。 剪过的螺又被人清洗几遍,初棠才满意将之放到一旁备用,转而拿出他买回的鸭脚。 大黄仍转悠在他身边。 初棠笑着给大黄喂了两个鸭脚,才把剩余的鸭脚除去指甲,连同刚才处理完毕的螺倒入锅中焯水。 火烧得旺,水面很快漂出浮末。 他连忙把田螺和鸭脚捞出冲洗干净。 鸭脚沥干水分后,初棠把锅中水迹擦干倒入冷油,再放进鸭脚开始油炸。 直至其表皮金黄。 鸭脚翻滚在热油里,噼里啪啦的,溢出满屋子酥香,闻得大黄舌头滴落满地哈喇子。 初棠瞟了眼贪吃的大黄义正词严道:“狗狗是不能吃油炸食品的,知道吗?” “……” “不说话?那当你默认了。” 初棠收回视线,看着鸭脚鼓起大泡便捞出,又加入切好的芋头块,同样炸到表皮金黄。 芋头已榨好,他把锅中油倒入空碗,只留下点热油,趁着柴火旺盛切下酸笋、泡椒,还有姜蒜,用木铲爆炒出香味,再下一调羹黄豆酱,一起翻炒片刻。 一股浓郁的香味扑面而来。 初棠情不自禁舔舔唇。 配料已被他炒出油汁,他连忙加进田螺、鸭脚,搅拌至裹上酱汁,然后又小跑出去打来两海碗清水,顺便加入盐,干辣椒,桂皮、八角、香叶。 盖上锅盖,小火炖小半个时辰。 初棠坐在火灶前,大黄也趴在他脚边,他百无聊赖伏低头胡乱扒拉大黄软而长的毛发。 甚至还打出几个小辫子。 大黄弯身舔舔身上那几根小辫子,也没反抗什么,只任由初棠瞎折腾。 半个时辰后,浓郁的香气把木柴也熏得入味,初棠掀开锅盖,放入炸过的芋头、豆腐果。 又焖上半刻钟,最后撒上几片紫苏叶,这锅“田螺鸭脚煲”才算彻底做好。 初棠直接站在灶台边起筷。 豆腐果吸满汤汁,夹起来时还滴水,他吹出几口气,才将其整个塞进嘴里。 汁水微烫,却浓稠鲜香,嚼起来时是软而不烂的口感,美味瞬间萦绕在唇齿间。 而鸭脚十分入味,又因为煮过也炸过还炖过,轻而易举便脱骨,吃进嘴里的肉质松软可口,叫人吃过还想吃。 吃上一个鸭脚,嗦两口螺,再配点酸笋中和下,简直百吃不腻。 初棠吃得起劲。 大黄一直在蹭他,甚至把前腿趴在灶台边,那头一直往锅里凑,大有种直接下嘴的错觉。 初棠无可奈何,只能用清水给大黄涮着吃。 一人一狗便这样挨着站在屋内吃饭。 这一顿鸭脚煲几乎要把人吃撑。 锅已见底,夜色也渐沉,初棠顺道沐了个浴,才心满意足走回房里,准备睡觉。 耳房前停着个人影,正是初棠。 他狐疑看着房门。 本是关实的房门此刻却是半掩状态。 初棠眯眼,是谁来过吗?还是有小偷光顾?那可不行,他那袋子身家全在被子里藏着。 如此想着,他不由得退回院中抄来根木棍。 初棠悄悄摸进去。 黑暗中,果然看到个影子。 竟然还坐下来了? 真是有够胆大猖狂的。 其实初棠也有丝心惊胆战,他挣扎良久,还是朝后高举木棍,对着那团便是猛地敲下去。 忽然间,木棍敲到一半便被定住。 是那个狂徒接住了他的棍子。 初棠瞳孔骤缩,屏息愣愣,暗叹不妙,现在跑还来得及吗? 比他动作更快的是狂徒的话。 只听那人道:“你想弑夫?” 好熟悉的声音。 烛光蓦然亮起,初棠眼睛也被骤然而来的光刺激到,他猛然抬手遮眼。 木棍也“哐当”声被人丢下地面。 慢慢适应烛光后,他才移开手掌,桌子那边坐着的人赫然是他那位病秧子夫君。 哦,难怪说弑夫。 不对!这个臭男人为什么会在他屋子里,还黑灯瞎火的。 初棠皱眉,他盯着程立雪那张脸,不悦道:“程公子,你眼睛不好使呀?这是我屋,你屋在旁边。” 语毕,他甚至偏身直指隔壁的正房,又伸出双臂张开,比划出一个最大的限度:“这么大,你瞧不见哦?” 程立雪扫了眼初棠的动作,最终还是起身朝门外走去。 只是刚迈出房门,他又顿顿。 雪白的背影在这寂静的室内留下句话—— “明天,回门。” -------------------- 第9章 油焖大虾vs回门 初棠转转眼眸,立马扑倒床那边。 他倏地掀开绒被,褥面顿时露出个荷包袋,迫不及待扒开道口子,把东西倒出来细细清点。 所幸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悬起的心放下,初棠抓起银钱塞回袋子,又把今日赚来的铜钱全部放进去。 只留下那盒雕刻有海棠花印记的口脂。 既然明日回门,那正好可以趁机把这袋钱还给张婶。 * 次日,天还未透光。 初棠却被敲门声惊醒,他睡眼惺忪,单手抱着大黄揉揉眼皮,半眯着眼望去。 领头的是昨日那个姑娘,似乎叫明玉来着,她身后端托盘婢女鱼贯而来。 首饰、衣物、各种工具等一件件一套套的,若是平铺在他房,估摸着能满铺两三层。 果然是大户人家,有钱人。 “干嘛呀?”初棠整个人瘫倒在大黄身上,神色恹恹咕哝,“很困呀。” “公子吩咐要给您梳洗打扮。” 明玉话刚完,初棠就被人扶起。 只是他仍眯着眼打瞌睡。 众人捣鼓半天。 明玉:“好了,公子还等着您呢。” 直指此刻初棠也才算睡醒,糊成团的脑子渐渐清晰。他缓缓睁开双眼。 眼前铜镜里的人一身红衫,衬得愈发明艳漂亮,连他本人都看得微愣。 不过只一会儿,初棠又蹙眉。 要回门才给他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这是想在外人眼中落得个好名声? 殊不知他在这破程府吃……额,吃得挺饱的。 穿也……他低头,好像穿得还行。 睡也睡得……诶,大黄仍趴在他床舔毛发。 初棠:“……”不! 这并不妨碍程立雪就是个虚伪的、克妻的、整日顶着张冰块脸的臭男人! 他一跺脚便跑出去,准备找人说理。 * 府门,停着辆华丽马车,却不见程立雪。 对于初棠而言,这马车略高。 见他走过去,小厮伏在地上作脚踏子,初棠望着小厮那个模样,沉默片刻。 忽然就忘了他要找程立雪的事。 小厮见人不动,连忙抬起头谄媚道:“您尽管踩,奴才这身子结实着呢。” 初棠摇摇头,走到一旁。 他扯扯碍事的裙摆,随后手掌压在马车木板,撑着手借力,勉勉强强半跳半爬上马车。 掀开马车帘子,里面早已坐着个身姿挺拔的人,是阖眼的程立雪,大抵在闭目养神。 这人难得又换上身红。 初棠随意坐下,他若有似无瞟了眼程立雪。 就事论事,他这位病弱夫君的气色虽不好,奈何五官俊郎又有一身好气质加成。 不得不叫人叹一句,就算披块烂草席也是帅得让人挪不开眼! 披块破烂草席? 他歪头转眸,脑中莫名幻想出程立雪身穿破草席的模样:“噗……” 初棠突然笑出声。 转头间,骤然撞见当事人正淡眼睨来。 初棠:“……” 他讪讪收起笑容别过头,随后又悄悄用手掀开马车帘子装作看风景。 掀开窗帘的缘故,马车内投入片光。 街上的人自然也能瞧见初棠。 不少路人惊叹:“那马车上的是哪家哥儿?竟生得如此标志?也不知婚配否。” “简直是清丽脱俗,娶回家供着我也乐意。” “尤其是那小脸蛋,嫩得能掐出水,也不知哭起来是什么滋味。” “嘿嘿美人越哭我越兴奋。” …… 议论纷纷,声音勉强能传入马车,初棠听得略尴尬,他正要放下帘子,手腕下方突然穿过卷书册。 书册轻轻一撂,帘子便落下盖实。 初棠手中空荡:“……” 他冷眼横向程立雪:“你干嘛?” “刺眼。” 程立雪语气不咸不淡,搁下书册继续合眼小憩。 初棠暗暗磨牙:“嘶。” 这个家伙怎么就这么欠揍呢? 他咬牙掀眼,抱手转身朝向外面,只给人留下个如在生闷气的背影。 * 马车走了半天才到张家村。 因提前捎过信,初棠还未下马车已看到张婶和张大哥远远候在他家门前。 虽说是托孤,但他也没真的住在张婶家,毕竟他是哥儿,张大哥是男子,哥儿和男子有别,若是自幼住一屋,那他以后铁定要嫁给张大哥不可。 张婶是明事理的,即便有意将他当作儿媳,也不会做这些有伤风化之事。 从原身残存的一点记忆里,初棠得知白日里,张婶将原身带在身边,衣食无忧,夜里又把原身安置回原本的家,当然,有时张婶也会顾念原身害怕一个人睡觉,特地来陪原身。 张婶是个好人。 纵然无意给他促成段坏姻缘,他也不想叫张婶看出自己不受夫君宠爱,免得让人愧疚担忧。 初棠爽快跳下马车。 程立雪跟在其后。 “阿午。” 趁着张婶迎上来的功夫,初棠忽然停停,他转身挽上身后程立雪的手臂:“张婶,这就是我夫君,程公子。” 他笑得明艳动人,身子更是往程立雪那边靠了靠,装得恩爱无比。 只在心里腹诽几句,晦气就晦气吧,大不了晚上找点柚子叶洗个澡。 在他们老家,柚子叶可以去晦气。 初棠自顾自生出种种念头,完全没留意旁边的人好似僵滞了一瞬。 “你这孩子。”张婶慈爱笑了笑,转而面向程立雪,“程公子果然一表人才。” 她又瞧瞧身后几名抬箱子的小厮:“怎么还带了这般多东西?” “都是孝敬您的。”程立雪微笑颔首。 “劳您照顾、”他话语一顿,视线划过那边面无表情的张折枝,继续道,“阿午多年。” “哎哟,程公子这说得什么话,枝儿还不快把人带进去?”张婶瞅了眼木讷定住的儿子。 “随我来。”张折枝朝几人点头,小厮们连忙跟去。 * 村里人都比较早吃晚饭,不用点灯费钱。 有些人吃完洗漱便躺床上,有些闲不住的可能会聚在村头闲聊东家长西家短。 比如初棠今日回门。 初棠猜测自己这事八成要被聊得热火朝天,毕竟程立雪确实很大手笔,那些回门礼品若是折现,足足可抵整个村子生活十几年。 果然大户人家就是出手阔绰。 张婶带着人进屋,三人小坐片刻,那厢张折枝便是招呼几人吃饭。 桌上主食是摊饼和白面馒头。 唯独一碗白米饭。 “阿午,给你。”张折枝微笑把碗放在初棠面前。 这个地方的饮食以面食为主,但初棠阿娘爱吃米粥,养得初棠也变得只吃米。 所以张家总常常给初棠做米饭。 “谢谢张大哥。”初棠礼貌道谢。 “都起筷吧。”张婶道。 初棠刚抓实筷子,耳畔传来声音:“阿午。” 他转头,才惊觉程立雪给他夹菜,甚至已经送到他唇边。 初棠怔怔愣住。 不对!事出无常必有妖! 低头瞟了眼那菜。 是他最讨厌的番茄! “怎么不吃?” 初棠哑然。 你说呢? 张婶见状碰碰儿子:“程公子果然是阿午良人,看到你们如此鹣鲽情深,我是最欣慰不过的,是吧,枝儿,咱们阿午幸福就好。” 张大哥好半晌才回话:“当然。” 初棠:“……” 啊呸!他一点都不幸福,他最讨厌番茄! 见他不张嘴,程立雪便只把番茄放入他碗中,初棠轻舒气,大不了撇开不吃便是。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初棠气那口气还未舒完。 程立雪竟直接拿过他的饭碗。 于是,他眼睁睁看着人又往里加入几勺番茄鸡蛋,最后还当着他面搅拌均匀。 初棠:“……” 程立雪微笑将碗端到他面前,又用勺子,舀起一勺和着番茄鸡蛋汤汁的饭,送到他唇边:“不烫。” 汤汁粘稠酸甜,裹紧白米饭,若是换做旁人应该会特别有食欲,恨不得吃上三大碗米饭。 但是,他讨厌番茄。 非常讨厌! 初棠:“……呜。” 初棠欲哭无泪,桌底猛地踩下程立雪的脚,挽出个勉强的笑:“夫君真会疼人。” 初棠唇部因说话张开。 番茄拌饭顺利被塞入他口中。 “唔”一声塞得满满当当。 程立雪唇线微绷:“自然。” “哎哟,怎么这般黏人。”张婶脸红笑了笑。 “都吃都吃。”分别给二人夹菜。 “夫君的好,我铭记于心。”初棠艰难吞下那口饭笑得明艳,他藏在桌下的手悄悄摸上程立雪的腰,狠狠拧下去。 他咬牙切齿道:“来日必当百倍报答。” “……” “不用来日,今日就行。”初棠眸光晶亮望去饭桌,心生一计拿来张饼皮。 专门挑出菜中的辣椒。 他道:“夫君无辣不欢,每次吃饭,必来上一碟辣椒开胃。” 他把所有辣椒挑出来,将面皮裹得足以媲美他的手腕大小,然后强行怼到程立雪嘴边:“夫君快吃,张婶和张大哥都是自家人不介意的。” 程立雪:“……” 张婶以为人觉得不合规矩连忙点头:“对对对,都是一家人,您放开吃就好,我这还有半罐腌制好的。” 张婶语毕,连忙起身去拿辣椒。 初棠看着张婶提来半罐辣椒,不由得掩嘴偷笑,随后浮夸道:“张婶可真贴心!我家夫君,今天真是有口福了,是吧?” 语毕,他又摊开饼皮夹泡椒。 忽然有人压住他手腕,冰冰凉凉的,那人吐出几个字眼:“辣椒性热,多吃要降火。” 初棠一双眼睛晶莹盯着泡椒,忽然咳了声,心里暗骂句,降你个大头鬼火! 他也慌忙撤手。 程立雪余光瞥向一言不发的张折枝。 “有劳,” 他微顿,忽然道,“有劳阿午。” 接过初棠的面皮裹辣椒,面不改色吃完。 * 这个朝代没那么讲究,回门的日子定在一周内的任何一日都行。 习俗有婚房三日不得空房之说,三日内回门的新婚之人不留宿,但因他们是第四日才回门,加之天色也晚,张婶便极力留人。 一番推拉后,初棠妥协。 张婶满意笑笑:“舟车劳顿,你们快歇息去吧。” 两人来到原身的屋子。 屋内只有一间卧房,房内全是喜庆装扮,被褥通红绣有双喜字眼,看得出布置之人是何等舍得和用心。 程立雪坐在桌边自顾自斟茶。 初棠不言不语倚在床上。 沉默横亘。 氛围略尴尬。 其实初棠也心有抗拒,他不想和程立雪睡一屋,更别提同床共枕。 不知多久后。 “咕噜”一声起。 初棠讪讪低头,是他的肚子饿了,都怪这个臭男人非要给他拌饭,害他没吃上几口饭,而其他菜更是不合他口味。 他忽然想起今日回门,带的礼物中就有不少活食材,虾也是其一。 想吃油焖大虾。 初棠瞟了眼程立雪,那人只是低头看书,并没有理会他。 如此正好,他也懒得解释,便是起身,径直越过程立雪开门溜出去。 原身家有个小院子。 灶台便是搭建在院侧,隔了条道,便是隔壁张家的厨房,他走过去拿配料酱油等东西。 回来时又点了盏灯。 他蹲下捞出活虾,明虾的个头大,虾身略轻,捏起来时弹性十足。 初棠用剪刀剪虾腔、去虾包,又将虾身翻过来去除虾须和虾足,再剔除虾线。 一个接一个处理完毕后,他才开始洗锅生活,热锅倒入冷油,再加进明虾。 油水滋拉作响,虾身很快发红。 初棠继续煎着虾皮,直至锅面飘出浓郁香气。 他又用木铲轻轻敲虾头,敲出虾脑的红油。 看着虾身慢慢弯曲,方不紧不慢给虾翻面,继续煎虾,也继续敲出虾油。 明虾渐渐被煎得焦脆,酥香味愈发浓。 他连忙撒入姜丝和葱丝,翻炒煸出香味,又加入点酒和清水。 最后撒入盐和少量糖,还有白胡椒粉。 锅中汤汁咕噜咕噜的。 热腾腾的气扑上来。 初棠抿抿嘴,情不自禁吞咽一下。 他转手盖上锅盖,还要炖一会儿给虾收汁,直至汤汁浓稠发亮。 半刻钟后,这锅虾总算做好。 初棠咬着筷子掀开盖,浓郁鲜美的虾味弥漫四散,他馋得不行直接用筷子夹起一个。 轻轻嗦了嗦虾汁。 随后吹了几下急不可耐地下手剥虾。 虾有些烫手,但是他还是胡乱扯着虾壳,虾肉完美露出,初棠咬了半口。 虾肉不太算入味,还有点虾肉本身的香甜,嚼起来甚至有点脆,他又把剩下的半个虾戳进汤汁里。 裹上酱汁的虾肉入口少了点甜味,却多了些酱香味,各有优势。 于是初棠又津津有味开吃。 剥好的虾肉被他放到锅里滚了滚,见其沾上浓郁汤汁才送到口中。 许是太过忘我,院门被人推开也不自知,他的齿尖刚碰到虾肉,身后就传来脚步声:“阿午,我早该知道的,你也回来了。” 初棠不解眯眼。 回来? 什么回来了? “我来得不巧。” 又是冷不防一声起,把院内人思绪绞断。 初棠嘴里叼着只虾回头。 只见两道身影,一前一后,都不约而同在看他。 -------------------- 哟,我来得不巧了,早知他来,我就该把我在大润发杀鱼十三年的大砍刀带来,给你们表演一个连捅三十三刀,刀刀避开要害的绝活。 第10章 葱油手撕鸡vs吊坠 这前后出现的两人竟是张大哥和他那病秧子夫君。 初棠:“……” 干嘛呀这是?打麻将也不够一桌呀!难道是闻到香味来跟他抢吃的? 这…… 初棠嘴边叼着个虾回头,锅里的虾已剩不多,而他还没吃饱呢。 三人一起吃?额……舍不得。 单他一个吃独食,呃……好像不太好。 一时之间,他竟陷入两难境地。 “程公子也在。” 张折枝回头问候了句,脸上的窃喜情绪收敛许多,只剩下些疏离的礼貌。 “只是看到这边亮起些烛光,过来瞧瞧,既然无事,我便不叨扰了。” 他语毕,也正欲退身离开。 初棠忽然想起那袋子钱还没还给张婶,他猛地嗦进整个虾,含糊不清道:“张大哥留步。” 用抹布随意擦拭下手,他从怀里掏出个荷包袋,只是在抽出时,荷包的束绳好似意外勾到口脂盒。 口脂盒倏地掉出,发出“吭”的声音。 烛光明晃晃照落地面,口脂盒那抹独特的海棠花印记,被勾勒得明艳夺目。 初棠弯身捡回口脂,快步走到张折枝跟前:“这东西,有劳张大哥帮我还给张婶。” “何须客气。” 张大哥说话间抬手接过荷包,却是悄然无声往他手里塞了张纸条。 初棠无语:“……” 当着程立雪的面给他偷偷塞纸条?这么神神秘秘的,原身不会真的和此人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吧? “张大哥你有话不如——” 张折枝却是陡然打断他:“那我便不多作打扰了。” “欸?” 人已走远,初棠疑惑攥实纸条,他不明所以回头,院中竟也不见程立雪身影。 嘶……这两人? 初棠咬唇挠挠头,怎么都神神经经的! “也罢,继续吃我的虾去。” 他喃喃自语道,随后把纸条随意塞进袖口,便继续大快朵颐他的油焖大虾。 吃完虾,初棠又开始烧水沐浴。 趁着锅中水还没开,他连忙跑到屋后,他们村里有几株野生柚子树,刚好他屋后便有一棵。 他抱着几树枝柚子叶回来。 初棠取下些叶片放到锅里煮,又单独剩下一枝桠。 煮开的水还带着柚子叶的清香,他又打来些冷水,调成适合的温度便去洗漱沐浴。 * 两刻钟后,初棠用叶子胡乱扫身子走回房。 推开门,房内程立雪坐在桌边阅卷册。 他抱着支柚子叶撅嘴,十分嫌弃地从程立雪后背越过,直奔房中唯一的床。 初棠半跪上床,刚想蹬掉鞋子,看着窗外的月黑风高夜忽然又停下动作。 不对!这鞋不能脱! 他可不相信程立雪是柳下惠,万一这个家伙夜里兽性大发,届时还能跑得快点,如此想着,初棠扯开衣衫领子的动作也骤然停下。 思忖间,他猛然收起腿。 最终选择和衣而眠。 但他还未打算彻底歇下,只警惕坐着,脊背紧绷,眼珠子一动不动小心翼翼盯着与他相隔十几步的程立雪。 见程立雪久久没有动静,初棠方才卸下防备轻轻呼出一口气,身子软软倒下,呈个大字型瘫在褥面。 许是因领子被他扯开道,挂在脖子里的海棠吊坠也滑出,一览无遗暴露于空气。 初棠已有点睡眼朦胧,恍惚间,却听到点细微的声响,他被吓出个激灵,猛然一个鲤鱼打挺翻起身。 果然看见程立雪站起,甚至还面朝他走来。 程立雪那道视线,竟还一直落在他领口的位置,初棠也狐疑瞟下去,只见自己的衣领敞开。 脖子上精细白皙的锁.骨,半遮半掩若隐若现。 初棠耳尖燥热:“……” 他骤然捂上领口,顿时有些许恼怒:“程立雪你这个臭流氓!” “你在看什么!” 被他骂完,程立雪眉宇略蹙,却还是紧紧盯着他锁骨的位置踱步走来。 “你!你别过来啊!” 初棠手里还攥着那根柚子叶,他抬手用枝叶指着图谋不轨的程立雪,开口警告:“你想干吗?我喊……” “我喊人了啊?” 他惊慌失措往后缩,抵在墙上退无可退,那厢的程立雪还在继续着脚步。 初棠六神无主似的,把手中的柚子叶扔了过去,柚子叶轻飘飘的,只落在程立雪的脚前位置。 程立雪忽然顿足:“初棠。” 初棠哪里还听得进什么话,只觉得此刻的程立雪就是个登徒浪子,他继续胡乱摸索床铺,又摸到个软枕。 再度抬起扔出去。 大抵是软枕要趁手许多,初棠甩手的瞬间一直即中,不偏不倚砸向程立雪。 程立雪没躲,只偏头扯动几缕墨发。 软枕从他肩脖处掉落。 许是软枕太大,又绣有银丝,划过下颌时竟带来丝刺痛。 有点腥锈味落在空气里。 初棠整个人缩在床角。 视野中,程立雪颔侧虽有缕墨发遮挡,但那条红色血丝还是肉眼可见地暴露而出。 并且还愈渐渗出血迹。 他这是把人砸伤了? 初棠怔愣瞬息。 他慌神片刻,有些害怕也羞赧,悄悄偷看一眼程立雪,声如蚊呐嗫嚅问:“你……你没事吧?” 那边的程立雪缓缓转过头,本就寒冽的目光变得晦暗不明,默然瞥来。 那人忽然冷嗤一声,转身出门。 初棠哑然。 他缩在角落,往外探探头,程立雪的身影潜入夜色,渐渐消失。 * 初棠不记得自己是何时入睡的,更想不起自己怎么就直接坐在马车里,踏上回程府的路上。 马车内。 依然只有他和闭目养神的程立雪。 奶奶时常教导他,做错事就要承认,而他昨天误伤程立雪,抛开个人恩怨,他的确欠程立雪一句道歉。 可…… 初棠坐立不安,他不时偷瞄程立雪颔侧的伤,几次局促启唇,话到喉间却是怎么都说不出口。 不知多久后,马车停下。 程立雪也张开双眼。 初棠本就看着程立雪,瞬间与人对视,他唇部微张,压在木板的指捏紧一下,终是抿唇别开头。 眼底下有双靴子越过,随后马车只剩下他一人。 原来是到程府了。 他歪头探脑爬出马车,也跳了下去。 刚下马车,大黄就从大门蹿出,整个身子扑向他,巨大的冲击力几乎要把他撞到。 “汪汪。”大黄热情不已,摇头摆尾拱他,好似他们阔别多年那般。 “走,我们做好吃的去。”初棠并没有直接进府,却是带着大黄转身往坊市方向走。 临进坊市前他还去了趟当铺。 因急着还钱给张婶,他倒是忘了自己已经身无分文,也唯有把原身的手镯当掉,等赚到钱他一定回来赎回。 买完食材,初棠带着大黄回到程府。 小厨房内。 他清洗着铁锅,才恍惚想起他好像这几日都不见晴云,不由得嘀咕句:“晴云去哪了?” 大黄汪了声趴下。 初棠见状并无多想,只是继续清洗鸡腿:“大黄你饿了吗?等下煮熟再给你吃。” 几个大鸡腿已被初棠清洗干净,他又切下几片姜,连同几碗清水一起下锅煮开。 两盏茶功夫后,他用筷子戳进鸡腿,见其无血水流出便捞出放进凉水里浸泡。 凉水浸泡既能降温,又能很好地保持住鸡肉的鲜嫩口感,吃起时更爽滑劲道。 鸡腿小泡片刻,他便取出一只,剔掉骨头喂给转悠许久的大黄,大黄小心翼翼咬着肉,生怕嘴张得太大会咬到人。 看着大黄吃完,初棠才净手去撕剩下的鸡腿,鸡腿要撕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因为他这次要做的是“葱油手撕鸡”。 把锅擦干净后,他倒入切好的洋葱,丢进几把捆起来的葱,还有几块姜片和几颗去皮的蒜,后又加入些油一起煸出香味。 很快,便有浓浓的葱油香味溢出。 看着葱油熬制得差不多,初棠又拿来个小碗,加入少许酱油、白糖、蚝油、芝麻油、芝麻和一点点葱花,最后倒进煮好的葱油,搅拌均匀。 他将葱油汁淋在撕好的鸡腿肉上,又用筷子拌均匀,这盘葱油手撕鸡便算是做好了。 初棠盯着手撕鸡发呆。 好久后,他方才捧着这份手撕鸡出门。 * 在府中逛了大半天,初棠最终来到处凉亭,凉亭中看书的那抹背影正是程立雪。 他抓实盘子,深呼一口气走过去。 初棠停在程立雪身侧,眼下人似乎也发现他的到来,忽然侧眸凝来。 程立雪没与他说话。 初棠支支吾吾:“我……我那个……” “我……额,就是我没掌握好分量,做多了,你吃吗?你不吃我给别人好咯。” 初棠一鼓作气说完,总算是如释重负。 随后,但见程立雪慢条斯理收起竹卷,而他的手臂也袭来点冰凉的触感。 初棠低头,原来是那卷书压住他手腕。 他又缓慢把视线往上抬,只瞧见程立雪眸光落在他托盘上,不知是在看何物。 半晌后,程立雪道:“还恰好路过此处?” 初棠:“……” 他似有点心虚转眸,即刻点头:“没错!我就是路过,刚好看见你在这,程公子果然聪慧。” 程立雪淡淡瞥了眼初棠,没再问什么,只声音如常清冷回道:“谢了。” 抿唇放下盘子,初棠不好意思般挠挠下颚,连带话音也有点不自然:“咳,我走了。” 随后落荒而逃似的离开。 初棠刚走,程管家便捧着几卷书册走来,他不可思议看向回廊那边的身影。 他转头走去凉亭,却见自家公子面前不知何时多出个菜盘子。 定眼细看之后,程管家面露骇然。 他连滚带爬跑去,口中还不忘劝阻着:“哎哟,公子您这病忌葱,可万万吃不得。” -------------------- 第11章 捞汁花甲vs约法三章 程管家拱着腰放下书册,急忙把手撕鸡推到边上。 凉亭恍惚拂过阵风,瞬间葱油飘香,程立雪眼神清冷无波扫过那盘手撕鸡。 他微不可察蹙眉:“让你查的事如何?” “正君的事暂无头绪,倒是您口中的那位张折枝,他似乎认识了位贵人,那位贵人很是赏识他。” 轻然搁下竹卷,程立雪示意人继续。 程管家左右观望,确保周遭无人,方继续道:“是京中吏部尚书来此游玩的亲弟弟。” 紧接着又补充:“吏部尚书近来与敬安王来往密切。” “嗯。” 程管家伏身上前,正欲端走那盘食物,却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制止。 “这好东西不吃浪费了。” 他闻声回头,只见摇着折扇款款走来的人,正是常年在程府出入自如的十一爷。 程管家顿时左右为难,不知这菜是撤还是留。 程立雪见到来人也不惊讶,只是对着程管家说:“继续查。” 十一却毫不顾忌开口:“照我说,不必多此一举。” 扫了眼程管家,十一忽然压低声,浅浅道:“你说你活过十辈子我都信,但你若说初棠心思不纯,与那姓张的里应外合,我是半个字儿也不信,他呀,” 说话间,他直接抽出压在书卷里的纸张,“就是张白纸。” 纸张却被人顺手接走。 十一见状,只耸肩夹起块鸡肉,又继续道:“他连你忌葱都不清楚,若真对你居心不良的人,那起码也该打听打听你的喜好不是?” 随后丢进嘴里:“不错,甚是可口。” 程立雪没有回应十一的话,反倒是借着那张空白纸提笔作画。 半晌后,纸面赫然而现抹海棠花。 他双指捻起这幅画递给程管家:“查它。” 随后直接起身离开。 “九哥你去哪?” “……” “要不你跟我说我上辈子的人生如何?是不是浪迹天涯,逍遥快活去了?” 最后一个字落地。 程立雪蓦然停下,他侧身回眸。 但见身后的十一正抱手倚在凉亭的柱上,饶有兴致地挽起唇角:“过得特别自在?” 良久,亭子外终于有人说话。 “你若想逍遥自在,远离他。” “欸……这话是何解?” 奈何程立雪已消失在廊道的拐角。 这不明所以的话,倒是没太让十一纠结许久,他也唯有带上这盘手撕鸡,漫无目的游走在府中。 盯着这盘肉,他难免犯难,不知是否该告诉初棠。 * 小厨房外。 初棠正在打水洗花甲,这花甲还是今天买鸡腿时路过一位大叔摊位淘来的。 这朝代的海鲜并不流行,但传闻朝中有位大官特别钟爱用蛤蜊做酱吃,其他官员争相效仿,久而久之连带百姓们也都跟着吃起蛤蜊。 算是早期的明星效应。 但又因其被开发的吃法较少,口味单一,所以蛤蜊算不得珍贵食材,售价比较便宜。 他这第二道出摊食材便想着做点花甲美食。 当然他自己也馋花甲,正打算做道“捞汁花甲”尝尝鲜。 初棠正往水盆滴入几滴清油,加油洗花甲可以加速它们吐沙。 静泡半盏茶功夫后,他正在抓洗花甲。 远处骤然闯来个不速之客。 “十一?”初棠眉眼轻弯,却又瞬间被青年手里那盘手撕鸡吸引视线。 被人连唤几声,十一好似才回神,他动作略滞后瞬间把手里的东西藏到背后。 “别藏了,早看见了。” 初棠挑眉,若无其事去旁边的大木盆,多捞来点花甲清洗。 他垂头自言自语:“不接受就不接受呗。反正我就是自己过意不去而已,他爱滴咋滴。” 十一如释重负:“你还挺会自我排遣。” 初棠还在捣鼓花甲,撅嘴嫌弃道:“不然你还指望我去抱他大腿,一把鼻涕一包眼泪求他原谅?做他的春秋大梦!本来就是他有错在先。” 十一轻笑:“你这性情,我觉得兄长他迟早会沦陷。” 初棠:“……别!别诅咒我!” 十一自顾自沉吟半晌:“就是你前两日和我说的那种话本,是了,城府深者都爱傻白甜。” 初棠抱起木盆,把脏水泼出去,他偏头眯眼睨着人:“我感觉你在骂我?” …… 花甲清洗完毕,初棠便走进小厨房生火。 他舀起木瓢,给铁锅加入清水,又丢进几片姜和几段葱,还有一点酒,最后倒进清洗干净的花甲焯水。 一刻钟后捞出花甲。 花甲已经煮开,去掉没有肉的那边的壳,紧接着装进个大碗备用。 “你这是在做什么?” “捞汁花甲。” “你为何总有这么些常人难以想象的行径?”十一倚在墙边,满脸惊讶打量而来。 “做了场梦,这个身体就换了芯子,原先的初棠什么都不会,但现在的初棠会的可多了。” 可不嘛,穿越这种事,简直就跟梦似的,大抵他现在还在梦中吧。 “你这话和我说说也就罢了。” “喔。”初棠偏头应道,却是不以为意笑笑。 “我并非说笑。” “哎呀,我知道你是好心。” 他当然清楚,依照古代的封建迷信程度,哪怕是张婶也会觉得他是被鬼迷心窍,好一点便是请个道士来喝点符水,严重点可能会把他抓去活活烧死。 初棠收回感激的眼神,又翻出个小碗,把几颗剁碎的蒜、切圈的小辣椒、辣椒面、白芝麻通通放进去。 后才不紧不慢起锅热油,他将泼滚烫的热油泼进调料碗。 瞬间便滋滋作响。 香味也顿时被激发出来。 “还挺香。”十一毫不吝啬叹叹。 “那你今晚有口福。”初棠扬扬眼尾。 闲聊的间隙,他也空下,继续朝往碗里加入生抽、陈醋、蚝油、白糖、盐,还有半碗凉白开水,搅拌调成腌制花甲的酱汁。 前两天摘的野菜有芫荽,初棠薅走一小把,撕碎撒在花甲上,最后给花甲淋上酱汁抓拌腌制。 夜色渐浓,皓月当空。 十一左手手撕鸡,右手捞汁花甲跟着初棠来到片荷塘边上。 初棠放下两碗柠檬茶,即刻席地躺在草坡上。 十一回眸只见初棠呈个大字型躺下,与他见过的哥儿姑娘作态大相径庭。 他问:“你这是?” “缅怀过去。” “?” “那是你不知几千年,也许是几百年后的天空,可没有现在美丽,看着那轮月,我忽然想到一句话:千里共婵娟,但现在要改成千‘年’共婵娟。” 十一轻笑:“既如此,把握当下。” “你说得对,来,干杯!”初棠挣扎起身,两人举杯欢谈畅怀吃得不亦乐乎。 不知多久后。 十一与他道别离去。 荷塘边只剩初棠,后院突然跑来道黄色的身影,一来便急急匆匆地扑向他。 “哎哟,大黄?”初棠几乎要被扑倒,他稳住身形后,以为是大黄又嘴馋。 他正要给喂鸡肉。 大黄却只是低头咬上他的裤脚,有意地弓着身子把他往某个方向扯。 “大黄你干嘛?”初棠不解被人扯住。 大黄松嘴,往后退开几步,朝他狂吠几声又趴下,随后又起身吠两声,再继续往同个方向跑远几步。 初棠:“……” 见状,他才恍惚反应过来,立马跟上刻意引他去某个地方的大黄。 * 府中有个专供下人们居住的小院子,地位偏中低的下人都住在此处。 初棠跟着大黄抹黑来到小隔间。 大黄撞开那道半掩的门。 里面未点灯,但是借着投进的月色,初棠还是瞧清床上之人竟然是晴云,且气色大不如前,莫非是生病了? “晴云?你怎么了?” “奴婢无事。” 晴云好似格外震惊他的到来,而那把手藏进被子的小动作自然也没能逃过初棠的眼。 “你的手怎么了?” “额……没什么。” 初棠直接将人手臂拽出来,只见晴云双手十指发红发肿,还在微微颤抖。 他不解得震惊:“你骗我,这还说没什么?” 虽与晴云相识不久,可他还是骇然而心疼:“难怪这两天不见人影,是有人给你使绊子?还是?” 晴云沉默,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你身上还有哪里有伤?” “没……没了。” 晴云越是遮掩,初棠越觉得他看到的是冰山一角,他倏然掀开被子,果然看到晴云脚背与小腿交界的肌肤红肿一片,他不顾晴云反对,顺着撸起晴云的裤脚。 那一片通红竟连上膝盖。 隐约可见几点糜烂。 这幕看得人脊背发凉,初棠唇线微绷,他手指情不自禁攥实被褥:“你还不说吗?是谁欺负你?” “是奴婢自己摔伤的。” “你撒谎,这分明是冻伤的,我去给你找大夫。”初棠头也不回往外跑。 奈何初棠刚要出府却被门房拦住。 他与守门的几名小厮说理不行,撒泼他也不在行,总之那些人僵持许久就是不肯放人。 领头的管事眼神斜瞟:“实在对不住,这个点没有公子首肯不得外出。” “您还是回去吧。” 那人话语间尽是敬词,但眼神无一不透露出鄙夷。 初棠:“……” 公子又是公子,果然这破程府一点都不好,住在这里处处受制于人。 初棠无可奈何。 剜了一下这个势利眼便往回走。 既然要公子首肯,那他自然是要找程立雪了。 思忖间初棠已跑回主院。 正房烛光明亮。 想来程立雪应该在此。 来到门前,初棠轻声敲敲,无人应答。 他唯有站着继续敲门。 半晌也没有回应。 初棠以为没人,正欲离开。 屋内却传出声音:“进。” 言简意赅,很符合程立雪作风。 初棠哑然:“……” 这家伙明明就在,也罢,谁让他有求于人,他忍,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他深深呼出几口气。 抬手推开门。 房中景物瞬间一览无遗。 案桌那边坐着位白衣男子,透着丝病白的脸颊被烛火描绘勾勒得清晰。 见他进来只是轻然抬眸,端的是副云淡风轻作派。 可初棠仍是能看见那双眼眸氤氲着雾气,微微遮挡了程立雪原本幽黑的瞳仁,连那压在桌面的指节都绷出几抹酡色,像是在极力克制什么。 这…… 初棠瞬息沉默。 他忽然就有点不知所措了。 莫非这家伙真的是个病秧子,先前是病发?才叫他久久敲不开这道门。 若真是这样的话,还怪惨的。 这程立雪看起来也不比他年长几岁,年纪轻轻便要被病痛折磨,唉,初棠暗暗叹息一声。 “何事?” 淡漠疏离的语气叫初棠回神。 他小心翼翼斟酌再三,终于道出自己的想法:“我们约法三章吧。” 闻言,他那病秧子夫君却若无其事端起茶杯。 初棠擅自揣测一下,他觉得程立雪那模样大抵就像在说“你凭什么觉得我会陪你玩这么无聊的东西,不知所谓”。 初棠:“……” 果然他刚才就不该心疼这不可一世的臭男人。 病秧子好呀!病秧子妙呀! 他心中大喜,年年轻轻,就能当寡夫郎,这可是别人八辈子都修不来的福气好吗? 窃喜归窃喜,他还是没忘记自己此行的目的。 其实他早就有猜测过,初棠沉思片刻,还是决定冒险似的用自己的猜测当作筹码。 他振振有词道:“冲喜只是你对外的说辞吧,你大费周章娶我,一定有非留我不可的缘由,我可以向你允诺,我暂时不会离开。” 听闻此言,程立雪才似有松动,轻轻叩下茶杯,视线瞥向他如在示意他继续。 初棠懒得顾虑其他,干脆利落道:“我的要求很简单,一是互不干涉对方的自由,你要做什么我不过问,我要做什么你也别插手。” “二是给我随时出入程府的权利。” “三是我缺个贴身丫鬟,把晴云拨给我,而且我不希望我的人平白受伤,假如有人假公济私,希望程公子作为府中主人能给我一个明确的交代。” “我的条件说完了,到你。” 夜里烛光摇曳,偶尔传来几声蟋蟀和鸣。 初棠见人许久未动,又小声补充道:“你就说吧,上刀山下火海,我都在所不辞。” 他话刚完,便听程立雪道:“你说的,我允你。” 允了?这就允了? 一双眼眸惊喜亮出碎光,初棠悬起的心悄悄落下。 “那你说说你的。” 初棠如释重负,然而他的气才方舒出半口,却几乎要被程立雪语石破天惊的一句话砸晕。 程立雪:“搬回正房。” 初棠:“?” -------------------- 第12章 锅包虾vs同房异床 “你说什么?” 初棠的嗓音几乎是喝出来的。 他不可思议瞪向程立雪,却见那人懒眼抬眸,声音轻飘飘的:“我不喜重复。” 所以搬回正房是真的? 他真的没听错? 这孤男寡男同睡一床,怕不是要出事? 嘶…… 初棠眉眼蔫蔫倒吸凉气。 不可以! 让他上刀山下火海跳油锅,他都绝无怨言,但让他出卖自己的色相,那是万万不能! 初棠嫌恶抓紧衣襟:“我真没想到你是——” 话音戛然而止。 是程立雪的话打断他:“今夜起,你睡那边。” 初棠满脸不解,他视线顺着程立雪所看方向望去,墙那边不知何时与门侧隔起道屏风,屏风与墙的里道则支起个小床榻。 “我睡……” 他转回身子面朝程立雪,初棠微讶举起拇指指指后方,“睡这?” “不然你以为呢?” 程立雪淡然抿茶,面无表情瞥来,不知为何,初棠却在那双眼里看到抹戏谑。 这个臭男人故意用模棱两可的言语捉弄他? 初棠:“……” 思忖间,他还是昂首挺胸道:“约法三章,再加一条,未经我允许,不得圆房。” 他话音刚落地。 那边的程立雪竟轻笑声,“咯”地声搁下玉杯,起身往侧间方向走。 临到他跟前,才顿足认真审视他。 初棠却隐约感觉到丝不屑。 程立雪在嫌弃他? 他陷入自我怀疑低头打量自己。 初棠愤愤不平咬牙。 这个臭男人,只能说他不懂欣赏清纯男高的好,以后最好别跟个孔雀似的追着他开屏。 眼下忽而亮出块玉佩,初棠头顶也随之落下道声音:“自由出府。” 白玉佩堪堪他半个巴掌大小,剔透无瑕,流转出莹白光泽,便是他这种外行人都觉着必是价值连城,初棠眼底染上诧异:“还有两条呢?” “再说。” “……你这,我……万一你敲诈勒索我怎么办?又或者逼良为娼?那我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初棠。” 程立雪本就顿足在他两步之外,这忽然侧身微微倾斜向他的动作,带着丝莫名的侵略性与压迫感。 那人冷冽道:“不要太想当然。” 也许是程立雪的语气太过冷,初棠私以为这个家伙话中有话—— 爷只是陪你玩玩而已! 你算哪根小葱? 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也配和爷谈条件?自以为是!得寸进尺! 初棠深深吸气。 行吧。 等他赚够钱,他也懒得奉陪呢,来日远走高飞后,他一定祝这个臭男人当一辈子的鳏夫。 啊呸!是打一辈子打光棍。 初棠心里嘀咕几句后,视死如归点头:“只要不是违法违纪,你说啥就啥吧!” “还有一个小点,既然府中的冰多到可以拿来滥用私刑,不如你贱卖给我?” “贱卖?” 程立雪轻笑重复一声,模棱两可道:“先前的玉佩,可出入府中任何地方。” “玉佩?是这个玉佩?” 初棠举起手里那块剔透白玉,任何地方?就是说那些冰也可以随意挥霍咯? 想不到这块玉佩还挺厉害! “谢谢程公子大善人。”他拉开门往外跑。 程立雪回眸,若有所思盯着那个跑走的身影,直至人彻底消失于夜色方才继续往书房走去。 * 初棠马不停蹄往府门那边跑,得瑟举起枚白玉佩,在那几人面前晃晃。 “这回我可以出去了吧?” 门房几人本是嘲弄的眸光凝滞,瞠目结舌语塞,却也只能乖乖放行,目送人远去。 “他到底是哪来的本事糊弄来的玉佩?” “公子糊涂呀!” “那可是公子的贴身玉佩,这不是相当于‘免死金牌’吗?” …… “主子也是你们能编排的?” 突如其来的女声把几人吓得一愣,回神都纷纷恭敬喊道:“明姑娘。” …… 镇子北面一家老旧庙宇旁的茅草屋有对医术精湛的父子,什么疑难杂症都不在话下。 据说郝太医祖上三代都是宫里当太医的,后来告老还乡便再也没出世,更有传言说他们乃圣医族后人,是当代活神医,但这位郝太医脾气甚是古怪。 初棠消化完他打听到消息,决定去试试。 茅草屋前,一位小哥儿轻轻敲门。 “老人家、大叔、大哥?” 初棠契而不舍一口气连唤十几个称呼,“郝太医?郝神医?郝大善人?郝老先生……” “人命关天呀,前辈。” 僵持良久,初棠也没离开。 门终于被人打开。 约莫不惑之年的男子见来人竟是位漂亮的小哥儿,他微讶打量初棠,却仍是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来找老夫的,哪个不是如此?” 初棠:“……” 行吧,是这么个理儿。 郝太医瞥了眼天,现下天色渐沉,来人又是位娇俏哥儿,他也不想耽搁彼此,只微微蹙眉:“老夫自有老夫的规矩。” “你厨艺如何?” “额。”初棠似难以预料这位老太医的话,一时之间竟未反应过来。 “这里有些食材,你若是能做出让老夫满意的佳肴,保管让你见识到何为妙手回春药,甚至不收你一个铜板,若是做不出,那就请回吧。” 做菜?他最为擅长,况且还不收钱?真是妙不可言,毕竟他现在可是“负”二代。 “好说,好说。” 初棠语毕连忙撸起袖摆。 郝太医让出条道,眼神情不自禁瞥向初棠白皙无暇的手,眉宇间略有怀疑:“你这小娃娃,细皮嫩肉的,八成没干过什么活,可别蒙骗老夫。” 两人说话间已穿过茅草屋后堂,来到后方的小院子,厨房是个简易小木棚。 初棠望着地上的食材,他拍拍胸膛,笃定道:“您老人家尽管放心,包君满意!” “莫要是大言不惭。” 郝太医狐疑坐到一旁吃茶。 * 地上有盆活虾,竹箩筐里还有些蔬果,再看看油盐酱醋齐全的灶台。 初棠当即决定做道“锅包虾”。 他把虾剥壳去头又挑出虾线。 处理过的虾被放在案板,初棠在虾身撒上层淀粉,随意找来根趁手的擀面杖敲扁虾肉,直至将其敲成薄薄的一片。 翘出一小碗“虾片”后,他连忙起锅烧油,用木筷子插进油里,看着筷子边上冒出小泡泡,他立马将虾片放入锅中油炸。 滋滋啦啦的声音蹿出。 一旁喝茶的郝太医似有点坐不住,他几不可察探探头,深深嗅了几口。 不由自主地多咽了几口茶。 咕咚咕咚的。 初棠余光早就将郝太医的动作纳入眼底,看来这道“锅包虾”应该能“收买”郝太医出手。 锅中虾片也炸得七七八八。 他连忙捞起沥油。 虾肉因裹有淀粉,看起来十分酥脆,又因虾肉熟透泛红,所以整个虾片白里透红,格外诱人。 郝太医闻着香味凑过来:“娃儿,这是做好了?” 光是称呼的转变,初棠已谙知这趟没白跑,他压下嘴角的弧度道:“还没呢,再调个酱汁翻炒下才成。” 说话间,他拿来个碗,开始调锅包肉的料汁,料汁不难,只需要糖、醋、生抽和鸡精。 但这个时候显然没有鸡精,幸好他有高汤可代替,所谓高汤就是用猪骨头、母鸡、鸭子等食材熬制而成的提鲜浓汤。 酱汁倒入干净的铁锅,烧热直至冒出大气泡,再加进之前切好的胡萝卜丝洋葱和香菜炒香,最后放下虾片翻炒均匀。 初棠偏头,眼眸莹亮问:“颠锅会不会?” 郝太医:“诶……你这娃儿还指使起老夫来?” 两人站在火灶前,锅中虾味浓郁飘香。 郝太医悄然吞咽几下,又瞟了眼初棠这娇娇柔柔的小身板,他认命似的:“行行行,老夫看在这锅什么?” “锅包虾。” “老夫是看在这锅包虾的面子。” …… 半刻钟后。 鲜香十足的锅包虾终于出锅。 郝太医急不可耐似的夹起一块。 许是刚出锅,还有些烫,初入口的糖醋味酱汁轻微黏牙,但因炸过,嚼起来又有股脆脆的感觉,配上虾肉的口感,很是特别。 越吃越欲罢不能。 “好吃。” 郝太医动作未有半分迟疑,一口接一口狼吞虎咽,含糊不清问,“娃儿,婚配否?” 直至出门,郝太医还念念不忘刚才那顿肉。 “娃儿,你考虑下我家小儿?” “不是老夫自夸,愚子才情不输当今太子,要知道太子殿下可是五岁饱读书文,六岁通晓天文地理,七岁能五步成诗,八岁已对各国局势有独特见解,十岁那年更是用计谋助先皇夺得十座城池……只是可惜了。” “可惜什么?这太子简直是神童呀!” “先皇废后,废后薨逝,太子也失踪了。” “太子失踪了?皇帝怎么不着急呀?而且我看咱们这歌舞升平的,无疑是个太平盛世呀?” 郝太医:“你这小娃自然不懂,朝堂局势风谲云诡,不该问的少问。” 初棠:“……” 他无语嗔了句:“难道不是你自己提起的吗?” 郝太医:“嘿,还挺能说会道。” 两人说话间,恰好路过那间老旧庙宇。 布帘默然被人掀起,里面悠然走出个身影,男子温声道:“阿午。” 看清那人竟是张折枝。 初棠无言以对。 怎么哪哪都有这位张大哥?真是阴魂不散! “你果然来赴约。” “?” 赴约?什么东西? 初棠如梦初醒,昨日张大哥似乎给他塞过纸条来着,他连忙从袖里翻出纸条。 果然是句:明日戌正,城北旧庙详谈。 这可真是无巧不成书,况且这算干吗?幽会呢?他可是有夫之夫好吗。 即便程立雪再讨厌。 他初棠也是有自己的原则。 思索间,他义正辞严道:“张大哥,你我之间已无任何瓜葛,不管你出于什么目的,往后的日子,都请不要牵扯上我好吗?” 张折枝微笑看了眼初棠旁边的男子,以为这是程立雪的人,阿午才急于与他撇清关系,便是连忙道:“是我这个当兄长的失了礼数。” 郝太医无心别人私事,大方走开几步。 张折枝见状低声说:“庙中阿伯是我的人,你若想见我,随时找他即可。” 初棠:“喂不是——” 奈何他话未说完,张大哥已匆匆走远。 算,救人要紧。 * 程府。 郝太医仔细检查晴云的伤势,微微叹声:“这种伤,我也只在宫中见过。” “到底是怎么伤的?” “跪伤的,跪在冰块上。” 初棠愈发不解:“晴云你到底是犯了什么事?还是得罪谁了?是程立雪吗?他这么残忍?” 郝太医轻嗤摇头:“残忍?小丫头的伤算轻的,你这小娃娃怕是没听过宫中有种刑罚名为‘坐冰凳’,那方叫残忍,放心吧,这伤不在话下,老夫能给你们治好。” 送走郝太医后,初棠再三逼问,晴云还是只字未吐,他也无奈,只让人留在此安心养伤便回到主院那边。 天色已晚。 他忙活整日也有些累,况且明日还要出摊,更要早些歇息才对。 初棠匆匆沐浴洗漱来到正房。 他进门的时候,大黄也黏着他走进去。 房中点着几截烛光。 却不见程立雪。 他直奔自己的小榻。 床铺质地上乘,触手软绵如落云端,这可比他耳房里的被子舒服百倍。 初棠暗叹,程立雪这家伙算有点良心。 当然只是有点良心,但不多! 半炷香功夫后,侧间书房烛光熄灭。 玉石帘子被人掀起。 随后迈出个身影,那人径直越过他,来到宽大的床榻前,旁若无人似的解开腰带。 先是除去外袍然后脱下中衣…… 不是,这是要干嘛? 初棠瑟瑟发抖抱住大黄,似想到儿童不宜,他又连忙捂上大黄好奇的眼睛。 愈想,初棠的思绪便愈发混沌散乱,眼前竟还莫名出现那日的浴桶画面。 那副精壮的躯体…… “啊!” 他发出压抑的惊呼声捂眼。 刚好除剩件里衣,程立雪扯下肩膀的布料,露出后背的暗器伤痕。 不用看也自知触目惊心。 程立雪只道初棠是被这伤痕吓到。 他轻声启唇:“大惊小怪。” “额?” 初棠一愣,他五指岔开点缝隙,透过指缝瞄去却猛然呆滞。 也好似瞬间明白了什么。 难怪他那时去找程立雪久久敲不开门。 原来这家伙当时真的不在房里。 大概是去“劫富济贫然后被人胖揍一顿”?不!他更愿意相信程立雪是“采花大盗采花失败,被几个五大三粗吊起来就是一顿暴力输出”! “你过来。” “我吗?” 程立雪视线淡淡扫过边上的大黄:“你也可以让它来。” 初棠偏头。 房里只有他和傻不愣登歪头卖萌的大黄。 噢,是他会错意。 他唯有龇牙嘿嘿一声咧嘴笑:“这不就来了嘛,程公子真是猴急。” “好好说话。” 初棠不以为意撅撅嘴。 切。 但还是走过去:“是要我帮忙上药吗?” 这道血痕深可见骨。 看得人微微手颤。 他那病秧子夫君衣衫半除滑落手臂,初棠站在人肩后,这个角度能直接透过敞开的口子,窥见里面的风光。 眼底下的胸膛坚实饱满。 还是八块腹肌呜。 初棠先前那股子惆怅瞬间消失。 若说上次药浴,是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朦胧美,那这次上药,可就是垂手可得的真切美。 八块腹肌诶。 也不知摸起来是什么手感。 啊呸!卑劣! 太卑劣! 初棠暗暗唾弃自己的龌龊念头,阿午,你能不能有点骨气!天下男人千千万,何苦吊死在程立雪这个臭男人身上? 没必要! 初棠晃晃脑袋,一巴掌呼上去,连带嘴里的话说出口也不自知:“真没必要!” “咳。” 程立雪的伤口骤然吃了一掌,叫其猛然迸发出隐忍的咳嗽:“初棠?” 初棠吸气讪笑:“我那个啥。” 他微微惶恐小声嘀咕道:“一时手快收不住,果然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呵呵……程公子这腹肌额不是,这肩膀不是一般的结实,真禁打!” 语毕,他慌忙撒下药粉,叩下小药瓶便是头也不回地溜回自己的小床,生怕下一刻便要被人活刮。 初棠蹬掉鞋袜爬上床。 不知为何,和程立雪同处一屋檐下,他总莫名觉得紧张局促。 初棠那双眼眸莹亮透出点烛光,他不安地盯着程立雪慢条斯理穿衣的动作。 寂夜好似将他心跳放慢,一声又一声落在他耳畔,连空气都被夜的浓墨泼得黏稠,堵塞在他呼吸里,叫人越发的呼吸不顺。 思忖片刻,初棠手忙脚乱跑出去找来几根麻绳,用绳子给自己的床围起来。 程立雪不解望去,只见初棠手里捣鼓麻绳,在床的四角都绑上结子。 好似发现他的目光。 初棠探头歪脑抱着大黄:“我这是……防君子,不防小人,我相信程公子是位君子。” 初棠挽出的笑既刻意又虚假,根本不达眼底:“瞧我说什么屁话!” “程公子必须是君子!” “必须的!” 月色瀛溶,宛若薄纱覆落于那艳绝的脸,脸的主人正怀抱大黄狗,怯怯望着他。 像只不安的小白兔。 程立雪默然。 半晌后。 有点娇娇糯糯的询问话音,温温吞吞传来:“要不还是你先睡,我殿后?” -------------------- 第13章 蛤蜊酿虾滑vs找茬 床侧木窗半掩,投进片霜,初棠墨发松散,怯生生地曲腿跪坐在床榻。 睫毛下的双眸透出丝拘谨的温顺。 程立雪没有回答初棠的话。 只将房内烛光剪剩一截便和衣躺下。 室内昏幽,勉强能看清摆设,不至于太暗没安全感又不至于太亮而刺眼,还挺适宜睡觉。 初棠探头瞟去程立雪的床。 罗帐内人影依稀可见。 那人未动也没发出半点声响。 初棠再三确定那人已然入睡,他绷紧的骨节总算松开,抬手戳戳大黄:“大黄,明天早点叫我起床。” 话毕整个人倒下钻进被子里。 将自己裹进黑漆漆的被窝,初棠屏息许久,他双眼眨眨,内心仍有些不安。 他悄悄把手伸出被子掀开个小口,鬼鬼祟祟似的轻微挪动头部,露出双眼,偷偷瞄去房中位置。 那人仍是纹丝不动。 初棠吐出口气。 他转手抱上大黄,把下巴枕到大黄背部,拎起大黄的耳朵,小声开口:“明天记得早点叫我哦。” “咱们吃粥吃饭就看你咯。” 提心吊胆许久,初棠也不知自己是何时入睡,只知自己次日是被大黄拱醒的。 他软软趴在大黄身上,昏昏欲睡。 “再躺会儿。” 许是睡姿不好,围在床边的麻绳被人压了整夜,松松散散半吊在床沿。 初棠脑子糊成浆糊,混沌不已,加之房中蜡烛燃完,天际朦胧透光。 他睡眼惺忪拖着软软的身子,挪到榻边,刚迈出条腿正欲下床,骤然被半吊的绳子绊倒。 “呃!” 整个人直愣愣摔下去,幸好大黄机敏,比他快一步扑落地面,当了回肉垫子。 没有预想中的脸朝地,初棠砸在大黄身上。 烛光蓦然亮起,眼底不知何时多出双靴子。 初棠被这一出弄得睡意全无,他蹙眉往上瞄去,只见程立雪神情淡漠,视线只在他身停留一瞬,旋即抬脚出门。 其实程立雪若是不看他还好,偏偏却望来,还没有扶他一把甚至问候一声的意思。 很难不叫对其有偏见的人读出其他意味。 这么大礼? 倒也不必如此。 …… 初棠愈想愈无言以对。 他瞪去那背影。 克妻! 程立雪这厮绝对克妻,可别到时候他没给人冲喜成功,反倒先被程立雪克没了。 这可怎一个惨字了得? 且大黄会念他摔疼来给他垫背,然他名义上的夫君,却视若无睹。 真是嫁给程立雪不如嫁条狗。 他转瞬把头埋进大黄软柔的毛发,蹭蹭:“呜……大黄,还是你最好!等程立雪把我克死了,我下辈子一定来嫁给你。” 大黄胸腔微震,宛若在回应他。 “来,咱们拉勾勾。” 握起大黄的前脚,初棠盯着那狗爪沉默许久,最终只能一脸正经摇头:“你这爪子拉不了勾勾呀。” 他心如绞痛惋惜:“那算了。” “汪汪。” 大黄忽然吠出两声,如在控诉“你骗狗哦”。 “我没骗你,你要是跟你主人一样——”还未脱口的话被初棠生生咽回去。 和晦气克妻男程立雪拉勾勾? 他宁愿剁手,剁掉,统统剁掉。 哦,对了,柚子叶,昨夜没用柚子叶去晦气,难怪这大清早就给摔了。 真是气煞我也! 初棠急急忙翻身爬起,小跑去旁边的耳房后找来他昨日带回的几片柚子叶,打来盆水烧开洗漱。 * 洗漱完毕,初棠便立马撸起袖子清洗蛤蜊和虾,蛤蜊是昨日买的,虾是郝太医带来的。 郝太医昨夜用这盆虾换他下次再做一道美食,怎么算他都不吃亏,便一口答应。 照着昨夜做了些捞汁蛤蜊,初棠才开始继续捣弄他的新菜式“蛤蜊酿虾滑”。 因为要给蛤蜊夹入虾滑,所以他特地挑出些个头偏大的熟蛤蜊。 把虾去壳去虾线,再加入小半根胡萝卜丁,一起剁碎剁成泥,然后撒进一勺盐和一勺胡椒粉,还有一个蛋清搅拌均匀,便是虾滑。 蛤蜊被煮开道口子。 初棠用勺子将虾滑塞入蛤蜊口,再一个个摆进碟子里,最后放入锅中,隔水蒸煮一刻钟。 火烧得旺,很快便有鲜香味飘出。 初棠掀开锅盖,端出这盘蛤蜊酿虾滑,盘子里被蒸出点清汤,闻着便清甜不已。 他也没有浪费这些汤汁。 用清汤打底,他又倒入生抽、香油、糖和盐调出个料汁,放入锅中煮开后,又重新淋回虾滑面上。 这道“蛤蜊酿虾滑”色泽莹亮,嫩滑鲜香,富有食欲,再加上开胃爽口的“捞汁蛤蜊”,想来今日的生意该会不错。 但他觉得还不够,初棠又去拿来冰块做了点冰柠檬水才收拾出门。 * 初棠再次来到上次敲定的摊位。 他斜对面的摊位是两位汉子,看到他到来,挠痒的汉子忽然瞟来。 他也不怯,直接看过去,看得那两人都心虚似的低下头,胡乱摆弄摊位的食物,假装忙活不过来。 初棠刚摆好东西,已有几个人围来。 青衫大爷:“哟,又是你这小哥儿,上次做的藕盒可让我家老婆子惦记呢,只可惜我牙口不好。” 初棠趁机推销:“那大爷您尝尝这个,蛤蜊酿虾滑,不怎么废牙力。” “行,怎么卖?” “您看十文一份可成。” 初棠说话间已捧出一份。 青衫大爷闻着那味实在诱人,他微咽唾沫,忍疼似的从腰间掏出十个铜板:“给。” 大爷迫不及待尝了一个,入口的肉质鲜美,配上酱汁,十分的鲜香滑嫩。 他如在回味,细细嚼着惊喜瞪眼:“好吃的嘞,我得赶紧拿回去给我家老婆子尝尝。” 大爷连忙收拾油纸包,美滋滋离开。 大爷的话落入周边人耳中。 随后又有一位女子连买三份,还不忘叹道:“真是独出心裁又唇齿留香,你明日可还来?” “如无意外,我以后都在这摆摊。” “那我明日还来找你。” 周围人见此都蠢蠢欲动走过去,就连那在两位汉子的人也放下东西离开。 “姑娘,便宜你一文钱。” “大娘别走啊!” 汉子喝了几声,却还是没有留住客人,两人面面相觑。 其中一名汉子:“他日日来还得了?” 另一名冷笑:“怕他没那本事。” …… 因为初棠的蛤蜊实在新奇好吃,那小摊位很快便被围得水泄不通。 “哎哟!” 人群中忽然撞来名麻衣汉子,把众人吓得往一旁散开条道。 初棠正给位姑娘打包捞汁蛤蜊。 摊位前却出现位手捂腹部的脸色苍白的麻衣汉子,麻衣汉子指着他道:“就是这,大伙儿,我吃了他家的蛤蜊,拉了一上午。” “啊?”人群爆发出点惊讶声。 “那我不要了。”正欲给钱的姑娘收回铜板。 初棠:“……” 搁这碰瓷儿呢? 他自然认得这位汉子就是,和他对视过的,还在他斜对面摆摊的小贩。 “你可不要构陷我哦。” “我就只吃过你们的捞汁蛤蜊。”麻衣汉子指指自己的摊位,摊位上还有半分蛤蜊,“那脏东西还在呢,我总不能是吃自个儿的包子出事吧,这不搬起石头砸自己吗?” 人群附和点头。 初棠:“……” 怎么这么容易被煽动呢? “不是,你说是吃我家的蛤蜊出事,怎么旁人就没事呢?” “对对对!”人群点头,“我们无碍。” “哎哟!肚子疼!” 人群中忽然有名大娘蹲下:“肚子疼。” 她高喝几声,方才跑走。 初棠:“……” 很好,还有同伙,而且这演技真拙劣。 “不是,我好像也有点肚子疼。” 不知是谁嘀咕句,随后他旁边那位红衣姑娘也自言自语道,“我肚子也有点不舒服。” 初棠张唇却无语:“姑娘,你都没吃呢,我手上的蛤蜊被你退掉了好吗?” 红衣姑娘挠头:“……是哦。” 麻衣汉子连忙伺机说:“我就说他家东西不干净!” “好不干净,待老夫把一脉便知。” 突如其来一声,叫人纷纷回头,却都呆若木鸡,来人竟然是城北那位郝老神医! “郝老先生?”麻衣汉子也震惊。 “嗯,确实是腹泻。”郝太医蹲下把脉,直截了当给出答案。 初棠:“……” 请问这是帮倒忙吗? “你看!我就说嘛。”麻衣汉子捏了把虚汗,郝老神医的话,无疑是颗定心丸,继续将初棠打成众矢之的,“就是他家东西不干净!” 众人更是见风就是雨:“这蛤蜊给我退掉吧。” “不要了。” “爷可不想吃出事。” 初棠听得连连蹙眉,他正欲开口辩解。 “慢。” “老夫话还没完呢。” 郝太医站起:“这位汉子确实是腹泻,但却和蛤蜊无关,他是食用过量槐花导致的。” 话刚落,那麻衣汉子骤然喝道:“不可能!谁知你们是否蛇鼠一窝,又或者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毕竟是位漂亮哥儿,谁看见不想怜惜几番。” 他此话一出,众人呆滞的目光又变得复杂,若有似无地在郝太医和初棠身上来回流转。 “槐花?”初棠轻吟一声。 “你吃了槐花?”他问。 麻衣汉子摇头:“没有!我没吃过!” 闻言,初棠确实无所谓般轻笑:“我这人平常没什么爱好,就是爱读杂书,你若真吃了槐花又吃蛤蜊,小心流鼻血哟,因为书中提及过二者相冲。” “嗤,满口胡言。” “跟他说这些废话做什么,照我看就该直接报官。”又一道声音闯来。 “十一?” “是我。”十一已来到初棠身侧,他压低声道,“直接报出程府,没人敢再来欺你。” “程立雪?” 初棠掀眼:“不需要!” 两人说话间,人群忽然发出惊呼:“天呀!这汉子真的流鼻血了!” “莫不是真如神医所言是槐花吃多了腹泻?” “流什么——” 麻衣汉子慌慌张张抹上鼻尖,手指顿时被温热殷红的液体染上。 他急急摇头否认:“是凑巧!我最近也恰好体热上火而已。” 初棠面无表情瞥了眼那位麻衣汉子:“你还要死鸭子嘴硬吗?” 汉子见这哥儿说话娇娇软软的,毫无震慑力,根本不惧,他昂首道:“怎么着?你们这是想光天化日,屈打成招?还有没有王法?” 初棠:“你相信科学吗?” 麻衣汉子:“?” 麻衣汉子:“你胡说八道什么?” 初棠四处张望,忽然眼眸微亮,他指向远处的一棵树,对十一低声说了句话。 十一便即可往那里走去,再回来时手中多了株紫槐花,他将花递给初棠。 槐花是中药药材,白槐花营养价值更高,但这个朝代的白槐花数量稀罕,倒是紫色槐花偏多,有些人会摘来食用。 初棠举起手中的紫槐花:“诸位,紫槐花遇到柠檬水会变色,这法子亦是我在书中瞧得。” 语毕,他把花捏碎,洒进杯柠檬水里,众人好奇不已,屏息等待许久。 慢慢的,那紫水还真的变得粉红。 “天呀!好神奇诶。”有人惊叹。 初棠目光投向那汉子:“既然这位大哥说自己没吃过槐花,那自然也就没碰过槐花。” 他微顿,继续道:“所以你只需把手放进我这水里即可,也请大家作个见证。” “别听他瞎扯。” “瞎扯与否,试试便知。” 语毕,他叩出一杯柠檬水:“这杯柠檬水我免费赠予你试验,敢问这位大哥又是否敢来一试?” “我。” 麻衣汉子忽然就怯场了。 只因他的腹泻确实与蛤蜊无关,他也是先前误打误撞多吃紫槐花才得知会腹泻。 至于初棠的种种操作,他更是懵懵然不知如何应对。 初棠见人语塞得说不出话,便是乘机继续道:“书到用时方恨少,我劝这位大哥多读书吧。” 当然现在的书,也读不出这种知识理论,他就是随口乱说唬人的。 吓唬人,谁不会似的。 “而且这位大哥你是不是感觉皮肤偶尔瘙痒难耐?” “你?你怎么知道?” “少吃些紫槐花,影响健康,可能会不孕不育哟。”不孕不育自然是假的。 人群忽然爆发出哄笑。 但也有不少人被这羞人的话弄红了脸。 麻衣汉子终是悻悻离去。 众人也都作鸟兽散。 初棠的蛤蜊也卖得七七八八东西。 郝太医见无他什么事便离开。 收拾东西时,初棠终于忍不住似的开怀大笑起来。 十一不解合起木箱:“这么开心?” 初棠春风得意扬扬眼尾,他小声凑过去说:“其实我就是唬他的,才不管是不是槐花,其他东西也会变色。” 原理很简单,紫槐花含有大量花青素,花青素遇酸变红,遇碱变蓝。 他不知该如何和十一解释,也唯有继续用“奇文杂书看得多”的缘由来含糊过去。 “你真是胆大妄为,就不怕他们撒泼找事?” “打的就是场心理战,他本就理亏,我又这么淡定从容,他们慌不择路就怯了,谁退谁输好吗?” “还挺聪明。” “你以为!真当我傻白甜呢。” * 初棠摊位斜对面是家茶楼。 二楼雅间,白衣男子神色自若拨弄茶水,将初棠的行径纳入眼底。 十一摇着折扇回来:“我说你家那位可真是倔,让他搬出程府,这哪还有人敢来寻衅?” “你猜他怎么说?” “哈哈……他说靠程立雪不如靠条狗。” 程立雪轻轻叩下茶杯瞥来。 “咳。”十一顿时收敛。 “继续,咱们继续这盘棋。”他强忍笑容连忙执起黑子继续与人对弈。 片刻后,白子落下。 “承认。” 十一:“……” 他这就输了? 这夫夫二人真是有默契。 门忽然被人敲响,随后走进位小厮,小厮径直走向白衣男子恭敬递上封信函。 程立雪并无避讳十一,他直接拆开信封。 十一清晰瞧见信上只有两个名字。 初棠还未走远。 程立雪起身便又瞧见那抹身影,是在向一位大娘买走成堆的柚子叶。 “回府。” -------------------- 第14章 滑蛋虾排vs交代 初棠买走不少柚子叶,又向另一位大娘要来些鸡蛋方才回府。 小厨房内,他卷起袖口忙碌。 把还没用完的虾处理干净,后剁成泥,再用油纸包成扁扁的块状,心想着放到冰库冻起来,明日好用来炸虾排。 府中有个小冰库在西苑那边,得益于上次来过,初棠轻车熟路找到冰库入口。 他腰间还挂着程立雪给的白玉佩,守门的两名小厮不敢拦他,只恭敬开门。 …… 从冰库出来,初棠睫毛染着点霜,遇到外面的热气,眼睑瞬间化出雾气。 叫其双眸看起来格外潋滟。 程管家赶来时,都不由得微滞,他慌乱别开视线:“哎哟,正君来得正好,刚想去请您呢。” “去哪?” “公子请您过凉亭那边。” 隔着层水雾看去,初棠视野朦胧,但依稀可见,程管家手掌所示方向是处凉亭,亭外还围满不少下人。 他跟着程管家走去。 下人们识趣让出条道,视野豁然开朗。 明玉正跪在地上,双手高高托起,十指以一种托茶方式,捏着块小冰块。 冰块化后又有小厮来重新换上新的。 地上滴落满滩水迹,将人的裙角裤腿都浸湿。 围观的下人都胆战心惊。 而程立雪则若无其事端坐在凉亭。 初棠来到明玉身旁停下,不解地瞥了眼双手举得颤抖的女子,尤其是掌上十指,通红又泛出斑驳的白,怕是早已冻伤。 大抵是见他到来,亭中人漠然侧眸,突然起身走落台阶,缓缓来到眼前。 “叫我来干吗?” 初棠不解凝望顿足他身前的程立雪,这人却蓦然抬手,叫他警惕瞠目片刻。 还没来得及躲避,却见程立雪双指,在他鼻尖前半指左右的距离顿住,好似捻住抹绿色。 初棠定眼细看,那竟是张险些撞来他脸的落叶。 初棠:“……” 这眼力不是一般精准。 余光中,程立雪视线漫不经心扫过叶片,漠然松手,绿叶轻飘飘落地,这人也随之朝他轻微俯身。 “你要的交代。” 声音随风飘来,依旧清冷,恍惚间有发丝凌乱拂过眼角,微微遮挡视野。 两人此时的姿势依旧暧.昧。 这幕落在旁人眼中,就如在耳间私语,亲密不已,让不少小丫鬟都看得臊红了脸。 甚至有点窃窃私语声:“公子好会。” “谁说正君不受宠?” “简直就是怒发冲冠为红颜好吗?” “这才同房一夜,我瞧着公子气色都好了不少,看来是被喜气滋润过呢。” …… 混杂的声音源源不断传来,初棠也缓缓回神,却忍不住暗暗翻眼。 “?” 什么喜气滋润? 那明明是程立雪吸掉他的阳气! 还把晦气传染给他! 思忖间,他这一嫌恶抬眼,方才觉程立雪依旧保持着身子稍稍倾向他的姿势。 对于这带着丝侵略性的近距离谈话,他浑身不适,蹙眉退开半步。 那人也挺回身板。 初棠侧头看了眼明玉问:“她是始作俑者?” 程立雪负手:“正君问你话。” 不愠不怒的话语,却叫人觉得不怒自威,明玉如屡薄冰,猛地伏身,将头嘭一声磕落坚硬地面。 “是奴婢的错,请正君责罚。” 她光洁的额头瞬间渗出点红丝。 初棠:“晴云哪里得罪你了?” 明玉:“都是奴婢的错。” 她话语间带出颤栗,又是叩下个响亮的头。 初棠:“你别磕了,我就是问你原因。” 明玉:“奴婢真的知错了。” 再一个磕头,地上已印出抹红。 古代动不动就叩头认错,初棠很是不习惯也不喜欢,那血印更是看得其恻隐之心微动:“算了,我不问了,你们继续。” * 初棠匆匆跑回房,把清洗晾干的柚子叶插在床头,接着又在数铜板。 他整个人趴在床面,一个铜板一个铜板清点,虽然这么点钱还不够赎回他典当的镯子,但他已开始幻想如何把程立雪这个克妻男踹掉,从此浪迹天涯,潇洒自在。 越想便越欣喜。 初棠拨弄铜板相撞,在哐当声中痴痴发笑,这回头的瞬间却见程立雪不知何时倚在门侧,正淡眼看来。 空气似凝固,初棠的笑也僵滞在脸部。 “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你数第一个铜板时。” “……” 初棠猛然把铜板圈起来,仰头牢牢盯着他这位病秧子夫君,目光不时流转出点警惕,如同在“护食”。 “看什么看?这是我自己挣的!” 说话间急忙把钱都装好。 毕竟财不外露。 见状,程立雪才面无表情走进,身后竟还有名中年妇人和两名小丫鬟。 领头的妇人谄媚迎上来:“老身是城南布庄的王大娘,程公子说家里有位小公子需要做新衣裳。” 初棠哑然,做什么衣裳? 他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虽然来来去去就那么两套,可他觉得够了。 这怕又是个面子工程?和上次那样,回门才梳洗打扮,生怕外人觉得程府苛刻似的,也好给他程立雪落个好名声。 王大娘堆着满脸笑容打量过来:“这位小公子长得真俏,难怪程公子这么疼着。” 她招招手,两名丫鬟即刻给他量尺寸。 程立雪只坐着抿茶,没理会他们这边的情况。 初棠撇嘴瞪了眼。 装!继续装! 但所谓家丑不可外扬,有外人在,他也懒得与程立雪较劲儿,只附和点头:“是呀,不疼着可就要跑咯,到时候哭都没眼泪呢。” “呵呵。”王大娘用绢帕掩嘴笑道,“小公子可惯会说笑,这好吃好住供着,旁人可求不来这般福气。” “你觉得好呀?这福气给你要不要啊?” “哎哟,这种玩笑可开不得。” * 翌日早。 初棠去冰库拿回冻成快的虾肉,匆忙赶去小厨房,还打了两个鸡蛋搅散。 冻好的虾滑裹上淀粉、鸡蛋液,这个朝代没有面包糠,初棠只好捏来点馒头碎代替。 生火,起锅热油。 用筷子放进油中试温度,看着筷子边上冒出小泡泡,他便将裹好的虾滑轻轻放到锅中油炸。 滋滋啦啦声响起。 虾排的香味也愈发浓郁。 待虾排炸熟后,捞出切成一条一条的长方体状,刀面碰到酥脆的表面,一刀下去,嚓嚓的。 初棠忍不住偷偷吃掉一块。 虾排炸得刚好,外脆里嫩,他满意笑了笑,嚼着虾排调料汁。 料汁简单,只需生抽、蚝油、白糖,再勾芡点淀粉水,放入铁锅煮沸,沸腾后倒下点洋葱丝。 洋葱变得稍透明时加入切好的虾排,再倒入半碗鸡蛋液,等到蛋液凝固即可出锅。 依照先前的流程,初棠又连续做出十几份“滑蛋虾排”,方悠然抱起小木箱出门摆摊。 来到昨日的摊位前,初棠把小木箱往桌上一放,便有位姑娘前来。 “小哥儿你可算来了,我等你半天呢。” “你真等我呀?” “那是,本小姐堂堂……咳,总之一诺千金,你今天做的是什么?” “滑蛋虾排。” “还没拿出来,我就闻到香味了,多少钱?” “这个可能稍贵,要二十文。” “二十文而已,我给你十两银子,这个月你做的吃食都送一份到城北的庄子如何?” “十两?”初棠惊讶不已。 “自然不骗你。” 姑娘放下包银子,很是熟稔般拿走盒滑蛋虾仁,临走前还不忘朝人笑笑,“明日见。” 那位姑娘走后。 初棠的摊位出奇的冷清,没人再光顾。 “还等呢,回去吧。” 不知何时,有两位汉子抱手走来,初棠瞧去,竟就是昨日挑事的麻衣汉子。 “又是你们?你们再妨碍我做生意,我可要找官家理论去了。” 麻衣汉子冷嗤声,他回想起昨晚,自己不信邪似的做了回试验,方知这小哥儿竟是骗人。 什么紫槐花柠檬水,左不过是蒙人的把戏,真是叫其越想越气,整夜都辗转反侧。 麻衣汉子不屑道:“不怕告诉你,我表哥在衙门当差。” “然后呢?” “然后?” 两人对视一笑,其中一人踢了踢木桌的桌角,“利索滚蛋儿,不然别怪我们不客气!” …… 书院不远处。 县尉正引着张折枝四处参观,县令特地发话,再三嘱咐让他好生招待此人,他自然不敢怠慢。 只是转角,竟见书院门口似有人恃强凌弱,这种事可不能让贵人瞧见,他正欲把人引到别处,奈何这位贵人却猛然朝那边走去。 “张公子?” 喊不住人,他也唯有抹着虚汗跟上。 “阿午,”张折枝穿过看热闹的人,快步来到初棠身侧,“你没事吧?” 语毕又面向两位汉子义正辞严:“朗朗乾坤,还有没有王法?” “哪来的臭书生?” “我告诉你们,我表哥可是在——”麻衣汉子话未完,却见一小队人来开路。 领头那人正是他口中表哥。 “表哥?” “您怎么来了?” “快把这两人抓起来,他们在闹事。” “闭嘴吧。”领头之人挤眉弄眼示意人收声。 “谁?”县尉身形较胖,小跑几步已满头大汗,他喘出几口气,“是谁闹事?” 麻衣汉子扑过去,指向张折枝和初棠,大喊道:“大人,您来得巧,就是这位臭书生和那不知好歹的小哥儿闹事。” 县尉:“……” 他艰涩咽咽唾沫对上张折枝,只得干笑声:“张公子,原来是碰见熟人呢,您二位受惊了。” 随后一声厉喝:“都愣着做什么?还不把那两地痞流氓扣下。” 麻衣汉子:“不是!大人,是他们闹……”他话未完已被人捂着嘴强行送走。 县尉低头哈腰:“张公子,我这就回去亲自审问那两汉子,您先在此慢慢叙旧,我等就不叨扰了。” 人都已离开。 张折枝望望初棠:“你怎么会出来摆摊?” 初棠沉默。 他总不能说在程府没有经济自由,和程立雪也夫夫不和睦吧。 这种事,自己心知肚明就成,没必要宣之于口。 “罢了。” “不提这个,你看。” 张折枝见人似难以启齿,从怀中掏出个纸包,他轻轻摊开油纸包装。 “什——”初棠话音戛然而止。 那竟是份蜜饯,小番茄夹乌梅,还裹着薄薄糖霜,看起来有些许诱人。 但是! 他讨厌番茄!非常讨厌! “这可是你的最爱,从前阿娘赶集给你买回来一点点,你能开心半天。” “快吃。” 初棠强颜欢笑。 救命。 快来个人救救他吧。 “他忌口。” 突如其来的清冽话音打破僵局。 好熟悉的声音。 初棠猛然回头,只见他那位病秧子夫君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还单手挽着件雪绒披风,抬手间带出阵风。 随后有软柔的触感落在他身。 是那件披风被一气呵成套落他肩。 披风还残留余温,盈盈暖融。 但是,这程立雪怕不是又来弑妻?三伏天的,是想要热死他吗? 神经哦! 好似还怕他会随时扯下来。 竟还替他悉心打结。 初棠双手猛然抓上去,一脸不可思议怒视程立雪:“你!” 他使尽力气扯扯。 那微凉的手却纹丝不动。 见鬼,这个病秧子力气怎么这么大! 程立雪未看他,倒是将视线落在那份番茄夹乌梅上,不咸不淡开口:“他昨夜染风寒,忌乌梅。” 初棠动作滞滞。 咦? 什么意思? 这人不是来给他添乱的吗?反倒是误打正着,给他解掉这个燃眉之急。 也罢,可不能让张大哥看出太多端倪。 思忖间他极其浮夸配合着掩嘴咳嗽:“咳咳。” “啊!有点头晕。” “张大哥,我先回去了。” 张折枝忧心追问:“阿午,你怎么就染风寒了?” 初棠:“……”咋这么多话呢。 初棠:“可能是夜里没盖被子。” “他总这般,睡觉也不安生。” 头顶没来由落下句话。 “?” 初棠难以置信瞠目,说得他们睡过似的,真是搁这睁眼说瞎话是吧? “原是这样。”张折枝微笑收回蜜饯。 “那我先走了。” 初棠话刚完,正欲转身离开,领口却仍被人捏住,一个惯性差点叫其撞进程立雪的胸膛。 勉强稳住身形。 他转头瞟瞟给他系披风领子的程立雪。 初棠五指抓实后者手背,微利的指甲在其肌肤落出划痕,挽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夫君,” “夫君”二字落地。 程立雪眸光微动,沉默片刻。 他应了声:“嗯。” 随后,便听到咬牙切齿的话音:“再系就解不开了。” -------------------- 第15章 芋泥香酥鸭vs试探 程立雪松开手,初棠也匆匆溜走。 乐坊司,二楼尽头的雅间。 十一与几名锦袍男子端坐交谈,他话刚出口就见到终于回来的程立雪,手背却多出两道挠痕。 他摇扇取笑:“九哥现在是猫狗双全?” “嗯?”程立雪不明所以抬眸。 “这小猫还挺凶,连你也敢挠。”十一若有所指道。 程立雪闻言,只垂眼瞥瞥手背。 “话说回来,敬安王把持朝政抽不开身,恰好其妹闹离家,我们是否要追查她的行踪?” “不必,她在此地。” “这么巧?那府中的两个眼线要如何是好?偷偷除掉吗?”十一把玩那日的信函,信中的两个名单正是他口中被安插进程府的探子。 “留着吧。” “你这是打算继续演下去?可别把自己搭进去咯,到时候只能乖乖当猫奴。” 程立雪面无表情望向十一,若无其事坐下,那神情就如同在说“你觉得可能吗”。 十一耸肩给人添茶。 好半晌后,房内有股冷淡的嗓音响起。 “猫再凶,也能驯乖。” …… 与此同时。 几里外的长街转角,初棠指尖一直扯着披风领口的柔软丝带,却总解不开。 这个程立雪怕不是有病。 竟然给他打死结? 真是叫人无语凝噎,他没辙,只好弓着颈脖低头,用牙齿厮磨咬断。 半天功夫,鬓边尽是薄汗,连里衣都粘腻贴紧肌肤,而这结子才总算被他弄断。 呼…… 初棠喘出几口气,扯下这件披风随手丢掉。 披风掉落地面,不一会儿就有人疯抢:“好舒服的料子,比乐坊司头牌的小脸蛋还滑嘞。” “嗤,瞧你这穷酸样,你去过么?” “我爹未被贬时,我都去腻了。” “不过这料子似乎是香云纱。” “你可别乱说,香云纱那可是贡品。” 远去的初棠自然不知身后的讨论声,只是趁着太阳还未下山,赶到坊市里买走两只处理好的鸭子。 明日的菜式,他想做道“芋泥香酥鸭”。 * 要做芋泥香酥鸭不难。 正好他前些日子买的芋头还没用完,这次总算又能物尽其用出场了。 初棠从冰库拿出昨日买回的鸭子。 鸭子都是处理干净的,那位大叔甚至好心到帮他砍成块状。 鸭肉解冻后加入姜片盐巴小小腌制片刻。 趁着腌鸭的功夫,初棠连忙掏来几个芋头清洗去皮切块,放入铁锅中隔水蒸熟。 盖上蒸芋头的锅盖。 初棠又蹲下给另一个火灶生火,热锅下鸭肉,翻炒几下,再放入调料焖煮。 锅中汤汁浓稠,咕噜咕噜冒泡。 鸭肉香味源源不断飘出。 闻得人情不自禁分泌唾液。 另一边的芋头也差不多蒸熟,初棠拿来筷子轻轻插插,芋头块便碎掉。 见状,他也熄掉柴火,将芋头倒出捣成泥状,再加两勺淀粉、一勺糖,还有半调羹猪油揉和成拳头大小的团。 把一个个面团压扁。 另一个锅的鸭肉也熟透。 鸭肉被剔除骨头,铺到压扁的面皮上,再盖上另一块芋泥面皮收边封口。 在芋泥表面刷上鸡蛋液,再拍上点馒头碎,放入油锅里炸,待其慢慢浮起来便可。 整块芋泥裹鸭,被人沿着锅边下油锅,刚接触到热油便噼里啪啦冒出泡泡。 飒飒地蹿起酥香。 “少爷,您又在做好吃的?” “?” 初棠转身,却见门口走来的人正是晴云,郝太医果然厉害,晴云虽还未完全康复,但已经可以下地走动,但是怎么忽然转变称呼了。 “你叫我什么?” “少爷,程管家说奴婢以后就是你的人了,所以奴婢喊您少爷,奴婢一定誓死追随少爷。” “……” 这就起誓了? 转念间,他又想到古代小丫鬟都是一根筋,便也懒得与人掰扯清楚。 炸好的芋泥香酥鸭被横切几刀,又竖切几刀,最终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形状。 初棠拿起一块给晴云:“尝尝吗?” “奴婢可以吗?” “当然,不过你身上有伤不能多吃,就一块哦。” “谢谢少爷。” 晴云挽出感激的笑,连忙接过这块芋泥香酥鸭。 脆脆的面皮下是糯糯的芋泥,芋泥又夹着炖得软烂入味的鸭肉。 一口咬下去,三重味道充盈口腔。 酥香,又软糯,还有点嚼劲儿。 “好吃。”晴云赞不绝口。 “那我出门摆摊去咯!”初棠盖上小木箱。 初棠却难以预料晴云果真是言必信行必果,誓死追随从的第一步就是追着他出门,他拗不过晴云的执着,也唯有让人跟着去摆摊。 主仆二人先是去了城南的庄子。 气派非凡的庄子门口。 晴云抱着小木箱。 初棠拿出份芋泥香酥鸭:“我来送东西。” 守门的小厮进去通传。 这禀报的功夫,初棠百无聊赖看去旁边,却见转角那离去的背影很是熟悉。 他好奇心作祟,正欲上前几步看清那人的面容。 守门小厮却带着位姑娘出来,姑娘开口便是恭敬道:“让您久等了,我家小姐有请。” 初棠收住脚步回头:“不用,我就送个东西。” 那边的人已消失不见,初棠也只好作罢,继续前往他的摊位摆摊。 初棠斜对面的摊位空空如也。 先前闹事的汉子没来,而他今日的生意也是相当不错,书院的一名书生买走他的香酥鸭后,直呼珍馐美馔,更是带着几名同窗来回购。 “这香酥鸭外皮色泽金黄,酥脆掉渣,看着便富有食欲。”一位书生沉沉点头。 “入口的鸭肉韧而不柴。”另一位也附和道。 “没错,咸香适宜,又甜而不腻。” “实在是妙呀!” “有这么神奇吗?”围观的人,都静静看着这几位书生,“我道是你们读书人净会吹捧。” “嘿,你们不买正好,我全包了,好拿去给先生尝尝鲜。”一位书生豪爽掷下枚碎银。 “你真要全买走?”初棠有点惊讶。 “那是自然。” 书生把香酥鸭递给同窗,又自己拿起几份,“这银子也不用找了。” …… “少爷,太厉害了,原来这就是挣钱的感觉。”晴云咬了咬碎银。 初棠见人用牙齿咬银子不由得愣愣。 “……” “你咬它干吗?” “是真的。” 闻言,初棠失笑,竟然还有比他还见钱眼开的人,他垂头合上木箱。 箱子都还未合实,眼前却走来个人。 他头也不抬:“芋泥香酥鸭卖完咯,明天吧。” 晴云惊呼声:“程管家?” 初棠这才瞥过去,果然是程管家。 “正君,公子有请。” * 云香楼内。 县令如坐针毡,他频频抹虚汗,眼神也不时瞄向不知意欲何为的程立雪。 这位程公子莫名差人来请他吃饭,可又一言不发坐在那,若无其事把玩酒杯。 他这吃的怕不是鸿门宴? 县令颤颤开口:“程公子您有话不妨直说。” 程立雪搁下青玉酒杯。 雅间的门也恰好被人推开,是程管家引着人到来,县令循声望去,不由得骇然愣住。 县尉昨日和他描述过书院前摆摊的小哥儿长相,莫不是就是眼前这位小哥儿? 能爬上这个位置,他自然也算个人精,几乎瞬间便猜出缘由。 这位小哥儿来头还真是不一般。 县令惶恐起身拜别:“原来是程公子的人,小人明白,我这就回去亲自审问昨日那两汉子。” 初棠刚进门就见中年男子诚惶诚恐哈腰说话,随后惊恐朝他拜了拜,便是屁滚尿流跑走。 这…… 他这是会吃人吗? 初棠狐疑收回视线,他望向程立雪:“听说程公子要请我吃饭?” “我可是无功不受禄哦。” “和自家夫郎用膳,需要理由?” 初棠语塞。 是这么个理儿,可又觉得哪里不对劲儿。 他们话不到两句,便有小厮来上菜,第一道菜落桌,初棠定眼瞧去,是:番茄炒蛋。 “……” 初棠微笑:“你可真会点菜。”净挑他最讨厌的食材来点是吧? “嗯。” 初棠心想,不吃这道就好。 结果他刚自我安慰完,这第二道也被端上来,竟是番茄炖肉。 番茄! 又是番茄! 随后陆陆续续端上的菜式全都带番茄。 初棠:“……”好一桌番茄宴。 不,简直就是鸿门宴。 还不如给他一剑来得痛快。 他忍无可忍似的拍案而起:“程立雪!” “嗯?” 程立雪淡眼睨来。 转念间,初棠却还是压下到嘴的话:“您老人家可真懂我!” “那是自然,正君,这可是您最爱的番茄,公子特地给您准备的,快来尝尝公子的心意。”一旁的程管家甚至贴心地给他舀了碗番茄汤。 浓郁的番茄味萦绕在呼吸。 初棠瞠目,那股子冲鼻的味儿,差点叫其两眼一掀就晕过去。 他强颜欢笑:“程管家,我谢谢你。” 程管家讪笑一声:“害,您真客气。” 呜…… 初棠欲哭无泪。 他挣扎许久,颤颤巍巍捧起汤碗,视死如归般抓起瓷勺,番茄味再次冲上鼻尖。 “呕。” “行了。” 毫无情绪起伏的话音落地。 只见程立雪起身,抬手拿走他的碗,汤碗被叩在桌面,溅出点汁水。 茄汁在白绸缎桌布晕出点刺眼的红。 随后,那人便越过他离去。 这就走了? 初棠百思不得其解,对着那个背影喝道:“喂!谁结账啊喂?我可是身无分文呀!” “真的一个子儿都没有!” 程立雪前脚刚走,掌柜的后脚便带着成堆人鱼贯而进:“您这还有何吩咐?” 店小二放下各种山珍海味,鲍参翅肚。 初棠:“……”还上? 他怕不是卖身都不够结这桌账。 坑爹呀! 可恶的程立雪! 可恶至极! 他立马起身,攥紧衣角:“老板,这菜我可一口没动哈,账你记程公子头上,我走了。” 语毕连忙落荒而逃似的,头也不敢回。 奈何一波未停,一波又起。 这方才跑到街口,却猛然撞上先前送“外卖”的姑娘,那位姑娘见到他顿时笑逐颜开。 “喂!小哥儿可算让我找到你了。” “……” “你找我?” “你做的芋泥香酥鸭真是一绝,本小姐要带你去个好地方,好好答谢你。” 红衣姑娘豪不避忌,拉上他手腕就走。 “不是,咱俩也不熟呀!” “一回生二回熟,多聊几句不就熟络了嘛,咱们去乐坊司慢慢聊。” “乐坊司?” “对!绝对让你流连忘返。” “我可没钱呀!” “有本小姐在,哪能让你掏银子?”红衣姑娘很是自来熟,拍拍心口打包票。 穿来的这些日子,初棠也略有听闻当今摄政王是个宠妹狂魔,正好其妹吊儿郎当,常年流连烟花之地,与乐人厮混,久而久之,便出现大量乐坊。 此地乐坊司有大批卖艺的伶人,供人寻欢作乐,他也是有些许好奇,便没有抗拒。 两人风风火火来到乐坊司。 房中数名伶人各有特色,初棠看得眼花缭乱,果然天下男人千千万。 “怎么样?喜欢哪个?”红衣姑娘笑吟吟望着他。 因他们有撸袖猜拳喝酒,几杯酒下肚,两人都有些醉意横生。 红衣姑娘点点初棠胳膊:“你还有守宫砂?没嫁人呢?要不要我把我家哥哥介绍给你?他可会疼人了。” “有多会?”初棠趴在桌面。 “反正对我有求必应,而且我哥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嫁了不会吃亏。” “就是天潢贵胄咯?”初棠又咕咚喝了杯。 “倒也并非皇室子弟,我哥哥是——”红衣姑娘话未完,嘭地声倒下。 初棠无语戳戳女子:“是啥?你倒是把话说完呀!” “小公子,莫不如我们玩我们的。” 两名伶人坐在初棠左右侧。 这人五官生得昳丽,肌肤如雪似玉,衣着更是不凡,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小哥儿,都想着奉承巴结,好让其帮忙赎身。 哪怕是跟去当个侍君,都比他们在乐坊司卖艺为生要扬眉吐气。 “回家啦!我要回家!”初棠含糊咕哝着。 “您家在何处?我们送您?” “我家?我家在……在……” 夜色渐浓,窗外月光朦胧。 程立雪和十一等人议完事路过廊道。 右手侧的厢房敞开半扇门,传出点声音,不由得叫人脚步顿住。 程立雪循声望去,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人,目光如常幽深而难以名状。 * 马车上。 醉醺醺的人显然坐不住,几次都软软滑下来。 程立雪漠然扫过再次倒落的初棠。 那张精致的脸晕开淡淡的绯色,嘴上还沾着未干的酒迹,挂在唇间,泛出细碎的流光。 他沉默许久。 终是伸手将人揽过来抱住,只是垂头的瞬间,又盯着初棠手臂那抹守宫砂怔怔。 突然有点怪异的感觉压在他腰腹,然后轻轻摩挲蹂躏了几下,他蹙眉望去。 竟是初棠不安分的手在乱摸。 “初棠?”程立雪垂眸。 “嘻嘻。”初棠抬起眼盯着他痴痴一笑。 喝醉的人眼睑泛红,眸光潋滟,笑起来更是喷出淡薄的酒气,微熏撩人。 “手拿开。” “小气鬼。” 对于他的话,初棠不予理会,还是继续,“我有钱,不白嫖你,一个铜板摸一下可以吗?” “不可以。” “噢!”初棠用食指轻轻戳戳人,“害羞吗?” “安分点。” 冷冽的话音警告似的降落,初棠却浑然无感,只是歪头又捏了捏,“好结实哦。” 奈何这不安分的手捏完又乱摸。 程立雪终是忍无可忍似的,他扼上初棠手腕,轻而易举将其手臂反叩在马车壁面。 马车内瞬间撞出点声响。 “啊。”压抑的娇柔声落地。 手腕被股力量圈住,并且愈发收紧,初棠疼得眼角溢出水雾:“疼呀。” 他挣扎了下,没挣脱开。 “弄疼我了。” “好疼呀。” 微弱的声音传出马车。 帘子外的程管家差点摔了下去,他手心抓抓缰绳,心道自家公子这也太狂野了些,这还在马车呢。 思忖间,他连忙推推旁边驾车的小厮:“没点眼力见儿,驶慢点。” “哦哦哦。”小厮懵懵懂懂点头。 “耳朵也捂上。” “哈?” 马车内的初棠却浑然不知自己竟被人误会成那般,他只觉得手腕很疼。 “放开我。” “疼呀。” 咿呀了几声没抽回手,徒劳无功的人,只好龇起嘴巴,偏头就咬上去。 使劲力气,丝毫不留情面。 “嘶。” 蓦然被咬,程立雪低声倒吸口气。 这一声低沉喑哑的声音也传出马车。 程管家:“……” 公子这……这么快就完事了? 他抬眼望了望天,不由得面露忧色,前前后后左不过才半盏茶功夫。 半盏茶啊! -------------------- 第16章 照烧鸡肉丸vs醒酒 马车缓慢路过长街某处破烂的草屋。 屋内那盏油灯将灭未灭。 张折枝视线扫过面前二人,这两人正是他安插在程府的眼线。 “都属实?” “千真万确,短短数日功夫,程立雪已变得相当重视他的这位夫郎,为其口中一个不起眼的小丫鬟,连自幼跟在身边伺候的婢女说罚就罚,还是以叫来府中下人围观这般屈辱的方式,以儆效尤。” “就连贴身玉佩都还挂在初棠身上。” “这些都是我们二人亲眼所见。” 张折枝盯着桌面摊开的蜜饯沉默,他双指捻起其中一颗。 裹满糖霜的番茄夹乌梅被人捏着。 他却越发的喜忧参半。 太多这个时间段对不上的东西,却可以用上一世来解释,上辈子的阿午确实钟爱番茄夹乌梅,可和他在一起后,却愈渐厌之若敝履,如同嫌恶他那般。 今日的阿午,似乎也抗拒番茄。 所以,他的阿午真的回来了?还原谅他了?甚至愿意留在程府和程立雪虚情假意,步步为营俘获其芳心,届时好和他里应外合? 种种念头浮现。 他难以置信。 可事实似乎又完美契合。 譬如那件香云纱披风,或许此地没几人能认出,但他却清楚知晓,香云纱可是一度只进贡给中宫皇后的珍品,足以说明程立雪是何等重视阿午。 夜里寒风呼啸而过,啪地吹灭草屋油灯,又萧萧追上那辆远去的马车。 马车窗边的流苏被拂起,撞上初棠仰起的下颔。 “松嘴。” 沉而冷的警告掷地有声。 血味已开始渗入口腔,初棠却浑然不在意,他用力晃动一下被捏住的手腕,恶狠狠瞪人。 “唔唔唔唔唔。”你松我就松。 极其模凌两可的暧.昧话语,连同那点哼哼唧唧的声音,再次传到程管家耳边,叫人百思不解。 程管家望天的眼眯了眯。 怎么还用上嘴了? 用嘴…… 随后他又低下头瞥瞥自己,如同想到什么闺房之乐,忽然打出个战栗。 好生刺激! 他双手环住自己紧绷的躯体,难怪公子这么快就……咳……这谁顶得住呀? 隔着一道马车帘子。 酒醉的初棠无所畏惧,仍使劲咬着程立雪,未有丝毫松口迹象。 程立雪冷笑声,转手把拇指抵住初棠那颗微露出来的小虎牙。 他捏着初棠的小虎牙问:“还不松?” 焉知这人依旧倔强盯着他。 他正想掰开初棠的嘴,只是盯着那双纯真而倔强的眼眸,终是松开手,转瞬往其腰侧的软肉掐了把。 “啊!” 又是一声软软的叫声传出马车。 马车帘子外的程管家:“……” 这是又战了吗? 他连忙抿唇捂上耳朵,内心不由得感慨,只是不知道这次又顶到什么了? 其实这也不能怪公子,试想哪个男人能接受自己的夫郎出现在乐坊司那种地方。 这可是关乎男人尊严的大事,旁人可能不清楚,他可是真真切切瞧见公子抱人出来时的脸色有多阴沉。 这醋劲上头,舍不得打舍不得骂,也只有用那种事狠狠搓磨一番方才消气。 同为男人,他懂,他都懂。 …… 不知多久后,马车终于回到程府。 程管家一掀开马车帘子,就见自家公子拦腰抱起初棠走下马车。 公子怀中人也不哭也不闹。 整个人神情恹恹,眉头微蹙,双眸迷离而泛出点泪光,配上那晕到颈脖的绯色,一看就像是刚被狠狠欺负过。 真是我见犹怜,确实该好好疼回来呢。 “汤池。” 虽然只有两个字,程管家却是早已意会,恭顺应了句“是”,马不停蹄跑着进府,心里还不忘连连称叹自家公子心细如发,思虑周到,还晓得亲自替夫郎清洗身子。 真是怪好人的嘞。 * 府中早早便备有热水,汤池很快便弄好。 程立雪抱着初棠一步步走到浴池边上,程管家带着侍女退出去,还十分贴心带上门。 汤池热气缭绕。 他倏然抬手,往前抛了出去。 嘭地声溅出满地水花。 浮荡的水面咕咚冒出几个泡泡,片刻后,一个毛绒绒的脑袋哗啦地钻出水面。 “噗!” 初棠喷出几口浴汤。 “清醒了?” 发丝贴紧颈脖,水珠从额角淌落,初棠双眼迷离半掩,睫毛湿软搭在其上,显然是尚未回神。 门外候着几人。 自然听到里面频频传出动静。 程管家抿嘴忍笑。 果然开荤的男子就是不可同日而语,想不到公子玩得还挺花。 竟来出鸳鸯戏水。 若是长此以往下去,来日必生个大胖小子,程夫人在天有灵也能安息了。 “程管家你笑什么?”旁边的小丫鬟凑过来问。 “去,都散了,别碍着公子好事。”程管家连忙挥散这些八卦的小丫头片子,想了想,他自己走出院外候着。 …… 汤池中。 初棠甩甩满脸水迹:“程立雪,你个混蛋!” 他仰头,指着人破口大骂:“你是不是缺根筋儿啊!就你这种人也有老婆真是上天瞎了眼!” “你也知自己是有夫之人?” “什……什么意思?”初棠蓦然底气不足语塞。 混沌的记忆也好似随之清明回来,他不是应该在乐坊司喝酒来着吗? 怎么忽然就回来了? 他双眸转了转,嗫嚅道:“你给我扔水里什么意思?” “醒酒。” “有你这么醒酒的吗?” “去味。” 此言一出,初棠瞬间确定这个家伙就是嫌弃他去乐坊司,也对,大户人家容不得那种地方。 他只好挺胸道:“约法三章,互不干涉对方。” 程立雪突然蹲下身,指尖落在他手臂那抹红点:“但望你知分寸。” 初棠迷惑顺着瞟去,印记殷红夺目,这不就是个小胎记吗?有啥好值得注意分寸的? 他再回神时,程立雪已经不见。 初棠唯有懒懒倚在池中,该说不说泡在这汤池还挺温暖怡人。 隐约间还闻到丝药材味,似有安神效果,叫他劲酒过后的头痛毛病都减轻许多。 不知多久后,外间传来敲门声,十几名婢女捧着托盘走进来。 “正君,这些都是新做好的衣裳。” “您要挑哪套?” 初棠:“……” 昨天才量的尺寸,今天就做好了? 他伸手摸摸衣物料子,衣衫顺滑细腻,似乎比回门那日的质感还要好。 一个镇子的布庄能有这么上乘的面料吗?他甚至都怀疑是程立雪把自己珍藏多年的老底送去裁衣服,如果是那样的话,这家伙也没那么讨厌吧。 啊呸。 初棠猛地摇头。 阿午你能不能有点骨气?几件衣服就把你打发了吗?晦气和克妻都是不争的事实!清醒点,他还总欺负你! 千万不能被渣男的小恩小惠蒙骗。 * 初棠回到寝房时,程立雪竟又不在房中。 除第一夜,都是他独守空闺,这反倒正中下怀,好叫他不用防贼似的防着这个克妻男。 但怪异的却是连大黄也不来找他玩了。 次日,初棠起得早。 因昨日没买食材,他和晴云匆忙去赶早集,常去的那家肉铺里有现成的手打鸡肉泥,又在隔壁阿婆摊位买走几块老豆腐。 今天就卖“照烧鸡肉丸”。 主仆二人回到小厨房忙碌起来。 晴云在帮忙生火烧水。 初棠则把豆腐捣碎,加入鸡肉里,又放了两勺生抽、半勺料酒,一点黑胡椒粉,最后撒进些淀粉搅浑成黏糊糊的泥状。 他洗干净手,往大盘的鸡肉泥里抓起一团,慢慢收拢掌心,从食指与拇指连接处,即虎口位置挤捏出个丸子形状,大小和鱼蛋相当。 一大盘肉很快被捏出许多丸子。 捏好的丸子放入锅中开水,煮至其慢慢浮起,便是熟了。 趁着煮丸子的间隙,初棠用生抽、老抽、酒、蜂蜜、蚝油、清水勾芡淀粉,调出一碗照烧汁。 弄好照烧汁,锅里的丸子也陆陆续续浮起。 把米白色丸子捞出,重新放入干净的锅里,初棠又往里倒入调好的照烧汁。 丸子和着料汁被大火煮滚,又被人不时翻面,白丸子也愈渐吸满浓稠的汤汁,成色油亮诱人。 只闻着香味,便垂涎欲滴。 翻出前些日子做烤苕皮时让十一帮忙削的竹签,幸好这些多余的签子被留下来,现在正好可以用来串鸡肉丸子。 “三个丸子串一串就好。”初棠给晴云示范了一遍。 “奴婢知道了。”晴云微笑。 “这串给你尝尝。” “对了,你看见大黄了吗?” 这次,晴云竟难得没有太抗拒,只是微呆滞一瞬接过他手中的肉串。 初棠垂头继续串肉丸,自言自语道:“这两天都不见它来找我玩了。” “您很喜欢大黄吗?” “喜欢呀。”初棠唇角轻弯。 “呼。” 这满满一盘照烧鸡肉丸总算串完,初棠将之悉数装进小木箱:“我们先出去摆摊,大黄是程立雪的宠物,好像也不太需要我担心。” 晴云沉默,没有说话。 “怎么看你不开心的样子呀?有心事吗?” “没有。” “你是不是饿了?”初棠低头撬开木箱盖子,拿出串照烧鸡肉丸,“给你,吃饱才有精神嘛。” 晴云微微抿唇:“谢谢少爷。” 初棠:“客气什么呀,等我挣了钱给你赎身好不好?” 晴云惊讶:“赎……赎身?” 初棠:“对呀!难道你想一辈子,都困在程府里当个小丫鬟吗?” 晴云摇头:“奴婢不想当丫鬟。” 初棠欣慰拍拍晴云肩膀:“你很有觉悟。” “……” “走啦,卖完我们就回来找大黄。” -------------------- 程管家:一看就是刚被狠狠欺负过。 初棠:对!就是字面意思,这个狗男人,他真欺负我呜呜呜呜呜呜…… 第17章 香辣蟹vs暗室 月牙袍青年打开个机关,他走进暗室来到处冰洞。 此处乃他师父早些年发现的寒冰洞,对压制各种奇毒有极其微妙的功效,为遮掩耳目,师父便直接在洞上建起府邸。 洞顶冰锥鳞次栉比,模糊倒影出两个影子,正是石桌边的程立雪和地上的黄犬。 他款款走过去,隐约间却见那微怔的人自言自语了句:“是他,又非他。” “什么?”月牙袍青年放下装针的捆布,从栉囊抽出根银针。 “不通水性。” “何人不通水性?” 程立雪微微摇头,没再说话。 月牙袍青年也不介怀,只是不经意间还是发现程立雪左手手腕的牙印,深可见骨。 “这天底下还有人敢咬你?”他轻笑声,“不过我更惊讶,你居然就这么让人咬着?” “不太像你作风。” “……” “是那个不通水性的小家伙?” “……” 似对程立雪的寡言少语习以为常,青年没多纠结,他只继续手中动作,将银针插进个玉瓶。 沾满汁液的银针被火焰烤得炙热。 “此乃我最近翻遍圣医谷古籍,顿悟之际研制而成,不敢保证能根治痼疾,但至少不会损害你的万金之躯。” 青年语毕,捏紧银针轻轻扎下去。 “劳烦你了。” 青年闻言只微笑摇头,正欲施第二针,针却猝不及防被人接走,那人转手将之扎进黄犬相同穴位。 “这……” 青年有心阻止,却为时已晚,唯有略惋惜道,“药材难得,圣医谷悉心栽培十年方得一株,这犬哪里比得上你。” “我与它,也算同病相怜。” 黄犬病恹恹躺在程立雪脚边。 青年每施一针,程立雪便以相同手法扎进黄犬的穴位。 “你还需在此待上半天,以寒气辅助针灸,兴许能将余毒逼出一二。” 青年话完也不再逗留。 洞内天寒地冻,尤其地上尽是冰,程立雪垂眼睨落无力蜷缩在冰面瑟瑟发抖的狗。 他默然弯身,将狗捞起。 重力压在臂弯,程立雪眉宇微不可察蹙动,皆因眼前竟恍惚而过昨日那个小小身躯。 一个怪异念头陡生。 竟还没一条犬重。 大黄被人放在石桌,石桌没有冰面冷,它的一双圆润晶亮的眼眸盯着自家主人,却见那人指尖轻轻碰碰它额头。 “睡吧。” 大黄眨眨眼,安全感十足地听话合眼。 * 暮色四合。 初棠今天的照烧鸡肉丸也倾数卖光,买食材的路上还不忘把典当的镯子赎回来。 他把东西交给晴云,嘱咐人早些回去,才特地绕去城南那间屋子拍门:“郝太医?我来给你兑现承诺啦。” 话音刚落,便有人隔空回应他。 “嘿,我以为你这小娃娃卸磨杀驴,骗了老夫的虾就不管老夫了。” 郝太医话语间尽是埋怨,却又笑得慈眉善目来给人开门,见人手里竟还拎着包东西。 他问:“这回要给老夫做什么?” “酱爆香辣蟹。”初棠扬扬手里的蟹。 “蟹比虾贵。” “你没收我药费嘛,我现在挣钱了当然要还回去。” “嘿,你这小娃儿还挺较真。” 初棠偏头讪笑了下,没接这话,只轻车熟路穿进屋后的院子,利索洗起蟹来。 刷洗干净的蟹,被对半切开,切口处又裹上层淀粉备在一旁。 把沾有淀粉的那面朝下煎至定型,以防蟹黄掉出来。 重新添油热锅,放入葱段、姜丝、花椒和干辣椒煸炒出香味,再加入两勺豆瓣酱翻炒出油。 见状,初棠方倒进先前煎过的蟹,再下生抽、蚝油、盐和一点点白糖,最后舀进半碗水焖煮。 锅中汤汁咕噜冒泡。 趁此功夫,初棠又切来点青辣椒和红辣椒,看着锅中汤汁渐渐浓稠,他便把切好的彩椒撒进去,一起翻炒。 锅中食材色泽亮丽,香味诱人扑鼻,光是那汤汁就能叫人连拌三碗大米饭。 “郝太医?”初棠回眸,小眼神瞟向郝太医。 “你这娃娃。”一旁的郝太医几乎心领神会,他咽了口唾沫,“又叫老夫颠锅?” “嘻……您真聪明。” “行,来了。”郝太医无奈折起衣袖。 郝太医轻松颠完锅,也将蟹盛出碗中,便是邀请初棠一同进膳。 初棠却摇头:“蟹性凉,我再煮个姜茶。” 郝太医闻言露出点赞赏目光:“小娃娃懂得挺多。” 他语毕,捧着蟹进了屋子里,恰恰撞见自家那风尘仆仆赶回来的儿子。 郝太医:“哟,你小子可算从圣医谷回来,今天算你有福,给你介绍个可人儿。” 郝太医拉着人就往院子里走。 “娃儿,做好了?” “刚刚煮好。” 青年莫名被自家阿爹推着来到后院,他拨开道草帘,视野豁然开朗。 但见院中的小哥儿端着姜茶转身,正正站在灯笼下,烛光衬得其摇曳生姿。 水剪双眸点绛唇,半启犹含茉莉芳。 郝太医拽拽儿子衣角:“如何?是否惊鸿一瞥?” 青年晃神片刻,连忙别开视线:“我只醉心医术,无意他物。” 郝太医痛心疾首:“这么明艳动人的娃儿都不心动?你小子油盐不进啊!” 而那边的初棠,显然也是不可思议。 院中赫然而现的月牙袍青年姿容俊美,迎着朦胧月色站在院中,意外有点光风霁月的大美人韵味。 或者说更像那种武功绝顶,只身闯荡江湖,悬壶济世的神医哥哥。 果然天下男人千千万呐。 可恶!突然间好恨包办婚姻,搞得他现在欣赏下不同的帅哥都自觉罪恶滔天。 如此一来,真是叫他赚钱跑路的心又坚定两分,届时他就可以甩掉程立雪,独自游历天下。 顺便欣赏各式美男帅哥。 没错,只是顺便。 初棠思忖间放下茶:“郝太医,我先走了,你们慢慢吃哦。” 语毕,他匆忙往外走。 “不一起吃吗?”郝太医有心留人。 “不了,我要回去找狗!”奈何初棠无意逗留。 找什么?找狗? 郝太医:“……” 他瞟了眼自家那个风华绝代,足以迷倒万千少男少女的儿子陷入沉思。 他想象中的画面明明该是,这两人一见钟情,一拍即可,一生一世一双人来着! “你俩都油盐不进是吧?” * 初棠刚到程府门口,却骤然被程管家请去前厅用膳,是的,他并没有听错,就是吃饭。 桌上满是热气腾腾的菜肴,初棠双手托腮,不可置信瞥了眼还在陆续上菜的婢女。 “就我一个么?” “是的。” 程管家点头。 虽然他家公子只交待他日后都多备点营养膳食,但他还不至于蠢钝如猪到不明白这话中意味。 公子一定是让他叫膳房那边随时都多备着滋补佳品,以防眼前这位回来,若是饿了也能立马吃上几口热的汤饭。 他懂,他都懂。 他们家公子就是面冷心热。 这骨子里可会疼人呢。 程管家视线若有似无瞟过初棠,小心翼翼打量眼前人,哥儿与女子体型相较于男子都偏纤细,但初棠看起来就更为娇弱,腰肢都是不堪一握。 如此想着,他不由得小声劝道:“您昨夜受累了,确实是该补补的。”语毕,更是贴心替人布菜。 初棠有点受宠若惊,也按兵不动。 程管家何许人也? 那可是程立雪的心腹,居然还给他布菜?一定有诈!莫不是程立雪这小人还在记恨他昨日去乐坊司那事,今日就在菜里下点诸如泻药什么好小施惩戒? “你尝一口?”初棠歪头看着程管家。 “哎哟,您多虑了,府中的菜都有人试过才上桌的,绝不容许有任何差错。” 好吧,确实是他多虑。 初棠沉默点头,起身撕了个鸡腿往门外走。 “您这是要去哪?” “我要找大黄。” 在府中兜兜转转半天,初棠就是没瞧见大黄。 “大黄。” “你在哪?” 他手握鸡腿穿过道拱门:“我给你带了个鸡腿,可香啦!” 月上树梢。 初棠回到主院。 他走回主房,静静望着侧间那扇门,现在就剩程立雪的书房没找过。 其实他是不太愿意踏足的,他也觉得大黄不可能在里面,可若是不进去看一眼,似乎又有点不死心。 吱地一声。 书房门被推开。 有点雅致的冷香扑面而来,初棠手里还举着个鸡腿,歪头探脑地走进去:“大黄?你在睡懒觉吗?” 高大厚重的书架抵着方书案,初棠来到案边,正欲弯身查看大黄踪迹,鸡腿上那将滴的油水终是倏然打在摊开的卷轴。 油光锃亮。 “嘶。” 初棠惊恐万分,手忙脚乱拿东西去擦,慌乱中,他亦不知是碰到什么还是踩到什么。 脚下骤然踏空,人也跟着摔了进条暗道。 初棠死死抓着那个鸡腿。 他揉揉腰部爬起来,真是摔得屁股墩子都疼了,为什么书房这种地方永远有暗室啊? 这该死的一成不变的套路! 不对,初棠骇然瞠目,有暗室就是有秘密,他现在发现了程立雪的秘密不会被杀人灭口吧? 他是隔空摔进来的,没办法原路折返,只能另寻出口。 出口在哪? 他得赶紧逃。 甬道昏幽,只有两盏壁灯摇曳,怪是瘆人,而且似乎越走越冷。 终于拐出个弯道,却别有洞天。 那个是小厅。 厅中央有个木匣子,木匣子铺着红绸缎软布,一块方方正正的玉静静压在软布上。 烛光昏暗,他也看得不甚清楚。 刚踩落台阶,正要上前细看一下,四周却霎时飒飒声起,两旁石壁飞出几百支利箭。 万箭穿心…… 初棠心有余悸收回脚。 差点就变成刺猬。 他喘出几口气。 还是走吧,小命要紧。 他转身,脚步还未迈出,眼前却倏地飞来根短箭,速度之快叫人猝不及防,直逼眉心。 初棠条件反射举起鸡腿挡在眼前。 原地等死。 恍惚间,有阵微风撞来脸颊,好似还带着点草药味。 预想中的箭也迟迟未射来。 初棠小心翼翼眯开半只眼。 箭心停在他咫尺距离前,箭旁还有抹雪色袖角,是有人在千钧一发之际攥住这支箭。 徒手接箭? 这也太帅了叭。 初棠还未窃喜完毕,便有人扫兴开口。 “想死,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话音凉如水从头顶落下,好熟悉的声音,初棠瞬间便听出,此人正是他那位克妻的病秧子夫君。 初棠:“……” 他刚才说谁帅来着? 撤回!马上撤回! -------------------- 程·全身上下嘴最硬·立雪。 第18章 咸蛋黄鸡翅vs恐吓 初棠放下手,眼前视野瞬间开阔许多,程立雪那冷若冰霜的侧颜陷进烛光,时明时灭,衬得人虚虚实实的。 恍惚间,他联想到那种遗世独立的高岭之花。 初棠沉沉点头,心底由衷暗叹,平心而论这个臭男人简直帅得无可挑剔。 可惜好好的帅哥偏偏长了张嘴。 他视线悄然撇开,却又被程立雪的腕部惊到。 这家伙的手腕牙印可怖得触目惊心,许是因用力过度,牵扯出殷红的液体。 落在那掌背竟显得血迹斑驳。 初棠好奇心作祟问了句。 “谁咬的?” “你的小情人哦?” 话毕后似想到什么,他惊恐抱紧自己,环顾四周支支吾吾说着话。 “天呀!你该不会把你的小情人囚.禁在这?强.制.爱?正欲行不轨之事,然而你的小情人却抵死不从,愤然恼怒之下把你咬了?” “……” 程立雪淡眼睨了眼初棠,如早就习惯这人装疯卖傻的语出惊人,又或者说,先发制人转移话题不过是想蒙混过关的伎俩。 他问:“你最好能道出出现在此的缘由。” 初棠哑然片刻。 程立雪的神情有点难以捉摸,漫不经心垂眸,把玩手中的短箭,但他又觉得,若是他说不出个所以然,这箭,下一刻便会毫不留情刺穿他的咽喉。 那瞬间的错觉,如同来自地狱的修罗。 “我……” 初棠哪里见过这种场面,至此他方才想起程立雪外貌是极具迷惑性的。 乍看以为是端方清冷不问世事的谪仙,实际却是冷心薄情又讳莫如深的大恶魔。 尤其自己方才还经历过生死一瞬间,现在竟莫名有些脱力。 双腿蓦然发软,好似再无力支撑般,他往后倒了去,背部撞上冷硬的石壁。 “我……我来找大黄。” “你确定不是找它?” 初棠下颔被没来由的指尖抵住,那人轻轻一掰,他被迫直视厅中的物件。 是块方方正正的玉,玉的顶端好似还雕刻着个动物,反正他认不出是何物。 他眯眯眼,不太确定那玉到底是什么。 但他确实是来找大黄的。 “我真的只是找大黄。” 烛光映进双眸,眼波流转出细芒,初棠皱起小脸,似在犯难拖出半点懒懒的鼻音:“它不见了。” 殊不知落在他人眼中,却是眉眼如丝,尤其是话音软绵,还微微发颤,宛若撒娇。 程立雪盯着初棠。 空气静得诡异。 半晌后,扔掉手中短箭:“你和旁人也这般说话?” 初棠:“……” 说话?他说话怎么了嘛? 眼前的程立雪只慢条斯理擦手,只一会儿功夫,那冷眸又如染霜的利剑,却似要将他贯穿:“你到底是谁?” 他谙知程立雪向来是极具威压的,只是鲜少刻意展露,此刻自己劫后余生,气势本就弱,尤其二人还那般的近距离接触,便也顺理成章地清晰感知到,那股与生俱来便凌人的压迫感。 脊背贴紧石壁,有种彻骨的凉意蔓在他肌肤,初棠一言不发盯着程立雪,如临深渊。 初棠沉默许久,不知为何,内心的惶恐渐渐变了味,自己本是个衣食无忧、爷爷疼奶奶爱、老师同学都寄予厚望的男高生,结果穿来这破朝代哪哪都不自在。 “替嫁”后还天天被臭男人欺负。 越想,便越气。 他撅起眉头吼道:“摔下来的是我,怎么脑袋坏了的是你?我还能是谁?我就是初棠。” 捏着他下巴的指力度不轻不重,却一直未有松手的迹象,好久后,食指摩挲过他下颌,冰凉掠到耳垂旁,最后顿在他脸颊和脖子交界处。 指尖在那轻轻划拉了一下。 但初棠觉得那动作更像是扣,这个程立雪莫不是有病,好端端的扣别人脸干吗? 而且还扣得他轻微发痒,初棠情不自禁打出个激灵,弄得满头发丝攒动。 “干吗?你变态啊!” 初棠甩甩头,没甩掉那只手。 “如何进来的?” “我真的是摔下来的,谁稀罕你这什么破玩意儿!又不好看又不能吃!” “很委屈?” “那不然呢,这么高,摔得我屁屁到现在还疼,都怪你!” “怪我?” “你不弄乱七八糟的机关,我能摔下来?” “没人让你进书房。” “我都说过我是找大黄的,我还给他带鸡腿了呢。” 初棠扬起手里的鸡腿,越说越大声,越说越泪眼婆娑,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娇娇柔柔的小颤音落地。 程立雪垂头,视线囫囵扫过初棠,那张精致的脸沾着点灰,腰侧衣裳也似被石子勾破,露出点碎丝。 的确像是摔的。 他没再追问什么,只道:“聒噪。” 语毕便是往某个方向走去。 初棠沉默片刻,选择跟上程立雪,奈何心底的酸涩仍旧萦绕散不如。 他揉着眼睛,哭得更撕心裂肺,好似前十八年的伤心事都涌上心头,所有的情绪皆在此刻爆发。 泪水遏制不住,夺眶而出。 程立雪迈着步伐走在前方,没理会身后涕泗滂沱的人,只是良久后,这人依旧泣不成声。 “还哭?” 怯怯盯着那个背影。 有那么瞬间,初棠被那股不怒自威的气势震住,转而只剩下小声的抽泣。 “你若再哭,我倒不介意把你拘在此地,强.制.爱,日日行不轨之事,当然——” 程立雪忽然停下脚步回头:“在此之前,会先将你的嘴堵住。” 石破天惊的话音刚落。 初棠立马捂嘴噤声,吸吸通红的鼻子,只露出双潋滟的眼眸,自以为凶狠地横人。 可恶!大黄没找到,但是找到了其他狗。 他抬手,扬起手中的鸡腿,就想照着程立雪的后脑勺给他一棒子。 但想到可能会被小手.铐、小链子锁在这鬼地方,他还是瑟瑟发抖放下手臂。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莫欺少年怂!!! * 初棠小跑着跟在程立雪身后,暗室里机关重重,他不敢乱踩,只好紧盯着程立雪的步伐,踏上这家伙的脚印。 奈何这长腿怪实在走得快,害他几次心急如焚得差点摔倒。 颠簸一路,总算气喘吁吁出来。 这出口竟是后院的假石山。 …… 程管家路过后院时,刚过看见大黄无精打采躺在假石山旁,他正要过去牵狗。 却被忽然出现的两人惊得愣住。 假石山后绕出来的两人,正是他家公子和公子的小夫郎。 只是…… 公子怎么又把人欺负哭了? 只见公子身后的小哥儿,顶着微乱的发丝,鼻尖通红,泪眼朦胧,白皙的脸颊还沾有灰迹,连耳后根都泛起淡淡的粉。 这楚楚可怜的小模样,怎舍得下手的? 公子的癖好多少有点特别。 等等……池塘……假石山……好狂野的公子,果然人不可貌相。 昨日马车今日假石山。 原来他家公子喜欢刺激的。 真是丧心病狂,一点都不会怜香惜玉,但他也好喜欢。 “大黄。” 清脆嗓音把人思绪打断,程管家望着那个娇柔可人的侧影,不由得开始深深谴责自己,方才的念头实在过份病态! 把人欺负哭,再低声下气哄好。 这都什么毛病? 他脸色微漾,连咳两声行了礼告退,还是不要随便打扰公子好事吧。 初棠瞥了眼神色怪异的程管家,最终还是直奔大黄走去:“快看,我给你准备的鸡腿。” 他蹲下身子,把鸡腿送到大黄嘴边。 发现来人,大黄病怏怏的眼眸忽然精神几分,它伸出舌头舔了舔初棠的手,像是感谢。 随后才小心翼翼叼过那个大鸡腿囫囵嚼起来。 程立雪扫了眼地上的身影,出口不止一个,初棠脸上那种如失而复得的笑,也不似作假,他确实很在意这条犬。 见状,他没再多逗留。 …… 大黄吃得欢。 可他为了找大黄,晚餐都没吃,初棠揉揉空空的肚子,又带着大黄走去小厨房。 今天买食材的时候,他顺便拿了些鸡翅和咸鸭蛋,正好可以做一份“咸蛋黄鸡翅。” 鸡翅被清洗干净,又用牙签扎出小孔,随后加入米酒、生抽、蚝油、盐和白胡椒粉抓拌均匀,腌制一刻钟。 腌制好的鸡翅蘸上玉米淀粉,再下锅,小火慢煎,不时翻面,大概煎一刻钟左右。 鸡翅表面被煎得金黄酥脆。 不时飘来的香味,闻得初棠肚子愈发咕噜作响,他忍不住似的,偷偷尝了一个。 脆脆的外皮,咬下去时有轻微的咔嘣,嚼起来焦黄酥脆,而里面的肉质仍是鲜嫩多汁。 就连一旁的大黄都忍不住滴下哈喇子,一直用身子拱在他腿脚,又原地转圈圈,像在卖萌求吃。 初棠心领神会笑了笑,夹出几个鸡翅,去掉煎过的外皮喂给大黄。 大黄在地上咔嚓咔嚓嚼着鸡翅。 初棠又开始捣碎咸蛋黄,和着油,在锅里小火翻炒,一直炒至其出现绵密的泡沫。 咸蛋黄的味道溢满屋子。 他把鸡翅放进锅里,翻炒均匀,让其充分地裹上金沙似的咸蛋黄,便可以出锅了。 这锅咸蛋黄鸡翅咸香味浓郁。 简直好吃到吮手指。 捧着整盘鸡翅来到后院的池塘边,初棠懒洋洋坐在地上看星星。 他惬意地嚼着鸡翅,边吃边道:“大黄,你这两天去哪了?怎么都瘦了?可心疼死我了。” …… 夜色中,一人一狗互相依偎在荷塘旁。 初棠左手搭在大黄的脖子,右手拿着块鸡翅,与大黄从诗词歌赋聊到人生哲学。 后院某处拱门,刚好路过两个人影。 十一和程立雪不约而同远远停下。 习武之人,听力异于常人,那些来自初棠口中的荒诞搞笑话语无一不落入二人耳中,十一摇着折扇轻笑:“九哥,这回总该信我了吧?” “我宁可信他来偷狗,也不信他来盗你的玉玺。” -------------------- 初棠:没错!别人带球跑,我带“狗”跑! - 下人:公子,正君已经被关起来三天了。 程立雪:他认错了吗? 下人:没,他带着你的狗跑了。 - 感谢45894853 地雷1个;槙山、云肩营养液1瓶,感谢宝贝们,抱起来就是狠狠啵唧一个! 第19章 虎皮鸡爪vs落水 月色清幽,窗前人负手而立,那抹剪影悄然覆落床榻酣睡之人。 程立雪静静看着初棠。 熟睡的人双手紧紧圈着条犬,把额头埋进大黄松软的肩背,一条腿却横跨过大黄。 那睡姿相当不雅,但睡相倒是乖巧,与白日里张牙舞爪的模样大相径庭。 大黄耷起眼皮,圆溜溜的黑眸盯着他,突然钻出来撑起身子,用嘴叼起初棠的衣袖。 红衫倒褪,露出里面纤细的手臂,丝绸般嫩滑的肌肤,几道划痕隐约可见。 大黄伸出爪子,避开伤口轻拍初棠手臂,随后蹑手蹑脚跳下床给人腾出位置。 又一气呵成从案桌那边叼来瓶膏药。 程立雪默然许久。 大黄忍无可忍似的,用尾巴扫了扫自家主人的腿,一双黑曜石的眼眸眯了眯。 仿佛在调侃“你小子油盐不进是吧,我都做到这份上了,你就不会顺着台阶下吗”。 思索间它又努力拱拱自家主人,如在继续劝说“你谈恋爱还是我谈恋爱,到底能不能行”。 一人一狗僵持许久。 程立雪终是接过膏药。 他方坐落床沿。 床上的人适时翻了个身。 刚好滚上他双腿。 毛绒绒的脑袋枕在他腿上,程立雪正欲抽身离开,那柔软似无骨的手,没来由抱了上来,紧紧扒着他腰侧的衣衫:“哥哥。” 捏药瓶的指不由得攥紧半分。 底下人含糊不清轻喃声:“哥哥不要走嘛。” “爷爷说等下吃酱肘子哦。” “……” “哥哥一个,我一个;奶奶一个,我一个;爷爷一个,我一个。” 语调柔缓,拖出懒懒的小鼻音。 “……” 说完还嘻嘻笑着舔唇,又做出几个咬合的咀嚼动作,好似真在睡梦中吃起心心念念的酱肘子。 大黄眼珠子转动几下,瞄瞄自家主人,忽然伸出爪子拍拍他腿侧,狗头还朝初棠所在方向撇撇。 如在语重心长说“今晚的陪睡重任就交给你了,好好暖床,不要松懈偷懒知道吗”。 随后摇头晃脑跳上另一张床。 仿佛感叹“唉,这个家,没有我迟早得散”。 * 醒来时,初棠惊觉大黄竟难得不在身边,他伸着懒腰,瞄见大黄从程立雪的床跳下来。 “大黄你完了,你居然敢睡程立雪的狗窝,狗可是会认地盘的,小心那个狗男人把你炖了。” 大黄没吭声,拱着身子在地上伸懒腰。 初棠兴致阑珊耸耸肩,他歪头胡乱嗅嗅,奇怪,怎么有股药味? 撅嘴啧叹声,他才想起他可是有位病秧子夫君,房里有药味那可太理所当然了。 思及此,也懒得纠结,匆匆跑去小厨房。 听说今天是花灯节,镇子上人流量一定比往常大,他要多做些“虎皮鸡爪”,好多挣点银钱。 鸡爪被剁掉指甲放入锅中,放入葱姜花椒老抽焯水,捞出的鸡爪沥干水分后抹点蜂蜜,这样炸出来的鸡爪成色才好看。 起锅热油,至插入筷子冒泡泡即可倒进鸡爪。 下鸡爪后,初棠火急火燎拎起锅盖,从前在家炸鸡爪时他就被油溅过手,疼得他呲牙咧嘴整个晚上。 吸取教训后,他连锅盖都没捏紧直接丢了过去。 但没丢中。 初棠:“……” 他好像才想起体育课投篮,他一个也没中的光辉事迹,然后被副校长体育老师留堂。 最后是数学老师来给他赎身,因为下一堂是数学课,数学老师说看不见他解不出题。 体育老师不敢不放人。 毕竟来要人的是正校长。 可是现在没有校长怎么办?初棠眉头皱下,眼神怯怯盯着那锅噼里啪啦的油锅,他揉揉手臂,该死的,怎么会觉得疼呢。 油锅诶。 这回可真是下油锅咯。 “少爷,奴婢来帮您。” 初棠转身就瞧见匆匆跑来晴云。 晴云啊晴云。 真是他的大救星:“晴云你可真是及时雨。” 初棠小跑躲到晴云背后。 二人离油锅有些远,晴云指尖利索挑起锅盖,行云流水挥手,只一瞬间功夫,锅被严实合紧。 “好厉害。和话本里那种女侠一样诶,你会武功吗?” 晴云摇头:“奴婢一个小丫鬟,怎会武功。” 初棠抿唇点头:“也是。” 锅中满是噼里啪啦的砰砰声。 他蹲下抽出点柴,小火慢炸,等到锅里的四蹿的油稍安静些,才掀开锅盖捞出鸡爪浸泡在冰水,大概一刻钟。 鸡爪已泡得皱褶起皮。 初棠连忙往干净的锅中放入猪油,葱段、姜片、干辣椒、八角、桂皮、花椒煸出香味。 紧接着又舀大碗清水没过鸡爪,加进香叶、生抽、老抽、蚝油,大火煮开,再改小火炖两刻钟。 很快,这满满一锅“虎皮鸡爪”便大功告成。 一掀开锅盖,浓郁香味立马弥漫整个屋子,主仆二人迫不及待蹲在灶前开吃。 鸡爪软烂入味,轻轻一撕便脱骨,放在唇边吮吮便把肉吸进嘴里。 入口的肉也满是鲜香的汁水。 嫩滑的肉质滑过唇齿。 简直无与伦比。 鸡爪炖得多,二人也吃得少,收拾着要出摊时,这虎皮鸡爪仍是满满一锅,冒着热气。 * 花灯节是这座镇子特有,还未入夜,街上行人却早已络绎不绝。 摊贩也比往常多上几倍。 初棠来到自己的摊位,先前来找他茬的汉子摊位早已换上旁人,是卖花灯的,挺应节。 现下是下午时分,但日光依旧毒辣。 摆摊的缺点便就在这,日晒雨淋,幸好他还未遇到雨天,不然多狼狈不堪。 “喂,小哥儿。” 初棠闻声望去。 又是先前拉着他去乐坊司的红衣姑娘。 这姑娘也不客气,招呼小厮搬来两张椅子,往他摊位便是一撂:“本小姐就坐这吧。” 语毕,拍拍另一张空椅:“你也坐。” 甚至还有两名小厮站在他们身后。 一名打伞,另一名则扇凉。 初棠:“……” 他觉得此刻的自己不像摆摊营生,更像体验生活的小少爷。 “你干吗?” “吃鸡爪呗,还能干吗?”红衣姑娘囫囵咬着鸡爪,甚至给他递过一个,“你也吃?不错,比那天的香酥鸭有过之而无不及。” “……” 好吧,自来熟。 初棠无可奈何,任由人在此,边和晴云招呼客人边和红衣姑娘天马行空聊天。 半晌后他方想起连这人的名字都无从得知:“你叫什么名字?我叫初棠。” 红衣姑娘望着自己的衣裳:“阿绛。” “我自幼钟爱正红色。” “奈何我是个庶女,但我哥哥说,终有一天,他会让我光明正大地日日着正红。” “你哥哥待你真好。” “我也觉得,他还很厉害。” 初棠侧头聆听,眼前的阿绛笑得好似连发丝都溢出柔情,像是种对于强者的崇拜之情。 “阿姐,娘亲没钱喝药了。” 小孩的嘤咛声闯来,把三人的视线转移。 初棠惊讶转身,只见个衣衫破烂的小女孩冲过来抱住晴云的大腿哭哭啼啼:“娘亲咳得好厉害。” “阿娘?” 晴云唇线忽然紧绷,眼眶已泛出点红,连忙看向初棠:“少爷,奴婢可以回去看看么?” “一起去吧。” “你去吗?”初棠瞥了眼阿绛。 “去。” 这鸡爪也卖得差不多,初棠没犹豫,收拾起东西就推着人离开。 四人穿过几道暗巷。 半路上,阿绛手肘轻轻碰碰初棠臂弯,眼神若有似无瞟向前面带路的晴云,压着嗓子问:“这丫鬟是自小跟在你身边的?” 初棠摇头:“不是,我们认识不久。” 阿绛轻飘飘唔了声:“喔。” “干吗这样问?” “没人会无缘无故待你好,除非你有利可图。” “你挑拨离间哦?” “切,不信本小姐有你好果子吃。” “可你也是刻意接近我。” “啧,反客为主?是呀,本小姐还真对你有所图,图你这漂亮的小脸蛋满意没?”阿绛说话间还伸手捏了捏他脸颊,“好滑哟。” “你好轻浮。”初棠拍掉阿绛的手。 “嘿,阿午你还挺聪明,本小姐小字轻浮。” 初棠:“……” 他真的没眼看,不对,是没耳听! 几人一路来到间破烂的茅草屋,晴云推开摇摇欲坠的烂木门。 家徒四壁。 唯一的床吱呀作响,正躺着位面黄肌瘦的妇人,眼睛浑浊好似看不见,形如枯槁的手胡乱摸空。 老妇人嗓音沙哑:“云儿,你回来了?” “娘!” 晴云依偎床榻,母女二人互诉落泪。 这幕把人看得心跳漏去半拍,似有股怪异的情绪涌上心头,酸涩难耐。 难怪那日晴云这么“见钱眼开”。 原来,这便是缘由。 初棠沉默半天,悄然走过去,把今天赚的银子都给了晴云:“你快去请郎中吧。” “不可。”晴云含泪推开。 “你跟我客气什么,咱们算是朋友,我还答应给你赎身呢。” 这转头的功夫,又见那名小孩捡起地上破破烂烂的书,缩在角落爱不释手。 “她这是做什么?”初棠不解问。 “奴婢妹妹喜欢念书。” “那我们供她念书。” 初棠二话不说掏出怀里剩余的银子:“给她念书。” 阿绛见状无言以对。 她有意阻拦:“同情心泛滥?你自己都没几个子,还异想天开供人上学堂?” “我爷爷幼时家里穷,太奶奶说读书是唯一的出路,怎么着也要供爷爷念书,可惜……但后来有好心人资助我爷爷。” “我已经没法给爷爷尽孝,那便替他还债好咯。” 阿绛深深望着初棠,原来是触感生情,她松开手感慨道:“你这小哥儿还挺有孝心。” 转手却是抽回两块银子:“给自己留点,傻不傻。” 他刚把银子塞给晴云,晴云便拉着妹妹硬要给他磕头,初棠实在看不得这些苦情戏,连忙带上阿绛逃离现场。 阿绛突然碰碰他:“你难道不觉得太刻意吗?” “你这种恶意揣测别人的劣根性思维,是不可取的。” “人之初……”阿绛沉吟一声,突然绕到他身后,钳出手指挠了挠他,“性本恶。” “嗷!”莫名被碰到痒痒肉,初棠痒得发抖,“你怎么这么可恶!” “这回知道自己好骗了吧。”阿绛从他身后探出半个头,毫不留情嘲笑他,随后一溜烟跑出巷子。 初棠气不过,誓要追上去讨回来。 两人嘻嘻哈哈打闹了一路。 经过一番折腾,夜色渐深。 镇子四处张灯结彩,街上的女子和哥儿大多都精心打扮,还蒙有面纱,在夜市里走过,俨然是道亮丽风光。 阿绛见状,也拽着初棠走进家铺子,将人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出来时,他们被人流推到湖边。 湖边有不少游湖的画舫。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别管那么多,走,今日花灯节,咱们游湖去。” 面对阿绛的盛情邀约,初棠没拒绝,因为他确实也被湖中光景吸引。 几人上了租来的画舫,玩得不亦乐乎。 …… 湖边亦挺着艘豪华画舫,只是与周围的热闹格格不入,这画舫静得出奇。 只一会儿。 有名青袍男子带着几位幕僚上了那艘画舫,入目却见舱中的雪衣男子似在闭目养神,立马噤若寒蝉不敢叨扰,只让船夫仔细驶船。 不消多时,外面却满是惊恐声。 青袍男子见程立雪眉宇间似掠过丝不耐,他连忙不悦招来下人:“怎么回事?这般吵。” “回大人,是两艘画舫撞在一起,船上的富商看上了另一艘船的小哥儿和姑娘,闹着要把两人抢走当作撞船的补偿,三人起了争执,在那推搡。” 青袍男子捏了把汗,怎就撞上这种破事儿呢。 “殿下……我们换——” 那边的惊恐声彻耳传来,打断后话。 “啊……快救人!小姐落水了。” “我们小姐不通水性。” “阿绛!阿绛,你别怕!”初棠脆生生的话音从喧闹中脱颖而出。 这声音一字不落传来。 舫内闭目的程立雪忽然睁眸。 “我,我来救你!”软柔话音再次传来,而后便是扑通的落水声。 “简直胡闹。” 于是船内的几位锦袍男子,便眼睁睁目睹他们向来神色自若的主子,骤然拂袖起身,快步踏上船头。 雪影毫不犹豫跳进水里。 几人愣在原地面面相觑,都惊恐瞪目,随后乱作一团:“殿……殿下不可!您身上还有伤!” “救殿下,快救人!” 水面又是接连几声扑通声。 -------------------- 事业批转化恋爱脑能量加载中…… 咕噜咕噜,加载完毕。 恋爱脑进度:1% 丘比特之箭发射,biu! 第20章 天麻鸡汤vs救人 湖边场面乱作一锅粥。 水面咕噜咕噜冒泡。 咳咳唔…… 水流挤压口鼻,呛得初棠混沌不堪,完犊子了,他才想起他不会游泳啊! 好难受。 感觉有人在掐他脖子似的,一点氧气都吸不进来,胸腔也被凉水灌满,寒意裹挟其中,掠夺他的体温,叫人浑身发冻发麻。 身子浮荡在水中,窒息坠落。 视野愈渐模糊。 眼皮有些重,渐渐地再也支撑不住般沉下,巨大的黑暗笼罩而来。 在那片灰蒙蒙里,好似有点白影撕开一角。 白色的。 是白无常吗? 怎么那么快勾魂索命,好歹给先来个人工呼吸呀,噢,才想起,古代没有心肺复苏这种救人意识。 邻居家的大鹅正值临产期,不知能不能投胎去那,这样就可以看见爷爷奶奶了。 不行。 奶奶喜欢铁锅炖大鹅,把他炖了怎么办? 他好像答应过要嫁给大黄,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那等下问问白无常能不能…… 算了。 届时大黄也未必还认得他。 好难。 要不还是先别死? 快来个帅哥英雄救美吧,他一定以身相许,他要求不多,长得帅、八块腹肌、大长腿就行。 咦……? 这条件怎么越说越熟悉哩。 * 水面浮出个雪影,白衣身影抱起怀中人上岸,很快便有人围来给他披大氅。 怀中人衣衫湿透。 浅色纱裙瞬间紧贴其身,勾勒出别样风光。 程立雪神色漠然扫视周遭,本是围观的人顿时被这无声的威压震慑到。 众人纷纷收敛,或撇头或垂眸或闭目。 与此同时,他转手扯下大氅,盖在初棠身上,把人送去最近的一家客栈。 雅致的厢房内。 床上的人已昏迷多时,迟迟未醒。 青袍男子替人开门:“殿下,南风国师来了。” 随后走进位月牙袍青年。 被称作南风的青年绕过道屏风。 眼前的小哥儿昏在榻中,露出的半截手腕,肌理娇柔细滑,生生将身上的软烟罗衬成粗布麻衣。 “那日不通水性的小家伙?” 明明是问句,语气中又满是笃定。 他轻笑声,旋即掏出方锦帕,隔着面料探下三指把脉:“积水阻塞,气血不通。” 他言简意赅:“针灸任脉会阴穴。” 回避似的,南风朝程立雪递过根银针:“镇上虽有女医,但一来一回恐防耽搁时辰,你是他夫,由你来施此针,最为合适不过。” 程立雪没说话。 视线却停在床头花瓶那一剪粉菊。 南风还未走远,拉开门迈出半条腿,蓦然回头温声提醒:“不宜久等。” 木门被人贴心地带上。 房内静得落针可闻。 程立雪右手双指捏实银针。 思忖再三,他掀开被子,软铺上的人影外衣褪去,只剩层勉强裹身的里衣。 衣纱料子轻薄,玉肌若隐若现。 叫人瞬间别开视线。 酝酿许久,他闭目摸索,将人翻了个身。 右手中指压去初棠后腰,另一只手臂绕去其小腹,把人捞起,托出个跪趴姿势。 指尖顺着腰线一寸一寸往下滑。 越过腰窝,而后是臀-部…… 三寸针下。 “噗!” “咳咳。” 地上落出大滩水迹。 …… 初棠醒来时发现自己身处个陌生厢房,而十一和程立雪皆在房中。 他一个鲤鱼打挺翻身撞倒床头那扎花。 初棠拍着胸.脯呼气:“吓死我了,还以为要被淹死。” 十一无奈摇头:“不通水性还下水救人?” “一时情急嘛。”初棠没底气似的小声嘀咕,劫后余生难免有些情绪失控,他微微瞪人,“我明明是好心救人,你们不表扬我见义勇为还反过来责备我!” 十一摊手瞥去程立雪。 “你家小公子在要表扬呢。” “你随便意思两句?” 初棠闻言只嫌恶撇嘴。 谁家小公子呀! 啊呸! 趴在床边捡起地上的花,初棠抬头的功夫刚好瞧见,那厢的程立雪只低头给手腕缠着绷带。 一圈又一圈的。 手握这扎粉嫩的花,他微颤将其抱在胸前,眸光闪烁盯着那条白绷带。 恍惚间,竟觉脚踝一阵凉意。 皆因倏地联想到程立雪那日恐吓他的话。 小脚链,强.制.爱。 初棠轻挪身子缩到十一身后:“有变态。” 十一背对他站在床侧屏风:“放心,那些个对你出言不逊的,皆逃不掉。” 他伸手扯扯十一袖口:“可能有个漏网之鱼。” “自然不能,有兄长在,你且安一百个心。” “那个漏网——” 却见程立雪抬眸,淡眼望来,初棠突然就噎了声,刚到喉间的话被他尽数吞回肚子。 漏网之鱼就是程立雪这狗男人! 十一你真是糊涂呀! 真想扬起手里的小菊.花,照着程立雪的狗头就是一顿胖揍,但是他敢吗?好像不太敢…… 不可思议的却是—— 他居然在对面那张清隽的脸,看到微漾的神色。 程立雪眸光似在躲闪,避开他的直视。 像是种慌乱窘迫。 初棠百思不解望着手中花怔然。 万年老冰雕也会心虚吗?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怕不是听到他说“漏网之鱼”而羞愧自责了吧,羞赧于昨日吓唬自己强.制.爱的浪荡言论,没错,理应如此! 心虽这般想,但明面上还是难以置信。 初棠揉揉眼眸。 再看向那边的程立雪,又是一袭翩然白衣,神情漠然端坐在那。 好吧。 是他老眼昏花。 狂妄自大、不可一世的克妻男怎么可能……克妻……啊,他果然差点一语成谶。 嫁给程立雪后,倒霉事真的接踵而来,好端端也被撞船,还要被个肥头大耳朵,满嘴污言秽语的中年大叔言语轻薄。 得赶紧甩掉程立雪远走高飞才行。 可他浑身上下只剩下两块银子,又能去哪里逍遥自在?这还得亏阿绛手快,不然他连两块都没有。 “阿绛……阿绛呢?” “和你一起落水的姑娘?已被旁人救走。” “那就好。” “对了,那又是谁救我上来的?” “救你的——” 十一话音戛然而止。 叩叩。 是门外传来敲门声。 南风手端玉碗走进来。 神医! 初棠眸光流转,这不是郝太医的神医儿子吗? 小说里常见的光风霁月温润男二,总因女主一点小病小痛,就被男主三更半夜叫来的神医朋友。 诶...? 这剧本怎么有点熟悉嘞。 “药膳刚熬好,趁热吧。” 神医大哥款款来到他跟前停下。 初棠上下打量这身月牙袍? 米白色?白色! 原来那会子不是白无常来索命,是神医大哥在救他? 初棠眉眼轻弯:“谢谢神医哥哥。” 十一呛了声:“神医什么?” 神医大哥那端药动作,真的很像常年照顾他的邻家大哥哥,尤其还是他刚才看到神医的眼睛,不染尘埃,无丝毫世俗杂念,让人心生亲近。 情不自禁下竟把口癖喊出。 但他现在是清醒的,即刻改口道:“是神医大哥,也谢谢十一,还有程公子。” 这回十一咳得更厉害。 “程公子?” 他唇角轻跳,闷声忍笑道:“新婚燕尔挺会玩。” 初棠接过汤碗。 这碗温热的鸡汤火候掌握得刚好。 能勉强辨别出是细火慢炖。 汤里有药膳,但被鸡肉的鲜香中和掉,那浓重的药味便被削弱许多。 闻起来更清爽怡人。 一口清汤入腹,暖心又暖肺。 “是天麻。”初棠抿抿唇回味。 “你懂药理?” “略懂。” “愿闻一二。” “祛湿镇静,行气活血,若是偏头疼的话,倒也可以尝试下喝天麻鸡汤来改善。” 神医大哥打量他,忽然微笑接走空碗,没再多言,只是临走前竟悄然往他手侧塞来个锦囊。 * 窗户敞开,客栈外面似乎越来越热闹,吵杂声声声入耳。 程立雪和十一起身下楼。 初棠也踩上鞋子跟着跑出去。 客栈前的空地火树银花,恍若不夜天。 彩灯下围满人群。 正中央的空地则跪着几名男子,最前面那位肥胖男子鼻青脸,身后的小厮也都负伤挂彩。 几人正在那哭哭啼啼求饶命。 程立雪和十一刚踏落客栈台阶。 初棠也匆匆跨过门坎。 空气倏地传来尖锐而细微的声音,电光火石间,黑影划破夜空,准确无误刺来。 利箭见血封喉,殷红溅来。 啪一声,有人打开折扇挡住初棠视线,同样也截下飞溅的液体。 片刻后,十一收扇。 扇撤,露出初棠煞白的脸,地上的肥胖男子也随之倒地。 初棠哑然无声。 这么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就此陨落,果然古代最不值钱的就是人命。 尖叫声震耳欲聋,此起彼伏,人群慌乱无措,被推出条道。 有队人马走来。 领头的男子竟是张折枝。 张大哥抬手亮出个令牌,义正词严开口:“此人结党营私,死有余辜,财产充公。” 理由冠冕堂皇,无从辩驳。 况且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谁又知其中真假呢。 初棠不晓得是什么令牌,但依稀感觉大有来头,因为四周的人都惶恐下跪,当然除了他们三人。 张大哥倒也不在乎他们是否有不敬之罪,只挥手使人清理现场。 张大哥朝他走近几步,脸上挂着温润的笑:“阿娘生病了,她几次梦呓,嘴里总喊着阿午。” 言下之意不就是让他去探病吗? 初棠瞄瞄左边的十一。 十一漫不经心抱手,他耸耸肩:“怎么,这是跟我报备?我可受不起哈。” “啧,你这人。” 初棠被逗笑,余光瞟去程立雪,方知这人由始至终都是一个冷漠脸,甚至眼皮都没抬半点儿。 初棠暗切声。 他点头:“张大哥,我们现在立刻马上就去看张婶。” “不与程公子知会声?”张折枝微笑。 “不用,我们程公子可会疼人了,对我向来都是百依百顺的,吃饭要喂,睡觉要哄,走路也要抱着走,说是怕我累着。”初棠阴阳怪气晃晃脑袋。 “是吧,夫君?” 初棠说话间,攀上程立雪的臂膀,整个人依上去,小手却趁此摸上这人的后腰,伺机狠狠拧下去。 “……” 臭男人!还治不了你? 焉知他拧人的手,却猛然被个掌心握实,那人顺势一扯,他便整个人失重似的往前撞了去。 下一刻,脚下猛然腾空。 眼前景象随之晃动。 是程立雪这个可恨的家伙,竟然众目睽睽中将他拦腰抱起。 初棠惊谔瞠目:“干吗?” 是想要当众摔死他吗? 四周全是窃窃私语和嬉笑声,甚至有点羡慕的感叹声,顶着燥热的耳尖,初棠浑身不自在,双手抵上程立雪的胸膛。 靠!他不要面子的吗? 奋力挣扎几下,初棠暗暗磨牙道:“放我下来。” 视野上方的程立雪,忽然垂头。 古井无波的眸,静静睨着他,出口的话音如常冷冽:“不是说走路要抱?” 初棠语塞:“……” 啊!被反摆一道!可恶!!! -------------------- 工具人·张折枝:妈了个鸡。 - 感谢呼了个哈地雷1个;牛奶营养液4瓶;夫郎叫我吃软饭啦 营养液1瓶,感谢宝贝儿们,抱起来就是狠狠啵唧一个。 - 关于针灸会阴穴抢救溺水患者这个方法在很多书中有提及,诸如《针灸大成卷七》、《金针梅花诗钞》等。 ↑不是我说的,是百度说的。 然后我搜了搜视频,还真有讲解溺水刺会阴穴救人的,不过还是不要乱来叭。 第21章 南瓜小米粥vs撒娇 客栈前沸反盈天,无数目光投向他们。 顶着这些灼热的视线,初棠的指愈渐滚烫,低眉垂眼把头埋向里面。 墨发遮挡的耳垂露出小半,耳尖粉得骇人。 含羞草似的。 叫围观的人都被迷得失了魂。 寒冽话音沉沉出口。 “备马车。” 初棠双手扒上程立雪肩膀,使尽浑身力气将十指抓上去,又羞又恼。 他咬牙切齿抵抗道:“我自己走。” 落在外人眼中。 是个很缠绵的姿势。 “又使小性子?倒叫旁人瞧了笑话,所幸张公子是自家人,该是不会介意的。” 要脸吗你! 奈何出口却是:“唔唔唔唔。” “?” 初棠匪夷所思,怒不可遏地将双眼撑得圆亮,不知这厮暗中使了什么鬼法子,竟让他暂时说不出话也动弹不得。 故意的。 程立雪八成是故意叫他难堪。 臭狗程立雪! “自然,阿午从小就黏人。”张折枝耐人寻味道。 “半会儿不见我就哭。” “还总闹着来日要嫁给张大哥。” “呵。”他自嘲一声,“童言无忌,程公子海涵,想来必不会介怀。” “阿午,你觉着呢?” 初棠:“……” 我觉你个大头鬼。 他半天吱不出声,就没人发现端倪吗? 只是四下氛围无端诡异几分。 程立雪冷若冰霜。 张大哥则目光温润负手。 片刻后,还是十一摇着折扇,波澜不惊地笑吟吟打圆场:“现下时辰也不早了,既然阿午想去探病,还是早些出发吧。” 十一边说边走近。 初棠只觉后肩被人碰了碰,僵滞的身子瞬间得到解放,连忙挣扎跳下。 他刚落地,腿却发软。 幸得十一眼疾手快扶了把,才没叫他丢人摔倒。 华丽的马车缓缓驶到跟前,初棠费力爬上去,还没坐稳,程立雪竟也紧跟其后落座。 初棠:“……” 臭男人,跟屁虫。 …… 车内竟难得备有几本话本,和些瓜果糕点。 初棠靠坐在马车,百无聊赖嚼甜橙。 不知多久后,脖子轻微瘙痒。 他蹙眉摸上去,触手的感觉软柔轻弹,尾指那么大一条,似乎还蠕动了一下。 什……什么东西? 脊椎不由得紧绷,脖子也随之渐渐僵硬,手不听使唤般颤颤巍巍扒拉下那玩意儿。 入目是绿油的条状物体。 “啊!虫……毛毛虫!” 初棠毛骨悚然得破音大喊。 战栗着胡乱甩手,惊慌失措中,辨不清东南西北就往车内唯一的人扑过去。 闭目养神的程立雪缓缓睁眼。 他双手垂在两旁,肩侧人紧紧扒着他衣襟,身子瑟瑟发抖,毛茸茸的脑袋堂而皇之枕在他胸前。 那人在一搐一搐啜泣。 涌动的软发渗出点清甜幽香。 意外的娇怯。 被胡乱甩掉的绿虫,啪地落在程立雪手边,顺势爬上那截手腕。 程立雪抬手,绿虫也闯入视野。 那虫爬过他手腕绷带,忽地停止,百足一蹬,了无生机般翻倒,肉眼可见枯死。 程立雪正色捻起绿虫,凛然的目光愈发暗沉。 湖水有问题。 他抬眸深凝。 风恰逢其时吹开帘子。 外面有人忧心望来,两道视线蓦地相撞,程立雪唇角倏然勾起抹意味不明的笑。 迎着张折枝的视线,他朝倚在他肩侧的初棠偏下头,二人似耳鬓厮磨。 “娇气。” “我,我就是怕虫子嘛。” “死了。” “真的?不要骗我哦。” 初棠的话语碎碎溢出,婉转的小尾音,颤颤而柔怯,忽远忽近的。 说话间的暖潮呵来他衣衫。 温凉贴贴肌肤,不知是津液还是泪珠。 那双小手攥得他实实的,是真的慌神。 程立雪有一瞬的迟疑。 片刻后,他浅声与人重复道:“委实死了。” 帘子落下。 后知后觉似的,初棠退开身子。他们刚刚到底在干吗?他这算是向程立雪撒娇吗? 最重要的还当属程立雪竟然受用了? 这没道理呀。 不对劲儿。 他们都不对劲儿。 他扶额沉思片刻,若是放进小说里,这种情况应该叫崩人设吧? 程立雪不是说不喜重复吗? 可这厮方才破天荒地说了同样的两句话。 不不不。 初棠不敢细想,他挪着身子往角落缩去,只觉整个人都格外忸怩而不自在。 心中涟漪稍泛,他双手捧上脸颊。 好烫。 他觉得程立雪这样婶儿的bking在他们高中,高低能被无数人暗恋三年,能放下傲人姿态哄他? 他宁信山无陵、江水竭、夏雨雪。 事出无常必有妖。 这个家伙怕不是又在诈他? 初棠退无可退后低下头,边找绢帕边警惕暗道,还是小心为妙。 “也怕我?” 腮帮鼓起道气,对于程立雪的话,初棠懒得搪塞,只是抽出帕子,却无意扯到腰侧的锦囊。 “咿呀!” 初棠大惊失色甩掉素色锦囊。 锦囊被摔到程立雪脚边,一条与先前模样相当的虫子悠悠从锦囊爬出。 他便奇怪哪来的虫子,感情源头在这。 神医大哥什么癖好? 锦囊养虫子? 锦囊被人弯身捡起,那人拉开抽绳,似在确定囊中再无虫子,而后便将锦囊物归原主。 初棠瞄瞄波澜不惊的程立雪。 终是抿抿唇接过锦囊。 囊中有张纸条。 他好奇翻出纸条,纸上只有三个字——十八反。十八反?十八.禁他倒是听说过。 十八.禁?和谁? 他慌乱抓实纸条扔回去。 想什么呢。 阿午你害不害臊! 此时,马车抵达目的地。 初棠眼睫染着雾气跳下车,雪团似的脸,软唇被咬得殷红,绫罗绯裙将其衬得宛若花骨朵。 纯情娇艳,惹人怜爱。 这般风景叫把四周下人都羞涩低头。 * 三人穿过条弄堂,越过层木篱笆。 最后停在处院子大门。 张折枝领着二人走进里屋。 程立雪留在外间,初棠瞟了眼也没问什么,只当人是在避嫌,他则继续跟着张大哥走入内间。 床上的张婶脸色苍白,不省人事般躺着,搭在棉被上的手瘦若枯柴,皱褶纹路纵横交错。 和那日送他出嫁时红润健康的人简直差天共地。 初棠心情蓦然沉重几分。 “阿午……咳咳。” 他连忙小跑到床边趴下:“张婶?” 重病卧床的人仍旧双目紧闭,唯有皲裂的唇翕动着:“咳咳!阿午,别……” 原来又是梦呓。 他心软似的顺着张婶的话,小声哄问:“阿午在呢,别什么?” “别……” 初棠凑过耳朵,身后却响起张大哥的话。 “阿娘本来只是有点咳疾。” “看过郎中,按照方子喝了药也无起色,反倒昏昏沉沉躺了几日,胡说梦话。” “哦。”初棠点头。 “我去煎药,饿吗?阿午想吃什么?我这便差人买些回来。” 初棠摇摇头:“不用,张婶这情况估计只能吃点流食,我去熬个粥吧。” 张折枝眸光柔和道:“还是你思虑周全。” * 张折枝在院中用瓦罐熬药。 院侧的灶屋。 初棠目光扫过凿好的锅台,台上有个小南瓜,而另一边储物的石条桌有半瓮小米。 正好可以做个“南瓜小米粥”。 初棠刚想去打水洗南瓜,面前却恰好多出个水盆子,张大哥在他手边放下木盆:“重活让我来就好。” “……” 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只能朝人眉眼弯弯点点头,掏出碗小米,用冷水浸泡着。 随后拿起小南瓜削皮清洗,又去瓤挖籽。 南瓜不大,一会儿被便被清理干净,初棠将之放在案板上切成小小的一块。 又顺道洗了点枸杞。 浸泡约莫一刻钟后,把小米捞出。 小米的口感是有些糙的,但浸泡过后更易被煮开花,这样便会变得稍软糯些。 随后又撒进点大米,帮助起米油。 等砂锅里的水沸腾后,初棠才不紧不慢将米放进锅里,后又加入南瓜和枸杞,盖实锅盖,小火慢炖两盏茶时辰左右。 便能获得一锅浓稠香甜的小米粥。 初棠拍拍手转身,却猛然打出个激灵。 灶屋门口一盏灯笼在风中摇曳,烛光晃荡下,正站着个逆光的人,面容模糊不清。 鬼似的。 定神后,初棠重重吐出口气:“你什么时候来的?神出鬼没,你是想吓死我吗?” 程立雪面无表情看着他。 “过来。” 初棠转眸:“你让我过去我就过去吗?” “我偏不。” 他撇开头不理人。 横亘二人之间的,惟余点风声。 半晌后,程立雪迈出脚步,朝他走来,直至他们只剩下两步之遥。 吭—— 很轻的一声落在灶台面。 初棠循声瞄了眼。 是有人搁下一个小玉瓶。 “什么东西?鹤顶红?断肠草?七日丧命散?” “……” “祛痕膏。” “我才不要你的东西。” “你若想留疤,大可丢掉。”程立雪说罢,神情漠然转身离开。 初棠抓起药瓶,扬手便想砸去那个背影。 臭冰块脸,拽死个人。 转念间他又放下手。 才想起,那日掉下暗室,身上确实落出很多细小的划痕,虽不显眼,但总觉得膈应。 要不就涂一点点? 阿午!你能不能有点骨气? 可是…… 骨气不能祛疤诶。 那就暂且勉为其难接受。 他向来恩怨分明的,待来日有空定特地给程公子做道美食,以作赠膏药的答谢。 初棠仰头细细回忆,程公子似乎不能吃葱,那他就做道“小葱拌豆腐”。 初棠沉沉点头。 他可真是个恩怨分明的大聪明! * 趁着熬粥的间隙,初棠小跑着出了院子,院中熬药的人不知去哪了,只剩下锅药在那咕噜冒泡,撒出大半。 他左右瞥了眼。 张大哥去哪了?药都不管么? 叹喟声,他拿过旁边的湿布,隔着布掀起锅盖,又取出点柴火,随后才绕到原身的屋堂后摘柚子叶。 初棠踮起脚折下几枝柚子叶。 不远处叶影幢幢,好似模糊传出点交谈声。 是张大哥的声音? 他可没有听墙角的喜好,思忖间,初棠抱着柚子叶毫不犹豫离开。 夜色中,树下两道身形影影绰绰。 “初棠走远了。” “看到。” “今日之事你最好说清楚。” “我怎会诓你,我自然知你无心伤他,我亦更不可能害他,许是他失忆的缘故。” “阿午成亲那日磕到头。” 眼前人嗯了声离开,张折枝也转身往院中走回去 他倒出煎好的药,眼中蓦然划过狠戾。 无论他的阿午是否重生,又或者是否真的失忆,今后,他都不会再让人涉险。 张折枝的视线穿透夜色,沉沉停驻在先前的那辆马车,那时的阿午,竟伏在旁人胸膛撒娇。 可那个人本该是他。 阿午只能是他的。 上世如此。 这辈子亦然。 …… 初棠端着熬好的小米粥,这碗南瓜小米粥色泽金黄,又点缀着几颗枸杞,卖相甚好。 勺子搅拌间,绵滑清香,看着便叫人食欲大振。 他伏在榻前,勉强给张婶喂完。 恍惚间想起程立雪给他的药还没用。 初棠席地坐着,拧开玉瓶抹药。 大抵是这具身子太娇贵,轻轻擦着碰着都能留下好多痕迹。 膏药抹上肌肤,冰冰凉凉的,很舒服。 “谁欺负你?” 没来由的一句话。 初棠懵懵抬眼,便见张大哥药都洒了大半,快步来到他跟前,蹲下握住他手臂。 神色凝重而焦急。 “没有,我自己摔的。”初棠抽回手。 “若是受委屈,只管与我说,有我在,决计不会让那些个阿猫阿狗欺你——” 初棠没说话,只是继续挽起另一边衣袖,耳旁的话语却是戛然而止。 “你——” 随后似不可思议继而道:“你……你们?没有?” “啊?” 初棠不明所以抬头:“我们没有什么?” 却见张大哥视线一直顿在他手臂,这手臂也不过是些细微的伤痕。 顶多就多出个艳红如血的小胎记。 也不知有什么好看的。 张大哥微微摇头:“无事,若是困了,就去歇息吧。” 初棠应了声:“嗯。” 他才起身,还没走远,身后却又是张大哥莫名其妙的话。 “阿午,你对他到底是何感情?” “什么?他,谁?” “你心悦程立雪吗?” 初棠的话,几乎是不假思索就脱口而出:“不喜欢呀。” 话音刚落,他竟在张大哥眉宇间看到种难以言喻的神情,随后,那人朝他微微一笑。 “我阿娘真的很属意你,她昨夜拉着我说了半宿梦话,全是关于你的。” “我也一字不漏听了半宿。” 初棠懵懵点头。 什么意思? 是在求表扬吗? 思忖间他抬眸莞尔:“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张大哥是个例外哦。” -------------------- 程立雪(擦剑):听不懂就对了。 初棠:听懂了呢? 程立雪:你出墙一寸我挪墙一尺。 初棠(表面星星眼):那你好棒棒哟。 初棠(转身):he tui! 第22章 阳春面vs共枕眠 张大哥听闻他的话,亦不知是哪个字眼触动他神经似的,唇角的笑蓦地僵滞半分。 片刻后道:“更深露重,小心夜里着凉。” 初棠微笑点头,临了还不忘拿走地上的柚子叶。 走出院子,却见灶屋又升起炊烟,夜风刮来,裹挟股药味,像是天麻。 怎么又煎药? 但也没多纠结,掩好门回到自己的屋子。 刚进门的人,被房中大阵仗惊得以为走错,初棠手扒在门把上,仰着身子探出头,来回瞄了几眼,方笃定是原身的屋子无疑。 但…… “正君您回来了?公子吩咐奴婢给您梳洗更衣。”侍女们簇拥而来。 他也被人拥着绕去屏风那边。 屏风后几名侍女托着衣物、浴具,围在个大浴桶旁,浴桶雾气缭绕,水面还飘着花瓣。 他确实挺想沐浴。 莫名被人“投其所好”,着实是有点小窃喜,这种感觉还不错。 然而警惕如他,连忙伸手摸摸水,水温正好,初棠旋即又凑低头嗅嗅,应该也没下毒。 再加上先前的祛疤膏药…… 这个程立雪看起来也不算很讨厌嘛。 反正膏药他也用了,也不差再沐个浴。 双手搭上屏风,初棠露出双眼睛,盯向房中自顾自饮茶的程立雪。 抿唇许久,终是怯生生说:“谢谢程公子。” “嗯。” 那个侧影轻嗯声。 初棠也随之缩进桶里。 …… 侍女端着换完的衣物出来。 这套外衫材质尚算可以,但非初棠出门时穿的,大抵是在外面换过。 程立雪指尖抚过面料。 在水中望见初所棠穿衣衫时,他内心便闪出丝异样,直至此刻,心中那点小苗头方才彻底消停。 初棠换好新衣服走出来。 不得不说,程立雪给他做的衣裳,比外面铺子卖的好上百倍,顺滑如丝又轻盈透气。 穿起来特别舒服。 他瞄瞄仍端坐桌沿的人,暗自感慨,这臭冰块虽然有点儿虚伪,但对他好像从不吝啬。 ……诶呸! 初棠猛然拍上额头。 阿午,你清醒点! 千万莫为渣男的小恩小惠动容。 洗洗睡吧。 初棠晃晃脑袋,将那些个乱七八糟的念头抛诸脑后,便急急忙踢掉鞋子爬上床。 侍女们鱼贯离开。 房中只剩他和程立雪二人。 初棠摆弄着柚子叶:“你睡哪里?你打地铺吗?” 他话刚完,那边的程立雪竟骤然掩唇咳嗽。 “喂,你碰瓷呢?” 沉闷的咳声落下。 他便见那人脸色苍白不似作假,额间洇出薄汗,甚至在唇间漫出点血色。 生生叫那份颓靡染上丝妖冶。 怎么还咳出血了? 而他也竟有点被这种扭曲的画面蛊惑到,像是月色被打散在泥潭,生出脆弱而凌乱的美。 嘶。 美强惨呢? 初棠轻抽气回神,这入夜之后,天寒地冻的,总不能将赶人出门吧。 “要不你……你。” 以前寒假出外上补习班,他们班也是几个男生睡一起的,偷偷瞄瞄那边的病秧子夫君,初棠手臂抱实软枕,权当作是室友吧。 没错,他和程立雪左不过就是,同榻而眠的普通室友罢了。 普通室友。 普通室友。 普通室友。 初棠自我催眠三遍后。 “程公子?” 他试探似的小声朝人唤道。 “您老别坐那了,咱们还是熄灯睡觉吧,光线太刺眼我睡不着。” “我睡何处?” 曲腿跪坐在床的初棠登时语塞。 不是,他话都说这个份上,程立雪这家伙怎么就听不懂呢!非要嚼碎喂嘴里是吧? 他没好气似的瞪人:“你这不废话,睡床呀,难不成还睡我哦?” “……” 口速快于脑速的下场便是,不宜场合的话,还没被大脑筛选过滤便脱口而出。 并且非常的语出惊人。 连程立雪这座大冰雕都裂了。 是的,他竟难得在那张目空一切的脸,看到点怔然的神色。 他刚刚在说什么哇? 羞不羞人呐! 初棠顶着满脑子燥热,咬唇半晌,方知挽起抹笑缓解尴尬:“睡睡睡觉咯呵呵。” 那人似在给他缓神的功夫,静坐好半天,才不紧不慢起身剪剩一截烛芯。 房中烛光昏暗。 初棠勉强能辨清款款而来的人影,他连忙往里缩缩,程立雪似乎也不介怀。 不是听说古代妻子要睡外面,方便服侍起夜的丈夫,或者斟茶倒水之类么? “你睡外面吗?” “嗯。” 好吧。 初棠耸肩,转手抱起床头的柚子叶,铺在二人中间,跟条小河似的。 他指指柚子叶解释:“这条叫楚河汉界,咱们泾渭分明,请不要越界知道吗?” “程公子是君子,这又称防君子线。” “……” “我睡了。” 话未完,他已经倏地钻进被窝里。 * 夜色渐沉。 初棠好像做了个梦,他梦到早读课,老师让他们按学号轮流到走廊外面,抽背课文,而他抽到的是《诗经·氓》。 程立雪而躺在最外侧。 恍惚间,有条胳膊不分轻重似的,倏地甩过来,搭上他的肩脖。 他睁开双眼,面无表情望着帐顶,旋即将那条细嫩的小胳膊安安分分放回去。 刚合上眼。 □□又是阵蠕动,一条腿蓦然横跨而来,直接晾在他腰腹。 早已料到初棠睡姿不雅,他面不改色,捏上那条小腿,又给人物归原位。 奈何里侧的小哥儿总不消停。 不过眨眼功夫,这人直接一个翻滚,越过那条所谓的“三.八线”滚了过来。 清甜的香味蹿上呼吸。 程立雪眸光微暗。 初棠仍不消停,那下巴仰起,恰恰好垫落他肩头,鼻尖挂着几根发丝,许是叫人痕痒,窸窸窣窣地埋下头,就是往他衣衫蹭蹭。 没能弄去头发,不满地娇嗔声,柔柔糯糯的。 小小的脑袋在夜色里微微晃动。 软柔的哼唧声,叫人呼息轻屏,好似生怕细微的气息,亦将这咕哝声掩盖一分半毫。 随后软被里探出只小手,曲起手指在鼻子挠了挠,鼻头瞬间落出点小红印。 许久后,他便听到初棠嘟着嘴开始嘀嘀咕咕:“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 嚷嚷个没完。 在他肩窝喷出温热气息。 轻微的挠人。 程立雪默然,他固然讶然初棠学识,竟能出口成章,只是口中诗句却愈发叫其眉头深锁。 “……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程立雪:“……” 他狐疑垂下眸,确定初棠并非假睡,那便是心里话?指桑骂槐?自觉所托非人? 思及此,他神色更为凝重而迷惑。 “夙兴夜寐,靡有朝矣。言既遂矣,至于暴矣。” “……” “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 梦里的初棠正欲回教室,语文老师却忽然喊住他,问他读后感。 初棠:“……” 怎么还给他开小灶呀,别人都不问,偏偏问他。 行吧。 他有些气恼:“婚姻是场悲剧,尤其是遇见那种背信弃义的臭男人!”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及时止损,远离臭男人,从我做起。” 初棠越说越气愤,一拳砸下教室窗台。 “咳。” 莫名响起点压抑的咳嗽。 “啊……” 初棠惊恐缩缩脚尖。 石头成精了吗? 程立雪拎起砸在他心口的小手:“继续?” 梦里的语文老师模样变得模糊,但初棠却还是听到老师叫他继续说下去。 “还要继续?” 他哑然半天,沉思良久,却也只得继续搜刮脑内残存不多的理论知识。 没办法,胡拼乱凑吧。 “什么出嫁从夫,狗屁理论,那当然是和渣男一刀两断,收拾包袱跑路咯,人贵自知,而后自省,无论何时何地都要自尊自爱,遇人不淑不可怕,可怕的是精神和经济都不独立,无法掌握自己命运的人,最可悲。” 程立雪沉沉睨落那张酣睡的脸,自小在乡野长大的小哥儿,竟有如此独特而大逆不道的见解。 但,却想逃? 程立雪侧身,若有所思打量初棠气鼓鼓的腮帮,伸出食指,将碰未碰的距离,他又蓦然收手。 只有两块银子的人,怎么逃? * 次日,初棠从床上爬起。 中间的柚子叶整整齐齐铺成条状,而床榻外侧则凉凉的无丝毫余温。 程立雪起得很早?还是昨夜压根就没和他睡。 算了,管他呢。 匆匆洗漱完毕,临别前他去探望了眼张婶,张婶依旧和昨日那般,无丝毫好转的迹象。 初棠叹气:“我过些时候再来看张婶吧。” 马车很快驶回镇内。 初棠没直接回府,而是中途下车跑去坊市,买走些食材。 回去的途中,他路过条河。 河岸长着几株颜色艳丽的花,花旁似乎还坐着个人影,那人脚边堆满酒瓶子。 十一? 初棠抱着东西走去。 这浑浑噩噩,醉生梦死的人果然是十一,这才一夜不见,怎么跟换了个人似的。 “你怎么了?” 他搁下东西,就是往十一身旁坐下。 眼前的男子显然有些醉意,偏头眯眼,半晌才似认出他,给他递过酒壶:“喝一口?” 初棠刚伸手去接,却抓了个空。 “罢了,你又喝不得。”十一轻嗤声收回酒瓶。 “……”初棠无言以对。 两人并坐在湖边。 十一仰头,有一口没一口地自顾自灌酒,初棠百无聊赖,捡起石子往水里扔去。 “你可信缘?” 没来由的话传来,初棠瞄瞄旁边人,他点点头:“信呀。”就譬如他和原身都叫初棠,都叫阿午,这缘分简直命中注定。 “呵。” 十一轻笑道:“你说你叫初棠,和海棠花有关,生辰是夏至日正午。” “我年幼时,曾于宴会落水,命悬一线时被位女子救回,当时我只记得,那女子项间佩戴着枚海棠吊坠。” “那日也正是夏至。” “这么巧哦。” “还有更巧的,你知道兄长为何取名立雪么?” “你该不会告诉我是立冬雪夜吧?” “猜对了。” “立冬雪夜,夏至正午,你们二人简直天生一对。” 初棠嫌弃蹙眉:“这名字也取得太随便了吧,趁没几个人知道,赶紧让他改口吧,改成程门立雪,这个有格调。” “程门立雪何解?” “指的是尊师重道的态度,虔诚求学的精神。” “算了,他不配,还是立冬雪夜吧,和他这个人一样孤寂冷清。” 两人瞬间又剩下片沉默。 初棠侧头瞥向十一,这人好像很落寞,但似乎也不愿将心事道出。 他暗叹声,没办法,只能使出万能的安慰句式,思索间,便把胳膊往十一肩膀轻轻搭了搭。 初棠语重心长道:“人生苦短,及时行乐。” “不愉快的都忘掉吧。” “活在当下嘛。” 好似真被他的话唬到,十一抬起的酒壶被放下,他唇角挽出抹笑:“是呀。可惜我娘不懂这个理,偏偏要剖出一颗真心,那又如何?那个人可是天底下最无情之人。” “她的真心,一文不值。” “……” “今日,是我娘的生忌。” 原来如此。 初棠黯然垂眸,拍拍十一肩膀:“别太难过了。” 十一自言自语道:“心死后还身不由己,连自戕都得小心翼翼,生怕连累族人。” “啊!你爹这么可怕吗?好病态的控制欲。” “生是他的人,死了还要做他的鬼,身不由己至此,真是可悲,但兄长答应我,待尘埃落定后,会还我阿娘自由身。” “喔,你不怕程立雪诓你?” 十一摇头:“怎会?你别看兄长性子冷,其实心肠还挺软的,你不是喜欢大黄吗?” “大黄自幼有病,可你怕是看不出来吧?毕竟兄长将它养得很好。” 初棠哑然:“……” 他还真的看不出大黄生病了。 “便是这玩意儿,要了我娘的性命。”十一连根拔起脚旁的一棵植株,他摊开手掌,露出植株的根茎。 初棠顺着视线望去,有点眼熟,但一时半会儿想不起这中药材叫什么名字。 “你……” 往日最是恣意潇洒的人,原来竟藏着这般心事,初棠不知该如何安慰十一,他沉默片刻,“你是不是还没吃东西呀?” 初棠抢走十一的酒壶。 “空腹喝酒伤身,你别喝了!你阿娘若是知道你不爱惜自己,她会心疼的,我去给你做点吃的吧。” 初棠连拖带拽将十一拉起。 生怕人继续借酒消愁,他连忙踢掉脚边的酒瓶,又把食材塞进十一手里:“劳烦你当下跑腿,我们赶紧回去吧。” * 小厨房内。 初棠掏出点面粉,加水和成团,又搓成条,甩出一根根细长的面条。 其实他做面的手艺不太好,甚至好几次甩出块小面团,最后一块便刚好糊在摇头晃脑跑来的大黄头上。 像是个嘴巴子呼过去。 把大黄都给整得委屈巴巴呜咽声。 初棠却无情笑起来,笑了好半天,才发现大黄蹲在角落,背对他,似在生闷气。 他没辙,只能走过去,用手指戳戳大黄的尾巴根部:“让我瞅瞅是哪个大帅狗在生气?” 谁知道他刚蹲下身,就被大黄一个转身扑倒。 一人一狗滚在地上。 “嚯!大黄你炸我?你变了!” “汪汪汪。” “你是真的狗啊!” 这一人一狗着实幼稚。 十一无奈摇头,拿起拿面团揉搓,又熟稔地甩出长细均匀的面条。 初棠和大黄玩够了才爬起来拍拍手,他捋捋凌乱的发丝,摸着面条惊叹:“十一你这手艺可以呀。” 他翻出个海碗。 放入一勺盐,一点白胡椒粉,再撒进点糖吊鲜,接着倒下点生抽,最后舀一勺灵魂猪油。 毕竟猪油是这个汤底的关键。 这碗被放在一旁备用,那边的水也煮沸,初棠往里撒进一点点,方下入面条。 水里撒盐能让面条更劲道,吃起来来弹牙有嚼劲儿。 初棠去外面的小菜地薅来把青菜,洗干净丢进锅里,又拿起筷子,慢条斯理搅散面条。 这面不能煮太熟,大概八九分熟时就可以捞出。 看着面差不多可以时,初棠用木勺打来几勺滚烫的面汤,轻轻放进先前装调料的海碗。 热汤慢慢融化猪油。 不一会儿便有香味飘起。 刚出锅的面条被人放入热汤里,又点缀着几根青菜,想了想,初棠转身去煎来个糖心荷包蛋。 汤底如茶色,闻着便清香开胃。 他捧起碗端到在外劈柴的十一面前。 “你不用砍了。” “这些柴够我烧到下个月呢。” 十一耸肩:“只是想着没有吃白食的理。” “阳春面,快来点评下,看看能不能写进你的《天下美食录》里面?” 此话一出,两人都情不自禁笑了。 -------------------- 和十一是友情。 - 感谢呼了个哈营养液5瓶;45894853 营养液4瓶;槙山营养液1瓶,感谢宝贝儿们,抱起来就是狠狠啵唧一个。 第23章 脆皮流心蛋vs酱肘子 十一前脚刚走。 程管家便接踵而至,把他请去前厅。 初棠不可思议打量满桌点心。 竟然是用早膳? 只是那一堆精致茶点中,一道酱肘子扎眼异常,肘子不多不少,刚好三个。 谁家早餐吃酱肘子啊! 程立雪借机含沙射影他? 吃吧你!跟头小肥猪似的,这肘子圆鼓鼓、肥嘟嘟,正好给你以形补形。 你可赶紧补补你的小猪蹄子吧。 初棠愤然撸起袖子:“胖吗?我胖吗?” 程管家人还没站稳就急捂眼:“哎哟喂!” 那双手娇柔若无骨,纤细又嫩白,稍有点痕迹便显眼夺目,都怪公子这人太不怜香惜玉,非得带着人滚那假石山。 滚出这么多暧.昧的痕迹。 这不平白折腾人吗?实在有点丧心病狂! “你哎啥哟?” 初棠垂头,瓮声瓮气嘟囔句:“真的很胖么?” 可恶!!! 程立雪这臭狗果然在拐弯抹角阴阳他! 他抬手将整个碟子拖来,徒手抓过根猪蹄,就是狠狠扯掉口肉,义愤填膺含糊骂道:“可恶的臭男人!” “吃穷你!” 初棠猛地拍桌:“再给我煮十个!记得撒金箔!” 程管家欲言又止:“这……?” 初棠:“不是吧?这么大个程府弄不出点金箔?你们程公子到底行不行呀?” 程管家:“咳咳。” 他呛红了脸回头:“都杵着做什么?听不懂话吗?” “是。”一名小厮连忙跑走。 初棠囫囵咽下几口,便把肘子丢回盘子里,大清早吃这玩意儿属实有点腻。 他咕咚吞下半杯茶。 门外好似也逆光走来个人。 长影迤迤然踏进,气定神闲越过他。 初棠余光瞟瞟那抹翩然而过的袖袍:“哟!什么风把您老人家吹来了?” 程立雪落座他对面。 神色自若端起桌面的热茶。 不消片刻,门口那边便有名端菜的侍女快步走来:“正君,您的二十个肘子。” 初棠:“……” 说好十个,怎么还翻倍了? 一个都吃不下,还给他来二十个? 初棠苦恼地昂着小脸望天,双手托腮的人,俨然是副左右为难的模样。 偏头的功夫,恰巧对上那边的程立雪。 这家伙忽而抬眸凝来,眸光流转出丝意味不明,如在示意他“来,别客气。不是大言不惭要吃十个吗?爷给你双倍快乐”。 落在初棠眼中,那是挑衅意味十足。 “怎么不吃?” 初棠:“……” 这个臭男人果然在挑战我? 程立雪抿了口茶,旁若无人拨弄茶水,半晌后才开口:“不够?” 不够你个大头鬼! 初棠暗磨后齿。 真想抓起个酱猪蹄子,把程立雪的臭狗头当成小木鱼,敲得哐啷哐啷响。 “还是说——” 程立雪搁下茶杯,淡淡然道:“要喂?” 猛然对上那道耐人寻味的目光。 他脑海里竟蓦然飘过昨日的话“吃饭要喂,睡觉要哄,走路也要人抱着走”。 哪壶不开提哪壶是吧? 初棠语塞:“……” 腹黑!这厮绝对是个腹黑的主儿。 让这个臭狗喂还得了? 那不得撑死他? 初棠摸摸自己可怜的小肚子,他可不想里面被程立雪这个臭狗塞得满满当当。 他气鼓鼓瞪过去。 那个臭狗竟还似笑非笑的。 真欠揍呐。 不行!输人不能输气势。 思忖再三,初棠直接扶着桌沿,弯身踩上凳子面,整个人登时便是种居高临下的感觉。 他抱手斜睨过去,自以为盛气凌人,毕竟他看电视剧的刁难大小姐都是这么演的。 想了想,初棠洋洋开口:“程公子也没发烧呀,怎么说话这么骚啊?” 此言一出,众人倒吸凉气。 下人们本就惊讶初棠的行为,听闻这大逆不道的言论更是惶恐得屏息凝神。 这位主儿未免太胆大妄为了些。 就连程管家都暗暗替人捏了把汗,这不是活生生的恃宠而骄吗? 这回怕是有苦果子吃咯。 一时之间人心惶惶。 唯独当事人面无表情抬眸。 惯是冷若冰霜的人,忽然搁下茶杯,起身朝初棠所在位置走去。 二人之间相隔十来步。 程立雪步步逼近。 四周下人愈发惊觉他们公子连浮动的袖摆,都无端掀起阵压迫感,有些胆小的已惶恐得腿软摔倒。 初棠亦往后仰仰,稍不留神间单脚半踏空,整个身子重心不稳,跌坐椅背横杆。 木凳翘起,差点让人往后翻倒。 “呜欸!” 他双手胡乱在空中抓了抓。 恍惚间一条腿轻抬,雪靴踩在固定凳脚的木杆。 凳子登时不动如山。 初棠心有余悸扒紧椅背喘息。 而程立雪这个臭狗眉眼都没动半分。 关于这场对峙,他预想中的针锋相对、暗流涌动呢?怎么演绎出来的完全货不对版呐? 可恶! 这次他又被迫仰着脸看去那张冷脸。 好半天。 初棠只听到那人轻哂声:“不成体统。” 不成体统…… 不成体统…… 不成体统…… 清冷话音缓缓穿过耳膜。 一遍又一遍回荡。 初棠昂头盯着那张脸。 程立雪分明是在呵斥他没规没矩成何体统,可偏生那股淡淡的话音中,无丝毫来自上位者的威严。 反倒似在硕石里碾过,有种沉而模糊的温柔,与这冷若冰霜的脸,十分的割裂。 到底是他撞邪了? 还是程立雪鬼上身了? 这没道理呀! 初棠掐了自己大腿一把。 呜……好痛。 咋舌嗷了一嗓子后,眼眸都隔上层水雾,视野虽朦胧,可程立雪那张脸赫然还在眼前。 种种迹象都昭示方才那幕是真实存在的。 按照这臭冰块脸的性情,不是该把他扔出去吗? 初棠急急忙跳下椅子,慌乱无措地跑走,不行,他要回去查查黄历。 万年老冰山融化了? 颠趴哦。 程管家左眼瞟瞟一溜烟跑走的初棠,右眼再瞄瞄这边若无其事,敛衣落座的公子。 但见公子拿起双筷子,慢条斯理夹住块酱肘子,往原先只有三个的碗里放去。 半晌后,唇角竟漫出点饶有兴致的笑。 随后淡淡起身离去。 程管家目瞪口呆摸上额头,没烧。 跟在公子身边多年,公子向来喜怒不形于色,他还从未见过公子浮现过这种笑。 不解盯着那只有四个酱肘子的瓷碟子,程管家心道,莫不是今天起猛了?要不回去补个觉? * 初棠一路狂奔,思绪比腿速更快抵达终点。 他知道了。 一定是程立雪换套路整蛊他,温柔刀是吧?没错!温柔刀,刀刀割人性命。 臭男人八成是想温水煮青蛙。 “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初主子?” 穿过道拱门,初棠便与苏嬷嬷碰个正着。 “苏嬷嬷?” 见到来人,他眉眼不自觉染上笑,只是才惊觉苏嬷嬷走路姿势似不对,一瘸一拐的。 “苏嬷嬷,您腿怎么了?” “这腿长年犯疼,老毛病咯,听说这草乌能缓解,久病成医,我这老婆子现在呐,都能自己配点药煮煮。” 苏嬷嬷扬扬手里的草药。 初棠顺着视线瞥去。 这不就是十一在河边泄愤时拔掉的草药么?似终于想起这药材叫草乌,印象中好像有毒性。 初棠提醒道:“这药有毒。” 苏嬷嬷笑笑:“煮上一两个时辰无碍的。” 初棠点头,这味药材虽有毒,但的确有祛寒除湿,温经止痛之功效。 “那您记得煮久一点哦。” “你这孩子。” 苏嬷嬷笑了笑,好似看到初棠肩脖的发丝卡进领口,她抬手替人顺理了一下:“知道啦。” “那我先走啦,记得要煮久些。” “欸,跑慢点,可别摔着。” “不会的。” 初棠回头应了句,便拐进条廊道消失踪影。 * 先前耽搁太多时辰,初棠马不停蹄跑回小厨房,气都没顺几口便掏出篮子里的鸡蛋。 今天要出摊的是,外表金黄酥脆,咬下去时一□□浆的“脆皮流心蛋”。 初棠蹲下生火。 果然还是赚钱重要,等他挣得盘满钵满,才懒得和那个臭男人周旋。 先和离再跑路,恕不奉陪! 锅中水加入少量白醋和盐,待其烧开后,初棠才从篮子里拿出鸡蛋,哐地一下打开下入锅里。 整个的蛋落入热水,没有散开,又因水中含有醋和盐,蛋白很快便凝固成团状。 鸡蛋不能煮至全熟,要保留里面的糖心状态。 每个鸡蛋的蛋白凝固后,初棠便将其捞出备用,直至煮出满满一大碗,他方才停下。 煮好的糖心蛋被依次裹上面粉、鸡蛋液和馒头屑。 油温六成热左右下锅。 油温不能过高,不然就不会流心了。 油锅滋哩咂啦响。 初棠喜滋滋闻着油香。 “少爷,好香呀!奴婢都流口水了。” “晴云?” 初棠一回头就看见晴云笑吟吟走来:“你阿娘和妹妹都安顿好了吗?” “都好,这是奴婢妹妹给您画的。” 晴云说话间又要给他跪下叩谢,吓得初棠蛋都丢在歪了,连忙跑过去扶人。 “你别跪我啊!我受不起。” 他便扯着人起来,便接过画。 这幅图画的是他,作画之人落笔精妙绝伦,简直将他画得栩栩如生。 “你妹妹画功真厉害。” “她说要送给漂亮哥哥,画了整整一夜。” “那我放回去,好好珍藏起来。” 晴云自然而然接过他的糖心蛋帮忙炸起来:“少爷您去吧,剩下的这些活交给婢女就行。” 初棠满心欢喜跑回来时,晴云已将东西弄得七七八八,他凑低头看了几眼。 “火候掌握得不错诶。” 语毕,已是迫不及待捻起一个。 糖心蛋被炸得金黄酥脆,初棠小心翼翼张嘴,咔嚓一口,还未咬断,里面的糖心已经溢出。 很有一□□浆的感觉。 “唔。” 他偏头舔舔唇间的浆汁。 “嘶。”他轻抽气,有点烫。 糖心的口感偏沙沙糯糯。 气味则类似于甜牛奶的香味。 他还蛮喜欢。 初棠指指这大碗的脆皮流心蛋:“来,咱们一起吃。” …… 照旧来到先前的摊位,初棠却远远便瞧见那里坐着位红衣姑娘。 “阿绛?你没事吧?” “本小姐生龙活虎,倒是你,我说你傻不傻,自己都不会水,还下来救我?” 初棠轻笑声没说话,他已经懒得解释,这种傻事就此掀过去吧。 “来,本小姐给你把把脉。” 他刚放出份脆皮糖心蛋,手就被人拽过去。 “你还会医术?” 初棠有些惊讶瞟过去。 阿绛点头:“略懂吧,我娘是个妾室,你知道的,以色侍人能得几时好?府中美妾源源不断,我娘早就被我爹抛诸脑后,大病小痛从来无人管,我只能胡乱摘草药,以身试药咯。” “你……” 初棠欲言又止,怎么他身边每个人的身世都这么惨呀。 “哎呀。没事,我这不活得挺好?”阿绛不以为意拿起个炸团子。 “你今日做的又唤什么名堂?” “这个叫做‘脆皮流心蛋’,小心会爆浆哟。” 他话刚完,液体已经溅出,初棠猝不及防,被那糖心喷到裙摆。 “哎呀,抱歉啊。” 阿绛似乎也难以预料这转变,她连忙把糖心蛋塞进嘴里,抽出方绢帕:“我帮你擦擦吧。” “还是让奴婢来吧。” 晴云话未完已蹲下替人擦衣服。 “不用,晴云你快起来。” 初棠哑然,侧身就要扶人,却是猛然一顿。 以前从未留意,但此刻这般姿势,风一吹,晴云额上那道厚重的流海便有些歪斜撇开。 光洁额头露出一小点红印,那是类似烙印的东西,但显然被人刻意磨烂,只剩下块红痕。 “你额头受伤了?” 晴云却慌忙抚平发丝:“陈年旧伤,奴婢无碍的。” “听说你家东西好吃得很?” 一声嗓音将人视线转移,初棠笑脸迎去,是位青年大哥:“这是什么东西,我怎么从未瞧过。” “脆皮流心蛋,会爆浆哦。” “爆浆?还挺稀奇,来一个尝尝。” “八文钱一个。” 两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青年大哥接过油纸包,这酥脆的蛋团,看起来就十分有诱人可口。 油纸都没能隔绝那股香儿。 就着扑鼻的香气,他按捺不住似的埋头咬下去。 齿尖最先触碰到的是脆脆的外表,接着是层软软的蛋白,而后便是阵装不住般的汁水流出。 滋溜一下溢出。 他差点没滴到地上。 “果然爆浆,而且口感甚是独特。”青年大哥头头是道嚼着说话,“再来两个,我要带回去给我家娘子尝尝。” “好嘞。” 青年男子还未走远。 初棠的摊位前又走来几个人,争先恐后要买他的“脆皮流心蛋”。 不消半个时辰,便被抢空。 “看来你这流心蛋很得人心嘛。”阿绛笑叹。 “今日确实有点快。”初棠眯眯眼。 原来美食生意这么好做呀。他未曾多想,转头把木箱交给晴云:“我要去看张婶,你先回去吧。” * 此时时辰尚早。 初棠本想雇个路过的马车牛车,顺路捎他一程,哪知还未走几步路就遇到采购的张大哥。 最后只能坐上张大哥的马车。 张婶还是病怏怏的。 初棠微微叹息坐在院子外的石桌,张大哥也坐在他的对面。 桌上摆满精美佳肴。 旁边煎药的瓦罐咕噜沸腾。 他没什么食欲,只单手撑头,盯着药罐怔怔出神,药香源源不断飘来,初棠闻出点川贝的味道。 想起那日张大哥说张婶有咳疾,川贝能化痰止咳,确实没用错药,那怎么会接连几日都无好转呢? “阿午想什么呢?” 温和的话语传来,初棠闻声抬头,只见对面的张大哥正有条不紊剥着虾。 他摇摇头:“没什么。” “你。” 张大哥欲言又止,半晌才吐出句:“想离开此地吗?” 离开这里? 他还真有这个想法。 然而他还没开口,张大哥又继续道:“当天底下最尊贵的人。” 说罢,将整碟虾仁放到他面前。 “……哈?” “皇后。” “咳咳咳。”初棠被呛到,实在是这话太过语出惊人。 “没事吧?” 对面的人急急忙起身,就想给他顺背,被初棠抬手推开。 这不异想天开吗? 造反哦? “张大哥,生活固然需要有盼头,日子才会过得滋润起来,但你这属实有点天方夜谭。” “只要你想,我都尽力给你。” 初棠无语:“……” 他啥时候说过要当皇后? “张大哥,我已经强调过,我成亲了。每日就盼着我那位病秧子夫君什么时候死,好让我早日当上寡夫郎。” “届时我就可以去江南置办套宅子。” “年纪轻轻,三房两厅。” “不需要靠你口中不切实际的空想来度日。” “怎会是空想?阿午你信我。” 初棠:“……” 真是冥顽不灵。 “承蒙张婶和你多年照顾,我很是动容,但感激不是爱情,我固然不钟情程立雪,但也不代表我就喜欢你。” “况且这个世上,并非只有爱情。” 初棠垂头,把虾推回去,转手抱起碗膳汤匆匆溜走:“我去看看张婶,她还没吃饭。” 里间榻边。 床上的人无丝毫血色。 初棠捧着药汤来到张婶身边,用瓷勺搅动汤水,哐哐当当中,一点药味扑鼻而来,有点熟悉。 他垂头舀起块茎状物体。 是草乌。 目光恍惚凝滞,初棠僵硬抬头,脊背没来由被阵凉意覆来。 如坠冰窖。 他骇然砸下药碗,热汤溅红了手背,他却浑然不觉,爬起来就是朝院子外跑出,直奔院中那还煎着的药。 五指微颤抓起旁边的木勺。 他难以置信地搅了搅。 “阿午你慢点,仔细烫。” 身后传来张大哥的声音,他却只将注意力定在药汤里,药汤确实有川贝。 直至此刻,他方才明白神医大哥的锦囊。 神医大哥说“十八反”。 川贝反草乌。 -------------------- 初棠:每天盼着我那位病秧子夫君驾鹤西去,生活有了盼头就是不一样! 程立雪:? 第24章 橘子酒vs共骑 “也不怕烫。” 张大哥快步走来夺走他手里的药盖,“怎么这般焦急不安跑出来?阿娘都吃完了?” 初棠木木讷讷转头。 “你这是到底发生了何事?” 张大哥轻笑望他,脸上尽是无奈的温柔。可是偏生这样的神情,才更叫他觉得瘆人可怖。 他撇头瞧去灶屋。 蓦然想起昨日闻到的天麻气味,猛然跑去那边,一头扎进灶屋,翻箱倒柜。 身后传来脚步声:“阿午你找什么?” 初棠拉开最后一个抽屉。 半袋天麻,赫然闯入视野。 他满目愕然呆住,猛地推回去。 此刻的他竟分不清,这一切到底是巧合还是有人在蓄意而为。 真的会有人毒害自己生母吗? 初棠沉默半天,一言不发盯着那个惯是温文尔雅的身影,半晌后方开口质问。 “你为什么要给张婶吃草乌?” “近来天气冷下,煮点草乌暖身子,况且阿娘前几日喊着头疼,我这才采些回来的。” “真的?” “自然不能骗你,阿午你到底怎么了?我们不也在吃么?这草乌有何不妥?” 初棠心中依旧有些警惕:“草乌和川贝是中药配伍禁忌,不要一起吃了。” 两者同食虽不会即刻致命,但长期服用,是等同于慢性中毒。 张婶,她是中毒。 “你,竟还懂这些?” 对于张大哥的讶然,初棠没有回答什么,只是又追问道:“天麻呢?” “这些天麻又为何出现在此?” 他指指柜子,目光灼灼盯着那张温和的脸,好似誓要找出丝破绽。 “天麻?” 张大哥微微失笑,“方才不是说过阿娘头风发作么?自然是用来炖汤喝的。” “……” 初棠迟疑几分。 他叹息启唇:“张婶整日昏昏沉沉的,是因为川贝降压,天麻也降压,这样大量同服,会导致血压过低,出现头晕症状。” 并没在意张大哥到底听不听得懂,初棠转而强调道:“天麻和草乌都暂时别吃。” “我有些事,我先走了。” 语毕也懒得与人掰扯,连忙往外跑走。 “我送你。” “你快去照顾张婶吧,我明日再来。” …… 初棠从马车上跳下来,直奔城郝太医住所。 那日的神医大哥,根本就没见过张大哥,却能提前给他这个锦囊。 所以这算什么?超自然能力?未卜先知?还是会算命?不管哪种,他都要找到神医大哥,说不定能从中问出点关于回到现实世界的线索。 “郝太医!在吗?” 他拍着门喊道:“郝太医,我找神医大哥!” 郝太医小跑来开门:“嗳,你这小娃儿,急急躁躁的做什么?这是出何大事了?” “我找神医大哥。” “哟,感情是火急火燎地找我家那小子?好说好说,他人在山上呢。” 郝太医拉起门:“来,我带你上去。” “这太麻烦了吧。” “哪能让你一个小哥儿独自上山,附近可不太平,近日还有些逃荒人在山上落脚。” “这有什么可怕的吗?” 郝太医摇头:“穷山恶水出刁民,什么事干不出来?” “譬如?” “譬如。”郝太医轻吟一声,忽而笑道,“人心不足蛇吞象,一堆刁民吃饱了,你觉得他们会有什么新念头?” 初棠疑惑不解等待后话。 “饥寒起盗心,饱暖思——”郝太医的话忽然顿住。 却叫人更为毛骨悚然。 初棠抱住自己跟紧郝太医身侧。 “可咱们这里不是国泰民安吗?” “谁与你说河清海晏的?你这小娃娃过得太安稳,怕是没见过饿殍遍野。”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郝太医叹息声,便没再与他多言。 …… 两人穿过大片的林子,匆匆上山。 终于,停在处清雅的竹屋前。 郝太医交代句:“你们聊,老夫先走了。”笑得一脸神秘,头也不回地原路折返。 * 初棠伸手推开篱笆门。 院内端坐之人依旧是身月牙袍,十分的风姿秀逸。 那人正垂眼给一只兔子上药。 小兔子宛若受惊,往后缩了缩,红彤彤的眼眸怯生生地盯着他。 神医大哥眉眼都没抬,只温声开口:“你来了。” 谁来了? 初棠左右打量。 这座屋子只有他一个不速之客。 神医大哥果然有点厉害。 “过来坐吧。” 桌面放着碟栗子糕。 神医大哥视线轻然扫过糕点,眉眼柔和望来这边:“垫垫肚子。” 初棠摆手拒绝:“我不吃。” 交谈间,小兔子的伤口已处理完毕,它跳下来缩进门缝躲进里屋。 神医大哥却起身往旁边走去,走进个竹篱围成的小木棚。 既然是世外高人,多少有点怪癖,神医大哥一定是在考验他,他可不能掉链子。 初棠自认恍然大悟,连忙踩着步伐乖巧跟去。 神医大哥停在方小火灶前。 灶面的小竹篮盛着些橘子和柠檬。 恍惚间,鼻尖传来点橘子清香,初棠低头,原来是神医大哥在剥橘子。 剥完一个又接着下一个。 初棠:“……” 这是什么考验? 剥完的橘子,神医大哥又用清水冲洗柠檬,橘子和柠檬都被横切成好几片。 神医大哥又悉心挑去果肉里的籽。 那人忽然侧头微笑道:“君山银针还是洞庭碧螺春?” 初棠被问得一愣。 他几乎是不假思索脱口:“碧螺春。” 神医大哥轻“嗯”声,将切片的橘子与柠檬放入干净的锅内,随后又撒进片薄荷叶。 紧接着从旁边拿起壶清酒倒落锅中,丢进几颗糖霜,舀入一勺蜂蜜,最后放进一个茶包。 锅底的火烧得旺盛。 水很快便沸腾。 酒气挥发而起,伴随着清新的橘子柠檬果香,其中还夹杂着丝糖的甜蜜味。 微醺醉人。 又莫名清爽上头。 满院子飘香,连衣衫都吸满果酒的味道。 锅中橘子被炖得咕噜冒泡。 初棠偏下头,嗅嗅自己的衣物,他嘴馋似的抿唇问:“好香呀,神医大哥在做什么?” 神医大哥盛出一碗递来:“橘子酒。” “吃完,好下山。” 这……就赶他下山了? 酒因煮过,酒精便挥发得七七八八,只残留些许酒气,应该吃不醉。 但好端端吃什么酒? 似看出他的疑虑,神医大哥低声说:“壮胆。” “壮什么胆?” “你这里闹鬼哦?” 初棠:“我有问题想请教你。” 神医大哥微微摇头:“你的第一个问题,我回不得你。” 初棠:“……” 初棠:“我都还没问。” “我不可逆天而为。” 好吧,神医大哥还会读心术?其实他就是想问问怎么回去,看来是真的回不去。 “可你又为什么赠我锦囊?” “你们迟早会发现的。” “那我总能问问我未来的是个什么定数吧?” “天机不可泄漏。” “……” 初棠无言以对,只能闷声吃了口橘子酒。 煮熟的橘子肉其实是发涩发苦的,但因酒中加有蜂蜜和糖霜,那丝苦涩被掩盖,反倒显得软烂清甜。 清甜的汁水,既有酒的芳香,又有茶的余韵,热汤滑过喉咙,甘醇留香。 落入腹中。 更是盈盈泛暖。 “吃完我送你回去。” 初棠垂下脑袋,捧着汤碗嚼橘子,汁水溢满唇齿,说话间都带出馥郁的清香。 “不用了,这样太麻烦你了。” “就到山下。” “……行吧。” * 暮色四合,山间的温度降下几分。 神医大哥拨开几簇叶影:“就到这吧。” 虽无功而返,但初棠还是礼貌道谢:“谢谢神医大哥。” 想了想,他还是喊住那道背影。 “神医大哥等等。” “嗯?” “你叫什么?” “南风。” “谢谢南风大哥。” 神医大哥挽出浅笑颔首,继续转身离去。 初棠耸耸肩,转身的刹那,却被那道倚在树下的影子吓得打出个激灵。 身姿挺拔的侧影不是谁。 正是程立雪。 “怎么哪都有你?阴魂不散。” 初棠无语撇嘴,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迈出脚步。 “你想走回去?” “……” 初棠脚步微顿,今日奔波大半天,加之又快入夜,此地与程府还相距甚远…… 余光瞟去那边。 白色身影牵着匹白马走到他身边。 台阶都给到这了。 下吧下吧。 眼神飘忽间,他偷偷瞄去那张冷漠的脸,转身伸出手,抱着马脖子笨拙爬上去。 天际最后一点残阳被吞没,入夜了,山间恰逢其时吹来阵清风,阴凉阴凉的。 初棠动作稍顿,汗毛倒立。 好阴森。 这就是老师口中的环境渲染吗? 他恍惚有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他还没坐稳,余光却见程立雪的袖摆浮动,马背便又是一沉。 脊背蓦然袭来点凉意。 初棠撑在马鞍的手不由得僵住,他木讷转头,目光骤然撞上道利落的下颌线。 啧啧啧。 这下颌线简直比他人生规划还要清晰。 程立雪双手穿过他两侧,握上缰绳。 万籁寂静的夜,初棠五感愈发被放大,他能清晰闻到到萦绕在鼻尖的药草木香,独属于程立雪的气息一点点将他包裹。 像是个暧.昧的环抱。 不过瞬间功夫,他便回神,有些不乐意地挣扎几下:“你靠我这么——” “啊!” 底下的马倏然飞奔出去。 初棠没忍住惊呼声,人也惯性般往后仰,背部撞入个结实的胸膛。 生怕被甩出去,他紧张得双腿夹实马腹。 奈何马儿跑起来时,整个身子都上下起伏,直将他硌得哪哪都难受。 “啊啊啊啊啊!” 颤颤巍巍的声音穿透整片林子。 “那么快干吗?” “慢点!程立雪你慢点啊!” 回答他的,只有林中影影绰绰的斑驳光影。 故意玩他呢。 人生十八载,他连旋转木马都没坐过,更何况是这种马中极品的照夜玉狮子。 他觉着程立雪手里攥的不是缰绳。 是他的神经。 一甩,就要绷断那种。 初棠心悬到嗓子,简直要被玩坏了,可恶! “求求你呜。” 风声呼过耳畔,显得程立雪的话音缥缈不已,他勉强听到句:“你求我?” 臭男人终于知道说话了? 初棠愤愤暗骂几句,转念想到好汉不吃眼前亏。古有韩信前辈胯下之辱,今有他初棠马上求饶,都是一样的忍辱负重。 所谓成大事不拘小节不外如是。 他顺着人回道:“对对对,你慢点啊!” 话刚完,始料未及中,底下的马腹猛然一震,猝不及防地跑得更快。 “啊!” 初棠被颠得魂儿都颤上几颤。 底下马背生硬,每跑一步便撞向他大腿内侧,原身又身娇肉贵的,碰不得磕不得。 终似顾不得什么。 他破罐子破摔似的开口破骂:“狗男人我叫你慢点!不是叫你快点!你是想要颠死我吗!!” “要死啊!” 初棠腿.根已隐隐发麻,人也越发有气无力。 “慢点啊混蛋,颠得我腿都麻了!” 明明是怒火中烧的不满控诉,却因声色娇糯,加上那气若游丝般软绵的小尾音。 无半分威慑力,反倒宛若撒娇。 程立雪侧下头。 只见初棠仰着脑袋瑟缩在他肩。 几缕发丝糊在微张的唇,玉琢似的脸煞白,唯有鼻头泛出点红,不知是激动还是冻的。 眼眸噙出的水迹,将好看的羽扇沁透,叫睫毛湿答答的,软软地贴落眼睑。 嗓子喊得发哑,还锲而不舍地嘟囔着“慢点”。 真可怜。 像被欺负坏了。 * 程府大门,下人正在掌灯。 大黄眨眨眼眼,蹿出府门,程管家追着跑出去:“祖宗哟,大晚上的去哪?” 程管家刚追出门前的石狮,远远便看着共骑一匹马的两人,不由得瞠目结舌。 哒哒哒的马蹄声悠悠而来。 马背上的人儿像个刚被欺负完的小媳妇,眸光含泪,软软绵绵倒在公子肩侧,嘴里还断断续续吐出泣声。 这这这…… 他抬头仰望月色,莫非这就是话本中常提及的:月黑风高夜,郊外马震时? 好狂野的公子! 白马缓缓走到府门前。 大黄也摇着尾巴来到马旁。 初棠仰着脸半掩眼眸,眼神涣散大口喘息,片刻后双手蜷着马脖翻身下马。 双腿刚着地,却脱力得往前摔去。 忽地,有根手指勾住他腰带。 “滚呐!” 初棠怒不可遏嗔道。 腰间的力度松开,他整个人也因腿软跪了下去,正好趴在大黄身上。 “哎哟!” 初棠正对面的程管家被吓得立马弹开,他可受不起这五体投地的大礼,怕是要折寿。 “程立雪!!!” 破空的嗓音震耳欲聋。 “你行!算你厉害!你牛逼行了吧!我甘拜下风可以吗?你能不能滚啊!” 初棠转头,晶莹的眸透出薄怒,又藏着丝委屈,含泪盯着人看。 像颗剥壳荔枝。 最终还是撅着嘴垂下湿透的睫毛。 娇憨惹目。 视线对上的人,静静端详他,神色竟难得有些难以名状,不知道在思忖什么。 但初棠才懒得管这个狗男人在想什么。 “看你个大头鬼!” 他愤愤脱下鞋就是扔人。 靴子不偏不倚,砸中程立雪的大腿,他还觉得不解气,又脱下另一只扔过去。 雪白的衣衫落下几块淤泥污迹。 程管家木讷愣住。 这位小哥儿简直无法无天啊!居然敢用鞋子扔他们公子,更骇人的还当属,他家公子竟纹丝不动,任由人这般折辱? 他错愕揉揉眼皮,不得不怀疑,今天到底是起猛了?还是一直在梦里呢? 沉思半刻,他得出结论。 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打情骂俏”?打是真的打,骂也是真的骂。 初棠收回视线爬起来。 光脚的人,刚走几步却愁眉深锁。 这破地板怎么比马背还硌人,原身这具躯体到底什么身娇体软构造,金贵得他脚底生疼。 要不把鞋子捡回来? 呸!捡个鬼! 傲气?阿午你的傲气呢? 初棠暗暗咬牙,继续朝前迈出脚步。 背部恍惚袭来阵微凉气息,不知是何物穿过膝弯,视线陡然一晃。 高大的阴影将他笼罩,身子也猛然悬空。 吓得他立马捆住那人肩脖,生怕下刻被人丢上马背,他双手将人扒得紧实。 活脱是个惊弓之鸟。 “你又想干什么?” 程立雪没说话。 初棠别下头,程立雪那垂下的左手竟拎着他的靴,右手单手将他公主抱起来。 这人没朝马匹方向走去,而是抬脚踏进府门。 初棠沉默:“……” 他真的很难不怀疑程立雪的精神状态。 俗称有病! 简直就是有那个大病! -------------------- 他在发癫!为你痴!为你狂!为你哐哐撞大墙! 第25章 暴打柠檬茶vs舔 初棠难得乖巧安静,任由人抱着进府,实在是方才折腾累了,难怪神医大哥说壮胆。 他窝在程立雪怀里越发的魂游天外。 神医大哥的名字还挺好听。 南风,他心中默念。 恍惚间想到句诗“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古代西洲似乎在江西南昌。 突然有点想吃南昌拌粉。 …… 两人穿过府中主堂,来到处蔽厅,厅内坐着好几个人,个个衣着不凡。 见到来人,都恭敬起身。 “我说怎么好端端议事,小厮进来通报几句便走了,感情兄长这是亲自去接人呢。” 熟悉的话音传来,打断初棠还在思考“南昌有什么美食”的想法。 他们路过十一时。 十一还借着打开的扇,挡脸与他说了句悄悄话:“兄长见你前还换了身衣服。” “换衣服干什么?” “自然是脏了才换嘛,兄长他今天可是——” 十一的话音戛然而止。 初棠若有似无地瞥了眼程立雪,方才发现这个总一身白衫,纤尘不染的人,此刻的一抹发梢,竟沾有点不易察觉的灰尘。 蔽厅的设计很是特别。 初棠被放到书案边的梨花红木椅上,也才惊觉对面还有几名男子,那几人都瞠目结舌惊住。 氛围略显怪异。 是他出现得不合时宜? 其实他也不想逗留。 初棠刚想溜走。 低头的功夫,方瞧见狗男人没把鞋子还他,而是将之丢到另一边。 他根本就够不着。 “继续。” 不咸不淡的话落下。 众人也都回神。 初棠百无聊赖盘腿坐着旁听。 这些人你一言我一句,一会儿水患,一会儿蝗虫,一会儿粥棚,一会儿施药。 这些东西轮到你们操心吗? 不是有官府嘛。 咋滴,达则兼济天下咩? 初棠听得实在无聊,精神无所托似的把下巴抵在桌子,耷拉着双手趴在上面。 趴了片刻又觉得有些肚子饿。 他偏头,忽然惊喜瞪眼。 有吃的。 把案面的果盘子拖过来,随手抓起颗花生,却未见盛垃圾的地方。 想了想,他直接扯过程立雪面前的果盘,把里面的东西倒进自己的盘子。 总算腾出个空碟子装垃圾。 花生壳咔嘣一声响起。 对面说话的青袍男子呆愣,盯着他没了后话。 初棠瞄过去,莞唇笑道:“你也肚子饿吗?”说话间将手里的花生仁递出去。 青袍男子被那个笑惊艳到。 他眼珠微动却对上程立雪清冷的眼眸,莫名慌神:“不敢不敢。” 急急忙垂低头。 剥好的花生仁,被另一个人的手指捻住,初棠护食似的,皱眉间便想抢回。 他嗔怒道:“又不是给你剥的,自己没手吗?” 花生仁却纹丝不动。 初棠愈发恼怒,伸脚蹬去:“还给我。” 程立雪默然不语垂头。 初棠也狐疑移动视线看去。 瞬间被烫到耳根子。 他的脚还踩在那人腿侧,脚尖差半公分距离,就踹中程小雪,毁掉程立雪的终身X福。 目睹一切的众人:“……” 几人面面相觑,都自觉多余。 十一轻咳声开口:“这个时辰也不早了,今个儿就到这吧,大家都散了吧。” 几人如释重负,争先逃离。 …… 夜里的程府寂静无声,烛光混杂昭昭萤火,晃动映在那张冷冽的侧颜。 “还不松脚?” “不松,我甚至还想踹两脚!”初棠撇嘴瞪人,显然还在记恨先前马背之仇。 程立雪侧过头来觑他:“你大可试试。” 初棠眉眼微皱。 挑战我? 这臭男人公然挑衅我? “你以为我不敢?”他话未完已抬起脚,正准备蓄力,以给人重重一击。 踹去的小腿,猝不及防被人捏住。 那人长袖一拂,桌面的东西掉落一地,哐啷声中初棠也被人托腰抱起压在桌上。 初棠脊背轻绷,贴在冰冷案面,程立雪左手捏着他的脚踝,右手撑在他腰侧,微微伏下身。 “你也别以为我不敢。” 这人正逆光凝望他。 昏幽中的眼眸,深邃晦暗。 “你你你想干吗?” “嗯。” 嗯??? 嗯你个大头鬼! 初棠难以置信而慌乱如麻。 他颤颤巍巍开口:“我们约法三章过的,你不要乱来哈!君子一言啊!” “约法三章?” 臭男人终于想起来了? 他松气:“对对对,约法三章,不圆房。” “不在房里圆,不算圆房。” “?” 初棠唇间一僵。 刚吐出的半口气生生被噎回去,他竟难得在这臭冰块脸的话中,听出点轻佻的意味。 看了看四周环境,他惊慌失措攥紧衣襟,扯嘴怒吼:“程立雪!” “你!是!真!的!狗!” “你你你别乱来。” “我喊人了啊!” “君子慎独,不欺暗室!” 程立雪站在光影下,盯着那一张一合的唇,这唇比碎在地上的釉里红瓷还要漂亮。 可惜太聒噪。 “你这嘴,果然该堵住。” “?” 这是什么虎狼之词? 初棠满目愕然呆滞瞬息,视野上方,那张冷峻的脸缓缓凑近他。 他双手虽一直抵住程立雪的肩,奈何却无济于事,与之比较他们的力气差天共地。 程立雪的发丝叠落他衣襟。 温凉的气息越来越近。 剩下咫尺距离。 初棠蓦然闭眼别开头。 好半晌功夫后。 他听到点哂笑声:“就这般嫌恶我?” 初棠:“……” “说话。” 初棠:“……” 似久久未得回应,那人终不耐烦挑起手指。 初棠下颔被捏住,一股力度将他的脸掰正,冰凉的嗓音也随之落下:“你那股伶牙俐齿劲儿哪去了?” 初棠被迫与程立雪对视。 也察觉到程立雪眸中腾起的戾色,如浓墨撞进清水,倏地蔓延,愈发的暗淡。 “你发什么神经?” 明明还是水火不容的两人,居然对他耍流氓,这人不是有病就是想换着法子折磨他。 泄愤似的,初棠张嘴就朝下巴的手指咬去,齿尖刺破肌肤,感受到口中溢来温热液体。 是流血了。 那人似吃痛松手。 他也顺势松嘴。 初棠抬头,只那人目光平静,却叫他无端发怵,像平静湖面下却汹涌的暗流。 “初棠。” 这双幽暗的眼中,映出自己的模样,唇角挂着滴血珠,殷红无比。 连他都自觉娇艳摄魂。 “有何贵干?说。” 初棠冷嗤一声,等待后话。 眼前人电光火石间朝他倾身。 初棠骇然,躲避不及。 不知何物碰来他嘴角,湿滑的触感,勾勒着他嘴边的那滴血珠。 霜雪般的凉意稍纵即逝。 刹那的空白却在初棠脑子里化开,叫他意识久久未能回笼。 一阵穿堂风拂过,将人吹醒几分。 初棠猛然回神,却再次被震撼得哑然失声。 刚刚!是什么? 什么东西滑过他的肌肤? 是程立雪这个臭男人居然舔了他的嘴角! “啊啊啊啊啊啊啊……” “叫什么?” “你轻薄我?!” “拿回属于我的东西罢了。” 初棠:“……?” 大黄都没你会当狗。 他双手胡乱摸索,终于在边上摸到杯茶,手忙脚乱捧起茶杯直接灌了口茶漱口。 手也抹到水里,不断用茶水清洗嘴角。 初棠噗出茶水,气昏头似的砸下句:“我身上的衣服还是你的呢,你怎么不拿回来?” “你倒懂提醒我。” “?” 欸……不是,有病呀,他刚刚在说什么?这和引狼入室有什么区别? “不不不!” 初棠支支吾吾喊着,那人不予理会似的,指尖瞬间挑开他腰间的衣带。 衣带散掉。 程立雪动作也停下,侧头说话。 “来人。” 还来人?你什么癖好?喜欢被围观做这种事? 活见鬼!这是什么运气! 竟能遇到这种世纪大变态呜呜呜。 程立雪话刚完,已有几名训练有素的婢女捧着托盘出现,托盘上是几套衣物。 初棠不解愣愣。 那人说了句“宽衣”便转身离开。 程立雪长腿跨过门栏,脚步忽然顿住,他侧身回眸,话语轻飘如聊家常。 “你手里的茶,我喝过。” “?” 咳咳咳…… 初棠瞬间被那句话呛得满脸胀热,他漱口的茶,竟是程立雪喝过的? “要死了要死了!” 烫手似的丢掉茶杯。 茶杯倾倒。 茶水滴滴答答坠落地面。 初棠一脚蹬在椅子,双手疯狂敲砸案面,弄得整个厅子吭吭隆隆作响。 请问!这和间接接吻有什么区别? “我脏了!我彻底脏了!” * 小厨房外。 初棠蹲在水盆旁洗了半天,搓得嘴角几乎要掉皮才罢休,只是心中仍觉得膈应。 他重重吐气。 转身往小厨房走进去。 拿出面粉,加盐和水。 一腔怒火无处出,他只能使劲蹂.躏面粉,搓成大大的一团,放到旁边发酵,以便等下拿来水洗做面筋。 趁着面团发酵的功夫,又掏出小袋白凉粉。 白凉粉其实就是米粉和淀粉混合制成的,煮出来的口感细腻,清凉爽口。 初棠往锅里倒入让晴云买回来的牛乳,加入几勺白凉粉,再撒点糖,煮至沸腾。 倒出放到冰库那边冷藏起来。 这便是奶冻了。 明天好用来做奶冻柠檬茶。 把柠檬、小冰块和糖浆倒进铁制的雪克杯。 这铁杯乃他前两日找铁匠铺,按照奶茶店摇奶茶的模具定制而成。 初棠从炉子底下翻出根称手的擀面杖。 把柠檬幻想作程立雪的狗头。 他握紧木棍就是一顿暴捶。 柠檬的清香扑鼻,慢慢充盈着整个屋子,初棠则一直絮絮叨叨个不停。 并且越发的捣得亢奋! “让你亲我!” “亲啊!” “有种你接着亲!狗头给你捶爆!” 捣完的柠檬茶被用力摇晃。 半晌后,初棠拔开盖子,倒出冰凉的茶。 他尝了口柠檬茶。 清新舒爽的茶水入腹,叫他心里那堵气都被冲散,初棠又连续抿上几口。 那边的面团也发酵得七七八八,初棠将面团拿出,用水揉搓清洗几遍。 清洗过的面团再用棉布盖住,让它松弛一刻钟左右,松弛完的面筋切成两指宽的条状。 再利用筷子夹住一端,拉伸着一圈又一圈地卷起来,最后把筷子抽出来,这面筋便成了。 热水下锅煮熟,浮起捞出过冰水,再用竹签串起来滚刀切,这面筋便彻底完工。 把面筋装盘放好。 初棠又随手调了个烤面筋的酱料。 打雪克杯的时候,他还顺便让铁匠大哥做了个简易小烤架,明天正好拿去烤面筋。 烤面筋配奶冻柠檬茶,简直绝了。 所有功夫准备完毕,初棠伸着懒腰走出门外,轻车熟路走回主院正房。 他蹑手蹑脚推开门。 屋内只有大黄甩着尾巴等他。 程立雪这死人竟不在? 夜半三更的,莫非是去嫖了吗?嫖就嫖吧,别把病传染给他就行。 哇靠! 那下次绝对不能再见血了。 毕竟血液传播啊! -------------------- 第26章 烤串vs套路 郊外十里的空地。 月色清冷如水,溶瀛浮荡,掠过那方搭建而成的连片简易草棚。 远处树后的小松鼠,顶着圆溜溜的眼,小爪子齿利索地往嘴里塞花生,一边藏一边东张西望。 程立雪单膝蹲在地上,手指捻起箩筐内药草,仔细过目是否存在纰漏。 “善人哥哥。” 耳畔响起点清脆的嗓音。 程立雪循声侧头。 一位约莫五岁的孩童轻扯他衣摆,怯生生地从堪堪蔽体的衣兜里掏出小半块干饼。 “爷爷说你忙活半天都没吃过东西。” “这个给你的。” 爷爷…… 望向那双纯粹的眼,不由自主微怔。 晴云穿过成堆的木材茅草,几个衣衫褴褛的孩子乘着月色,在玩一二三木头人。 其中一名孩子差点撞到她。 她笑笑扶了把人,连忙跑到木堆后方。 视野中,一个蓬头垢面的小哥儿,捏着块干粮站在自家公子身边,脏兮兮的小手在雪衣落下灰印。 公子丝毫不介怀。 反倒将干饼塞回小孩口袋。 许是怕生,那小孩瞧见她来,竟慌乱跑走,她倒也没多虑,只是恭敬走过去。 “公子。”晴云单膝跪下。 “如何?” “少爷无甚大碍,倒是情绪上……” “嗯?” “有些气恼,在小厨房里嘟囔许久,将那柠檬当作是您,暴捶好些时辰,还边捶边破口大骂。” “骂您——” 晴云抿唇,微微打量人后终是闭嘴。 “但说无妨。” “他……少爷他说‘让你亲我!亲啊!有种接着亲!狗头给你捶爆’。” “咳。” 晴云呛了下,这些话实在叫人忍俊不禁,奈何碍于公子威严又不敢笑出声。 公子松开指腹桔梗,淡声道:“嗯。” “少爷他还……” “还如何?” “还爬上你的床,似乎也把您的软枕幻想成您,一直搁那揍您的枕头,大黄也拦不住。” 她话毕,那边的公子忽然偏头望向远方,好半晌后,唇间漫出丝笑意。 晴云不解瞠目:“?” 被骂当事人还能笑得出来! 她好像也才后知后觉明白十一公子那句话。 公子换了身衣服问:“你觉得如何?” 十一公子却促狭摇扇调侃道:“我觉得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 当时她还不明所以,此情此景方恍然大悟。 十一公子真是眼光毒辣,犀利地,一语中的地,一言惊醒梦中人。 如果这都不算爱…… * 程府。 乌云蔽月,烛光幽幽穿透帷帐。 程立雪负手驻足床沿。 榻上之人折腾得满身汗,汗迹涔涔黏住薄衫,睡觉也不安生,小脸皱起。 如怎么也吐不出那堵气,叫腮帮鼓胀。 整个人软绵绵压着大黄。 大黄探出绒毛脑袋,一脸无可奈何哈拉舌头,朝人眨巴几下眼睛。 如同在说“你媳妇可真是个清新脱俗的小作精,真难伺候,你自个儿来吧”。 它驾轻就熟爬出被窝跳下床。 跳过门坎后甚至用爪子将门扒拉紧实。 屋内,登时只剩下二人。 程立雪坐在床侧。 底下人那灵动的小模样,倒像今日那只在他手底偷东西的小松鼠,将果仁塞得腮帮子鼓鼓的。 他伸出食指,指端轻轻戳上初棠腮帮。 嫩滑鼓起的皮肤如气球般,肉眼可见地泄气。 “唔?” 脸颊的软肉有点痒,初棠懒懒睁眸。 视野模糊闯入个人影。 他眨眨眼,蓦地回想起方才自己半个身子倒吊在床边,难免有些脑充血。 叫人昏昏沉沉得神智不清。 此时望见那张脸倒没太在意。 初棠混沌躺在床上,眼睛一动不动盯着那张倒过来的背光面孔。 “嗯……” 初棠沉吟半晌。 他头头是道分析:“撇开个人恩怨就事论事,这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嘴巴是嘴巴,长得多端正,妥妥的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大帅哥。” 好似被他的话逗乐。 那人低笑一声。 “欸!笑起来更好看,有点儿祸国殃民那味儿。” “双脚离地,聪明的智商又占领高地,我好像恍然大悟周幽王为什么要烽火戏诸侯了。” 短短一息功夫,他已从质疑周幽王,到理解周幽王,最终成为周幽王。 “但我觉悟得还不够深刻。” “你再笑一个给我看看好不好?” “不好。” “啧!不笑拉倒。” 初棠翻身滚了圈,叫两人瞬间挨得有些近,他咕哝声:“那你帮我揉揉腿吧。” “愈发无法无天。” “这是我的梦,我的主场我最大。” “胆倒挺大。” 初棠举起拳头,自认威慑力十足恐吓道:“揉不揉?不揉我揍哭你哦!” 程立雪嗤笑,既不拒绝,也不示以妥协。 “你在我梦里也没那么恶劣嘛。” 初棠左脚横跨搭在程立雪双腿上,右脚膝弯垂下床沿,悠哉悠哉晃着小腿。 他自言自语嘀咕半天。 突然喊道:“喂!” “你钻进我梦里干什么?你喜欢我呀?” 还没等到答案,初棠又自顾自摇头。 “不不不。” “我还是觉得你更像是有病,我成天和你对着干,你怕是有受虐倾向才会倾心我。” “你心属何人?” 闻言,初棠不悦抽回腿,略显嗤之以鼻道:“啧!没有爱情你活不了吗?就非得有喜欢的人?” “欲练神功,挥刀自宫。” “剑谱第一页,先斩意中人。” “若想成仙,杀妻/夫证道。” “还不明白吗?我承认你很玉树临风俊美无俦,但——”初棠猛然腾起身子,伸出双手,胆大妄为地捏捏程立雪的脸颊。 “男人只会影响我赚钱的速度。” 那一刻,两人的距离近到,程立雪已望不全初棠灵动的眉眼,惟余气息交融。 他甚至闻到丝柠檬的味道,酸而涩。 说罢,初棠软软倒下。 “洗洗睡吧。” “海棠花不会盛开在雪夜的。” * 这几日,初棠都在有意无意避开程立雪,惊奇的当属程立雪竟也连续几日不见踪影,也不知是避而不见还是真的有事忙。 倒叫这几日宛若个心照不宣的冷静期。 也好,乐得清净。 晌午的摊位前。 初棠正架起个简易小烤架,他从木箱的冰块堆里拿出提前腌制好的肉串。 这肉串,是一块肉一块辣椒相隔串成,既落得好卖相,吃起来时又不会过于油腻。 除了鸡肉辣椒串,还有鸡皮串、五花肉串、里脊肉串、鸡翅串、丸子串、大虾串、玉米粒串、香菇串等等。 毕竟万物皆可烤,但考虑到大众口味,他自然不敢弄些奇奇怪怪的东西,都是常规烤串。 晴云点燃木炭。 热潮扑出。 初棠也有条不紊架上各色串串。 书院大门走出几位书生,正好路过初棠的小摊,他自然也能听到些对话。 “方才先生提到的那件陈年旧案你们如何看?”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有人叹息声。 “蒙冤入狱,含恨而终。” “先生都不敢提这种话,你仔细祸从口出。”另一名书生慌忙制止,“倒不如想想等下去何处吃?” “老地方,云香楼呗。” “膳堂那些个饭菜实在难入口,云香楼又贵得紧,我看我还是算了吧。” “来我这,我这里好吃又实惠哦!” 初棠趁机吆喝了句。 他话才刚完,烤架上的肉串冒出热油,悠悠飘起肉香,油水滋啦滴下木炭。 飒地声,激发出更浓的香味。 “香得嘞。” 路过的一位大娘,闻着香味走来,双眼放光盯着这烤架:“你这肉串怎么卖?” “肉的八文一串,素的三文。” 大娘舔舔唇指了几下:“这个这个这个都各给我来两串。” “好的,您要微辣还是不辣?” 初棠拿起酱料,给串串刷酱翻面。 “给我变态辣。” 初棠轻笑一声,给串面撒上粉料,最后撞进纸袋递过去:“小心烫哦。” 大娘哪管这些。 闻着香味她已流口水,拿起肉串便是咬下去,腌制过的肉质嫩滑,在齿间滋滋冒油。 舌尖裹着层油脂。 焦香溢满口腔。 大娘迫不及待咽了咽分泌的唾液,她又边吸气边回味似的嚼着混合辣椒的肉。 “果然好手艺,不唬人哈。”大娘放下银钱,心满意足嚼着肉串离开。 大娘走后,便又有两人走来,这二人前两日吃过这位小哥儿的“烤面筋”,皆是赞不绝口。 不知这今日又是什么名堂,便笑着问:“小哥儿,你这卖的又是何物?” “烤串,肉的八文,素的三文。” “给我每样来两串。” 几位书生见状,也终于按捺不住凑过来:“给我们来十串尝尝鲜。” “好的,稍等哈。” 几名书生吃得津津有味,又买走了好串。 而今日的烤串生意一如既往轻松,主仆二人卖完东西,悠哉悠哉买回些食材便打道回府。 路过一家小店时,初棠被那套文房四宝吸引视线,尤其是那根狼毫毛笔。 他突然拉住晴云。 晴云在门口等了一会儿,便见初棠抱着套文房四宝出来:“你妹妹不是要念书吗?这个送给她。” “少爷您这?” 她惶恐摇头:“莫要破费,退了吧。” “退什么,给你的就拿好。” “跟我客气什么呀。” 说话间,初棠直接拉着人离开。 “可是……” “别可是啦。” * 初棠回到府中,刚越过处园子,便见到两名小丫鬟哭哭啼啼瘫软在路边。 二人中间是个托盘,托盘上的玉佩碎成两半。 “这可如何是好?” “公子知道后怕是会打死我。” 刚跨进拱门的初棠恰好听到这对话。 初棠:“……” 虽说程立雪不是什么好狗,但在他浅薄的认知中,他并不认为程立雪会因一块玉而罔顾人命。 “就算公子不介意,明玉姑娘必会嫌我笨手笨脚,使人赶我出府,我家中还有上八十岁祖母,下有三岁弟弟要养活。” 初棠:“……” 这个说辞真是从古至今,一成不变哈。 “正君。” 大抵是骤然发现他,两名侍女如抓住救命稻草,火急火燎半爬半跑过来。 初棠木然讪笑:“哈喽。” “求您帮帮奴婢吧。” 那侍女瘫坐在地,抓住他的衣摆苦苦哀求:“公子最疼您,只要您一句话,或许我们便有一线生机,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是这么个理儿。 但他和程立雪只是表面夫夫,他哪来这天大的面子让人息事宁人呢…… “我可能……” “正君,您就是活菩萨。” 侍女说罢直接磕头。 “欸!你别嗑我!”初棠吓得直接趴下来,几乎与人互磕,叫那名侍女也懵然呆滞。 “也别动不动就下跪。” “你没听过跪天跪地跪父母吗?” 侍女摇摇头,俨然不懂。 好吧。 “求求您,奴婢还想苟活于世。” 侍女声声泪下,听得人越发揪心,初棠有些不知言语:“你……我……唉!” 沉默半晌,他终是叹息点头。 初棠心生一计,他拍拍胸膛,笃定承诺道:“你们别怕!不就一块玉佩嘛,看我的。” “有荷包吗?” “荷包?” 其中一名侍女急忙掏出枚荷包,她掏空里面的针线递给初棠。 初棠扯开小荷包,走到托盘处,把裂开两半的玉佩丢进去。 他若有所思瞥向两名侍女:“你们在送玉半途遇到我,我刚好要找你们程公子,所以我提议顺路帮你们,把这块完好无损的玉佩交给程公子。” 两名侍女懵懂点头:“奴婢明白。” 初棠挥挥手:“你们可以走了。” 寂夜穿过到娇艳的身影。 前厅。 初棠算着时辰趴在廊道转角。 他探出半个脑袋,眼见程立雪从前厅走出来,立马缩回身子原地跑步,又胡乱扒拉发丝。 假装一副风尘仆仆赶过来的模样。 十、九、八…… 初棠心中默默倒数,估摸着程立雪也快来到这道拐弯时,便冲了出去。 “哎哟!” 与人迎面撞了着。 初棠趔趄后退几步。 哐—— 地上旋即掉落个小荷包。 程管家急忙上前扶人:“正君您没事吧?” 初棠却猛然甩开那双手:“噢!” 程立雪淡眼顿足,视线漫不经心掠过那个表情极其浮夸的小哥儿。 “天呀天呀!” 初棠惊恐捂嘴,颤手指指地上:“不得了。” 他三步并两步来到荷包边上,张皇失措打开荷包,又倏然双手合住。 痛心疾首仰天长叹:“怎会如此!” “撞到我倒不要紧,但程公子你把自己的玉佩撞碎了,天呀天呀!怎会如此!” “玉佩?何来的玉佩?” 程管家不合时宜地开口,初棠不悦剜过去,你这家伙不要打断我说台词好吗? 酝酿半晌,方才找回情绪。 初棠转头望着程立雪,忽而抬手指天:“我知道啦!这定是上天的预示。” 程立雪饶有兴致挑眉,斜觑初棠那张净会胡说八道的小嘴:“愿闻其详。” “上天一定是在暗示我们程公子高风亮节,光风霁月,身上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情操。” “哦?” “我奶奶家乡还有句话:碎碎平安。所以这玉佩,碎得好碎得妙碎得呱呱叫。” “只是这玉怎会是正君您来送的呢?莫不是那些个奴才自个儿不小心弄碎的,特地来讹您,岂有此理!” 程管家蓦然开口的话,叫初棠眼角骤跳。 “需得好好检查一番才是。” “若真是如此,仔细她们的皮!” 检查?这玉可经不起检查。 他急忙拉住程管家,强颜欢笑吐出字句:“程管家你多虑啦。有程公子罩着我,小丫鬟们哪敢造次。” 初棠笑得一脸纯真。 他歪头询问:“我说得对吗?夫君大人。” 好半天,方见程立雪淡淡颔首。 他重重吐出口气,却又忧心程立雪下一刻就会使唤人检查玉佩,叫他前功尽弃。 他撇头望天:“天色尚早,我和程公子出去买一块不就完事了吗?是吧,有啥好检查的呢,程管家你觉得呢?” “正君您这主意儿甚好,今日有庙会,街上全是商贩,您和公子结伴同行,何愁买不到一块合眼缘的玉佩。” “庙会?哎呀!庙会好庙会妙!程管家你可真是个贴心的小机灵鬼儿。”初棠眉欢眼笑拍拍程管家肩膀,“有机会给你涨工资哈。” “程公子走走走。” “买玉佩去。” 初棠语毕,小跑到程立雪身后侧,生怕人反悔似的,推着人就是往府外走。 -------------------- 第27章 小螃蟹糖画vs焰火 府中四处掌灯,偶有小丫鬟们端着东西走动,沥青石板路匆匆迎来两道身影。 似锦的身影推着如雪的背影。 那般互动,任谁瞧见都低语嘻笑。 初棠推着人走了几步,周围的小丫鬟们都羞涩垂头,叫他顿感诡异。 后知后觉般,他恍惚想起自己先前竟昧着良心,说出这么多赞美程立雪的话。 初棠盯着自己的手掌,掌心处隐隐传来点沁凉,愈发的不自在叫人不由得慌忙松手。 他和程立雪即明明该是针锋相对的,不说火药味十足,那至少也不能够像现在这般吧。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们是欢喜冤家呢。 啊呸! 欢个大头鬼! 算,既然答应要帮别人,那自然是不能中途而废。 忍辱负重…… 对! 今晚这一遭不过权宜之计罢了,暂且当回忍者,舍命陪狗子吧。 * 这个朝代没有宵禁,夜市生活丰富多彩,今日又有庙会,街上行人更是络绎不绝。 箫鼓错落起伏,明灯与星光遥相辉映。 初棠与程立雪穿进熙熙攘攘的人流。 街上大多是结伴的眷侣,偶尔路过三五成群的年轻男女,当然也能碰见一家几口其乐融融的天伦之乐。 但他和程立雪两人就显得很突兀。 说是夫夫,那确实是。 可他们只是塑料夫夫好吗?每每想起蔽厅那幕,他就想跳起来给程立雪一个爆栗子。 也罢也罢。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这位公子,买匹布料吗?给家里的小郎君做身衣裳也是好的,我这布料半点儿不比前面的布庄差。” 一声吆喝打断初棠思绪。 前方之人顿足,程立雪回眸扫向他。 初棠猝不及防与人对视,不由得微转眸子,山雨欲来风满楼呐。 这家伙看过来准没好事。 “中意哪匹?” “……” “这么难挑?那便都买下。” “……哈?” “这位公子可真是大方,忒会疼人,难怪您家小郎君长得这般水灵甜美。” “不不不是!” 初棠一脸茫然。 他手掌倏然压住布匹,制止卖布老板的动作,言语间流露出不解轻瞟程立雪:“这一大板车的布,我得穿到猴年马月。” “你能不能别败家!” “那便以你的名义送人。” “送给谁?” “自有去处。” 初棠诧异:“……” 神神秘秘、神神叨叨、神神经经。 转念间低头,他打量自己半晌,好像身上的衣物全是程府的,吃人嘴软拿人手短。 思忖再三,初棠开口:“既然如此,那你的玉佩,我来出钱吧,就当作是回礼好咯。” “也好。” 初棠:“……欸?” 你都不带拒绝一下的吗?就应得这么爽快?好歹也推来搡去拉扯几个回合吧。 “有何不妥?” 程立雪漫不经心瞥来:“舍不得?” 初棠:“……” 你是直男吗?要不要这么直言直语!懂不懂什么叫“看破不说破”? 初棠心如刀割,却装得云淡风轻:“哎呀!程公子你想啥呢,咱俩谁跟谁呀,我怎么会舍不得。” 语毕便是认命似的闭眼。 也罢也罢,左不过是几吊钱的事,他暗暗磨牙安慰着,几吊钱而已。 几!吊!钱!而!已! “这家如何?” 初棠闻声睁眼,侧头望去。 嗯,城中最好的玉器铺子,这死人可真会挑,净往贵的地方去! 是想榨干他吗? 初棠奋力压住微抽的嘴角,艰难扯出个笑:“当然随您老人家喜欢,我主随客便。”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玉器店。 他们前脚刚踏进。 掌柜的巧言令色迎过来:“哟,怎么还劳烦程公子您亲自过来,真是叫小店蓬荜生辉呐。” “想必这位就是家中的小公子。” 中年男子一脸谄媚奉承:“当真是仙姿佚貌。” 中年男子一路引着人进雅间,店小二也陆续端上各式样品:“您二位慢慢挑选。” 雅间的清茶缭绕出几缕热气。 程立雪挑了块普通的玉。 但也要八两银子,那是初棠的全副身家,他心如滴血付款。 一夜回到解.放前。 敲诈! 纯粹敲诈啊! 因着有定制图腾,玉被去后堂雕琢打磨,等待的间隙,初棠攥实拳头呜咽声,心如绞痛趴在桌子上。 一副丧夫模样。 暗自神伤的人,自顾自琢磨着怎么把钱赚回来,慢慢地,竟袭来困倦感,终是熟睡过去。 二人挨得有些近,缱绻的夜风拂来,将两人的几缕发丝纠缠相拥。 程管家捧着盆花,带人推门而进。 烛光碎金流淌在那厢的二人。 正君倚着墙,慵懒趴在桌子小憩,公子则抬眸,静静望向窗侧。 这幕,莫名有些恬静美好。 程管家立马噤声,生怕惊扰二人。 公子身上背负太多,若非那么多烂摊子接踵而至,他真想就这么看着两人如此岁月静好下去。 他顺着公子视线瞧出窗外。 是湖边的云锦焰火开始了。 此处正对湖边,观景角度极佳,五光十色的焰火流霞般降落,烂漫绽放。 这出焰火盛宴,是公子命人准备的,正君却睡着了,竟然没看到。 这不平白浪费心意吗? 他捧着花走过去,压低声询问:“公子,焰火表演需要使人喊话暂停吗?” “罢了。” 程立雪抬手折下一截花:“这枝花,压台。” …… 不知多久后,初棠脚下一阵悬空,猝不及防的倾斜感叫他猛然扎起身子。 “地震了?” 左右打量四周后,心有余悸舒气。 程立雪静静端坐在窗侧。 桌面玉佩泛出流光。 “这玉佩刚刚做好的吗?”初棠指尖挠挠鼻头,“那我们走吧。” “嗯。” 两人穿梭过夜市。 路上尽是各式小摊贩,其中小吃最为吸引初棠眼球。 酥山、酪樱桃、龙须糖、菊花茶、唐菓子、鸳鸯芝麻糊、糯米糍、烙饼、汤圆、酸梅汤等应有尽有。 初棠流连其中不亦乐乎。 他手捏着颗小麻花,咔嘣嚼一口,右手握着烤红薯,嘴里的食物还没咽下,又被其他小吃勾走魂儿。 怀中的东西实在抱不下,他转头一笑,将之倾数塞给程立雪。 “拜托你拿一下。” 初棠小跑来到个摊贩跟前,旁边是对年轻男女。 “相公,我想吃这个糖画。” “好,只要娘子喜欢。” “二位客人,转哪个画哪个。” 所谓糖画,即是以勺为笔,以糖为墨,行云流水,勾勒图案,亦糖亦画,可观可食。 年轻女子接过那个镂空花盆糖画,老板这才对初棠道:“这位小公子也要糖画?” “对对对。” 初棠点头如捣蒜。 摊位前是个小型转盘。 木质圆盘上画着好些图案,初棠一眼便相中那只张牙舞爪的小螃蟹。 “转到哪个画哪个是吗?” “是的。” 老板蹲下从推车底下翻出勺糖。 初棠手指捏上转轴,轻轻一旋,转轴倏地动起来,箭头最终停在灯笼图案。 “……” 他失意咬牙。 初棠悄悄咪咪搭起眼皮瞄去,老板正在专心致志煮糖浆,并未留意这边情况。 想了想,他鬼鬼祟祟伸出另一只手,自己手动把箭头摆到小螃蟹图案。 随后刷地收手:“老板,我转到小螃蟹啦。” “螃蟹?好嘞。” 老板头也不抬地继续熬糖浆。 初棠心满意足偷笑。 这一转头,却瞧见程立雪也恰好望来,那人不咸不淡朝摊位放下枚银子。 夜市灯芒似被剪碎,和着月色浮动,流转过那张漠然的脸,将清冷的眉眼晕得柔和两分。 嘶……干坏事被抓个正着。 这家伙不会去老板那揭穿他吧? 如是思索再三,他挽出个略带讨好意味的笑,朝程立雪做出个“嘘”的噤声手势。 程立雪眉梢轻抬,视线意味不明描摹而来。 大抵是这个家伙模样太过坦然自若,反倒叫初棠读出了丝威胁。 想要我保密? 看你表现。 嘶……这家伙,果然很欠揍。 初棠也懒得理会这家伙,他瞟瞟那边的老板,白糖加水被熬出大泡,大泡变小泡,小泡微微发黄,又开始发红,直至糖浆浓稠。 初棠闻到清甜的糖香。 “好啦。” 老板轻笑拿起糖勺,来到光滑的案板边,给案板抹上点油,方便起糖。 浓稠的糖浆从勺上如丝般滴落,随着老板娴熟的动作,一笔连画,勾勒出一个图案。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栩栩如生的小螃蟹也跃然于案面。 初棠目光灼灼盯着小螃蟹。 老板拿出根木签,压在糖面,再用糖画刀起糖,这个小螃蟹糖画便成。 老板刚拿起小螃蟹糖画,却匆匆跑过位手舞足蹈的孩子,那孩子似看不见就撞过来。 啪一声。 糖被撞掉。 “你这死孩子,快给人家道歉。” “我不!略略略。” “抱歉。”女子摸出几块铜钱塞给老板,马不停蹄追上去,“老娘今晚不打断你的腿跟你姓!” 初棠垂头,地上的糖画已经碎成一块块,还被脚碾过,有些难以入眼。 小螃蟹没了…… 老板也一脸无奈:“这些个熊孩子,唉,这位小郎君实在不好意思,这是本摊最后一份。” “老板您明天还来吗?” “看心情吧,我向来是看心情出摊的,也许十天半个月不出一次,说不好。” “好吧。” 初棠抿抿唇,意兴阑珊转身。 * 初棠失意跟着程立雪离开。 原以为这人会带他回程府,不知不觉间跟着人走进个奢华的会场。 待他回神时,方知这里不是程府。 高台上有“拍卖”两个字眼。 原来是拍卖会。 他们此时坐在大堂正中央前排。 程立雪在他右手侧,而他左手边隔了座红木摆件的位置,竟然坐着张大哥。 “阿午,你想什么这般出神?” “小螃蟹。” “嗯?” “我是说张婶还好吧?” “多亏你机敏聪慧,阿娘已经能下地走动了。” 初棠点点头,没再接话。 拍卖会场大堂富丽堂皇,陆陆续续落座不少人,座无虚席,更有甚者拥挤在边上凑热闹。 毕竟是个拍卖会,总有各式宝物,估计都是来见世面的吧。 他倒也好奇,程立雪来这里买什么。 拍卖很快开始。 司仪姑娘有条不紊说着开场白。 会场躁动,初棠歪着头,若有所思盯着台上一件件被高价拍走的物件。 他总觉有人在哄抬价格。 奸商! 万恶的资.本家! 几轮下来,拍卖进入尾声,人群却热情高涨,毕竟方才压轴的宝物他们已是闻所未闻,不知这压台的又将是如何珍稀呢。 “最后一件,我们的压台宝物,一株海棠花。” 司仪姑娘话音刚落,会场内骤然间人声鼎沸:“不是,这一株花也能拿出来拍卖?” “当咱们人傻钱多呢?” “咋滴,它这花还能媲美天山雪莲不成?” “诸位稍安勿躁。”司仪姑娘温婉浅笑,“这株海棠花,无甚功效,贵在有心人赏识。” “我还不信真有傻子愿意买。” “难说,我瞧着这花倒难得的娇艳似锦,我若是有钱,买回去养着又何妨?” 这些窃窃私语落入初棠耳中。他思绪杂乱盯着那株海棠花,不解蹙眉,有钱也不能这般瞎造吧。 程立雪倾身凑低头,耳语:“喜欢吗?” 初棠:“……” 他话都没说出口。 耳畔回荡起句清冷嗓音:“五百两。” “?” 场内本是哗然,忽而静得落针可闻,人群呆若木鸡望来,慢慢骚动沸腾。 “真有傻子哦?” “你懂什么!这叫千金难买心头好。” “况且人家这是哄心上人呢。” 初棠目瞪口呆望着那株花,俨然还未从程立雪的“五百两”中回神,另一边又响起道更为骇人的声音。 “一千两。” 初棠诧异循声瞄去左边的张大哥,身后适时传来点陌生的嗓音“噢,两傻子”。 这位说话的大兄弟无疑是他的嘴替。 傻子竟在他身边。 还是俩。 程立雪面无表情看去张折枝:“一千五百两。” 张折枝温润微笑:“实在抱歉,这花格外合我心意,咱们各凭实力吧。” 语毕,他又道:“两千两。” 被夹在中间的初棠欲言又止。 那花能长生不老还是能补肾固阳? 你俩较劲儿得多少有点毛病! 程立雪:“两千五百两。” 张折枝:“三千两。” 程立雪散漫端起茶杯,轻飘飘瞥过去。 “三千两,可还有叫价的?三千两第一次!”司仪姑娘敲下个小锤,碰的一声。 “三千两第二次。” “五千两。” “程公子出五千两,五千两第一次。” “八千两。”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屏息凝神,生怕漏掉任何一个字,错过这场精彩对决。 张折枝眼梢轻扬望来:“程公子还要叫价吗?” 程立雪淡定抿茶:“既然张公子势必要拿下这株海棠,我又何必夺人所爱。” 张折枝:“程公子,果然君子坦荡荡。” 两人不约而同收回视线,台上的锤子也落下最后一捶:“八千两第三次,成交。” “这株海棠花由张公子以八千两拍下。” “阿午,你觉得这花值得吗?” 初棠无言以对:“……” 八千两买一株平平无奇的花?有这钱,去挂个好一点的脑科不好吗? 小厮端着托盘走来。 张折枝取下那株海棠花,转手递给他:“送你。” 初棠:“……” 八千两的花,他拿着瘆得慌。 “我见你方才一直盯着这花看,想来是喜欢的。” 初棠:“……” 他就不该盯着那花看的,这可如何是好哟! “我……” 初棠实在不知该如何婉拒,他求救似的,瞟向另一旁的程立雪。 这人却若无其事搁下茶杯。 语气闲散道:“既是张公子的心意,收着也无妨。” 初棠:“……?” 程立雪什么时候有给自己戴绿帽的喜好?可真是宽以待人,严以“绿”己。 他扫了眼四周,心道,大抵是众目睽睽,程立雪也不好发作吧。 两个大男人当街扯头花,估计有失身份。 初棠最终还是带走这株烫手似的花,他前脚刚回到程府,程立雪后脚就离开。 他瞟瞟那个背影,最后耸耸肩进府。 * 还未走远的人,转角便碰见满头是汗的十一。 “走这般急做什么?” 十一打开折扇扇凉:“这不是急着给你报喜么?今晚拍卖会挣的银子都送往别的地方了。” “不过你那株花,是真的哈哈哈哈……” “在其位不谋其政。” “我左不过是帮他一把。” 十一忍笑:“花是你栽的,借着这么个契机送人,送的人顺理成章收下,又能坑那姓张的一把,一石三鸟实在是妙呀。” “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那个词怎么说来着,腹什么……” “腹黑。” -------------------- 大怨种·张折枝:妈了个鸡。 第28章 桂花雪梨冻vs小螃蟹 月色清幽,长街屋舍错落有致,两道身影穿梭其中。 “其实光有银子也不够。” 十一啪地收起折扇,语调没了往日的散漫不羁,添上几分肃穆与薄怒:“敬安王那厮扶持个傀儡皇帝,日日不问朝政,我是真的想不懂他到底想如何?” “请那么些个喇嘛诵经念佛,便能安邦定国不成?天子脚下也有难民,说来真是可笑。” …… 程立雪静默,听着十一吐槽一路,两人方走到城郊,夜色中迎来道黑影。 暗卫恭敬跪下,开门见山道:“主子,依据您先前给的线索,属下顺藤摸瓜查到……” 暗卫警惕审视四周环境。 最后只呈上封信函。 “怎么,这么难以启齿呵?” 十一也知这段日子,程立雪的暗卫一直在追查初棠的身世,他匪夷所思接过信函,转手递给程立雪。 信函被打开。 纸上只有寥寥数字。 十一斜瞄了眼,眉宇掠过抹凝重,只是片刻之后却轻笑:“你们果然天生一对哈。” “你倒还能笑。” “祸福相依,他这个身份,嫁给当朝太子无可厚非,或者去当那只知寻欢作乐的狗皇帝的皇妃也行。” “只是,你舍得?” 程立雪波澜不惊睨向暗卫,语气平静道:“毁掉所有蛛丝马迹。” * 与此同时,程府。 初棠穿过道门楣,踩落青砖台阶尽头。 松柏青翠中,一个黄色狗影倏地蹿出来,嘴边似乎叼着只东西。 宛若找到稀奇玩具的孩子,迫不及待赶来,与最爱的小伙伴分享这份快乐。 “等……你别动!” 他举起花枝,直指狗影。 大黄闻声止步,噙着圆溜溜的眼眸,心急如焚原地转圈圈,俨然难耐跃然的兴奋。 “你嘴里的是什么东西?” 初棠警惕审视那团灰黑色生物。 树影稀疏透出碎光,细长的黑条甩动几下,在微弱光芒下映出点茸毛。 随后“吱”一声挣扎蠕动。 初棠脊背紧绷、瞳孔骤缩:“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尖叫声刺破万籁寂静的夜。 老鼠啊! 他手足无措丢了花就跑。 大黄见状却愈发兴奋摇摇尾巴追上去。 风似的落荒而逃的人,不时回头,却见大黄竟满脸亢奋,叼着垂死挣扎的老鼠与他追逐。 “不不不是!” “你别过来啊!!!” 初棠一路狂奔,气喘吁吁跑回小厨房那边,烛光下,晴云蹲在地上洗雪梨。 他如抓住救命稻草,马不停蹄扑去。 “晴云救命啊!” “要死了!” “少爷您怎么了?” 初棠倏地躲在晴云身后。 罪魁祸首却浑然不觉哪里不妥,只耷拉着双耳,歪下狗头翘首以盼盯着初棠。 黑色的鼠影闯入视野,晴云挽起的笑,微微僵滞两分,好半晌后她才恢复如初。 “没事。” 晴云眨眨眼回神。 地上哀嚎的老鼠,挣扎着拖出丝血迹,很快便被人三下五除二解决。 初棠躲在小厨房门后,透过门缝瞄出去,眼见晴云带着大黄去洗漱,方才重重吐气开门。 心有余悸的人蹑手蹑脚端起雪梨。 清洗干净的梨被削皮切成小粒状,倒入锅中。 初棠蹲下生火,随后舀来半锅水,撒进些糖和白凉粉搅拌均匀,慢火煮开。 水渐渐沸腾。 暖融融的梨香飘起。 初棠拿来木勺打起梨汤,分装进小碗,放去冰库冷藏一夜,明天就能收获冰冰凉凉,爽滑可口的梨肉果冻。 小厨房还剩下些梨肉。 初棠有条不紊拿来木棍,将梨肉捣出汁水,满满一大碗梨汁被倒进锅内,他又从旁边拿来些桂花。 桂花是晴云鲜摘的,还沾着些水迹。 柴火烧得旺盛,热浪席卷锅底,浓郁的桂花香慢慢地,完美融进梨香里。 整个小厨房都甜蜜蜜的。 见此,初棠捞出桂花,放进些白凉粉,搅拌均匀后,他从灶底翻出个模具。 那是他请铁匠铺大哥按照普通冰格模样打造出来的,一排排格子,圆圆地凹进去,不仅拿来做冰块,到时候还可以用来做章鱼小丸子。 初棠把煮好的桂花梨汁倒入模具,盖上盖子,放到冰库那边冷藏起来。 明日就可以得到几盘晶莹剔透的果冻球球。 和之前就做好的雪梨果冻装在一起,再浇上点桂花蜜,便是“桂花雪梨冻”。 * 初棠回到房内。 大黄照旧躺在他的小床,见他开门,立马雀跃地拱起狗头,满心欢喜望来。 回忆起刚刚那只邋遢的小老鼠,初棠难免膈应,他咬牙抽气,左看看右望望。 心中自我挣扎许久。 小耗子和程立雪,真难选择,啧! 初棠摇摆不定,向大黄迈出几步,只是眼前却又猛然浮现个挣扎的鼠影。 小耗子开坛作法,化身灰衣小哥哥,连扇他两个大嘴巴子:“宵小鼠辈害我性命!我们黄泉路上做个伴儿吧。” 嘶…… 初棠微颤抽气。 冤有头债有主,被索错命怎么办? 他骇人顿足,猛地瞟向程立雪的床,这臭冰块脸煞气重,简直就是活阎王,说不定能震慑鬼魂儿。 想了想,他倏地钻进正中央的帷帐。 小小的身影缩在被褥内。 昏暗中,初棠眨眨眼,鼻尖不时萦绕股草药清香,很淡,却安抚心神。 “还怪好闻。” 他环抱软枕嘀咕道,随后把头埋在其上,不知不觉间,眼皮愈发沉重,人也随之缓缓酣睡。 * 次日。 意料之中,他的“桂花雪梨冻”又被抢购一空。 初棠让晴云拿着东西回府,自己却潜入人流,顺着记忆,来到昨天画糖画的小摊附近。 远远便瞧见那摊位空着。 老板果然没来。 他的小螃蟹估计也泡汤了。 初棠失意叹息,漫无目的游走在街上,满脑子都是昨夜的小螃蟹糖画。 “喂!小哥儿!” 身后传来几声呼喊。 初棠木讷转身。 阿绛上气不接下气跑过来:“你怎么愁眉苦脸的?喊你半天都不应我,心烦意乱?” 手腕忽然被人攥住。 “来!本小姐带你去听戏。” 初棠并太想去,可看到阿绛笑得眉眼真挚,他便说不出婉拒的话。 两人来到处勾阑。 阿绛显然是此处熟客,他们刚进来便被人引着安排在最佳的位置。 好戏刚好开场。 初棠起初有点心不在焉,慢慢地,便提起着精神来,实在这出戏太过惊世骇俗。 戏曲讲述的是一出隐晦的伦理爱情。 他听得惊讶连连。 这个朝代比他想象中要开放,兄妹恋这种背情逆伦的东西,也可以堂而皇之编排成戏曲。 只可惜,是个悲剧,不过这种欧亨利式结局也有迹可循。 阿绛突然看过来问:“你觉得这戏如何?” “有点离经叛道。” “我也觉得。” 阿绛笑了笑起身:“我们走吧。” 两人走在河道上散步。 初棠穿过片树荫,突然顿足,遥遥瞥去昨夜糖画摊位所在方向。 奈何隔着人流,什么也瞧不清。 阿绛见初棠不动,只道是走累了,便拉着人席地坐下,河水清澈,映出二人模样。 她若有所思望向水面,水中的两双眼有八分神似,乍看时,简直如出一辙。 “阿午。” “嗯?” “你真的不考虑下我的哥哥吗?他姿容俊逸,是我见过的最风流倜傥的男子。” “我成亲了。” “我知,但成亲也可以和离。” “你到底什么执念?怎么这么热切推销自己的哥哥呢。”初棠被气得想笑。 “哎呀!我这不是看他及冠多年却一直未娶,心急如焚嘛,估计是他眼光太高,我想着须得你这样的方能入他眼。” 初棠:“……” 初棠:“谢谢夸奖,但我真不感兴趣。” “也罢,不急于一时,天色不早了,你早点回去吧,要不要我送送你?” “不用。”初棠摇摇头,“你也早点回家。” 与阿绛分别后,初棠又抱着试一试的心态,穿过座木桥来到河对岸。 糖画小摊,空空如也。 “唉。” 初棠眸光暗淡,深锁空摊位,静静伫立一会儿。 明明身处热闹喧嚣中,却仿佛街道空荡荡,荒凉感四面八方涌来他脚边。 凉意贯彻衣衫。 “阿嚏!” 初棠情不自禁打出喷嚏,须臾间回神,难怪觉得冷,原来是天际乌云翻滚。 四周刮起阴风。 这怕是下雨的前兆。 好些摊贩猜测是要下雨,都纷纷收摊,初棠也随着人流离开。 他还未走远。 啪嗒降落的凉意在脸颊漾开。 是下雨了。 水迹斑驳拖在青石路面。 初棠环顾四周,最终小跑来到家破旧的木屋前,站在屋檐下躲雨。 骤雨让人群惊慌乱窜。 隔着层雨帘。 他还能远远瞧见那个空摊位。 盼了整日的小螃蟹,无缘再见就算了,还遇到这么一场雨,真是个可怜的倒霉蛋儿。 他抬眼望天。 这雨也不知何时停。 “正君。”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初棠微讶循声瞧去。 “原来您在这。” 不知从何处冒头的程管家,乘雨捧着个盒子跑过来:“您瞧瞧。” 那人顾不得拂掉水迹。 他只微笑着递出怀中木盒:“是公子给您的。” 听闻是程立雪准备,初棠霎时警惕两分。 “什么东西?” 程管家保持微笑:“您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我打开后,不会跳出些百足虫、银环蛇、黑蜘蛛、毒蝎子啥的吧?” “咳,倒也不必如此。” 初棠唇线微绷,忐忑去掀盒子,盖子被翻开,入目是只张牙舞爪的螃蟹。 小螃蟹! 心跳倏地停顿半拍,在这冷雨夜中,他竟真切地感受到体内血脉涌动的痕迹。 盈盈泛暖。 初棠惊喜抬起头。 夜色浓稠,挺拔的清影,撑着油纸伞穿过雨幕,向屋檐这边走去。 雨水磅礴,打得四周景物狼狈不堪。 可偏生那不疾不徐之人好似得天独厚,泥泞都不忍玷污他雪衣。 初棠不可思议瞠目,抬头的刹那,恰恰对上那张清隽的脸。 夜灯孤树。 那人正站在雨雾中望向这边。 程立雪这厮怎么来了? 他惊诧揉揉眼。 人在。 底下的糖画也在。 是昨天那只碎掉的糖画小螃蟹,他心心念念好久的小螃蟹。 初棠匪夷所思愣在屋檐下。 程立雪迤迤然来到跟前,与他只隔着两级台阶,正好平视相觑。 雨水淅淅沥沥,如薄雾横亘二人间。 若终于坦然接受这只小螃蟹,初棠左手捏起细长木签,眉欢眼笑嗅嗅,馥郁的甜香登时窜进鼻息。 他抬眸看向程立雪。 笑意盈盈朝人伸出右手。 好半晌,那人都不为所动。 初棠心情甚好,语调轻快地朝程立雪“昂”声,甚至还扬扬小眼神,示意其接住。 软柔的尾音落进清风。 这一幕,任谁瞧见,都只道这小哥儿是在向人撒娇“哥哥牵牵我。” 就连看戏的程管家都不由得露出姨母笑。 内心难忍咆哮“牵他手!快牵他手!” 程立雪沉默片刻,终是抬臂去接初棠的手,宽大的掌还未握到攥实的小拳头。 初棠突然岔开五指。 几个铜板倏地掉落程立雪手心。 -------------------- 预判小达人程管家疯狂传输脑电波:他要牵手手,快牵他手! 程立雪半夜醒来:不是,他有……啧。 - 谢谢“槙山”的营养液,么么哒~ 第29章 薯骨炸翅vs夜不归宿 初棠一边咀嚼糖画,一边含糊不清道:“咱们银货两讫。” 程立雪撑伞站在雨中,表情漠然,也不动, “收好呀。” 初棠再次出言提醒,可那人依旧不言不语。他狐疑盯着这张清冷的脸,读出丝别样的意味—— 我出场费这么高。 几个铜板就想打发我? 想了想,从怀里摸出几个铜板,心道算作伞钱罢。 “这次够了吗?” 程立雪不答反问:“你和我算?” 那人视线从铜板往上移,与他相视,平静道:“你觉得,我们之间算得清吗?” 啧,贪得无厌。 “是呀,算不——阿嚏!” 甜腻的糖香撞进雨雾。 初棠缩缩身子,拱拱酸痒的鼻尖。 程立雪看了眼程管家。 程管家心领神会接过伞,随后便见公子解下外袍,几丝草药清香的微风在他眉眼拂过。 初棠耷拉脑袋,脊背恍惚落下点温暖,他还没回神就被人攥进雨中。 湿漉漉的凉气扑面而来。 “欸……” “我们去哪?” “回府。”言简意赅的回答后,初棠已被连拽带抱送上马车。 宽敞的马车内。 程立雪一言不发坐着。 气氛诡异。 初棠坐立不安。 他余光飘忽瞟向左边,几次欲言又止,半晌后,似终于按捺不住般,他挣扎着扭头。 望去程立雪,吐出心中疑惑:“你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这厮依旧漠然闭眼。 初棠却隐约感觉到沉沉的压抑。 阿绛还知带他去看戏,哄他开心,他和程立雪好歹算是名义上的夫夫,口头问候句也不为过吧。 初棠垂头凝视小螃蟹。 权当是看在小螃蟹的面子罢。 “喂!” 那人依旧保持缄默。 初棠:“……” 不理人? 臭男人真矫情。 “不开心吗?” 初棠挪出脚尖,踢踢程立雪:“你今晚好怪,有点儿被对象气得半死,却只能蹲在角落生闷气那味儿。” 似感觉到有异,程立雪睁开眼帘,刚好望见踢在他脚边的靴子:“倒有自知之明。” 程立雪的声音很浅。 马车外雨水滴滴答答,初棠又刚好嚼着脆脆的糖画,嘈杂声掩盖了这句不由自主的叹息。 “嗯?你说什么?” 程立雪只是拂拂衣摆,没再说话。 初棠自顾自叹息声:“不管如何,先谢谢你的小螃蟹,也谢谢你顺路搭我一程。” “只有口头道谢?” “不然你还想我身体力行?” 他话音刚完,对面的程立雪神色自若扫视而来,眉眼隐约透出几分云淡风轻。 大抵是这厮总端着波澜不惊的臭脸,有那么瞬间的错觉,他将之顺理成章理解成“不屑但又来者不拒”的意味—— 爷对你这小身板无丝毫欲望,但你若是主动点来伺候爷,爷也可以勉为其难接受。 初棠:“……” 他鄙夷唾弃。 死变态,还会眼神开车。 果然他就不该对这种臭流氓抱有期待,反正在他浅薄的认知中,古人没有感情基础也是能成婚的,没有感情基础也是可以……那啥。 所以他毫不怀疑程立雪就是那种很随便的人。 但他堂堂一个现代人。 他相当抗拒。 初棠眼不见为净,暗嗤一声别开视线。 撇头的功夫,刚好瞧见自己的脚尖,还抵在程立雪的靴侧。 唯恐避之不及般,他蓦地缩回脚。 随后小声嘀咕:“晦气。” 不知多久后。 初棠倚在马车壁,耳畔是簌簌雨声,空气也似裹挟水雾,叫人昏昏欲睡。 他努力睁眸。 还是几次摇摇欲坠。 脑袋小鸡啄米似的,一下又一下乱点,身子再一次袭来股失重感。 倏地往一边倒去。 恍惚间,有点温凉感觉,托住他的脸颊。 奈何眼皮实在沉重,初棠的意识并未回笼,反倒彻底不省人事。 程立雪的掌托着初棠的脑袋。 他垂下眼帘,若有所思端详这张脸。 整日叽叽喳喳,聒噪不停的人,忽地安静下来,竟叫人有些不适。 * 雨夜,寒风刺骨。 晴云穿过寂静的长街,湿漉漉的巷子骤然蹿出只老鼠,叫人猛然顿足。 她微微攥实拳头,推门走进老旧的庙宇。 庙中早已有人恭候多时。 她对着那长衫青影便是一拜。 “张大人。” “阿午近况如何?” “少爷很好。” “他有何动向。” “奴婢隐约觉得少爷是想离开程府。” 张折枝点头:“知道了,你爹的事,我会尽早提上日程的。” 闻言,晴云抬颔,小心翼翼问道:“张大人,您真的会替奴婢的父亲翻案吗?” “自然,你娘和你妹妹,我也会一并善待的。” 她深深望着眼前人一眼。 善待? 晴云眸光沉下,这更像是种无声的要挟。 “程立雪呢?” “程公子行踪诡秘,这几日鲜少留宿府中。” “哼,上辈子的手下败将,坑我八千两便夜郎自大?我倒想看他如何扭转局势。” “若非我晚回半步,阿午又岂会嫁给他?他也配!”张折枝长袖拂掉烛台。 目光中的阴鸷狠戾在雷鸣中若隐若现。 晴云沉默。 如常回禀几句话,便匆匆离开庙宇。 刚回到府中,她便听到房内传出点刺耳的声音,像是花瓶落地。 她推门跑进去:“少爷,您没事吧?” 床侧花瓶大抵是被狂风吹起的床幔碰倒。 电闪雷鸣中,帷帐内坐起个人影,那人睡眼惺忪发怔,好像有些失意。 不知是否还没睡醒,那人眼眸闪烁,浅声咕哝说:“我做了个梦,梦到我的家人,他们……” 晴云轻笑跪在床侧:“您安心睡,奴婢在此陪着。” 初棠摇摇头:“这样不好吧。” “奴婢本就是您的贴身丫鬟,守夜是应该的。” “我们一起睡吧。” 哥儿与女子没什么可避讳的。 初棠扯着人上.床。 晴云禁不住初棠撒娇似的模样,几番推拉后,却还是顾忌规矩,只趴在床侧哄人。 “你多大呀?” “过了冬,奴婢就二十二了。” “那你比我大欸。” “嗯。” “我有个堂姐姐,小时候我老缠着她给我讲睡前故事,你会讲故事么? “会一些。” 外面电闪雷鸣,初棠蜷在被褥内,耳畔是晴云娓娓道来的温婉嗓音。 房内烛光高照,缓缓晃动。 初棠往外挪了挪,他抱上晴云的手臂,自言自语嘀咕道:“你好暖呀,和我姐姐一样。” 烛火倏地跳动了一下。 晴云侧头望向烛光,突然沉默片刻。 “你怎么不讲了?” 她转头的瞬间,刚好对上初棠亮晶晶的眼眸,如果没有那场鼠疫…… 晴云微笑:“没什么,奴婢继续。” * 寒夜袭来呼啸的风,这场风如不知疲惫,一直将树影吹得婆娑,直至入秋。 小厨房内,又是初棠忙碌的身影。 他捧着盘鸡翅,想着今日要做的美食“薯骨鸡翅”。 鸡中翅去骨很简单,先剪开两根骨头中间的筋,再绕着每根骨头剪一圈,剪开后,抓实骨头,一边转一边抽,骨头便能轻松出来。 去骨的鸡翅用姜葱酒腌制一刻钟。 腌制的功夫,初棠从箩筐里拿出些土豆削皮、清洗,随后切成粗粗的长条,用来代替鸡翅骨头。 处理完土豆,鸡翅也腌制完毕。 他便将土豆条塞进鸡翅中。 塞完土豆的鸡翅还要裹上一层炸粉。 面粉混合淀粉,能使炸物的口感更加酥脆,再加入点盐和胡椒粉,便更美味。 裹好炸粉的鸡翅放入油锅,慢炸,噼里啪啦的声音响起,屋内顿时油香四溢。 看着鸡翅被炸到表面金黄,初棠便将其捞起,随后撒下掉他秘制的粉料。 他敛起个尝了尝。 最初入口的味道酥脆咸香,再细嚼下去便是鸡肉的汁水溢出来,和着鲜嫩弹牙的肉质,最后便是松软的土豆。 混合在一起,口感丰富而独特。 一言蔽之,好吃。 吃完一个便抓耳挠腮,让人流连忘返,想再来几个。 * 临近中秋,街上不少商贩都纷纷应节似的摆上各种节日用品和吃食。 初棠来到他的摊位时有些晚。 由于他本就长相出挑,还能花样百出做各种美食,不少人都已眼熟他,见他到来,好些人蜂拥而来。 因抢购的人实在多,他现在基本是限量出售,尽量保证大多数人都能尝到。 “不够吃呐。” 有人抱怨道。 “是呀。”一位中年大叔叹息声,好似不舍浪费任何一点碎末,他甚至还拆开油纸包装,舔了舔里面的金黄的粉碎。 “我家娘子就靠着你做的美食吊一口气嘞。” “嘿,老李头你哪来的娘子?” “哈哈哈哈。”好似被戳穿,老李头只摸头嘿嘿一笑。 初棠边打包装,边讪讪回:“实在不好意思哈,我明日尽量多做些。” “多心灵手巧的小哥儿,说亲没?” “喂!收起你的心思,本小姐的哥哥预定了!” 旁边的阿绛忽地站起身。 “我哥哥才高八斗!” “我侄儿风姿卓越。” “我哥哥文武双全!” “我侄儿天下无双。” …… 两人你一言我一句争执起来。 初棠无奈和晴云对视一眼,随后收拾东西,蹑手蹑脚提箱溜走。 “我哥哥——” “你别哥啦!人家跑了。” “啊?” 阿绛回头,果然看见初棠小跑离开的背影。 “喂!等等我呀!” 三人跑了一路,夜色也渐沉,四周尽是不少手拿花灯彩饰的人。 “你们放过天灯吗?” 阿绛瞥瞥旁边的天灯摊位。 初棠摇摇头。 晴云也跟着摇摇头。 见状,阿绛直接丢下枚银子,拿走三盏天灯:“走,咱们放天灯去。” 她把天灯分给二人,便推着人走往河边。 “对着天灯许愿。” “心若诚,则愿望成真。” 河边。 阿绛和晴云一左一右站在他两侧,初棠左右打量这两闭着眼虔诚许愿的人。 他沉默许久。 这种东西,他是不信的。 “你怎么不许愿?” 阿绛率先睁眼,满脸狐疑问他,紧接其后的晴云也张开眼皮望过来。 流光溢彩映照她们的脸。 初棠看得沉默。 他撇头望去湖面,蓦然回想起晴云和阿绛那真挚的眉眼,突然笑了笑:“我这就许。” 初棠闭上双眼,放空纷扰的思绪。 ——愿晴云和阿绛得偿所愿。 “我许好了。” 他微笑睁开眼:“可以放了吗?” 阿绛:“那咱们三一起放手。” 阿绛:“三、二、一。” 三盏明灯徐徐升起,璀璨的光点缓缓消失在夜空。 河边有座凉亭。 阿绛使人拿来几壶佳酿,几人便围着石桌小酌,酒醉的人愈发没有往日的克制。 慢慢便开始互诉衷肠。 初棠不敢喝太多,毕竟自己不胜酒力,只是小舔几口,左边听着阿绛的胡言乱语,右边又是晴云的追思过往。 反正,他是一句都听不明白。 但初棠能感觉到晴云身上那点若有似无的哀戚,他酝酿许久,终是吐出句安慰:“晴云你别伤心了,你可是晴云啊!” “雨过天晴,云开月明。” 晴云忽然愣住,她从不曾设想,自己的名字竟能作这般解读:“谢谢少爷赐名。” 初棠张嘴却无言。 片刻后,他道:“你这名字不是我起的。” 晴云轻笑挠头:“嗯,奴婢的名字是公子取的。” 晴云语毕又自顾自喝起酒来。 初棠半个身子倚在桌沿,正对着那边发酒疯的阿绛,阿绛压在桌面的手点点他领口。 “你脖子的吊坠好好看。” “这个吗?” 初棠扯开衣领,挑出里面的海棠吊坠:“我娘给我的,你喜欢吗?我改日按照这个式样给你打一块。” 阿绛低声嘻笑:“真的吗?好呀。” 她语毕,终似不胜酒力般砸落桌面。 初棠左瞧瞧右看看。 这两人竟都先后把自己灌醉了。 他抬眼望天,竟有些无言以对,不过阿绛的下人们都在亭子外候着,倒也不用过于担心。 初棠双手枕在桌子。 不时用手指点点这芳香馥郁的酒面,送进嘴里,等着这两人醒来。 初棠越等越醉。 身边两人却无丝毫酒醒的迹象。 月上枝头,热闹的市集也灯火阑珊,夜色中闯进个身影,直奔凉亭。 初棠昏昏沉沉趴在桌沿,蓦然被道阴影笼罩,来人气息似乎有点寒冽,叫他没来由怯了怯。 “回家。” 沉沉的话音不辨喜怒。 谁呀? 初棠啧叹声。 对于话中那股命令似的强势,他顿感不悦。 “不回,走开。” 那人却由不得他作主一般,拽起他的手腕。 醉态横生的人,满眼嗔怒瞪过去,不爽地甩掉抓住他的手:“你谁呀!凭什么管我?” “初棠。” 程立雪视线掠过初棠散开的衣领,他眉宇微蹙,双指捏上领口的绳结,轻轻一扣,系紧。 “你说我凭什么?” -------------------- 谢谢“槙山”、“一直是你_海 ”的营养液,么么哒~ 第30章 红烧肉拌面vs玉坠 “谁知道啊!” 初棠无语嗔道。 亭子外树影簇拥,月光稀疏穿过枝叶,映在初棠那酒醉后泛出酡色的眼睑。 两人就那么静静僵持片刻。 单薄的肩膀倏地耸动,如终于想起正事,初棠脸颊微鼓,自认凶狠警告道:“我要等晴云醒过来,你别烦我,小心我揍你!” 语毕,又把指腹戳进酒杯。 程立雪瞥了眼程管家。 程管家意会挥手叫来两名婢女把晴云架走。 初棠也伺机吮掉指端的酒珠。 醉醺醺的人再伸手时,一个手掌却横在酒杯口,叫他吃不到酒水。 “干吗?” “挡着我道了。” 初棠用头拱了拱碍事的掌,没拱掉,他啧叹句:“没听过好狗不挡道吗?” 他又用脑袋顶去,企图撞掉这障碍物。 程立雪垂头。 视线下,墨发松软浮动,那个毛茸茸的小脑袋,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蹭着他掌背。 小猫似的,求爱抚。 “晴云回去了。” “喔。” 初棠惙惙抬起脸,明眸善睐映在月下,似思忖半天,忽而挽出点笑嘟囔,“那我也回家。” 他软软卸下枕在石桌的手臂。 “啧!” “这路怎么晃来晃去的,走不了啊!” 沉默半天的程管家适时开口。 “亭子外有马车候着。” “坐什么马车!” “那您想如何?” “我要搞点刺激的,来匹马,咱们策马奔腾!” “现下没有单匹的马呢。” “这不是吗?” 初棠偏着头瞟人,用鞋面轻轻碰碰程立雪小腿:“这不马马马马啊——” 他本就醉得东歪西倒,这抬脚的功夫,更是重心不稳就往一旁倒下去。 手臂蓦然被股力度攥住。 “马还会扶人呢,都成精了!” 程管家看得胆战心惊。 他抹抹虚汗:“哎哟,我的祖宗哟,您再仔细瞧瞧,那可不是马。” “嗤!少诓我。” “我可是下载过国家反诈APP的人。” “明明就是匹——” 初棠扯起程立雪的一抹发丝。 “小白马。” 他疾如风般转身,一脚踩上石椅,双手慢慢吞吞箍上“马脖子”。 脑袋垂在“马儿的肩侧”,初棠猛地甩动两撮”缰绳”,温糯软绵嘟囔句:“向M78星云出发。” “……” 初棠夹着“马腹”蹬蹬腿。 他自言自语嚷道:“我想,大概是我小时候把光借给了奥特曼,所以我现在呀,前路渺茫,一片漆黑。” 程管家:“……” 他抬头望天,这深更半夜的能不漆黑吗? “我们去问他拿回来。” “闹够没有?” 无丝毫温度的话落在缱绻的夜。 程管家惊诧愣住,随后却见自家公子,拎小猫似的,把人拎上马车。 “……” 小作怡情,大作伤身呀。 他暗暗为人叹息几句,连忙去驾马车,想了想,又掏出两团棉花塞进耳中。 马车缓缓穿梭在寂夜。 东歪西倒没个坐姿折腾半日的人,忽然举起双手,扒在他肩借力,摇摇晃晃要起身。 “你又想——” 初棠小幅度抬起右腿。 马车轱辘恰逢其时碾上碎石路,车身微微一颠,本就浑身脱力的人,一时没站稳,刷地一下就坐了下去。 “唔。” 鼻尖磕在坚实的肩头。 怀中人闷声闷气地哼唧两声。 俨然是撞得生疼。 程立雪眉眼松动,两指拧上眉心。 歇息片刻后,跨坐他腿的初棠又不消停地往里挪挪,温香软玉似的身子蹭在他胸侧。 含糊不清嘀咕:“哥哥帮我问他拿回我的光。” 撒娇意味尤为浓。 腿上人呢喃两声,蓦然摇头。 “不!我要自己拿回来。” 初棠突然挺直腰板,双手抓住眼前人肩膀,使尽浑身力气摇晃:“哥哥。” 程立雪却纹丝不动,也一言不发。 “哉佩利敖光线怎么放?” “……” “我问你话呢!” “什么线?” “哉佩利敖光线。” “……” “迪迦的必杀技呀,你说要教我的!奶奶昨天还给我买变身器呢,说是我八岁的生日礼物。” “八岁?” “嗯,今天夏至呀,是我生日。” 程立雪蹙眉闭目,指腹摁揉太阳穴,那股沉默,再也没了往日的云淡风轻。 “我变了身你就教我好不好?” “……” 初棠语毕,连忙胡乱摸上自己的衣衫,却怎么也找不着昨日收到的变身器。 他咕哝声:“我神光棒呢?” “你藏起来了吗?” 初棠蛮横霸道地给人“搜身”。 他的手掌从上到下,一直从肩膀,摸到胸膛,摸到腰腹,又到…… “欸?” “神光棒藏在这里吗?” 软柔的手没来由碰到某处地方。 程立雪倏忽睁眼,如霜般的眸光,恍惚被丝暖热触感化出丝涟漪。 初棠却浑然不觉。 他指尖轻轻戳了戳:“快掏出来。” “……” 须臾间,初棠的手被冷漠无情地拎开,那人嗓音比指腹还冰凉,说:“手放规矩些。” 怎么就不规矩了? 非礼你了吗? 臭男人真矫情。 初棠听得愈发置气,较劲儿般挣扎着抽手,口中还一直大言不惭叫嚣—— “把神光棒还给我。” “我要去找迪迦PK。” “神光棒啊!快拿出来!我要变身!” …… 程府大门,马车缓缓停下。 程管家掀开帘子,便见公子两手托着个身影,抱孩子似的把人抱下马车。 公子怀里的小哥儿耷落的手臂,软叽叽的,随着底下人脚步小幅度甩动。 倦懒如小猫阖眼,下巴轻抵公子肩膀,格外乖巧恬静,不知是假寐还是熟睡。 双颊宛若雪地撒进朱砂,白里透红,唇上还沾有水迹,潋滟流光。 又将其衬得无比的娇媚。 程管家暗吸气:“啊嘶。” 这幕再配上那个姿势…… 那个姿势他只在风月话本里见过。 而且,他怎么感觉初棠比上马车还醉呢?程管家急急忙爬上马车。 不一会儿便在角落发现个长嘴酒瓶。 瓶身还淌着酒迹。 啧啧啧…… 这是当作助兴玉势?还是灌进哪里去了?食髓知味的年轻人当真是比他看过的话本还会玩。 果然,人不可貌相呐。 他家公子当真是丧心病狂。 …… 房内,燃着安神香。 大黄兴奋摇尾巴,拱拱不省人事的初棠。 程立雪推开书房房门,他回眸望向床榻那边的黄犬,轻声开口:“过来。” 大黄乖巧走过去。 一人一狗前后走进书房。 * 次日。 初棠起得不算早,天气渐渐凉下,他种在耳房后的青红椒都落了层薄霜。 他随手摘走一颗青椒和一颗红椒,随后来到小厨房屋侧的菜地,挖出个洋葱。 晴云早早便在小厨房里清洗模具,两人忙活小半个时辰,抱着东西离开府邸。 今日的风吹得落叶纷扬,初棠拂掉摊位木桌的尘埃,才慢条斯理摆出道具。 因为今日卖的是“章鱼小丸子”,这种东西现烤比较好,他便只是准备面浆和配料。 待有人买时,再现做,但怕有人吃不惯,他还是备了几颗供人试吃。 晌午时分。 书院陆陆续续走出些人,呼啸的风刮来,倏地吹走张纸张。 “欸。” 青年见那纸张卡在个小摊位后方才松气,与人结伴,不紧不慢走向那边。 晴云低头捡起脚边的纸。 忽地发怔。 初棠用木签挑出几颗熟透的章鱼小丸子,狐疑瞟瞟人:“很好看么?你都盯半天了。” “奴婢一介丫鬟,大字不识几个。” “噢。” 他轻哦声凑过头,粗略扫去几眼。 竟然是……零分作文? 几位书生已来到他们跟前,其中一人道:“我百思不得其解,夫子为何要你重写功课?你这文章我看着实在精妙绝伦,自叹不如。” 初棠转转眸。 这首拆字诗,确实挺妙笔生花的,疾恶如仇地抨击了一桩陈年冤案。 但这种事情,放在古代,只是被打回去重写,那还得感激你们夫子深明大义呢。 先前说话的书生骤然看来:“这位小哥儿,你这样大剌剌打量我同窗作甚?莫非你也略懂文墨?” 初棠只举起手里的小丸子:“试吃一下吗?” “十文钱一串。” “哈哈你倒懂得趁机推销。” 书生朝他们走来,拿回那篇诗文,心情甚好地放下铜钱:“来两串吧。” * 章鱼小丸子很快被卖完。 昨日还有些清醒时,初棠记得答应过阿绛要给人打一块玉坠,所以出门时,便把图样交给玉铺雕刻。 现下收摊正好去取。 与晴云分别后,初棠拿着玉坠便去寻人。 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初棠捏着根红绳,拐弯转入处僻静的林地,因低头串着玉坠,几乎撞到迎面而来的身影。 手一滑,玉坠也甩了出去。 “欸!” 那人眼疾手快接住他的玉坠。 初棠抬眼,眼前是名墨绿色衣袍的青年,那人沉稳端方,凛冽的眸光迟疑半分,似停顿在他身。 他礼貌道谢:“谢谢你。” 男子微微颔首,将玉坠还给他便转身离开。 他已不是第一次来找阿绛,下人们也没拦他,初棠轻车熟路走进庄子。 他踏进园子的门,便瞧见小厨房里忙碌的红衣身影。 “阿绛,你在做什么?” “你怎么来了?” 阿绛显然没料到他会来,捧着个瓷碗转身笑道,甚是明眸皓齿。 她端起碗走来:“我在做长寿汤饼。” “啊?你今天生辰吗?” “不是,我生辰在三个月后。” 初棠听得无言以对,思忖间,他也懒得追问,只抬出手心的玉吊坠:“答应给你的玉坠。” “你还真给我做了吗?” 阿绛倏地搁下汤饼,她接过玉坠,细细打量几眼,而后迫不及待挂上脖子:“好看!就当作是你送给我的生辰礼物罢。” “你这面都坨了,能吃吗?” 阿绛欲言又止,片刻后莞尔道:“长寿面嘛,主要是求个好意头。” “那我也给你做个长寿面呗。” “好呀。” 初棠语毕,挽起衣袖就往里走。 灶台的食材还挺多。 他随手挑出块五花肉洗净切块,放入温水里,再加少许盐,浸泡一刻钟左右,使肉质更显软糯。 挤掉水份的肉放入热锅煸炒出油脂。 滋滋啦啦的油声中,方方正正的肉块变得焦黄酥香,肉香混杂点油脂味飘起,勾得人嘴馋。 “好香呀。” 阿绛凑过来,给他递了块甜瓜:“来吃点。” 大抵是看他腾不出手,阿绛直接把小块的甜瓜塞到他嘴边:“张嘴。” 初棠:“……” 他眼眸轻抬,歪着头,不好意思似的眨眨眼。 “怎么?你夫君没喂过你吗?” “……” 阿绛嗤笑一声:“看来他不行呀!不会疼人的男子要不得哟。” “他——” 初棠刚张开的唇,忽地被塞进块甜瓜。 “别他了,肉要糊咯。” 他一惊,慌忙撒进手里的葱姜、八角、干辣椒和冰糖,慢火翻炒,将糖炒化至肉裹上糖色。 红烧肉咕噜冒出油脂香味儿,初棠见状继续加入酱油老抽翻炒均匀。 最后还要倒进开水炖煮两刻钟。 趁着炖肉的功夫,他又开始搓面团,面条抻得七七八八,他便揪出四个小团子,借竹签辅佐,边挑边压弄出四个“生辰快乐”字眼。 清水烫熟面食后,初棠又顺手还煎了个荷包蛋,煎完蛋,那边的肉也炖得油亮。 初棠拿来个碗,盛出面条,浇上红烧肉的汤汁,再把红烧肉舀到面上,铺上个荷包蛋,又烫了两根青菜放上去,最后摆好“生辰快乐”字眼的小面团。 这一碗“红烧肉拌面”便大功告成。 “红烧肉拌面,尝尝。” 初棠把面推到阿绛跟前:“你的长寿面。” “你还给我挑了字?” 看到这碗面时,阿绛显然僵滞愣愣,她浅声嘀咕句:“我从未吃过这么用心的长寿面。” “这有什么的,只可惜三个月后才是你生辰,不然我就可以给你做蛋糕了。” “没事,反正我也未必——” 阿绛话音顿住,她似痛心疾首拍案叹息:“哎呀!你要是早一步来就好了。” “啊?怎么了?” “我哥哥前脚刚走,你后脚就到,你们完美错过了!我心如刀割。” “我来时好像碰见个人,是墨绿色衣服。” “墨绿色?说不定就是我哥哥,你觉得他好看吗?” “额……” “你就说好不好看嘛?” 初棠托腮沉吟几声。 倘若程立雪的颜值是满分的话,那么神医大哥就是九十九分,至于阿绛的哥哥,应该有九十八分,但若是看在阿绛的面子话—— “满分。” -------------------- 程立雪:谁满分? 初棠:程立雪。 程立雪:程什么? 初棠:程立雪! 程立雪:什么立雪? 初棠:程立雪!!! 程立雪:程什么雪? 初棠微笑:咱们明天去看海底星空吧。 - 感谢“槙山”、“一直是你_海”的营养液,么么哒。 第31章 蜂蜜柚子茶vs吻 落日熔金,晃过那张清丽脸孔。 女子笑得眉眼柔和,语气尽是藏不住的骄傲:“是吧,那可是我哥哥欸。” 这笑极具感染力,初棠也不由得微扬嘴角:“你快趁热吃吧,吃了这碗长寿面,就会长命百岁。” “长命百岁。” 阿绛轻喃声。 她捧着面碗坐下,低头拌了几下浓稠的红烧肉汤汁,夹起一筷子面条塞进口中:“好吃,你的手艺真不错。” “欸!你不要——” 初棠话还没说完,阿绛已经把面咬断,裹满汁水的面条,倏地滑进碗里。 “啊?” 阿绛含着半口面,懵然抬眸:“怎么了?” “我爷爷说长寿面忌讳咬断。” 听闻此言,阿绛盯向他沉默片刻,忽地哑然失笑:“这种说辞你也信呀,我可不信。” “好吧,那你慢慢吃。” “我送送你。” 阿绛直接端起碗,跟着他出门。 初棠轻笑一声:“你怎么一点大家闺秀的仪态都没有,你哥哥不管你的吗?” 阿绛咽了口面:“什么捞什子仪态,那都是做给别人看,咱俩就没必要整这些表面功夫。” “也是。” 反正他从不在意这些虚礼。 * 初棠回到府里,大黄不知从何处窜出来,嘴里还叼着株艳丽的海棠花。 微枯的枝梗覆有层薄冰,渐渐淌出水迹。 “你去哪里偷来的花?” 大黄围着他转悠,蹭蹭他垂在他肩侧的手,初棠挽唇,正要伸手揉大黄的脑袋。 那株花,准确无疑跌落他手心。 初棠情不自禁捏捏大黄软软耷下的耳朵:“你还知道给人送花呢?都成精咯。” 他好整以暇耸耸肩把海棠花拎回去。 却并无留意到大黄屁颠屁颠跑进道回廊,直奔另一人,邀功似的蹭蹭那身影。 那株花就那么养在个玉瓶。 直至几日后,中秋,下人们为装饰府中上下打扫时,见花已枯萎,便与其他无用的杂物一同丢掉。 因是中秋佳节,府中热闹非凡。 初棠大大方方坐在院中,身后不时路过几个忙碌身影,他与晴云则偷得浮生半日闲,围着石桌写字。 他没把想离开的念头告诉晴云。 按照现在这个挣钱速度,不消多久,他就可以收拾包袱远走高飞。 届时他替晴云赎身,恢复自由身的人若要维持生计,做些小本买卖倒是个不二之选,所以他早早便教人熟背九九表。 而且晴云还说大字不识几个。 初棠心道,这可不行,这么好看的姑娘,到时候被人坑蒙拐骗可如何是好。 故而,这几日他闲来无事便教晴云识字。 初棠摊开几张纸,随手拿起旁边的话本,这些话本是他前段日子为打发时光买的。 既能消遣又能教人识字,一举两得。 “我看看,咱们抄哪个。” 他抽出中间的册子,翻开几页,最右侧的标题醒眼不已——《忠孝两难全》。 初棠目光停顿。 轻声念道。 …… 故事主人翁是位镇守边疆十载的将军。 将军想回家探望年事已高的父母,却遭遇小人从中作梗,大作文章。 圣上勃然大怒,批判将军玩忽职守不顾朝廷安危。 后得知父母离逝、发妻重病,将军连夜谏书请求卸甲归田,仍遭拒绝。 麾下十万将士激愤痛斥庙堂高主,自发请求愿随将军攻回朝廷,将军却反过来安抚众人。 殊不知副将叛变,以将军为借口,瞒天过海,暗中带领数万精兵“羊入虎口”。 三万人一同落入陷阱。 敌国不费吹灰之力灭掉三万精兵。 边疆险些失防。 幸得将军率领余下士兵拼死御敌。 将军最终被以通敌叛国之罪锒铛入狱。 三万精兵,不知是多少妇孺老幼的支柱,将军“此举”自然也引起民愤。 连坐九族,秋后问斩。 狱中遭逢鼠疫。 朝中有小部分官员上奏请求彻查此事。 恰逢其时,民间百姓却掀起阵波澜,群情激昂,纷纷高喊苍天有眼,惩治奸邪。 圣上终是搁置重审念头。 只道,将军不死,不足以平民愤。 金戈铁马、骁勇善战,效忠朝廷半生的大将军,终是病死在牢中的那场鼠疫里。 至死都未能给盼他回家的爹娘上一柱香。 如此唏嘘…… 初棠长吁一口绵长的气。 这话本故事怎么越看越像那日书院前,书生抨击的陈年冤案呢。 莫非是有原型? 他百感交集喟叹:“世间安得双全法,又有奸人从中作祟,忠孝两难全。” 好似被某些字眼触动。 晴云神情晦涩不明望来:“是呀,素来忠孝两难全。” 初棠摇头翻页:“算了,不抄这个,咱们换个欢乐些的故事。” “都听您的。” …… 夕阳西沉。 初棠伸伸懒腰抱起话本:“今天就到这。” 难得佳节,现下也是饭点,府中下人基本都在前院吃酒喝茶,玩乐看焰火,他不想霸占晴云太多时辰。 初棠推推人道:“你快去吃饭吧。” 晴云离开。 初棠也抱着话本回屋里,手肘撞开门,里面一抹黄色身影倏地跳出来。 “啊!大黄!” 他惊呼,大黄甩头间把矮几边上的画碰掉。 哐地一声。 被裱起来的画像摔落地面。 “我的画。” 初棠蹲下捡起脚边的画,这画是晴云送他的,之前只顾着总体欣赏,倒没有细看。 此刻再看,竟又是另一番滋味。 画中人身处滚滚红尘,飘散的软绸丝带,被清风吹至脸颊,恰好蒙上他双眸。 背景是间药材铺。 两名小孩正坐在地上摆弄几味药材。 其中有三味恰巧是张大哥用在张婶身上的药材,这晴云借机向他透露信息? 可晴云和张大哥又有何关联? 初棠惊诧凝眸,到底是凑巧还是蓄意而为? 既然晴云没向他袒露,大抵是有难言之隐,若他就这么直白找晴云对峙。 万一会错意岂非很窘? 又或者打草惊蛇岂非很傻? 大黄见他蹲下,也好奇甩着尾巴,胡乱蹭在他身边,毛茸茸的狗头横在画前细嗅。 “看什么?你懂哦?” 大黄摇摇头。 初棠倚着大黄:“我知道谁懂,神医大哥!”他恍惚想起神医大哥曾说“你们迟早会发现”的话。 神医大哥必能为他解惑。 正好他前些日子做了些鲜花饼,顺便送去给郝太医尝尝味道。 他匆匆跑出府。 * 城北老屋子门前。 初棠握上门把的铜环,正欲叩门,里面忽而传出清越的嗓音。 “进来吧。” 他惊喜松手,所幸这次没白跑一趟。 吱地声,门被推开。 视野豁然开朗,初棠抬腿跨过门坎木条。 院子中。 神医大哥半张脸陷在夕阳中,眉眼镀上层霞光,转过来时,流转出几丝雅淡。 他唇边溢出丝笑意:“坐。” 石桌上的木盆里盛放着颗柚子,而神医大哥捻起点盐,慢条斯理搓洗柚子外皮。 小木盆旁还摆着盘棋。 初棠走过去放下鲜花饼,大抵是因他跑来,腰际的玉佩大幅度摇晃,甚为眨眼。 神医大哥视线掠过他腰侧:“你这块玉佩是个好东西。” 神医大哥与他有过几面之缘,却是第一次这般直言不讳称赞他的玉佩。 真是奇怪。 不过,他也清楚。 程立雪给他的这枚玉佩看着就价值不菲。 柚子被人剥开。 清香沁鼻。 神医大哥收回视线,有条不紊地把柚子皮的白瓤去掉,只留下最外表那层薄如蝉翼的金黄柚子皮。 “南风大哥,你在忙吗?” 初棠细细斟酌片刻,开口询问。 “山涧雪还是竹叶露?” “啊?” “煮茶。”神医大哥微笑。 “雪水吧。” 神医大哥微微颔首,把柚子皮卷起切丝,随后将之撒进碗盐水浸泡。 又将先前剥出来的整个果肉横切成两半。 柚子很快被剥掉外皮,露出红色果肉。 神医大哥端起柚子皮和柚子肉,悠然走向左侧空地架起柴火的小瓦锅。 初棠也好奇跟过去。 柚子皮被清水煮成半透明状,神医大哥便将其捞起,沥干水分。 干净的锅底,被铺上层红色的果肉,又叠起上些煮过的柚子皮。 最后放进糖和水,小火慢炖。 南风转身,似意外初棠竟如此乖巧站在一旁,忽地失笑,他温声问:“你棋艺如何?” “还行吧。” 全赖棋品来凑数。 他和爷爷下棋但凡能赢的局,全靠耍赖得来,每次都气得爷爷吹胡子瞪眼。 两人落座,南风将白子棋篓推向初棠。 初棠:“其实我是来——” 黑子落盘。 南风微笑望过来:“到你了。” “其实我——” “天机不可泄露。” “你——” “我也有自己的劫数。” “可是——” “红尘嚣嚣,负隅顽抗也罢,随遇而安亦好,但求问心无愧即可。” 初棠:“……” 怎么完全不给人说台词的机会呐。 行吧。 世外高人难免性情古怪。 棋盘白子越来越少。 初棠托腮皱眉,一根手指压住他掌背:“拈棋深思,落子无悔。” “……” 残局尚可破,但死局该如何是好? 咕噜咕噜的声响传来,初棠忽地抬起莹亮的眸,举起手臂指指另一边。 “好香,是不是熟了?” “我过去瞧下。” 趁南风过去的功夫,初棠鬼鬼祟祟交换二人棋盅,本是执白子的他变成黑子。 他得逞一笑。 柚子果酱煮得粘稠,舀起一勺,加入些蜂蜜,再放入煮过的雪水化开果酱。 微甘清香瞬息扑面而来。 南风端碗折返,那人正托腮凝眸瞧来。 模样端的是乖巧,但眼中狡黠的小得意却怎么也藏不住。 南风扫了眼桌面。 似有些无奈,他明知故问:“缘何换我棋子?” 初棠将原话奉还:“落子无悔。” 他抬手盛邀道:“南风大哥请吧。” 南风唇边若有似无漫出丝笑意。 他双指捻起被“偷龙转凤”的棋子,寻准某个位置,搁下枚子,轻描淡写:“承让。” “欸……你这不——” 声音戛然而止。 初棠恍然大悟拍案惊叹:“置之死地而后生?” “是,也不是。” “啊?”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总之——” 南风袖口拂起阵风,他缓缓放下瓷碗,余光若有似无瞥向瓦片后的高树。 叶影倏地涌动,随后恢复平静。 “你最近可有遇到奇怪的人?” 初棠摇头。 这盘棋算是结束,他捧起蜂蜜柚子茶,甜融融的香味落进呼吸。 入口更是芳香回甘,清嗓润肺。 * 南风把人送回去。 初棠拎着个兔子灯笼进门,身后忽地有人轻声喊他,他顿足回眸:“有什么事么?” 只见神医大哥微不可闻喟叹,好半晌,方启唇浅声道:“万事小心。” “嗯。” 初棠点点头,甩着兔子灯笼走进去。 他穿过一条长廊,来到那厢尽头,正欲拐弯,几近撞上拱门前负手而立的人。 两人挨得近,咫尺距离,眼前人衣衫隐约透股微凉的雾气。 沁凉入肤。 也不知这人在此站了多久。 初棠心有余悸后退几步,待看清那人长相后,眉头愈发紧锁。 “大晚上的,你在这招魂儿呢。” 程立雪淡眼扫过来。 明明面无表情,初棠却不知为何读出了别的意味——是呀,有些人的魂儿都要被勾走了,我可不得赶紧招回来? “灯笼。” 万籁寂静的夜空倏然绽放光彩,砰砰的烟火中,府中似乎也热闹许多。 初棠勉强能听到些下人们的欢呼声。 对面的程立雪话音微顿,片刻后吐出句:“挺可爱。” “啊?” 初棠惊谔怔在原地。 素来目空一切、自持清高的人,居然对这小小的兔子灯笼不吝溢美之词! 这厮不会真招来孤魂野鬼,还被附身吧? “还不走?” 判若两人迈出几步的人,似见他不动,回头望来,与他对视片刻。 “走?去哪?” “用膳。” “我饱了。” “你确定?” 初棠肚子不合时宜咕噜一声,如在抗议他的假话。 啧…… 他讪笑:“是有点饿哦。” 前厅。 十一竟也在。 转念间,初棠便了然,中秋佳节,人家兄弟俩吃个团圆饭不足为奇。 十一笑着起身迎他。 几人将将落座。 十一:“这小兔灯笼真可爱。” 初棠:“神医大哥买的。” 程立雪忽地搁下茶杯:“不过如此。” “?” 突兀的话语,终止了二人的嬉笑交谈。 初棠一时语塞:“……” 男人心,海底针,捉摸不透,这臭男人刚刚还说他灯笼可爱,这会子却说不过如此。 初棠与十一对视,如在眼神交流。 初棠:不是,他有病吧? 十一:嗯,怎么不算呢。 程立雪喝了杯茶便消失。 目光瞧向那个孤傲背影,初棠抓起兔子灯笼,对着程立雪后脑勺,做了一个暴叩的假动作。 十一将他的小动作纳入眼底,嗤笑道:“某人大概是打翻了醋坛子。” “?” 初棠不可思议摸摸自己额头:“我没烧。” 又用手背碰碰十一额角:“你也没烧。” 片刻后,他煞有其事得出结论:“那一定是程立雪在烧。” “臭男人在发骚!” 十一闻言只轻笑声。 两人也没再将话题落在程立雪身,谈天论地说去其他,交谈甚欢,也吃得很夜。 …… 第三场烟火落幕。 初棠也拎起兔子小灯笼回房,他远远便瞧见主院这边的烛火不如旁的院落通明。 但刚踏进那道门,却又见正房的烛光亮得刺眼。 正房门外。 他狐疑打量透光的门缝。 好亮。 怎么回事? 初棠满腹疑窦推门,眼前景象倏地明亮,数不胜数灯笼闯进视野。 各式各样的小灯笼映得满屋子恍若白昼。 在那数不清的灯笼中,还静静站着个背影,灯笼火光将他镀得朦胧。 更叫那人如梦似幻,飘渺宛若谪仙。 “……” 初棠眨眨眼,眼前梦幻之景却不是梦,整这么些灯笼,叫人连落脚的地方都没。 晚上可怎么睡呀! 他无语蹙眉:“程立雪,你搁这发病呢?” “堆得满屋子都是,我——” 说话间,那个身影也缓缓走来,把他手中的灯笼拿走。 转身放在一旁高柜。 “不是,你拿我灯笼干什么?” 初棠踮起脚,却发现压根够不着。 啧! 腿长了不起呀! 臭男人就知道仰仗身高欺负人是吧? 无可奈何似的,他唯有跳起来,指尖差点便要碰到小灯笼。 那人再度伸手,轻而易举拿起灯笼。 初棠眨眨眸。 臭男人良心发现? 他心中燃起一丝期待,便眼睁睁望着这人,把灯笼放到更高处。 初棠无言以对:“?” “你到底想怎样啊?” 那人不答反问:“你觉得呢?” “我觉得你有病!” “……” 两人相距两步之遥,静静对峙半天。 沉默横亘二人间。 那份诡秘的沉默终是被打破。 “你半分也察觉不到?” “察觉到了,我察觉到你病得不轻。” “初棠。” 清冷的话音落地。 初棠没好气似的正视过去,语调散漫嗤出声:“嗯。” 萤萤烛火勾勒二人。 初棠的眼眸流转出盈盈碎光。 他就这么目不转睛盯着程立雪,只见这逆光的人朝前慢慢倾去。 颀长的阴影缓缓笼罩他。 思绪有瞬间的凝滞。 初棠微讶怔怔,恍惚间,他好似后知后觉,不知从何时起,程立雪的靠近,再也没能挑起他那种领地被侵略的恼怒。 愣神的功夫。 轻柔的触感。 极尽温柔,克制守礼,带着独属于某人的气息,缓缓落在他的眼尾,一触即离。 那人挺回身子,静静望他,如在等待一个答案。 “这样呢?” 初棠难以置信回神。 却再度进入懵怔的状态。 刚刚是什么东西,在他眼尾蜻蜓点水似的碰了碰?是这死人的嘴唇! 这个臭男人亲了他的眼尾? 初棠颤颤巍巍摸上眼角:“啊!臭!流!氓!” -------------------- 感谢“槙山”、“一直是你_海”的营养液,么么哒~ 第32章 十全大补汤vs尬撩 院内,还未走远的程管家听到呼喊声,抄起一旁的扫帚风风火火往回跑。 “流氓?哪来的流氓?看我不削掉他的狗头拿来当凳——” 肩扛扫帚的人话音戛然止住。 房门敞开,只见初棠耳尖泛红缩在门侧,双眸水雾朦胧,似有丝委屈和懵怔。 白净脸颊缓缓生出点稚涩的羞态。 叫人不着痕迹地呼吸一颤。 自家公子则懒倦掀眼,意味不明慢捻指尖,侧头瞥来,双眸明明清冷无波。 却无端压迫。 好似能射出无数寒冰冷箭。 程管家:“……”啧。 公子怎么天天欺负人呐,这都什么丧心病狂癖好? 被那眼神望得发怵,程管家嗫嗫嚅嚅好半天。 “凳凳登登对儿!” “啊对!公子和正君真是登对儿哈!羡煞旁人的月下碧人,门口有点脏,我打扫下就麻溜地滚蛋儿。” 他连忙掩门,吁出点气正欲离开。 “慢。” 身后却传来冷若冰霜的嗓音。 程管家转头,眼前倏地飞来个小物什,稳稳接住后发现是个兔子小灯笼。 打小伺侯在公子左右,那是何等人精,余光瞟了眼屋内满地的花样繁多的小灯笼。 唯独没有兔子灯笼。 几乎是瞬间,他就揣测到——吃味,自家公子在为一个小灯笼拈酸吃醋。 他可不能再在此碍手碍脚。 思忖间,抱起灯笼便是落荒而逃。 * 房门被人指尖轻抵,倏地虚掩。 初棠整个人倚在墙边。 他气恼得无语,亦百思不得其解,他和程立雪的关系怎么会演绎出这种转变? “你!” “我……” 啊嘶,好似忽地有点心梗,初棠蹙眉哀痛,整个思绪凌乱不堪。 他手捂心口,半晌也吐出句完整的话。 撞鬼了! 活撞鬼了啊! 不!没有玄学!只有科学! 他如溺水的人,忽地抓住救命稻草,浮出水面,眼前瞬间是片明亮开阔。 “你相信科学吗?” 听到这话,程立雪眉眼俨然染上丝疑惑。 “两个人在一起时,身体会分泌一种化学物质,名为‘苯氨基丙酸’,在其持续分泌下,你的情绪会高涨,产生喜悦感。” “所以你不是喜欢我,你只是被激素蒙骗。” 空气倏地静默。 片刻后,程立雪眼神晦暗盯着他:“伶牙俐齿,胡言乱语。” “?” “不要自欺欺人好吗?” “……” 寂夜,又是一片缄默。 初棠痛心咬牙。 好的,“动之以理”失败,那只能撒泼了。 回想起那个轻盈的吻。 他越发恼羞成怒,皱巴着脸嫌恶擦擦眼尾:“你是不是天天这样亲别人的?” 转念又想到程立雪的嘴,不知碰过多少人。 初棠内心的薄怒更是渐渐变了味。 “恶心得要死。” “没碰过旁人。” “谁信呀!像你这种朝三暮四、水性杨花的狗男人!你别想骗我!” “……” “你亲过的人,说不定比我喝过的水还多。” 那人轻呵声,素来清冷的话音模糊在嗓子里,沉沉芜杂的,像是个无奈的笑。 初棠听得不清。 却觉着很是挠耳。 须臾间,他醒觉自己竟有微微的走神,更是恼怒不已,嗔道:“你笑个屁!” “我并无通房丫鬟,你也没有陪嫁侍女。” “什么意思?” “自己琢磨。” “我琢磨你个大头鬼!你到底明不明白,我不喜欢你,我不喜欢你啊!” “……” “你喜欢我什么?我改还不行吗?你这样真的好吓人!我胆儿很小的,不禁吓。” “我们是夫夫。” 夫你个大头鬼!简直冥顽不灵!真是不可理喻!无疑就是脑袋缺根筋儿! 破罐子破摔似的,初棠重重吐出口气。 他肃穆开口:“我的思想不允许我自己和没有任何感情基础的人生活一辈子,你的一纸婚约,根本绑不住我,你能懂吗?” 语毕,他静静等待回答。 也不知程立雪有没有听入耳,半晌也不见动静。 烛火勾勒那人的墨发。 初棠视线愈加模糊,就在他以为等不到答案时,那抹青丝终有丝松动。 程立雪眸色不明瞥来。 “你休想。” 轻描淡写的三个字掠过耳畔。 初棠只觉这人神经病! 纯粹是控制欲与占有欲在作祟。 这个人简直不讲道理! 初棠无语撇嘴,至此完全放弃与程立雪“据理力争”,他转身就往门边走。 “你也休想!” 初棠昂起胀热的脖子踹开门。 “去哪?” “你家住大海呀!管得真宽!” 他怒火中烧直奔小厨房那边打水,被狗咬了,当然要好好清洗几百遍。 长得帅就可以为所欲为吗? 狗男人,不要脸。 一刻钟后。 初棠直接扔下湿布,手都搓麻了。 也罢,他堂堂一个现代人,乐观主义者,光凭那个狗男人的颜值,他算不得亏。 而且亲的是眼睛,就事论事,这狗男人还挺会搞浪漫,有点儿纯爱战士那味儿。 再到身份,他们好歹是挂名夫夫。 至于其他…… 这死人若是还敢吻他,下次就一并讨回来,咬死这个狗男人! 不擦了!睡觉。 * 初棠回到房时,小灯笼已被收拾好,只余下几盏静静守候在床边。 程立雪这厮竟又消失。 他也正好落得清净。 这夜,他却难得有些辗转难眠,初棠早已忘记大黄叼老鼠那茬事,继续抱着暖融融的大黄。 “大黄你说他真的喜欢我吗?” “他为什么喜欢我呀?” “好没有道理呀!” “他受虐狂呀?我这么跟他对着干还能喜欢我?” 嘀嘀咕咕,没个消停的人,终是在乌云闭月之际,沉沉陷入梦乡。 …… 翌日,出摊路上。 初棠和晴云路过片荒芜人烟的小林子。 他仍有些魂不守舍。 穿越前,数学压轴题都没能难倒的人,穿越后,却被“程立雪为什么喜欢他”这个问题的答案难住了。 啊啊啊啊啊…… 怎会如此? 好痛苦。 程立雪万万不能喜欢他呀! 他是要与其和离的。 初棠不信邪,误会,八成是误会。 他连忙抓住晴云:“你觉得什么是喜欢?” “嗯?您是指什么?” “就是一个人喜欢你会有什么表现?” “主动向你袒露自己的心声,比如一些不为人知的小秘密。” 袒露心声? 有吗? 没有吧,程立雪没向他提过什么小秘密。 他轻吟声:“袒露秘密倒没有,但我在书房发现他的惊天秘密,他并没有对我下手。” “书房?” “就是书桌那,不过我也不清——” “阿午!晴云!” 破空而来的嗓音打断二人对话。 两人循声望去。 是阿绛站在前方,远远地朝他们招手。 初棠望着阿绛笑了笑,也伸手挥挥,并未留意晴云眸中漾起的精光。 凉风徐徐而过,竹林叶影搐动,晴云却骤然警惕别过视线,她随手摘下几片树叶。 “欸?你摘叶子做什么?” “没什么。” 初棠小跑去找阿绛,空气似泛起丝甜腥味,只一顺又被竹叶的清香掩盖。 初棠看了看身侧:“欸,晴云呢?” “晴云你还不走吗?” 他回头,迎着涌动纷飞的竹叶朝人大喊。 “来了。” 街上人来人往。 初棠却似与这份喧嚣隔绝。 阿绛戳戳魂不守舍的初棠:“你这小哥儿又怎么了?几日不见愁眉苦脸的?挂念本小姐?” “……” 初棠没好气撇撇嘴。 “吃么?” 他一抬眼便见是个盐渍小番茄。 “我最讨厌番茄了。” “哦。” 阿绛收回签子,送到自己口中。 几人来到摊位前。 阿绛大爷似的翘腿坐下:“遇到什么难题?说来听听,本小姐给你当一回军师。” 初棠轻飘飘盯着阿绛,他思忖再三,斟酌说辞后,终是把苦水三言两句吐清楚。 最后叹息:“届时我若是向他提和离,他必不会放我走。” “和离?你要和他和离?” 初棠沉沉点头。 阿绛:“这个本小姐最懂。” 阿绛:“就像我哥哥,整日说我没个大家闺秀样儿,可一旦我正经起来,他又受不了哈哈哈哈。” “所以?” “笨!当然是反其道而行啦。” “细说。” 阿绛头头是道分析:“我这么跟你说,一个人习惯了被奉承的高高在上的姿态,突然某天,出现个天天跟他作对的小可爱,一般情况会有两种结果。” 她比出食指:“一是他不屑你这套,你被抹脖子。” 随后是中指:“二是他觉得你有趣,逗小野猫似的,没事就逗逗你,自然而然就生出情愫了呗。” “很明显,你那位夫君是第二种。” 初棠认同似的附和道:“言之有理。” “故此你要一改往日作态,逆来顺受,贤惠淑德,总之就是跟你现在的态度反着来,你越反常,他便越扫兴,假以时日必定厌弃你。” “噢!妙呀!妙不可言!” 初棠听得大为震撼,他情不自禁拍案称叹:“简直醍醐灌顶字字珠玑。” “我这就去勾引他!” “啊呸呸呸!” “你是让我虚与委蛇,去顺从、讨好、甚至撩拨他对不对?” “没错!” 阿绛如是点头。 唯有晴云在一旁听得眉头深锁,几次欲言又止。 * 收摊后,初棠兴致勃勃拉着晴云如药材铺子买来几味药,好用来做“十全大补汤”。 “少爷,您真的要这么做吗?” “哎呀!反正现在就是死马当活马医嘛。” 晴云哑然:“……” 行吧,您开心就好。 趁着这天色尚早,初棠赶紧拉着晴云回去炖这十全大补汤。 府中膳房。 初棠身影忙碌,他清点着药材。 十全大补汤需准备川芎、当归、黄芪、肉桂、熟地、白芍药、人参、白术、茯苓等各约一钱。 当然还有整只鸡、大枣和生姜。 白术、茯苓被煎炒至色深酥脆,初棠又拿来蜂蜜用水化开,放入甘草浸泡,闷润至后者湿透。 泡过的甘草翻面煎至炙热。 初棠又洗了点大枣,切来几片生姜。 处理好的鸡放入砂锅,加入除“肉桂”外的材料,因为“肉桂不见火”,待汤成时丢进汤中泡泡即可。 这锅汤至少也需熬制一个时辰。 他便趁炖汤的功夫跑出府。 临走前还不忘远远朝人喊了声:“晴云帮我看火,我出去一下,谢谢啦。” 阿绛带着他去烟花之地。 老鸨在门口赶人:“哪来的小姑娘和小哥儿,瞧清楚了,这可是风月楼,砸场子是吧?” “嬷嬷,我们是来找姑娘的。” 老鸨笑得抖落满地脂粉,她挥挥手绢:“小倌馆在旁边,去去去。” “我们是替他家夫君来找姑娘的。” “对!只要能让我夫君开心,钱都不是事!” 老鸨噗哧笑得更大声:“真是闻所未闻,进来吧。” 别说是老鸨,那就是连旁边看戏的观客都乐了:“我怎么就没有这么贴心窝的娘子呢。” …… 入夜,书房。 浓妆艳抹的初棠压下铜镜。 “怎么样?好看吗?” 饶是晴云一直站在边上也不禁被吓得发怵,她挽出个微笑:“好看。” “就是有点像纸扎小人。” 初棠:“……” 就是那种脸颊猴屁股似的,整个面容死白死白的,跟个鬼一样的纸扎人? 也罢,反正今晚的重头戏也不是他。 初棠煞有其事,视死如归般拍拍晴云肩膀:“等我凯旋。” “您……加油。” 他呼气,端走那碗“十全大补汤”,随后挥挥小手,身后几人便跟着离开。 * 夜色清幽,书房燃起几截烛光。 程立雪正翻开本册子,门不知何时被人踢开,那人风风火火闯进来。 “夫君大人。” 本就柔媚的嗓音更是夹得造作,他尾指微滞,抬眸的瞬间,端起的茶水险些洒掉。 程立雪:“……” “你?” 他艰涩咽下茶水。 “我不好看么?” 初棠端着托盘转了一圈:“我这是为悦己者容,夫君大人喜欢么?” 他缓缓走到书案前,放下汤水。 “……” “夫君大人不喜欢我没关系的,这么多款,总有一款是你的菜。” 他语毕连忙拍拍手。 敞开的门鱼贯而进四位倾国倾城、各具特色的姑娘。 初棠:“她们是城中四大雅妓‘琴棋书画’。” 程立雪蹙眉:“……” 初棠见状,眨眨眸。 不喜欢姑娘? 幸好他有后备。 他又拍拍手唤进四名男子:“乐坊司四大头牌‘梅兰菊竹’。” 而且,他思虑周全,怕程公子顶不住,还特地熬制“十全大补汤”。 他这正妻当得可谓够贤淑吧? 不够的话,他再想想办法。 “你很闲?” 初棠:“……” 来了来了,程立雪开始不耐烦了,这“反其道而行”果然是妙计啊! 再给他来点大剂量的。 忍辱负重不外如是! 阿午你可以的,加油! 他连忙挽出微笑:“实不相瞒,我确实很忙,但一想到要伺候夫君大人——” 初棠袖口一挥:“那什么狗屁事都不算事!” “哦?” 程立雪轻然瞥过他,才将视线落在屋内八人身上,他道:“来人。” 书房正门顿时涌来些人。 “带走。” “是,公子。” 初棠转眸。 带走,是照单全收的意思么? 程立雪要一夜战八个? 哦哟,有点东西诶。 但这是不是就侧面说明,他的计谋略有成效呢?初棠思及此激动得跳起来,凌空比“耶”。 好似被他这小动作吸引。 程立雪忽地侧头。 两人瞬间对视。 初棠:“……” 空气静默一瞬。 “咳咳咳。” 初棠连忙扯起嘴角挽出个假笑,双手交叠放在一侧,端得十分“温婉贤淑”。 他小幅度行礼。 随后假意叉腰瞪人佯装气恼,委屈控诉道:“夫君大人您真是太过分了!” “?” “过分帅气。” “……” 程立雪好似真的很忙,并没有与他过多浪费口舌,初棠坐在一旁托腮,皱巴着小脸沉思。 半刻钟后。 他再度生出妙计,在书房里踱步。 “走来走去做什么?” 终是不耐烦般,程立雪丢下本册子,平静望来。 小鱼儿上钩了。 初棠强忍想吐的冲动。 他朝人眨眨眼:“我想,只要我一直这么走下去,总有一天能走进夫君大人心里。” “……” 随后更是猛然扑过去。 他左手牵起程立雪一只手,右手指指窗外,矫揉造作道:“夫君大人,您瞧,天上月不见了。” “……” “噢!原来它就我眼前呐。” 初棠说话的动作幅度过大,轻扯肌肤,脸上脂粉掉得跟下雪似的,叫人难免有些呛鼻。 初棠努努鼻子,几次忍住想打喷嚏的冲动。 “……” 他强撑双眼,眸中含泪,叫人的视野朦胧模糊,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 初棠似在程立雪那张冰块脸上看到道皲裂。 他开始恶心了? 程立雪微微蹙眉,一块绢帕恰恰好覆盖在他脸,眼前视野顺息昏暗。 只听那人道:“擦掉。” 初棠窃喜。 这臭男人果然开始恶心他了。 那再容他思忖一下,还有什么土味情话,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初棠攥着手绢。 眼前人却倏地起身离开。 这就被恶心得受不了? 那可不行! 他连忙喊住人,公报私仇似的准备加大剂量:“夫君大人。” 那人伫立在夜色下回眸。 “您明天能不能给我做一个小木马?” “……” 初棠深深吐出口气,心中默念几遍:忍辱负重!忍辱负重!!忍辱负重!!! 古有勾践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今有他初棠逢场作戏,一个飞吻恶心人。 成功,指日可待! 自我劝降完毕的人,挽出前所未有的烂漫笑容:“这样,我明天就能收到夫君大人的——” 话音稍顿,初棠抿唇。 他目光灼灼盯着程立雪,“啵”地一声,做出个亲吻的动作,甚至还朝人抛出个小媚眼。 “mua~” -------------------- 第33章 酸菜鸡vs一轮惜败 初棠抛出个飞吻。 书房门外的人神色难辨喜怒。 他眼睛都快眨抽筋了,这人好似还是不为所动,程立雪这座死冰雕这么淡定从容的吗? 莫非是他还不够搔首弄姿? 初棠烦躁揉发。 脑海倏地闪过勾阑老鸨招揽生意时作态,他蓦然极尽娇羞扭捏两下,喊道:“夫君大人。” 比出双手画下超大一个爱心。 虚空托起。 最后以一个“羽毛球起球”的帅气姿势,单手拍出去:“请收下我的爱吧!” 如终忍无可忍,那人头也不回离开。 初棠见状,忍俊不禁拍桌,爆发串笑声:“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死人一定恶寒阵阵。 估摸着早已被他恶心透顶。 笑得腹部酸疼,初棠臂倚书案坐下,余光情不自禁瞟向案上翻得皱褶的册子。 零零散散的字眼闯入视野。 原来程立雪燋头烂额研究这些东西? 只是…… 这个朝代连救饥方都没有的吗?思索间,初棠回忆曾经看过的书籍,提笔写字—— 芝麻、江米炒研细末,煮枣为丸,如弹子大,每服一丸,一日不饥。 随后又陆陆续续写下五六个方子。 满满当当占据好几页。 初棠拍拍手从书房侧门走回正房。 晴云正在整理床铺。 晴云笑问:“如何?” 他春风得意道:“我办事你放心,成就一个字,我只说一遍。” 晴云诧异:“这么顺利吗?” 初棠拍拍胸膛:“必须的,出师大捷!” * 翌日。 初棠刚回府邸就被程管家请走。 望着那一脸神秘的人,他眸光微转,兴致盎然问道:“程公子要休妻吗?” 程管家:“?” 他满目疑惑:“您何出此言?” 好吧,会错意。 初棠打哈哈道:“你听说过‘七出之条’么?我可能犯过,所以要被休弃。” 程管家摇头:“莫说没有,那即便是您犯了天条,也是天条的错,您哪能有错!” “……” 初棠默默竖起大拇指,由衷感叹,这么高觉悟的吗?难怪能混到管家地位! 两人几句话的功夫,就来到处园子。 初棠绕进园子的石门。 程立雪的身影倏然而现,大片风光都被他这么清隽挺拔的侧影比下去。 只是那人旁边还有匹马。 “这马?” 这马……嘶,是匹木马。 作孽呀! 怎么真的收到个木马? 待会儿怕不是又有吻戏?早知道昨晚就不自导自演那死出了。 自作孽不可活呐! 程管家极有眼力见儿地离开,初棠抿抿唇吁气,沉默片刻还是小挪脚步走去。 “哎呀!” “夫君大人真的是怪好人的嘞。” 那人只是朝他望来,伸出指尖点了点马背,如在示意他上去试试。 这匹马算不得高。 比上次那照夜玉狮子矮几个度,马身油光铮亮,马背铺着软柔的垫子,连那马须都逼真自然。 用心程度可谓一目了然。 初棠艰涩扯动嘴角,强颜欢笑,竭尽全力地伪装出顺从乖巧的模样。 他娇怯点头:“既然是夫君大人的一番心意,我又怎能浪费呢。” “嗯。” 程立雪轻嗯声。 方坐稳,这人却骤然逼近两步,初棠呼吸滞塞,攥实马耳朵的手不由得颤了颤。 这这这……是做什么哇? 初棠仰头一撇,就迎面瞧见程立雪负手弯身,凑低头淡眼盯着他。 “你想做什么?” “昨夜的话。” 初棠:“!” 该来的还是要来了吗? 真是祸从口出啊! 死就死,为了被厌弃,为了顺利和离,为了来日的逍遥快活…… 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 小不忍则乱大谋。 忍! 心理建设完毕。 初棠闭目,震耳欲聋吼出一嗓子:“来吧!” 半晌后。 只有丝清风拂来。 他噘噘嘴,探了探,什么也没碰到。 “欸?” 初棠耷拉起半边眼皮。 咫尺距离,他只能得见程立雪清冷的眉眼,还似藏有丝散漫戏谑。 就这么静静凝望他。 初棠莫名屏息,双唇翕动:“不是要亲亲么?” 那人挺直身子,嘴角露出抹漫不经心的笑,不答反问:“玩够了吗?” “啊?” “你的方子不错。” 方子? 什么方子? 初棠沉思半天,终于忆起昨夜在书房看到的书信,提到粮食紧缺的问题。 他当时倒是随手写了几个救饥方。 初棠凝神退出回忆,那人却已走远,他狐疑蹙眉,所以现在,程立雪对他的感情到底是进还是退呢? 好痛苦! 他宁愿解十道物理大题。 “啊!烦死了!” 初棠跳下马,双胡乱揉着发丝跑出府,轻车熟路来到阿绛的住所。 * 这个时辰是饭点。 初棠刚好也有些饿,阿绛使人买来些他想要的食材,两人便窝在灶房内有一句没一句闲聊。 清洗过的鸡块被人丢进干净的碗,随后加入生抽、老抽、白酒和盐巴腌制。 想了想,初棠又倒进点清油抓拌。 他煎鸡肉的功夫,阿绛也没闲下,掏了把酸菜在那乱切,切得到处都是。 可谓是手忙脚乱。 初棠无奈失笑,锅中的鸡肉煸炒得微黄,肉香也溢出来,他便把肉盛出。 起另一个锅,丢下几片姜,一点葱条和蒜,炒香,再加上香叶、干辣椒、八角一起炒。 后倒入酸菜炒干水份。 最后放进刚才炒熟的鸡肉和适量清水,焖煮一会儿,便可以趁热出锅。 他端起砂锅,放到外面的小炉子继续用炭火焖煮,又背来生肉和青菜。 便可以跟吃火锅似的涮菜。 汤汁咕噜咕噜冒泡。 整锅菜吃起来都暖融融的。 初棠舀了勺汤拌饭,汤汁将饭粒裹得油亮美味,格外咸香诱人。 阿绛给他夹了个鸡翅:“开吃。” 随后又毫不客气给自己夹了个鸡翅。 鸡翅软烂,轻松脱骨。 初棠放下几瓣白菜叶子去烫。 阿绛忽然问:“有效么?” 他把菜叶怼进汤汁里:“应该?” 阿绛吐出鸡翅骨头:“什么叫应该?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 对于程立雪那种模棱两可的态度,初棠真的拿不定主意,他沉吟几声。 片刻后捞起白菜叶子:“我放弃挣扎,他就不想亲我了,你觉得呢?” 阿绛瞄了眼吸满汁水的菜叶,也兴致盎然地夹了一筷子:“喔,好烫!” 她哈出几口气道:“这是成效显著啊!” “我就说嘛,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你就该逆来顺受,他八成开始觉着你无趣。” “是……是这样吗?” 初棠低头扒饭,竖起小耳朵聆听。 “真的呀!我哪能骗你!” “我猜,可能是你之前太刚烈,挑起他的征服欲,搁现在的话,你往他身上一坐,估计他都不带碰你一下信不信?” 初棠小眼神瞄瞄阿绛。 “真的吗?” 阿绛如胸有成竹盯着筷子上的鸡肉:“真的,你就信我吧,本小姐见过的男子比鸡都多。” “男人而已,轻松拿捏好吗?” “不成咱们再想办法,多大点事儿?” 初棠欣慰点头:“也是。” 这一顿饭,两人慢慢悠悠吃完。 夕阳将落,初棠远去。 阿绛拉出屋内的男子,指指远去的身影:“怎么样?是不是很好看?阿兄喜欢吗?” 男子轻轻弹弹妹妹额头没说话。 “你不喜欢吗?” 男子浅叹:“放心吧,我不会让你有事的,别整日念叨些有的没的。” * 初棠回到府中时已有些晚。 夜色渐深,浮云流动,檐下灯笼忽明忽暗地晃出烛影。 他直奔程立雪书房。 初棠猫着腰,鬼鬼祟祟摸进去,隔着道帘,帘缝透出丝光影,里面似乎不止一人。 隐隐约约有些声音—— “他到底是谁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那颗东西,留不得,起码不能留在他身,恐防招来祸端。” “嗯。” 初棠:“……” 这话听得人一时进退两难。 留不得谁? 密谋杀人吗? 不会连他也要被灭口吧? 初棠踌躇不定,正欲蹑手蹑脚离开,却猛然撞上已来到他跟前的十一。 十一摇头:“我就知是你。” 初棠讪笑摸摸鼻子:“嘿,好巧。” “我……” 若是借口假装路过,那真是略显刻意,如此便只能先发制人。 初棠眸光微转。 他忽地起身扑过去:“夫君大人好狠心哦,居然三载不理人家。” “……” 初棠余光瞟向那边落下的布帘,十一离开了,终于可以尽情发挥演技。 他手捂良心哀戚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可不就是整整三年嘛,我想您想得夜不能寐魂牵梦绕茶饭不思。” “初棠。” “嗯,夫君大人您请说。” “又想如何?” 初棠暗中得意,程立雪果然被他思路带偏,成功转移话题,他可真是个大聪明! “我自然是仰慕您,我给您变个魔术吧。” 他捏起桌案的杏干:“这是杏干。” 又抓住个沃柑:“这是沃柑。” 初棠两手一挥丢下杏干和沃柑,他快步走过去,一屁股跨坐上去。 他手捧程立雪的脸:“而夫君大人是我的小心肝~” 初棠极其浮夸表演完毕。 程立雪只垂眸,面无表情盯着他。 好半晌。 那人的指尖却没来由勾进他衣领。 脑袋构建的框架似轰然倒塌。 落得片茫然。 初棠懵怔僵愣石化。 冰凉滑进锁骨。 叫人骇然打出个激灵。 初棠回神,却不可思议瞠目:“你……干吗?” “你觉得呢?” “我……我……我我我。” 初棠欲哭无泪。 他灵机一动,咧开嘴,挽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我觉得程公子是君子。” “是么?” 程立雪喉结微微滚动,唇角溢出丝模糊的哂笑:“可我从未承认过。” 初棠:“?” 什……什么意思? 玩过火了? “别别别!求你不要乱来呀!” 初棠双手抵上那人的胸膛,他奋力挣扎着要下来。 奈何他哪里是程立雪的对手。 程立雪左手抽出,转瞬间压下初棠肩膀,将人定在腿上,右掌又覆落初棠后腰,往里压了压。 “别动。” “……” 似在某个瞬间,感觉到丝滚烫的异样。 初棠登时噎住嗓音,脊椎紧绷,倏地僵直身子,整个人纹丝不动。 十分的老实。 危! 危急存亡之秋! 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人,敏锐捕捉到危险气息,生怕演变成待宰羔羊。 只得维持那一动不动的姿势半天。 程立雪侧脸错在初棠耳边。 不知多久后。 有点清冷的话音穿过初棠耳膜:“怕了?” 这死人什么鬼嗜好! 总喜欢耳语,那嗓音似根针那般,轻轻在他心尖爬过,怪酥麻的。 初棠微不可察缩缩。 转念间又觉得自己气势不如人,即刻昂昂僵直的脖子仰头,小声叫嚣着:“没!谁怕谁是小狗!” “哦?” 初棠欲盖弥彰般解释:“我这这这这,我那分明是秉承‘敌不动,我不动’的计策,你不懂别插嘴。” “哦。” 程立雪的语调略散漫。 初棠觉得这人十分的欠揍。 但,没辙。 这回妥妥是“反客为主”大败“美人计”。 他现在和那案板上的小肥羊无差,任人宰割,而且还遇到个死变态刽子手。 净会磨人! 磨得他毫无脾气! “既然不怕,那继续。” “?” 那根食指又探进领口。 “不不不!别别别——” 初棠嗓音喊得微哑。 可程立雪这狗男人根本不听人话,指尖在他锁骨处划拉一下,曲指勾起点东西,随后轻轻一扯。 颈脖瞬间空空如也。 他伸手摸了摸,是那块玉坠不见了。 拿走他的吊坠后,见程立雪再也没做其他多余的动作,初棠紧绷的脊背终是松弛两分,他嗳出几口气息。 “你就单单要这个?” 程立雪轻飘飘睨来:“莫非你有其他期待?” “……” 初棠简直无语凝噎,狗男人程立雪只是为拿走他的玉坠?整得他心情跟坐过山车似的。 这臭狗果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还期待? 我期待你不举!!! -------------------- 文中救饥方出自清代田绵淮《医方拾锦》。 第34章 再战vs二轮再败 初棠垂头觑了几眼。 后知后觉那般,他惊悟自己这姿势有点怪,叫人耳尖愈发滚烫。 他忸怩埋埋头。 几岁的时候倒是经常这样趴在奶奶身上,听她讲一些陈年旧事。 奶奶的声音很柔和。 总一边说故事一边轻抚他背。 常常是奶奶的故事才开了个头。 他便昏昏沉沉睡过去。 可那时才几岁,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如今都十八了,哪能同日而语。 况且他所坐的对象还是个血气方刚的男子。 “你拿我玉坠干吗?那我娘给我的。”初棠略怯,边说边挪动,心想着要下来。 抱着他背的手收紧两分,初棠手掌抵住的胸腔微震,有点嗓音落下:“安分点。” “凭什么听——” 话音戛然而止。 初棠抬眸,程立雪正阖眼假寐。 他好似还是第一次这般,在那张冷若冰霜的脸看到半丝疲态。 到嘴的嗓音被这幕生生掐掉。 初棠抿唇咽掉后话,喏喏低下眉。 是夜,万籁寂静。 初棠神思恍惚。 真的只是化学物质作祟吗?他读书不多,但也曾涉猎过很多类型书籍。 心理学上提到过—— 人与人之间有四种空间距离,分别为公众距离、社交距离、个人距离和亲密距离。 其中亲密距离是四十五厘米到零距离,是亲人、很熟的朋友、情侣,或夫妻间会出现的情况。 那是种绝对信任的距离…… 初棠窸窸窣窣低头,他左右打量,自己就这么大大咧咧坐在程立雪怀里。 所以他们现在算是零距离吧? 他入侵了程立雪的亲密距离,程立雪非但没感觉到被侵犯,甚至还能卸下防备,意态闲适,抱着他小憩。 他们相识至今不过几月时光,原来竟可以到这种程度?那他这么急切地剥夺别人的喜欢,是不是有种不可饶恕的残忍? 初棠缄默许久。 手指忽然被点毛绒蹭蹭。 他低头,原来是大黄,这家伙不知又从何处叼来株海棠花。 海棠花裹着层薄霜。 但比上次那株要明艳一些。 “哪来的海棠花?” 他自言自语嘀咕着,狐疑望望大黄,又转头朝程立雪挥挥手。 初棠小声喊:“程立雪?” “程公子?” “夫君大人?” “狗男人。” 阖眼的人没有任何回应。 这是睡着了? 初棠坐在人腿上微微昂头,盯着那张脸端详。 啧啧啧。 这人的五官比他三观还正,狗男人睫毛挺长,不知道压压会不会反弹? 似好奇心作祟。 他伸手,指尖还未碰到,却倏地收手,初棠一巴掌呼过去自己的手:“手贱什么!” 随后又瞟向程立雪,无语数落道:“你说你喜欢我什么?我有什么值得的你喜欢的?” “你脑子有坑吗?” 初棠撇嘴啧叹声,连忙猫着身子爬下去,他脚尖刚碰地,便整个人脱力似的摔了下去。 “……” 腿麻了。 初棠无言以对,幸好有大黄垫背,才没叫他摔得人仰马翻,四脚朝天。 皱巴着脸的人,只顾垂头揉腿,并未留意那扶在桌角的手掌收了回去。 * 那夜后,程立雪又将近几日不在府中。 前厅。 初棠支颐凝眸,百无聊赖转着筷子把玩。 沉思许久,他忽地歪头瞟向一边:“程管家,你能不能过来一下下?” “欸,您有事尽管吩咐。” “你们程公子那晚和那八位玩得如何?” “那晚?” “就是我找来的那八位头牌花魁。” 程管家了然点头:“全被轰出去了。” 初棠听得哑然:“……” “他们都做了什么?” “嘿,瞧您说得,他们哪有机会做什么,直接就被请走,噢,倒是有个不死心的硬要给公子献舞,差点废了手。” 程管家低头哈腰补充道:“您尽管放一百二十个心,公子对您绝对的死心塌地,压根就没瞧一眼,您就不必用那些个庸脂俗粉来试探公子真心。” 初棠无言以对:“……” 怎么就成了试探? 他根本不是这个意思好吗? 只是思绪一转,他又瞬间从中抓取到丝希望的光:“你说献舞?谁献舞?怎么献舞?” * 阿绛跟着初棠再次来到那日的风月楼。 阿绛:“你说你要来学习狐媚人的勾阑手段?” 初棠:“那怎么叫狐媚呢?” 初棠:“这分明叫投其所好!很明显,那死人不好这口,他不喜欢什么,我就做什么,轻松拿捏!” 两人很快被请到雅间。 那位献舞的琴姑娘也正候着他们。 待人道出来意,琴姑娘面露为难:“这恐怕……” 初棠一语中的开口:“你要银子是吧?” 阿绛爽快掏出两个镯子:“给!本小姐最不缺钱!” 两个镯子落桌。 琴姑娘虽是青楼女子,也见过不少贵客,自然识货,她倏地抓走那两镯子。 琴姑娘爱不释手道:“好商量。” “奴这就把半生学来的手段都吐给您二位,包管半个时辰速成。” …… 初棠临走前,甚至还被琴姑娘帮忙打扮一番。 他站在铜镜前左右打量。 “还可以吧?” “你们怎么不说话?” 一回头,却见两位都有丝晃神。 初棠素来不打扮,却已经惊为天人,这会子这么小小装点几下便更艳绝。 阿绛最先醒来:“真不错!必须拿下!” 琴姑娘也附和道:“莫说您夫君,哪怕是我一个姑娘家,也被你迷了魂儿。” “真的吗?”初棠眼眸晶亮问。 “真的。”阿绛推着人离开。 * 如今时辰尚早,况且程管家又告知他,程立雪大概要晚上才回府。 初棠抬眼望天。 已是深秋,他便去铺子买了些补品,心想着去探望张婶,算是离开前的一个告别。 拎着补品来到张家村的人,却扑空。 张婶的屋子竟上了锁,屋前还堆着好些落叶,院子里的布置甚至已有落尘迹象。 这……? 初棠狐疑拉过一旁玩耍的小孩,他往人手里塞进糖藕:“你知道张婶去哪了吗?” 小孩迫不及待咬着糖藕:“搬走了。” “搬去哪了?” “不知道。” 初棠:“……” 怎么就这么突然? 沉默片刻,他蓦然想起,张大哥曾经跟他说过,城北庙宇阿伯是熟人。 抓住这线索,初棠马不停蹄赶过去。 老旧的庙宇有些破败萧条,剥开布帘踏进庙中,粉尘混杂点檀香蹿进鼻息。 “有人吗?” “请问?” 空荡的室内只有他的回音。 初棠在庙中逛了几圈,也没找到所谓的阿伯。 倒是熏得满身檀香味。 夜里的风有些大。 叶影沙沙作响,如在酝酿肃杀之气,他无可奈何退出庙宇,刚踏上台阶,却在门口角落发现枚耳坠。 耳坠很眼熟。 他走过去捡起,欲要起身,身子猛然失重似的往一旁趔趄两步。 手臂上的力度还在。 原来是有人拉了他一下。 初棠一抬头,便看见拉他之人竟是神医大哥,那边的树丛也骤然恢复平静。 “南风大哥?” “你怎么打扮成这般模样?” “有什么问题吗?” 神医大哥别开视线松手:“夜里风大,早些回去。” “嗯。” 初棠点点头,也没再逗留。 方回到府,便见晴云神色匆匆从书房出来,叫人忽地顿足,初棠捏捏手中的耳坠。 庙中的耳坠是晴云的。 再加上那幅别有深意的画。 好似只一瞬间,他就想通了些事,晴云也许与张大哥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他要告知程立雪么? 算了,这些错综复杂的东西,跟他有什么关系呢,反正他都要与程立雪和离。 况且那死人八百个心眼子,哪轮到他替人瞎操心。 初棠耸耸肩跑过去:“晴云。” “少爷您回来了?” “我刚刚在园子那边捡到的,是你的吗?” 晴云微怔,随后笑笑:“是奴婢的。” …… 晴云离开后,初棠也随手招来几个小厮帮忙布置书房。 屋内挂上灯饰与绸缎。 届时光影朦胧,薄纱飘渺,他在其中舞上一剑,定能把人迷得神魂颠倒。 按照琴姑娘的说法,那便是营造“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朦胧美。 半遮半掩、欲拒还迎的姿态更摄人心魄。 如此方能虏获看客们的心。 叫人欲罢不能。 但,程立雪不好这口,所以……初棠煞有其事点头,真是没人能比他更懂何为“舍身取义”了。 * 月色清幽。 书房前,白色身影推门而进。 屋内灯火俱灭,昏暗漆黑。 恍惚间,一阵清脆的铜铃声四起,房中倏然亮起几抹柔和的光。 高挂的薄纱随风浮荡,纱内之人罗带飘逸,仙姿灵秀。 他手执长剑。 窈窈身段舞起剑来竟难得矫健。 当然—— 这份惊喜只维持了半刻钟。 下一息功夫。 那把剑便失控似的直指程立雪胸口,他双指捻住薄剑。 “怎么,换成弑夫了?” 初棠晕乎乎挠头:“是手滑。” 此时,他才瞧清来人。 程立雪的眉骨至鼻梁被烛光分割,映得那面容更为清俊,却比以往要冷寒些许,如风雪俱灭后的萧条冷清景致,死寂一般。 不知是谁踩到这死人的尾巴。 也正好让他可以接着往枪杆子上撞。 程立雪径直越过他,走到高大的檀木书柜前,随手翻开本书册,缓缓来到窗边翻看。 初棠见状,却大为惊喜。 这家伙果然不好这口。 他连忙虚情假意道:“再说,我怎么舍得呢,夫君大人您瞅天上那颗星,眨呀眨的,你知道为何么?” “……” 怎么不接话咧。 这死人不会捧哏吗? 片刻后,初棠强颜莞尔,自接自话:“那自然是因为那是我的红鸾星。” “我对夫君大人红鸾星动,苍天为证!” “夫君大人在读书么?” “那怎能没有红袖添香呢?” 想了想,初棠垂头,将本就薄如蝉翼的袖子扯成丝带状,踩着小碎步来到程立雪左右瞎转。 轻抬手,抛出丝带。 软柔沁香滑过脸颊,不着痕迹,那人也不为所动。 琴姑娘说要“身姿轻盈、体态婀娜”地围着人扭几圈,这样更能尽显妩媚。 在看客心痒痒时假意倒入其怀中,再娇羞跑走。 初棠没那耐心,他直接来程立雪身侧,假装摔倒,却直愣愣地跌坐在地。 屁屁都摔疼了。 初棠惊诧半分。 心中破骂,你大爷的程立雪!怎么不按套路出牌?欸?不对! 他本来就是要讨人嫌来着。 方向对了。 初棠暗暗咬牙揉着腰,既然程立雪不喜欢这种狐媚作态。他必须得更妩媚妖娆方才是。 今晚有戏! 再接再厉! 他还没爬起,程立雪却忽地弯弯身,手指勾起他腰带,叫人骤然腾空。 被抱上窗台坐着的初棠:“?” 什……什么情况? 场面有点失控。 “去了哪?” 坐在窗台,初棠刚好与人平视。 只是对上那双晦暗的眸子。 他觉得自己那点小心思瞬间无处遁形似的,被抛掷落地,叫人看了个透净。 初棠心虚道:“没……没去哪啊。” 语毕,往后缩缩。 身后袭来凉意,初棠惊恐扒住窗侧木框。 他瞧了眼,窗下是方莲池。更深露重,池水冰凉,连那叶片都泛着霜。 已经恶寒到要丢他下莲池这种地步吗? 这么事半功倍? “我再问一遍,去过何处?” “我真没去哪呀。” 宽大的掌突然覆上他腰,初棠以为程立雪要丢他下莲池,忐忑中情不自禁低呼几声:“冷静点啊喂……” 今晚要交代在这?他是想着“以色事人”讨嫌,可没想着能被厌恶到这种地步。 也是这瞬间,他方惊觉空气中泛着酒味,很浓重的酒味,来自程立雪。 他颤颤问:“你喝酒了?” 那人脸色沉沉:“你的张大哥连走都未曾知会你一声,你倒是惦念他惦念得紧。” “?” 这前言不搭后语的话,听得初棠百思不解,他说:“我没惦——” “唔。” 话音戛然而止。 是蓦然被人堵在口中。 轰地一声。 初棠惘然呆滞,如置身烟雾缭绕的残垣中,眼前轰塌得惟余片白茫茫。 亦忘记呼吸。 直至窒息感将他唤醒。 他懵然回神,程立雪那扇睫毛浓如墨,百倍放大在他视野中,是真的! 唇上的冰凉还在。 程立雪带着酒气的吻碾转在他唇间。 初棠瞳孔将震惊浓缩,他下意识攥住程立雪的衣襟,奋力挣脱束缚。 那可是他的初吻啊! 奈何双手却忽地被人反剪在后背。 初棠被困于强有力的臂弯,程立雪怀抱在他腰际的手愈发箍紧。 他越是挣扎。 那人便越是收紧。 这场无声的博弈,最终,还是有人先松了嘴。 程立雪眼神晦暗不明:“怎么,你就这般想为他守身如玉?那我在你眼中,又算是什么?” 初棠趁机喘出大气。 他有气又恼又莫名其妙,万般思绪出口,最后只化作句无奈的啜泣:“你醉了。” 这人酒品真差!好端端的怎么就扯到张大哥呢,还朝他发酒疯! 发酒疯就夺人初吻! 果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可恶! 相当可恶! 罢了,他和一个酒鬼计较什么。 人生匆匆数十载,一个初吻而已,死不了,死不了,没了就没了呗。 况且男人都一个死样,假如这个吻注定会丢掉,当然要找个帅哥。 程立雪是他这十八年人生中见过最好看的。 也……不算亏吧。 初棠抽着鼻子浑身乏力倚在窗边。 好似有些昏头转向,不知是酒精作祟,还是缺氧导致,总之只觉得自己愈发陷入片混沌怔忡中。 渐渐地晕得迷糊。 叩叩—— 蓦然传来敲门声。 二人还维持着彼此的姿势。 程立雪站在窗前,初棠坐在窗台,手臂耷拉在程立雪肩膀。 似有不悦,程立雪蹙眉。 初棠显然也听到这敲门声,他脑袋贴着人肩头,只露出双晶莹灵动的眸。 鼻尖不经意蹭过人肩膀。 他撑起身偷瞄一眼,随后又瑟缩回去。 程立雪余光扫过那颗毛茸茸的脑袋,见人软软糯糯蜷在他怀中。 俨然是娇怯又可人。 他抬起宽大的衣袖将人拥住:“进来回话。” “主子,那几人如何处理?” “杀了,不必汇报。” 无丝毫温度的话语,一如既往清越,轻飘飘落地,却听得人心头一震。 程立雪又朝人吩咐几句,完全不回避初棠。 说完,他方低头看了看怀中人。 几缕发丝拂过浸满水迹的眸,粘粘糊糊贴在脸颊,初棠眼神涣散得有些茫然,只晓得懦懦依偎着他。 眼睑耳尖都渐渐晕出绯色。 应该是微醺的状态。 大抵是肌肤过于细嫩,左不过亲了几下,那唇便比胭脂还要红艳滴血。 只是那丝檀香味,仍能若有似无传来,程立雪眸中闪过丝寒意,他唤人拿来套新衣。 两名侍女恭敬跪在地上。 程立雪转身把人抱到书案面坐着。 他指尖挑开初棠腰带,除下外袍,随意扔到托盘上,又拿起新的袍子替人穿上。 初棠软绵绵地耷着脑袋,任人摆弄。 片刻后,他有几分清醒,往后挪了挪,方醒觉程立雪的手还扣在他领口。 这么一扯便生生将领子松散。 人也随之倒在书案上。 “出去。” “是。”两名侍女退下。 房内幔纱漂浮,掠过初棠半截手臂。 他腰身纤细,触手如丝绸软柔,墨发披散,衣衫有些凌乱敞开。 一双眼眸还含着薄雾。 那副可怜模样,似更能挑起人心底的龌龊念头,叫人没来由更想折腾一番。 “这般娇气,亲一下也哭,以后如何是好?” “谁跟你有以后啊!” 碎碎的声音溢出,有种独特的娇颤诱人。 “我和你才没有——” 他话未说完,便被股温凉气息包裹,强势又不讲道理的吻再度咬下来。 …… 烛光摇曳薄纱,长夜漫漫似没有尽头。 初棠嗓子都哭哑了。 -------------------- 第35章 小吊梨汤vs三轮战起 夜里迎来场雨,淅淅沥沥地拍打窗棂。 下唇被轻轻啮咬一下。 初棠吃痛失神,咿呀一声微张唇,敞开的唇缝,瞬间滑来丝带着酒迹的温凉。 舌尖一寸一寸描摹着他唇部轮廓。 “你混蛋咳……” 初棠激动得呛了下,眼角挂着的那滴泪珠,潸然划过沁出薄汗的鬓角。 他喘出细息。 听着那人沉沉的呼吸落入雨夜。 这个染有浓重酒迹的吻不知持续多久。 初棠被亲得昏昏沉沉,手足绵软无力,他双眸潋滟,脸色如落霞般绯红。 终于,那个人缓缓挺回身,站在书案前,冰冰凉凉的指尖划过他唇。 “喜欢吗?与我这般?” 初棠半掩着眼帘,隔着层水雾,他眸光迷离望向程立雪,没有说话。 沉默半晌后。 程立雪的臂弯穿过他后腰,轻易揽起他,撩开他肩头散乱的青丝。 随后埋头在他肩窝。 细密柔软的触感落在颈脖,酥酥麻麻的快.感传遍全身。 “呀…” 初棠齿尖抵在外唇,还是溢出点薄而碎的泣音,交织进绵绵雨声。 搂着他腰窝的手愈渐收紧。 像是种无声的迎合。 雨水越发倾盆,将天地染得苍茫灰蒙,骤风刮来,拂乱了飘然薄纱。 烛台被狂风打翻。 未熄的星火滚落红纱,倏地燃起烈焰。 初棠仰头,单手抵在桌面半撑身子,那片火光无疑闯进他视野。 “着火了。” 他有气无力吐字,带着哭腔,断断续续:“停……快停下。” 熊熊烈火燃烧着幔纱,彻底把人惊醒,他脱力喊道:“还不走吗?” 却再次被人摁在怀里拢紧。 轻噙细咂他耳根。 “啊!” 那人轻轻捏了一下他腰侧的软肉,这是他极为敏.感的地方,初棠瞬间战栗得发颤。 眼睁睁望着火光一片片浮荡、掉落、蔓延…… 着火了! 你不要命了吗? 初棠身子绵软似水,仍使尽浑身力气推人,毕竟他可不想变成炭烧小乳猪,那得多丑呀! 程立雪求你别发癫啊喂! 他思绪混乱不堪,手掌胡乱摸索。 指尖终于碰到方砚台。 紧攥砚台的人,内心挣扎,初棠犹豫不定,不知该不该起手砸人。 思绪纷扰时,程立雪却蓦地把他放倒在书案,砚台“哐当”滚落地面。 周遭是滔滔火光。 他便是这样被人抵在片热潮中拥吻。 也不知这死人喝的是什么假酒,后劲儿好似越来越大,叫人愈发昏头。 初棠目眩神迷,唇齿间泄出旖旎暧迹。 …… 院子里是一阵凌乱的步伐和惊呼声。 “走水了!快救火!” 程管家第一时间赶到这边。 隔着片片火光与红纱。 书案上的身影交缠,朦胧又暧.昧。 程管家一个急刹稳住脚步。 身后抬水的小厮却不见似的横冲直撞:“快救公子!” 呼啦—— 满满一桶水全泼在程管家身上。 “你瞎呀!” 他无语抹抹脸:“月钱不想要了?” 小厮抖着手,颤颤巍巍开口:“火火……救火……” “公子的火你能灭?” “呸!” 程管家低头掌了自己一嘴,随后转身喝住后面蜂拥躁动的下人:“全都滚远点!仔细你们的眼珠子!不该看的别看!” 火光滔天。 一人抱着另一人出来。 程管家知趣地领人往旁一退,让出路来。 前来救火的众人噤若寒蝉,却也在这雨夜,亲眼目睹了极其荒唐的一幕。 公子颈侧有两道血色挠痕,公子怀中人双眸涣散,眼尾泛红尽是水迹。 连那耳垂染满靡靡艳色。 整个人娇怯瑟缩在公子胸膛低泣。 程管家默默叹道。 狂野! 真的很狂野! “火烧”眉睫,还能来这么一出,世上怕是没有能比他家公子更波澜不惊的人!他佩服得五体投地! 而且这幕,甚至还有丝诡异的浪漫…… * 次日,城北庄子。 初棠五指嵌入青丝。 他烦躁揉搓着。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真的很匪夷所思。 他们竟在狼藉的火光中接吻? 不,准确来说,是他在狼藉的火光中承受着程立雪近乎癫狂的亲吻。 着火的是书房吗? 怕不是程立雪的脑子,把他瓜子粒那么大点儿的脑瓜仁儿都给烧没了! “呜呜呜……” 初棠欲哭无泪趴在桌面,恹恹蔫蔫,哼哼唧唧嚷了几声,攥着拳头有一下没一下捶桌。 阿绛坐在一旁剪着银耳。 泡发好的鲜银耳被剪碎至锅中,她拍拍手丢下剪子,也终于忍俊不禁。 她凑过来,指尖碰碰初棠颈脖上的暧.昧痕迹,调侃道:“你这是?真的去勾引他了?战况貌似还有些许激烈呐。” “呜……” 初棠蔫着脸呜咽声。 “你还笑!” 阿绛摊手:“我也没想到他醋劲儿这么大。” 随后拿来两个雪花梨切成小块:“不过酒确实是个好东西,一醉解千愁嘛,我惆怅失意的时候,也偷偷喝过,因为梦里什么都有!” 初棠悄悄摸了块梨偷吃:“你不是说你哥哥很疼你么?你怎么会不开心!” “就是他太疼我,我才——欸……嘶,算,题外话少说。”阿绛耸肩。 她又往锅里丢进红枣六颗、枸杞一小撮、话梅两颗、百合一小把、陈皮两块、还有一块□□糖。 最后舀来一大勺清水。 大火煮开,小火慢炖,不时搅拌。 两人坐在灶房里取暖。 阿绛喟叹:“咱们还是先解决你的事吧。” 初棠心有余悸怯怯懦懦开口:“总之我们现在不能再搞那个‘反其道而行’的策略,不然下次我估计我得死在床上。” “……” 恍惚反应过来自己着实语出惊人,初棠与人对视一瞬,都陷入死寂。 阿绛:“咳,那我们换个。” 阿绛:“容我想想,苦肉计如何?” 阿绛:“啊对!苦肉计!” “既然咱们暂时没办法让他不喜欢你,何不就利用他的喜欢呢?” 两人你一言我一句。 锅里的汤也熬出清甜芳香。 阿绛望望浓稠如胶状的小吊梨汤,心想应该可以,便盛出一碗递给初棠。 “什么东西?” “小吊梨汤,嗓子都哭哑了,真可怜。” “……” “快尝尝啊!” 阿绛盛情邀请道:“我以前有段时间伤过嗓子,我哥哥就给我熬这个汤喝,润嗓子的,很好喝的!” 初棠捧着汤碗:“苦肉计?” 阿绛点头:“没错,苦肉计,以防万一,我这就去帮你打点一切。” “他是喜欢我,可……苦肉计未必就能让他心疼吧?” 阿绛轻吟声,一语破的道:“我只知我爹对待府中姨娘如物件,素来都是生出兴致,便不管不顾一顿发泄,完事后抽身离去,从不留恋。” “你和你那位夫君成亲四月有余,他都没与你行.房,隐忍至此,这难道不算是种另类的珍视么?” “是吗?” 初棠有些狐疑。 阿绛嗤笑:“那就是他天阉,不能人事,你觉得是吗?” 不能人事…… 这些笑言闯入鼓膜,听得人一时耳热,初棠无语瞪眼,推搡人嗔道:“我哪知道?” 阿绛却笑得越发没心没肺:“你真的好娇啊!谁看了不迷糊!好可爱,像我以前养的小猫,想抱起来狠狠蹂.躏得喵呜喵呜的。” “……” “你怎么这么轻浮?羞不羞人呀!” “哈哈哈哈……” * 书房的火势蔓延得离奇的快,几乎要将此烧成片废墟,叫残骸与灰烬零落四散。 下人们这几日都在书房那边拾掇忙活。 初棠暂且搬去侧殿。 殿内。 他站在铜镜前好一会儿,镜内之人,耳根有点细密的咬痕,吻痕霏靡斑驳,顺着皎洁的脖子一路向下蔓延。 那夜的怪诞好似又从心尖蹿出…… “正君。” 门外侍女走进来。 初棠骇然回神,慌忙伸手捋捋青丝,急匆匆遮挡了那些羞人的痕迹。 这么一摸,他方惊觉自己的手心,不知何时沁出黏腻的细汗,还灼热得发烫。 叫人浑身都生出不适。 “您已经两天没进食了。”几名侍女放下装满精致糕点的托盘,退到一旁。 “我不吃,你们扯掉吧。”初棠别开头。 “可您——” “我说了我不吃。” 他语毕撩开帘子,走进旁边的暖阁。 侍女们拿不定主意,直接禀报给程管家。 程管家不知这位小祖宗又想如何,恰逢公子也不在府中,他只好亲自来找人,却被轰出门外。 程管家摸摸被撞疼的鼻子:“……”默默摇头,正君八成是害羞闹别扭。 思及此,他马不停蹄出门。 湖边船舫。 程管家匆匆赶到,与守门的影卫说了几句话,那影卫便出来后便放行。 “公子,正君已经不吃不喝两天了。” 舱内人颔首:“嗯。” 程管家:“……” 嗯?那可是绝食啊!整整两日! 您就一个“嗯”字打发了?始乱终弃!践踏糟糠!公理何在!六月飞霜啊! “还有何事?”程立雪淡眼瞥来。 “没了,您请慢。”程管家连忙微笑退下。 湖边夜色正好,天幕的月光洒下片华辉,程管家抬头凝望那轮明月。 清幽的光落在一众观月人的眼眸。 初棠揉揉眼,收回视线,他懒懒趴在暖阁窗边,晴云笑着站在窗外。 “您的烤鸡腿。” “奴婢还带了些酸梅汤给您解腻。” “呜……” 初棠囫囵嚼着鸡肉:“太好了!” 他咽了口酸梅汤:“晴云你可真贴心!” “您明日想吃些什么?” “我想吃云香楼的蟹酿橙。” 主仆二人还在交谈,暖阁的门忽然敞开,传来丝动静,初棠匆匆关了窗。 他急忙小跑出去,还碰到扇屏风。 初棠趔趄几步,扒实柱子旁的流苏飘带,勉强稳住自己身形。 地面落出道影,是有人乘着清风踏进。 程立雪又恢复如常,与那晚酒醉的姿态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这人顿足门口,浸在清冷月色中,眉梢轻抬,望向他时云意味不明道:“慌什么?” -------------------- 第36章 蟹酿橙vs三轮又败 那人被月色镀出层薄光。 “我……” 初棠双手支着流苏,他眼眸轻转,不过片刻功夫便想到措辞:“饿得腿软不行咩?” “哦。” 程立雪视线轻然扫过他,不咸不淡应道,随后径直来到一旁坐下。 他随手翻开带来的卷册。 身后的程管家匆匆跑进来劝说:“正君,您就莫使小性子了,饿出毛病,公子会心疼的。” 初棠轻嗤声松开飘带,拍拍手坐在另一边,使出激将法:“我看他也不把我当回事嘛。” 想了想又道:“估计是想饿死我好娶续弦哦。” “哟,哪能呀!瞧您这话,公子估摸着是您吃腻了府中的菜式,还特地请来云香楼的主厨,一会儿就到。” “云香楼?”初棠亮起眼眸。 “一会儿您便能尝到主厨的拿手好菜蟹酿橙。” 初棠咽咽涎液。 “蟹酿橙?” 语毕方想起自己的计划,他猛地别开头,忍痛摆手:“我不吃!我要绝食!” 一声茶杯落桌的轻响把人惊了惊。 初棠闻声偏头,瞟过去,只见那人神情坦然把目光从卷册移开。 两人视线蓦然相撞。 大抵是自己本就有些心虚,初棠竟在那张面无表情的脸读出抹嘲弄—— 就你还绝食?爷对你那是“澡堂子里见故人一一扒了皮我认识你瓢”,小样儿,你可拉倒吧。 初棠:“……” 他撇嘴别开头:“看你个大头鬼!” “……” 几句话的功夫。 门外便神色匆匆赶来几人,是云香楼主厨到了,那人长得略胖,谄媚奉承几句,便是抹抹满头大汗开始卖力干活。 小厮们早就架好东西。 只消等人来便能开工动手。 简易木桌上摆放着新鲜的橙子,主厨随手拍起刀具,给甜橙开盖雕花,去除果肉和汁水。 蒸熟的蟹被人熟稔剔出蟹黄、蟹肉。 下一步就是炒蟹粉。 热锅,放入少量姜丝和油煸香。 倒进蟹黄,先把蟹黄炒出油,再将蟹肉放进去,然后倒入点上好的佳酿,紧接着放橙肉和橙汁,最后再来点玫瑰米醋一起翻炒。 将制作好的蟹粉,放进橙子空壳,隔水蒸煮,水中要放入杭白菊和香雪酒,便是道让宋高宗都念念不忘的“蟹酿橙”。 蟹的鲜香混合橙的酸甜,悠悠飘来。 初棠努努鼻子,手掌摸上小腹。 好香。 好想吃欸。 不不不!你不想!阿午你要忍住,万万不可以前功尽弃! 一刻钟后。 橙子出锅摆盘,初棠又情不自禁偷瞄,光是观其色,金黄浓郁,已叫人食欲大振。 更别提那愈渐靠近他的清新雅香。 “二位,请慢用。” 主厨端上制作好的蟹酿橙便知趣退下。 初棠趴在桌面,余光瞄了眼一丝不苟看书的程立雪,心道,偷吃一口的话,这家伙应该看不到吧? 啧。 你当别人瞎呢。 阿午,你能不能有点骨气? 自认铁骨铮铮好男儿的初棠狠下心来咬牙,他捏住鼻子:“臭死了,能不能端走啊!好臭哦。” 程管家:“……” 他不解道:“臭?臭吗?” 初棠嫌恶道:“我觉得臭不行吗?” 毕竟,在他的理念中,吃不到的蟹酿橙就是臭的!非常之臭! “这……” 程管家一时左右为难。 程立雪若无其事丢下手卷:“听不懂正君的话?再拿些书来。” 眼睁睁目睹蟹酿橙被撤走,初棠的心在滴血,痛如刀割,思忖间,他只好默默爬上床。 不看就成。 梦里什么都有。 转念又想到程立雪还在外间,他喊了句:“你不回你的房睡觉吗?” “我在此看书。” “……” 什么癖好!跑别人房里看书!就显得你很用功呗!也是!就程立雪这样婶儿的,要是搁现代,可能初中就被保送了。 世界的参差哟。 初棠抱着枕头缩在被窝。 心中仍有些不安,他警惕探出双眸,鬼鬼祟祟往外瞄瞄,果不其然,程立雪仍旧端坐在外间垂眸翻书。 翻来覆去的人不知不觉间熟睡。 夜半时分。 黄色的身影从暗室里爬出来,嘴里还叼着株海棠花,海棠花娇艳盛放。 它啪嗒啪嗒走到程立雪身边,拱拱脑袋。 程立雪接过花枝。 他起身往里走,转手放到床头,便是静静伫立在床侧。 若有所思端详酣睡的人。 半晌后。 他从袖口翻出个锦囊,这枚锦囊是上任国师亲手交赋他母亲的。 锦囊内的纸张已泛黄。 纸上只有寥寥几字—— [午夜海棠、夏至正午] 上任国师曾言此乃他命中劫数。 “哇!” 被褥中人忽然拱拱脑袋,转了个身,小手攥着被角,嘴巴咂咂几口,随后满脸餍足嘻嘻一笑。 “蟹酿橙……” 他抱着枕头咕哝道:“小橙子。” 外间落下点轻微的脚步声。 程立雪收回视线,他往外睨睨,捏着锦囊便是走出去,掀开珠帘。 暗卫已跪在地上恭候。 他重新落座:“说。” 暗卫低声开口:“回主子,一切已办妥,写进话本,编排成戏曲,还有茶楼说书的,届时待您重回东宫,咱们遍布各方势力的人,再悄悄推波助澜一下,群情激愤,便能趁势着手翻案。” “嗯。” “只是属下不懂,那丫头早就策反,枉费您一番栽培,您为何还要如此大费周章帮她?” “我并非帮她。” 程立雪抬眼瞥向烛台:“戎马半生的将军不该落得如此收场。” “朝代更迭,当初是大将军亲手取下前朝老皇帝的首级,您此举若是被——” “军令如山。” 程立雪话音稍顿,回头,静静望着床上人,“况且,他们从来就不是同一个人。” * 翌日。 初棠起床便看见床头的海棠花。 大黄正趴在地面,见他醒来,倏地坐起来哈着舌头。 “大黄,你又给我送花了吗?” 初棠无语笑笑,瞟瞟外间闭目养神的人:“你真是比某些身为别人男朋友的人还尽职。” “男个屁!” “臭冰块脸!” 想了想,他还是把大黄的心意插进个空瓶。 从起床到洗漱到晌午,直至此时此刻,程立雪都一直跟在他左右。 初棠无语盯着这个对他寸步不离的家伙。 “你很闲?” 程立雪面无表情杵在他身后。 初棠揉揉发慌的肚皮,这家伙今日一直跟着他,他根本没法和晴云暗通款曲。 可把人饿得饥肠辘辘。 再不吃,他可就得一命呜呼咯,初棠欲哭无泪,他是假绝食不是真绝食好吗? 才不要英年早逝呢。 他无语抱手:“你跟我大半天了,你就没有自己的事做吗?跟屁虫!” 回答他的是片静默。 他心道,要不把人甩掉? 于是便是在府中上串下跳,钻来跑去。 结果便是他气喘吁吁倒在亭子里大口呼吸,这死人却若无其事,眉眼都不带动一下。 初棠盯着对面的程立雪。 他真的服了! 简直无言以对! 怎么体力这么好啊? 如果搁现代的话,他一定抓程立雪替他跑八百米,说不定还能破纪录呢。 亭子走来两名侍女。 侍女放下果盘、糕点和羹汤等。 初棠情不自禁抿抿唇。 但!做戏要做全套! 他狠心别开头,嗤之以鼻道:“我不吃,我说了,你不跟我和离,我饿死也不吃你程立雪一口饭。” “和离?”沉默半天的人剥开个葡萄。 “对对对!”初棠点头如捣蒜。 “休想。” 初棠顿时泄气:“你这样绑着我有什么意义?” 程立雪神色淡漠起身。 不知为何,初棠也蓦然慌张挪开脚步,他正要站起却被人轻轻压住肩膀。 程立雪站在他跟前,指尖挑起下颔。 初棠被迫昂起头,他顿感莫名其妙,想要甩掉这手,那人却又捏住他的颚侧。 嘴唇被迫微张。 一颗滑溜溜的东西被塞进口中,酸酸甜甜的,是那颗剥皮的葡萄。 “我不吃。” 他含糊不清叫嚣着:“我不——” 冰凉的指腹突然压上初棠的喉结,那人轻轻揉了揉。 “咳……” 初棠侧头呛了下,也被迫咽掉葡萄。 他嘴角抽动,一脚踩上程立雪:“你大爷的,搁这喂猫呢?” “我是为你,好。” “你这算哪门子为我好?” 偌大的亭子,又恢复一片缄默,不知多久后,终于有人松动。 程立雪五指捏上初棠膝弯。 他轻伏身,另一只掌托住后者腰部,将人搂紧轻轻一托,提上石桌坐稳。 初棠蹬蹬腿:“你又想干什么?” 程立雪伸手拿来侍女端来的蟹酿橙:“自己吃。” 初棠偏开头:“我说了我就是饿死——” “唔。” 张开的嘴被怼进个瓷勺。 软糯滑腻在齿间化开,格外香甜诱人。 初棠舌尖情不自禁舔了舔勺子,将那滴汁水也搜刮进口腔。 片刻后,他又后知后觉愣得脸颊发烫。 他含着蟹肉怒吼:“我在绝食啊!” 亦不知这死人是缺了哪根筋儿,他好似听到声低笑,随后那人道:“我不许她们说出去。” 初棠:“……” 掩耳盗铃是吧? 有病!程立雪这厮绝对有病! …… 自昨日一番折腾后。 他这“绝食”苦肉计算是彻底泡汤,只能另觅出路。 而程立雪对他依旧寸步不离。 初棠无言以对,回头横了眼人:“我要去嘘嘘你也跟着吗?你不害臊呀?流氓!” “……” 身后人果然止步。 初棠自然也没去茅房,他拐出暖阁来到处小厅,便故意摔碎两件东西,人也顺势望地面上一躺,伪造出一个自残现场。 “哎呀!” 他痛吟两声。 这些声响引来不少惊慌失措的下人。 程立雪也闻声快步走来,眼中的焦急,却在看清地上人那浮夸的演技时消失殆尽。 初棠抱着手臂,躺在地上呜呜咽咽打滚,发挥着自认能荣获奥斯卡小金人演技:“程立雪,你不遂我愿,我就自残给你看。” “嗯。” “?” 初棠瞠目僵滞一瞬。 嗯? 就一个嗯? 狗男人果然毫无人性! 一旁的下人将人扶起。 初棠顺势稳住脚步,蓄力就要往柱子上撞:“我真的自残哦,我现在就撞墙!” 程立雪默不作声。 众人也纷纷呆滞沉寂。 他余光瞄瞄四周的下人们。 不是,你们都不拉我一下的吗?这么不敬业?扣你们工资哈! 突然好怀念程管家…… 程管家你在哪? 奈何此刻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死就死吧。 来呀! 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儿。 初棠狠心咬牙,猛地撞出去。 人还没冲到墙那边,他恍惚被股拉力定住。 是有人攥住他。 顺着视线往上瞟,初棠倏地对上程立雪那双静若秋水的眼眸。 “手无碍了?” 那人淡淡然道。 手?啥手? 初棠恍惚反应过来,这死人程立雪抓住的,赫然是他“受伤”的那只手臂。 欸…… 真的好尴尬。 “好神奇哦,不疼了!” 初棠讪笑一下。 他煞有其事竖起大拇指称叹:“原来程公子还会正骨,正骨手法真是一流哈,刷地就给我治好了呢。” 好似被他睁着眼睛说瞎话这幕逗乐,程立雪浅笑了声:“玩够没有?” “……” 初棠笑容凝固。 原来这死人早就拆穿他了,感情这几日是陪他闹呢,自己还跟个傻子似的偷着乐。 他蓦地甩手:“烦死了!” “行行行,程立雪你赢了!我不走了,我们就在一起互相盼着对方死呗。” “请问您老人家满意没有?” 想了想,初棠气鼓鼓踹门而出。 * 这几日,初棠又恢复如常在外出摊。 阿绛戳戳他手臂:“你放弃了?” 初棠压低声:“做他的春秋大梦!我这叫假意降伏,麻痹敌人,到时候再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打他个措手不及、落花流水。” “哦哟,有点东西欸。” “你能不能帮我准备两套男饰和两套女裙。” “可以!包在我身上。” 两人还在你一言我一句交流,摊位前忽然走来位墨绿锦袍的青年。 初棠起身:“今日是盲盒套餐哦。” 旁边响起阿绛的声音:“阿兄你怎么来了?” 阿兄? 初棠眨眨眼,原来这位俊郎青年便是阿绛的哥哥,也是那日他替他接住玉坠的男子。 他正欲开口问候一二,却见那微笑之人在转头瞧向这边的瞬间定住。 青年望向他这边。 目光倏地凝滞,似震惊似悔恨似激动,总之那是个过于复杂的表情。 百感交集,难以言喻。 “别来无恙。” 青年的声音艰涩发紧。 初棠不解,他觉得这人不是在看他,如此想着便是回头,熟悉的侧脸闯入视野。 程立雪那厮不知何时站在他身侧。 喔。 原来是对程立雪说的。 阿绛左顾右盼:“你们?” 初棠也惊诧开口:“认识吗?” “旧交。” “故人。” 两人异口同声。 青年瞥了眼寒霜侵染的枯枝:“时下将立冬,能请您饮一杯吗?” 四人一同走进云香楼,掌柜的亲自迎来,一张嘴便是各种谄媚寒暄,生怕少了句奉承便吃亏。 二楼雅间内。 房内布置特别清雅,燃着炉沉香,袅袅青烟闻得人格外安神凝心。 塌几那边摆着矮桌盘棋。 青年抬手请程立雪先行落座,方才撩衣坐到另一边。 初棠和阿绛也不好打扰,便坐在窗边的木桌,桌上摆满瓜果茶点吃食,很合二人口味。 门被虚掩上。 阿绛和初棠头挨着头嗑瓜子。 阿绛:“你有没有觉得他们……” 初棠:“暗流涌动。” 阿绛:“针锋相对。” 初棠:“没有硝烟的战场。” 那厢白子落盘。 “承让。” “殿下好棋艺。” 殿下? 两人面面相觑。 阿绛:“是你夫君的字吗?” 初棠摇头:“不知道。” 阿绛扶额:“这你都不知道?你怎么当别人——噢!忘了,你是要和离的人。” “是我辜负殿下恩情。” 程立雪冷漠侧眸:“从前我不懂。” 他视线掠过阿绛,最后顿在初棠身上,走过去拉着人起身:“现在我懂了。” “所以你会原——” 程立雪漠然道:“不是你的,终归留不住。” 青年垂眸:“是我妄想了。” 门被人拉开,光柱落在地面。 两人已经走远,阿绛也后知后觉。 即便是旧友,兄长也不至于如此放低姿态,况且,她甚至在兄长神情中读出愧疚来。 她惊愕一愣,拍案起身,来到棋盘前扯扯人问:“阿兄,方才那位不会就是东宫太子吧?” 青年盯着棋子沉默。 阿绛却不解:“那你怎么不告诉他,是你替他手刃仇人?” 世人皆道摄政王凶残狠毒,泯灭人性,连亲生父亲也是其刀下亡魂。 只有她心知肚明。 阿兄杀的,是乱臣贼子,更是挚友仇人。 他们的父王早有谋反之心。 先皇后之死,是父王策划的;太子体内的毒,也是父王造成的。 也只有她清楚。 阿兄常在夜深独自徘徊在久无人居的东宫,不知是挂念故人,亦或是赎罪。 总之情真意切不似作假。 阿绛不解:“你分明放不下。” 青年摸了摸妹妹的头,他苦涩失笑:“物是人非,我们,回不去了。” 错已酿成。 嫌隙终成鸿沟。 世间哪得双全法,从他选择背信弃义的那刻起,他们便该形同陌路。 * 初棠被人攥着出了云香楼。 那人一路沉默,身上的气息如常清冷,似乎从未在意过阿绛的哥哥。 半路。 他欲言又止,终是好奇出声:“我闻到了瓜的味道。” 前方迤迤然之人顿足。 “想听?” 初棠疯狂点头。 “过来。” 闻言,初棠连忙挪着脚步挨近那人。 程立雪弯下身,伏在他耳鬓旁,随后便有点淡漠的嗓音钻进耳膜。 “不告诉你。” “……” 初棠登时无语噎住,他抬腿踹过去:“程!立!雪!我诅咒你生儿子没屁屁!” -------------------- 感谢“槙山”、“一直是你_海”的营养液,么么哒~ 第37章 糖醋豆腐vs休书 消停了两日,初棠估摸着也是时候了,便让晴云收拾下包袱。 而他则独自去找程管家。 程府其实挺大的,这四个月来他才勉强熟悉府中布局,不曾想刚熟悉便要离开。 真是有些唏嘘不已。 回廊拐角。 初棠喝住那人:“程管家!” 程管家刚过目完管事交来的账本:“欸。” 这些事本该是正君来打理的,但公子估计是念着正君能清闲自在些,便让他继续打理府中琐碎事。 他合上账本:“您找我有事?” 初棠递过手里的钱袋:“晴云的娘亲重病,我想让她回去照顾老人家,以后也不回来了。” 程管家惶恐推开:“瞧您这,左不过是放个小丫头,您开口放人就成,那还需要银子赎身。” “不要为我坏了你们的规矩。” 毕竟他不想亏欠程立雪太多,但似乎总难避免越欠越多…… 初棠幽幽叹气。 接过卖身契后,他把银钱硬塞给程管家,便是头也不回地跑走。 路上,他又在契纸里夹进张银票。 匆促来到府门那边。 远远便瞧见晴云候在那里,初棠把契纸交还给晴云:“你自由咯。” 晴云眼眶微润望他,也不走。 初棠被看得不好意思,他腼腆笑笑:“要抱抱吗?” 他话未完,晴云已将他拥入怀中。 这幕还怪羞人的。 他抿抿唇,有点手足无措。 “你……我。” 初棠也不知该说些什么煽情话。 所幸,晴云也没有与他哭哭啼啼的,只抱了抱他便松手。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走吧走吧。” 初棠摆摆手,随后推着晴云出门,目送人远去,直至其消失在转角,方才拂拂袖子往西院那边走去。 “苏嬷嬷。” 初棠刚来到西院,便瞧见在那晒被褥的苏嬷嬷,他小跑过去搭把手。 “苏嬷嬷。” “您怎么来了?” 苏嬷嬷显然既惊又喜。 “没什么,这段时间闲来无事,此乃我钻研的方子,还有些饮食上的忌讳,我都写下来了,您照着做,能尽量减轻您的腿疾疼痛。” 初棠垂头,从袖口翻出几张纸:“就是我的字有些丑,让您见笑了。” 苏嬷嬷呆滞,连忙乐呵呵接过纸张,受宠若惊得语气泛涩:“不丑不丑,好看着嘞。” 她双手搭上初棠的掌:“若是夫人也在的话,必然很欣慰,公子娶了个贴心可人呀。” 思忖着,她又自顾自补充说:“是呀,看着就让人欢喜,夫人想来也会很疼您,可惜了……” “您别怪我多嘴,老身是看着公子长大的,他从前不是这样的,只是遭逢变故,夫人又撒手人寰,公子方变得如今这般,他虽性子冷,心还是好的,也是重情重义之人。” “而且——” 苏嬷嬷忽地慈爱一笑:“恕我大逆不道说句,公子对谁都冷淡疏离,唯有在您面前才沾上些烟火气,像个活人,说明呀,您方是那个能牵动他情绪的良缘呐。” “……可我,什么也没做呀。” 初棠百思不得其解,他不懂,他真的不懂。 “身处红尘难免红尘事。” “古往今来,谁能勘破情之一字呢?总之呐,老身这双眼没看错,公子真的很在乎您。” 初棠懵懂离开西院。 * 他心神恍惚回到小厨房。 薄暮冥冥。 初棠盯着檐上灯笼发怔。 “汪汪。” 两声狗叫把人唤醒,毛茸暖盈的触感压来裤腿,初棠低头瞧去。 原来是大黄在蹭他。 前脚处还有株化出满地水迹的海棠花。 “都立冬了,怎么还有海棠花呀?”初棠弯身捡起那截花,登时沁凉刺骨。 想了想,将之随手挂到窗框。 他垂头打量案板那把葱,犹豫再三,还是扔到一旁,从水盆里捞出两块老豆腐。 “小葱拌豆腐”便作罢。 今天就做道“糖醋豆腐”吧。 初棠提刀将豆腐切块,随后裹上淀粉,放到一旁备用。 他拿来个小碗调料汁。 分别加入两勺生抽、两勺陈醋、一勺蜂蜜、一勺淀粉和半碗清水,调拌均匀。 热锅下冷油,将裹上淀粉的豆腐小块煎至六面金黄酥脆,出锅放凉。 再熬制刚才调好的酱汁。 待酱汁浓稠后,便可倒入豆腐块翻炒,因是煎过,豆腐没有那么容易捣碎,轻轻翻拌,让豆腐每一面都裹上酱汁。 酱汁油亮,醇香扑鼻。 雪白的豆腐很快便吸满汤汁,酸甜开胃,诱人口馋,初棠又给糖醋豆腐撒上些芝麻。 出锅时的卖相便更为好看。 初棠迫不及待尝了口。 刚做好的豆腐还是烫的,入口时灼得人舌尖微疼,他连抽几口气囫囵嚼嚼。 黏滑的酱汁裹在齿尖,叫人吮指。 豆腐外面的脆皮甜酸可口,咬下去时,又是豆腐内里的松散口感。 一口一个。 简单又美味。 他心满意足端起这道“糖醋豆腐”送到书房。 随后还温了壶好酒。 书房早已修缮完毕,他从侧门走回正房那边,来到床沿跪下,翻箱倒柜找出个红木衣箧。 箱子里面赫然是套朱红衣物。 是他成亲那日穿的喜服。 初棠抱着嫁衣起身。 他迟疑片刻,看向眼窗外叶影。 随后窸窸窣窣解开腰带。 外袍刷地滑落地,夜里好似刮来阵风,叫簇拥的叶团摇晃了几下。 初棠若有所思,走过去带上窗,磨蹭半天功夫,终于换好这套厚重繁琐的嫁装。 最后,重新回到书房静候。 * 是夜,月上枝头。 府邸四处掌灯,簌簌脚步声给幽寂的青石板镀上层热闹,也将霜寒潮气撞得稀薄。 程立雪推开书房门。 房中人似在等他。 这次倒是没有特别装饰,唯有两盏烛光映照,那人一身嫁衣背对门口,窈窈身姿被烛光晃得朦胧。 不饰一物,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明艳动人。 程立雪看得微微晃神。 有那么一瞬,他想起成婚那夜,那个怯生生坐在床沿的小哥儿。 他眼角轻跳,旋即收回视线,径直越过初棠,坐下翻开书案的卷册。 听到脚步声,初棠惊喜转身,却见那人径直从他身侧走过。 初棠的笑僵滞在脸颊:“……” 不是,我都换回嫁装了,怎么眉眼都不带动一下?要不要这么冷静自持,你是不是—— 他蓦然想起阿绛的话:不能人事? 这…… 初棠明目张胆上下打量程立雪。 最后得出结论:不能够吧,按理说这死人应该一夜七次都不成问题呀。 呸! 他指尖燥热揉了揉,想什么呢! 但计划已提上,没有半途而废的理儿,初棠也唯有勉为其难、迎难而上继续“煽风点火”。 他走过去,来到人跟前。 心中自我劝服片刻,终是视死如归般蹲下,大义凛然似要为至高无上的荣誉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初棠吐出点气息,沉沉点头。 随后双手交叠搭在程立雪腿上,再枕上自己的下巴,歪着脑袋,亮出双澄澈乖软的眸,伸手勾勾人的尾指:“我们都没圆房。” 软棉挠人的话音声声落地。 “……” 程立雪眸光微滞垂头。 只瞧见初棠乌黑明亮的眼。 随后那人眼睑溢出点绯色,含羞带怯,柔柔糯糯道:“我们现在来圆房吧。” 这一声邀请后。 程立雪蓦地抽开手。 初棠望着空空如也的手,肉眼可见地失意,他嘟囔了声,又伸出手指挠了挠程立雪掌心。 “真的不来吗?” “程公子?” “夫君大人?” 好半天,整个书房只有他模糊的回音。 怎么回事? 怎么撩不动啊? 这没道理呀! 初棠气馁一息,又打起精神来,他小小挪挪脚,挨得更近些殷勤唤道:“哥哥。” “你怎么了?我不是哥哥的小甜甜了吗?这点愿望都不满足我?” 漫长的寂静终于换来一声回应。 “小甜甜?” 初棠吁气,死人,终于有反应了咩! 他转而挽出个甜甜的笑:“是呀!你昨夜梦呓,抓着我的手喊我糖糖,糖不是甜的吗?” “不急于一时。” 初棠哑然:“……” 急!很急!非常急!十万火急好吗?你这小鱼儿不上钩,我可怎么进行下一步! 思忖片刻。 初棠突然掩脸落泪:“唉,感情淡了,那我走呗。” 他胸有成竹迈腿,连走两步,那人却还是没反应。 初棠:“……” 初棠深深吸气:“我真走咯。” 依然没得到回应。 莫非欲擒故纵这招已经失效吗? 嘶…… 程立雪你搞什么飞机呀! 初棠皱着小脸蹙眉。 陷入沉思的人,忽地明朗两分。 他状若可惜,幽幽摊手,旋即开始阴阳怪气道:“这个哥哥不行,不是他的错,是我的错。” “我应该换个哥哥圆房去。” 他晾在半空的手,骤然被人抓住。 冰凉的手攥实他腕部,不容拒绝那般,将他往回扯了去,初棠也顺势跌进个熟悉的怀抱。 埋头在人胸侧,他情不自禁偷笑,果然还是激将法奏效快。 属于程立雪的气息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烛光明晃晃,照落那人冷若冰霜的脸,本该冷清不食人间烟火,偏生却因眸中浓重的戾色而略显割裂。 “你想找谁?” 声色一如既往不愠不怒,但却叫人倍感压迫。 初棠听得也慌乱一刹,果然是兵行险招,但很快便回想自己的计划,他咬唇摇摇头,怯怯回了句:“不找谁呀。” “不过咱们要先玩个游戏。” 说罢还伸手往人颈脖软软一耷:“好不好嘛?” 直勾勾地撒娇:“玩游戏。” 没办法,所谓大丈夫能屈能伸,不外如是,一切都是为了来日的逍遥快活! 初棠心中如上自我劝慰道。 窗外掠过抹剪影。 这一切无疑落入初棠余光,他轻呵气,程立雪也没有说话,大抵算是默认。 他即刻从怀里掏出根软绳。 初棠把人的手交叠绕到椅子背后,一圈又一圈捆起来,最后打下两个结实的结子。 “好啦。” 他好整以暇拍拍手,转身拿起案桌上还温着的豆腐,夹起一块:“来,张嘴,啊。” 程立雪:“……” 初棠见人唇线严丝合缝:“不吃吗?” “合卺酒总要喝吧?” 他转身倒来两杯温酒,双手自顾自交杯:“我们成亲那天,都没喝过合卺酒。” 酒杯杯口抵在两人唇沿。 程立雪目光平静凝望他,那一刻,他觉得这双眼深邃得好似要将他置于万丈深渊。 甚至有瞬间的错觉,他觉得他都知道。 初棠凝神抿酒,自顾自叹道,八成是心虚多虑了,想什么呢。 他只抿了一点。 倒是程立雪一口饮尽。 房中又恢复片宁静。 初棠意兴阑珊从人腿上爬下来。 “其实。” “嗯?”他解开腰间的喜服束带,“其实什么?” “我可以挣开。” 嫁衣外袍倏然落地。 初棠抬脚跨过,来到程立雪跟前,微微低头,眼中露出抹狡黠的光,笑嘻嘻开口:“我当然猜到,所以我在绳子上动过手脚。” “绳子被我涂了半夏。” “合卺酒里有曼陀罗花。” “房中的香炉里,我还加了些安神散。” 好似心生愧疚,他双手捧上程立雪的脸:“程公子,睡一觉就忘了我吧,这几个月的时光便当作是场梦。” 程立雪倾尽全力别开头。 初棠错愕。 好似直至此刻他才恍惚反应过来,从前的程立雪从不会这么强硬拒绝他。 他蓦地哽咽一下,滞涩失笑:“你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好瘆人哦,我胆儿很小的,不禁吓。” “我走啦。” 初棠指尖拍拍程立雪肩膀:“拜拜咯。” 语毕。 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书房两截红烛高燃如淌泪。 * 立冬的夜迎来今年的第一场雪。 院外有轻微的动静,大抵是有人搬东西,书房连接主房,他并没有走出去。 不知外面人在做些什么,当然他也无心留意。 大黄小跑进门,甩甩毛发上的碎雪,来到那厢收拾包袱的人身旁。 它拱拱人,松开嘴。 一株满是薄霜的海棠花掉落。 “大冬天的,到底哪来的海棠花呀?” 初棠收拾包袱的手骤然顿顿,狐疑捡起那株花,但也没多纠结,片刻后随意放到桌面,开始布置现场,混淆视听。 他把几件寻常男子的装扮藏进被褥里,只露出一角,紧接着便换上套女裙藏进床底。 不消多时。 院外果然迎来阵繁乱的脚步声。 “快找!四处找!务必把人找出来!” 大黄还在床外趴着,初棠见状,连忙把大黄连拖带拽抓进床底。 房门被人推开。 透过缝隙,能看清进来不少人,眼见程立雪那双纤尘不染的靴子来床沿,初棠的心也瞬间提到嗓子眼。 他死死捂住大黄的嘴。 生怕大黄发出半点儿声响叫人前功尽弃。 簌地声。 好似是被子被掀开。 随后便见件男式外袍倏然落地。 大黄却似发现新奇玩具那般,伸出爪子便要去掏来,吓得初棠猛地握住那只爪子。 尖利的指甲把他扎了扎,痛得人“有苦难言”,咬着唇,生怕发出半点儿声响。 幸好,也是有惊无险。 …… 门外扑进几个惊慌失措的下人,颤颤巍巍跪向那个白色身影:“回公子,府中已翻遍,找不到正君。” 话毕。 偌大的寝殿,四周的空气,因那人冷冽的气息被冻得越发稀薄。 一时之间叫所有人都似喘不上气来。 不过片刻又有人跌进来:“公子,您的爱犬也失踪了。” 这话恍若幻听。 程管家不可思议皱眉。 “你说什么?” “小的说公子的爱犬也不见了。” 程管家不知自己是怒极反笑,还是被逗笑的,总之便是哭笑不得:“一群废物还愣着做什么?出去找!方圆百里,寸草都别放过!尤其是男子,正君可能伪装成男子,多留意下。” “是是是。” 人群作鸟兽散。 府中人马倾巢出动。 瞬间便剩下寥寥数人。 程管家四处张望,终于在角落发现点异样,他走过去,又折返:“公子,发现封信。” “信?” 微哑的嗓音响起。 程立雪回眸,果然是封信,信封是五个娟秀字迹 ——程公子親啟。 他接过信封拆开,抽出里面的信纸。 纸张上有点尾指大小的皱褶,像是被水迹侵染过留下的痕迹。 字字句句缓缓映入眼帘。 [程公子: 見字如晤,展信舒顏。 我讀書不多,也知相互扶持固然是好的,但我更崇尚,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真的很抱歉,四季更迭輪轉,沒有誰會為誰停留,夏至海棠,怎麼可能盛開在冬季呢。 你我之間,絕不可能。 既然你不願和離,那我只好單方面休夫,從此山水不相逢。 乍暖還寒,幸乞珍重! 初棠書,九月廿五,立冬] 程立雪将目光从纸上移开,若无其事搁下信纸转身出门,几位侍从面面相觑,不知何解。 程管家就站在程立雪身后,虽是无心偷看,但那书信的内容还是叫他一览无遗。 他撇开头望了眼院子外遍地盛放的海棠花。 他们公子历时将近三月,执意要栽出这品雪夜海棠,奈何那个人根本没看到。 程管家抹抹酸涩的眼角。 谁说海棠花不能开在冬季的?而且,今日还是公子生辰,世上怎会有如此狠心之人! 我们公子哪里亏欠于您? 他无声控诉,又无可奈何道。 * 院子里银装素裹,海棠却娇艳绽放。 走到院外的人,茫然站于海似的花中,酿了整年的雪片飘落,摩挲过那人白衫。 雪屑凝在他眉睫,渐渐化出水迹。 满庭孤寂中,突然爆发串沉闷的咳嗽声。 程管家骇然瞠目,张皇失措冲上去。 “公子!” 殷红的血迹,斑驳拖落雪地,久经风霜,终是被掩埋进萧条的冰雪里,无人知晓。 天地间终是落得片白茫茫。 -------------------- 程公子吐血身亡,全文完,撒花撒花~ - 感谢“槙山”、“一直是你_海”的营养液,么么哒~ 第38章 糖蒸酥酪vs脚链 门被人掩上,房中重归平静,果然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初棠窸窸窣窣从床底爬出来。 他翻出晴云送的那幅画,拆掉框架,折起来,连同细软银钱一并放进包袱。 提笔在眉间哥儿标识处勾勒花钿遮盖。 又在手臂和颈侧点了些红斑,以防路上遇到不轨之人,手无搏鸡之力时,还能假装一下他身患暗疾。 背起小包袱赶紧朝后门那边走去。 后院寂寥无人。 其实初时他并不知晓府中有暗卫,但那次书房强吻,火光中,他分明瞧见几个黑影落地,却被人挥手赶走。 后来他方明白,府中有暗卫,大抵是在保护程立雪,也许还顺带监视他。 这些暗卫通常会在“非礼勿视”时回避消失。 例如他脱衣试探那会儿。 又例如他和程立雪缠绵暧.昧时。 想要不着痕迹支走这些眼线,便只能使一下“美人计”了。 待暗卫一走,他就藏起来,误导众人他已出逃,府中人马纷纷去追他时,方是他逃跑的好时机。他甚至伪造他是“男装”出逃,借此迷惑人。 奈何—— 想法很美好,实践方知难。 初棠仰望高墙稍稍暗忖。 呼出热气呵手,抬脚踩上块矮石,扒上树干岔口借力,本想爬树跳过墙头。 枝丫上的雪团倏地掉落。 砸到他额头。 “……” 初棠垂着头甩甩冰凉雪碎,今日多少有些诸事不顺,莫非不宜出门? 不! 绝不可能! 只是…… 树也不会爬。 这墙可叫人怎么翻哟? 初棠愁眉苦脸,背着包袱徘徊在墙沿,难搞程度,堪比百个程立雪! “烦死个人!” 他抬脚踹了踹树,雪又砸了他满身,转头的功夫却见身后一双圆润明亮的眼睛。 是大黄不知何时坐在石阶旁盯着他。 初棠:“……” 他连忙摆手:“你别看我,我不想偷狗哈!” 一人一狗大眼瞪小眼对视良久。 大黄忽然起身,叼起他半抹衣角往一旁扯去,初棠心领神会似的由它牵走。 穿过道小路。 又越过两片混杂的草丛。 他们来到处隐蔽角落,残破树枝混杂碎石,像个芜杂凌乱的废墟。 大黄拱开点枝梗,墙下瞬间透出丝光。 “有个洞?” 初棠惊喜拨开障碍物钻出去,大黄也紧随其后。 “你快回去吧,程公子知道我把他狗偷了,他不得气个半死啊。” 又是场漫长对视。 大黄依然是副岿然不动模样。 “算。” “是你自己跟着我的哈,不是我要偷你知道吗?” 初棠:“说句话。” 大黄:“……” 初棠:“不说话当你默认咯。” 大黄:“……” 他牵着大黄来到路边。 给那毛色抹果子汁,松软黄毛缓缓被染得污漆麻黑,瞧起来像个脏脏犬。 初棠举起右手:“走!浪迹天涯去咯!” 大黄耷拉双耳,屁颠屁颠跟上。 一人一犬穿梭在夜色里,傻不愣登,乐呵蹦哒。 * 所幸,这一路还算太平。 初棠来到处客栈歇脚,给大黄洗掉满身果汁,抱着暖融融的毛团。 便是一夜安睡到翌日天明。 他神清气爽下楼,但见客栈大堂内的一名老者,正神情义愤填膺说书。 那人醒木一拍,满堂肃静。 折扇开开合合挥舞。 他口中句句不离“大将军”几字。 初棠脚步稍滞,他好奇听了几句,只觉得越听越耳熟…… 这老者说的…… 不正是那日书院前看到的诗文吗? 也是他在话本中瞧见的故事。 “什么忠孝两难全,怎一个冤字了得?” 听者本就越听越气愤。 这话落地,更是将众人情绪推向高潮:“欺人太甚!那可是堂堂大将军!” “将军百战死!” “怎么可落得如此屈辱!实在叫人寒心!” …… 客栈大堂里的谩骂声此起彼伏,有激昂者甚至开始捶胸顿足,恨不得替人洗冤! 初棠:“……” 有点像传.销,好可怕!赶紧逃吧! 他旋即出门雇了辆马车。 之前出摊,初棠有不时朝路过的商人打听路线情况,他若想去江南,需先走一段陆路,经过两处驿站换水路,绕开座大山,再…… 马车摇摇晃晃半天,初棠被颠得有些发晕,索性便直接找客栈歇脚。 楼下大堂。 初棠面前是些糕点,大黄乖巧吃着东西,而他则握着手里那枚玉佩微怔。 门外匆匆走进对青年夫妻,互相哈着气取暖:“今年这场雪落得可真大啊。” “娘子,我给你暖暖手。” 青年说话间,便是将自家娘子的手往怀里揣去:“瞧你这小手冰得哟。” 冰…… 初棠抬眸瞥出去,那河果然因大雪结冰了,甚至有不少人围在那凿冰块。 他盯着冰块微怔。 冷冰冰的,初棠撇撇嘴,把那枚纯白通透的玉佩丢进囊袋里。 他转头便抱上大黄。 果然还是大黄比较暖和。 离开程府的这几日。 初棠过得十分逍遥快活,前往江南的这段路,他途悠哉悠哉,今日在那戏阁听听戏,明日又去茶楼吃茶,没事还带大黄在河边钓鱼犒劳大黄。 直至第四日。 乐坊。 雅间内站着几位各具特色的男子。 掌事的一一介绍:“我们的青竹公子弹得一手好琴,手法灵活多变,点过的客人都称秒。” 初棠连连摆手:“青竹公子颜值不错,但气质差点。” 掌事的:“沉璧公子吹得一手好萧,小嘴软甜嫩滑,尝过的都叫绝。” 初棠摇头:“沉璧公子气质挺不错,但缺少我想要的那个味儿……” 掌事的眉角跳跳:“我们这儿还有……” 他立马列出数个名字,最后恨不得亲自上阵,却还是被一一婉拒。 初棠兴致缺缺托腮。 心底那丝躁意也悄然腾起。 掌事人抿笑:“您到底想要什么样的公子?” 初棠:“我……” 他把玩手里的橙子,哑然顿住。 他不是来寻乐子的吗? 怎么还适得其反呢! 初棠胡乱抓揉发丝:“有会徒手抓箭的吗?” 掌事人:“……”找茬是吧? 他秉承一贯好态度,耐住性子继续微笑:“这位客人,我们这儿是乐坊,不是武馆。” “或者您出门转左。” “哈?” “那儿有家医馆。” 掌事的话毕。 初棠被连人带狗请了出去。 砰—— 朱漆大门被人无情关闭。 他愣在原地,张嘴无言半天,这都什么人呐!不是说顾客都是上帝嘛? 不会做生意早点倒闭吧您。 乐子没寻到。 初棠只能悻悻回客栈。 * 夜色渐沉。 初棠和大黄洗漱完毕,便匆匆歇下。 客栈二楼走廊外。 一个肥头大耳朵的中年男人抹抹口水,不怀好意戳穿窗纸,他双眼发光盯着里面的人儿垂涎三尺:“老子过这么久,真见过如此娇嫩的小美人。” “可让我惦记好半天。” 他隙隙咽咽唾沫,抓抓手里浸过药水的湿布,用铁丝撩开门闩,抹黑溜进房中。 男人搓搓手:“小美人,好哥哥来咯。” 大黄猛然惊醒。 它警惕睁眼,从初棠手臂底下钻出,跳落床边,龇牙咧嘴蓄力,好咬死这色胆包天之徒。 男人被吓得惊魂未定。 他低骂声:“靠。” 转念间又觉着左不过是条狗,能成什么气候,连忙抄起旁边的椅子。 椅子都还没举起。 房中骤然跳出名蒙脸女子,她轻然收手,漫不经心拭擦匕首。 男人倏地倒地。 蒙脸女子将人拖出房间,转身的刹那与大黄对视一眼。 大黄摇摇尾巴躺了回去。 女子正欲带上门,窗那边又蹿进个黑影,剑影夺目几乎要落到被褥。 蒙脸女子眼疾手快劈开那人手臂。 两人在房中交手几招。 随后一前一后跳窗。 女子紧追黑影:“你是谁派来的?” 竹林内,黑影见行刺失败,不假思索挥剑,当着那人的面刎颈自杀。 蒙脸女子有心阻止已迟,见状,也只能蹲下搜索黑影衣衫,却未见任何信物。 无丝毫头绪的人唯有重返初棠房间,抹掉所有打斗痕迹,又将中年男人带走。 …… 次日早,初棠睡到自然醒。 他伸着懒腰下楼吃早点。 左不过是一觉,外面世界早已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皇帝竟然驾崩了。 举国哀悼,但因礼崩乐坏,倒也没那么讲究,只是停止娱乐活动半月。 今日还因有戏班唱戏被官府抓去打板子。 初棠东蹿西跳吃了两日瓜。 才有些了然。 坊间隐约有传闻圣上是死于花柳病。 初棠简直无言以对:“……” 妥妥的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是吧? 宫中再无先皇血脉,连旁支也无所出,百官拥护摄政王继位在即。 朝堂却忽然杀出半百太子党羽,请求寻回失踪数年的太子,甚至指责先皇名不正言不顺,执政数年,从未见过玉玺印章。 唯有太子乃真命天子。 两派之间,分庭抗礼,一时之间争不出个高低。 见证历史哟。 简直比说书的还精彩。 …… 总之这段日子,乐坊是去不得了,初棠暗忖半天,最后鬼使神差来到家棋馆。 倒不是他喜欢附庸风雅,而且他被一抹身影吸引。 那人不是谁,正是神医大哥。 “南风大哥。” 初棠小跑进去:“你怎么在这里?” 月牙袍男子端坐在棋盘前自弈,见他来也不惊,只淡淡然颔首,抬手示意他落座:“圣医谷离此不远。” “哦。” 初棠懵懵点头。 “饿吗?来吃些。” 南风从一旁拿起份糖蒸酥酪。 糖蒸酥酪是用牛乳和酒酿制成的,细闻之下,能嗅到丝很淡的酒香。 “好香哦。” 初棠浅浅尝了一口,嫩滑香甜滑过齿间:“滑溜溜的,还甜甜的。” 他又迫不及待吞下几口。 其实关于这个他也略知一二,说白了就是现代的双皮奶嘛。 牛乳倒入锅中煮沸。 去掉表层的奶皮放凉。 酒酿过滤出酒酿汁水,将这汁水倒入放凉的牛乳中,撇去浮末,隔水蒸煮两刻钟。 放凉后凝固,撒上些桂花糖浆,便大功告成。 白如凝脂,柔软清甜,入口即化,叫人唇齿留香念念不忘。 “慢些。” 大抵是感知到他吃得囫囵吞枣那般猴急,南风目光下敛,虽在看棋,话音却是说与他听:“不急。” 南风的声音很好听。 宛若初春的一捧清风,徐徐而过,给人以股温柔恬淡之感。 初棠歪头盯着那张侧脸发呆。 南风落下枚棋子笑问:“何故如此瞧着我?” 初棠明眸噙着流光:“我觉得你好美呀,你要是在现代的话,绝对是整容模版。” 南风:“……” 好半晌后,他眸底渐渐涌出笑意。 * 暮色四合,渐渐入夜,初棠牵着大黄回到客栈。 廊道有几个神色可疑的人。 初棠不由得迟疑顿足。 大黄摇着尾巴挣脱绳子,率先拱开房门跑进去,再也没出来。 初棠疑惑不解,也揣揣不安,迟疑片刻还是小跑着追过去找大黄。 猝然被股突如其来的拉力拽得失重。 他趔趄撞进个胸膛。 墙角逼仄,空气都似变得稀薄。 漆黑让感观被无限放大。 昏暗中,初棠听到些沉稳的心跳声,交融着冷寒的气息,一点一点将他占据。 很熟悉。 熟悉到他越发不可置信,只是这人身上的药草味却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浓重。 漫长的沉寂终被打破。 “初棠。” 淡漠声音落地,却像极平静湖面下,那蓄势待发多时的暗流,早已酿出惊涛骇浪。 似要在稍不留神间将人吞噬得一干二净。 “我是不是对你太仁慈了?” 这人是谁。 其实早已不言而喻。 初棠怯怯瑟缩下往后贴去,墙壁冷冽,叫人脊背轻微发凉发绷。 程立雪抬手点燃壁灯。 烛火刺眼,初棠不适合上眼帘,再睁眼时,他方才惊觉,程立雪似乎受伤了。 双眼蒙有段软绸。 初棠胆战心惊半天。 见程立雪也不恼,便重重舒气,他伸手晃晃,这人无任何反应。 “你眼睛怎么了?” 程立雪没有应他。 真是又聋又瞎。 初棠自顾自嘀嘀咕咕,忽然有点想吃小龙虾,是麻辣好还是蒜香好呢,要不还是双拼吧,有人给他剥虾就更好咯…… 沉默横亘许久。 半晌后。 程立雪忽然拿出那张所谓的“休书”。 初棠撑眼,不知何解。 电光火石间。 眼前纸屑飘散纷飞,程立雪指尖撩起他的青丝,缓缓伏下身,像在辨认他的气味。 两人墨发交缠厮磨。 初棠挣扎了一下,被握紧的手腕旋即泛出绯色。 “放开我!” “痛呀!” 他极力想抽手。 那人捏他腕的力度轻下两分,却并未送开,甚至将他手臂反扼在石壁。 那人贴着他耳鬓,似央求也似蛊惑:“别走。” “可以吗?” 他说:“你别走。” 这场无声的对峙中。 初棠一声不吭。 程立雪的气息喷洒在他肩窝。 温温凉凉的,叫人心底陡生涟漪,初棠小小别开身子,正要挪开脚步。 大抵是察觉到他的抗拒,那静默等待答案的人,终似不耐烦,倏地圈手抱他,将他往一旁的矮柜放去。 初棠坐在矮柜:“你又发什么神经?” 小腿蓦然被抬起。 冰凉的指捏到他脚踝,初棠微愣蜷缩一下,以为这人会对他予取予求。 事实,程立雪什么都没做。 只是反手扣上条脚链,链上海棠,精致得独具匠心,还挂有两个小铃铛。 轻轻晃动,便有点细微的铃铛声。 还挺好看。 只是解不掉,想要扯断,非但扯不断,还因肌肤细嫩而硌得他生疼。 初棠很无语,听声辨位吗? 我现在看不到你,但我想听到你在我身边? 浪漫吗? 变态! 简直是个大变态! 如被挑出丝恼怒,初棠喋喋不休骂人:“变态!你变态啊!解开!快给我解——” 程立雪轻捏他小腿,往腰侧一盘,整个人欺身压落,五指深深拢进他发丝。 “唔。” 未出口的话被人堵回去。 舌尖撬开他的齿关,如墨般研磨探进,勾着他细细品尝,也勾尽他所有力气。 这人进步神速,从最初的生疏,到如今似掌握所有窍门,一点点在他身上实践。 初棠被吻得呼吸紊乱,浑身酥软。 程立雪揽着他深深揉进怀里。 每耸动一下,便晃出阵清脆的响声,铃铃当当个不停。 而且他觉得这人坏得要死,似在故意逗弄他,指尖不时扫过他脚踝,拂得人肌肤战栗。 他根本支撑不住。 初棠无助得轻微痉.挛。 断断续续的低泣呜咽,落在他人耳中,却像种极致的诱惑。 缱绻的吻缓缓下移。 落在下巴、颈侧、锁.骨…… 那人微微吮吸,如在汲取他的芬芳,叫人酥酥麻麻的,分外难受,却只能任其摆弄。 潮意在眼睑泄出一片,初棠泪迹涔涔颤出哭音,幽怨推人:“你、变态啊!” 他软软滑了下,双眸浸满泪水,却与地上那双好奇的圆眼正正对视。 是大黄。 初棠惊慌失措绷紧脊背,五指胡乱抓了抓:“不、不要,大黄在看着啊。” 他羞怯把头埋进人胸膛:“它在看我们。” 程立雪下颌轻轻抵在初棠脑上,握住那人软绵娇颤的手,浅吻着指尖:“与我回家?” “回回回。” 初棠哭得话音模糊。 再不遂人意,他都怕程立雪这死人会当着大黄的面,把他给酱酱酿酿了。 他此刻尽管假意妥协,寻个机会再逃便是。 他暗暗咬牙。 臭男人! 简直不可饶恕! 所幸,程立雪终于松开他,手掌探进他薄汗微渗的肩背:“换身吧。” 那人抱起他,无意触碰到他适才坐过的柜面,忽地低声叹:“怎么这般敏.感。” 模糊的哂笑钻进耳朵。 “……” 初棠耳尖滚烫回头瞧去。 “你、混、蛋。” 他张口就咬上程立雪的脸颊。 -------------------- 感谢“槙山”、“一直是你_海”的营养液,mua~ 第39章 圣医谷vs石像 初棠被抱落地,待他稳稳站住后,那人浅声说了句:“给你做了冬衣。” “自己换。” 房门被人带上。 初棠来到床榻那边,榻上果然整齐叠放着套崭新的冬装,而他此刻恰好也出了身汗。 里衣黏黏糊糊。 亵裤也…… 总之湿衣物贴得他浑身不适。 抱起衣裳回眸,初棠盯着紧闭的木门,小声咕哝了句话,便开始更衣。 重新挂上那枚玉佩,瞅着被换下的旧衣,初棠忽然暗生个念头,他拿来把剪刀。 衣服很快被人剪成一条条布条。 他利索把这些布条打结,绑出两条长绳,分别来到南北两个窗,捆住一头抛下绳子。 初棠背起包袱探出头估量高度。 虽有些害怕,还是狠心闭眼,踩上南边窗口攥住布绳,裙摆忽然被扯扯。 “呜呜。” 他回头。 是大黄咬住他的衣角。 月色落下,大黄那双眼眸微微湿润,那刻,他竟在一条狗身上看到丝难过之情。 初棠抽了抽衣服。 他指指北边的那扇木窗:“大黄,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等我走远点,你去那边叫可以吗?” “……” 大黄盯着初棠,大抵是深知自己留不住人,它松了嘴,蔫儿吧唧别开头转身,趴在北边窗口下。 初棠拽紧布绳,磕磕绊绊朝下爬。 夜里,万籁寂静。 落地后,他马不停蹄往南方跑走,潜入附近的林子,远方缓缓传来几声犬吠。 * 初棠穿过这片小竹林。 溶溶月光下,竹林外竟站着两名黑衣人,两人腰佩利剑,铮——长剑出鞘。 “让我们哥俩好等。” “没见过这么会自投罗网的小家伙。”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阴凄凄的笑中。 簌簌几声。 一截长竹刺来,叫人惊慌失措避开。 凌空落下个人影。 “晴云?” 初棠一转身便得见那个熟悉的容颜。 “你不是说你不会武功吗?” 晴云深深望来,似有些愧疚,拉起他的手:“现在不是解释的时候,快走,有人要取你性命。” 两人狼狈劈碎竹子。 “追。” 初棠身后不时飞过些树叶,刀片似的切割空气,刷刷击断几节竹子。 晴云身手矫健拉着他东躲西闪。 初棠喘息,这一幕幕的,险象环生。 断崖前。 二人骤然刹住脚步,鞋尖几颗碎石滚落山崖,坠入深不见底的空谷。 “倒是能耐!” 两名黑衣人胸有成竹冷笑:“这回无处可逃了吧?” 晴云把人护在身后:“你们到底奉谁之命?” “受死吧。” 其中一名黑衣人利落出招。 晴云跃身交手。 另一名黑影伺机向初棠靠近。 “小心。” 晴云回头喊了句,一脚踢飞眼前人的长剑,利剑无眼,倏地划过偷袭者的小腿。 瞬间翻出血肉。 “啊!” 那人跪地倒下,抱腿痛吟。 弹指一瞬间的功夫,初棠回头只看到这血腥画面,暗涌的血流染红了地面。 吓得他脸色煞白定住。 也因回头分心,晴云吃了人一击掌风,咳出口血摔落地面,滚了两圈后狼狈爬起。 晴云退回初棠身边:“有受伤吗?” 初棠摇头:“你肩膀没事吧?” 交锋的黑衣人跑去扶地上受伤之人,他目光狠毒厉声高喝:“伤我兄弟,我要你们不得好死!” 他语毕,抽出根笛子。 笛声起。 四周窸窸窣窣爬出不少毒物。 源源不断、密密麻麻。 只是临近二人时,却又停滞不敢前进。 “怎么回事!”黑衣人一愣,随后再次吹响笛子,毒物依旧畏惧不动。 “它们……” 初棠也没见过这种场景,成千上万的蝎子蜈蚣蜘蛛铺在地上,叫人密集恐惧症都犯了。 他头皮发麻瑟缩一下。 “是你身上的玉佩。” “什么玉佩?” “那个人的玉佩,百毒不侵。” “那个?哪个?”初棠恍然惊醒,“程立雪给我的玉佩?” “嗯。” 两人说话的间隙,树丛又冲出好些人。 领头之人:“两个废物!” 他挥手,身后十几名弓箭手同时拉弓引箭。 “放。” 利箭咻咻飞出。 晴云骇然提剑斩箭。 数不清的箭飞来。 晴云将人护在身后愈发力不从心。 “哧”一声,利箭划破肩膀。 血翻涌染湿衣衫。 “晴云!” 初棠大惊失色:“你走吧,别管我了。” 晴云往后瞧:“跳下去,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她语毕直接抓实初棠纵身跃下。 寒风凛冽,刮得人生疼。 长剑划破岩石,刺耳声不止,忽然间,他被人推进个半山腰的石洞。 两人刚落地却踏空跌进道暗门。 杂草刮得人生疼。 滚了一路,初棠昏头转向起身,他急急忙忙拉起重伤昏迷的晴云,她肩膀已开始泛黑。 “晴云!醒醒!” “你快醒醒!” 他急得喉咙冒出酸涩来。 身后袭来点阴影,初棠惊慌失措,猛地转头:“南风大哥?救……晴云受伤了。” “你救救她。” 初棠眼眶湿润,盯着人只会说:“救救她。” “我不要她死。” 寂静的空谷落下道喟叹。 南风沉默片刻,弯下身扶起昏迷不醒的女子,轻声道:“随我来吧。” * 圣衣谷四季如春,漫山遍野尽是海棠花,常年不落。 初棠看得微微愣神。 其实他妈妈也喜欢海棠,自从父母走后,爷爷奶奶就把屋堂后遍地的海棠树铲了。 初棠盯着花自言自语:“海棠。” 南风侧头:“家师栽的。” 三人路过尊石像。 南风脚步停顿,朝那石像拜了下。 初棠见状,只道是谷中风俗,便也跟着拜了拜,抬头的刹那,他却听到裂开的微弱声响。 石像眼角有道细裂痕。 夜雾化在缝隙里淌出点水迹。 石像流泪? 初棠不可思议揉揉眼眸,再仔细瞧去时,石像完好无缺,根本无裂痕。 原来是错觉。 他慌神追上南风。 冷静下来后。 初棠也想通些事,传闻圣医谷隐蔽异常,从无外人找到进去的路,他不信山崖石洞能误打误撞进来。 必然是南风刻意而为。 故意放他们进来躲避追杀。 初棠小声开口:“谢谢你,又救了我。” 南风:“又?” 初棠:“上次湖里不是你救我的吗?” 南风轻笑:“你怎会以为是我?” 初棠:“不是你?” 他们穿过一条海棠花簇拥的栈道。 “事到如今,我倒是可以告知你一二。” “他把护身玉佩赠你,落湖那日,水有问题,致使他身中奇毒,恰好又与他体内毒素冲撞。” “晴云送你蒙眼画像,是在向你透露信息,当然,我也曾……总之他的毒已解得七七八八,但你一封休书叫他气血攻心,牵一发而动全身。” 南风最后补充道:“害眼疾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所以,程立雪是为他受伤的? 为什么呀!他已经极力躲开,可命运总不可避免地将他们交织。 那么的剪不断理还乱。 圣医谷小筑内。 初棠心乱如麻趴在床边。 晴云身中剧毒,虽已处理过伤口,也喝过药,但整个人依旧羸弱不堪躺在床上,不时咳得脸色煞白。 “你……喝水,对,水。” 初棠手忙脚乱起身,扑出去找茶水,双指颤颤捏着木杯,端回洒出大半的茶。 回来时。 晴云也气若游丝睁眼。 “太好了!你醒了!我去喊神医大哥来。” “不必了。” 晴云嘴角微扬凝望初棠的脸:“其实我并无妹妹,只有个亲弟弟。” 初棠乖巧聆听:“我怎么没见过他?” 晴云眉眼柔和弯弯,指尖碰上他额角,拂掉沾在青丝的落花:“若非那场鼠疫。” 她气息越发虚弱:“他应该和你一般大。” …… 夜色渐沉,人也累得困倦,初棠托腮的手再无力支撑,倏地,静静倒在床沿睡过去。 晴云缓缓睁眼。 她强撑身子艰难落床。 随手拿过张软披在初棠身上。 她静静端详熟睡的人片刻,最后单手捂上肩侧伤口,步履维艰离开。 院中,有人站在月色之下。 晴云迟疑:“你?” 南风侧眸,往后退开半步。 晴云讶然递过点东西:“能——” “好。” “谢谢。” 小筑外,河流急湍,而那道沿着河道向南的身影,终是渐渐消失于这片祥和之地。 * 次日早。 初棠从床上猛然惊醒。 “晴云?” 他匆匆跑出里间,外面的榻上根本无人:“晴云!” 连喊几声也无人应答。 初棠慌慌张张跑出去:“晴云不见了。” 南风坐在院中:“她走了。” 闻言,初棠有些激动开腔:“她那么重的伤,你还放她走?你这样袖手旁观,和杀人凶手有什么区别!” 那样重的伤。 出走必定凶多吉少。 南风敛眸:“抱歉,我无法逆天改命。” 大抵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初棠喉咙发涩嘀咕:“不好意思,我……” “我知道你心里难过。” 南风安慰启声:“世间万物皆从无中来,到无中去,大千世界,芸芸众生,虚虚实实,为人无物,物无人,万事皆空。” “不必执著。” 初棠摇头:“我没有你的境界,我做不到。” 他只知此刻,自己的身上背负了条人命,沉重地压得他喘不过气。 “这是她给你的。” 南风递来张折叠方正的纸。 初棠打开纸张。 那是封血书:仇人之子,焉可效忠,只可惜,我這賤命終不回我爹一个清白。 真相的苗头好似渐渐浮出水面。 初棠猛地合上纸张,他目不转睛盯着南风,像是在求证一个答案。 南风颔首:“她父亲是位将军。” “晴云!” 他满目愕然追了出去。 初棠茫然无措站在偌大的圣医谷,无助而酸楚落泪:“晴云!你到底在哪?” “晴云!” 苍茫青翠的空谷中。 只有他一声又一声的哀怮回音。 初棠不知晴云往哪个方向离开,只能一路沿着河流找下去。 林中忽然走出陌生的蒙脸黑衣男。 几人拦住他去路。 有人道:“呵,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初棠惶恐不安,后退几步。 “你们为什么杀我?” 几人对视一眼嗤笑:“你去问阎王爷吧。” 电光火石间,刀光剑影映进眼眸,速度之快叫人无暇应对,初棠呆愣在原地,连逃都忘记了。 长剑无情刺来。 只差半公分便要穿破喉咙。 惊心动魄的一瞬。 铮—— 剑被石子击飞。 黑衣人甩甩发麻的手,捡回那把剑,惊慌失措却故作镇定:“哪来的瞎子!” 另外几名同伴:“跟他废什么话!直接上。” 一袭白袍在初棠身侧翩然落地。 寒光再次照来,初棠还未来得及反应,便有只微凉的手掌捂上他的眼。 什么也瞧不见。 几道劲风飒飒交错。 咔嚓—— 利刃贯透到底,随后有重物嘭地砸下,咚隆滚动几下方停歇。 明明什么看不到,可初棠却似在那“噗”的一声之中,望见身首异处,鲜血从脉搏喷涌,溅向半空。 粗暴而残忍。 有人暗啐一口:“你这瞎子,倒有点能耐!兄弟们一起上!” 寒风瑟瑟,呼啸过耳际。 初棠神情恍惚被环抱腰际带起,几个有条不紊的天旋地转,是在躲避攻击。 片刻后。 他听到脚尖踢起剑柄,如疾风飞去,而后有道“哧啦”,似刺进骨肉的声响。 停歇一会儿。 随后又是数人倒地的痛闷声。 终于,四周清净了。 浓重的血腥味漂浮在空气中。 刚经历过生死一瞬。 初棠如梦初醒,回神后猝然脱力腿软,幸得身后人搂紧,方没叫他摔倒。 如厮杀伐果断,直至此刻,他也恍然大悟程立雪那句“太仁慈”到底作何解。 林梢掠过几声寒鸦啼叫。 控制不住一般,彻骨的寒意爬上脊背,叫人颤抖。 好半天。 身后那人不知是生气,是心疼,抑或是无可奈何开口,话音一如既往清越。 认命似的:“你的狠劲儿也就会使在我身。” “……” 初棠被戳破实情而哑声。 他的后背贴着程立雪的心口,林子陷入片死寂,他越发能感觉到身后的胸腔在微震…… 一下又一下的。 不知这人是不是也在后怕。 后怕来迟一步…… 哪怕是半刹那功夫。 都将是不堪设想也无以承受的结果。 “对不起。” 他嘴唇翕动轻呢声。 初棠也不知程立雪到底有没有听到他的道歉,二人再度彼此缄默。 恍惚间,那人嗓音带有不易察觉的倦意,从头顶落下:“这段日子,我曾有过丝松动。” 松动是什么意思?是指当做无事发生,放任他离开,还他自由吗? 如上以为的人转眸问道:“那你还来找我?” “那枚白玉佩。” “……” “你能告诉我为何要带走吗?” “我……” 初棠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不知道。 他真的不知道。 他只记得那夜换衣服时,玉佩明明被他取下放在床边,可临走前,他竟又鬼使神差般把玉佩塞进囊袋里。 微妙的氛围僵持了半刻钟。 周遭传来大片脚步声。 是有大批侍卫赶到:“属下等救驾来迟,还请太子殿下责罚。” 侍卫跪了一地。 程立雪仍捂着初棠的眼:“处理下。” 众人应道:“是。” 地上数人肢体残破,血水汩汩而流,蜿蜒流淌,实在是骇人可怖。 也难怪他们的殿下会一直捂着怀里人的双眼,若是胆小之人瞧见,怕得当场晕厥。 几名训练有素的侍卫,倒是镇定自如上前,他们熟稔摸索身首异处的尸首,以此查获蛛丝马迹,也着手清理现场。 初棠不知他人作何想法。 只是听到那句称呼后呆滞许久。 “他们叫你什么?太……太子?” “嗯。” 初棠:“你是?” 他曾隐约觉得程立雪身份不是寻常人,估计是个韬光养晦的大人物,但他哪料想这人竟是当今储君。 “是那个失踪的太子?” “我是。” 程立雪回答得十分简洁,并不打算隐瞒什么。 初棠默然:“……” 走马观花似的回忆过往细节。 好似一切都有迹可循。 其实从十一跟他说生母自戕都不能时,他就该明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个朝代,妃嫔自戕乃大罪。 晴云临别的那封血书也足以告诉他答案,仇人之子,焉可效忠。 原来张大哥想要策反一个人,可以简单到只需要四个字:仇人之子。 如此的一针见血。 对呀,程立雪与她隔着杀父之仇,难怪晴云会感慨:忠孝两难。 可她又是个性情中人。 她大抵不想与人同流合污。 她的画,她的耳坠,乃至于那个临别的拥抱,还有这封血书与重伤出走。 她对他的情义不尽是假的。 须臾间,他宛若感同身受到晴云内心的挣扎。 初棠觉得—— 晴云是个可歌可泣的女子。 这一刻,他想帮她,帮她完成夙愿。 如抓紧救命稻草,初棠转身,他稳稳抱住程立雪手臂:“我跟你回去,但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个条件?” 程立雪言简意赅:“说。” 初棠小心翼翼地试探性询问:“你是太子,你能不能帮晴云的父亲翻案?” 那人沉默半晌道:“这算什么?” “就当作是个交易吧。” “交易。” 程立雪不愠不怒重复。 如将二字嚼在口中细细回味,片刻后,他声音似浸过寒潭,满是冷冽道:“为一个不相干的人,你就这般轻贱自己?” 轻贱? 怎么就成轻贱了? 但他疲于与人争论是非对错,初棠只想求一个结果。 “果然是我对你太仁慈。” 初棠:“……” 他悄悄瞥瞥那张冷若冰霜的脸,胆怯心虚地垂低头追问:“你就说还想要什么吧,我都答应你。” 侍卫们早已退到外面候着。 林里一片静默。 许久后。 有人冷笑一声:“我要你。” -------------------- 在线兜售角色卡牌。 级别:SSR 姓名:程立雪 特长:打嘴炮 第40章 哄人vs见家长 石破天惊似的话叫人没来由愣愣。 “你?说什么?” 初棠难以置信,一度以为是幻听,一片飘落的竹叶,盘旋在二人之间。 隔着道绿影,那人抬手扯下覆眼的白绸。 他还来得及反应。 便被人攥走一路回到小筑。 “你放手呀!” 那人浑身气息如寒霜,实在阴沉得可怖。 “放开我!” * 小筑前。 夕阳西沉,南风负手而立于阑珊的霞光中,望见来人只递出瓶蜜膏,那人狐疑一瞬还是接走。 房门被打开,再重新关上。 他静静伫立了一会儿,里面缓缓传出细细的泣声,软棉娇糯,指尖轻微收紧,还是转身离开。 …… 房内木窗半掩。 半缕月光爬在初棠脚踝,将脚链上的两颗铃铛映照得微微扎眼。 他软玉雪团般蜷缩在床角。 肩脖因抽泣而耸动,衣衫半褪,青丝散乱落在肩侧,颈窝连接圆滑肩头处,几个吻痕隐约可见。 初棠眼眶湿润,泪水汪汪落得满脸尽是潮意,水迹淌过泛红的鼻尖。 垂着头在那小声啜泣。 却更显纯情娇怯。 “别哭了。” 程立雪叹了声搂紧人,指尖替人拭泪,下颌抵着那人脑袋低问:“你家人如何唤你?” “啊?” 初棠懵懵然抽着声哽咽。 他茫然仰起脸,睫毛湿漉漉耷拉着,显得人愈发我见犹怜,像个绵柔可欺的小猫。 乖乖糯糯回答:“爷爷奶奶唤我阿午,爸爸叫我小棠,妈妈喊我棠棠。” “小棠,莫哭。” 初棠后知后觉。 他呜咽着推了推人:“你不要乱叫!谁跟你是一家人呀!你就知道欺负我。” “别哭了。” 程立雪拉起他的衣衫,重新束好衣带。 “你就吓我!天天吓我!还不许我哭!”初棠揉着眼眸,满是委屈控诉,“我还以为,以为你真的要对我用强的!” 说完,又是一阵哭声。 他只记得程立雪将他圈入怀中。 他想要逃离。 这人便攥住他的脚踝,将他扯回来按进衾被里。 高大的躯体禁锢着他,晦暗不明的眼睛盯着他,好似头凶兽,打量费尽心思抓回的猎物。 沉得可怖。 初棠害怕极了。 程立雪却不管不顾,如魔怔那般,用蒙眼的白绸把他手腕束起,缚绑在床头。 掐住他的脚脖子压下胸膛,便是一阵索吻。 满室铃铃啷啷。 无意擦碰进两股间的异物,滚烫又坚硬。 他问:“还要交易吗?” 初棠被亲得浑身发软。 程立雪将他抵在被褥里,掰着他脸,好似已经忘记“交易”之事。 又秋后算账回先前那出。 他咄咄逼人开口:“你这般模样还如何逃?” 这厚颜无耻的话落地。 初棠浑身涌出阵阵胀热,羞耻感交织着莫名的酥麻快.感,一阵又一阵充盈着他整个人。 恼羞成怒那般,他有气无力骂了句。 “你不是人。” …… 初棠退出回忆,耳边尽是程立雪的无奈。 “是我错。” 那人把他搂在胸口前,耐着性子温声细语哄了半天,沉沉的嗓音,伴随微震的胸腔,将他呼吸抚平。 声声抽泣终是化成均匀绵长的呼吸。 几盏茶功夫后。 见怀中人总算安静,程立雪推门而出,圣医谷不同外界,四季如春。 他觅得处清泉便泡了进去。 * 翌日辰时。 房门被人轻轻推开,颀长的身影拖在片朝阳,款款而进。 薄纱被清风拂得浮动,小小一团的影子,正缩在床榻里侧酣睡。 那人嘴里还衔着根手指。 程立雪走过去,来到床边,把那根手指拿出来,大抵是这人的肌肤实在娇嫩。 虽咬得轻,指缝还是落下点牙印。 初棠睡眼惺忪睁眸。 眸中有几丝倦懒而略显涣散迷茫。 他只看到个朦胧的面孔。 那人弯身问他:“还没睡够?” “呜…” 咕哝一声,拖出点小尾音,模糊不清又绵柔软懦,显然是没睡醒。 有人道:“该启程了。” 初棠半梦半醒,神智混沌埋了埋头。 好困。 不想起床。 软柔的床铺塌出点痕迹,是有人坐下,他侧身抱起懒洋洋的小哥儿。 程立雪捏着初棠软柔的小臂,替人套上外袍,便把人抱起出门。 马车驶得平稳。 初棠在马车上睡了半天,才悠悠醒来,他懒懒伸伸腰,方知自己竟一直跨坐在程立雪腿上。 他没执意下来。 这种久违的感觉甚至叫他有丝恍若隔世。 “醒了?” “嗯。” 嗓子有点沙哑。 面前端来杯清茶,就着那人的手,初棠乖巧地灌了两口,喉咙方舒爽两分。 如把这人当成软椅坐垫,初棠伏落程立雪肩膀,轻挪一下,找出个最舒服的姿势。 他歪头碰碰那人的眼睫毛,见人条件反射似的垂垂眼帘,方小声问:“你眼睛没事了吗?你是因为我受伤的?” “神医大哥还说你体内有其他毒素?我就说怎么你一会儿病秧子似的,一会儿又跟个没事人一样,毒发的时候难受吗?” “会不会吃人呀!吸血吗?” …… 初棠天马行空般喋喋不休。 好半天。 他的话终于被人打断。 程立雪指尖划过他眼尾:“写休书时,哭了吗?” 初棠:“?” 他迷惑眨眨眼。 程立雪:“纸上有水迹。” 初棠:“那个是梨汁。” “……” 马车内突然陷入片静默。 原来程立雪以为他写休书的时候哭了? 初棠掩嘴无情嘲笑:“你是不是想太多了?我怎么会为你哭呢!是我休的你欸,要哭也是你——” 话音戛然而止。 “额。” 是有人轻轻拍了拍他腰窝往下的地方。 头顶落下点话音:“没良心。” “……” 刷地,整个脑子胀热得要爆炸。 “你、” “变态。” 初棠羞耻得咬碎银牙:“你坏死个人!” 报复心顿起似的,他抓实程立雪的肩膀,猛地朝人额头撞了撞。 “呜呼。” 非但很疼,还有点晕,这人一昏头便容易失去过滤语言的能力,初棠揉着额头嚷嚷道:“怎么比下面还硬。” 十分之语出惊人。 “……” 程立雪捏了捏那颗露出小半的小虎牙,似有些无奈意味:“整日胡说什么。” 初棠蔫儿吧唧地躺了半日。 并且深切体会到何为伤敌一千,自损“八亿”,因为程立雪这个家伙,一点儿事都没有,还能抱着他占尽便宜! 可恶! 相当可恶! * 历时三日。 他们终于来到盛京附近,但程立雪并没将他带进皇城,而是转头去往皇陵。 马车停下。 程立雪先他一步下马车,那人站在马车侧替他拨开珠帘,外面景物一览无遗,恢宏奢华。 乌泱泱跪了一地人。 这阵仗叫人不由得一愣。 片刻后,初棠起身,抬出脚刚踩到车舆外的踏板,眼前便伸来只宽大的手掌。 那人一身常服静静凝望他。 初棠搭上程立雪的手,踩着轿凳,将将被人扶落地,地上人统一行礼高喊。 “恭迎太子妃。” 声音整齐洪亮,震耳欲聋,将人震得脚步虚浮,初棠如梦似幻眨眨眼。 这就……成太子妃了? 程立雪牵着他手穿过皇陵正大门,方算正式踏进皇陵,其余人都在外候着,唯有程管家跟进来。 皇陵内,阴风戚戚。 初棠:“……” 不是,他还不想死好吗?程立雪不会把他埋里面吧?好狠心! 杀妻分尸案凶手! 好想逃!却怎么逃不掉! 只一会儿,他又被旁的东西吸引。 右手侧是尊高耸的镀金石碑,石碑下还有只大赑屃,在驮碑。 “赑屃欸。” 初棠指指那边殷切笑说:“摸摸赑屃头,万事不用愁,摸摸赑屃背,荣华又富贵,我可以摸摸吗?” “不成规矩。” 初棠:“?” 整天规矩规矩的!你家规矩能当饭吃吗?真是个无趣的臭男人! 他们又路过供奉先皇牌位的享殿,但程立雪没带他进去,最终来到处地宫。 地宫内彻骨寒冷。 程立雪率先跪下,见他未有所动,便是侧头朝他招手:“让母后看看你。” “啊?” 初棠不明所以,懵懵跪下。 大抵是见他半天也不吭一声,地宫内又是程立雪清越好听的嗓音。 “小棠,叫人。” 初棠瑟缩一下环顾四周,此地除了他、程立雪和程管家还有第四个人吗? 程管家小声提醒:“是让您拜见先皇后。” 初棠懵懵点头。 先皇后就是程立雪的娘,程立雪和他是夫夫,所以他应该管人叫娘。 如是思索间,他乖巧拜了拜:“娘亲好。” 程管家扶额:“……” 他好像忘了让教养嬷嬷教规矩。 初棠浑然不觉哪里不妥,对上程立雪含笑的眸:“有什么问题吗?” 程立雪:“无碍。” 他从袖口翻出枚小荷包:“母后给你的见面礼。” 初棠转眸接过,直接拆开掏出来,那东西竟是……太子私印? “!” 初棠:“……” 这玩意儿也能随便送的吗? 思索片刻,他问:“太子私印有什么用?盖了章就算我的私有物吗?” “可以如此认为。” “喔。” 初棠若有所思点点头,忽地嘻笑一声,低头对着印章哈气,随后单手压在程立雪肩膀借力。 他垫起脚,举起印章在程立雪脑门盖了下去。 “好了。” 初棠把印章收起。 他摩挲下巴观赏半天笑意盈盈道:“这印还挺好看。” -------------------- 感谢“槙山”、“一直是你_海”的营养液,偷偷啵唧一口~ 第41章 三杯鸡vs身份 二人慢慢悠悠从皇陵出来。 众人一抬头就瞧见太子额角那个清晰的印子。 众人:“……” 私印乃身份与权力的象征,见印如见人,赠送私印便相当于把身家性命都交付出去。 不用多说他们也能揣测一二,太子以私印相赠,结果太子妃不知为何,转头就往太子额头盖章。 重点是他们的太子殿下一点都不生气! 更为重要的还当属,民间百姓嫁娶哥儿乃常态,但哥儿身份处于皇室中却略尴尬。 自古以来,就没有哪个皇亲国戚的正妻是哥儿,皆因哥儿于权贵们而言,更像是男宠,连妾室都不如。 可他们的太子殿下非但娶为正妻,后院还只有这么一位,据说通房丫头都没有。 且力排非议也要将人亲自迎回东宫。 懂了。 再配合这晃眼的宣示,简直无声胜有声。 至此,这盛京除却那位摄政王之妹,又多出位万万不能得罪之人。 * 皇城,东宫。 宣德正门外跪伏着满满一片内侍宫女。 他们穿过人群踏进东宫。 宽敞的主路两旁,遍地海棠,在雪中尤为娇艳,叫东宫的景致于整个皇城中成就独一份的浪漫。 初棠有些微讶:“大冬天的也有海棠花吗?” 身旁人轻描淡写道:“嗯。” 不过两句话的功夫,雪中又闯来个黄色身影,雀跃奔跑而来,嘴里还叼有截花。 那抹向他跑来的狗影,激动得差点没把人扑倒。 “呜呜咽咽。” 耳边尽是大黄委屈的叫声,初棠鼻尖忽地酸涩,他蹲下来摸摸大黄。 如果大黄会说话的,怕是会热泪盈眶破口大骂他:你个没良心的家伙!下次可不准了啊! 初棠抿抿唇闭目。 明明不属于这个时代。 却又分明在此刻,情真意切地感受到一丝丝若有似无的归属感。 这种被记挂的感觉,胜过千言万语。 后面的程管家悄悄走到苏嬷嬷身边,从怀里掏出包药:“腿可还疼?家乡偏方。” “又麻烦你了。” “客气啥呀,咱俩共事这么年。” “是呀,这多年。” 两人对视微笑,瞥向那边的三个身影。 初棠蹲在地上和大黄抱在一起,被热情的狗影拱倒,程立雪微微侧身,眼疾手快捞了捞前者。 “终于要尘埃落定了。” * 是夜,月色溶瀛。 毓庆殿。 初棠坐在桌沿,桌上倒扣着翻开的话本,还有些吃剩的瓜果渣子。 他抿着茶水漱口拍拍手起身。 迎着月色,殿外也款款走进个身影,长影微微覆来将他笼罩。 他一回眸,便与人正正对视。 初棠转转眸。 不知这厮大晚上来有何贵干。 那人随手拿起他看过的话本翻了翻:“东宫久无人居,暂且只打扫出这一寝殿。” “喔。” 初棠点点头,钻进房中幔帐轻浮的床。 夜很静。 烛光高照。 初棠不时瞄瞄那边的情况。 只见程立雪忽而抬手,指腹轻揉双眸,疑似眼疼。 目睹一切的初棠慢吞吞爬起。 他内心挣扎半天。 榻上之人撩起薄纱,露出小半张脸:“要不你过来睡吧,你眼疾还未痊愈,少用眼。” 语毕挪移身子,腾出点地方,就往里面滚进去。 权当是同榻而眠的室友罢。 初棠心中宽慰道。 况且他们已经重新约法三章—— 互不干涉对方,揪出真凶,彻底解决完杀手危机之后,他依然对程立雪没好感的话,他们便和离。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原来程立雪也不是执意留他,只是更担心他安危,听起来还有点小动容。 他又哪有让人彻夜坐着的理儿呢。 二人僵持半晌。 他搭起半边眼皮瞄人,见那人终于走来合衣躺下,便又往里挪挪,让二人之间空出截距离。 宽大的床榻压下点重力。 若有若无的药香飘来,初棠屏息一瞬,他余光斜觑那人一眼,又悄悄往里挪挪。 夜,似永无尽头。 初棠目光澄清紧盯床顶,呼吸一下轻,一下重的,怎么也睡不着。 指尖突然被人碰了碰。 “睡不着?” 初棠五指情不自禁蜷缩一下,莫名心跳加速的人,把微烫的手藏进被窝:“有点。” 空气太过安静。 他都能听到程立雪平稳的呼吸。 只是不过转瞬功夫。 那人缓缓开口,嗓音清越如凛冬的雪水:“书生告别家中老母,只身上路。” “额?” 有点熟悉。 “途中遭逢大雪被困山庙,唯有在此落脚歇息,夜半时分,庙中跑进只小野猫,一来便扑进书生怀中取暖……” 初棠狐疑瞥过去,烛光昏幽,那张侧脸朦胧不已,话音却轻缓清晰。 程立雪的唇仍在小幅度翕动。 这故事…… 不正是他刚刚只看了一半的话本故事吗? 这算什么? 男朋友的睡前故事? 不过听着那人一本正经的嗓音,初棠觉得有些好玩,情不自禁抿抿唇。 听程立雪讲故事,简直比安神香还见效快,初棠很快很便觉得眼皮沉重,迷迷糊糊熟睡过去。 夜里还做了场梦。 梦见自己变成那只小野猫。 “喵。” 他从茫茫大雪中跑进座破庙。 眼前景象虚虚实实,一会儿是东宫毓庆殿,一会儿又是雪中山神庙。 …… 天际的光穿破云层,透过窗棂爬进,暖融融地闯进帷帐,落在那张酣睡的小脸。 初棠揉揉眼睛。 慢慢悠悠伸懒腰,然后一个巴掌呼到个不知名物体,他睡眼朦胧转头。 霎地对上双眼眸,睡意全无。 尤其是看见—— 程立雪喉结上那个明晃晃的牙印。 脑中刹那浮想联翩无数画面。 初棠:“……” 所以!昨晚的梦!不是梦!啊啊啊啊啊啊!简直不要太可怕了! 疯了!要疯了! 他发誓再也不看那种穷苦书生的意.淫话本了。 他在心中咆哮完,心虚地抓抓头发强颜欢笑道:“嘿嘿,谷德莫宁,您老人家也刚睡醒嚯?” 程立雪没有说话。 初棠只觉有什么东西在脚踝处勾了勾,顿时响起阵细微的铃铛声。 他狐疑循声望去。 “!” 自己的那条左腿,就那么堂而皇之地,直愣愣跨过程立雪腰,悠哉悠哉搭在上面。 嘶…… 哪个好人家把腿晾室友腰上睡觉呀? 难怪程立雪这家伙,陪他睡到太阳晒屁屁,感情是被他弄无语了吧。 初棠讪讪呲牙:“……” 正想抽腿,却发现—— “腿麻了。” 他双手捂脸呜了声。 好丢人哦。 * 望着那被簇拥梳洗的小哥儿,耳尖仍红得要滴血,程立雪指尖轻拂袖口,漫不经心敛走桌上的话本。 半路。 恰好与十一迎面相遇。 “哟,你这脖子的伤?” 十一暧.昧朝人走来:“有情况?” 那云淡风轻之人,转手向他递出手里的话本。 十一接过后随手翻开看了几句—— 書生告別家中老母,隻身上路,恰逢大雪,落腳山神廟,熟睡一夜,無事發生。 “无事发生?” 十一似在确认,如上重复念叨句。 “既然都无事发生了?那有何特别之处?欸,不是我说你怎么又笑起来了?” “这话本很好笑吗?” 十一对话本翻来覆去也没找出个所以然,他无奈摇头跟上那背影。 好半天,终于憋出句大逆不道的话—— “我怎么觉着你笑出了拐卖良家妇女那味儿。” * 初棠心有些浮躁,跑来膳房。 他从前是不太爱动手的,但看爷爷奶奶做饭,他莫名觉得温馨,后来也学着自己做饭。 渐渐的,动手做美食这事,对他来说已经演变成一件治愈而解压的乐事。 膳房内的杂役跪了一地。 他们哪曾想太子妃会亲自来膳房,尤其那还是被太子视若珍宝,捧在手心疼爱的人,就怕有半分怠慢,项上人头不保。 领头的内侍官惶恐伏地:“您有何吩咐?” “我想自己动手。” 还未摸清这位主儿的性子,众人都不敢劝谏,纷纷退出膳房。 初棠随手拿来几只干净的鸡腿,心想做道“三杯鸡”,所谓“三杯”,即第一杯香油,第二杯米酒,第三杯酱油。 鸡腿切块,吸干水分,加盐、白胡椒粉、一点酒抓匀腌制一会儿。 热锅。 放进第一杯香油,下葱姜煸香,煎到微微发黄,即刻放进鸡肉,炒干鸡肉水汽炒至金黄状态。 再加入第二杯米酒,既去腥又增香。 最后再加入第三杯酱油,撒入些白糖,翻炒均匀,裹上浓稠的酱汁。 再小火焖一刻钟。 完美出锅。 一开盖便能闻到源源不断的香味。 初棠拿起筷子夹了块鲜美的鸡肉,入口是有些发甜的,但又与鲜香味中和得恰到好处。 他嚼了嚼嫩滑的肉质。 忽地就食之无味。 盯着那满锅的鸡肉,他想起了那个和他一起藏在小厨房吃荷叶鸡的姑娘。 初棠放下筷子漫无目走出东宫。 皇宫内,没人敢拦他,一路畅通无阻四处乱跑,不知不觉竟来到前朝官道附近。 这天气如人心,总没个定数,一会儿晴空万里一会儿黑云压城。 天空灰蒙蒙的。 初棠席地而坐在石阶发呆。 靴面被雪碎一点点掩埋。 不知多久后,身旁坐下个人影,“哐”地声落下个酒壶:“果酒,不醉人。” 初棠撑着膝盖托腮。 十一:“想什么?” 初棠:“我在想什么时候放晴,我想看云霞。” 十一摇头轻笑,仰头灌了口酒。 初棠也拿起旁边的酒壶抿了几口,随后也不知是谁打开的话匣子,便是推杯换盏,把酒言欢。 酒壶见地,初棠昂头单眼瞄瞄倒扣的瓶子。 “你知道自己的身份么?” 初棠摇头:“应该不简单吧?” 十一:“还挺聪明。” 初棠嫌弃啧叹声:“我都说我不是傻白甜咯。” “给你说个故事如何?” “那我洗耳恭听咯。” “前朝是抢来的天下,其第三代皇帝非但昏庸更是暴政,致使民不聊生……” “大将军当时还只是名小副将,奉命攻入皇宫。” “取下老皇帝首级后,他看到蹲在角落瑟瑟发抖的前朝嫡公主,公主长得惊为天人。” “他本有意放走嫡公主,奈何另一名副将赶来。” “嫡公主被迫献给我父皇,但她彼时已有身孕抵死不从,将军心有愧疚助公主从宫宴出逃。” “嫡公主挚爱海棠花。” “我言尽于此,你也该清楚来龙去脉罢?” 初棠:“……” 那可真够狗血的。 他重重吐出口气:“你想告诉我,晴云的父亲,杀了我的外祖父?她是在以死明志?” “也未必是死,你以为你欠她,其实她亦不知该当以何面目待你,生死未卜,又何尝不是种好结果?” “不必耿耿于怀。” 好像是这么个理儿。 “你会在意吗?还执著为大将军翻案么?” “我无所谓。” 或许有些不厚道,但他确实无法与原身共情。 毕竟那个所谓的外祖父与他并无交集,而且还是暴君,罔顾先祖教训,他甚至隐约觉得他遇见的杀手便是将仇恨转移他身。 他对此像个冷漠的旁观者。 他也知十一前一句是在问“你在意我的父皇颠覆你们的皇朝么”。 问他是否会心生芥蒂。 初棠摇头:“你知道的,我不是这个朝代的人。” 他一点都不关心这些国仇家恨,不关心谁抢了谁的江山,又被谁重新夺回。 朝代更替,也是自作孽使然尔。 “况且,是我祖上先抢走你们的江山,我们理亏。” “总之,你不介意便好。” …… 天空乌云消散,暖融融的日光照落。 “阿午!” 雪地中悠悠传来热切的呼喊声。 “阿午!可算找到你!” 远方,一名女子匆匆跑来,那身影在厚雪中,磕磕绊绊的,几次都差点摔倒。 初棠则头看到这幕,他竟第一次觉得,一个人可以比这冬日的阳光还要明媚灿烂。 “阿绛。” 初棠站起来回应。 “你怎么可以在皇宫随意走动?” 阿绛仰头喘息,似有些骄傲地炫耀:“我哥哥可是运筹帷幄的摄政王!谁敢不放本公主的行?” “我听说太子回东宫了,那你肯定也在,我就赶过来了。” “晚上去小酌一杯吗?” “哪里?” “自然是找乐子!盛京我最熟,有路子,包你流连忘返!现在还早,晚些时辰我再找人接你。” “也好。” 初棠眉欢眼笑点头。 他看看左边的十一,又看看右边的阿绛,原来在一个陌生之地,他竟然也可以拥有这样的好朋友。 那点儿沮丧早已烟消云散。 初棠蹲下身子摸出两个雪球,一起砸向两边,欢快跑走:“来!我们打雪仗吧?” 十一猝不及防吃了一脸雪:“……” 阿绛也甩甩发丝的雪碎:“你耍赖啊!”语毕,她连忙抓实两个雪球追上去砸人。 几人嘻嘻哈哈玩闹。 初棠玩得不亦乐乎,他弯身揉出个雪球,对着那个红色身影甩去。 阿绛猛地抱头蹲下来。 雪球继续在空中划出弧度,直直冲向后来的人影。 程立雪轻顿脚步。 明明可以即刻避开,却偏偏在雪球将到之际方偏头。 雪球倏地划过他耳畔,直愣愣砸中他身后侧,那个无暇闪躲的身着王爷朝服之人。 原地嘻笑的三人皆愣住。 “……” “……” “……” 程立雪视线漠然滑过身后侧。 初棠:“……” 宫中只有两位王爷,一是他身旁的十一,另一位则是传闻中阴鸷残暴的摄政王。 嘶。 小命休矣。 但大抵是程立雪过于淡定,他竟在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读出种微妙的意味—— 好玩吗?再砸两个,我给你撑腰。 -------------------- 初棠:这都什么人呐!睡前故事还夹带私货!我怎么玩得过他呀???!! 第42章 火锅vs诱哄 场面一度陷入阵微妙的尴尬氛围。 初棠窘迫眨眼,求救似的瞥瞥十一,又望望阿绛,最后皱巴着眉眼,把希望付诸于程立雪身上。 谁知这人却处变不惊,甚至都懒得开口,那清冷无波的眼神,就很有睥睨天下的气势。 难怪人家能当太子。 他甚至隐约觉得,程立雪事业线拿的是起点权谋文剧本,感情戏拿的是晋江甜宠文剧本。 而且—— 初棠原以为这种夺位大戏,相方会相当的剑拔弩张,哪承想他们几人处于这片雪地里,竟有种微妙的融洽。 “哥哥。” 阿绛一声呼喊打破僵局。 她小跑过去,抬手抹抹自家兄长脸上雪沫,话里有话道:“哥哥替我挡了雪球。” 摄政王饶是有万般思绪,也被这声“哥哥”惊了惊,这丫头平常只规规矩矩唤他“阿兄”,有所求时方才亲切叫声“哥哥”。 他嘴角微扬,半是责备半是宠溺道:“多大姑娘了,还跟小孩似的玩得满头大汗。” 随后剔去阿绛发髻上的雪碎,又从怀里掏出方绢帕替人拭汗。 “大家都看着。” “为兄者,疼爱妹妹,有何不妥?快随我回去,仔细感风寒。” 众目睽睽,阿绛被人带走。 初棠咬着手指碰碰十一:“你有没有觉得……” 十一:“你还是担心自己吧。” 十一语毕,别有深意笑着摇摇头,转身离开。 原地只剩下两人。 初棠斜觑程立雪一眼。 怪! 这氛围就很怪! 他皮笑肉不笑挥手:“程公子你好!程公子再见!”说罢即刻转身想要溜之大吉。 突然被股力量拽住。 “跑什么?” “……” 对呀!他跑什么? 初棠猛地拍头。 他侧身,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两圈,如干坏事被当场抓包的小孩,思考措辞。 片刻后,踢踢脚尖的雪碎,初棠轻轻挠腮道:“我晚上要和阿绛去玩,回去换掉这身常服。” 程立雪待他衣食住行皆是顶奢,明明自己衣着简洁,可是落到他身,即便是最普通的便服,也大有种可以媲美吉服的错觉。 对他可谓是娇养无度。 常服又有式样图腾,象征身份,既然要出宫玩,还是换身便装低调些。 “去何处?” “棋……棋馆!格物致知!修身养性!”初棠忽地嘻笑举起手,正气凛然道,“齐家!治国!平天下!” 十分的慷慨激昂。 “当然,前面是我,后面是您老人家,呵呵……” 他抽回衣服一角,灰溜溜跑走,刚跑两步又被人攥回去,那人顺势一扯,初棠两脚悬空。 再回神时已经被人稳稳抱住。 初棠:“?” “干嘛呀,大家都看着呢。” 大庭广众的,真的很羞人,初棠脸色微漾推推程立雪,周围的侍女更是垂下头,不敢再多看。 “我记得。” “你记得啥呀你就记得?” “……” “你到底记得什么?我怎么不记得啊!” “……” “欸!记得什么?耳聋啦?” “……” 初棠被人以一种抱小孩的方式抱着,大抵是早已习惯此等亲密接触,离开众人视线后,他倒是还能惬意在这“人肉步辇”上晃悠着小腿。 他闷声闷气嘀咕句:“小聋瞎。” 脚踝的铃铛啷啷响了一路。 程立雪也一路未置言语,初棠见人不回他,便懒得纠结,索性把下巴枕在那人的肩膀。 天空飘雪。 他腾出只手来,百无聊赖接了几片雪花,冰冰凉凉的,融化在手心。 “又下雪了。” 一路上万籁寂静,他也不知为何,缓缓地,竟有种无形的情愫在心底钻出。 酸酸涩涩的。 那种无助感,似无形的藤蔓,又如可怖的触手,将他裹紧,一点一点勒得其轻微窒息。 但他又好似在程立雪身上找到丝慰藉,像是种长期缺失的可依赖感。 若有似无的。 他无法确定,也说不清楚到底是什么,只是失意地耷拉脑袋,五味杂陈嘀咕几句。 “我们那个地方没有雪。” “小的时候,爸爸妈妈说,等我长大一点就带我去看雪。” “可是……” “他们骗了我。” 初棠哽咽发涩,往人肩窝埋了埋头。 萦绕鼻尖的药草清香,极致地安抚人心,他手臂箍紧几分,抽抽鼻子,深嗅一口。 两滴凉意滑进肩侧。 程立雪脚步顿住。 东宫正门宣德门就在眼前,他晃神垂眸,随后还是迈腿绕开。 这场雪下得不大,柳絮般悠悠飘荡。 他抱着人,在雪中迤迤然移动。 耳畔含糊不清的咕哝,渐渐化作凄凄气音,最终只剩下软绵细微的呼吸。 …… 傍晚时分。 手掌萦绕着股湿暖之意,初棠缓缓睁眼,原来大黄一直圈着他。 还温柔地舔着他的手背。 初棠吐出口浊气。 眼部周围有点清凉的药香,倒是叫他眼睛既不酸疼也不肿胀。 他悠悠爬起来,望了望天,应该快到时辰了吧,果不其然,殿外有宫女敲门。 宫女回禀是安乐公主请他出宫。 安乐…… 阿绛这封号还挺好听。 初棠很快被引路小太监领到宫门,他甚至都不需要出示什么出宫令牌,直接刷脸就出去了。 毕竟整个皇宫,只有太子妃这么一个哥儿,外头等他的又是摄政王宠上天的公主。 谁敢阻拦这两位主儿见面,开罪了人,怕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初棠一出宫门却与老熟人迎面相碰。 “阿午。” “张大哥?” 宫门外,张折枝与阿绛相隔一小段距离。 他不时张望宫内,等着人出来。 其实这段时间,他都靠着丹青度日,可他的阿午却又是丹青难以描绘其半丝神韵。 他深知阿午总会来盛京的,便不辞而别赶来,好尽早爬得高些,力所能及为阿午挣来更好的未来。 所幸,也算不负初心。 这两月,他已混成摄政王左膀右臂,只要他再努力一下,甚至可以取而代之。 此情再见,那种真切感竟叫他恍若隔世。 但一想起程立雪那个暧.昧的牙印,他就莫名恼火,攥实拳头,竟半日也憋不出一句话。 “张大哥?” 初棠来到人身边挥挥手。 阿绛左右瞥人:“张丞相,时辰不早了,我们该出发了。” “?” 一声丞相恍若幻听。 初棠不可思议瞠目,这就当丞相了?当真是士别三日,刮目相待。 难怪那时张大哥问他愿不愿当皇后。 这手段,怎一个“佩服”了得。 张大哥似才回神,温和笑道:“阿娘挂念你。” 闻言,初棠轻嗯声。 他确实该去探望下聊表心意:“我现在正好出门,回来的时候顺道买点礼品,明日就去看张婶。” “你人来了就好。” “真该走了。” 阿绛是个爽快人,直言不讳说完便拉着初棠离开。 * 瓦肆,水镜台前。 二人坐在最中央的位置。 阿绛递过本戏折子:“要点戏吗?” “随便吧。” “那我也随便。” 她轻笑声把戏折子丢给一旁的小厮。 这戏阁在此已有二十年历史。 前朝公主都曾光顾过。 其中最独特的倒不是戏曲,反倒是火锅,边吃火锅边听戏是此戏阁特色。 听闻蘸料还是前朝某位公主赠的配方。 小厮们陆续上菜。 初棠盯着面前的蘸料碟,也没啥特别嘛,跟现代的海底捞蘸料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阿绛甚是熟稔丢下几块片薄的生肉。 肉片在锅里翻腾,色泽艳如云霞。 难怪古人会吟出一句“浪涌晴江雪,风翻晚照霞”,奈何他没文化,只会在入嘴后直呼“好吃”。 初棠下了不少菜品。 脆笋入口清爽,羊肉片裹着酸豆角,别有风味,鱼丸又弹滑富有嚼劲儿。 热气腾腾。 初棠吃得合不拢嘴。 阿绛吃一筷子又灌一杯酒,吃到最后,更是直接整壶闷头畅饮。 台上好戏开场。 这唱的竟又是那出改变的冤案。 初棠蓦地忆起客栈大堂的说书老者,记忆如回放,一幕幕倒拨浮现。 话本故事。 书生控诉。 客栈说书。 其实并非巧合,而是人为,他那时还以自身与程立雪作交易,想来还挺可笑。 早在他知晓真相前,程立雪已在暗中布局。 程公子。 称得上一声君子。 戏曲落幕。 不少人热泪盈眶,愤懑悲亢。 初棠也黯然神伤:“其实苍生不愚昧,他们只是有苦不敢言,毕竟皇权至上,谁敢乱嚼舌根?”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阿绛嘭地倒下:“不不不!有些东西错也是对,对也是错,立场不同嘛,谁说得清楚呢。” “也是哦。” 初棠沉沉点头。 “所以,我能不能求求你,来日我哥哥若是败在太子手下,请你让太子殿下痛快解决我哥哥。” 阿绛语毕,猛地握上他手。 “阿午!我求求你好不好?他那么高傲一个人,受不得半点屈辱。” 说着说着,便是哽咽落泪。 “你别哭!你别哭呀!”初棠手足无措,他不懂哄人,只想到阿绛贪吃,便转移话题开口说,“你生辰是不是快到了,我给你做蛋糕呀。” “嗬。” 灯火璀璨。 阿绛含泪抬眸轻笑:“吃不了。” 她嗟叹落泪:“上任国师曾断言,我活不过二十一岁的生辰。” “那种鬼话你也信?” 初棠置否:“我还说你会长命百岁呢!” “好呀!那我信你!” 阿绛倒了杯酒,与他举杯相碰。 “长命百岁。” * 初棠没喝几口,只是有点微醺,倒是阿绛醉意横生,他不放心,唯有跟着侍从们把人送到王府。 王府大门恰好走出些奇装异服之人,他没留意太多,目睹人安然进府方才回宫。 皇宫的夜,灯火通明。 又寂静得阴森。 也是,皇宫中人如屡薄冰,稍有不慎就人头落地,此地和“乱葬岗”有什么区别? 初棠穿过道小路。 虫鸣消匿,乌云蔽月,寂夜下,红墙绿瓦下的残旧拱门,惨白而诡异,还隐隐传来交谈声。 初棠呆滞片刻。 源源不断的声音闯入耳中。 “你猜怎么着?” “死了!” “那个宫女死了,据说死时乃夜半时分,她在铜镜前梳妆,忽然起舞,随后用木梳,一下又一下地梳烂自己的脸。” “笑声阴凄凄从铜镜传出。” “是陈妃来索命!” 小宫女一直垂着头,猛地撩起头发扑出来:“这皇宫里,长得比本宫美的都必须死!” 她倏然露出张苍白的脸,眼眶还染有红水,把旁边的小太监吓得骤然喊出声。 “啊!” “陈妃娘娘饶命!” 连带身后的初棠也被吓得三魂不见了七魄,他精神恍惚跑走:“啊啊啊啊啊!” “鬼呀!” * 毓庆殿。 初棠瑟瑟发抖缩在被中。 那什么妃最是爱美,见不得比她美的人,可他也不觉得自己有多美呀。 不行。 万一人家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人呢? 初棠环顾四周,心下犯难,这满屋子的内侍太监可怎么震慑那恶鬼哟。 他总不能去找程管家吧? 大黄! “啊对,大黄!大黄!”初棠颤着嗓音连喊几声,大黄果然摇头晃脑跑进来。 看着那软软瘫在床上的狗影。 初棠震惊愣住。 他不可置信地摸了摸。 “没有!” “为什么没有?” “你是个女孩子?” “你是个女孩子!” “你!!!” 初棠手指气得心梗,两眼发黑振振有词痛斥:“所以这些日子,你对我?你……呜!你母爱泛滥呀!你欺骗我感情!我还答应嫁你!嫁你个大头鬼!” 他欲哭无泪半天。 最后把目光锁定在书房,又猛然摇头。 相信科学! 呜…… 可听说科学的尽头是玄学欸。 一国储君,未来的九五之尊。 这皇宫里难道还有比程立雪阳气重的人吗?不!那都不算阳气!那是龙气! 然而—— 宫女伏身回道:“太子殿下在湢室药泉浴湢。” 嘶…… 烦死个人。 初棠没辙,只能悄悄摸去湢室,他猫猫祟祟从湢室门缝爬进去。 室内烟雾缭绕。 池中身影若隐若现。 他目瞪口呆蹲在地上。 哦哟!这身材!这腹肌!孔武有力!呸!纯粹勾引! 明晃晃的勾引谁呢? “是谁在那!”陡然响起声侍卫厉喝。 “啊!” 初棠被吓出个激灵,拔腿便想跑,奈何脚底地板抹油似的滑,叫人猛地失去重心。 扑通—— 滑进暖热的药池。 “噗。” 初棠被人捞起,也朝那人的脸喷出口热水。 “……” “殿下,疑似有刺客!” 程立雪大手将初棠往怀里摁摁,以背部挡住身后人视线,沉声吩咐:“退下。” 领头之人几乎瞬间了然,哪是刺客,想来是太子和太子妃的小情.趣。 他窘迫不已告退。 门被掩上,汤池内恢复片宁静。 初棠尴尬后退,拉开距离:“好巧哟,我说我是路过的你信吗?” “……” 居然不理人? 那好吧,换个措辞:“您老人家在这泡澡呢,泡澡好呀!” 初棠余光若有似无,斜觑那人薄衫紧贴的胸膛,心间猛然是阵“扑通扑通”声。 他慌乱别开头。 半晌后。 程立雪饶有兴致睨着他问:“如何好法?” 初棠闻声转头,不经意间又望到片春光,他吸溜吞吞唾沫,噙着满是精光的眸:“好在……身材好。” “……” 啊! 他在说什么啊?脑子进水了吗? 不害臊! 沉默横亘整个湢室。 二人僵持许久。 初棠揉揉眉心:“好晕,哪来的酒味?” 程立雪把滑进水里的人搂起,怀中人已经醉得眼帘半掩,脸颊白里透粉。 * 书房。 程立雪将人抱在怀里处理公务。 初棠埋在他肩头,脑袋窸窸窣窣耸动,胡乱嗅嗅,又咿咿呀呀个不停,摸摸这,挠挠那,弄出好几道红痕。 红痕交错咬痕。 更显暧意,叫人浮想联翩。 半晌后。 他合上奏折,若有所思睨向初棠腰间的玉佩,随后扯下:“喜欢这块玉佩?” “不喜欢。” “那为何一直留着?” “不知道。” “我把它砸了。” “不要。” 初棠迷迷糊糊抓住程立雪的手:“不能砸。” “为什么不能砸?” “就是不能。” “我偏要砸。” 初棠莫名焦急,攥紧眼前人衣襟摇头:“不要,你不要砸它,不要!” 程立雪循循善诱:“为何不能?” “因为……” “因为什么?” “因为……” 初棠根本说不出个所以然。 程立雪轻掂初棠下颔:“因为你喜欢。” “……” 初棠眼神涣散,迷惘沉默。 程立雪:“说‘我喜欢’。” 初棠:“……” 程立雪:“不喜欢?那便丢掉。” 初棠有丝慌神,猛地伏进人胸膛,攥紧那人小声开口:“我喜欢我喜欢。” 软糯的小颤音听得人心神微漾。 烛光跳动,晃过那清冷眉间,将人眼底的笑意照得一清二楚。 程立雪拉开抽屉,但见那张货真价实的休书,正完好无损躺在其中。 当真以为他分不清梨汁和水迹? 他手掌覆盖在初棠后颈皮,安抚似的,将人拥进半分,半喜半无奈道:“没良心的小骗子。” “没良心的小骗子。” “别学了。” “别学了。” “你是小鹦鹉?” “你是小鹦鹉?” 程立雪唇畔漾出丝笑意。 初棠仍醉得混沌,他眼含薄雾,歪歪斜斜昂着脑袋,模仿人莞尔:“嘻嘻。” “这么喜欢学我?” “这么喜欢学我?” 思忖片刻,程立雪伏下头,双唇贴落初棠软软的腮帮,一触即离。 “还学吗?” 窗外适时吹来阵清风。 烛火呼地熄灭。 昏暗中,有人扬起头来,笨拙地往另一个人脸颊凑上去。 程立雪呼吸稍滞别开头。 二人脸颊错开。 初棠也啄了个空。 “先欠着。” 初棠懒洋洋倒回去,一双眼眸流转出碎光,又继续乐呵呵学舌。 “先欠着。” -------------------- 感谢“槙山”、“一直是你_海”的营养液,么么哒~ 第43章 肉蟹煲vs偷情? 书房烛光重燃。 灯火照来,程立雪也才瞧清眼下人的肌肤泛起些红,却不似寻常娇羞那般。 果不其然。 有人忽地嘟囔句:“痒。” 说罢,还想挠,奈何一双手被人捉实,初棠扭动身躯挣扎两下:“好痒。” …… 宫女步履匆忙领人来到书房。 片刻后。 南风收起那方覆盖手腕的丝绢:“风疹,应该是接触过身子无法适应的东西,开个方子,外敷内服,固表固里,歇一宿便好。” “有劳了。” 南风微笑搁下瓶蜜膏,又挥笔写下个方子递给旁边的宫女,方才道:“每一个时辰服一次,共三次。” “好痒呀。” 初棠呜咽几声:“痒啊!” 南风指尖推过蜜膏:“清凉止痒。” 程立雪拧开瓶盖:“谢谢。” 涂过药膏的人果然安分些许。 只是宫女端来汤药时又闹腾起来,别开头,翻来弄去的拒不喝药。 哐当—— 滚烫的汤水被人一推,药碗滚落地面,也把人洒了一身。 白衫被乌黑的药水弄湿一片,程立雪淡眼扫过胸膛的污迹。 宫女惶恐伏地。 他挥手:“再煎副来。” 第二碗又被撞撒。 刚换好的衣袍泛出滩热气。 程立雪阖眼拧拧眉心。 罪魁祸首浑然不知,倒是旁边再次目睹一切的宫女,瑟瑟发抖,生怕被迁怒连连磕头:“奴……奴婢这就去煎药。” 宫女趔趔趄趄跑走。 程立雪喟叹声,又去换来身衣服,刚坐下没多久,药也再次送来。 他捏捏底下人的脸颊:“好好喝药。” “呀!” 初棠甩甩头,甚至还想张嘴咬人:“嗷!”咬合的颚骨扯动一下,却扑空。 …… 直至第五碗药。 程立雪右手卸下汤匙,左手食指抵住初棠下颌:“喝了?” “嗯。” “张嘴我看看。” 初棠抿着唇笑得眉眼轻弯,眸光流转中,带有丝不易察觉的狡黠。 程立雪低头:“张嘴。” “噗——” 一口药汤喷出,不偏不倚吐了人一脸。 “哈哈。” 恶作剧的人还笑容可掬,十分肆无忌惮。 程立雪:“……” 暖热的汤汁挂在脸上,他无可奈何闭目,深吸一口气,甚至都懒得抹掉。 * 翌日的毓庆殿。 初棠懒洋洋爬起,但见床边伏着两名宫女。 宫女听到动静惊喜道:“您醒了?您可还有哪里不舒爽?” 初棠脑子有些混沌。 他迷惑眨眨迷离的眼眸。 桌案那厢的烛油兀自燃着。 程立雪单手撑额,倚坐座上闭目养神,听闻声音,也缓缓睁眼。 隐约可见几丝疲态。 初棠收回视线问:“你们怎么在这?” 宫女恭敬回禀:“您昨夜病了,太子殿下照顾您,彻夜未眠,奴婢等奉命侍疾。” “彻夜未眠?” “是,您还打湿了殿下四身衣裳,外加一脸汤药。” 初棠:“嘶。” 这么惊险刺激? 宫女话毕。 那人也没反驳,似在默认。 他慢悠悠下床,惊诧嘀咕道:“你搞得自己那么卑微干嘛?你从前那股目空一切,凌驾万物的傲气呢?” 堂堂太子纡尊降贵至此。 有必要吗? 程立雪卸下手肘,漫不经心斜觑这边一眼,走过来,居高临下盯着他:“初棠。” 那人指尖落在他后腰:“你就是只小猫。” 后腰的软肉被轻掐了一下。 “养不熟,还窝里横。” 初棠情不自禁发颤:“呀!” 他恼羞骂道:“狗男人!” 程立雪未再置一言离开,盯着那远去的背影,初棠气鼓鼓揉揉腰部。 我横你个大头鬼! * 因着昨日答应要去探望张婶,初棠用过早膳后,便往宫外走去。 半路。 他与手握两把剑的十一迎面相碰。 “你觉得我佩哪把剑好看?” “你这是?” “这么明显,主帅,出征,打仗。” 回忆起昨夜阿绛酒醉后的那些话,初棠一直心存疑惑但又不好当面问人。 况且那人醉得胡言乱语,怕是也听不懂。 初棠吐出满腹疑窦:“其实摄政王和程立雪到底怎么回事呀?他们俩的氛围很微妙。” 十一刷地按回出鞘的剑:“你有情况?” “我有什么情况?” 十一:“你是否听闻过,喜欢是从好奇开始?” 初棠摆手:“你误会了,我和他也算同气连枝,我打听下他的处境和胜算,是给自己一个保障。” 十一看破不说破轻笑:“言之有理。” 随后补充道:“兄长不想赶尽杀绝,敬安那厮似乎也处处留情。” “昔日好友反目成仇?” 十一摇头:“反目是真,至于成仇,先皇后被废,按理是不得立碑,甚至弃尸荒野,可敬安当政期间又恢复其后位请入皇陵。” “就是心里有愧呗,既然这样,他为什么要和自己的好朋友抢皇位?” “天知道。” 十一:“言归正传,我佩哪个比较帅气?” 初棠:“空手接白刃最帅。” 十一:“……” 十一:“虽说咱们有十足把握,倒也不至于如此嚣张吧?” “程立雪打架就没用过兵器。” “……” 十一不经意间瞥向某处,笑道:“我哪有他厉害!” 初棠摸着下巴沉思片刻:“左手这个。” “行,走了。” “等你凯旋,吃火锅哦!” 那背影边走边举起剑挥挥,示意人他听到了。 …… 其实他也从宫女口中听闻一二。 这天下其实并不太平。 只是他所在的国度比较强大,鲜少有外敌来犯,但今时不同往日。 他们正值国丧,皇位空悬,两□□,外敌若乘虚而入必然疏于防范。 一回头便见程立雪云淡风轻杵在身后。 初棠无语:“每次都神出鬼没的。” “送你去见张夫人。” “算了。”初棠摆手绕开,“师不伐丧,大雍朝趁国丧南上攻打我们,试图吞并咱们,内忧外患,你应该忙得焦头烂额吧。” “内忧外患?何以见得?” “难道不是么?你与摄政王鹤蚌相争,他们正好渔翁得利。” “请君入瓮。” 听不懂。 初棠蹙眉盯着人:“什么意思?” “大雍皇后是我们的细作。”程立雪微微伏下身,盯着他,“调虎离山,声东击西,擒贼擒王。” 他笑问:“你说谁吞并谁?” “!” 初棠仰头抱紧自己。 凉飕飕的。 摄政王要借国丧上位,程立雪倒好,直接把摄政王的谋划纳入计中一环去扩展疆土。 将计就计,计上加计,多计并用,计计相扣,好一个连环计。 兵不血刃。 可还需要大量兵马。 程立雪这人哪来这么多可调动的—— 初棠猛地回想起程府的时光。 他不可思议瞪眼:“所以,这些年,你何止在养病,你更是在养兵?” “嗯。” 程立雪不加掩饰颔首。 初棠张嘴无言:“……” 这种人不当皇帝! 就问还有谁能当皇帝啊! 短短一息功夫,他的内心却似经历过无数挣扎。 泄气往后倒:“要不我还是从了你罢!” 身子没有和预想中砸落地面。 初棠被只强而有力的臂膀圈住,那人弯身凝望他,晃神似的,好半晌才问:“你说什么?” “我说我从了你。” 初棠有气无力闭眼:“我觉得我玩不过你,你看你,又帅又多金,人品好三观正,没有爹娘,完全不用担心婆媳关系,又会哄人还会认错,放在我们那个时代,妥妥的国宝级别婚配对象。” “将就下试试呗。” “将就?” “怎么,到你不乐意了吗?” 程立雪抱着他上了马车:“我宁可你离开我,也无须你委屈求全。” 话音如常平静,却无端掷地有声。 初棠睁开双眼,马车帘子落下的瞬间,他望见红墙绿瓦中的雪影。 似有两分的落寞。 如果一开始是喜欢带来的占有欲。 那么现在又算什么? 是爱让他学会的成全吗? 程立雪爱他? 初棠不可置信摇头,阿午你自恋什么!人家是未来的皇帝,将来后宫三千! 爱你个鬼! 不要被一时的殷勤蒙骗! 清醒点,洗洗睡吧! * 丞相府离皇宫不算太远。 马车很快驶到目的地,雍容华贵的妇人正候在门口,四周还有不少婢女侍从。 初棠一下车,张婶便过来迎他,甚至要行大礼,只是被他拦住。 “行啦,我们不搞虚的。” 张婶挽唇一笑:“我还怕你与我生分呢。” “不会,程立雪那个家伙天天骂我没规矩,规矩又不能当饭吃。” 初棠小声嘀咕道:“就他满嘴规矩。” “欸,不可。” 张婶猛地惊慌:“人多眼杂,谨言慎行,虽是太子殿下的化名,但恐防有心人。” 初棠偏头:“好吧。” 只见张婶穿着高领,雪绒遮挡得脖子密实,他问道:“张婶,很冷吗?” 张婶似有点模凌两可搪塞:“是有些畏冷,饿吗?你张大哥被公务缠身,晚些时候方回。” “那他没口福咯,我们自己吃。” 初棠莞尔一笑,拉着张婶就往里跑:“灶房在哪?我们吃肉蟹煲。” “你如今都会下厨了?” “自学的。”初棠含糊应道,“做饭很治愈,我喜欢自己动手。” 两人说话间来到膳房。 初棠从旁边宫女手中篮子掏出螃蟹,立马转移话题:“看螃蟹!” 他指尖敲敲张牙舞爪的螃蟹:“凶得哟!” “阿午。” “太子殿下对你很好吧?”张婶拿过他的螃蟹,干惯活的人,熟稔处理起来。 “张婶何出此言?” “你好像比从前活泼许多。” “没有吧。” “你张婶活了几十年,这双眼见过不少人,过得到底好不好,还是能判断几分的。” 她把切开的螃蟹放到一旁:“虽然枝儿对我颇有怨言,可我还是觉得,当初的决定愈加的歪打正着。” 初棠微讶:“张大哥怨您?” 张婶轻然摇头:“无碍的,母子没有隔夜仇,你这肉蟹煲怎么做?我也好帮衬些。” 一提到美食,初棠便满是干劲儿,瞬间将方才对话抛诸脑后:“还有虾、鸡爪、鸡翅,和一些素菜没有清洗干净。” 张婶在一旁洗菜。 初棠连忙拿过切好的螃蟹,沾上淀粉,下锅煎至金黄,油炸出劈哩啪啦的声音。 一股香味顿时溢出。 张婶端来虾,不吝言辞道:“阿午,你这厨艺还挺好,火候掌握得很娴熟。” “嘿嘿。” 初棠被赞得不好意思挠挠腮。 螃蟹煎好,他又开始煎炸。 随后重新下油,倒进姜、葱、蒜、干辣椒、八角、香叶、花椒炒香,再放入一勺豆瓣酱,炒出红油。 加进焯水的鸡翅和鸡爪。 滋啦啦的。 肉香味裹着调料的鲜香。 倒入酱油,继续大火翻炒至断生,立马放水淀粉,再加入半锅高汤,撒下掉白糖,小火焖煮两刻钟。 热气升腾。 满屋子充盈着香味,闻得人唾沫分泌。 两刻钟后。 开锅盖,加入玉米块和煎过的虾、蟹,便再焖煮一刻钟,大功告成。 满满一锅“肉蟹煲”,看得人食欲大振。 张婶惊叹:“阿午当真是心思巧妙,我还没试过这种吃法哩。” “那您快尝尝。” 初棠眉欢眼笑替人拿碗夹螃蟹:“小心烫哦。” 这一顿肉蟹煲让二人大快朵颐。 * 张婶拉着他说了好些话。 而张大哥直至他要歇息才归,他们匆忙交谈两句,初棠便回房。 张大哥温声开口:“有事唤我。” 初棠点头搭上门框:“张大哥也早些睡。” 夜深人静。 初棠睡眼惺忪揉眸坐下床沿,却见房中一扇窗侧,似有人杵在片阴影下。 这幕,顿时将他吓得睡意全无。 鬼?撞鬼了? “啊!” 恍惚间,一根食指压来,还带有夜霜的凉气,落在他的唇瓣,示意他闭声。 初棠缓神。 也冷静下来。 他舒气,终于确定这是人并非鬼,便无语嗔道:“你堂堂太子,不会走正门吗?有必要夜闯民宅?不知道还以为咱们偷情呢。” 不对! 偷个鬼情! 他们是合法夫夫好吗! 一个怀抱将他圈住,鼻尖也蹿进源源不断的酒味:“你怎么满身酒味啊!” “小棠。” 初棠此时方才惊觉这人的眸子不如往日澄清,有着几分浑浊,似浓墨撞进清水。 晦暗中又钻出两丝靡靡的涟漪。 “阿午。” 门外登时响起敲门声。 未走远的人匆匆折返,关切问:“阿午,你方才叫什么?” “我没——” 初棠话未完,蓦然被扑倒,他倏地躺下软铺衾被,也随之弄出点声响来。 他一仰头便见程立雪滚动的喉结。 “我想你。” 程立雪的话很轻很缓。 月光泻下,时间如凝滞,初棠心头的跳动在此刻愈发急促,稍不留神便要挣破胸腔。 一时之间竟叫人分不清是紧张还是心动。 “什么声音?可是撞到了?” 外面又响起张大哥的焦急话语。 初棠惊慌失措推搡程立雪,他别开头,心口跌宕起伏喊道:“我,我摔了一下。” 说话间更是极力想要抽身。 要死啊你! 搞这么刺激! “摔到哪里了?” “额。” 指尖猝然被股暖流包裹。 初棠遏制不住咬唇颤出一声,这死人怎么一喝醉酒就人格分裂似的。 他严重怀疑酒精是打开程立雪第二人格的钥匙。 程立雪单膝跪在床榻,正正卡进他两腿间,叫人无法并拢收紧。 那人张嘴衔住他小半截指尖。 随后含在口中舔舐摩挲。 指端既暖也滑还轻微发痒。 阵阵刺激挑动着他脆弱的神经。 “不要啊。” 他又爽又惊,讷讷然间,眼角都溢出湿意,泪光盈盈,软着声求饶似的:“你别这样啊。” “我进来看看。” 门外又响起张大哥的嗓音。 初棠抬脚蹬人,却被抓住脚踝,他心弦紧绷支吾两声:“别!别!我……” 急中生智道:“我没穿鞋袜。” 正欲推门的人顿住:“声音怎的带着哭腔?摔得很疼吗?我让侍女给你拿些药来。” “不疼,我困了。” “好,你若有事尽管使人唤我。” 门外的青年渐行渐远。 初棠归于松缓而重重吐气。 仍被圈住的脚踝,得天独厚,近乎完美,瘦白而匀称,肌肤细嫩莹润。 轻轻一碰,就落出几道红痕,脚背又因主人过度紧张而绷出两道淡淡的紫筋。 脚链的铃铛还一晃一晃的。 初棠睫毛被泪迹浸得湿漉,他半掩眼眸喘息,往后扯扯正欲抽回脚。 那人纹丝不动,并不打算放手。 “你松手呀。” “明明想让你随心所欲快意自在,却又见不得你与那种觊觎你的人言欢。” 程立雪单膝跪在他双腿中,一手撑在他腰侧,稍稍倾身轻声问:“是否太过矛盾?” “谁知道你!” 初棠下意识横眉冷目。 “晚间下雪。” “我知道,我瞧得见。” 出门时还艳阳高照,晚上便下起大雪,他方被张婶极力留下来过夜。 穿得不厚,但也带有大氅,出门能防寒,倒是鞋袜略单薄,会有些发凉。 程立雪坐落床沿,转身将他抱落腿上。 初棠背靠着人,正念叨这家伙到底意欲何为时,眼下蓦然而现双崭新的袜子。 程立雪捏着他脚套上去。 软柔暖融的质感萦绕整个足部。 初棠垂头,惊诧打量这双毛绒绒的袜,他咕哝声:“怎么喝醉酒还知道给人送袜子呀,也不知你是真醉还是假醉。” 程立雪对此未置言语。 初棠穿着袜子窸窸窣窣爬回床里侧。 “小棠。” 身后人忽地唤道。 “啊?” 初棠跪在塌间,他懵懵然撇头,便见程立雪垂眸睨着自己腿间的布料。 随后有道浅淡的笑,模糊滚在喉间。 他慢慢下移视线。 轰地一下。 整个脑子炸出片浪潮。 程立雪明明什么也没说,初棠却似在那意味不明的笑中听到句很羞人的话。 他抓起软枕扔过去。 “滚呐!!” -------------------- 第44章 桥头排骨vs杀意 夜色朦胧。 房中。 程立雪并未离开,反倒是捡起地上的软枕,来到榻边坐下,倚着床从怀里翻出本小册子。 打开,浅声低念。 “兔姑娘是一只很懒的兔子……” 初棠抱着锦被,狐疑瞟过去却哑然。 程立雪指尖紧捏的那本书册,封面的字眼,赫然是倒过来的。 初棠简直无言以对。 书都拿反了。 看来是醉得不轻。 不过—— 纵使醉酒至此,那人的嗓音依然平缓,也如常清越,凛冬雪水般,浅浅流淌过耳畔。 初棠躺在床上,在程立雪的睡前故事里渐渐阖眼。 次日清晨。 “大黄。” 初棠从被窝里钻出脑袋,窸窸窣窣爬起,条件反射地喊出几声,他睡眼惺忪打着哈欠出门:“大黄你去哪了?” 脚下猛然踏空。 眼前陡然一晃,天旋地转间,初棠扑了下去。 “啊。” 痛闷声落地。 清幽雅致的院落,十分陌生。 初棠恍惚回眸,盯着那本以为是平地的地方,不知怎的变成两级楼梯。 方醒觉,此处乃丞相府而非东宫。 “嘶……” 小腿隐约传来阵痛。 他席地而坐,卷起裤管,果然看到块淤青。 所以昨夜为什么要说自己摔到了!初棠懊悔咬牙,真是一语成谶! 咻的一声尖锐声。 似有利刃穿破空气刺来。 初棠骇然回头却什么也没瞧见,倒是远方的叶团涌动落下几片枯叶。 只当是幻听,便继续低头。 小心翼翼放下裤腿。 初棠半蹲半坐在地,未见背后几道黑影闪进林子。 寒风四起,冷得彻骨,还裹挟几丝不易察觉的潮而腥的气味。 潜藏在另一角的人,显然更训练有素,蓄势待发。 数根银针连发。 却“铛铛”两声被支玉笛轻击。 刷刷原路折返。 那人惊恐与双平静的眼眸对视,随后也不躲避,任由银针刺破喉咙。 他们是死士,任务一旦失败便自尽。 初棠耳畔传来点奇怪声音。 他回头,最先闯入眼帘的是一支质地通透的玉笛,诡异的却是笛子一角竟是石的质地。 给人一种石化的错觉。 初棠缓缓向上移动视线,熟悉的脸庞闯入视野,叫人无端僵滞两分。 大白天也能撞鬼? 那人微笑道:“地上凉,快起来。” 好真切的声音。 不是鬼! 是真的南风大哥。 只是堂堂丞相府没守卫吗?怎么谁都能进来? 似看透他满脸的震惊与疑惑,南风大哥解释道:“张丞相请我来议事。” 初棠了然爬起身。 他曾听不少怀春小太监小宫女八卦过,隐约记得盛京十大风云人物之一的南风,是当朝国师。 丞相请国师议事,倒也无可非议。 “国师,原来你在这?” 突如其来的话,打破二人恬淡的氛围,张折枝匆匆走来,他转手朝身边侍女吩咐:“还不给国师大人带路?” “是。” 侍女来到南风身旁:“大人您请。” 院内顿时只剩下两人。 微妙的尴尬中,初棠讪笑一声:“张大哥早呀,我……我去找张婶。” 说罢便蹑手蹑脚溜走。 只是,手臂忽地被人轻轻攥住。 “阿午。” 初棠一回头,只见张大哥已来到他跟前。 “我昨夜彻夜未眠,想了很多,我们在一起可好?明明我们才是青梅竹马,我们理应在一起的。” “……” 撬墙角? 有点不厚道。 初棠无情抽开手,郑重其事表明立场道:“张大哥,我说过了,就算我不喜欢程立雪,也不代表我会心属你。” “不是所有遗憾都可以弥补的,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初棠别开头,府中恰好有几盆花,他指着那花开口:“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我不是当年的阿午了,你能明白吗?” “我自知上辈子罪孽深重,这一世你就让我来赎罪好不好?阿午,你别那么决绝。” “你别不要我,我真的知错了。” 张大哥的嗓音莫名哀戚,悲恸欲绝不似作假。 初棠听得心头一阵惆怅。 只是—— 上辈子? 怎么还牵扯出个上辈子? 初棠思绪纷扰。 蓦然联想到那日体内灵魂失控,不会真的是追妻火葬场剧本,生生被他搅成男二上位剧本吧? 若真是追妻火葬场,那只管将错就错好咯。 渣男就该挫骨扬灰! 虽说他不清楚上辈子的张大哥到底如何亏欠原身,但凭这一世的所见所闻,程立雪这种男二不比渣男男主好一百倍? 按照张婶的话,那就是歪打正着获得桩好姻缘。 所以,让程立雪上位怎么了? 让程立雪上怎么了! 耳畔响起的声音,将人拉回现实:“阿午,没关系,我可以等,国师他定会有办法唤醒你的,我愿意等,等到你彻底苏醒。” “我看没睡醒的是你吧。” 初棠啧叹声:“张大哥你还活在梦里呢,快醒醒吧,接受现实,别再自欺欺人了。” 话毕,扬长而去。 * 丞相府,正厅。 南风大哥已离开,张大哥略显疲惫坐在一旁,而初棠则与张婶话别。 外面忽地传来点喧闹声。 “太、子殿下!” “殿下!” 小厮颤颤巍巍吐不出句完整的话。 初棠循声望去,只见那一身太子常服的人,神色匆匆,逆着光快步走进来。 身边尽是惶恐不安路都走不好的相府侍从。 人群浩浩荡荡。 不知道还以为是来抄家呢。 侍从惊慌扑地跪下:“大人,太子殿下硬闯,小人等不敢拦。” 张折枝挥挥手后行礼。 众人也都跟着行礼。 “参见太子殿下。” 初棠讶然:“……” 程立雪这家伙,昨夜私闯是偷见他,今日光明正大地闯,又是为哪般? 正出神间。 程立雪来到他身前,倏地半蹲而下,叫人惊愕后退半步,四周的侍从婢女更是惶恐得伏趴在地。 虽深知无人敢打量这边,但几名宫女还是识趣地并排相依,挡住外人视线。 裤腿被褪起小半。 初棠下意识撑了一下程立雪肩膀,也想抽腿:“你干嘛呢!大庭广众的。” 比起羞怯,似乎更心虚,皆因腿上有伤,内心无端不想让这人知晓。 “你放开我。” 初棠极力抽腿,奈何根本无济于事,那抹淤青还是暴露在程立雪眼底下。 随后,一抹清凉药膏落在淤青之上,薄荷沁凉也瞬息抚平伤口的疼痛。 程立雪站起,静静伫立在他身旁。 初棠微微撇头,他竟第一次在喜怒不形于色的清隽面容上,看出半丝杀意。 是滔天怒意酝酿出的杀心。 那人启唇,冷冽的话音落地:“杖五十。” 杖谁五十? 而且就这破古代的医疗条件,杖五十和杖毙根本没区别好吗? 不管杖谁都是在要人命! 初棠恻隐之心微动:“是我自己摔的。” 他抬手,轻轻扯扯程立雪衣角,放缓调子柔声道出实情:“我早上没睡醒,还以为在宫里,没看清路摔了一下。” 软绵绵的小嗓音。 任谁都禁不住这撒娇似的话音。 “不止。” 程立雪话毕。 暗卫适时丢出几具黑衣人尸体,和一个五花大绑、披枷带锁的中年人。 中年人一见初棠便扭曲躯体,面目狰狞,拖着沉重的枷锁激愤嘶吼:“我要杀了你!这个孽障!祸害!斩草除——” 啪的一声。 中年人被暗卫一掌甩得险些昏厥。 暗卫之首环视四周,冷声开口:“堂堂丞相府,竟也能闯进杀手,不知是疏于防范,还是刻意而为,若不是我们的暗卫在,怕是——” 那人没有道出后话,但众人也听懂大概,简而言之便是太子妃在丞相府遇刺,幸好暗卫救驾及时,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初棠呆滞一瞬。 很快便理清思路。 这些人大抵便是先前要暗杀他之人,而这中年人估计便是杀手头目。 这么快就找到幕后凶手了? 那他和程立雪是不是也要分开? 初棠余光斜觑那张侧颜,心底蓦然响起道声音,那道声音在问:真的要和离吗? 他默然定在原地。 若是程立雪真的与他商量和离事宜,他是毅然决然同意还是犹犹豫豫拒绝呢? 不假思索点头会不会显得太绝情? 程立雪会难过吗? 那要不要给程立雪物色两个侧妃?等他走了,还可以陪着程立雪。 不是说时间是最好的良药嘛。 届时程立雪左拥右抱,应该很快就会将他抛诸脑后吧,就是不知该如何开这个口。 所幸,程立雪没有与他说话,反倒是朝张大哥所在方向迈腿。 初棠轻舒气,连忙跑过去扶张婶。 “张婶您没事吧?” 张婶泪流满脸摇头,颤抖的唇吐出几个模糊的字眼,又哀痛不已闭目。 好似深知自己将“白发人送黑发人”。 …… 程立雪来到张折枝跟前,居高临下睨着底下人,用只有二人能听清的嗓音道:“张大人。” “你的阿午已死,他是孤的小棠。” 清冷的嗓音落地。 甚至不需要惨烈的厮杀。 只一句话便可诛心。 张折枝不可置信抬眸,仰头望着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他忽地嗤笑一声。 “呵呵。” 难怪,这一世这么多东西对不上。 他早该猜到的,重生的,不止一人,可那又如何?既然旁人可以篡改命运的轨迹,他何尝不可以书写自己想要的结局。 这一次不行,那便下一次。 国师方才那番话还尤在耳畔,他才是真正的主角。 “太子殿下好手段。” 张折枝伏身,重重拜了拜。 “来人。” 几名执杖侍卫听命上前。 程立雪的手蓦然被拽拽。 他一低头便对上双盈盈发亮的眼眸,那人温温糯糯说:“张婶年事已高,见不得血腥。” 沉默横亘许久。 “回宫。” * 东宫宣德门前。 初棠被人抱下奢华的车舆。 他思来想去半晌,还是心有好奇问:“你刚刚和张大哥说了什么?” 程立雪直言不讳回:“我说你是我的。” 闻言,初棠嗤笑一声:“你堂堂太子,怎么说话这么小家子气呀!你跟张大哥怄什么气!” “太子算什么?” “算天底下最矜贵的男人呗。” “矜贵。” 那人低声重复,如在细细品味琢磨这个词,漫长的沉寂过后,忽然吐出几个字。 极轻。 轻得如羽毛落地。 轻得初棠几近听不清。 那人说:“一文不值。” 初棠抬眼瞥过去,一如既往冷若冰霜,根本分辨不出这人的喜怒哀乐。 一文不值倒也不至于。 似有些有些心虚,初棠比出两根手指:“你在我这里,怎么着也值个两文钱。” 程立雪抬头望向金碧辉煌的宫殿。 两文。 也是钱。 …… 这几日,程立雪总是忙碌,整日不见踪影,似乎也在着手晴云父亲的案件。 相信不日,大将军便能沉冤得雪。 而那日拿下的杀手头目也被关进牢.狱,但那人似乎也有几分节气,未吐出半个字儿来。 午间。 毓庆殿内,香炉燃出袅袅青烟,幔帐随风浮荡,小憩之人猛然惊醒,腾起身来,他茫然若失环顾四周。 眼神涣散闪烁泪光。 宫女端来茶点:“殿下您醒了?” 糕点一抹红色点缀,将惊魂未定的人吓得猝然后仰,梦中那幕又如重现眼前,初棠翻身冲下床,无意撞翻托盘。 哐当—— 糕点摔落,两只小番茄滚进床底。 初棠赤脚跑走。 “殿下您这是去哪!” “太子妃殿下!” 宫女也匆匆追出去,奈何那人跑得实在快,眨眼间便不见踪影。 初棠光着脚,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 寒风凛冽,阵阵寒意刮来。 脸颊愈发冰凉,初棠指尖触碰上眼角,暖热的触感落在指端。 他才惊觉自己泪流不止。 不知不觉间,初棠来到处殿宇,他抬头,视线模糊中,“明德殿”三字高悬。 初棠逡巡在明德殿外。 程立雪身为储君,手握实权,只是摄政王有心阻挠,他本身也不急于登上帝位,故而朝中官员的奏折基本都是送到东宫明德殿批阅。 明德殿乃东宫第一正殿,是太子接见朝中大臣和举行政治活动之地。 程立雪素来在此处理公务。 初棠也不知自己怎么就走到这里了。 “嗳!我的祖宗哟,您这是闹哪出?” 程管家抱着几本册子走出,一眼便瞧见来人披头散发,衣服也是单薄,光脚踩在地上,满脸泪痕。 整个人尤外楚楚可怜。 他连忙朝两侧的宫女打发几句,方才恭敬询问:“是哪个狗奴才怠慢您?” 初棠摇摇头:“没有。” 程管家又热切道:“那您快进屋,可别冻着。” “进屋?” 程管家点头,以为初棠是觉着不合规矩才犹豫,便是贴心解释道:“自然,主子交代过,这整个皇宫,都随您去,您快进屋避寒。” “喔。” 初棠鼻尖冷得通红。 殿里倏地蹿出个狗影。 是大黄。 雀跃绕着他乱蹭。 抬头间,初棠透过镂空的雕花木窗,瞥向殿内那个,有条不紊处理公务的繁忙侧影。 沉默半晌,他摇摇头,正欲转身离开,大黄却拱着他不让他走,甚至急切叫唤两声。 焦急的吠声惊扰到忙碌的人。 程立雪视线从奏折移开,循声望去,便见一只狗影围住个人影。 那活泼之人的身影不似往日富于朝气蓬勃。 隐约可见两丝失意。 他搁下奏折子,快步走过去。 霜风中的人。 神情颓靡,眸光空洞,衣衫不整,赤足踩地,足背白得近乎透明,薄如蝉翼的肌肤被寒风侵染,映出丝丝绯色,还沾有两片落花。 无端浮现出点羸弱的病态美。 初棠刚迈出脚步,只觉得身子倏地腾空,熟悉的清香从背后扑来。 他顺势落进个怀抱。 “怎么了?” 头顶落下道声音。 程立雪抱着他来到案前坐下。 迟来的疼痛,终在那声关心中,重重地敲击他脆弱的神经。 痛感抑扬顿挫在心间。 一下一下的。 初棠意识涣散得久未回笼。 只觉眼眶酸涩,眼睫湿漉一片,控制不住的温凉,一滴一滴坠落。 “到底如何了?” 肩胛骨被人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抚。 程立雪越是问他,他便越是遏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低泣声渐渐演变成放肆痛哭。 嗓子都哭哑了才作罢。 程立雪也没再追问他,反倒是给他喂了口茶水。 “唔?” 初棠唇瓣压来暖融玉杯,温热的水流洇入口腔,他咕咚咽下茶水。 “润润嗓子,继续。” “?” 这话叫人顿时破涕为笑。 发泄过后,心情早已轻松些许,初棠哭笑不得推搡人:“你变态啊!你就喜欢看我哭是不是?” 程立雪笑而不语。 初棠越发觉得自己的猜想被印证。 怎么会有这么变态的人呐。 思忖间,他埋头程立雪肩脖,使力咬下一口,方觉得解恨。 这人身上仍是萦绕有股淡淡的药草清香,不知是闻习惯了,还是喜欢,他情不自禁深嗅两口,心间阴霾都似能被驱散。 初棠没动。 就这么趴着。 “说吧,缘由。” 底下人胸腔威震,好听的话音落入空气。 初棠沉吟片刻点点头。 * 午间,他做了场梦。 他身处荒芜,在那片混沌中徘徊中,黑夜孤寂,漫长而窒息。 他走了很长很长的路。 终于在暗无天日的隧道尽头,他看到抹光。 初棠冲着跑出去。 视野豁然开朗。 却更加的痛击他心。 记忆中的画面,如浪潮拍岸而来。 巨大的货车侧翻砸向路边小车,小小的身影站在商场门口,年仅几岁的他还不懂那意味着什么。 只知货车滚落一地的番茄。 酸涩的味道充盈着整条街道,行人惊慌失措,警车鸣笛,救护车赶到,警戒线拉起的那刻,他被爷爷奶奶捂着眼睛抱走。 直至多年以后,他方明白当时境况。 那幕叫“死别”。 他与他的父母此经一别,即是永别。 所有东西已变得模糊。 唯独番茄,他闻到番茄味,便产生生理不适,他讨厌番茄,非常之讨厌! …… 初棠推出回忆,他双手圈紧程立雪肩背:“我讨厌番茄。” “抱歉。” “啊?” “我为我曾经的罪行道歉。” “不知者不罪,赦免你了。” “谢殿下宽宏大量。” 初棠:“……” 宫女太监尊称他殿下倒是能理解,但程立雪这家伙干嘛也跟着喊呀! 奇奇怪怪。 不过听起来又好微妙,隐约间有种调情的错觉。 初棠微微发怔。 稍不留神间竟被人抱起坐在案面。 宫女举着托盘饰物跪在一旁,程立雪正站在他双腿之间,随手拿来根簪子。 五指嵌入他墨发。 替人绾青丝。 他凝神抬眸,光影浮过那人清隽的眉睫,初棠竟第一次发觉—— 程立雪这家伙还挺温柔。 门外匆匆跑进名小太监:“殿下,丞相大人求见。” 初棠:“……” 怎么偏偏在这时候来呀! 初棠双手抓住程立雪衣襟,泪眼朦胧,红着鼻头摇脑袋,他才不要让别人看见他哭鼻子,多羞呐! 程立雪道:“不见。” 小太监领命跑出去。 焉知那位张大人竟直接闯进来。 “张大人!太子殿下说暂时不见。”小太监惶恐不安,极力劝说,“张大人您请回吧。” “滚!” 张折枝袖口一甩,转身踏进殿内。 “臣不懂,殿下为何要驳回——” 话音戛然而止。 张折枝只见程立雪怀中搂着个人,那小小的身影衣衫不整,还极力地往人胸膛瑟缩依偎。 怎么看怎么像是正在暧.昧被打断。 他微愣一瞬,激愤不已道:“此乃明德殿!殿下此举成何体统!” 程立雪若无其事将人搂紧两分。 宽大的袖口一抬,登时将那薄衫盖住,他方漫不经心抬眸,不咸不淡道:“孤看不成规矩的是张丞相吧?” “您这是要置太子妃于何地?” “不劳丞相挂心。” “你!” “张丞相。” 程立雪挥手丢下个空折子:“济州雪灾,孤拨下五十万灾银,为何到地方官手中只剩五万?” “又为何无人上奏?” “身为百官之首,与其操心其他,你莫不如想想该如何解决?” 张折枝一时之间哑口无言。 “臣告退。” 他怒火中烧,却不得不捡起地上的空奏折,拂袖离开。 …… 人影渐行渐远。 程立雪指尖碰碰怀中的小脑袋:“走了。” 初棠怯生生昂头,顶着红通通的眼眶转头望了望,殿内果然只剩下他们二人。 程立雪将人重新抱上案几。 他拿起宫女送来的衣袍,抬手绕过初棠肩背,软柔的面料落在后者身上。 初棠手臂被人捏着穿过袖口,随后那人又替他扣好结子,又束紧衣带。 虽说动作略生涩,还不是很熟稔,但显然程立雪的自学能力总是能惊艳他。 比如亲吻,简直是无师自通第一人。 初棠懵懵然,任由人摆弄。 穿好衣服后。 程立雪坐下,拿起只靴子替人穿鞋,穿好鞋子的脚被直接晾在那人的腿。 初棠低头,有些惊讶自己一只脚正踩在程立雪腿上,他悄悄抽腿,小腿却被轻捏住。 “别动。” “鞋子踩到你了。” “新的。” “就算是新鞋子也不能踩你呀!” “争取下,提升到三文钱。” 初棠:“……” 明明那么运筹帷幄、叱咤风云的一个人,在他面前却放低姿态至此。 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实话说,他有些受宠若惊,即便是在现代也没有哪个男朋友给对象穿鞋子,直接让对象踩他腿上吧,更何况是在尊卑有别,皇权至上的古代。 然而程立雪却甘之如饴握上他右脚,用绢布清理干净,又轻轻擦干,方才不紧不慢套上鞋袜。 盯着崭新的鞋面。 初棠若有所思抬头,他回忆起方才那幕,不由得噙着满眼惊诧,笑望人:“我还以为你会给张大哥穿小鞋呢,就是公报私仇。” 宫女跪在一旁举着水盆。 程立雪净完手,还未来得及拭擦,便是捏捏初棠那团软柔的腮帮子:“你就这般想我?” 温凉的水迹落在脸颊。 初棠甩掉那只手感慨道:“张婶和苏嬷嬷都很会看人,她们都觉得你——” 他沉吟着拖出丝调子,懒懒的尾音绵长不已,明明话已说出大半,却莫名羞于吐出最后几个字。 “觉得如何?” 一丝温热气息落在呼吸中。 初棠眨眨眼。 程立雪微微弯身凝望他。 两人相距太近。 近到他已看不清程立雪面容。 近到他以为下一刻就会迎来个吻。 初棠一时慌神,连忙从案面爬下来,匆匆避开这个亲密对视,正好他今日还要去赴约。 “我去找阿绛。” 他头也不回地落荒而逃。 * 敬安王府。 初棠心思纷乱,不知为何就是静不下心来。 排骨在水里浸泡过。 初棠心不在焉倒出血水。 “没水了,再倒就连排骨都没咯。”阿绛抱走个玉瓶走来,途径他时,在他耳边唠叨两句,“想什么呢!这般出神!” “额。” 初棠回神,捡起掉在水池的排骨,拿去清洗,矢口否认:“没什么呀。” 处理好的排骨,放入蒜末、姜片、生抽、酒、白胡椒粉、白糖和盐抓匀腌制一刻钟。 趁着腌制的功夫。 初棠又调制了一个面糊,用以裹排骨,好方便下锅油炸。 “来喝一口。” 阿绛抱着玉瓶走回来:“我刚刚让人捣的果汁,很清甜,你试试。” 初棠接过瓶子灌了两口,又继续热锅下油,他取来筷子沾上两滴面糊放进油锅。 面糊立马飘起便可。 阿绛端来腌制好排骨递给他,初棠拿起筷子,将排骨在面糊中滚一圈,裹上满满的糊糊才下进锅里。 滋啦啦。 油锅瞬间冒出泡泡。 油脂香也溢出。 小火慢炸至排骨飘起,再复炸一遍,这道焦黄酥脆的“桥头排骨”便正式出锅。 阿绛趁热尝了一个,烫得舌尖微麻:“不错哦,外酥里嫩,入口劲道十足。” “走,出去吃。” 阿绛手端排骨,欢喜雀跃往外走。 初棠喝着果汁跟在其后。 初棠见人吃得欢,他心中却烦闷不已,双手撑头斟酌再三,忽地小声开口询问:“我帮程立雪选妃,你觉得如何?” 阿绛一口热茶喷出。 她不可思议得几近破音道:“你要给太子物色侧妃?” “嗯。” “我……我不敢掺和。” “你就给我说说京中贵女情况嘛,再过一旬就是你生辰,你哥哥这么疼你,肯定会替你大肆操办,刚好我可以借机留意下她们。” “阿午,听我一句劝,别乱来。你不记得你上次说的话了吗,你说你会死在床上!” “不会!他没那个能力!” 阿绛拿起侍女重新沏来的茶,还未抿进嘴里,便慌得骤然站起身:“太、子殿下。” 初棠托腮的五指微蜷。 他瞳孔骤缩。 哪个殿下?太!子!殿!下! 呜…… 初棠木讷转头,果然对上一双清冷无波的眼眸。 欸……? 他揉揉眼眸,那人仍旧站在原地,颀长身影陷进片斑驳树荫里,静静望来,莫名生出股浑然天成的落拓闲适。 不是幻觉。 是真的。 怎么就这么无巧不成书呢! 初棠惊恐起身,小身板慌乱中挺得直直的,遥想当年入学站军姿都没他现在这般标准。 仍似抱有半分侥幸,挥挥小手,挽起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他小心翼翼问:“程公子好巧哦,您老人家什么时候来的?” “你觉得呢?” 大抵是那人过于好整以暇,竟无端叫他臆想联翩,一时之间,他竟分不出这句“你觉得呢”到底是对应“没有那个能力”,还是对应“什么时候来的”。 初棠默然:“……” 我觉得,吾命休矣。 -------------------- 感谢“槙山”、“一直是你_海”的营养液,么么哒~ 第45章 翻糖美人vs诱吻 氛围霎时间有些诡秘。 “你们聊。” 阿绛十分识时务地退避三舍,刚迈出一步,又猛地回头,把桌上的“桥头排骨”抱走。 她囫囵嚼着排骨:“不打扰了。” 随后又贴心喝走院外的一众侍从:“都站远点,把耳朵捂严实点。” 初棠:“……” 众侍从:“……” 初棠裂开嘴,龇出满口小白牙,佯装乖巧踢踢脚边的小碎石:“今天天气不错哦,阳光灿——” 他一抬头只见残阳淹没在天际,翻涌的暮色明晃晃昭示即将入夜。 话音戛然而止。 “呵呵。” 初棠窘迫讪笑。 他细嫩的指尖攥攥衣角,俨然是副不知所措模样。 毕竟说别人坏话,还被当事人当场捉包,请问还有比这更社死的事情吗? 啊! 烦死了! 还是那种事关男人尊严的坏话,试问这天底下有哪个男人能接受“你不行”诸如此类的话? 更别提程立雪这种腹黑又变态的家伙,万一怒火中烧之下,就把他锁起来强.制.爱怎么办? 完了。 完犊子了。 …… 程立雪望向那眉眼轻灵之人。 来回顾盼间既窘迫又忸怩,也似垂死挣扎,后又视死如归,短短几息功夫,便如上演了一场大戏。 着实有些娇憨。 他迈腿朝人走过去。 “想什么?” 初棠下意识昂头,程立雪那张百倍放大的俊脸,顷刻间映在他眼中。 他甚至在那清澈的眼中望见自己。 望见自己懵怔呆愣的模样。 “没没没呀。” 初棠趔趄后退半步,便要转身跑走,腰带忽地被人勾住,那人往另一边轻扯:“门口在这边。” “……” 然后他就被人拎走了。 呜…… * 摄政王不在府中。 初棠被程立雪带走,还未出王府,便迎面遇见阿绛领着几名喇嘛进府。 “你们这是?” 初棠微讶,他上次送阿绛回来便瞧见这些僧人打扮的男子,如今竟又瞧见。 似看出他的狐疑。 阿绛无奈摊手:“兄命难为,不用可怜本公主,走吧,你们安心约会去吧。” 初棠:“……” 初棠:“怎么就成约会了?” 似有几分艳羡,阿绛笑笑掂掂他一抹衣角:“情侣装都穿上了,不去约会还能去干什么?” 情侣装? 初棠闻言侧头,此刻的程立雪确实一身雪白便装,简洁雅致,叫他有种梦回程府那段日子。 他又低头环顾自己,方觉自己也是一身普通便服。 两厢式样,交织映衬,互成一副山河图,确有两分情侣装的味道。 这人真是心思缜密。 有备而来。 初棠迟疑开口:“那我——” 阿绛笑着摆手:“走吧,玩得开心哟。” 寒露渐重,王府静谧不已。 阿绛杵在原地,望着那两道身影消失于夜色,方才收回视线。 她领着几名喇嘛走进熟悉的地方。 密室内。 空旷的殿宇,软烟罗纱帐缥缈浮荡,虚虚实实遮挡住几道娇俏身影。 每道人影前皆燃着七盏不灭的长明灯。 烛光明灭晃动,不绝如缕的低泣中,七名年轻姑娘跪在殿内,几人皆是百年难得一遇的阴年阴月阴日阴时生的八字纯阴之人。 阿绛久久未动。 半晌后,殿中又传来沉稳的脚步声,不用问,她也知来人是谁。 她低声开口:“放过她们吧。” “阿兄,何苦连累无辜?” “只是放几滴血,不会要她们的命。” “可是——” “听话。” 宽大的手掌,温暖而厚实,轻轻捂上她的眼:“别怕,哥哥不会让你有事的,你喜欢什么,哥哥都会替你抢来。” “十一不日便会班师回朝,我们在庆功宴上动手,哥哥一定会让你如愿以偿,你会穿上最爱的颜色,也会长命百岁。” 温热的湿意,渗透薄茧皱起的指缝。 阿绛愈发的如坠冰窖,她奋力掰掉那手,十指染血,将人推开:“你清醒一点!” 说罢正要跑走。 刚迈出两步,却被人猛地拽住往回扯。 青年双臂将她桎梏在怀中。 “我不信命。” “偏要逆天又如何?” 阿绛唇部翕动,无力道:“国师的卦象从未失算过,他说我活不过二十一岁的生辰,你别再徒劳。” “阿兄,不该如此的,同室操戈、弑父杀兄,与挚友反目,与俗世为敌,全然是为一个不可能的存在。” “你本不该如此的。” “你明明有大好前程,何苦为我断送?” “还不继续?”青年抬头一声厉喝叫人大骇,低头的瞬间又闻声细语轻哄怀中人,“别怕,不疼。” 哒—— 指端一滴血坠入脚下长明灯。 几名喇嘛见状,低声喟叹却也不好劝阻,只如常将七位姑娘的中指血滴进长明灯。 血丝点点融进灯油。 旁人听不懂的咒语缓缓被诵念。 一切如常。 又不似往常。 大抵区别只在于,被困在中心的姑娘,悲痛欲绝闭目,仍是泪流不止。 * 国丧已过,今日恢复一切娱乐,城中前所未有般热闹非凡。 程立雪只身前来,果然没有立马带他回宫,而是来到这夜市,真如阿绛所言,有点像约会。 程立雪一直只字未提和离之事。 初棠也不知该如何开口,倒是叫彼此心照不宣似的掀过这茬事。 盛京的夜。 火树银花恍若座不夜城。 初棠小跑进人流中。 程立雪也紧跟他身后。 雅致的楼阁下,围着不少文人墨客似在题咏,初棠好奇心作祟跑过去观摩。 此刻的主题好像是:遗憾。 周围的男子见竟然跑来个小哥儿,还长得惊为天人,不由得纷纷打量而来,连那主场的青年也饶有兴致问:“怎么,这位贵人也想题诗一首?” 初棠摇头。 他哪会写诗。 “我看便罢了,左不过一个小哥儿,能有几分墨水?不过豢养后院倒是乐事一桩。” “呵呵……” “我听说哥儿也是别有一番滋——”夜市恍惚掀起阵寒风,凛冽刺骨,一片枯叶袭来,叶片齿锯边沿割破那人唇角,鲜血涌出。 “嘶。” 男子痛得猛地收声捂嘴:“谁!是哪个狗杂碎偷袭老子!” 偌大的阁楼,无人应答,男子自知理亏又惶恐,最终还是悻悻离去。 初棠手中忽然被塞下根毛笔:“试试?” 初棠一抬眼便对上程立雪的侧脸,那人指指后面的案板:“有奖。” “有钱赚?” 他眼眸忽地晕出碎光:“早说嘛。” 初棠接过毛笔,来到中央的桌面,暗自感叹,抱歉抱歉,借用一下您老人家的诗。 随后提笔写诗。 历经方才那幕,众人只当这是位空有美貌但又有后台的小哥儿,言语间略流露出几丝轻浮。 但随着一句一句诗文浮现于宣纸上。 现场逐渐开始鸦雀无声。 往后会场内缓缓响起几声感叹:“妙呀!着实是妙呀!” 初棠微笑收笔:“好了。” 不知是谁吟叹一句:“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好诗好诗!” “方才是我等眼拙!” “在下自愧不如!” “小生愚钝,只觉此诗实乃本场最佳呀!” …… 现场一片惊叹,初棠被那些或惊讶或崇拜或赞赏的眼神看得羞愧难当。 毕竟,这诗是他偷来的。 会场主人笑盈盈走来。 “人无再少年。” “那便赠贵人一瓶桂花酒,与您夫君共度良宵吧。” 那会场主人语毕,也将本次题咏最佳诗文奖赏递给初棠,是沉甸甸的一锭金子。 两人已离开楼阁。 “哈哈。” 初棠左手拿着金子,右手抱着桂花酒,倒退着走在繁华闹市中,边咬边感叹:“金子欸!” “好硬!是真的金子!” “我也太厉害了吧!别人逛街哐哐花钱如流水,我逛街还能咔咔赚大钱!” 夜色缠绵,烛火缭绕。 程立雪凝望前方那个欢天喜地、满眼只有那锭金子的小哥儿。 他轻轻颔首:“嗯,你最厉害。” “欸?” 初棠忽地愣愣,随后抬手指指远方,那座一比一高度还原的翻糖美人。 他匆匆跑过去,伸出手来比划,笑望姗姗来迟的程立雪:“你看她,比我还高欸!” “好浓郁的糖香。” “喜欢?” “有点。” 闻言,程立雪转身朝一旁忙碌的老板交谈几句,便来到角落的台面坐下。 初棠见状,也悄悄跟过去。 修长的指随手捻过一旁的擀面工具,慢条斯理捣弄翻糖美人的骨架。 先做出一个饱满的人物躯体。 初棠乖巧坐在一旁,百无聊赖托腮,眸光若有似无瞟瞟程立雪那张脸。 果然长得帅的人就是有随心而为的资本,连干活都这么赏心悦目。 啧。 初棠暗自感慨声,又换了个姿势继续偷看。 人物躯体做好。 再一层一层的加以点缀。 刻刀在程立雪灵巧的手中勾勒。 他折叠、揉捏、轻剔翻糖皮,一件又一件服饰与装饰便栩栩如生跃然呈现。 而后有条不紊将之贴上翻糖骨架。 随后又雕花作画。 极细致地描绘出人物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乃至连发丝都被人赋予生机。 时间漫长,初棠看得愈发困顿,他抱着那瓶桂花酒,脑袋跟小鸡啄米似的,一点一点。 不知多久后。 下巴蓦然被冰凉的指尖托住。 初棠茫茫然抬头。 只见眼前蓦然而现个精致的翻糖小人。 “送给我?” “嗯。” 初棠顿时清醒。 程立雪手中的翻糖小人,笑意盈盈,精致逼真,手心还攥着截海棠花。 好熟悉的面孔。 这……这不就是他吗? 初棠恍惚间目瞪口呆,难以置信打量这个十倍缩小的自己,第一次把佩服得五体投地的情绪演绎得淋漓尽致。 “你……” “我……” 初棠有些语无伦次,只是惊谔仰头。 灯火辉映下的剪影。 程立雪眼帘轻垂,墨发于霜风中翻飞,轻轻朝他递来手中的翻糖小人。 初棠刹那晃神。 如有无形的碧波将他覆盖,险些叫人溺在那双比万千灯火还缱绻的眼眸。 此刻的程立雪都似被镀上神性,简直就是男版女娲娘娘,在线捏小人。 这也太帅了吧! 该死的! 怎么有种被撩到感觉? 他猛地压住心口,嘀咕几声:“可恶!你别跳那么快呀!你想猝死我吗?” “嗯?” 程立雪漫不经心轻笑:“自言自语什么?” “我……” 烛光晃过那张脸。 连笑容也似带着半分蛊惑。 靠! 程立雪你不知道自己是有几分姿色的吗?不要乱笑好吗!会出人命的! 别笑了! 你也别跳了! 要死了! 好像看到天堂了! “谢谢。” 初棠倏地抱走那尊翻糖小人。 他冲进沸反盈天中。 初棠拳头捶捶胸口:“都说了你别跳那么快咯!再跳那么快就揍你哦!” 心跳仍急促,急促得浑身血脉贲张。 他凝神盯着手中的酒瓶。 初棠狠下心似的剔开瓶盖:“淹死你!” …… 程立雪只道那人是害羞,倒也没紧跟其上,只保持几步距离以给人缓神的空间。 然而,却见那人举起酒瓶连灌数口。 他快步上前抢走酒瓶,酒水只剩一半。 程立雪:“……” 不胜酒力的人不消片刻便倒下。 盛京最高的那座楼阁。 底下人群熙熙攘攘,交谈甚欢。 “看!烟火,好漂亮的烟火。” “哪来的烟火啊?” “许是哪位贵人在哄心上人吧。” 河边竖起花桩,巨大的声响轰起。 无数烟火冲天而上,天花似从月中来,星彩缤纷,绚烂整个夜幕。 烟火弥足珍贵,哪怕是天子脚下的盛京,一年也难得瞧见几次烟火。今日并非时节竟也能观赏,委实叫人叹为观止。 初棠半醉半醒,环抱翻糖小人,慵懒惬意躺在城中最高的楼阁屋顶。 在片璀璨星光下,烟火一束束绽放,底下行人喧闹欢笑,如在为他们狂欢。 这是梦吗? 如果是梦……那么天明能不能延后一些,大黄你明天,千万要晚点拱醒我! 可惜美梦总是短暂。 眼前光景,只不过几刻钟功夫便化作灰烬,意识沉下,缓缓陷进无尽昏幽。 程立雪侧头,身旁的小哥儿不知何时竟已醉晕过去,他也只好将人带回宫中。 * 东宫毓庆殿,红烛高燃。 初棠做了场梦。 梦中,他还在张家村,原身与张大哥、张婶其乐融融,欢聚一堂。 张大哥给原身剥水果。 张婶笑意盎然在门口乘凉纳鞋底,不时回头看两个孩子。 原来真的是青梅竹马。 张大哥没骗他。 这副躯体却失控般,竟由不得他控制,初棠不想喊,口中却还是吐出略膈应的称呼。 程立雪搁下几本折子,轻揉眉心,那厢衾被中人的唇角溢出点嗓音:“张哥哥。” 软绵绵,娇怯怯,撒娇似的。 剪烛的手微顿。 床中又传来声娇柔呼喊:“张哥哥。” 清晰可辨。 程立雪丢下手中的剪刀,他来到床前。 床榻中的小哥儿,还是微醺状态,眼睑泛红,羽睫湿漉漉,软软耷拉而下。 绯红的唇,艳似滴血,又莹润而柔嫩,印在那团白净惹人怜爱的脸,夺目而诱人。 “张哥哥。” 程立雪眸光不着痕迹地暗然。 他抬手掀开床幔,薄纱随风浮动,那抹雪白人影也覆盖了下去。 “欠我的,该还了。” 睡梦中的人被股重力压得透不过气。 他伸手推推人。 奈何一双手腕又被反剪摁在床头。 初棠被人吻得泪眼滂沱。 脸颊尽是涔涔水光。 不知多久后,碾转在唇齿的柔软终于离开,他方得几分喘息机会。 缥缈床幔穿出只骨节分明的手,无声探向矮几的翻糖小人手中的海棠花。 栩栩如生的花被人掰走一瓣含进嘴里。 咔嚓—— 糖碎在口中,慢慢融化。 程立雪搂起初棠,抱坐在怀中。 他手臂抵住初棠肩胛,单掌托实那歪歪斜斜的脑袋,完完全全将之揽于胸前。 好似方这样,那人才完完全全属于他。 熟悉的味道让人眷恋,梦中的人并无反抗,乖巧而安静地倚靠那道结实胸膛。 唇被人贴了贴。 有点甜。 初棠伸出舌尖探探,果然又碰到那股蜜罐似的味道,他意犹未尽,轻轻舔舐两下。 抿唇回味了一下。 不知餍足。 想要更多很多。 刚张嘴,却咬了个空。 他再次伸出舌头,却没再碰到那股甜味,唯有急切地往前凑。 “唔?” 还是空空如也。 糖不见了。 初棠攀着人的肩膀耸动,似有些失落。 梦中景象随之变幻万千,刷地一下,绿茵草地,只剩下两个孩子坐在地上。 是年幼的张大哥和年幼的他。 稍大些的孩子手里拿着串糖人。 偏小些的孩子凑过头舔了舔。 只是一瞬,糖人被高举起来,他怎么也碰不到,张大哥逗弄他似的笑说:“阿午,要叫人。” “叫人。” 又是一声,却不同于张大哥温和的嗓音,这道话音更为清越真实,如伏在他耳畔。 蛊惑似的低吟:“叫人。” 画面倏地变幻莫测,两张脸来回换动。 “阿午,叫人。” “小棠,叫人。” 轰—— 画面恍若震碎。 眼前落得片白茫茫。 “叫人。” 唯独这话语依旧一成不变。 初棠眨眨眼,有些许呆滞茫然微微张唇。 张大哥那张脸愈渐褪色,又重新镀上光层,光圈消散,似重塑那般,慢慢拼凑成另一个人的容颜。 二人相隔十步之遥。 程立雪正淡淡然凝视他。 “叫人。” “哥哥。” 初棠盯着那颗糖,不假思索跑过去抱紧人,声音软糯,又殷切焦急。 他极力凑上头嘟囔道:“哥哥,给我。” 急切得眼尾水色弥漫。 语气更是透出半分可怜与央求。 “给我。” 那人搭在他腰后的臂弯收紧,两句身子无声地贴合,十分的亲密无间。 画面越发模糊。 梦中的他终于尝到梦寐以求的糖。 很甜。 就是有点窒息。 -------------------- 第46章 鲜虾豆腐煲vs逆鳞 甜食总叫人欢愉。 初棠迷离睁眼,但大抵醉意朦胧的人,早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 他双手箍紧眼前人的脖子,如水轻媚的眸,盈盈透亮,昂首静静盯着人。 一动不动的,似看出了神。 “瞧什么?” 初棠觉得心底轻盈,也不知晓作答,只挽起唇角,朝人甜甜一笑:“咯咯~” 眉眼灵动,似顾盼间便能生出坏主意来。 温香软玉在怀。 又对上这比糖还甜的笑,如此纯情娇憨,比任何刻意妩媚惑人的作态都要摄人心魄。 任谁都难以自持。 程立雪抛空思绪,只拿来杯温热茶水,掀开杯盖送到初棠唇边。 “不要。” 初棠别开头,俨然不想喝。 “来喝一口。” “不要不要我不要!” 两人僵持片刻。 程立雪唯有捏着后者的小嘴,纵然那人挣扎推脱,还是被灌进一口。 茶水入嘴,初棠却想吐出。 “吞掉。” 他双指轻碾初棠的唇。 怀中的小哥儿双手推搡他胸膛,唔唔两声皱眉,连发丝都拢出几分抗拒。 好半晌。 方见那人消停,终于有吞咽的动作。 程立雪松手。 “噗。” 呼啦一声。 暖热的茶水喷来脸庞。 水迹顺流而下,滴滴答答,还有两颗水珠挂在清隽的下颌,欲坠未坠。 “哈哈。” 历史重演,程立雪无奈闭目。 任凭怀中顽皮淘气的人,乐得合不拢嘴,露出满口小白牙,为这恶作剧捧腹大笑。 …… 次日清晨。 初棠顶着松软的发,从被窝里钻出,脚踝暖融融的,原来大黄睡在他脚边给他取暖。 整个东宫都不见程立雪人影。 问了程管家几句,方知连日来,那杀手头目都不肯开口,惹得程立雪亲自去审讯。 初棠点点头:“那我去找阿绛。” 程管家恭敬将人送出正门,亲自搬轿凳拭尘:“好嘞,车舆已备好,您请慢。” 这盛京,初棠除了东宫,踏足最多的地方怕就是敬安王府,说来也是叫众人议论纷纷又百思不得其解。 明明两党敌对,可太子最宠爱的太子妃,和摄政王最疼爱的公主,竟然能这般友好和谐。 鲜少谙知内情之人,诸如程管家,望着车舆扬起几片落叶,一度梦回当年。 遥想当年,摄政王还是久负盛名的矜贵世子,是唯一能与太子殿下比肩的同龄公子,亦是太子殿下的伴读至交。 人人都道太子必成明君,而这位世子也将是辅佐其后半生的贤相。 明君贤相。 一时成为不上明面的佳话。 可谁又能料到世事总是戏剧,贤相不甘为相,既叛主也弃友,叫人唏嘘。 到底是被权势冲昏了头。 程管家喟叹声,连连摇头退出回忆。 * 敬安王府门前。 刚下车舆,初棠便望见候在府门朝他招手的阿绛。 两人往里走。 直奔府中戏阁。 初棠远远便瞧见,戏台下搭建着几方长桌,上面摆放着食材烹饪器具。 大抵是供人边做饭边看戏,倒也别致。 初棠被人推着坐在一旁,阿绛又抱来侍女端来的果盘,她瞥见其中的小番茄,不假思索剔走。 这小动作没逃过初棠的眼。 他笑道:“你记得呀?” 阿绛放下果盘:“记得呀,你说你不喜欢。” 她沉吟一声:“你先吃点水果,每次都是你动手,这次换我来给你做道美食呗。” “好呀。” 初棠眉眼轻弯,乖巧点头。 “鲜虾豆腐煲,我特地请教过府中厨娘,管熟,至于其他的话,就——” 阿绛回头扯扯嘴角:“反正咱俩一起吃,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她从水中捞出两块豆腐切成小块,如想起昨日之言,问了句:“真的要物色侧妃吗?” 初棠叼着半块甜瓜,酝酿半晌,才边嚼边摇头,又点头,想了想,还是摇头。 “阿午,你这……到底是想怎样?” 阿绛将切好的豆腐块往淀粉里滚两圈,笨手笨脚丢进油锅煎炸。 滋啦一声。 吓得人连忙举起锅盖后退几步。 “我们本来有约法三章,待解决危机后就商议和离的,我想着和离前给他找个对象,时间和陪伴是最好的良药,他也许很快就不记得我咯。” “但他愣是不跟我提和离的事。” 阿绛远远伸出手,小心谨慎给豆腐块翻面:“他肯定不提呀,他那么喜欢你,现在就是看你,你喜欢他吗?” 喜欢吗? 初棠哑口无言趴在桌面,双眸盯着那果盘烦闷不已,五指揉抓发丝。 好半晌才问出句:“怎样算喜欢?” 阿绛咬咬手指沉思:“容我想想。” 鼻尖忽地飘来点焦味。 “哎呀!” 豆腐有点糊锅了。 她皱皱眉,赶紧夹出豆腐,盛到一旁备用,胡乱刷刷锅底才丢进侍女们提前处理好的虾仁。 油水倏地溅起。 又把人惊得顶着锅盖跑开两小步。 阿绛手忙脚乱煎熟虾仁,另起砂锅,放入几把小火菇打底,才铺上煎过的豆腐与虾仁。 又撒进点蒜末、糖、生抽,最后加入半锅提前熬制好的高汤,盖好锅盖,小火慢炖。 她拍拍手来到初棠旁边坐下。 只见那人耸着脑袋,举起手臂,用竹签有一下没一下地扎果盆里的西瓜块。 阿绛:“西瓜都被你扎碎咯。” 宽大的衣袖半褪,恰好露出手臂那抹醒眼的红点,她轻叹声:“还在呢,看来他是爱你。” “啊?” “守宫砂呀。” 阿绛点点他手臂的红色印记:“他是不是在想,万一你真的要走,也是完璧之躯。” “守宫砂?” 初棠懵怔咬牙。 好像确实如此哪怕是在现代也有不少人身负顽固保守的糟粕思想,更何况是贞洁至上的古代。 虽不想承认,但他现今所处时代便是如此,失贞之人,纵使可再嫁,也总会伴随各种流言蜚语。 如此看来,程立雪这家伙还挺有操守。 嘟嘟噌噌几声。 前方戏台陆续绕出几道身影。 好戏开场。 阿绛拿起根签子:“回归正题,你方才问我怎样判断自己的心意,我想到了。” 初棠:“你说。” 阿绛:“你敢与他对视吗?” 初棠迟疑一下:“不太敢。” 阿绛笃定道:“那你就是喜欢他。” 初棠:“……” 初棠蹙眉反问:“那你敢与他对视吗?” 阿绛:“我不敢。” 初棠:“所以你也喜欢他?” 阿绛:“……” 阿绛摆摆手:“下一个!下一个!” 阿绛:“你是否经常与朋友谈论他?” 初棠:“我们现在算吗?” 阿绛:“……” 她噎了噎:“下一个!” 阿绛:“那他和旁的姑娘闲聊,你会吃醋吗?会产生嫉妒之心吗?” 初棠:“他就没正眼看过哪个姑娘。” 阿绛:“……” 阿绛:“你会记得他说过的话吗?” 初棠摇头:“不记得,不过他老说记得我说过的话,我自己都不记得,也不知道他记得什么。” 阿绛简直无言以对:“……” 她气馁又哭笑不得甩掉竹签:“你还是别走了!这么好的夫君!打着灯笼都找不到好吗?” “我是想从了他,可他又说不要我委曲求全。” “这个问题就可以回归到这里。” 阿绛轻轻戳戳他的守宫砂:“他尊重你,所以克制自己。” 听闻这话,初棠顿时不知所言,良久,才吐出句:“你觉得爱是什么?” “爱?” 阿绛沉吟半晌道不出答案,倒是台上名伶正巧唱到一句:“哥哥,你是在冒天下之大不韪。” “也许,这也算爱罢。” “啊?” 初棠歪头:“这?这在哪?你有说什么吗?” 他似未理解,目光灼灼盯着眼前的阿绛,等待后话,却只等到一个微笑。 “好好珍惜,把握当下。” 阿绛语毕,不想再继续那话题,忽然间露出抹愧疚之态:“其实我一直想和你道歉。” 两人说话间,那厢砂锅飘出阵阵香味,她连忙起身,隔着湿布,把砂锅捧过来。 锅盖一掀,咕咚咕咚的汁水冒出几个泡泡。 她随手夹起两块虾仁,放进初棠的碗,继续道:“我认识你的目的不纯,我向你道歉,对不起。” 对不起。 三字落在声声戏腔中,却清晰而掷地有声。 初棠起筷的手微顿,他眸光轻转,只笑说:“你果然对我有所图呀。” 随后只是摆手:“那我们相处的时光总不能是假的,几分真心几分假意,我还是有这个分辨能力的。” 两人忽地相视而笑。 阿绛拿起酒杯,满上后,轻轻碰了碰他的碗,随后自顾自灌进口腹。 初棠咬了口虾仁:“不过你图什么?” “那段日子,我本是出逃,恰好来到你所在之地,无意在张丞相手中见过你的画像,我觉得你的眼睛,很漂亮。” “我那时想,哥哥一定会喜欢的。” “对不起。” 阿绛又斟满酒杯,自罚似的一饮而尽:“我真的很抱歉,怀揣这样的心思认识你。” “我就喜欢你这样直爽的性子,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原谅你了。” 台上戏曲仍在继续。 “别唱了。” 戏阁前,忽而迎来不速之客,青年款款走来,他抬手一挥:“把这曲戏撤掉。” 这戏曲,初棠有些耳熟,似乎是阿绛第一次带他去听戏时所唱曲目。 一出兄妹恋的悲剧。 看来她很喜欢这出戏。 “阿兄,我想听。” “本王说撤掉。” 青年眉宇间隐约可见两丝戾色。 台上人显然很会察言观色,他们审时度势停下,匆匆行礼退回后台。 初棠懵懵瞥向来人,那人也似感受到他打量的目光,缓缓移过视线。 二人眸光顿时交汇。 那人瞳色深幽漆黑,闪出凛冽的寒光,似能瞬息将人吞噬,又如浸过毒液般,顷刻间便能将人骸骨都蚕食得一干二净。 好可怖的眼神。 无端的恐惧从心底蔓延,叫人慌神一刹,初棠晃晃头,不敢再与之对视。 三人的氛围变得怪异。 空旷的楼阁前,只剩下霜风在呼啸,席卷几片落叶,萧条也冷清还莫名瘆人。 管事匆匆跑来禀告:“王爷,太子来了。” 这句话不轻不重,恰好叫在场三人都听清,而“太子”二字自然传进初棠耳中。 他悄悄吐出口气。 就好像流浪在外被欺负的小猫,突然有了个可仰仗的,还无比坚实的依靠。 冰凉的手忽然被人握住。 初棠偏头,眼前霎时间迎来张熟悉的脸,不知为何,鼻头莫名有些酸涩。 直至此时此刻,他方才醒觉—— 不管他需不需要,但程立雪确确切切,总及时出现在他有需要的时候。 耳畔响起点清冷嗓音:“魂不守舍的,谁欺负你了?” 这话说得不愠不怒。 又无端带出极大的安全感,就好像谁敢欺负他,程立雪一定会为他撑腰到底。 “没有呀。” 初棠笑着摇摇头。 话音刚落,那人便牵着他离开,但却不是回宫,而是带他去了地牢。 地牢暗无天日,蛇鼠虫蚁乱蹿。 叫人脊椎微绷而发凉,初棠瑟缩颤抖,情不自禁往人身侧靠去。 程立雪稍稍张开臂弯:“上来。” 初棠:“?” 那人微微伏下身:“有虫。” “!” 毛毛的?绿油油的?在地上蠕动? 嘶! 初棠恶寒不已。 他汗毛倒竖,低呼一声,不假思索就往人身上一跳,那人臂弯顺势托托,正正好将他抱在胸膛前。 视线混乱中。 他似乎看到个得逞的笑。 再看偏头细瞟而去。 程立雪还是那个冷若冰霜模样。 是幻觉? 极度受惊会出幻觉吗? 初棠撇撇嘴沉默。 …… 甬道昏暗,各种酸臭恶腥味若有若无飘进呼吸,初棠捏着鼻子闭目。 甬道的尽头,沉重的锁链被打开,铁门哑地声朝里敞去,初棠也被人放下。 这牢房干净许多,显然是被刻意打扫过。 里面正困着名中年男子。 是那日叫嚣着要杀他的杀手头目。 男子衣衫褴褛,血迹斑驳,一张脸如残垣沟壑,满是交错的伤痕与未干的不知名液体。 粘稠不已,腐蚀着他的伤,散发出刺鼻的腐臭味道。 双手脓疮渗出淤水,指甲盖也被剔翻两只,蓬头垢面蜷缩在墙角,颤得如滩烂泥。 这幕,强力地冲击着人视线,初棠有些不适后退两步:“这些都是你做的好事?” 程立雪微微摇头:“带进来。” 一名暗卫不知从何处跳出,怀中还抱着一个手拿糖葫芦的三岁孩提。 孩提咯咯指着人笑笑:“舅爷爷,丑丑。” 那眼神混浊之人听到这声“舅爷爷”,猛地扯动锁链,嘶哑着吼道:“别伤她!我说,我都说!” “送回去。” “是。” 暗卫带着人离开。 初棠站在原地,囫囵听人说话。 原来是他曾在间玉铺绘制过吊坠图样,被有心人刻意放出消息,暴露他的身世。 中年男子悲痛落泪:“谁人不知前朝嫡公主挚爱海棠,那个老东西他爱女心切,想要为嫡公主制作独一无二的生辰礼,我懂,可我的孩儿又何其无辜!” “我的孩儿本为司珍房女官。” “嫡公主诞辰将至,她连日不眠不休绘制这自创的海棠式样,司珍房上下赶工半月,方制成那枚独一无二的玉坠。” “只因一句泣血便将我孩儿赐死。” “那分明是他人监管不力,玉质有异,我唯一的孩儿却要为这句‘不详之兆’送命!凭什么!” “狗皇帝!他也休想安宁!我要他断子绝孙!你这孽种!我杀了你!” 中年男子越说越激动。 他一双眼眸早已被仇恨淹没,狰狞着面目奋力扑来,便想掐人:“杀了你!给我孩儿陪葬!” 初棠腰身被人一搂,那人带着他轻而易举避开,他望向中年人:“是谁给你透露消息?” 中年人仰天狂笑:“哈哈,想要置你于死地的不止我,真可怜,可我偏不告诉你任何线索,你就在担惊受怕中忏悔余生吧!” 那道身影蓄力已久,他猛地撞墙。 …… 夜,只剩下风声萧萧。 初棠坐在城楼之上,连月来的林林总总,终似汇聚成块巨石,渐渐压上心头,叫人有些心力交瘁。 他环抱大黄,望着这满天星辰。 “大黄呀大黄,你说会不会连你也有惊天身世?比如你是二郎神的哮天犬,因打碎玉皇大帝的琉璃盏,被迫投奔梁山,本想起.义,逐鹿中原,一统三国,却误受神瑛侍者浇灌而转世,被迫见证这个时代的兴衰。” 大黄:“……” 它顶着一双亮晶晶的圆眸上下打量人,似乎在说“你都癫癫的”。 初棠意兴阑珊耸肩,慢悠悠回到他的毓庆殿。 寝殿内,一人一狗先后爬上床。 刚睡下的人,又开始做梦,这一次却与以往不同,他徘徊在漆黑中。 许久后,方在一角瞧见个身影。 那人蜷缩在角落低泣。 “你怎么了?” 初棠小跑过去轻声问。 角落的人闻声抬头,熟悉的面容顿时闯进视野,那是一张与他分毫不差的脸。 止不住的泪水滴落。 看得初棠心头也莫名哀恸。 * 此时,皇宫之外的敬安王府,烛光明亮的书房内,一人朝另一人恭敬伏身。 “殿下深夜来访,不知所谓何事?” 朱窗敞开。 冬夜的寒意将散未散。 烛光跳动出躁意。 铮—— 房中长剑出鞘。 摄政王不解抬眸,却见一抹白袍落地,他猛然怔怔,似未反应过来。 好半晌后。 心头如被重击,钝痛感蔓延四散,他喉结艰涩滚了滚:“割袍断义?殿下这么绝情?” 程立雪漠然垂视人:“你不该打他主意。” “他?” 摄政王轻笑一声:“就因为他?” 他深吸口气,凄然却又狠戾:“一个前朝遗孤,只会成为殿下的污点,他本就不该苟活于世!” “可我并未觉得阿绛姑娘是你的污点。” “什……什么意思?” “我从未想过赶尽杀绝,正如你想在庆功宴逼宫,我也说过,不是你的,终归留不住。” “留不住是何意,你不懂?” 长剑被人按回剑鞘。 雪影迎着月色扬长而去。 摄政王跪在地上,朝着那个背影沉沉叩下个响头,曾经人人景仰的太子殿下,如今依旧叫人拜服。 留不住是何意? 久违的默契感恍惚间袭来。 留不住。 即代表曾经拥有过。 原来太子殿下什么都知晓,那人在给他机会,在等他出手,可惜他触碰到那人的逆鳞。 为何命运总是戏剧,一次又一次捉弄人。 * 自那夜梦见原身后,初棠这两日便总是嗜睡,常常梦魇不断,偶尔还伴随几句梦呓。 程立雪立在床前。 程管家思来想去突然开口:“主子,您说太子妃是不是有喜了?听说有孕之人容易嗜睡。” 程立雪淡眼扫过那人。 程管家莫名被睨得眼皮抖颤,他尴尬摸摸鼻子干咳两声:“老奴这就使人请国师大人来。” 他赶忙挥手:“没点眼力见儿,还不去请国师?” 小宫女惶恐应道:“是是是。” 床上熟睡的人渗出薄汗。 宫女不得不跪在床侧替人拭汗。 衣袖被褪起。 一抹红色印记赫然而现。 这玩意儿? 守宫砂! 程管家被惊得趔趄两下,怎么都大半年功夫还在呀?莫不成……? 难怪他家主子未娶亲前也从未宠幸过谁,初时他还以为是主子眼光高。 不承想竟藏着此等惊天秘闻! 他就说主子为什么总把人家小哥儿欺负哭,这这……除了弄人家小哥儿一脸口水,还能干啥! 换哪个好人家不哭呀! 哭惨了好吧! 嘶…… 他骇然吸气,倏地对上张平静的脸。 程管家颤颤巍巍张皇失措呛声:“这这这……您……也要请国师大人瞧瞧么?” 程立雪淡漠觑人:“你很闲?” 程管家嘴角抖得抽了抽:“欸……我那啥,老奴这就去看看国师大人到哪里。” 程管家急急忙转身,那身影踉跄冲出去,差点没撞着迎面而来的苏嬷嬷。 “哎哟!你这人走得这般急!” “大大大事不妙!” 苏嬷嬷不解皱眉,随后只听那人伏在她耳边嘀咕几句,叫人面容顿见焦虑。 但到底是见过大场面的深宫老人,很快便肃穆拉住人劝说:“这种事情怎可叫外人知晓,哪怕是国师大人也说不得,说不得!” 程管家:“那可如何是好?” 苏嬷嬷:“我有办法,我家中表侄儿便是使过那秘方,三年抱两都不成问题,我现在便去写信问问。” 程管家:“快快快!” 程管家推着人离开,一转身便瞧见小宫女领着国师前来,他马不停蹄跑过去:“国师大人,这边请,就是我们太子妃这几日总是梦魇不断——” 南风微微颔首:“我知。” 程管家:“……” 好吧,果然是国师,未卜先知。 -------------------- 第47章 前尘往事vs补药 毓庆殿内,灯火通明。 南风把脉的手能被猛然一攥,尖利的指甲刮出些血痕,他不动声色收手 “只是忧思过度,熬些安神汤即可。” “忧思过度?” 殿内忽而沉默。 程立雪投了一眼程管家。 程管家心领神会带着所有宫女太监退下。 门被轻轻带上。 南风淡如水开口:“两个灵魂交涉,他梦见些属于这副躯体主人的前尘旧事,其他的,我便不能多提。待他醒来,你可问他。” “何时醒?” “最迟明日酉时。” “那他……” “殿下不必忧心,那只是缕被唤醒的残魂,不足为惧,况且那缕残魂本也无求生意志。” 寂夜,是无声的陪伴。 烛火兀自高燃。 光影朦胧。 程立雪孑然伫立窗侧。 * 初棠仍深陷梦内。 无尽黑暗中,他只觉身子如孤独浮萍,沉浮在无妄的海,总抵达不到岸边,更无人向他施以援手。 很无助。 也很绝望。 人影忽明忽暗,忽远忽近,走马观花似的抓不住,又一幕幕掠过。 初棠看得有些头疼。 “你要回来吗?” “对不起。” 眼前的原身却只一直摇头落泪,抓着他的手低声呢喃:“对不起。” 那抓实他手的人,不知怎的化作缕缥缈青烟,眼前景象也翻天覆地变化。 源源不断的画面闯来,应接不暇。 时而是巍峨宫墙。 时而是陌生别院。 时而又是那间熟悉的程府府邸。 轰隆一瞬。 地动山摇般摇晃,烟尘滚滚,碎片似的画面,终于拼凑出些片断来。 他也如失控般,被吸进个空间。 是程府。 张大哥站在他身侧,高傲地嘲笑那个向来矜贵的人:“他是我的阿午。” “我们青梅竹马。” “太子?哧!不过是个可怜虫罢。” 记忆如潮水般涌上。 原身与张大哥青梅竹马,双向暗恋,被张婶乱点鸳鸯,与程立雪成婚,致晚回一步的张大哥心生怨恨。 二人虽无感情,但原身也备受尊重。 奈何几经蛊惑,终是与张大哥联手背刺程立雪,不时向人透露各种信息。 后听张大哥安排,利用摄政王和十一设计程立雪,也害得十一废掉一双腿。 张大哥也确有政治才能。 自此直攀青云路。 直至阿绛死后,已成皇帝的摄政王第一次看到原身,竟向张大哥要他。 张大哥曾言,两袖清风怎敢误佳人,殊不知佳人已得,又祈求荣华权利。 终是舍不得佳人,也放不下权势。 原身被养在一座清幽的别院。 皇帝得空就会来看他,一坐便是一天,但也只常望他的眼出神,从不逾过界线,甚至不曾碰过他半分。 皇上不在时,基本是张大哥陪他。 直至那个雷雨夜。 皇帝酒醉失态。 原身第一次被人拥在怀中,那人喊他:“阿绛。” 他推开眼前男子:“圣上认错人了。” “我的阿绛,哥哥怎会认错。” “圣上,我不是什么阿绛。” “朕说你是,你就是。” 皇帝狠戾掐上他的脖子。 似见他痛苦挣扎,又温柔亲吻他的眼:“来,哥哥接你回家,别哭鼻子了,欺负你的狗杂碎已经被哥哥丢去喂狼了,乖乖的,我们回家。” “陛下,我不是。” “你是!” 龙袍男子猛地失控,将他甩到一旁的暖榻,强有力的怀抱将他桎梏在那片衾被。 颈脖被人掐得将近断掉。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 雷声隆隆。 闪电伴随凌乱的衣物划过眼眸。 “朕说你是,你就是。” 数不清的撕咬遍布他身,他望见皎洁月色落在窗侧,却那么的惨淡如霜。 …… 次日。 黑云压城。 宫中无人敢拦他,他漫无目的乱走,坐在宫墙之上,望着灰蒙蒙的天。 将将入夜,身边忽地响起声音:“阿午,你看,小番茄夹乌梅,你的最爱。” 大抵是看到他脖子被掐出的淤青。 张大哥忽然抱住他:“对不起,是我没用。” 一句又一句道歉,终于酝酿出汹涌泪意:“阿午,你再等等,我在努力。” “再晚不过两月,这皇城便会变天。” 张大哥拥着原身落泪。 原身沉默,却还是抬手替人拭泪。 手却忽然被人拽得生疼。 “你的守宫砂呢?” 天空乌云翻滚,未干的红砖再被打得湿漉漉,他被人压在宫墙:“我问你,守宫砂呢?” 雨水淅沥,浸湿他容颜。 “你把我送给别人,还问我?” “守宫砂呢!” 青年青筋乍现暴跳如雷。 那被装在纸袋的小番茄也滚落一地。 束身的腰带骤然被人扯掉。 雨水冰冷刺骨,落在那张苍白的脸,热流混杂凉意淌下,剜心噬神。 他被困在这寒风瑟瑟的夜。 承受着身后青年那一遍又一遍的怒意。 湿透的发丝缠绕脖子。 却如枷锁。 深深勒得他窒息。 那抱紧他的躯体,比这寒夜还要凉透人心,却可笑地说着自认哄人的情话:“我的阿午,你别哭,再哭就不好看了。” …… 画面一转,又是那间屋子。 “我让你吃。” 他撇开头。 他最爱的人却近乎疯狂钳住他的嘴,指尖探进其中,勾弄:“别人碰得,我就碰不得?” “小番茄不是你的最爱吗?” “你的爱如此廉价?” “被人弄了一下就爱上别人了?你就这么欠吗?你说过的,你最爱我的,你说最爱我。” “你不是人!” “对,我不做人了!” 又是一个雨夜。 有人癫狂驰骋在他身,小番茄的汁水,酸甜粘腻糊在嗓子里,他呛得想吐,却又被滚烫的异物堵塞。 腥膻的稠液,源源不断淌进喉咙。 他绝望闭目。 一如窗外被泥泞践踏的落花。 陷在这肮脏中。 永远不要醒来吧。 “阿午!我错了!别丢下我!” 耳畔嗓音沉浮缥缈,好像有人在呼喊他,可他不愿醒来,只恼恨没早早咬断这舌头。 是他自作孽。 是他活该。 所以,请惩罚他不要醒来,永远也不要。 身处漆黑的人睁眼。 天光重现。 他竟回到当初出嫁那日。 * 在这场身不由己的梦里,倏然得到解脱,初棠刚要活动筋骨,猛然间一阵冲力叫他撞去墙头。 额头倏然袭来痛感。 “呃。” 初棠捂着额头,骤然腾起身子,他迷惑眨眨眼,身前已落下阵轻风。 熟悉的药草清香绕进呼吸。 那人关切道:“头疼?” 初棠茫然抬眸。 是程立雪。 “不疼。” 他放下手深深呼吸几息:“我做了好多零碎的梦,最后还梦到成亲那天我撞墙了。” 程立雪倒也没有再追问什么。 二人便心照不宣那般陷进片缄默。 那人忽然开口:“国师来过。” 初棠见状,只小心翼翼瞟瞟人,似试探般低声问:“所以呢?” “有话不妨直说,别强忍。” “……” 初棠咬唇,终似藏不住心事,猛地攥起拳头捶下床褥:“还真的有!渣男!去死!” 程立雪:“……” 初棠讪笑:“嘿,不是说你啦。” 初棠:“我是说狗渣男!活该他追不到妻,就应该让你这种男二上位。” 初棠激动跪起拍拍程立雪肩膀:“必须让你上!” 空气莫名静默。 历史总是惊人地重现。 初棠后知后觉,语速快于脑速的下场,便总如此语出惊人得社死。 “呜。” 他手捂脸坐下:“还没过两分钟,可以撤回吗?” 殿内有道模糊的哂笑。 好久以后,那人也没和预想中那般,用这话调侃他,初棠舔舔唇咕哝几声。 他酝酿半天。 “不过言归正传,我觉得你赢了。” “此话怎讲?” “赢在重情重义,你当初不假思索救我,就如上辈子义不容辞去救十一。” “便只有这些?” 初棠比出根小尾指:“有是有其他话,但似乎会略显唐突。” 程立雪似被这话逗笑,反问他一句:“你对我,何时在意过礼节规矩?” 初棠噎了声:“……” 怎么老拆他台。 真是一个无趣的臭男人! “那我真问咯。” 初棠翘起手来瞥瞥人。 “问。” 得到首肯后。 他问:“你喜欢上辈子的初棠吗?” 语毕,初棠好奇审视人,企图不放过任何一个微表情,但见程立雪那张脸竟漾出丝惊喜。 那人静静凝望而来:“我连他手都未碰过。” “真的假的,我才不信。” “上任国师曾交付我一个锦囊,说是我劫数,是我自负,偏要看你如何成为我的劫。” 眼下多出个锦囊。 初棠打开—— 午夜海棠,夏至正午。 “午夜海棠是他,夏至正午是我,如果他是你的命劫,那我呢?那我算什么劫?” “明知故问。” “我想听嘛。” 殿外风霜俱灭,此一刻好似连烛火都停止跳跃,悄然无声与人一起聆听那句答案。 万籁寂静。 他终于听到那人无奈开口。 “你是我的情劫。” 初棠听完就后悔了。 该死的。 怎么听起来有种被告白的错觉! 小心脏扑通扑通的。 他捂住心口警告:“你安静点!” 不过程立雪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告白。 他的告白是东宫特有的雪夜海棠,也是夏至的阳光,融化立冬的雪。 “我想出去走走。” 初棠耸动脑袋,只觉连头顶青丝都在发烫,他一语毕,灰溜溜地落荒而逃。 半路。 他不时能听到不少小宫女小太监面红耳赤的交谈,口中似乎都在聊十一。 得胜还朝。 据说十一今日便能到盛京。 明日即举行庆功宴。 初棠再度踏上宫墙。 他遥望远方。 不知何时,大队人马朝皇城走来,领头之人一如既往英姿飒爽骑着马。 人马渐渐靠近宫墙。 墙头马上遥相顾,意气风发少年郎。 梦中的惊魂画面尤在眼前,所幸,只是梦,那样恣意洒脱的人,双腿尽废,断送后半生,该是如何的难捱。 “阿午,你站上面做什么?” 有人仰着头高喝一声。 初棠笑笑跑下去。 “你慢点!” 又是一声英气勃发的呼喊。 初棠刚绕下宫墙阶梯。 十一已经落马来到他这边,开口便是句调侃:“你跑这么急要是摔着哪里,我可就遭殃咯。” “你腿没事吧?” 十一被问得莫名其妙,还是抽出佩剑拍拍腿:“腿?能有什么事,我就是去撑个场子,你真当我洒热血抛头颅去呢。” 初棠:“我昨夜梦到你废了一双腿。” 十一:“……” 十一:“你就不能盼我点好的?” 初棠:“那我今晚试试能不能梦点你的好事。” “可别!” 十一立马举起手掌:“小心有人打翻醋坛子。” * 东宫,某处园子。 苏嬷嬷抽出怀中药包:“表侄儿的偏方。” 程管家不吝言词赞叹:“还是你办事得力。” 苏嬷嬷会心一笑:“快煎去吧。” 两人鬼鬼祟祟跑进一旁的小厨房。 入夜时分。 初棠与十一吃完火锅,慢慢悠悠回到东宫,眼前倏地闯来两个殷勤的身影。 程管家:“哟,您终于回来了。” 苏嬷嬷呵呵一笑:“回来了。” 程管家:“今夜月色挺不错哦。” 苏嬷嬷呵呵一笑:“不错哦。” 初棠:“……” 怪! 阿婆走得快! 肯定有古怪! 事出无常必有妖! 小心为妙! “您二位有事?” 程管家:“哟哟哟,什么您呀!我们受不得。” 苏嬷嬷呵呵一笑:“受不得。” 初棠:“没事,那我睡觉去了。” 程管家:“有,这是给主子炖的,劳烦您送过去?” 苏嬷嬷呵呵一笑:“送过去。” 初棠掀开炖盅盖子:“毒药?” 程管家:“祖宗哟,这只是药膳,补身的。” 苏嬷嬷呵呵一笑:“补肾的。” 初棠:“啊?补啥来着?” 程管家:“身子!补身子!” “好吧。” 初棠接过汤药,回头望望那一脸姨母笑的二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三人前后走进书房。 “炖的药膳,给你。” 书案前的人闻声侧眸:“回来了?” 初棠点点头:“是呀,十一跟我说了好多事,太厉害了,你们都太厉害了。” 程管家:“咳,主子,这好歹是太子妃的一番心意,您快趁热吧。” 这话说得模棱两可。 程立雪也顺理成章将这汤误会成是初棠使人炖的,便是颔首:“也好。” 他抬手拿起炖盅饮完。 片刻后。 初棠疑惑转眸:“程管家,你那个补药是不是有问题呀?你看他脸有点红欸。” 程管家:“补药嘛,是有些大补的。” 苏嬷嬷呵呵一笑:“大补的。” 初棠懵懵点头。 又见那端坐之人,两指卡进领口扯扯,颈脖已微鼓起两道浅淡的青筋。 “……” “程管——” 初棠侧身:“人呢?” 屋内哪还有什么程管家和苏嬷嬷,偌大的空间,只剩下他和程立雪。 他被弄得莫名其妙挠头,这一转头,又撞上程立雪那双迷惑的眼眸。 “你?” 那人的手掌啪地声撑落案面。 修长的五指轻曲,掌背骨节鼓起,青筋乍现,如在强撑什么。 盯着那手。 初棠心头莫名微漾。 简直张力十足,挑动人最原始的欲念。 恍惚回神。 他羞怯别开头。 呸呸呸! 太坏了! 阿午你胡思乱想什么! 单薄的肩膀耸动几分,初棠连忙狼狈逃离这方旖旎靡靡的土地。 太可怕了! 嘭—— 门被人打开合上。 初棠背靠木门喘气。 还留守在外的二人匆匆赶来这边。 程管家:“您怎么出来了?” 程管家上下前左右,来回打量完好无缺的人:“没发生点什么么?” “要发生什么?” “完了完了,天要亡我大天.朝!” “?” 两者有什么必要关联吗? “你在说什么呀?” “主子喝的那味药可是大补。” “不就补身子嘛。” “当然不是,那可是助男子行房的偏方,苏嬷嬷那久不能人事的远房表亲吃了都能龙精虎猛耕耘半夜。” “!” 初棠轻咬着指尖,惊诧愣住。 所以程立雪刚刚那模样是中了春.药? 你们俩怎么这么会玩呀? 哪有人给自家主子下这玩意儿的啊,真是平白叫人遭受无妄之灾。 一想到那两字。 连带他也无端燥热几分。 初棠在门外挣扎半天。 犹犹豫豫回头。 书房内没什么动静。 不会死了吧? 初棠狠咬牙关:“我……我进去看看。” 程管家:“快快快,您快去瞧瞧。” 初棠悄悄推开门走进去。 室内烛光变得昏幽。 那人倚靠在木椅之上,侧颜的轮廓有些清晰,颀长的颈脖仰靠在椅背,两条青筋毕露。 薄汗渗在那脖子。 凸起的喉结微微滚动。 还喘气,没死。 初棠悬起的心,缓缓落下。 那人如听到脚步声,唇部翕动,声音比往日喑哑几分:“进来做什么?回去。” “……” 看来程立雪还意识残存,尚有几分理智。 初棠:“你没事吧?” 程立雪:“我无碍。” 说话间,书房内忽地落下沉闷的咳嗽声,随后便见那人齿缝溢出半丝血。 “!” “你都吐血了,还无碍?” “我不想乘人之危,还可以等。” 程立雪不亏是程立雪,他们什么都没说,人家已经猜出七七八八。 初棠也不知自己到底是怎样看待他们的关系,但此情此景,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出口:“你都这样了,还等,什么乘人之危,我看你比较危,会出人命的。” 听闻这话,那厢身影微动。 程立雪侧头望来,眼眸漆黑翻涌,也无端灼热,似包含无尽欲望,将他烫了烫。 而后,初棠却听到句无比清晰的话语:“等到,我们两情相悦。” “……” 恍惚间,他想起阿绛那句一语中的之言:他尊重你,所以克制自己。 说真的,这很难不让人动容。 食色,性也。 况且还有情药加成。 到底是怎样极致的爱,才叫人可以如此克制,克制生理上的本能。 心中那道无形防线有一瞬坍塌。 初棠重重呼出几口气,他急忙跑去斟来冰冻的茶水:“先喝点水。” 程立雪接过茶杯。 茶水冲散了眼眸的晦涩,只是不过片刻,又重新被情愫缠绕得混浊。 那人忽地牵起他的手。 初棠脊背蓦然绷紧。 他垂了垂眼,这就要来了吗?会不会有点快呀!胡思乱想中,却被人带出房门。 “回去睡吧。” 说话的嗓音已经有些嘶哑,程立雪转手带上门,最后还拴上门闩。 初棠被阻隔在一扇门外。 他回到毓庆殿。 思来想去,辗转反侧,始终难以入睡。 夜半时分。 初棠望去程立雪所在书房。 只是那里始终没有任何人进出,堂堂太子,想要宠幸谁不是一句话的事么? 为什么呀! 为什么不找旁人解决呀! 程立雪你是蠢蛋吗? 怎么这么固执啊! 你还真想憋死自己吗? 啊! 烦死了! 初棠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起床,他胡乱摁揉满头青丝,踌躇半天。 终于,还是打开床底那个箱笼,里面有几本册子,是苏嬷嬷不久前塞给他的。 初棠靠着床沿席地而坐。 犹豫半晌还是打开。 他顶着滚烫的耳垂,囫囵看了几页。 * 书房。 木窗被人推开,一个小身影笨拙翻进来。 初棠蹑手蹑脚来到床那边。 他微微抽气端视人。 程立雪那本是清隽的容颜,早已布上可怖的潮红,看来真的要到临界点了。 半晌后,他声如蚊呐道:“我帮你吧。” “不是说——” “够了!” 初棠手指无所依般,忸怩地捏着腰际的两缕丝带,终是果断得视死如归打断人道:“我来之前看过两页苏嬷嬷给的册子。” “再等等,不能唐突你。” “我已经是遗孤了,你还想让我当遗孀吗?” “此话何解?” “就是,我不走了,霸占你的床,霸占你这个人,还要骑在你头上作威作福,如你所言,窝里横呀。” 话音娇柔,落地却如小鼓捶般沉而坚定。 说罢,初棠还伸出手来,恶作剧那般,恣意妄为地蹂.躏程立雪的发。 十分的骄横跋扈。 将人满头墨发薅得乱糟糟的。 “够横吗?” “那我们循序渐进。” …… 蜡烛被人吹息。 幔帐落下,和着月色缥缈浮荡。 长衫束缚已散,雪白的衣袍层层叠落,软柔的小手碰到些滚烫,叫人情不自禁瑟缩一下。 借着微弱月光,初棠终于瞧清掌心那物,坚硬灼热,手掌险些都裹不住。 还真有些唐突! 相当唐突! 呜…… 初棠干净的眸色,此刻爬满骇然。 他纯情羞怯,脸颊胀热闭目,事情都已经来到这地步了,也没有退缩的理儿。 他齿尖抵唇,硬着头皮毫无章法地乱来。 一刻钟后,手有些酸。 可这可恶的家伙完全没有消停的迹象,初棠轻轻喘息,甩甩手,正准备继续照猫画虎胡乱摆弄,却见那人低头吻了吻他的指尖。 温实的掌转而握上他的脚踝。 月色下,柔软的足被托住,圆润的趾,整齐如排玉,流转出点莹润光泽。 足尖触碰到抹炽热。 脚链铃铛也之小幅度晃动几下。 铃铃啷啷的。 彻夜未停。 …… 次日,日上三竿。 初棠爬起,青丝披散,墨发如水泄,垂落那身薄得近乎透明的里衣。 白里透粉的肌肤若隐若现。 还有数不清的吻.痕。 他现在可谓是手也酸,脚也麻,浑身都软弱无力。 初棠视线掠过那抹守宫砂。 随后抬手捂脸,把头往墙边埋去,似没脸见人那般哼哼唧唧两声。 昨夜那些荒诞再度于脑海沉浮。 程立雪并没有只当个坐享其成之人,边抱着他边轻吻,他承认这人吻技又有里程碑式进步。 甚至还点亮新技能。 那双手,灵活探寻他身,每一寸都拿捏到位,简直比他自己都清楚他的敏.感部位。 轻抚得人欲颤欲癫。 那种陌生却令人极致沉溺的快意,简直能叫人痉.挛得大有种昏死的错觉。 他幽怨又羞涩咬碎满口银牙。 最可恨的还当属,药物加成下,程立雪似乎更变态更不着调,居然噙着满嘴水迹要吻他。 他别开头。 这家伙还不忘打趣道:“自己的东西,也嫌?” 真!混!蛋! 初棠闷着小脸,报复心起似的,他转过身来,用脚尖踢踢人:“我饿了。” -------------------- 程管家,这盛世如你所愿! - 程管家你还是先别如愿吧,我被审.核.制.裁了(T_T) - 感谢“一直是你_海”的营养液,么么哒~ 第48章 庆功宴vs旁观者 一只手臂揽来腰间,初棠也随之被搂到床沿。 “能伺候太子妃殿下是我的荣幸。” 宫女端着托盘鱼贯而入,程立雪半蹲在床侧,一丝不苟替他更衣穿鞋。 初棠垂头打量那人片刻,眼神顾盼流转间,忽地顽劣一笑,指尖勾勾人下颌。 程立雪顺势抬头。 两人倏然对视。 初棠乐在其中,俨然一副调戏的风流模样,凑低头,朝人惊艳地眨眨眼眸。 他痞里痞气说:“哪来的小太监?长得倒有几分姿色,自即日起,准你贴身伺候。” “小橙子,摆驾,用膳。” “唯。” 刚走进院子的程管家,听到初棠那声“小程子”,险些摔了个跟头。 而他家主子竟还回应了。 请问这是什么戏码?闺房乐趣? 阿这。 年轻人真会玩。 他在门外站了一会儿,见人出来方才恭敬回道:“主子,浴汤已备好。” 程立雪颔首,抱着初棠去往湢室。 汤池内,热水氤氲雾气缭绕。 初棠里衣湿透,眼眸滞涩,痴痴迷迷仰躺在温泉玉阶,宛若案板上任人宰割的小鱼儿。 昨夜他们几乎缠.绵到天明,身子没怎么清理,来沐浴一下倒是能理解。 但为什么这家伙浴完还不放人! 可恶! 他腕骨被人圈住,满身肌肤薄红,手臂软弱无力推推那埋在他双腿的脑袋。 “你变态呀!” “甜的。” 他昨夜已望过程立雪低头去尝的模样,当时就觉得这家伙多少有点变态。 如今又旧事重提,还案件重演。 他就觉得这人非常变态。 竟还恬不知耻说诨话:“糖水,自然是甜的。” “……” 怎么一个古人还会玩谐音梗?程立雪你是不是澡泡太久了,给你泡潮了!!! 呜。 初棠满脸羞态想要爬走。 真的变态! 不是一般的变态! 想报.警! 脚踝忽地被人扯住。 那人指腹轻轻扫了扫,他浑身一软,就摔进水中的怀中:“不是饿?去哪?” “?” 初棠不可思议又满目惊诧。 是真的肚子饿好吗! 请问您老人家理解到哪里去了?! …… 湢室外忽而有人敲门。 传话宫女规矩跪在巨大的屏风外,低着头说话:“太子殿下,都察院左都御史、刑部尚书、大理寺卿三位大人求见。” “知道了。” 水流哗啦一声响起。 程立雪将初棠带出汤池,悉心替人更衣,随后抱着人来到明德殿。 他坐落案前,端起桌面那碗温的莲子羹。 初棠望着莲子羹木讷一瞬。 好吧,是他想歪了。 可恶!必须要好好反省一下才行。 吾日三省吾身,吾没有错,是臭男人太坏!对!一定是程立雪这臭男人把他带坏了! 而原地等候的三人却瞠目结舌。 他们便是这样亲眼目睹,那对谁都疏离有度的太子殿下,舀起勺暖汤喂给怀中人。 怀中人不愿张嘴。 太子殿下还低声哄了几句,方叫人忸怩羞怯,慢吞吞咽着这碗羹汤。 早就听闻太子对太子妃娇宠无度,吃饭要喂睡觉要哄,连走路都要抱着走,果然并非空穴来风。 三人面面相觑。 只道眼见为实,证据确凿。 好半晌,屋内有人开口说话:“殿下,此乃当年的一些宗卷案牍。” 没细听的初棠闷着小脸。 他仍对温泉中那茬事怀恨在心。 这么大好的解气机会当然要把握,初棠有心捉弄,悄悄伸手往人腰后掐。 程立雪若无其事,眉眼都未动过,倒是正在汇报的官员一顿,好像是愣住了。 “继续。” 那官员吐出口气继续回禀。 初棠轻微气馁,又开始捉弄人,一双手旁若无人地来回乱摸,几乎摸了个遍。 奈何这人死鱼一般,没点反应。 他最终把目光锁定在某处。 指尖使坏地戳了戳。 “三日后——” 程立雪话音蓦地顿住。 底下三人狐疑抬头,皆是惊讶一愣,他们还是第一次见素来冷若冰霜的太子殿下露出此番神情,唇线微绷,似在隐忍什么。 声音也不如先前清冷:“三日后,三司会审。” “把这人一并带走。” 侍卫丢出个人。 引得初棠也好奇看去:“这谁呀?” “当年的副将。” 大雍甘愿朝他们,十一受命缉拿回当年那名副将,此人过得穷困潦倒。 大雍皇帝不傻,既然这人能叛前主,又怎敢赌他不会叛后主呢? 一次不忠,百次不用。 什么庇护,什么荣华富贵,都见鬼去吧。 * 几人离去,屋内顿时只剩下初棠二人。 “还玩?” 这话音,无端带出丝危险,像个锱铢必较的小气鬼,似乎想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初棠戳人的指尖被捻起。 “玩点别的。” 随后便见那人拿起把小锉刀,轻轻磨了磨食指,实话说,程立雪的指甲不长,圆润干净,看着十分清爽,其实没必要修。 但修指甲也能叫玩吗? 随后又见那人指尖泡了泡旁边的暖茶,怪讲究的,所以这家伙到底想做什么? 满腔的疑问终于在几息功夫后得到答案。 腰后身一凉。 有只手探了进去。 角落的计时滴漏,滴答滴答作响,初棠一侧眸,便见受水壶被.插.进条铜表尺。 他撇开头。 从未体验过的陌生感袭来。 又舒爽又羞人。 初棠哭声绵颤半躺在书案,手肘还压到几本刚批阅过的奏折,他勉强撑起躯体,抬手推人。 “你变态呀,出去。” 程立雪面色如常,在奏折上落下最后一笔,方弯身俯视他:“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殿下无理取闹。” 初棠咬齿溢出碎声:“你……”真混蛋。 这人一手在他身.下探寻,一手批阅奏折,滴漏嘀嗒,和着种暧.昧的水.渍声。 听得人愈发无颜以对而埋头。 好半天后。 有人搂了搂他,耳畔适时传来声音:“可要听审?” 初棠半仰着身子,嘴唇微张,泪迹涔涔,意识模糊得好半晌才理清那话。 他断断续续喘问:“我可以去旁听他们审案?” “这天下都是你的,你想去哪便去哪。” “天下什么时候成……啊。” 初棠猛地抽.搐一下,刚吐出的颤音被眼前人的吻堵回去,奏折随之散落一地。 那人得了解脱的手狠狠箍紧他后脑。 底下的手指也越加有节奏,叫他的呼吸声都跟着抑扬顿挫,隐隐窒息。 “喜欢吗?” 那人忽然咬咬他唇:“说话。” “……” 这种话叫他怎么回答呀。 初棠脑袋一歪,噙着水光盈盈的眸,蜷缩着身子语塞许久,心里腹诽句变态! 随后话题又回归到最初。 程立雪伏身他耳边,暖暖的气息呵来耳尖,还伴随着句别有深意的话。 “其实并非我不想出去,你缠得有些紧。” “!” 初棠肠子都悔青了,他就不该手贱去捉弄程立雪,惹得这人又无师自通点亮新技能! 臭男人。 程立雪这家伙果然是样样出挑,就连变态,都比别人更变态! 简直是个无敌大变态! * 程立雪到底不想折腾他太久,没一会儿,初棠便在声轻笑中逃出明德殿。 现在时辰尚早。 那日的杀手头目并未死。 距离行刑也尚有几日时间,初棠也不知那到底是否他的一面之词。 对于比较迷信的古人而言,“不祥之兆”确实没啥好探索其中缘由的。 不过他堂堂一个现代人。 这什么“泣血”之说是真是假,试试便知。 他一路找到浣衣局。 据说太祖仁德,开国后,留下一批无家可归的前朝老宫人,他便正是要找这些人询问当时情形。 几经辗转。 他方找出个略知一二的老妇人。 初棠道明来意,又迫于其身份,老妇人惶恐不安,却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老妇人:“听闻那玉很特别。” 初棠:“如何特别?” 老妇人:“成色不如旁的通透,嫡公主一眼相中,圣上即刻命人打造吊坠,可惜出了那档子事后,便换了新的玉重新制造。” “还有呢。” 老妇人双眸混浊,沉吟半天,方模糊道:“老奴身份卑微,不曾在场,但据说被误泼过水。” “水?” 遇水变色?还是什么? “那水有何特别之处?” “并无。” 老妇人摇头:“只是壶滚烫的热茶。” “其他呢?” 老妇人思来想去半天,最终还是摇头。 初棠见状,没再多逗留,他若有所思半天,最后还是前去工部。 今日庆功宴,太子妃不在宫中,却大驾光临,吓得忙于政务的工部尚书都亲自迎接。 只是听闻初棠来意。 工部尚书一时间左右为难,哪怕是再得宠,也没有后宫涉政的理儿。 他斟酌再三,唯诺婉拒:“您可有太子口谕?” 初棠摇头。 “那您还是请回——” “但我有这个玩意儿。”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印章,叫眼前的中年男子猛地噎声,惶恐抿抿唇。 “您里面请。” 初棠抛了抛手中的印章,想不到这太子印章,还是有几分作用哈。 他拿走了些东西,又去玉府要走几块璞玉,立马赶回东宫,开始模拟实验,直至夜深也未歇下。 好久以后,身后传来沉稳的脚步声。 “今日去了工部?” “拿点矿石而已,你心疼了?” “这天下都是你的。” 初棠仍埋头捣鼓,听闻这话,他头也不抬地嗤笑声:“切!你要把江山送我呀!” “嗯。” 身后传来很轻一声。 初棠撇撇嘴,只当是程立雪哄人的玩笑话,不予理会,继续埋头苦干。 寒风不时呼来,那人越过他把窗带上,又在房内多点了几盏灯。 光线顿时明亮好几个度。 程立雪从他身后路过,碰了碰他后脑勺:“别弄太夜。” 随后便离开他寝殿。 …… 晨间的天光穿过云影。 “啊!成功了!” 彻夜未眠的人,情不自禁惊叹两声,甚至激动得猛然撞了撞台角。 他目光聚焦在桌面的玉,拳头握紧,压在锁骨处,屏息凝望那玉,见证它于滚烫中溢出红色。 是热致变色反应! 说白了就跟现代的变色杯一样。 什么“不祥之兆”! 什么“泣血”! 简直就是个无稽之谈! “太子妃殿下,您怎么了?” 听到骤然而起的叫声,外间的宫女惶恐跑进来。 “没没没。” 初棠呵呵一笑摆手,随后伸伸懒腰:“什么时辰了?” “辰时三刻。” “哦。” 就是七点四十五分,还早,初棠哈欠连连:“我补个觉,没事别叫我哈。” 宫女欲言又止。 片刻后她嗫嚅劝道:“可是殿下……今日仍是十一王爷的庆功宴,您昨日就没去。” 初棠钻进被窝:“我早就和十一私下庆祝过啦,这种宴会,他不喜欢,我也没兴趣,他不会介意的。” 宫女忧心忡忡:“是于礼不合,已有闲言碎语,说您恃宠而骄,昨日就有言官趁机参您。” 初棠不以为意耸肩:“谁呀?这么不厚道!直接让他来面刺我的罪状,重重有赏。” 宫女语塞。 最终还是沉默退下。 * 敬安王府,烛光幽凄的殿内。 阿绛手掌拖起地上的一盏长明灯:“大师,你们这玩意儿真能续命么?” 喇嘛点头:“长明灯不灭,可保公主长安无虞。” 闻言,她惊讶吹了口气,灯芯果然不灭,又即兴玩了几下,见那长明灯还是夺目,阿绛意兴阑珊放下。 诵念时辰已过。 喇嘛离开。 阿绛还静静坐在殿内。 “宫宴,去吗?” 殿内忽地响起脚步声。 摄政王迤迤然而来,庆功宴持续三天,今日乃第二日,他第三日方动手,见妹妹闷闷不乐,倒是可以带人去消遣一番。 距离她二十一岁的生辰还剩三日,阿绛点点头:“去吧,我就一个朋友,临死前想多看他两眼。” “说什么傻话。” “我还是比较相信国师。” “无论如何,哥哥都会让你长命百岁。” 青年语毕朝外招招手。 侍女端来托盘,是身正红色宫装。 阿绛望着那身衣裳微怔。 画面仍旧犹新,她曾远远瞧见皇后娘娘一身绛红凤袍,仪态万千,惊艳绝伦。 那时的她扯扯兄长说她喜欢。 原来只一句喜欢,便叫人牵挂半生。 好可惜,哥哥,只能是哥哥。 回忆消散。 眼前景象愈发清晰。 阿绛摇头:“这不合规矩。” 她唇线微弯:“其实我早就自己选好了,哥哥在府门等我吧,我一会儿就来。” 青年温声开口:“你慢些,不急。” 两人前后离开。 殿内划过阵阵风,檐角宫铃随几缕丝绸摇晃,铛啷,铛啷地清脆响动。 直至最后一声停歇,室内也登时陷进昏暗。 是灯灭。 …… 宫中,太和殿,觥筹交错。 阿绛东张西望,就是没找到初棠,她转头说了句:“阿兄,我出去走走。” 摄政王:“嗯,别走太远。” * 初棠已睡了两个时辰,他心有不安爬起,犹豫半晌,还是规规矩矩换上宫装去赴宴。 他心想十一是不介意,可那些个言官跟“键盘侠”似的,他何必叫程立雪烦心呢。 “阿午。” 初棠还未踏进太和殿,忽地被人叫住。 竟然是张大哥。 渣男! 他没好气地瞪了人一眼:“离我远点。” 见人如此嫌弃他,张折枝反倒一阵惊喜,他殷切快步走来:“阿午,你身子可有难受?” “?” 初棠被问得莫名其妙皱眉。 “我叫你滚啊!” “阿午,你终于回来了?我就知道是你。”张折枝激动得一把握住初棠手臂。 “你有病是不是?” 初棠嫌恶挣扎,奈何他根本敌不过眼前人的力气,此处无人,略显清幽,倒叫人放肆无比。 “你放手!” “我不放!死也不放!这辈子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挣来好不好?都是我错!求求你别再离开我!” 张大哥声线颤抖,囫囵说了一堆话,初棠却越听越烦,他奋力抽手。 “张丞相,你这样有失礼数吧。” 原地忽地传来第三道声音。 两人循声望去。 阿绛面露不耐,直接走来掰开张折枝的手,拉着初棠离开。 半路。 初棠笑叹:“你力气真大。” 阿绛骄傲仰头:“你以为,本公主那是从小练出来的。” 初棠:“这怎么练?” 阿绛:“你被人揍多了,你就知道了。” 初棠:“……谁敢揍你?” 阿绛:“我是个不受宠的庶女,王府里的嫡子嫡女都欺负我,老是揍我。” 初棠:“我以为你只有一个嫡哥哥。” 阿绛:“是只有一个,因为其他的全死了。” 初棠:“……你是说?” 阿绛:“我哥哥把他们都杀了。” 嘶。 弑父杀兄。 果然很符合摄政王人设。 说话间,两人穿过片树影下。 周围骤然跳出几名太监。 久待皇城的阿绛,瞬间捕捉到危险气息。 今日宫宴,鱼龙混杂,眼前这几人怕不是伪装成太监的刺客。 “快走。” 她拉起人朝太和殿方向跑去。 毕竟那里守卫最森严。 “拦住他们。” 一名刺客喝道,另外几人闪身挡在两人面前。 初棠和阿绛急急顿住脚步。 阿绛今日着的衣裳领口稍低,又经这一跑便晃出里面的海棠吊坠。 其中一名刺客望着这式样呆滞一瞬,他转头问同伴:“这吊坠?” 同伴也讶然:“必定都是那老东西的后代。” “格杀勿论。” 初棠:“你们怎么还不消停?我找出原因了!” 杀手:“我等只是听命行事!要怪就怪你们这辈子投错胎吧!” 几人语毕,不再废话。 光影交错。 阿绛拉着人艰难躲了几下。 再一次。 寒光映进眼眸。 一个身影闯来拉了初棠一把,左边长剑刺来,他抬手一劈击退,却禁不住右边又是一剑。 “阿午小心。” 那人不管不顾挡在他身侧。 “呲啦”一声。 利刃划伤臂膀。 “张大哥!” 初棠没想到这人竟然会不顾安危救他,他微微惊讶愣住片刻。 而另一边的杀手也没消停。 两名刺客左右围住阿绛。 阿绛吃力躲避,终是不敌剑影。 长剑直中心脏。 张折枝视线冷漠扫过那道剑光,甚至生出种恨不得再快些的扭曲而隐忍的阴鸷。 他收回目光低声问:“阿午可有伤到?” 噗哧—— 是利刃穿透骨肉的声响。 还伴随一声女子沉闷的“额”声。 初棠骇然回眸。 却突然被宽大的手掌捂住眼睛,但他还是感受到血液飞溅,弥漫在空气的热度。 旁边的两个杀手被来人轻而易举劈退。 初棠也被熟悉的怀抱拥住。 是程立雪来了。 他扒下程立雪的手掌,恰好看到程立雪将那名剑刺阿绛的凶手踢退。 却已迟。 剑尖穿透女子心口,鲜血滚滚坠落。 初棠伸出手来去抓那抹倩影。 衣袖划过掌心。 他没抓住。 那姑娘,如断线风筝,无力倒地。 “阿绛!” 侍卫匆匆赶来,将在场的几名杀手团团围住。 初棠只木讷盯着地上的影子。 殷红液体源源不断溢出,将衣裳沁透。 艳丽的血水于风霜中愈渐暗淡,生生将这身宫装渲出大片绛色。 “阿绛!” 他跪倒在地:“宣太医啊!” 现场乱作一团,不知是谁尖锐着嗓子高喝两声:“对对!太医!快去请太医来!” 人群攒动。 好几名内侍无头苍蝇似的,几次撞在一起,最终颤巍跑走:“太医!太医!” 初棠手指被人捏了捏。 阿绛挽起虚弱的笑,如常明媚,她无力吐出气音:“我就说国师不会失算。” 她轻咳两声:“别哭了,我这衣服好看吗?” “你还有心情说笑!”初棠声线发抖。 “成王败寇,如果可以,请让我哥哥离开得体面些,他其实很高傲的。” * 夜里的霜风吹来,如在哭泣。 地牢,踉踉跄跄跑进个淤泥斑驳的身影,那人未见惊惧,趔趄穿过腥臭翻涌的甬道。 他一脚踹开最里面的牢门。 “什么泣血不泣血的!” 初棠一把甩出怀里的玉块。 玉被摔得破碎。 玉屑溅起划过中年男子的脸颊,叫人懵懵怔怔,不知何解地虚弱抬头。 “那根本就是个普通的化学反应!蠢蛋!我帮你找出原因了,你为什么还要杀我!” 初棠抓着人发疯似的怒吼:“你杀错人了!” 锁链拖动,发出些框框将将的声响,中年男子终于似回神那般微微睁眼。 “你杀错人了!” “你满意了吗?” “你女儿无辜!我的朋友就不无辜吗?你们都是刽子手!你们都该下地狱!” 狰狞紫筋在那纤细颈脖鼓起。 初棠脱力松开那人,他无助跪坐而落,五指抓向地面,企图捉住什么。 残破的碎片割裂掌心肌肤。 血迹一点一点渗出。 “你……?” 中年男子眼球混浊,惨白的唇蠕动,艰涩吐出几个字:“说什么?” “到底是给你透露的消息?告诉我!我求求你,快告诉我啊。” “到底是谁?” “求求你告诉我啊!” 一声一声哀求落入人耳,中年男子也愈发苦痛挣扎,杀错人了?他也杀错了人? 漫长的寂静过后。 他吃力抬手,咬破指尖,艰难挤出几滴血来,在地面写下几个字。 他嗫嚅句:“对不起。” 这道歉声后,男子倾尽全力咬舌自尽。 初棠爬过去,他慌慌忙忙偏着头,映入眼帘的那几个血字却叫人不可置信愣住。 “不可能!” “你骗我!” “不可能!那是她哥哥!她哥哥那么疼她!你一定是在骗我!你别死啊!醒醒啊!” 他愤愤摇晃那气息全无之人。 “你给我起来!” 初棠的手被人轻轻拽了拽,有人拉起他。 人影模糊。 但他还是勉强看清,是南风。 绝望中的人,终于窥见天光,初棠一把抓住这根救命稻草:“神医大哥?你快救救他,不对!你救救阿绛,快,我们去救她。” 他使尽浑身力气扯人:“救人!我们去救人!” 南风大哥却纹丝不动。 “快走呀。” 初棠哭得话音轻颤:“走呀。” “我不可逆天改命。” “为什么?” “……” “为什么不可以?我给你磕头……你们古人不是最喜欢磕头吗?我给你磕头好不好……你救救她。” 一双手拦住他欲下跪叩头的动作。 “命数天定,造化弄人。” “南风大哥,我求你救救阿绛。” “我不可逆天改命。” 初棠眼睛哭得猩红,他颤颤抖着唇,好久好久以后方抬眸,狠狠盯着眼前人。 他试图在那张脸找出恻隐之情,哪怕是半分也好,可是眼前的南风大哥还是如常。 他以为冰冷高傲的程立雪,却温润有格局。 而他素来认为恬淡温和的南风大哥,竟才是真正漠视众生、睥睨世间之人。 真是挺可笑的。 “为什么啊!为什么……为什么!你明明什么都知道,却总高高在上俯瞰芸芸众生,目睹他们蜉蝣般与世沉浮,垂死挣扎!” 混杂渣碎的掌,奋力推开眼前人。 “医者仁心济苍生,你顶着悬壶济世的身份,却置身事外,袖手旁观!” 一道人影冲出地牢。 留下原地青年,那身纤尘不染的月牙袍,染上两只血手印,殷红斑驳,刺眼夺目。 最后那句话仍回荡在无边昏暗,字字诛心—— “你这个冷漠无情的旁观者!” -------------------- 第49章 生日蛋糕vs星星亮了 敬安王府自那日起闭门。 没有葬礼,甚至无人再见过摄政王,也无人知晓那位公主到底被如何安置。 两人宛若一夜消失,从未踏足这世间,竟叫人找不出任何蛛丝马迹来。 皇城也终于变天。 太子顺利即位。 初棠只身坐在巍峨宫墙之上。 寒冬腊月下着细雪。 今夜没有星星。 一抹明黄袖角闯进余光。 初棠依然一动不动,他波澜不惊抱腿,背靠冰凉的墙,双眼静若秋水望远。 好似此经一事,便“心容世事而不争,意纳万物且自明”般堪破红尘。 身后传来伞开的声音。 …… 宫墙之下的侍卫,只看到他们的陛下替太子妃撑伞,陪着人站了半宿。 最后蹲下身来,轻拂那人裙摆的雪碎,亲自将熟睡的人抱走。 此幕叫人感慨喟叹,要知道他们主子从未向谁低过头,却一次又一次为那人蹲下身。 第三日。 初棠又往宫墙那边走去。 这夜还是没有星星。 不知多久后,他身侧也坐落个熟悉的身影,那人似在自言自语。 “我也是昨日方知,皇兄迟迟不坐上帝位,最后一个原因竟是在等敬安那厮登基,他也想让阿绛姑娘死前如愿,光明正大穿一回那身绛红凤袍。” “可惜呀。” “造化弄人,真戏剧。” 十一喟叹几声:“你说他何必呢?非要杀你,是他咎由自取,与人无尤,你也别自责了。” 初棠沉默许久,却忽然朝人舒颜:“看吧,我就说这皇宫会吃人吧。” “你……” 十一略迟疑。 初棠:“想吃蛋糕吗?我给你做生日蛋糕。” 十一愈发忧心:“不是你这……?” 初棠却若无其事推着人走下城楼,带人直奔御膳房。 “阿午,你别这样,我有些害怕。” 十一望着初棠卷起袖口,他呼吸稍缓,眉头紧蹙:“若是难过,就哭出来发泄下罢。” “我才不难过。” 初棠嘀咕:“谁难过呀。” 他边说边开始掏出膳房里的糯米粉,揉搓成团,最后做一个大而矮的圆柱。 因古代没有烤箱,无法做出蛋糕胚,便也只好用口感细软的炊糕代替。 古代也无奶油,但他之前一直想着做蛋糕,所以曾研究过,发现酥油和牛乳,能做出口感接近奶油的替代品。 炊糕已上架蒸煮。 初棠另起锅,倒出酥油和牛乳,混在一起煮,煮至酥油完全融化,再不停搅拌融合。 冷藏好半天。 拿出来时,他本想自己打发。 但被十一抢走:“我来吧。” 他也唯有交给十一,但见那人对着这盆嫩滑的糊糊,不断地手动打发。 终于打出盆蓬松、绵白的东西来。 初棠接过“奶油”,装进油纸袋。 炊糕也已放凉。 他便将油纸袋剪口,给炊糕铺上“奶油”,完完全全裹住“蛋糕胚”后,便开始裱花。 这蛋糕做得有模有样。 初棠心满意足蘸上点果酱,写下几个字—— 生日快樂。 他捧起蛋糕,对着十一微笑开口:“生日快乐!” 十一如何不晓得,今日是阿绛的生辰,怔愣间,脸庞忽然被抹了道“奶油”。 初棠还嘻嘻笑笑与他说:“说好给你做的,吃呀。” “阿午,你别这样。” 饶是潇洒惯了的人,也被这幕弄得酸涩,十一有些不忍道:“我宁可你痛痛快快哭一场,也别这样强颜欢笑。” “何苦折磨自己呢?” “我挺好的。” “你不吃我自己吃了哈。” 初棠伸手抓蛋糕。 他一手一手往嘴里塞。 十一在旁目睹,那人显然已有些反胃,还是不停地用手抓进嘴里。 这哪像是正常吃东西的人? 说是在作贱自己的身子也不为过。 “别吃了。” 十一抓住初棠的手。 初棠开始挣扎。 两人便也就此僵持不下。 半刻钟后。 一身明黄龙袍的人,双指拎着瓶酒走来,他轻轻捏起初棠的嘴,就往里灌进几口酒。 十一:“皇兄你这……”有点硬核。 程立雪:“今日辛苦你。” 十一:“哪里辛苦,我就一闲散王爷,没能帮你几分,连人也劝不好。” 新帝登基,各种事情忙得焦头烂额,连日未阖眼,百忙之中还要赶来哄人。 几句话的功夫。 那喝过酒的人渐生醉意。 情绪也终于失控。 呜哇的一嗓子哭声吼得十一耳膜都振了振,他眉角跳了跳,随后被人拍拍肩膀。 “早些歇息吧。” 程立雪语毕,弯身抱起嚎啕大哭的初棠离开。 乾清宫离御膳房很远。 这一路上,不少宫人都呆若木鸡,亲眼目睹陛下抱着哭得撕心裂肺的太子妃。 那龙颜还被糊了满脸糕屑,却未见丝毫怒意。 乾清宫龙榻。 程立雪刚要附身把人放下,可那圈住他脖子的人却不松手,下巴抵在他肩膀抽着鼻子。 有人怯生生道:“不要走。” 嗓音低糯,绵绵颤颤的,像是个被抛弃的小可怜,听得人心头微紧。 “我一直都在。” 他轻抚怀中人的肩背,抱着人坐了一宿。 …… 次日,初棠伏在程立雪怀中,被微弱的天光刺醒,方发现大黄竟也一直趴在地上。 见他有动静。 大黄倏地站起哈出舌头。 “还难过?” 头顶落下点沉沉的嗓音,纵使不看那人,初棠也听出几丝疲惫来。 他也不傻,虽未见证程立雪如何在风雨飘摇中稳定朝局,但试想一下,便知不易。 初棠:“我……” 他难过,但他不想骗人,可说真话又怕程立雪担忧,莫不如就此沉默吧。 “遇到伤心事该如何是好?” 程立雪突然发问。 初棠木讷抬眸。 程立雪招手。 大黄猛地扑上来:“汪,汪汪,忘忘忘!” 狗影热情围着他乱蹭。 似在心疼哄他。 “忘。” 大黄又叫唤几声:“忘忘忘!” 初棠听得忍俊不禁。 他轻笑一声,片刻后再度陷进沉默。 跪在外间的小太监提醒道:“陛下,五更天了。” * 初棠大哭一场之后心中已没那么难受,但依旧神情恹恹,终日不说话。 程立雪这两日也时时将他带在身边。 就连早朝也抱在怀里。 惹得朝中大臣敢怒不敢言。 谏官倒是胆大妄为许多,但碍于新帝威严,又尚未摸清新帝脾性,只好几次指桑骂槐。 新帝尚未发话。 倒是丞相抢先一步与人争论不休。 最后直接搬出国师原话:“国师与本相说过,太子妃乃我朝祥瑞。” 张折枝:“国师受命于天,刘大人是在质疑天威?连天威都不放在眼中,那你又把陛下置于何地?莫不成你是要造反?” 莫名被扣帽子的谏官悻悻甩袖反驳句:“陛下自然是放在心中供奉!” 随后他又转移怒火道:“倒是丞相大人,满心满眼的太子妃,居心叵测。” “够了。” 这声清冷话音叫两人噎声。 帝位之上的人,视线平静睨落右边的那名谏官,语气淡得如聊家常:“杖毙。” 群臣顿时瞠目愣住。 那谏官也不可思议僵住:“陛下?您?” 初棠此刻方有些反应,他动了动,微微仰着头,扯扯人:“没必要吧?” 程立雪垂眼:“那依你所见?” 初棠:“他也是好心劝谏,他没说错,我的确狐媚惑主还恃宠而骄,缠着不让你走,害你昨晚一宿没睡,得亏你精力好。” 众臣臆想联翩:“……” 后面的话就没必要说了吧。 惶恐跪倒在地的谏官也是哭笑不得,再度看向初棠时,竟有点捉摸不透这位太子妃。 “既然太子妃发话,便作罢。” 程立雪起身离开。 龙椅旁的太监高喝声:“退朝!” 张折枝杵在原地。 他望着那个一蹶不振的小哥儿渐渐远去,心如滴血,事情怎会演变成这个地步? 他忽然有些后悔当初。 前几日,他从蛛丝马迹中发觉摄政王有意杀阿午。 阿午八字纯阴,摄政王想取其心头血替人续命,便故意向外人透露消息,引来其他杀手混淆视听。 就连皇宫那日的杀手都是摄政王故意放进来的。 如果那时,他拉阿绛一把,阿午是否就不会如此伤心?可是阿绛不死,他的阿午又如何安然? 张折枝垂下眼眸。 只是一闭目又是阿午空洞无神的双眸,那人宛若个毫无生机的布人偶。 他捂了捂灼灼发烫的心口。 “张大人,你无碍吧?” 旁边的官员小心担忧道。 张折枝摇摇苍白的脸:“无事,你有心了。” …… 朝中政局已稳。 百官却百思不得其解。 这新帝登基第一道圣旨不是册封皇后,反倒是废黜孝敬先皇太妃,亦即是十一王爷的亲生母妃。 两人虽不是一母同胞兄弟,但也亲如同胞,不追封弟弟生母便罢,怎还如此羞辱弟弟? 第二大不解就是,太子妃还是太子妃,圣上竟任由中宫之位空悬。 身着紫色朝服的青年匆匆赶往御书房,便是要为第二不解抱不平。 守门的太监恭敬行礼:“丞相大人。” 张折枝:“本相要见皇上。” 太监左右为难:“陛下此刻怕是无暇见您。” * 程立雪抱着人坐在龙椅上,手拿药膳喂人,可怀中的人就是不喝。 哪怕刚喝两口也无端呛出来。 将他衣袍呛得满是污迹。 宫女端走玉碗,程立雪也喟叹声除掉外袍,外面频频传来几声:“张大人,您不能进去。” “丞相大人留步。” “陛下在忙,无暇见您。” “那我便进去等陛下忙完为止。” 张折枝怒气冲冲闯进来,只见程立雪宽衣解带,除开龙袍,而阿午则病怏怏坐他身前。 忙? 忙着白日宣.淫? 阿午都这样了,狗皇帝居然还不管不顾肖想那等子事,饶是他装惯温润君子,此刻也忍不住想骂人! “陛下,这是御书房!成何体统!” 程立雪眉眼漠然:“张丞相也知是御书房,未经传诏而擅闯,好大的官威。” “臣自会领罚。” “但臣今日来是想问陛下为何迟迟不册立皇后?” “陛下此举怕是不妥。” “国不可一日无君,同理,后宫亦不可无主,中宫之位悬空多时,陛下到底意欲何为?” “难道太子妃当不得皇后?” 张折枝昂首挺胸,盯着人如是句句逼问。 程立雪:“不劳丞相挂心。” 他随手丢下本册子:“这案子,你来负责。” 张折枝皱眉捡起奏折。 他伫立在原地若有所思半天。 程立雪指尖挑起领口的扣子,见那人还未有退下的意思,他不咸不淡启唇:“怎么,丞相想看朕更衣?” 张折枝哑然:“……” 他脸色发乌咬牙切齿:“臣告退。” * 程立雪换了身便服。 他弯身,指尖点点抱腿而坐的初棠额头:“殿下,起来,更衣。” 初棠茫茫然抬眸。 但也乖巧从龙椅站起,张开双臂,任由程立雪给他换了身普通的便服。 两人出了宫,来到盛京郊外那座难民营。 程立雪牵着初棠走进去。 一堆玩闹的孩子忽然全都跑来,围着初棠嘻笑,全都在喊:“善人哥哥。” “为什么叫我善人?” “你就是善人哥哥,爷爷说粥棚是你搭建的,衣服是你给我们买的,我们生病喝的药也是你送的,爷爷说你是乐善好施的大善人,我们来一起玩。” 成群热情的孩子把初棠推走。 他们一会儿带着他玩一二三木头人,一会儿又拉着他去捉迷藏,后面还荡起秋千来。 初棠坐在秋千架上,后面是几个男孩女孩在欢快推他。 孩子们纯真的笑声不绝如缕。 笑声总是极具感染力的,在那片欢声笑语中,他也跟着笑起来。 渐渐入夜。 程管家远远朝这边招手:“孩子们,快过来,外面在发新冬装呢,一人一套不许抢哈。” 或大或小的孩子一哄而散。 程立雪接替位置,他来秋千架后,轻轻推着人:“还记得阿绛姑娘最后一句话吗?” 初棠迟疑愣住。 好久以后他才低着头回:“她说‘长明灯灭了,星星也该亮了’。” 记忆恍若一瞬间倒退回某夜,他送因发酒疯而胡言乱语的阿绛回王府。 阿绛一直在喊:“人死后会去哪?” 初棠拗不过人笑叹:“变成星星。” 阿绛:“那我要当最亮的那颗。” 初棠:“最亮的是金星,也叫‘启明星’或者‘长庚星’。” “你看。” 程立雪的声音把他唤出回忆。 初棠一抬头,闪耀的光闯进视野,是天际最亮的星星,一眨一眨,如在向他招手。 星星亮了。 初棠抬起手,轻轻挥了挥。 * 第二天。 连日来的阴霾,终于随着大好阳光的到来而消散。 初棠总算恢复如常,也出了宫。 那日伤心欲绝时对南风大哥说的话太过决绝,如今回想起来,他心有愧疚。 他想给南风大哥登门道歉。 因为不想张扬,也就只带了两名护卫。 初棠穿过的街市。 不知哪家店铺吹出张画像,直接吹到他这边,初棠眼疾手快接住。 画像主人竟然就是他自己。 掌柜的匆忙跑出来:“多谢贵人,吓死我了,险些弄脏这圣像了。” 那人小心翼翼将画捧在怀中离开。 出门前,鉴于他下颚有两个草莓,程立雪贴心地给他戴上面纱,倒叫人没认出正主就在这。 他继续四处张望往前走。 人也愈发狐疑不已。 为什么这么多商铺会有他的画像?就跟供神位似的,还对他参拜? 初棠:“……” 好像不太吉利的样子。 走去国师府的这一趟的路,他随意打听了几句。 可算清楚一二。 原来是,民间流传太子妃殿下仁善贤德,心载万民,更是谋略过人。 对外,以妙计御贼寇,使得大雍朝服他们,又分化敌人使其内斗,一举拿下大雍邻土的两个小国。 对内,又以己为诱饵,多次身陷绝境,使得霍乱朝纲的摄政王退隐。 对群臣,虚怀若谷,敢于接受谏官批判,以德报怨,为人求情,又明是非辨忠奸,先是惩贪官倡廉洁,叫济州雪灾五十万灾银一一吐出,后又竭力为人洗刷冤屈,不日还要亲自坐镇三司会审,大将军沉冤得以昭雪全是仰赖太子妃明镜高悬。 对子民,他乐善好施,施粥布药,建立难民所,收留流离失所的子民,又体恤百姓,减赋税,兴修水利,治理运河,使收成有加。 …… 总之各种流言吹捧,叫他在坊间中比程立雪这个正主皇帝还得要民心。 甚至有不少打油诗歌颂他的丰功伟绩。 这是干嘛? 捧杀吗? 还是离间他和程立雪的感情? 见鬼! 难怪程立雪都不给他封后了。 好小气鬼哦! 不过,他怎么那么多仇家,天天给他搞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搞得他的生活乌烟瘴气! 初棠烦躁揉揉发丝。 咋整哟! 万一程立雪把他赶走,他岂非要留宿街头? 初棠垂头望望自己双手,不!他还可以重操旧业!果然,一技傍身,走遍天下! “阿午,怎么出宫了?” 一身朝服的人忽然叫住他。 初棠回神,才惊觉他刚好路过丞相府。 “张大哥?谢谢。” 他向来恩怨分明,这句道谢也是他欠张大哥的,是那日他连累人手臂受伤。 说罢,便要离开继续前往国师府。 “阿午,借一步说话。” 初棠沉默,还是跟过去,绕到府侧,此处离两名护卫不远,喊一声就能把人叫来,倒不怕张大哥对他失礼。 张折枝深深凝望初棠:“阿午你听我说,他根本不爱你,他连后位都不愿给你。” “虽说他根基较稳,但难保日后不会有变,他怕是要把后位留给能助他巩固皇位的贵女。” “他根本不爱你。” 初棠:“……” 这人怎么还想着撬墙角呀! 你是曹贼转世吗? “你等我——” 初棠直接不耐打断道:“张大哥,你别再发疯了!” “是,你是很可怜,阿午和你两情相悦,还未互诉心声彼此告白,却被他无意横刀夺爱,可你又何尝不可恨?你是自作孽!” “至于他,他还了你一条命还不够吗?” 梦中的那幕再度抛掷眼前。 程立雪被张大哥设计,先是为好友摄政王身负重伤,后又明知是陷阱,还义不容辞去救弟弟十一。 萧萧白影倒在血泊中,本该清冷矜贵的人,却宛若破碎的玉,被得志小人碾于脚下折辱。 初棠心竟蓦地哀戚。 好像是有些疼。 “天道好轮回,万般皆是命,我们错综交织,谁都有错,所以我们都得到了惩罚。” 初棠继续决绝道:“重活一世,他没刻意伤我半分,也没非要置你于死地,反倒是你,你三番两次利用我,你赌他对我是真情还是假意,若是他没对我心动,我是不是就淹死在那片湖里?” “你别再惺惺作态了。” 初棠字字句句斩钉截铁,根本不容人插嘴。 “张大哥,莫待无花空折枝,你的阿午永远不会回来了,他死了,是你亲手逼死的。” 初棠冷眼觑觑那人,便转身离去。 只剩下目光涣散的人愣在原地。 无花空折枝。 真是好一句空折枝。 张折枝冷笑一声,转身踏进府里,他吩咐人熬了碗药,直奔某处院落。 他端起药:“自己喝还是我喂你?” 妇人掩面落泪:“儿呀,收手吧,阿午幸福就好。” “收手?如果不是你!我何至于此?为什么要瞒着我把阿午许配出去?你甚至不曾给我修书一封,为什么?我满心欢喜跑回来,却得知阿午嫁人!你又想过我的感受吗?” 妇人痛苦沉默。 张折枝目光阴鸷扯起嘴角,他掐上自己母亲的脖子将药强行灌下去:“他不幸福!” “太子登基,太子妃居然还是太子妃,后位空悬多时,这是要留给谁?” -------------------- 程立雪:留给我自己。 第50章 脆皮炸牛乳vs九连环 初棠直奔国师府。 门口早已有人候着迎接他,侍女微笑带路:“国师大人在整理东西,您这边请。” 他们来到片院子。 那月牙袍青年果然在摆弄一个木箱。 一只木制小玩具闯进视野。 初棠不由得惊讶。 这东西活脱是现代版魔方,还是十二阶。 遥想从前,他妈妈是个魔方高手,小时候的他常常被妈妈抱在怀里,逼着玩这破玩意儿。 说魔方能益智,奈何他不爱,自从被他摔过一次后,就没人再强迫过他。 后来他想玩,那可教他的人已不在。 如今再见,难免有些唏嘘。 “家师的东西。” 南风的声音落下,那人已来到他身前,轻轻递来那个木质魔方。 初棠不解发问:“啊?给我吗?” “家师本是打算送人,后来送不出,那给谁都一样,我瞧你似乎有些兴致。” 初棠觉得不妥,出言婉拒:“这不好吧?” 南风却没再与他废话,只微笑将魔方塞进他手中:“或许你会用上。” “额?” 初棠听得摸不着头脑皱眉。 他再回神时,方发现南风已走去院中那方露天灶台,初棠小跑过去:“在做什么好吃的?” “脆皮炸牛乳。” 初棠微讶暗叹,好现代的东西,不过转念想到南风的国师身份,又打消疑虑。 新鲜的牛乳被人倒进热锅。 那人又加进淀粉和糖。 锅底的火慢悠悠腾着热气,南风手拿木铲,不紧不慢地搅拌牛乳。 有点儿赏心悦目。 初棠偏着头酝酿半天,好半晌方嗫嚅道:“其实我……那个啥,我想向你道歉。” 南风:“道歉?为何道歉?” 初棠:“我那天说话太决绝了,不好意思哈。” 香甜馥郁的气味飘起。 南风侧头笑笑:“不怪你。” 初棠:“……” 他咬咬唇:“谢谢你接受我的道歉。” 锅中液体被煮至软白坨状。 南风拿起那锅,把胶状的牛乳刮出,铺平进一个平整的方块容器内,再埋入冰桶冷藏成奶糕。 “你曾跟我说过‘置之死地而后生’,我便想,其实死亦是生,她们存活于我心间,晴云怕是在游历大江南北,至于阿绛,她在天上当神仙呢。” 冷藏好的奶糕被切成条状。 南风慢条斯理给谁裹上淀粉、鸡蛋液,还有馒头碎,最后放进油锅里炸。 油声滋滋啦啦。 锅里顿时冲出炸物的香味来。 南风如在哄人,嗓音清浅,低笑附和他道:“嗯,她们一直都在。” 第一个脆皮炸牛乳已做好。 “来尝尝?” 那人将成品放至小碟子给他。 奶糕被炸得金黄酥脆。 还未吃,就已有股热香扑鼻,初棠笑着对新鲜出炉的炸牛乳呼呼气,然后咬下一口。 刚碰触到齿间时,有点酥脆的咔嚓声,随后便是里面那嫩滑的奶膏。 他嚼了几下。 浓浓的奶香顿时溢满唇齿。 初棠眉眼弯弯:“外酥里嫩,口感特别棒。” 南风:“这些也做好了。” 满满一碟脆皮炸牛乳被人端至石桌。 初棠也乖巧跟在那人身后。 南风放下糕点:“坐下慢慢吃。” 初棠单手托腮,边吃边瞥向院中树荫下的人影,那背影无端有种淡泊红尘的谪仙味道。 那人腰间还别着枚玉笛。 这玉笛,他曾见过,明明上次还是一角石质,如今竟又往上蔓延。 真是宛若有生命的藤蔓。 初棠:“南风大哥,你的笛子好特别。” 树荫下,落叶簌簌。 南风大哥隔着几片枯叶回眸,微笑静望而来:“此乃我的命器。” “什么叫命器?” “与命数相通的法器,谓之命器。” 哦。 初棠茫然点头。 想起那日张大哥的话,他又心有疑惑追问:“你为什么说我是祥瑞?” “你的存在,会改变这世间的气运。” “我这么厉害吗?” 南风轻笑一声,没再回他。 * 夜里,御书房灯火通明。 新帝登基的缘故,加之当年叛国通敌的副将又莫名高热,神智不清,晴云父亲的案子被迫延后几日。 初棠站在门口,脑海中情不自禁回忆起今日街市打听来的流言。 他望向那个忙碌的清冷侧影。 好久以后方才走过去:“我真的要去旁听三司会审吗?” 那端坐之人望来:“有何问题?” 有! 当然有! 还是大问题! 像程立雪这种腹黑又变态的人,铁定八百个心眼子,怎会不知那些坊间传言。 初棠支支吾吾半天:“我这么一去,不就是把你功劳全抢了吗?亲自坐实坊间传闻,你不生气呀?” 程立雪不答反问:“你怎会觉得我生气?” 随后伸手将他拉来。 龙椅宽敞,足够二人并肩而坐。 初棠耸肩摊手:“我声明下,那些以讹传讹的流言蜚语幕后主使不是我,你的火可别烧到我头上。” 程立雪将他搂起:“来看看。” 初棠背靠那人坐在案前。 他眼底下是份奏折,内容大概是巡抚想回京时给皇上带几个江南美女充实后宫,问皇上有什么喜好。 “殿下以为当如何?” 初棠:“……” 初棠笑道:“那你顺便问问他,能不能给我捎几个帅哥,我要求不多,八块腹肌、大长腿、肩宽腰窄的双开门——” 程立雪捏捏他微鼓的脸颊:“认真点。” 初棠拍掉这手:“让他麻溜滚蛋。” “殿下真知灼见。” 初棠翘着手低头,程立雪又翻开本册子,是邻小国遭旁边大国攻打。 邻小国向他们求救。 “殿下以为,当不当救?” 喔。 莫非是唇亡齿寒? 初棠点头:“救!必须救!” 程立雪把他揽在怀中抱坐,初棠一昂头就瞧见这人利落的下颌线。 那人也低头笑望他:“该如何救?” 初棠盯着人莞尔:“围魏救赵,他们攻打小国,我们就绕路去偷袭他们京都,必定叫人退兵回朝。” “殿下足智多谋。” 初棠刚生出的两分得瑟,还未从脸上溢出,就被人下一句话连根拔起覆灭。 “但既然出手,何不一举拿下?” “欸。” 初棠泄气往后仰,直接把脑袋枕在程立雪的肩膀:“那我再想想。” 他皱巴着小脸,滴溜溜转眸。 好半天后玩着手指叹气:“不知道该咋整,求程公子赐教一二。” “正面攻打。” “为什么这么明目张胆呀?” “当然是借小国之道,直攻大国,取小国信任好让我们的势力渗透其中,届时大国降服于我们,小国自然也成囊中之物。” 初棠恍然大悟:“哦嚯!这不就是‘远攻近交’和‘假道伐虢’的结合吗?出兵一次,就一石二鸟哟。” 啧啧啧。 果然有点东西。 初棠手中被塞来根朱砂笔。 那人轻声道:“请殿下批注。” * 次日早朝。 初棠循例被程立雪抱在怀里上朝。 那人还若无其事剥着橙子。 他低头捣鼓魔方,嘴里嚼着块橙子模糊不清打趣说:“小橙子给我剥小橙子。” 底下又是片议论。 某位大臣脸都绿了:“陛下,自古以来没有后宫听政先例,还公然在这文德殿玩乐吃食。” “朕后宫无人。” 大臣被这话堵得语塞,好像是这么个理儿,又觉得哪里不对劲儿。 好半晌后,他噎得面红脖子粗开口:“陛下,您这是在玩文字游戏!强词夺理!” “夺的既是理,便无不妥。” 程立雪语毕,根本不予人辩驳的机会,他淡声转口:“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随后,又给怀中人喂了瓣橙子。 那大臣暴跳如雷猛地跺脚退下。 这幕看得初棠忍俊不禁。 原来程立雪也有气死人不偿命的时候。 有人回禀:“煜国来使带来两道难题,大言不惭称若是能解,年年进贡岁岁称臣。” “呈上来。” 一刻钟后。 初棠打量这位所谓的来使,还有他带来的两样东西,两物皆被绢布蒙着。 第一个托盘绢布被掀开,露出里面的九连环。 来使趾高气扬:“不知诸位可有能解的?” 九连环被传了个遍。 朝中大臣就是没有一个能解。 群臣个个面如土色,窘迫不已,任由那使者眉眼越来越得瑟,尾巴都快翘上天了。 这幕看得初棠暗中吐槽,这群人真是干啥啥不行,吃饭第一名,张大哥又刚好告假,十一也不在,总不能让皇帝亲自出马吧。 “我来!” 初棠跳下来,捋捋裙摆。 程立雪忽然拉拉他。 原以为是程立雪不信他,正想拍拍胸.脯打保票,那人指尖只是从他嘴角抹过,捏走点果粒。 “……” 群臣噤声:“……” 又整这死出,“大敌”当前呢,一个比一个不正经! 倒是那使者饶有兴致瞥来。 初棠迎着众人目光,直奔那日谏他的刘大人身前,一把夺走九连环。 “刘大人,我来。” “太子妃您?” “怎么?不信我呀!” 刘大人:“……”确实有点,但还是沉默,将希望寄托在这人身上。 初棠低头摆弄九连环。 他可是记得公式。 胸有成竹的人捣鼓第一遍后。 额…… 他扯扯九连环,怎么没有解开哇。 “呵呵,那啥,有点紧张。” 初棠歪头一笑。 使者挑眉:“阁下继续。” 第二遍。 还是不行。 第三遍。 初棠翻了个白眼,他终于知道缘由了,因为这环被做过手脚,常规解法根本就解不开。 奸诈狡猾之徒。 刘大人:“其实我刚才是想说不信的。” 初棠:“……” 你们谏官都这么直言不讳吗? 怎么灭自己威风,长他人志气呀! 初棠狠狠瞪了眼人。 随后转身,求救似的瞥瞥程立雪,眉眼蔫下,窘迫噘嘴,如在说,给你丢脸了。 呜。 快捞捞我。 大抵是被他这没出息的模样逗乐,那人双眸含笑,静静望着他,随后朝他竖起左手食指。 初棠:“……” 比中指他倒是见过,怎么还有人比食指呀? 啥意思哟。 见他还在发愣。 程立雪又抬起右手,在左手食指轻磨。 群臣见此都目瞪口呆愣住。 众人哑然:“……” 不是,你俩还有心情搁这玩是吧?妖妃当道,昏君误国呀! 这动作落在初棠眼中,却叫他蓦然羞涩。 那日明德殿,程立雪就是这么当着他面用小锉刀磨指甲,然后就…… 等等! 小锉刀? 刀! 初棠恍然大悟,一阵惊喜。 他把九连环塞给刘大人,就朝高台跑上去,毕竟只有程立雪左右两旁,方有带刀侍卫护驾。 他直奔一名侍卫身前:“借刀一用。” 铮—— 刀出鞘。 殿内场面骤然开始混乱。 “太子妃您想干嘛?” “护驾!” “保护陛下!” 程立雪神色自若微微抬手。 旁边的太监心领神会:“肃静,都肃静。” 初棠提刀往回走,来到刘大人跟前。 刘大人:“不不不是,太子妃咱有话好好说!” 初棠:“刘大人别怕,我很准的。” 刘大人:“!” 刘大人:“那我岂不是死得更快?” 初棠:“拿稳这东西。” 刘大人:“哈?” 初棠手起刀落。 哐一声。 九连环断成两半,彻底解开。 -------------------- 第51章 魔方vs放在心里 被吓去三魂七魄半天的刘大人,稍稍凝神后,一双腿仍是颤抖不已。 他不可思议垂视分开两半的九连环。 这就解开了? 虽然是有些简单粗暴! 但,事实确实如此。 刘大人不吝言辞感慨一声“:太子妃英明!难怪国师说您是祥瑞!” 初棠把刀物归原主:“你墙头草哦?” 刘大人语塞:“……” 顷刻功夫他又道:“其实据连日观察,微臣觉得,太子妃似乎也有点谏官潜质,莫不如臣向陛下荐您,咱们一同监督陛下。” 初棠:“?” 初棠:“你可拉倒吧。” “咳咳咳!” 被忽视的来使不悦咳出几声。 他眸光略带探究望去初棠:“阁下如此投机取巧,怕是胜之不武吧?” 话音落地。 初棠回头,眼前这位来使五官精致,眉眼凌厉,叫其生出种浓墨重彩的阴柔瑰丽感。 确有几分姿色。 但一看就知道不是好人! 他懒洋洋摊手:“那在这九连环做手脚之辈,又算什么呢?早就听闻煜国盛产竹鼠,今日一瞧,果然大开眼界哈!” 殿内群臣闻言,都忍俊不禁。 原以为这位太子妃只是长得惊为天人,不曾想竟如此聪敏过人,还伶牙俐齿,也算是替他们狠狠出了口恶气。 窃窃笑声中,有人暴怒。 “你!” 来使焉会不知言外之意。 这位小哥儿在骂他是宵小鼠辈。 初棠昂首挺胸,经历过程立雪的气场毒打,他就没怯过谁的场。 他毫不畏惧觑人:“我?我怎么了?” 来使刚要上前几步。 小跟班刘大人急忙跳出来,愤愤不平开口:“这位煜国皇子,此乃我朝太子妃,休得无礼!” 刘大人语毕又凑过头。 他低声撺掇:“太子妃,真的不来一试么?埋没您这等贤才,我心如刀割。” 后宫是不可涉政,但有女官先例,前朝还有位哥儿宰相,他才极力劝人入仕:“司谏还是正言?就等您选一个。” “……” “您前两天还说我狐媚惑主呢。” “欸!” 刘大人摆手:“人谁无过,先前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您可是明珠蒙尘呐。” 初棠嫌弃撇开头:“不去。” 他一转头却对上煜国皇子打量的眼神,那皇子道:“皇上的太子妃,有趣,着实有趣。” “那么这位皇上的太子妃,我的第二道难题,你又可否能解呢?” 初棠淡定自如:“试试便知。” 煜国皇子轻拍两声手掌。 两名侍从掀开大托盘,露出里面的东西来,那竟是一方琴,确切来说是没有弦的琴。 “请问贵朝可否能用这张琴,弹出音律来?” 无弦琴? 殿内顿时窃窃私语起来。 既是无弦,又如何弹出音律? 分明是有心刁难。 众人犯愁,无一敢尝试。 煜国皇子甚是满意这一幕,他不可一世,颇为蔑视地睨向初棠:“贵国的太子妃呢?” 初棠被这眼神挑起丝不悦。 小样儿! 瞧你得瑟的。 他敛敛裙摆,刘大人不知从何处蹿出,搬来张椅子:“嘿嘿,太子妃。” 又讨好十足地用袖摆拂凳面:“您坐。” “刘大人,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哎呀,瞧您这话,咱们将来都是共事一堂的。” 初棠:“……” 怎么还不死心?你祖上是刘备吗?三顾茅庐的精髓真是被你摸得透彻。 初棠收回思绪。 他稳稳坐在那张无弦琴前。 交头接耳的众人都屏息凝神,目光炯炯投向殿中心那道娇俏背影,他们甚是好奇,这位太子妃到底要如何用无弦琴弹出音律来。 众目睽睽。 初棠也被看得略不适。 他深呼吸一下,方才抬起双手,奶奶是个十足的音痴,家中中西乐器无数。 自幼耳濡目染,倒叫他也粗通音律。 琴虽无弦,他却心中有弦。 初棠凝气闭目,指尖灵动起落,纤细的十指行云流水回旋拨弄。 一曲毕。 他这个方向正对龙椅。 睁眼的瞬间,初棠也正正瞧见高台之上的清冷男子,那人缓缓抬起眼帘。 好似方从高山流水中回归。 旁边的人却十分煞风景地哈了声。 刘大人掏掏耳朵:“哈?有声音吗?” 初棠:“……” 就是说,好想把这专门拆他台的家伙扔出去!眼不见为净! 其他大臣也是小声议论:“你听到了吗?” “没听到。” “我也没听到。” 煜国皇子嗤笑:“本皇子也不曾听到。” 初棠撇撇嘴:“所谓大音希声,大象无形,润物细无声呀,不知道吗?” “谬论。” 初棠简直无言以对横人一眼:“……”对牛弹琴!野猪品不了细糠! 他无语啧叹:“行行行,再来。” “这次竖起耳朵听好了哈!” 众人再次好奇屏息。 文德殿静得针落可闻。 初棠食指微曲,有模有样挑起一根“弦”,如在试音,食指一松,顿时响出声音。 众人一愣。 真的有声音。 但,为何是铃铛声? 随后,初棠神色自如,在朝臣的满目愕然中完成一曲简单的曲子。 这曲子十分特别。 众人沉醉其中。 唯独一人继续大煞风景。 刘大人:“太子妃,您这腿为何频频在动?” 初棠:“……” 初棠没好气掀眼:“我小儿多动症!” 再度一曲毕。 煜国皇子眉宇隐有惊艳,却仍刁难道:“贵国的太子妃,旋律甚是动听,但,你用琴弹出铃铛声已属蹊跷,声音还略显微弱,叫我如何心悦诚服?” 这死人真难缠! 初棠挑眉:“你不服?” 煜国皇子不留情面开口:“不服。” 干嘛这么被动呢! 主动出击反向操作不好吗? “好,既然煜国皇子不服——” 初棠挑衅十足抛去个魔方。 煜国皇子不解却也接住。 “那这样吧,你把这可旋扭的木块复原,且不得拆卸,只准用旋扭方式,将其复原成六面同色,那么我们向你称臣,若是无法复原则你们臣服我们,如何?” 此言一出,群臣骇然。 “太子妃!” “陛下还在此,太子妃休要胡言!” 高台的天子淡声开口:“依太子妃所言。” 群臣惶恐跪地:“陛下!” 众人纷纷出言制止:“陛下三思呀!” 煜国皇子却是信心满满打量木质魔方:“好,一言为定,那便让我来试试。” 初棠瞟瞟这云淡风轻的煜国皇子。 那可是十二阶魔方。 试试怕要逝世,你就等着哭鼻子去吧! 他好整以暇拍手坐下。 刘大人不知从何处端来剥好的橙子,十分狗腿殷切道:“太子妃,都是陛下剥的,您吃。” 初棠:“……” 刘大人略忧:“您不怕煜国皇子真的将其复原?” “这就跟你想劝我当官一样。” “哈?” 初棠勾勾手指。 刘大人惊喜凑近几分。 随后听到句歇斯底里的嗓音:“不可能!” 震耳欲聋。 叫人耳膜都振上三振。 刘大人:“……” 他哎哟两声揉揉耳朵,低着头小声嘀咕句:“不可能就不可能嘛。” 煜国皇子着手研究木质魔方。 初棠百无聊赖吃着橙子,刚送进嘴里的橙子有几颗核,含着子不知吐哪里。 下巴忽然多出只手掌,初棠一回头对上程立雪视线。 那人道:“来。” 初棠眉眼晕出笑,却是咕咚声咽掉。 他起身:“煜国皇子,别徒劳啦。” “再给我些时间。” “那我给你一晚上如何?” 话音落地,有人不满甩袖道:“太子妃,陛下还在,您怎么又擅作主张?” 又有人附和:“真是不把陛下放在眼里!” 初棠:“……” 他耸肩回头,突然顽皮一笑,学着刘大人那日的模样:“当然是放在心里。” 还煞有其事点点心口,摇头晃脑,朝那两位大臣阴阳怪气重复道:“放在心里哦。” 他拍拍刘大人肩膀:“刘大人,我说得对吗?” 刘大人点头如捣蒜:“当然!那必须放在心里,陛下您说是吧?” 程立雪闻声,别有深意瞥来。 好似十分受用这句“恭维”之言,轻倾身抱起他,款款穿过众人视线离开:“都依太子妃的。” “刘卿家,赏。” 刘大人受宠若惊:“谢陛下隆恩。” 而莫名吃了嘴狗粮的两人,更是被这突如其来的赏赐气得吐血。 毕竟新帝登基以来,从未赏过谁。 皇上都走了,自然是退朝。 接待使者的官员也把煜国皇子带去安置。 * 出了这文德殿的大门。 初棠就挣扎下来,他想出宫找十一玩,看看这家伙到底一天天都忙啥。 前朝官道。 初棠慢慢悠悠走着,却迎面遇见匆忙走来的张大哥。 那人一见他便开口:“阿午,阿娘病了。” “……” 怎么又生病? 初棠迟疑点头:“那我们去看张婶。” 结伴同行的两人方走出几步。 一名小太监匆匆跑来:“丞相大人,圣上有请。” 张折枝蹙眉顿住脚步,他这趟进宫本就是复命来的,思忖间还是跟着小太监离开。 …… 御书房。 张折枝被小太监领进去。 龙椅上的人单手撑额,漫不经心睨了他一眼,散漫道:“张丞相,朕有些乏。” 张折枝:“?” 旁边太监抬手指指案面:“有劳张大人分忧。” 张折枝瞥向积攒如山的奏折:“……” 丞相有权利与义务协同皇帝处理奏折,此一出倒叫他没有推脱的说辞。 小太监适时搬来套简易桌椅。 宫女不断给人递摺子。 张折枝接过翻开第一本:奏請赴京叩聖安。 他提笔挥下:安,勿來。 第二本:奏荊州天現彩虹,祥瑞,天佑我朝。 他又写下:知道了。 第三本:奏報江城十一月初得雨。 第四本:奏報江城十一月初得雨。 第五本:奏報江城十一月初得雨。 第六本:奏報江城十一月初得雨。 他郁闷抿唇提笔。 第七本:奏靜全寺婦人拾金不昧。 张折枝眉角皱起,深吸口气写下批注:閱。 后面那些也全是垃圾摺子,叫人批得头痛欲裂,连带一张温润面容也愈发的青红交白。 他就知,这狗皇帝怕是早已识穿他的计谋,此举是有意拖延他在此,不让他和阿午独处。 张折枝紧攥笔杆,却也只得佯装无事继续。 第不知多少本:母豬一胎十三子…… 咔嚓—— 笔被折断两半。 清脆声起。 阖眼的龙袍男子,缓缓睁开清隽的眼,他随意摩挲指尖,却无端叫人倍感压迫。 一旁的太监立马惊呼:“张大人,此乃陛下最爱的御笔,造价八十万白银。” “?” 八十万白银? 张折枝不可思议瞪眼。 程立雪负手起身。 殿内太监立马高喝:“陛下摆驾相府!” * 夜色朦胧,相府。 初棠趴在张婶床边。 他一直在丞相府待到夜深,也不见张大哥回来,府中管事便极力留人,他见张婶还处于昏迷状态,倒也爽快应下留宿。 好久以后。 初棠辗转难眠,他走出房门,漫无目的散步。 夜色下。 却正好瞧见前后走进府门的两人。 一袭明黄龙袍的男子惯是清冷,其后身着紫色丞相朝服的青年则脸色隐有倦怠,就跟被人狠狠搓磨刁难过一顿似的。 哦嚯,程立雪怎么也来了? 张大哥轻轻瞥了瞥他,紧接着带上几名侍卫,往府中侧面离去。 原地顿时只余下他和程立雪。 凝望而来的人龙袍加身,眉目清隽。 月色半落,银光将他的剪影分割,一半如真一半似假,莫名的缥缈朦胧。 初棠惊讶眨眼:“这次不私闯了?” 听闻这话。 程立雪眉梢稍扬,一步一步朝他走来。 片刻后,那人负手倾身,凑到他脸侧耐人寻味耳语:“原来殿下喜欢刺激的。” “……” 初棠顿时面红耳赤,挠挠耳朵,好痒,臭男人怎么老喜欢伏在他耳边说话。 然后程立雪就走了。 当着他面走了。 阿这……这就走了? 初棠:“……” 狗男人! 调侃一句都不行吗? 小气鬼! 初棠原地跺脚,负气转身,大步流星走回去,睡觉!他要在梦里跳起来把这家伙暴揍一顿! 不! 揍十顿方解气! 另一边。 张折枝带着侍卫统领,来到府中库房,他抬手指指几个大箱子:“八十万白银。” 统领轻笑声:“有劳张大人整顿朝野。” 张折枝:“……” 他本就心存疑虑,见统领竟如此说话,已断定,这遭又被狗皇帝摆一道,坐收渔人之利。 摄政王虽倒台,但势力仍在,其中大有不服之人,他前前后后对之威逼利诱获得百万不义之财。 先前雪灾一事,那些贪官早挥霍不少灾银,他使尽手段让人倾数吐出,也只获二十万,余下二十来万只能靠那笔横财填补。 正正好,剩余八十万。 张折枝留在原地陪着人清点。 府中侍女忽然跑来。 侍女禀告:“大人,太子妃有事找您。” 张折枝惊讶又忧心:“是有何事?” 侍女摇头:“太子妃没有交待具体。” 张折枝颔首:“知道了,退下吧。” 他转身前往后院。 …… 房中,初棠只留下两盏灯。 “阿午。” 门外忽然响起声音。 初棠惊讶循声望去。 他正准备歇下,此刻身着单薄里衣,惟有随手套上外袍去开门。 “来了。” 他轻喊一声。 这才走到门那边。 外边又传来张大哥的声音:“侍女说你找我,这么晚是有何急事吗?” 啊? 他什么时候说过找张大哥了? 奇奇怪怪的。 “我——” 话音戛然而止。 颀长身影倏然从后面压来。 初棠瞳孔骤缩,紧绷的脊背蓦然随之发凉。 这月黑风高夜。 莫非是采……采花大盗? 背部覆来熟悉的草药清香,初棠恍惚间被个怀抱拥住轻轻困在这扇门。 空间莫名逼仄,烛光昏幽打来,叫空气都无端腾出两丝炽热来。 有人从后背将他腕扼在门上。 那人的手嵌进他指缝,缓缓低头,下巴轻轻抵住他肩窝,温凉的气息喷洒落颈脖:“殿下,够刺激吗?” 初棠:“……” 呜。 警.察叔叔!有!变!态! -------------------- 地方官:奏请赴京请圣上安。 张丞相:已死,勿来。 - 感谢“一直是你_海”的营养液,么么哒。 第52章 晚安吻vs想不想? 烛光幽幽,两人背腹相贴。 房内一鼎香炉,飘起袅袅青烟,叫整个厢房都缭绕股淡雅清香。 隔着一扇门。 张大哥问:“阿午怎么了?有难言之隐?” 初棠咬着唇大气都不敢喘。 背后的人,到底没有什么过分行为,只是搂住他转过身,大抵是他起得急,衣服没穿好,程立雪便低头捻起他松散的外袍。 慢条斯理扣紧衣领。 甚至还蹲下身为他抚平裙摆皱褶。 那人方起身抱他:“大黄想你。” 初棠张嘴却无言,臭男人骗谁呢,人家大黄又不会开口说话。 哑一声。 门被打开。 敲门的手也僵住。 一条腿迈出,却看得人蹙眉,张折枝只瞧见那一身龙袍的男子单手抱着阿午。 甚至都懒得赏他半分目光。 越过他乘着月色远去。 与初棠一同踏出丞相府的,还有几大箱银子。 虽夜深,丞相府门还是围来些人,听闻太子妃不知何故大驾光临,他们都想目睹其芳容。 众人却见当今圣上都舍不得太子妃脚尖沾地,亲自将人抱上銮辇。 后面抬大箱子的太监撞了撞。 木箱嘭地落地,盖子咔啦松动一下滑落,满箱白花花的银子赫然而现。 叫人看了个正着。 月色溶瀛,寒风瑟瑟。 张折枝亦在相府恭送远去的人,他记忆犹新,上一辈子的阿午也曾这样温顺乖巧。 彼时,他们正一起赏月。 此刻,却好像什么也抓不住。 张折枝低头盯着抓空的手,此一瞬,他竟产生半分时空交错的荒谬感。 不同时空的同一片月色下。 有人笑望向他伸手。 他颤抖着手,想去触碰那抹柔荑,快了,就快触及,缠绕这夜的风,却冰冷地将他推出那虚妄。 他艰涩抬头。 銮驾扬起尘埃离去。 一如他和阿午,渐行渐远。 总角之宴,言笑晏晏,阿午明明说过的,最爱他,要嫁给他。 “丞相大人。” 耳畔恍惚传来脚步声。 统领忽然抬手:“咱们也该进宫了。” 张折枝敛色:“知道。” 两个身影并肩走在月色下。 统领感慨:“今日城外围剿,私以为大人谋略过人,何不与我一同效忠皇上?” 张折枝冷眼觑人:“我只是为了阿午。” * 辇内。 初棠挣扎几下。 因为程立雪搂得他有些紧。 他咕哝声:“你又发什么癫?” 銮辇比他以后坐过的所有马车都舒服,他与人面对面相坐,双腿恰好压在椅垫。 他其实早就习惯程立雪的怀抱,很舒服,尤其是这人身上的气息,闻着也窝心。 但真的很紧。 初棠有些不适推推人。 那人的手掌却往他腰窝压了压,叫他更加贴紧几分,大有种将他拢进骨肉里的错觉。 “别动了。” 然后初棠就不敢动弹了。 因他感觉到丝异样。 很硌人。 还有点烫。 初棠:“……” 危! 危急存亡之秋! 直至程立雪一回宫,却带他去沐浴,他方才后知后觉,他浑身都染有些相府里的熏香。 “……” 这家伙还有是占有欲浓重,容不得他身上沾有半点别的男人的味。 啧。 御清池,是露天温泉,磷石环绕,围成天然的屏障,又被匠人悉心改造。 便成宫内一方独特的汤池温泉。 池外守卫森严,无人敢闯。 池面,热雾氤氲。 借着皎皎月光,初棠一昂头,还能看到池边飘摇的枝条,随风荡出弧度。 池水浮起交缠墨发。 无端生出几许旖旎色彩。 “殿下,明日把人留下。” “……” “我现在不开心,不留不留我不留。” 初棠横眉撇嘴,他还记恨这人故意当面离开,又回头逗他的行为。 他别开头正欲游走。 “我尽力让殿下舒颜。” 话音刚落。 那人轻捏他小腿,往身上盘去,程立雪转身,池水涟漪圈圈漾开,他们便交换了位置。 程立雪半仰半躺倚在池岸。 而他则整个身子伏坐在那人腰身。 热气蒸腾,里衣湿滑裹紧肌肤,若隐若现里面莹白泛粉的肤色。 初棠湿发黏在白嫩的脖子,羽睫也浸着层薄雾,他双眼疑惑地盯着底下人。 池岸摆着不醉人的果酒。 程立雪伸出手,拿来长嘴玉壶,壶嘴入口,他被喂了些酒水,叫他眉眼染上疑惑。 有只手游刃有余游离在腰侧软肉。 那处很敏.感,初棠有些受不住,咬着唇溢出两声,紧闭的唇缝松出小口。 酒水流出,大半顺着颈脖蔓延而下锁.骨,小半在下巴坠落空气。 却被人衔住,吃进嘴里。 连带小锁.骨盛出的小酒窝都被扫刮掉。 锁.骨被人轻含。 暖融湿濡。 口腔沾了酒水,初棠微醺又酥麻,叫人浑身颤抖脱力,他仰着头跌了跌,跌进更大的心荡神迷里。 他蜷缩的五指被轻轻吻吻。 那人抓住他的手,握着他的指,不时在脸腮摩挲,一直向下游,掠过下颚、胸膛、腰腹…… 水面微漾,耳畔的嗓音沉沉浮浮,忽远忽近,又时而真切时而缥缈。 “小棠,棠棠。” 哗啦一声。 水流滴滴答答的。 初棠被人抱在池面。 他的一条腿搭上那人肩膀。 小腿垂下晃悠几下。 铃铛声啷啷响。 初棠瘫软躺在池岸。 程立雪仍在水中,用唇舌轻.薄他。 罪魁祸首的墨发,还不时蹭过他的腿,有点痒,也更能挑动他的根根神经。 不知是欢愉还是刺激。 层层叠加交织。 叫人愈发昏沉凌乱不知今夕是何夕。 断断续续的闷哼,演变成娇柔婉转的低颤,不时落出几句软绵绵的泣音。 半刻钟后。 两根手指,轻轻碰上他唇,探入齿关深入:“别咬自己。” 初棠撕咬的动作被制止。 他泪光涔涔,含着两根手指,舌尖柔柔磨蹭指腹,本能地吮.吸了一下指节。 程立雪指窝陷进温暖的唇腔。 湿濡感点点挑逗。 眼前的小哥儿半掩眼帘,美目潋滟,鼻尖绯红,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可人。 显然还没从混沌中的惬意与乐感中回神。 甚至哼唧两声,娇软的躯体也情不自禁挪动几下,好似不满被人阻止他撕咬的行为。 殊不知这幕却更显轻媚勾人。 有人喉结微滚,嗓音喑哑低沉:“想不想?” 夜里的霜风冲散池边的缱绻。 初棠慢悠悠清醒半分。 他懵懵懂懂盯着程立雪双眸。 这双眼中染有浓墨重彩、毫不掩饰的欲,与其往日的清冷端方截然相反。 好半晌,他才反应过来,程立雪在问他什么,那人应该是在问他想不想更深入交流。 初棠咬齿沉默。 他没试过那种事,上次只体验过点另类方式,已快灵魂出窍般癫狂。 程立雪……咳。 握都握不住,会死掉的吧? 初棠纯怯低下头魂游天外。 半晌后。 那人忽地曲指,碰了碰他额头:“饿了吧。” “哈?” 身子被人扶起。 初棠茫然抬头,眼下不知何时多出个小玉碗,程立雪舀起的汤勺也已送到他唇边。 “……”确有些饿。 他羞怯垂垂湿漉漉的睫毛:“我可以自己——” 暖暖的汤堵住余下的话。 “我都记得。” 初棠被突如其来的转变弄得满头雾水,又记得,记得啥你就记得! 他坐在池岸玉阶,双腿惬意荡着池水。 任由程立雪给他喂了两个荷花酥、几口黄焖鱼翅,还有小半碗佛跳墙。 漱完口后,程立雪抱着他回寝宫。 这片汤池,最终还是什么也没发生,程立雪对他,发乎情,止乎礼义。 初棠趴在程立雪的肩膀。 他下巴抵着人肩头,低头盯着自己晃悠的小腿,神思再度游离天外。 此一刻,他真切感受到,感受到那种被小心翼翼呵护的滋味,并且愈发地占据他浑身血液。 思忖间,他突然埋过头,在程立雪脖子咬了一口,叫底下人脚步微顿。 “殿下,何故咬我?” “我打个标记,这样就可以让别人知道,你是我的,谁都不许和我抢。” 那人浅声反问他:“何时不是?” 二人回到乾清宫。 程立雪没给他封后,这段日子,他都住在此处,但他们并不同床就寝。 殿内,初棠被人放下龙榻。 可那人却未走,反倒来到不知何时出现的一张琴前,程立雪敛起衣摆坐下。 一曲调子悠扬响起。 初棠听得微讶。 这不是他今日用铃铛演奏的曲子吗?那是他很喜欢的一部动漫的主题曲,叫《永远同在》,从前还在家,他最喜欢听奶奶用陶笛演奏给他听。 不过今日他用铃铛控制出的音阶有限,只能简易化。 但! 程立雪这家伙竟然听一遍就记住了?还用琴给他复奏出来? 那种惬意自在的感觉渐渐席卷而来,初棠闭目欣赏,恍若又置身回儿时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 欢快的调子忽然停下。 “嗯?怎么没了?” “以为你睡着了。” 程立雪来到床沿,正低头替他掖着被角。 初棠盯着那近在咫尺的清隽侧脸,不知为何,他好像产生了点奇怪的想法。 然后—— 不知不觉中。 他就如失控般,鬼使神差地扬起头来,再回神时,他的唇竟碰到了程立雪的脸颊。 一瞬间。 不止是他惊谔呆住,好像连程立雪都入定了似的,一动不动。 随后,初棠也不知程立雪作何表情,因为他早就已经羞得捂着脸钻进被子里。 没脸见人了。 呜。 好久好久以后。 有人戳戳被窝笑问:“小棠,这是何解?” 初棠沉默:“……” 那人又坐下,似想要问个究竟。 僵持许久,实在拗不过这人。 被窝里传出点含糊不清的不耐声:“就是晚安吻咯,你好烦呀,我要睡了。” 这恼羞成怒的话,落在他人耳中,却无端的柔情动人,又甜蜜得似在糖罐里滚过几遭,随时要滴出两抹甜汁来。 叫人回味悠长。 * 程管家和苏嬷嬷正在不起眼的角落吃着吃食闲聊。 夜里忽然闯进路过的身影。 明皇龙袍的男子,缓缓顿住脚步。 二人连忙行礼。 那人却语气轻快:“不必多礼。” 二人懵懵起身,面面相觑,啥事呀,这么开心? 又见自家主子视线掠过他们的石桌上的菜式,悠然启声:“略单调。” 程管家/苏嬷嬷:“……” “去御膳房添些。” “?” 然后就走了。 留下程管家和苏嬷嬷大眼瞪小眼。 但二人都是深宫老人,何等人精,又服侍多年,早已猜出他们主子不是想毒杀忠仆,而是龙颜大悦呢。 那股子得瑟劲儿,要是有条龙尾巴,估计都得翘上天!!! 两人猛然拍案。 “莫非是?” “有喜了。” 次日,早朝。 煜国皇子满脸疲惫站在大殿中央。 初棠一步一步走下高台,越过众人视线,来到皇子跟前:“拿出来,看看成果呗。” 煜国皇子:“……” 狂热拥趸刘大人跳出来:“这位煜国皇子,您没听到我们太子妃发话了吗?” 片刻后。 一个彩色打乱的木块被不情不愿拿出。 “喔,果然没复原。” “你这,怕也是根本无法旋成六面同色。” 初棠漫不经心瞟瞟人,为让人心服口服,他拿回那个魔方,当着一众目光悠悠复原。 他高举木质魔方:“大家见个证。” “居然六面同色!” “真的可以。” “太子妃聪慧过人啊!” 初棠懒眼扫人:“怎么样?你服不服?” 煜国皇子抬头挺胸:“不服!” 初棠:“……” 怎么还耍无赖呀,什么人呐! 百官之首张折枝恭敬走出几步,他微微倾身朝初棠行礼:“太子妃。” 他一扬手,大殿顿时冲进好些带刀侍卫。 煜国皇子见状不由得慌神:“你们这是想做什么?约定俗成,不斩来使。” 初棠无辜摊手:“我们没杀使者呀。” 刘大人附和:“对!没杀!” 初棠微笑开口:“你现在是质子。” 刘大人继续附和:“对!质——” “啊?太子妃殿下,何为质子?” 初棠轻拍刘大人肩膀,背着手转身走回龙椅方向,伫立高台凝望底下之人。 龙椅前的哥儿,平静俯瞰群臣。 他振振有词一字一顿启唇:“自即日起,煜国纳质入我朝,归为属国,属国若有谋逆之心,先杀其质子,而后族灭之。” 煜国皇子脸色见忧,还是强作镇定:“我就是一不受宠的皇子。” “你真以为我们坐以待毙呢?” 初棠抬手示意:“张大哥你说。” 张折枝上前行礼:“是。” “煜国六皇子生母卑贱,的确不受宠。” “但是——” “早在煜国来使抵达前,陛下就命微臣去查探消息,臣昨日查出,煜国太子行事乖张,竟在出使前夜李代桃僵原本的六皇子。” 煜国太子冷哼一声:“一派胡言。” 张折枝继续道:“而且,尊贵的煜国太子,你悄悄带来的护驾兵马,昨日已在城外一一伏诛。” “笑话。” “你不信?” 张折枝温和一笑:“有劳统领。” 侍卫统领连忙挥手,随后有人举着托盘进殿,托盘被送到煜国太子跟前。 张折枝:“你大可掀开一睹。” 煜国太子凝重望人,他偏不信邪,绢布被掀开,竟露出一个带血的头颅。 那人正是他命其留守城外的亲信! 他强忍悲痛冷笑。 他还有最后一条退路。 张折枝却步步逼近,笑望问道:“煜国太子,你是在想你的暗卫么?” 煜国太子:“……你?” 张折枝把玩手中哨子:“说来抱歉,就在昨夜,你的三十名暗卫,已成刀下亡魂。” “你这哨子!你怎么……你?” 煜国太子满目愕然盯着这哨子,竟和他手中的一模一样,那是他用以召唤暗卫的哨子。 “煜国太子,我们太子妃仁厚,你乖乖当质子,自然待遇优渥,连同贵国也会受到福泽,如若——” 啪的声。 那枚哨子落地。 似在警告他的脑袋也会变成这枚哨子。 煜国太子默然。 他们煜国地理位置得天独厚,向来易守难攻,但大势所趋,大雍都已降服,若是他们死守煜国,也不过是负隅顽抗。 又何必自讨苦吃呢。 他终是放弃挣扎转身,沉沉朝高台上的二人跪下,叩拜:“臣叩见陛下、太子妃。” 目睹这一转变的群臣惊谔不已。 “难怪太子妃口出狂言要留人一夜。” “太子妃英明呀!” “陛下圣明啊!” “太子妃真乃我朝祥瑞。” 初棠:“……” 见风使舵是吧?他合理怀疑这些大臣都是程立雪雇的拥趸,没事就统一口径喊两句口号。 程立雪怕是有搞传.销的前.科! * 经此一出,朝中大臣个个明面沉默,真心也好,假意也罢,都没再对初棠各种挑刺。 且煜国太子入质后,竟连带好几个常年遭受攻侵、民不聊生的小国也纷纷效仿纳质,甘愿归属他们,只祈求庇护。 群臣不得不再度拜服。 …… 御书房灯火辉煌。 侍卫统领恭敬行了个礼:“张大人的八十万白银,三十万充国库,五十万已送往修缮房屋,也算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批阅奏折的人应了句:“嗯。” “太子妃与丞相一同整治贪官污吏,共获八十万白银的消息也已放出。” “那些个腌臜只敢暗地里与丞相争锋,此消息一出,心有不轨者必会明面挑太子妃的刺,是人是鬼,届时便一目了然。” “此一举,既能整顿朝野揪出残党,也能叫百姓更信赖太子妃,又能用那八十万赃银充盈国库造福万民,着实是一石三鸟。” “陛下英明神武,日后必流芳百世。” 程立雪淡眼瞥人:“少说多做。” 侍卫统领打小跟在程立雪身边,他是真的心悦诚服自家主子方如此感叹,但也拱手回应道:“是,属下一定向主子学习。” “陛下,得民心者得天下,您当真要继续给太子妃铺路?把天下打下来送人,恕臣愚钝,臣难以接受。” 程立雪侧望统领一眼,又继续沾朱砂批注摺子:“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之天下。” 笔落纸张。 殿内又响起清冷嗓音。 “若使民有所依,心有所归,百姓长安常乐,那么这天下之主谁来当,有何区别?” 天下之天下。 好一句天下之天下。 统领被这言论弄得哑口无言。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 经此几句,他满目震撼。 久久不能回神的人,好半天后方单膝跪下:“陛下圣明,臣告退。” 夜,寂静无声。 掌灯的小太监正想继续添灯油。 程立雪抬手:“不必。” 他转身往寝殿方向走去。 初棠正趴在桌子上看皮影戏,众人见到皇上,立马惶恐跪下行礼。 程立雪挥挥手:“退下。” 初棠托腮,小眼神偷偷瞟人:“小橙子怎么才来,你比以往晚了半柱香时辰。” “是我错。” 初棠站起来,惯性张开手臂,任由程立雪给他除衣,服侍他就寝。 程立雪把人抱到龙床:“明日,三司会审。” 初棠抿唇。 他当然知道。 但—— 他低着头说:“我不想去听。” 那人扯开衾被,把他放到褥子上:“当初还因晴云,与我谈交易,怎么如今却退缩?” “我……” 初棠沉默。 他这么一去,所有流言,无论真假,都会随这一遭被传得更有模有样。 他不想抢程立雪的功劳。 头顶落下点嗓音:“晴云只有你一个朋友。” “……” 这言外之意,不言而喻。 初棠没好气地剜人。 他可算是明白了,程立雪这家伙总是很会拿捏人心,真是活该你当皇帝。 还是个明君。 他也忆起那日放天灯。 他许愿希望晴云愿望成真,那时的晴云又会许下什么心愿?她怕是一心只想父亲得以昭雪。 他要去替她见证。 初棠躺在被子里,那人讲完睡前故事也一直不动,没有丝毫离开的意思。 他从被窝探出半个脑袋,露着一双盈盈晶亮的眼,滴溜溜盯人:“怎么还不走呐?” “殿下忘了赏我。” 程立雪弯身,百倍放大的俊脸定定落在眼前。 啧。 臭男人怎么这么缠人呢。 初棠窸窸窣窣动了动,他稍稍昂头,嘟起唇,在那张侧脸小小啄了啄。 “晚安。” -------------------- 第53章 酸辣小土豆vs闹别扭 今日休沐,免早朝。 初棠悠悠醒来,双眼眯出半条缝,模糊中似瞧见程立雪伏案提笔,或圈或写,周围还堆着好些纸张书画,不知是何物。 他咛了声,懒洋洋踢开被子。 “醒了?” 程立雪闻声望来,起身。 候在殿内的宫女顺势收走案上的东西。 路过的宫女,余光艳羡擦过床上的小哥儿,太子妃的赖床劲儿愈发严重。 若是脑袋上长出双茸茸尖耳朵的话,那便十足是只慵懒的小猫。 大抵是被陛下娇养的缘故,但那又何妨,陛下乐在其中,日日来哄人,比上早朝还勤。 虽然她们也不懂陛下为何迟迟不立后,可将人捧在手心里呵护的行径,她们有目共睹。 上次还有个宫女自认姿色过人,存心勾引陛下,被一道圣旨遣出宫,陛下甚至口谕六宫,谁若再有不该有的心思,即刻杖毙。 这眨眼的功夫。 陛下已来到龙榻边。 初棠一条腿还晾在大黄身上,手背揉揉眼眸,又歪着头埋进枕头里,只露出小半张脸。 程立雪掂掂那蜷缩的指,引得人闷头轻哼了声。 他指尖又轻轻戳戳底下人微鼓的腮帮子,惹得人小脸皱巴蹬了蹬腿,如在控诉不满。 “还不起?” “哦。” 初棠尾音软绵,睡眼惺忪咕哝声,在宽大的龙榻懒懒滚了圈,然后便没有动静。 大黄见状,也爬起来拱人,愣是没将其拱醒,它双耳耷拉,泄气趴下。 “……” 程立雪侧身坐下,伸手穿过初棠的臂膀,将人抱进怀里轻抚肩背。 初棠脑袋枕在那方胸膛,双手惯性攥着某人衣襟,熟悉的药草清香一点一点驱散他残存的睡意。 小半刻钟后。 软软糯糯打着个哈欠,初棠不解地含糊道:“以前有就算,怎么现在还一股子药味呐?” 他眉眼轻弯,毛茸茸的脑袋耸动几分,像只好奇小猫蹭蹭人:“腌入味了吗?” 程立雪下颌抵着他头顶:“嗯。” 那人转手握住他踩在榻的脚,捂热些许,才悉心套上罗袜,穿鞋添衣。 铜镜前。 身后人正替他梳发,初棠突发奇想从妆匣抽出根笔:“小橙子,会画花钿吗?” 程立雪不语,却也接过笔。 初棠昂头点点眉心:“帮我画个上弦月,我就可以变身初青天,明察秋毫!断案如神!” 大抵是程立雪早已对他那些天马行空的无厘头言行习以为常,也不多问,更是总遂他意。 几乎瞬间,头顶落下不假思索的应允:“好。” 语毕,那人指尖挑起他下巴,微微倾身,专心致志提笔画花钿。 笔尖轻柔落在眉心。 初棠就这么仰头看人,不得不由衷感叹,这家伙真是帅得三百六十度无死角。 这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嘴巴是嘴巴,啧……连睫毛都沾着仙气。 他简直要怀疑,别人都是女娲娘娘造人时一个巴掌扇出来的,只有程立雪是一点一点捏造,还被精心打磨抛光过。 “看什么?” 初棠一回神便撞入双眼,那双眸深邃得似能将人带进地老天荒中。 怎么连望人都这么深情呐! 要死啊你! 你的高冷人设呢! 麻烦你敬业点,继续维持一下好吗? 初棠倏地避开这眼神。 他垂头玩手指,矢口否认:“没看什么呀,差不多时辰,可以出宫了吧?” “嗯,走吧。” 程立雪亲自将人抱出宫,还未踏进御书房。 一名宫女神色匆匆,小跑而来禀告:“陛下,国师大人已静候多时。” …… 东侧暖阁。 窗门掩得密不透风,阁内略显昏幽。 程立雪掩唇低咳两声。 南风收回把脉的手,旋即搁下瓶蜜膏。 那膏与当初圣医谷小筑前递出的一模一样,是用以压制情毒的膏药。 彼时他还以为……如今回想起来,倒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情毒发作,蚕食理智,却还能保持清醒,叫人如何不佩服。 “药物压制并非长久之计,肌体隐有受损迹象,长期以往,必伤五脏六腑,陛下还是……” 又是两声沉闷的咳嗽。 那支颐龙椅之人,其冷硬的眉骨,薄汗微渗,墨发凌乱附着病白肌理,一双眼眸不复往日澄清,沉如午夜湖泊,泛起厚重潮意。 他掩唇的掌背,青筋迭起,微曲的指缝,愈渐洇出丝丝殷红液体。 南风沉默,临走前留下几个字。 “早日行房。” * 曾经轰动一时的将军案被都察院发回重审,由都察院、刑部、大理寺奉圣谕三司会审,其中大理寺卿王大人为主审官。 今日,正式开堂。 昨夜狂风骤雨,今日仍是黑云压城,地面湿漉一片,板车车轱辘碾过小水洼,溅出点水花。 繁华闹市,行人络绎不绝。 卖菜的张大爷摆手:“今日要重新大将军冤案,不卖了,我赶着收摊去瞧瞧呢。” 吃包子的陈大娘:“那可不!我远房表妹的三叔公的堂侄儿的二大姨在宫里当值,她说是太子妃告御状力求翻案,殿下还要亲自去旁听,主持公道呢。” “什么?太子妃?那我也去!” “娘亲,我也要去看太子妃殿下!” …… 街上人群一窝蜂似的,纷纷涌向府衙方向,将衙门围得水泄不通。 初棠额头顶着个小月牙出现。 人群一拥而上,侍卫连忙护驾阻拦,但那些穿出来高扬的手只是抓着自认最好的物品来孝敬人,有送花的、送糕点的、送小玩具的等等。 “殿下!新鲜出炉的云片糕。” “殿下哥哥好美!给您小摇鼓!” “大美人!戴花花!” “好特别的月牙花钿,赶明儿我也仿一个。” “殿下您就是在世观音菩萨!” …… “正大光明”牌匾下的几位大人急忙上前行礼,将人迎落座后,王大人惊堂木一拍:“公堂之上,大家肃静。” 热情高涨叫人难免羞涩。 初棠讪笑挠腮,挥手朝人群怯怯打着招呼:“大家好哇,王大人让咱安静些呢。” 此话一出,和蔼亲民,顿时又引得群情激昂,更有甚者声泪俱下,险些晕厥在现场,但也真的听话沉默。 初棠:“……” 妥妥的古代大型追星现场。 但他觉得自己“德不配位”。 思忖间,初棠斟酌说辞,酝酿片刻道:“你们的皇上才是真的好,大家爱戴他吧。” 百姓又不约而同高呼:“陛下万岁,殿下千岁!” 震耳欲聋,响彻云霄。 堂内几位大人无可奈何得头疼,所幸,乡民百姓们喊了几遍后,也纷纷消停下来。 两排衙役分别喝着“无恶”、“恶无”,声音此起彼伏,互相交杂。 主位上,王大人扶额的手卸下。 他挥臂拍落惊堂木:“传本案疑犯上堂。” 身着囚服的潦倒男子被押上堂。 王大人:“江右副将,你可认罪?” 铿铿锵锵的锁链声起,满脸胡渣的男子抬头,露出双混浊的眼球,他扯动干裂的唇:“本将,无罪。” “狡辩!” “既然无罪,为何当初偏偏你无事?还在雍国多年不归?军中左副将又为何离奇身亡?” “左副将?”江右副将冷笑,“三万精兵因他丧命,他自然是畏罪自杀。” 三位大人一时哑然:“……” 公堂瞬间陷入片诡异的缄默。 “你满嘴胡言!嫁祸于人!” 堂内,一声厉喝起,初棠也猛地拍桌,叫众人都不由得呆愣瞧去。 “我问你,你们是否发生过争执?” 他早就做过功课,翻阅了好几遍当年的综卷案牍,其中曾记载有人路过帐营,听到二位副将发生过争执。 “我与他共事多年,情谊匪浅,奈何他心思不纯,我痛心疾首劝他,他不听,便起了争执。” “你还误伤了他,使他血流不止?” “我也受伤了。” “事后均有军医包扎。” “你在颠倒黑白!” 江右副将神色凝重,随后冷嘲骂道:“哪来的无知小儿?公堂之上由不得你指手画脚!” 话音落地。 初棠还未出声,已有一颗臭鸡蛋倏然砸来,正正砸中右副将额头。 随后有道勇敢无畏的小女孩嗓音:“我们太子妃哥哥问你话,是看得起你这个糟老头子!” “你!” 右副将暴得怒目眦欲裂:“黄毛丫头!” 初棠:“……” 他使人帮忙擦了擦:“大家不要乱来,咱们好好说话,认真审案。” “太子妃英明!” “太子妃英明!” 初棠深吸一口气,翻阅综卷,继续条理清晰发问:“卷中记录,你曾在周围营帐借走几壶水?” “当夜左副将一直喊口渴,我给他喂水。” “那他要渴成什么样子,才会短短半柱香功夫喝下十壶水,你觉得正常吗?” “我怎知!” “不知是吧?那我再问你,既然才起过争执,你又为何如此殷勤献好?亲自给人喂水?那可是把旁人都感动得涕泪纵横呢。” “我们毕竟共事多年,情谊深厚。” 这话说得情真意切,好似真为好友叛变而扼腕叹息痛彻心扉,令人唏嘘感慨。 “不,事实就是你蓄意谋杀。” 突如其来的定论,叫众人倒吸凉气,纷纷屏息凝神,继续聆听后话。 “你休要信口雌黄!” 初棠紧紧盯着那双略有闪躲的眼,他振振有词,朗声开口:“左副将识穿你意图,你们二人起了争执,搏斗中,左副将受伤大出血,但他念在往日情谊,并未急于揭发你,只望你痛改前非收手。” “而你!你心思歹毒,当夜将他灌水致死!” 江右副将冷嗤嘲笑:“臆想,全是臆想!简直滑天下之大稽,喝水也能致死?” “为什么不能!” 他堂堂一个现代人,还是略懂些理论知识的好吗? “我这个人平生没啥爱好,就喜欢看看书,偶然间看得不少医理常识。” “失血过多确实会使人感觉口渴,但摄入过量水份,稀释血液,血管水多盐少,渗透压的缘故,水会流向血管外组织,使脑组织吸水膨胀。脑干中,有我们人体最重要的呼吸和心跳中枢,受到如此大的压力,后果可想而知,必是呼吸心跳皆停止。” “这,就是所谓的水中毒。” 右副将冷眼横人:“简直胡说八道!” “确有可能。” 忽然闯出的声音,来自身着月牙袍的男子。 人群惊呼:“国师大人?” 纷纷给国师让出条道来。 南风手举一本病案记录册,穿过人群来到堂中:“失血过多之人,若旋即饮用大量水,轻则加重伤势,重则心力衰竭而死,请三位大人过目。” 国师就是权威,活死人生白骨,叫尸体开口说话,更何况还有太医院的档册记录为依据。 几位大人都不敢置否,乡民们更是深信不疑,也对博学多才的太子妃更加钦佩。 “太子妃学识渊博!” “太子妃明察秋毫!” “太子妃料事如神!” “太子妃千岁千岁千千岁!” …… 初棠无语摆摆手,又转头瞧向南风大哥,不胜惊喜:“你怎么也来了?” 南风微微一笑:“刚好路过。”说罢便又转身淹入人群消失不见。 “你还不认吗?” “即便是我误杀,又能证明什么?” 嘶…… 初棠暗暗啧叹声。 还真有些棘手。 “江右副将,你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忽然间,有人高喝:“丞相大人到!” 与张折枝一同前来的还有名妇人。 跪地的江右副将拖动锁链,龃龉前行:“娘子,娘子你怎么来了?他们难为你了?” “相公。” 女子跪地,两人彼此依偎:“相公,认罪吧。” 江右副将哑声半天:“你?娘子,你说什么?” 三位大人纷纷起身迎接。 张折枝却只是来到初棠身侧:“前些日子,瘴州一带发生瘟疫,本相奉太子妃口谕,带这位江娘子前往瘴州走了一趟。” “让她亲眼目睹瘟疫肆虐下的哀鸿遍野,瞧一瞧那些得了瘟疫的人都是如何痛不欲生。” “也好感同身受一番大将军的痛苦。” 初棠:“……” 奉太子妃口谕?都是啥时候的事?怎么他这个当事人一概不知? 女子悲痛落泪:“相公,我有喜了。” 初棠听得惊诧万分。 古代注重礼法,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允许已婚无子死刑犯之妻进入监狱为犯人延续烟火,那政策便是听妻入狱。 按理说,这案子还没判,但程立雪却还是半月前就恩准江右副将妻子入狱相伴。 直至此刻,初棠方恍然大悟,原来是,程某人在憋大招呢。 “相公,你就当是为咱们的孩儿积德吧。” 江右副将闻言默然半天。 “我有什么错,高官厚禄,谁不想要?为什么他偏偏不重用我?” “是,是我通敌,可我只是想给娘子一个更好的未来,我何错之有?” “要怪就怪他!怪他眼瞎!提拔他人也不提拔我,有人向我抛出橄榄枝,我为何不接?” 江右副将声声控诉,如遭受天大不公。 这些话却听得初棠失笑。 他走进几步,居高临下逼问:“你的娘子是娘子,三万精兵的娘子就不是娘子?他们凭什么为你一己私欲断送一生幸福!” “大将军的家人就不是家人?” “意气风发的大将军,却要被背负骂名含冤入狱!” “他甚至至死都未能给父母上一柱香。” “他发妻重病,也未能探望一眼。” “他最小的孩子更是死在那场鼠疫。” “侥幸逃生的女儿却掩姓埋名,本该是京中无忧无虑的大小姐,却被迫当个小丫鬟,像老鼠一样生活在你带来的肮脏污秽中,她终其一生都只想为父亲翻案。” “将心比心……” 初棠悲愤交加骂道:“如果你是本该驰骋沙场的大将军,为民请命半生,却被扣上叛国通敌罪名,遭受牢狱之灾,病死在一场鼠疫,你!你会作何感想?” “你的娘子遭人唾弃,你的儿女苟且偷生,你的父母死不瞑目!你们的祖坟还要被人剖出来暴晒,你们一家子不得安宁!你又会如何?” “江右副将,麻烦你将心比心一下!” “我……” 年过半百的人,不知为何,竟哑然闭目,双唇颤颤巍巍抖得不成样子。 好久好久以后。 他转手握上自家娘子的手:“照顾好孩子。” 随后环顾四周,拖着锁链,挪动双腿,向曾经戍守过的疆土所在方向重重叩首。 …… 初棠出来时,日光穿透天际残云,乌云溃退,占据湛蓝天空的暖阳,愈渐将地上水迹照得熠熠生辉。 他抬手望天。 晴云。 这次真的雨过天晴,云开月明了。 * 终于解决这案子。 初棠的心也随之轻盈不已,张大哥一直微笑着跟在他左右,两人穿过热闹的街市来到丞相府。 卧病在榻的妇人未见有苏醒迹象。 午间给人喂过一次药。 暮色四合时,初棠又端着药碗走来,他捻着汤勺搅拌,旁边的侍女正替人擦汗。 颈脖高领被无意褪下半点。 一点发灰发青的痕迹隐约露出小半角。 初棠狐疑盯着那处,一种没来由的心慌愈渐漫进浑身血液,叫人周身都开始发寒。 他脊背微绷,伸出手,便要去掀开那抹衣领一探究竟,恍惚间,却被块绢布遮挡。 侍女垂头:“殿下,让奴婢来便可。” 初棠侧头:“我都看见了,有必要隐瞒吗?” 侍女跪下:“……” 初棠:“是什么?” 侍女:“是……是掐痕。” 初棠:“谁掐的?” 侍女惶恐伏身,不敢再言。 但,他也不傻,这偌大的丞相府,只有两位主子,有哪个下人敢掐主子? 这掐痕出自谁手,不言而喻。 又联想回上次,张婶也曾莫名其妙地生病,一切都似乎有了答案。 …… 初棠掀开珠帘。 他来到前厅,张大哥似乎正与府中管事交代晚上的菜品,见他来还欣喜问:“阿午,你还想添些什么晚膳?” “你娘病着,你却在想晚上吃什么?” “……” 张折枝见人似有不悦,递出茶杯关切问:“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我唤——” “够了!” 初棠毫不留情甩掉那手臂:“你真是丧心病狂!” 哐当—— 茶杯落地,砸出满地碎片。 “阿午,你在说什么?” “张大哥,我和你,不可能!你总以为程立雪是我们的隔阂,你是一点也不会从自身找问题吗?” “残害至亲,只为和一个外人制造多些相处的机会?那可是生你养你的母亲!” “你让我恶寒!” 一句“恶寒”却叫神色自如的男子猛然失态,那人蓦地跪下,双腿正巧压在茶杯碎片。 “别!” “别恶寒我!” 那个曾让他魂牵梦绕的人,便是站在宫墙之上,对他说出“你让我恶寒”,而后纵身跃下。 “不要!” 血,自衣袍印出,又渗落地面。 这幕叫人恻隐之心微动。 初棠稍稍别开视线,他放缓声:“你快起来,别再自我感动了好吗?” 地上的男子,双腿跪在陶瓷碎片,他却不知痛那般,在地上龃龉几步。 他凄凄哀求:“别厌恶我,求求你,阿午,哪怕你不爱我了,你也别讨厌我可以吗?” 碎片割裂衣袍,扎进肌肤,又撕扯着腿部肌肉,叫皮肉残破,汩汩涌出血水。 血痕蜿蜒拖地。 触目惊心。 血腥味浓重,咸涩弥漫空气。 男子狼狈伸手。 他奋力抬臂想去抓人。 初棠愈发于心不忍,也惊慌失措后退几步:“你起来啊!堂堂七尺男儿,你就被困在爱情里吗?没有爱情你活不了?丢不丢脸!” 他五指拢拢发丝,烦躁不已咬唇,这转变远在意料之外,实在不知该如何应对。 在某刻,初棠产生丝逃离的念头。 这一转身,却见门外有道人影迎风而来,那人身后还跟着名太医。 太医路过二人,惶恐行了个礼。 初棠脚步稍稍滞涩,一双眼睛莹白晶亮瞟瞟这位不速之客,却见人倾身戳戳他的脸颊。 他皱眉拍掉这手。 随后那人惯性似的张开臂膀。 初棠也条件反射一般,熟稔圈实程立雪的肩脖跳上去,只是片刻后还是回头,面露忧色道:“张大哥他……” 脸被人轻轻掰回:“有太医。”一语毕,那人便带着他扬长而去。 …… 这噩梦般的夜,张折枝跪倒地上,皎皎月光,凝结成霜,将他冷得彻骨难捱。 阿午厮守余生的人,不再是他。 试问这世上有什么东西能比曾经拥有,却自作自受痛失,更令人惋惜和痛苦? 记忆恍惚倒退回那夜—— 那夜,他于高楼上,一眼望中人群里的熟悉身影,目睹阿午在夜市以“遗憾”题诗一首。 人人都有遗憾。 那么他的遗憾是什么? 是潇潇雨歇,大好风光迷人眼,他从城里买走一支簪子,满心欢喜回到家,却得知阿午已嫁人。 簪为妻。 奈何簪子没送出。 心悦之人也成他妻。 是那座宫墙,他的阿午纵身跃下,他承受粉身碎骨的痛楚接住了人。 筋脉尽断又如何?他不介意。 可他怎么也想不到彼时的阿午,竟心如死灰至此,落下前已咬舌自尽。 遗憾,可以遗憾到连名字都昭示着结局,正如阿午所言,海棠花已谢,徒留他空折枝。 遗憾,遗憾是—— 我本可以。 …… * 连日来,程立雪都没带他上朝,但倒是据说程立雪又罢免处置了好些官吏。 听着小太监们的私下八卦,初棠已从只言片语中感受到了程立雪是如何的雷厉风行,叱咤朝堂,翻云覆雨。 简直就是天神下凡。 初棠单手圈着大黄脖子,正躲在墙角听得热血沸腾。 程管家和苏嬷嬷不知从何处蹿出来。 程管家:“哟!您偷听墙角呢?” 初棠:“……” 他咔嚓一声咬碎嘴里的瓜子壳:“这么会说话,你不要命了吗?” 转瞬间,初棠警惕觑觑这两人:“不会又想让我送药吧?会出人命的!不要乱搞啊!” 苏嬷嬷和蔼笑道:“非也非也。” 程管家递上布料式样:“您瞧瞧心属哪个?” 苏嬷嬷:“这还有各种颜色?” 初棠:“?” 无事不登三宝殿,你俩又想干啥? 他嘀嘀咕咕,说出声也不自知:“准没好事。” 程管家:“好事!怎么可能不是好事呢!” 苏嬷嬷:“这些都是给小主子准备的。” 程管家:“这个色好,皇子公主都能穿。” “?” 哪来的皇子公主? “皇子公主?” 程管家还以为初棠顾及自己的身份,贴心解释道:“自然!皇上的孩子可不就是皇子公主嘛。” 苏嬷嬷也默契附和:“对对对!皇上的孩子!” 皇上的?孩子? 初棠眸光微滞,他僵直脖子,木讷转头,与大黄对视一眼,大黄也懵怔摇头,如在说“别看我!我还是黄花闺女”! 莫非……是?私生子? 程立雪在宫外有私生子! 而这俩人怕是程立雪的说客,难怪!难怪这臭男人一直不给他封后! 是不是打算用后位作条件,来让他接受那个私生子?果然!臭男人!不是好人! 渣男! 初棠怒火中烧一跺脚就转身。 “欸!您去哪?” “殿下!” “主儿!” 他一溜烟跑走,根本不听身后两人的呼喊。 * 初棠出了宫,直奔十一王爷家。 王府侍从带着他来到片院子。 月色下,初棠远远便瞧见那偌大的荷塘旁,十一正席地而坐,抱着个牌位,似在发呆。 他满腔怒火忽地就停歇片刻,初棠小跑过去低声问道:“你怎么了?” “呵,无碍,只是有些感慨,我娘终于得尝所愿,压了我半辈子的石头解决掉,这心,忽地就空落落的。” “是迷茫吗?你没有打算?” “有,再晚些时候吧,倒是你!我说你怎么深夜来访?要是让皇兄——” “别提他!” 初棠抬手打断人:“晦气!” “我在你王府借住几天可以吗?” “借住?” 十一大手一挥豪气不已道:“行,房间随你挑。” 他又招手唤来个人:“这位是府中管事,有什么需求,随意向他提。” 王府管事恭敬行礼:“参见太子妃。” 十一语毕向府外走去。 初棠喝了句:“这么晚,你去哪呀?” 十一扬起手:“酒馆,借酒消愁。” “愁更愁哦。” “呵。” 那背影轻笑举起手臂挥了挥。 初棠认得,这就是他教十一的手势,“再见”的意思。 这几日,程立雪自然也频频来找他,但他回回都避而不见,谎称不在将人打发走。 十一夜里总外出,白日方回来,今日带他去这玩,明日带他去那玩。 两人倒也过得逍遥自在,直至第四日黄昏。 二人在一方石桌对坐闲聊。 十一:“到底怎么了?” 初棠:“狗男人有私生子。” “咳。” 十一呛了呛:“道听途说吧。” “不可能。” “程管家和苏嬷嬷都给他做小孩衣服了,还问我喜好,狗男人这么久不给我名分,这还用说嘛,不就是想用皇后的位份换他私生子进宫?” “不!” “他可能根本就不想给我名分,他要让别人当他皇后,臭男人!渣男!去死!” “你说我陪他吃最……咳。”吃得挺好。 “我陪他穿最……咳咳。”貌似穿得也还行。 “我陪他住最……欸。”住得似乎也不差。 初棠连连噎声,语塞半天,还是恶狠狠咬唇,告状似的控诉着:“总之,他抛弃糟糠!” 十一越听越忍俊不禁。 “笑!” “你还笑!” “我们不是一个阵线的吗?” 十一笑得更是肆无忌惮,他摇摇头饮了口酒,砸下酒壶:“当然!岂有此理!我这就替你去教训他!” “你打得过他吗?” “打不过。” 初棠咬指抽气:“……嘶。” 他信以为真摆手:“那还是算了。” 十一却对这话不以为然。 他怒拍石桌:“焉能算!抛弃糟糠,好他个程世美!我这就进宫让他提头来见你!” 他拿起一旁的佩剑举掌,先发制人道:“欸!不必劝我,我去意已决!” 又煞有其事回头补充句:“等我好消息。” “……” “喂!不是!”也不用铡头这么严重吧? * 见十一风风火火离开王府,初棠也愈发焦躁不安,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 这心竟既期盼又抗拒,像极爷爷每天都拭擦的那座古老摆钟的摆锤,左右摇摆个不停。 好烦! 烦死个人! 他甩袖前往王府膳房。 做美食以静心。 初棠随手掏来几个土豆,削皮切片,隔水蒸煮。 趁着蒸土豆的功夫,他又拿碗来调料汁。 碗中放进小米椒、蒜末、葱花、辣椒面、白芝麻,泼下热油,激发香味。 再加一大勺生抽和陈醋,没有蚝油,便只能用一点点高汤代替。 一起搅拌均匀。 他在灶台前坐了一会儿,土豆也熟。 蒸熟的土豆,幻想成程立雪,拿个小棍子狂捶,咚嘟咚嘟捣成土豆泥,再加点玉米淀粉,揉和成像程立雪的狗头一样大的面团。 揪起一小坨。 揪揪揪死这臭男人! 小坨坨搓成拇指大小的丸子,丸子沸水下锅,浮起即熟,再过一遍冰水,使口感更弹滑。 最后倒进料汁抓拌均匀。 每个丸子抖裹上酱料,色泽艳丽,口感酸辣弹牙,嚼碎以后又有土豆绵密松软感。 特别开胃! 便就是这道“酸辣小土豆”。 膳房内寂静无人。 初棠叼着个酸辣小土豆,踮起脚举手去拿高架上的小笼屉,他还想多做点,等十一回来犒劳人。 奈何这柜子实在高,他怎么也够不着,头顶忽然多出只手,然后小笼屉就被人拿下。 颀长的身影从后覆盖而来,堪堪将他笼罩其中,初棠狐疑转身。 一张清隽的面容闯进视野。 是程立雪。 那人将小笼屉递给他。 初棠叼着小土豆,皱眉瞪人,随后咕咚吞进小土豆含进一边腮帮,像只藏食的小仓鼠。 含糊不清控诉:“臭男人!你还真敢来?” 他接过小笼屉,却是反手扔出去,随后又把桌上的筷子,竹筒乱扔一通。 那人一动不动,任由他折腾许久。 “初棠。” 恍惚一声起。 初棠手中的动作倏地凝滞,他眼眸薄雾微布,不可思议抽抽酸涩的鼻子。 臭男人,居然叫他全名,果然感情淡了,初棠委屈转身,抱腿蹲在角落黯然神伤。 身后有点脚步声传来。 长影完完全全将他困在这角逼仄的空间,程立雪屈膝蹲下,随后一双手臂穿过他的腿。 身后人下颌轻抵他脑袋。 紧贴他背的胸腔微震:“别恼了,我向来只有你,永远只有初棠一人。” 初棠手肘撞撞背后,象征性地挣扎几下:“臭男人,你都有孩子了,你还找我干什么?你个程世美!就应该铡了你,把你变成真的小程子!” 程立雪:“……” 程立雪:“我们没圆房,哪来孩子?” “诓我,铡了你。” “是误会。” “?” “你想要姑娘还是哥儿?” “啊?怎么没有儿子?” “儿子,不好。” 初棠抬手揉揉酸涩的眼眸,满脸惊诧,竟有皇帝不想要儿子?程立雪可真是一众皇帝中的一股清流。 不对! 呸呸呸! 差点被臭男人带偏话题! 他耳尖燥热而滚烫,不满地低嗔:“谁跟你圆房呀!不害臊!你想生孩子,就自个儿生去吧!” -------------------- 第54章 小猪盖被vs猫猫头箍 程立雪没与他纠结在关于孩子的话题。 “别恼,回家吧。” 语毕,又三言两语解释清楚,原来是程管家和苏嬷嬷误会他有喜,才会问他衣物喜好。 还真的是误会。 只是这误会也够离谱的。 初棠冷静片刻,转念又想到程立雪何许人也?从不缺自荐枕席的佳人,若是真有孩子,他嫁进程府那天就可以见识到花果山咯。 啧。 他若有所思垂眸,这家伙,明明自己也格外无辜,还日日风雨不改纡尊降贵来哄他。 这样的男朋友,放在现代都合格得无话可说,更何况是尊卑有别的古代,还是一个古代帝王! 初棠指尖戳戳抱在他小腿的手臂:“那……”话到喉咙,却又被咽回腹中。 他本是想问后位之事,可又莫名觉得怪异,搞得他贪恋那个位份似的。 他才不是!不给拉倒,谁稀罕呐! 哪怕程立雪日后哭着求他当皇后,他都还要斟酌再三多加思量呢! 不当!他才不当什么捞什子皇后呢! 怔怔出神的功夫。 程立雪竟就将他以蹲着的姿势抱起。 就那么一团抱上王府外的銮辇。 初棠:“……” 只能叹一句,臂力惊人。 两人很快回到皇宫。 初棠早已习惯程立雪总用一种抱小孩的方式抱他,他垂头盯着自己晃晃悠悠的小腿,忽地发现这路并非去往乾清宫的。 初棠不解环顾四周:“我们去哪?” 程立雪:“这几日,十一与我说,你生活之地有种名为‘游乐场’的娱乐场所。” “……” 初棠闷哼声:“他出卖我?” 程立雪摇头:“他在教我。” “哈?” 御花园被辟出一角围起。 初棠远远便瞧见,那座巨大又突兀的,临时搭建的,简易建筑。 “!” 古代版游乐场? 所以这几日,程立雪都在忙着给他造游乐场? “愿能讨殿下一笑。” 初棠:“……” 殿下不想笑。 殿下有点想哭。 说不感动是假的,毕竟他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十八岁清纯男高! 一根糖就能骗走! 何况是一座游乐场! 初棠从程立雪的怀抱挣扎下来,小跑着来到这个简易版游乐场入口。 此处是全封闭式,外面还有大批侍卫守着,守卫森严得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很明显是单他一人的,旁的姑娘都没有! 厚重的朱漆大门挂着风铃装饰,入口还有琴师弹奏,旋律是他那日表演过的曲子。 初棠抿着唇垂眉。 他向来不信花言巧语,古往今来多少前车之鉴摆在眼前,男人的誓言和狗叫没什么两样。 可程立雪却是那种少说多做之人,总是用行动来表明自己的心迹。 心中那种久违的急促感又袭来。 似稍不留神便要挣破胸腔。 扑通,扑通的。 初棠指尖戳戳这不消停的小心脏:“好啦好啦!我知道啦!是心动的感觉!不用你提醒我!” 他回头瞟了眼人。 程立雪只轻轻抬手,示意他进去。 初棠也不再含糊矫情,抬脚跨进去。 最接近大门的一个小摊位是卖饰品的,金钗银簪玉镯应有尽有。 但! 有一个小装饰特别扎眼。 是个头箍。 还是个猫猫耳朵头箍! 然后便见程立雪甚是顺手捻起这头箍,十分自然地戴在他!头!上! “?” 初棠抬手摸了摸脑袋上的饰物,尖尖的小耳朵,软软柔柔的,摸起来手感顺滑,特别舒服。 而且这头箍尺寸,估摸着就是为他量身打造的,因他戴起来竟一分不紧一分不松。 初棠:“……” 程立雪这个大变态! 又夹带私货! 至于他为何会有如此感悟,全赖他和十一相处这几日,闲聊甚多。 他从蛛丝马迹中串联而起,也才恍然大悟,程立雪这臭男人那次给他讲的睡前故事,什么书生、小野猫,全是诓人的,话本中从未出现过小猫妖! 这个人! 夹带私货! 你就这么喜欢猫吗? 面前的程立雪依旧是副淡漠模样,可当他不经意对上那意味不明的眼神,有那么瞬间,初棠竟看到一辆豪车从他脸碾过—— 小猫咪嘿嘿,真可爱,蹂.躏一下应该会哭岔气吧,真可怜呐,可是你越哭我越兴奋嘿嘿。 初棠:“……” 差点忘了。 这大变态有个眼神开车的技能。 他纯怯而鄙夷瞪去一眼,十分嫌弃地一溜烟跑进热闹的“小吃街”。 初棠很快被满街的小吃勾走魂儿,耽于美食,沉浸其中,乐不思蜀,忘乎所以。 这小吃街里,每一个摊位只做一道菜式,摊位菜名均写在竖起的小木牌上。 大多数都是他曾经做过的美食,也有极少部分并非出自他的创意,诸如青椒酿肉、油面筋酿虾,土豆虾球、蟹黄锅巴、烤羊排、板栗咕咕鸡、鸡翅包虾滑、菠萝烤鸡、铁板豆腐、枣泥山药糕、佛跳墙灌汤包…… 这小吃街简直投其所好! 初棠随手拿起根新做的烤肉,肉串滋滋冒油,他馋得直咽唾沫,迫不及待咬下口,烫得人狼吞虎咽。 “嘶哈……” 他呼出几口气。 身后程立雪适时递来碗鹿梨浆,初棠如连忙接过囫囵灌了两口,梨汁冰凉解腻,入喉落腹,瞬间叫人酣畅淋漓,又继续大快朵颐。 初棠一路走过好几家,又顿足在一个名字特别可爱的摊位,小猪盖被。 “好可爱的名字。” “殿下您喜欢就好。” 守摊的宫女恭敬朝人伏身行礼,随后开始制作这道“小猪盖被”。 清洗干净的猪肋骨被砍成块状,冷水下锅,加葱姜焯水去腥。 趁着焯水的间隙,宫女又另起锅炒糖色,待糖完全融化后,她方不紧不慢捞起排骨加进糖锅里翻炒,炒至排骨裹上糖色。 随后加入葱姜八角香叶干辣椒,生抽、老抽、黄豆酱,一起炒拌均匀。 这时,香味早已源源不断飘出。 勾得人直舔唇。 但还没可以,仍需加水焖煮。 排骨炖煮的功夫。 初棠百无聊赖歪头,不经意间瞟过若无其事跟在他身后的程立雪,又扫视四周的小吃摊位。 某处小摊,几个字眼格外吸睛,叫人一眼便停留。 “龙舌凤尾?” “龙舌!” “你的舌头!” 初棠惊讶指指那小摊位,眉眼灵动,笑得狡黠,他回头望向程立雪:“快张嘴,让我看看还在不在?” “……” 程立雪听话倾身伏下。 那人手指却忽然袭向他的猫耳朵,初棠昂首微怔,然后就被人偷亲了一口。 初棠:“……” 这幕顿时惹得四周宫人都羞怯垂头。 那人还勾勾他的小虎牙:“你说在不在?” 众目睽睽被吻。 初棠愣住。 那股软柔温暖感似还停留在唇。 他目光凝滞碰了碰唇,只觉睫毛微颤,脸颊发烫,整个人烧得满脑胀热,他别开头,仍不够似的,又抬手推搡着人后退半步。 臭流氓!坏死个人! …… 排骨也炖得差不多,宫女揉了张面皮,往锅里丢下点素菜,再盖上面皮,最后浇上点炖肉的酱汁,方盖好锅盖,继续焖煮。 又等了小半会儿,初棠也终于等到这道“小猪盖被”,面皮盖子掀开的瞬间,肉香也瞬间扑鼻而来。 排骨色泽浓艳,特别诱人。 素菜也吸满酱汁,每一口都在刺激着他舌尖蓓.蕾,每配上口裹满汤汁的米饭。 简直无与伦比。 在小吃街扫荡完毕。 程立雪又带他玩了点其他低配版的项目。 最后他们停在一处屋子前。 竟是密!室!逃!脱! 初棠简直要被程立雪的用心程度震惊得不知言语,此刻,任何文字都难以描绘他的感受。 这几天他和十一四处游玩盛京,便是从“密室逃脱”开始感慨,而后提到“游乐场”,于是便又牵扯出很多现代的新奇东西。 他与十一说,他一直想玩,奈何胆子小,没去过,来到这个时代,就更不可能实现,殊不知程立雪这家伙给他打造了个“低配版”的。 初棠环顾四周,发现远处有甜酒酿的小摊位,他跑过去咕咚吞了两口甜酒。 毕竟酒壮人胆。 他手舞足蹈跑回来,豪迈举手,气势如虹吼出两声:“全军出击!” 话音刚落,就兴致盎然推着人进去。 “确定?” “开玩笑!谁怕谁是小狗!赶紧进去!” * 木屋窗户透出点暗红的光。 他们推门而入,眼前顿时是两团幽幽鬼火飘过,还伴随几声雷鸣电闪。 叫人没来由一阵发凉。 残旧长廊,蜘蛛丝密布,踩落时,还飘起厚重的灰尘,初棠拂拂手掌,这一抬头,又瞧见幽暗壁灯,照落藤蔓蜿蜒缠绕的支柱。 壁上还爬着几只乌黑的长毛蜘蛛。 两旁木窗吱哑摇摆,更是像极来自地狱的鬼唳哀嚎,声声挑动着人脆弱的神经。 初棠:“……呜。” 就是说,有亿点害怕怎么办? 他小心翼翼跟着程立雪身后,两人前后拐进个不知名小空间。 地上倏然而现斑驳血迹,阴风阵阵吹来,带着浓重的腥锈味,残旧的老木板还布有几只断掌血手印,和可怖的抓痕。 啧。 逼真程度,足以媲美凶案现场。 右边唯一的房间,半扇烂门摇摇欲坠,阴森诡异,山雨欲来风满楼。 初棠暗中抽气,也竭力往身旁人贴去。 程立雪倒依旧波澜不惊,推门而进,两人方踏进去,屋内一角的木柜轰隆坍塌。 碎木屑堆里,一位身着大红嫁衣的女子,贞子似的,扭曲躯体爬出,手中还拎着个人皮灯笼,眼眶只有凝固的黯黑血块。 她戚戚开口:“看见我的绣花鞋了吗?” “呜哇!” 初棠被吓得泫然欲泣六神无主,慌不择路就往旁边人怀里跳起,那人伏身抬臂的动作,熟练得跟早就排练过似的。 他抖得脊背紧绷。 程立雪倒是悠然单臂抱他,踱步于这阴森可怖的房间,云淡风轻寻找线索。 被诅咒的嫁衣女鬼,惨白着脸,循着生人气息,不知疲惫跟在其左右:“看见我的绣花鞋了吗?” “我是小聋瞎,别问我呀!” “你问这个小哑巴吧。” 初棠毫无义气抓抓底下人的墨发,不假思索出卖程立雪,示意女鬼换个人:“你问他!” 奈何这女鬼还是不厌其烦地不依不饶纠缠他:“看见我的绣花鞋了吗?” 凄厉声一遍又一遍询问。 “……呜。” 初棠瑟缩脑袋,双手紧紧攥着那人的衣襟,极力埋头进程立雪的胸膛呜咽。 “你快点!快点!我受不了啦!” “找快点啊!求求你呜!” 程立雪:“还缺点东西。” 初棠:“缺什么?” 程立雪:“你觉得呢?” 初棠:“……” 趁火打劫是吧? 臭男人! 但! 他这个人向来能屈能伸! 初棠认怂似的喊道:“相公。” 那人沉默片刻:“换个。” 初棠:“……” 初棠:“您老人家到底想听啥哟?” “啊啊啊啊啊它它它又跟过来了,程哥哥!立哥哥!雪哥哥!你搞快点行不行!” “你到底行不行呀!” “哥哥哥哥!你就是我唯一的哥!” “程立雪!程公子!夫君!啊啊啊啊啊啊……哥哥!快点!啊啊啊啊啊……我的好大哥!您老人家快点啊!呜呜呜……它跟出来了!啊啊啊啊啊别让它出来呀!” “别出来!” “让它留在里面!” “不许出来啊!要死了要死了!我会死的!” …… 初棠出来时,有些昏头转向,不知是酒的后劲儿太大,还是在里面喊得脑袋缺氧。 总之嗓子哭哑了。 整个人也是昏昏沉沉的。 密室逃脱的出口是座旋转木马。 宫灯装饰,烛光缱绻铺落,还有各式折纸小动物吊在棚顶,错落点缀。 微醺的人被抱上旋转木马。 初棠眼神涣散半掩眸,几缕青丝糊上眼尾,眼睑溢着酡色,双眸洇出层薄雾,盈盈水光沁湿眼睫毛,叫其软绵绵地搭落肌肤。 俨然还未回神。 他仰躺木马背部喘息,露出纤细的脖子,白皙脸颊的红晕更是淋漓尽致地浮现,整个人如刚历经场风雨。 气若游丝抽着红红的鼻尖。 程立雪顺势上马护着东歪西倒的人。 在这平和的夜,亘古不变的月色流泻成薄雾,又凝滞于这座梦幻的旋转木马。 旋转木马转轴滚动,一圈又一圈。 风铃也随风浮荡,丁玲丁玲地响出别样旋律。 不知多久后。 初棠迷惘睁眼,灯笼碎光映眸,他只望见抹剪影欺身压落,咫尺距离,静静凝望他。 周围的景物一直在悠悠转动。 他们额头相抵,鼻翼互蹭,耳鬓厮磨,连衣衫都似在暧.昧摩.擦,那人还不时轻扫他的小猫耳。 初棠混沌盯着棚顶的宫铃,心想,这家伙怎么这么像求爱怜的大黄呢。 大黄成精了吗? 好半晌功夫。 耳畔萦绕来若有若无的暖息,无端叫人滚烫灼热,随之,他也好像听到句话,嗓音宛若在砾石里滚过几遭,沉闷喑哑,低而蛊惑—— “殿下何时能临幸我?” 初棠头顶毛茸茸的猫耳,十足个刚化形而不甚懂人言的小猫妖,歪头眨眨迷离的眼,如在理解这话,片刻后,方盈盈一笑应允。 “好呀,我临幸你。” 语毕,眸光潋滟的人,乐呵呵盯着程立雪的唇,他缓缓凑上头,随后张嘴…… 一口咬下去。 -------------------- 第55章 鲜肉小馄饨vs冕服 程立雪唇周刺痛发麻,头顶也嘭嘭地响起礼花声音。 “啊……” 哐哐隆隆炮声震耳欲聋,叫人懵懵怔怔瑟缩一下,初棠松了口,受惊似的,拱着脑袋就往人怀里钻。 程立雪轻叹一声。 浓墨般的天幕被烟火绚烂。 叶影幢幢的御花园款款走出一人,那人抱着怀中爱人穿梭在这星火不灭的夜。 御书房灯光璀璨。 宫女恭敬端来醒酒养神的温热药汤,程立雪抬手接过玉杯:“喝点。” 初棠惙惙昂首,不悦鼓着嘴巴偏不张口。 “听话。” 下巴被人轻轻掂掂。 他懒懒耸动肩膀,圈着人的手臂挪挪姿势,还真的听话垂下头去抿杯口。 只是在人看不到的瞬间,满眼尽是狡黠。 片刻后,他眉眼舒展仰首,朝人咂吧一下嘴唇,如在回味似的叹道:“哈,好喝。” 玉杯还是满满的,水位线几乎不动。 程立雪:“……” 眼底下的小哥儿除了嘴唇沾上水迹,根本就一口没饮,醉也醉得机灵,还晓得做假动作骗人。 “当真好喝?” “嗯。” 眼眸晶亮似打坏主意的人点头如捣蒜。 “那再来点。” “……” 程立雪撬开底下人的唇,直接灌进点汤药。 “唔。” 被迫含进口热汤的小哥儿,似又想故技重施吐出来,却被早已洞悉一切的人一吻堵回去。 初棠呛了呛,药汤全数从嘴角溢出,倔强得妥妥,是一口药也不愿喝。 程立雪:“……” 他唇线微绷,最终还是作罢,直接抬手用龙袍给人擦擦唇角的水迹。 初棠也顺势抓抓那抹衣袖擦手。 白皙肌理磨出点小红印。 这皮肤当真是嫩滑得连龙袍碰到,都生生被衬成粗布麻衣,叫见者都暗叹其娇贵程度之不可想象。 战战兢兢跪在一旁的御前宫女,则是被这幕惊谔得瞠目呆愣,龙袍擦手,放眼历代后宫,都没有哪个妃子有如此殊荣。 太子妃怕不是要上天! 最可怕的当属,陛下竟无半丝不悦,任由太子妃目无尊卑、无法无天,甚至对此乐在其中。 半晌功夫后。 “好热。” 不消停的人手掌乱抓,倏地去扯衣衫。 领口本就松散,雪肌因微醺而泛出点粉色,被这么一扯,隐约露出更多春光来。 “……” 素来懂得察言观色的太监立马领着众人借口退下:“奴婢这就去掉些炭火。” 语毕退出御书房,还不忘吩咐任何人不许打扰。 掐丝珐琅火盆的木炭兀自生热。 满室仍是暖融融的。 初棠手腕忽地被捏住。 圈在他手的掌寒意盛浓,冰冰凉凉的,他也顺势蹭过去,一双手将人扒紧,便似抱着团霜雪,叫浑身发热的他十分舒爽愉悦。 “别蹭了。” “哦。” 初棠虽嘴上应着,身子仍是我行我素,埋着脑袋,对那团霜雪又啃又蹭。 松软的发丝擦过人的下颌,配上还没卸去的猫耳,活脱一只刚化形的小猫,在撒娇亲昵人。 “……” 忍无可忍的人终是起身,将怀中人放倒在桌。 程立雪站在初棠两膝之间,单臂撑在后者腰侧,微微伏身端详半天。 眸色宛若染墨,晦暗不明。 又似在强忍心间那无法遏制的念头,手掌强撑在桌面,骨节紧绷,鼓起两道青筋。 初棠眼神迷离,躺在成堆的摺子上,他眨眨眸,不是霜雪也不是大黄。 是只嗜血大狼狗! 笑意嫣然的人举起双手,十指微蜷抓抓空气,嘴巴做出个咬合的动作:“大狼狗!嗷呜!” 扯动的衣摆无意牵倒桌案茶杯,杯子翻滚落地,哐一声将人理智拉回半分。 程立雪攥紧手指别开视线,从一旁的抽屉取出瓶药药膏,膏药上身,效果却大打折扣。 意料之中,那日南风已提醒过,药物压制非长久之计,终会愈渐失效。 “嘻嘻。” “还笑。” 一只手忽地抓住他的发,猛地一拽。 初棠:“驾!” 程立雪:“……”双指拧拧眉心闭目,随后戳戳初棠脸颊的小肉团:“没良心。” 御书房门被打开,走出道明黄身影。 “好生照看。” “是,陛下。” 一个时辰后。 微醺之人早已清醒得七七八八,此刻正坐在龙椅上,晃悠着小腿。 空旷的殿内忽地传来脚步声。 初棠一侧头,便瞧见程立雪迎着月色而来,那人愈发靠近,直至与他同坐一张椅子。 这人身上还有股未散却的潮味,药香浓郁足以比肩那日来抓跑路的他。 “你掉药池了?” 小聋瞎程立雪选择性忽略掉他的问题,只抱着他随意翻开本奏折批阅。 连批几本后。 这人似在犯难,翻来覆去就是不提笔批注,叫本是不太关注的初棠也好奇瞄上两眼。 原来是户部尚书宋大人提到各方面支出太大,国库隐有亏空迹象,又插了嘴郊外的难民问题,问该如何安置,毕竟总靠朝廷接济绝非良策。 初棠收回眼神,继续把玩程立雪胸前的墨发,百无聊赖给人编四股小辫子。 程立雪拧拧眉心:“当如何是好?” 初棠:“……” 你就装吧!八百个心眼子的人,会不知道怎么安顿难民日后的生活? “想与殿下讨教一二。” “……” 其实这个问题他早就发现了。 贫富差距真的大。 只知鱼肉百姓、娱乐至死的权贵纨绔们花钱如流水,反观最底层的民众,诸如郊外流离失所的难民,连三餐温饱都难解决。 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他也没啥拍案叫绝的妙计,倒是有点愚见。 初棠灵机一动道:“就在盛京建个游乐场呗,专供有钱人进,而且里面的物价还要翻十倍,让他们心甘情愿把银子吐出来。” 初棠:“……” 怎么感觉有点像奸商,罪过罪过。 “倒也还行。” “那我给你画个图纸。” 初棠向来是行动派,他即刻铺开纸张,提笔垂头,一丝不苟画图,贴心配上文字标注,还不时皱皱眉,偶尔还用嘴和鼻子拱着笔,托腮沉思,而后灵光一闪似的,又惊诧连连痴痴一笑提笔继续。 夜深人静。 埋头苦干之人伸伸懒腰:“大功告成。” …… 寝殿烛火跳动,幔帐下的人影轻微耸动。 “等等。” 初棠支起一半眼皮,斜觑瞄人:“再念会儿。” 不知何时起,这睡前故事是不是故事已不重要,他似乎更眷恋程立雪念书时的嗓音。 清越舒缓,很悦耳。 令人置身于一种岁月静好的安然。 * 翌日早。 年关将至,窗外寒枝裹满白霜。 龙袍男子穿过风霜,连发丝都透出寒气,抱着人落座文德殿龙椅上早朝。 初棠手揣汤婆子,懒洋洋窝在程立雪怀里,像只惬意的小猫打了个哈欠。 百官则满目愕然,望着御台之上的冷俊帝王,竟顶着口浅浅的牙印出现。 群臣:“……” 看来昨夜战况有点激烈!啊呸呸呸!一天天的,纵欲过度!以后还是中午宣淫吧,因为早晚要出事! 谏官刘大人秉承一贯作风,直言不讳劝谏:“陛下,克制啊!” 随后又指出问题:“还有,乾清宫毕竟乃陛下寝宫,哪怕是皇后也没有住进去的理儿,何况太子妃还是太子妃,一直这么住着,不合规矩。” “此事,朕自有分寸。” 初棠伸伸懒腰挪腿,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又悠悠枕落程立雪的胸膛。 他余光瞟瞟那人的下颌。 有分寸? 有个大头鬼! 堂堂皇帝睡偏殿暖阁,把正殿龙床让出来,这像是有分寸的人吗? 你是皇帝还是我是皇帝? 简直就是昏君! 可又昏得清新脱俗! 刘大人:“中宫之位空悬多时,民间百姓颇有怨言,多为太子妃抱不平。” 程立雪:“刘卿家,事有轻重缓急,当务之急应着眼解决瘟疫,而非此等不足挂齿之事。” 刘大人被堵得噎声。 瘟疫之事,确实是当务之急。 有人轻声回禀情况:“瘴州瘟疫肆虐,且已开始向周遭发散传播,太医院连日研究医治方案,丞相大人也在那边安抚民心。” 瘟疫? 初棠眨眨眼,那日旁听审案似乎曾听张大哥提过一嘴,只是张大哥双腿伤成那样还奔波? “有笔吗?” 一道话音突兀落出。 众人纷纷不解,倒是一旁的小太监机灵跑走,不一会儿便取来纸笔。 初棠接过纸笔提笔,洋洋洒洒写下满纸文字。 作为现代人的好处就是,他总能信手拈来先辈们的成果,此举不厚道,自然算是偷,不不不,读书人的事情怎么能叫偷?况且人命关天,他难道要坐视不理吗? 初棠昂头瞟瞟程立雪。 程立雪甚至都不问他一字一句便颔首,完全把舞台交给他,随他发挥一般。 “太医院院使在吗?” 听闻太子妃此话,殿内登时有人出列:“回殿下,微臣在。” “这纸上有几个治疗时疫的方子。” 此言一出,群臣惊骇,紧接着是片窃窃私语,而后又沸沸腾腾乱成一锅粥,全是反对与不看好的声讨。 “殿下,您这未免狂傲了些。” “兹事体大,关乎人命,可容不得儿戏。” “微臣钦佩殿下聪敏机智,确有计谋,但此瘟疫可是连太医院上下都束手无策,您就莫添乱了。” “就是,殿下慎行。” …… 听着满朝文武的反对声,初棠却顿感欣慰,程立雪整治过后的朝堂风气果然不一样,这些人总算有点为官者的担当。 思忖片刻,他开口:“你们不信我也很正常,但这只是张方子,交给太医院几位大人研究一番不就好了嘛,最终用药与否,你们自己决定。” 倒也是这么个理儿。 太医院院使接走方子,即刻赶回太医院。 院使前脚刚走,户部尚书宋大人后脚便出列:“臣前两日上的摺子迟迟未得陛下批阅,今日斗胆一问,郊外难民总不能靠朝廷来养一辈子吧,这是笔可观的支出。” “敢问陛下,此事当如何决断。” “这层,太子妃已考虑周到。” 被人捏捏手指后,初棠抱着暖手炉站起发言:“就是咱们现在要建个游乐场,施工时就招纳些年轻的去当帮工,建成后,也需要大量人手,有些工位,老幼妇孺都能上,总之我有办法,不会让他们集体失业的。” 天子脚下,权贵纨绔数不胜数,自然要靠新奇好玩的东西吸引他们消费。 先把钱赚到,才有资格开拓其他利民扶贫项目。 况且游乐场挂在他名下,有程立雪撑腰,也不怕有不知死活的人搞事! “除了游乐场,其实我还有很多其他扶贫项目的方案,但这个日后再议吧。” “我说完了。” 初棠也没想到程立雪这家伙,竟然连地儿都当机立断给他提前选好。 下了朝,他便跟着宋大人去看地儿。 侍卫统领恭敬站在程立雪身后侧,默默与人一起目送远去的两道人影。 欲言又止半天,统领终是开口道:“主子,其实咱们也不——”话未完又沉默闭嘴。 能私下养出几十万兵马的人,像是缺钱的主儿吗? 他只暗中感叹句“用心良苦”。 * 初棠跟着宋大人前往盛京中心,最繁华之地,听闻那里有块宝地儿闲置许久,已叫人匪夷所思,来到现场后,他更是哑声沉默。 这么优越的地理位置,居然还是块空地? 简直暴殄天物! 他心似在滴血半天,也很快敲定,莫说是游乐场,哪怕是建个商圈都绝对没问题! 也是跟人走了这么一遭,初棠才惊觉他那日心血来潮画的小月牙花钿竟越渐盛行于京都,成为时下最流行的式样。 自从三司会审后,他的“功绩”又愈发被传颂,简直就是“造福天下、万民敬仰”般再上新高度。 各种各样,传得神乎其神。 什么赈灾物资、什么八十万两银子、什么揪出藏在朝廷的敌寇卧底、什么出谋划策征战南北、什么着手解决连太医都束手无策的瘟疫、什么指挥围剿山贼、什么提议兴建利民设施…… 连江洋大盗强.奸了头老母猪的案子得破也加功他身! 脍炙人口的舆论,大有把他送上神坛趋势,令他朝夕间霸占盛京十大风云人物榜首! 但! 身为当事人的他,竟一概不知! 离谱!相当离谱! 捧杀!绝对的捧杀! 到底是哪个杀千刀的家伙这么处心积虑害他? 造孽哟! 初棠怔怔出神间,蓦地被一个十五六岁,身着麻衣捧着些东西的小哥儿撞了撞。 麻布小哥儿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待看清人后竟激动得眼眶泛红:“太子妃哥哥!” 初棠:“……” 初棠讪讪一笑:“不碍事。” “您一直是我的目标!” “哈?” 初棠被这话弄得摸不着头脑。 麻衣小哥儿郎声开口:“太子妃哥哥,我将来也要成为你这样的大英雄!我们哥儿照样可以闯出一片天。” 原来如此,感情是把他当偶像呢。 “其实我什——” “我要当大将军!守家卫国。” 十五六岁的哥儿,嗓音洪亮,那倔强的神情,当真有几分铁骨铮铮的傲气。 欲澄清的初棠,被这嗓子吼得话音戛然而止。 真有雄鹰壮志呐! 既如此,他自然不能浇灭这纯真的远大抱负,况且作为“德不配位”的偶像,他还是有义务给人以正向引导,不然午夜梦回时他会深受良心谴责。 思忖间,初棠朝人莞尔启唇:“好呀!希望日后能看到你身披铠甲,雄姿英发的模样,成为千古第一个哥儿大将军!” “一定会的!” 麻布小哥儿目光灼灼,坚定点头,随后笑盈盈拉着人:“您过来坐。” “大将军也是要吃饭的,那么,我可以请太子妃哥哥来我的小摊吃饭吗?” “我很荣幸。” 这是个卖鲜肉小馄饨的食摊,本来没几个食客,那些人见他坐下,竟都跟着规规矩矩坐下,叫周围几张桌子瞬间座无虚席。 “一碗鸡汤小馄饨,不辣。” “两碗馄饨面。” “来三碗虾仁小馄饨。” …… 目睹这一转变,初棠简直无言以对。 好家伙,早期明星效应,他要是给各大店铺们代言的话,那岂不是赚得盘满钵……咳。 他旋即摇头,将这些不切实际的空想抛诸脑后。 麻布哥儿很快端来热气腾腾的馄饨,馄饨皮薄肉多,特别实惠。 初棠却盯着这小摊若有所思。 他好久没摆摊过,竟有点手痒痒,他囫囵吃完走过去:“你去招呼客人,我来给你下馄饨如何?” “万万不可!您是千金之躯!” “千啥呀!你快去收碗筷吧,那桌客人吃完啦!” 初棠笑笑推推人。 麻衣哥儿呆滞片刻,不承想太子妃远比他想象中亲民和蔼,而且无所不能! 愈发笃定十足将其奉为地位不可撼动的偶像。 …… 太子妃在盛京某小摊卖小馄饨,此消息一传开,十里八乡的人全赶过来。 摊位的队伍从城北排到城南…… 初棠瞠目结舌瞧着这熙熙攘攘的街道,遥想当年,军训期间的食堂都没这么壮观。 重操旧业的人,十分熟稔卷起袖口。 他沉浸十足,洗完手后,左手托馄饨皮,右手拿着小竹篾往里肉馅堆里一戳,挑起点肉抹进皮里。 左手这么一捏。 一个馄饨便做好。 包好的馄饨整整齐齐码在一旁的木板。小馄饨皮薄陷厚,白白的一个隐约透出点粉来,可爱又诱人。 馄饨汤底有两种,一个是鸡骨架熬制的鸡汤,另一个也是猪骨头熬制的猪骨汤,汤色都很清淡,但味道香浓,光是那汤就馋得人想咕咚喝两口。 因着有食客点了鸡汤馄饨,初棠便抓了两把粉白粉白的小馄饨丢进去。 顺手拿来个碗加进点紫菜、小虾米、胡椒粉、少许陈醋,最后舀进滚熟的小馄饨,和一大勺鸡汤。 “鸡汤馄饨好咯。” 他小喝声,麻衣哥儿连忙去端碗。 大伙儿都没吃过太子妃亲手下的馄饨,这第一碗馄饨可谓是万众瞩目。 被上馄饨的青年男子更是激动得勺子都没拿稳,勺子哐地一下掉了回去,惹得众人一顿嘻笑。 “这位兄台,你行不行呀?” “去去去!男人不可以说不行!” “哈哈哈哈……” 青年男子与人打趣两句,便将视线重新放回这碗色香味俱全的馄饨。 顶着数不胜数的目光,他抿了口漂浮紫菜的热汤:“嗯!香的嘞!” 有人反驳:“废话!我光是闻着都觉得香!” 青年男子又捞起个小馄饨。 馄饨皮煮得晶莹,裹着里面肉馅,粉嫩不已,他轻轻咬了一口,烫人的汁水流出,叫人连抽几道气。 他细细回味道:“好嫩,这肉质也太鲜嫩了。” 他又连吃几个。 柔软的皮儿配上嫩滑的肉,再和着鲜香四溢的汤水,简直人间美味。 “绝了!绝了!” “哥们儿,你这演技有点浮夸哈!” “真的好吃!” 这边闲聊的功夫,初棠那处又已出锅几碗小馄饨。 小馄饨档口门庭若市。 食客们你一言我一句赞叹不已:“太好吃了!能吃到殿下亲手下的馄饨,我这辈子死而无憾!” “不行,我要带回去给我家夫人也尝尝,保准明年能生个大胖哥儿!” “陈大人,你年初时不还盼着要儿子吗?这会子倒变成生个小哥儿?” “生个哥儿和殿下一般,有何不好?” “那吃个馄饨也不能生哥儿呐!” 包着馄饨的初棠闻言,也忍俊不禁抬眸参与其中:“对呀!这是馄饨,不是仙丹!” “经殿下手的可不就是灵丹妙药!” …… 过足瘾后,初棠方意兴阑珊回宫。 他轻车熟路直奔乾清宫,却不见往日最热情欢迎他的大黄。 “大黄?” 初棠四处寻觅那道狗影。 “大黄你去哪了?” 不知不觉间,他来到偏殿暖阁。 推门而进的人,一眼便瞧见阁中竟放着套崭新的素雅冕服,青表朱里,四周皆是云龙装饰,服顶还架着个冕旒,冠前垂坠十二旒。 十二旒……? 这不就是皇帝在重大场合,诸如登基、祭祀、册封之类时才会穿的礼服吗? 但这尺寸…… 怎么看也不像是程立雪那厮的。 他走过去比对了一下,这套冕服,说是给他量身打造的也不为过。 初棠满腹疑窦离开暖阁,却骤然与燋头烂额的程管家迎面相碰。 他礼貌问了句:“你有烦心事?” 程管家忧心忡忡:“倒不是我,是主子他忙于朝政,连日来只睡一两个时辰,尤其是您跑去王府那几日,主子就没阖眼过。” 初棠嘀咕:“那可真是日理万机。” 程管家附和:“可不嘛,一堆子事等着处理,金国今日还送人来和亲,主子正愁着呢。” 哦嚯。 程立雪也有满腹愁思的时候? “程公子在哪?” * 暮色四合,巍峨宫墙。 一道剪影负手伫立,金色龙袍于霜风中翻飞,那人似目眺远方,俯瞰这大好山河。 初棠刚踏上台阶的尽头,便将这幕纳入眼底。 啧。 倒是有点儿君临天下那味儿。 牛逼哄哄的。 “汪。” 男子脚边的大黄率先发现来人,摇头晃脑跑过来,殷勤蹭他,初棠却之不恭蹲下身抱着大黄。 那人也循声望来。 两道视线登时于半空交汇。 初棠隐约可见,程公子眉宇间略有倦怠,这家伙也真是的,百忙之中还雷打不动来王府哄他。 常言道:最是无情帝王家,请问程立雪你是青春期叛逆吗?咋搞得这么深情哩! 初棠舒出点气,半推半就被大黄拱过去。 两人并肩驻足城墙看日落。 暮色拢着他们,残阳将两道影子交错叠落一起,愈渐融.为.一.体。 谁也没有说话。 甚至连大黄都默默蹲坐两位主人身后守护。 诡秘的寂静横亘二人之间。 直至此时此刻登高望远,初棠方觉悟,原来这片四分五裂遍布战役的神州大地,竟被人收服得七七八八,只剩下最后一个根基强大险些能媲美他们的金国。 当真应了他之前那句玩笑话“平天下”,统一倒也是好事,毕竟打仗,苦的总是老百姓。 而金国也相当识时务,竟送来一对龙凤双生子和亲。 漫长的沉默终被打破。 初棠偏头瞥瞥人:“你在烦和亲的事?那也不用愁到来这吧,我还以为你想跳楼呢,多大点事儿!” 空气静默,无人应答。 初棠:“有福同享,正好咱俩一人一个。” 程立雪:“……” 初棠:“你不要哦?那都给我好咯。” “……” 程立雪清冷的眉宇似终于松动些许。 他偏下头搂紧身旁人,就着那人的腰部以下的位置轻拍一下:“胆子挺小,心倒是大,想装几个人?” “!” 初棠倏然愣住片刻。 他忸怩垂头,那人的手掌还停留在他腰下侧部位,力度虽小,但这是力度的问题吗? 不是! 脑袋轰地一下落得片空白,微微回神后,初棠又羞又躁,抬脚就要踹人。 “程立雪你混蛋!” 破空的话音散进风中。 程立雪单手捏住踹过来的小腿,顺势将满脸绯色的人一把托上城楼矮墙。 他眉眼轻扬:“我哪里混蛋?” 初棠忿忿嗔骂:“你哪里不混蛋?” 夕阳西下,落日熔金。 残阳映照云霞,天际的光将大地渲得朦胧,高墙人影相依靠拢。 初棠挣扎几下,还是被吻在万丈霞光中。 “这方叫混蛋。” -------------------- 第56章 锅巴土豆vs杜鹃花 程立雪只是吻了吻他额头,没再有进一步行为。 “再动就掉下去了。” “……” 听着这恐吓似的话,初棠回头瞧去,方惊觉自己被人搂着腰身,坐在城墙之上,挣扎得大半个身子往后仰,若非程立雪揽得紧,还真有掉下去的可能。 狗男人!玩阴的。 谁怕谁? 初棠双手抓上那人胸前发丝:“我偏动,有本事你松手!刚好我测试下你头发的韧性。” 话音落地。 却见程立雪惯是清冷的眉眼,染上两分戏谑,语气闲散得别有深意:“怕是你先松手。” 初棠:“?” 一刻钟后,还真的是他先松手。 瘫软在风中的小哥儿,秀发微乱,眸光潋滟,眼角还挂着两滴水迹,雪团似的脸颊尽是绯色。 程立雪手掌探进底下人的后衣领。 没来由的凉意叫人猛然战栗,初棠吃力抬起眼帘,视线撞进片晦涩的眸色。 程立雪:“回去更衣,都湿了。” 初棠:“……” 初棠有气无力:“你混——” 程立雪言简意赅:“宫宴。” 初棠瞬间语塞:“……” 故意的,绝对故意的。 这死人腹黑惯了,八成是故意说这种模棱两可的话让他误会,好趁机调侃几句逗逗他! 喘气歇息半晌后方恢复些力气。 初棠横眉冷对,恼羞成怒一脚蹬过去,直愣愣踩中那人腿侧,叫龙袍落下个明晃晃的脚印。 程立雪垂眸,淡眼扫过腿侧的脚,端详半息功夫,煞有其事道:“鞋子有些旧。” “?” “再做几双新的。” 初棠:“……” 别人踹你,你却看人家的鞋子新的还是旧的?他简直被程立雪此举弄得哭笑不得。 这厮有病吧? 毕竟中医说恋爱脑也是病,体弱肾虚导致的! 他最终还是被程立雪带回寝宫更衣。 但这次不是用抱的,而是背着他,因为他要狠狠夺回一口气。 谁让这臭男人老是轻薄他! 于是这一路上的宫人都惊诧得不亚于撞鬼般,他们亲眼目睹,目睹尊贵无比的青年帝王背着太子妃,太子妃双手攥着陛下两缕发丝,口中还一直念叨着“驾”。 驾……? 众目睽睽,这是把陛下当马骑呢? 这……这这这算是哪门子的闺房乐趣?太子妃简直无法无天!陛下更是对人宠得毫无底线! 简直是要逆天了。 当事人却浑然不觉哪里不妥,反而沉浸十足,乐在其中蹬蹬腿压榨道:“快点啊!没吃饭啊!” “快点!” “再快点!” …… 更完衣的人懒懒倚靠软椅。 程立雪这家伙不知从何处掏出双崭新的雪地靴。 靴子通体皆为白绒毛,毛茸茸的靴子顶头被做成精致小巧的猫猫头,后跟还绣着双软柔的小猫耳。 整体看起来特别可爱。 初棠沉默抿唇,任由程立雪蹲在他脚边套鞋。 烛火跳动,朦胧勾勒那人的清隽容颜,他看得微怔出神,心道,这莫非就是传说中的爹系男友? 哦漏。 他猛地捂上心口。 几乎是顷刻功夫,底下人便发现他的异样,抬眸问道:“不舒服?” 初棠:“……” 这家伙,还真是时刻关注他的举动,乃至他每一个几不可察的微表情。 这种时刻被视若珍宝的感觉真微妙。 “没。” 初棠眉眼轻灵漾出笑意,张开手臂。 那人见状也迅速净手,随后弯身揽起他,落下点沉沉的嗓音:“今日倒主动。” “因为我饿了。” 程立雪难得低笑一声,抱着他加快脚步,前往宫中太和殿赴宴。 和亲双生子早已安顿下来,今夜循例举办宫宴,正四品及以上官员均可携带家属参与。 路上。 初棠随意推敲琢磨一下,便揣测了个大概。 他们国力虽强盛,但连月来四处征战,士卒已有些疲于招架,若是真打起仗来,能胜,也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况且其他臣服的狼子野心之国怕是会趁机作乱倒打一耙,他们就更得不偿失了。 金国新皇即位不久,奸佞当道,局势不稳,内忧外患,自然不想多生事端,便直接将嫡长公主和嫡长皇子这对龙凤双生子,亦即是金国新帝的长兄长姐,送来和亲。 这求生欲可谓相当强。 既然金国主动求和,他们也只好顺理成章接受这诚意十足的台阶。 但! 程立雪这厮可能觉得贞洁是男人最好的嫁妆,对和亲之事略有抗拒,也不好将烂摊子丢给皇室里唯一的王爷十一。 故而跑去独登城楼。 当然,以上纯粹他个人臆想,这八百个心眼子的腹黑家伙到底在想何事,他还真不敢妄下定论。 …… 太和殿灯火通明,觥筹交错。 此番筵席,琼浆玉露、管弦丝竹、歌女舞娘助兴,不少人持螯把酒,偶尔猜枚行令,弄盏传杯。 语笑喧哗,笙歌鼎沸。 初棠一眼便瞧中人群中的张婶。 张婶被封为一等承恩公夫人,既然已成朝廷命妇,自然也受邀出席宫宴,倒是身为丞相的张大哥,还留守瘴州。 只是张婶这封号…… 初棠浅声嘀咕:“你好小气哦,承恩公?承受皇帝恩泽得来的公爵之位?你又膈应张大哥?” 程立雪取来个小长匙:“你就这般想我?” “不然哩?” “自然是我承张老夫人恩情。” 初棠哑然:“……” 好吧,这弦外之音,不言而喻,就是说全赖张婶养育之恩,方让他们相识相守呗。 况且一等承恩公夫人的封号,历朝历代,都是皇后之母方可得的殊荣。 程公子不愧是程公子,恩怨分明,还挺有品格的,果然配得上一声公子。 他凝神后,张婶恰巧也望来。 两人相视一笑,初棠悄悄举起杯果汁敬人,张婶也举杯,二人默契对饮。 初棠搁下杯子的功夫,宴会的主人翁也终于姗姗来迟,带着他们的节目露脸。 大殿中央临时摆设的舞台,几名乐师列坐两旁,缓缓弹奏,随后又响起阵婉转萧声。 一名姿容艳绝的男子悠然走进,而后又袅袅跟着名明艳动人的婀娜女子,二人模样几乎难辨区别。 女子身段妖娆,裙纱飘渺,手臂雪肌红丝轻垂,流苏坠着几颗银铃铛,正翩翩起舞,男子则伫立身侧以箫声相和。 公主舞裙薄如蝉翼,每动一下都轻纱曼妙,风情万种,随意一抬手尽是千娇百媚的作态,将无数人迷得神魂颠倒。 只是这公主舞着舞着竟直奔高台。 众人皆是惊讶瞧去。 但见金国公主来到陛下面前,纤纤玉指捻出个小金瓶滴入酒壶,斟出两杯酒来,先是自抿一半方敬人:“此乃家乡特产蜂蜜,望陛下笑纳。” 献媚意味甚浓。 而且竟还妄想和陛下喝合欢酒? 所幸,他们的陛下冷若冰霜,竟连眉眼都未松动半分,兀自慢条斯理挑着蟹肉。 殿中已有不少幸灾乐祸的在偷笑。 毕竟有太子妃珠玉在前,其他人也不过是瓦石难当。真是飞蛾扑火,不自量力。 而一旁的初棠更是对此沉默半天。 这会子倒是高冷,人家公主也只是政治利益的牺牲品,说起来还挺可怜的。 初棠替人接走未喝过的蜂蜜酒水。 他微笑抿了一点点:“好甜。” 就是莫名有点嘴麻,其实他也不爱吃蜂蜜,便咂咂嘴抿了半杯果汁。 金国公主讪讪退下。 程立雪端起剔好的小半碗蟹肉,舀出一小勺喂到初棠唇边:“还温。” 初棠:“……” 他垂下眼睫,歪头眨眨眸,如在向人诉说,几百双眼睛盯着呢,腻腻歪歪的,你羞不羞人呐! 大抵是读懂他的意思。 这人竟放下碗来,抬起手臂,宽大的袖摆瞬间将他的脸庞与台下众人隔绝。 那人若无其事道:“瞧不见了。” 初棠:“……” 程立雪这臭男人还挺会掩耳盗铃的嘛。 奈何他实在拗不过这偏执的家伙,二人就这么僵持半天,初棠还是忸怩吃完小半碗蟹肉,胡乱诌了个借口,羞怯逃离宴会。 初棠离开后,程立雪也没再逗留。 * 初棠气喘吁吁跑出宫殿,漫无目的乱走,也不知到达何处,却忽地被空地人影吸引视线。 那人一袭月牙袍立足夜色中。 “南风大哥?” 南风手里还拿着一截杜鹃花。 初棠视线掠过杜鹃花,好奇发问:“你怎么不去参加宫宴?在这里做什么?” 风中飘过转瞬即逝的雅香,格外舒畅人心。 只是顿足下来后,初棠方觉他右手边是处荒废的宫殿,冷宫似的萧条阴森,还偶尔传出两声寒鸦凄啼。 叫人瑟瑟抱手发问:“这是哪?” “此处是——”南风微笑转身望了一眼宫殿牌匾,方才不紧不慢继续道,“陈妃的启祥宫。” “哈?陈妃!宫中最爱美的那个女鬼?见不得别人比她美,夜半索命的女鬼吗?” 初棠惶恐瞪眼,不假思索躲到南风身后。 南风低笑:“倒也不必如此惊慌,陈妃乃先皇后的手帕交,况且鬼神之说,子虚乌有。” 他是相信科学,但这并不妨碍他害怕呀。 稍稍冷静片刻,初棠才后知后觉追问:“先皇后?你是指程立雪的母后吗?” “嗯。” …… 与此同时,远在乾清宫暖阁。 阁内烛光昏幽,空气中萦绕浓重的药膏清香,程立雪正支颐梨花木椅闭目。 哑的一声。 暖阁门被打开,投进片月光,而后便是点细微的脚步声,还伴随点铃铛声,越来越近。 金国皇子打量阖眼养神的龙袍青年,缓缓顿足椅边,随后蹲下,欲叠起双臂枕落皇上双腿。 年轻的帝王终有松动,却是不动声色挪开腿,叫他的双手扑了个空。 但他却愈挫愈勇,反手攥住抹袖角:“陛下。” 程立雪闻声侧头,眉宇微蹙睨视那抓他衣袖的手,沉声开口:“松手。” “陛下。” 金国皇子自诩美貌,又自认妩媚对人眨眸。 随后便见这位冷俊的帝王,指尖挑开腰间的束带,竟是当着他面脱掉外袍。 金国皇子见状,暗中得逞一笑。 宫宴那时装得矜持,这会子倒是爽快上勾,天.朝皇帝不过如此,见色起意的俗人罢了。 就是不知床上功夫如何,其实他还是有点怕疼的。 龙袍外袍倏地滑落地面。 这幕叫人不由得正襟危坐,转瞬却见这位清隽帝王神色漠然起身,披上件新的外袍,从他身后径直越过,看都不带看他一眼。 金国皇子:“?” 门被打开,他也方醒觉,更是恼怒不已。这人对他根本不屑一顾,就连碰碰衣服都觉着脏? 狗皇帝! 门外。 总管太监一眼便发现自家主子神色有异,颈侧青筋微鼓,眉骨隐约可见薄汗。 他连忙忧心道:“陛下,您怎么了?” “下不为例。” 这话说得前言不搭后语,话音也平静得毫无波澜,但身为御前服侍的人,哪能揣摩不出话中圣意。 这是活生生的警告。 “奴婢知罪。” 总管太监惶恐跪下请罪:“绝无下次,谢陛下开恩。” 古往今来,哪个帝王不是三宫六院,他也只是瞧着送来和亲的,终归是要被宠幸,况且这本就姿色出众的金国皇子,竟还特意打扮一番,个中意思不言而喻,便自作主张放人。 哪曾想,陛下根本无动于衷。 满心满眼只有太子妃。 * 近几日。 太医院上下一致认定太子妃的时疫药方有可行性。 院使与两位院判斟酌再三,最终院判郭大人决定以身试药,发现确有成效,便马不停蹄动身瘴州。 今日还来信告知他,染病之人已经不吐不腹泻,瘴州情况已得到局部控制,瘴州百姓更是将他吹捧上天,果真应了国师断言——我朝祥瑞。 初棠连日来都在游乐场监工,偶尔做点小零嘴犒劳大家,收到郭大人的来信,他也只一笑置之。 他把信塞给那日与他相识的麻衣哥儿。 麻衣哥儿得知他在此建游乐场,这几日一收摊便赶过来帮忙,说是能帮衬一点是一点。 麻衣哥儿乐呵呵盯着来信,比他本人还激动,满眼尽是崇拜道:“太子妃哥哥您也太厉害了,我可都说听了,您真是无所不能!您是不是神仙下凡,拯救黎民于水深火热之中的?” 初棠:“……” 他无奈捞起几个洗干净的土豆摆手:“神仙可不吃饭,所以我不是神仙。” “那您就是第一个吃饭的神仙。” “……” 麻衣哥儿直接抢过他手里的土豆:“您要做什么?尽管指挥我就好。” 初棠耸肩:“也行,给它切滚刀吧。” “好嘞。” 麻衣哥儿爽快提起一旁的波纹菜刀,利索将土豆滚刀切块以备用。 初棠则生火驾蒸笼,将切好的土豆过水,再上蒸笼隔水蒸熟,过一遍凉水,控干水分。 起锅烧油,下土豆油炸,炸至金黄捞出。 因着他今日做的是糖醋麻辣味的“锅巴土豆”,所以要调个酸甜麻辣的料汁。 调料也简单。 辣椒面、白芝麻、孜然粉、五香粉、花椒粉,泼热油激发香味后,加盐、糖、醋拌匀。 最后放进炸好的锅巴土豆,再撒点小葱花、折耳根点缀,一起搅拌。 裹满酱料的土豆,色泽鲜艳诱人。 “好香呀。” 麻衣哥儿舔舔唇,他光是站在边上就能闻到股开胃的酸甜香辣味。 “来尝尝鲜。” 初棠拿竹签给人串了一串。 麻衣哥儿受宠若惊,但连日来的相处早已叫他对太子妃的温和亲民性子习以为常,他也没太注意规矩:“好呀。” 滚满酱料的土豆入口,酸甜麻辣,刺激舌尖,再咬下去时又外脆里嫩。 细嚼,更是满嘴土豆的松软绵滑。 口感特别丰富。 “好吃!就是好辣!” 麻衣哥儿连连抽气,显然是个不太能吃辣的主儿。 初棠望着那人迫不及待又辣得眼眶红润的模样,有点忍俊不禁:“我再做个微辣的。” “好嘞!” 他满心欢喜雀跃回头吼道:“大伙儿到点歇息啦!太子妃哥哥又给咱们做零嘴了,先到先得哦。” 麻衣哥儿一嗓音吼完,工地的人全都停下手头工作赶来排队,个个翘首以盼。 毕竟太子妃殿下做的东西简直人间美味。 昨日的手抓饼,前日的炸串,还有大前天的照烧大鸡腿都叫他们吃得津津有味。 不知今日又会是什么新鲜的美食? 派“锅巴土豆”的活儿又被麻衣哥儿抢走,初棠无奈拍拍手,走出来透气。 他来到游乐场门口。 施工的缘故,周围被围起,方圆几里人流变得稀疏,叫那大摇大摆闯来的身影格外醒目。 突如其来的少年衣着华丽,趾高气扬,一脚便踢烂门口的牌子。 碎木登时四溅。 初棠眼疾手快往后躲躲,却还是不慎被点木屑划伤,手背瞬息腾起刺痛。 他低头瞧去,原是划出道细微口子。 “谁是这里能说话的?这可是小爷先看上的地!” 初棠蹙眉:“是我。” 少年上下打量人,不屑冷笑道:“哪来的哥儿!长得倒是国色天香,只是不好好待在深闺,搁这抛头露面,成何体统?” 见有人闹事,麻布哥儿闻讯冲来护人:“哥儿怎么了?这可是官府的地!” “官府?” 少年嗤之以鼻:“我爹是镇北大将军,哪怕是今上,也得礼让三分,来人,把这些不知死活的下作东西都打出去。” “是,少爷。” 少年话刚完,便冲出一堆孔武有力的家丁。 “放肆!” 闻讯而来的工人挡在初棠跟前与家丁对峙:“你们休得放肆!你可知这位贵人是谁?” 少年堂而皇之啐了一口,地痞流氓般蛮不讲理:“我管他是谁,总之,这地儿,小爷我势在必得!” “此乃太子妃殿下。” “什么狗屁太子妃,就算是皇帝——” 隔着一条巷子的街道猛然骚动,似在欢呼雀跃,而后又是片死寂一般的安静。 少年狐疑转身,便见道极具压迫感的身影走来,他似以为幻觉,难以置信拧了把旁边的家丁:“疼吗?” “哎哟!” 家丁哀嚎一声便哆嗦得瘫软跪地,自然不是疼得腿软,而是因为御驾亲临。 他有生之年竟能亲眼看见当今圣上! 太可怕了! 而且皇上政务繁忙,估摸着现在也是刚退朝的时辰,怎么就突然出宫了呢?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不知是谁的声音惊醒在场人,一众如梦初醒又未见过圣驾的人全都战战兢兢跪下,懵懵怔怔跟着高喝万岁。 就连先前最飞扬跋扈的少年也呆滞跪地。 人群纷纷叩首行礼,唯独初棠一人站着,他环顾四周,自觉突兀。这愣神的功夫,身着皇帝朝服的程立雪穿过人群来到他面前。 “伸手。” “啊?” 这话说得莫名其妙,初棠有些琢磨不透,却也心虚似的,把负伤的手藏得更后。 他一抬头,只瞧见程立雪逆着日光的脸,宛若浸过冰霜,无端透出丝丝寒气。 叫整个空间都冷下几度。 噢。 难道是这家伙发现他手背的小伤痕? 其实就是轻轻划了下,奈何这副躯体实在身娇肉贵,磕不得碰不得,方叫这点小伤如此扎眼。 大抵是想起丞相府似曾相识的那幕,初棠连忙扯扯程立雪衣角,柔怯开口:“我没事。” 俨然一个没事人,还能朝人莞尔一笑。 侍卫统领倒是个眼尖的主儿,早已心领神会,朝着跪下的众人怒声呵斥:“是哪个不长眼的混账东西伤的殿下?扔进斗兽场!” 斗兽场……? 场内尽是雄狮猛虎烈豹恶熊,普通人进去,那不得被撕咬折磨至死。 闻言的众人不寒而栗,如丧考妣。 皇上自登基以来,处处仁义百姓,礼贤臣下,哪怕是处置朝中肮秽也从听闻其大发雷霆。 他们哪曾想,自己见识到的君王第一把怒火竟是因太子妃手背负了点轻伤,轻到晚来几步便能自愈的小伤。 统领冷眼扫过地上乌泱泱的人:“怎么?这是要逐一盘问?那好!今个儿谁也别想出这道门!” “陛下饶命!” “圣上,是他!” 有人不畏强权,勇敢指出罪魁祸首:“就是他害太子妃哥哥受伤的。” 被指认的少年倏然如履薄冰伏地。 “陛下我错了!” …… 闻讯的镇北将军,火急火燎赶到,惶恐跪在儿子身旁毕恭毕敬行礼:“臣参见陛下、殿下,陛下、殿下万福金安。” 他昨日方带儿子回朝述职,哪曾想今日便会发生此等事,欺压百姓欺压到太子妃头上? 那可是太子妃呀! 是皇上捧在手心怕掉,含在嘴里怕化,真真是放在心尖宠着的人! 你小子不想活命了吗? 镇北将军痛心疾首也暴跳如雷,一巴掌甩向儿子,更是恨铁不成钢斥责:“逆子!” 随后又苦不堪言凄凄开口:“陛下,是臣教子无方,但求陛下开恩,微臣年事已高,更是六代单传,就这么一个愚子,求殿下网开一面。” 将近半百的男子心如刀割,说得老泪纵横。 初棠也看得于心不忍,他扯扯程立雪:“其实也不疼,是我太娇气,你让他给我道歉就好了嘛。” 掌握生杀大权的帝王,不愠不怒启唇:“三步一叩首,一叩一致歉,行至宫门为止。” “谢主隆恩。” 初棠嘀咕:“会不会有点折磨人?” 程立雪平静如聊家常:“那直接杀了。” 初棠:“……” 初棠:“额,叩首也挺好。” 然后他就被人亲自抱上銮辇带走。 镇北将军目送銮驾离去,方才收回眼神,瞥向边上的一位麻衣哥儿:“你这小毛孩倒是勇气可嘉!” 麻衣哥儿冷哼一声。 被如此嗤之以鼻,镇北将军倒是乐呵一笑,并未计较什么,面向儿子时却瞬间变脸,痛心疾首低斥:“臭小子!好好看看人家!再瞅瞅你自个儿!一天天的,净不干人事!” 程立雪回到宫中的第一件事竟是宣太医。 初棠表示很无语,估计等太医赶到他这伤口都愈合了,着实小题大做,他真怕程立雪下一刻会嘣出句“朕要你们太医院上下陪葬”。 所幸也没这么离谱,只是让他伤口没完好如初前不许再出宫。 初棠:“……” 行吧,臭男人管得还挺严。 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无所事事的人,入夜时分,只身出了乾清宫,宫外的游乐场不让他,他还能去御花园那个私人游乐场。 夜色凉如水。 初棠慢慢悠悠来到御花园,一路上碰见不少神色恹恹的宫人,眉宇倦怠跟没睡过觉似的。 若有所思间,险些与道身影迎面相撞,待看清来人面容,竟是金国皇子。 金国皇子抱着成堆花离开。 初棠回头瞟瞟人:“真有闲情雅致,怎么大晚上也来采花。” 身后的宫女忧心道:“殿下,您是不知,金国皇子这几日都在采花制作香囊送给宫人们,还给各宫赠蜂蜜,宫人们皆是对皇子赞不绝口,此举莫不是在笼络人心?” 初棠:“笼络人心有必要吗?他还不如直接去勾引皇帝见效快。” 贴身宫女:“……” 贴身宫女哭笑不得:“您是一点儿不焦急么?” 初棠摊手耸肩,几乎是脱口而出:“有啥好——”话音戛然而止。 皆因远处竟倒下名守值宫女。 他小跑过去。 眼下宫女脸色苍白,一身冷汗,抱首蜷缩成团,浑身颤抖,口中还念念叨叨,俨然是副惊吓过度的模样。 “你没事吧?” 初棠不假思索蹲下扶人。 贴身宫女喟叹:“殿下,近日来宫中讹言盛传,据说还有人夜里瞧见鬼火,鬼魂索命,人心惶惶,此人恐是做贼心虚,殿下莫要管她。” “什么讹言?” “便是陈妃娘娘那桩传说!” 似听到陈妃二字,守夜宫女骇然瞠目,倏地挣脱开初棠双手:“陈妃……娘娘饶命!娘娘别过来啊!” 她佝偻着躯体,双腿龉龃前行,踉踉跄跄跌跌撞撞跑出几米,一个趔趄又摔倒。 晕厥前轻声呢喃句:“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 程立雪的母亲? 更深露重,霜风拂过,初棠脊背微绷,神色凝重指向那道不省人事的影子。 “把她带回去。” -------------------- 第57章 糖不甩vs凭高念远 “是,殿下。” 贴身宫女湘竹旋即招来太监将那名晕倒的宫女架走,初棠等人匆匆折返,恰好路过储秀宫。 些许嬉笑声隔着道厚重朱漆高墙传出。 储秀宫乃安置秀女的宫殿,大抵是程立雪照旧没下旨册封,那和亲的公主皇子二人便被内务府总管安排在此。 好奇心使然那般,初棠步履滞涩,顿足沉思片刻,还是走过去。 宫殿外无人守门,他跨过门坎石条,轻而易举走进储秀宫,入目尽是各式各样的花。 院中男子手握小铲子刨土,女子垂头修剪花叶,交谈甚欢,笑声充盈满庭。 院中二人不一会儿便发现不速之客。 金国皇子望清来人时笑容凝固,眼中略有敌意,倒是金国公主依旧温和有礼与人打招呼:“不知殿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望殿下恕罪。” 金国皇子蹙眉:“阿姊,分明是他私闯,有失礼数。” 初棠直言直语讪笑:“的确是我的问题。” 金国公主微笑摇头:“不知殿下夜访所谓何事?” 语毕,更是从一旁斟来茶水,给人递过去:“只有些普通绿茶,但愿殿下莫嫌。” 初棠接过茶水:“谢谢。” 他小小抿了口茶,便是将之放在一旁堆满百合花和小荷包的木桌。 “我没事,打搅了。” 他挠挠腮,匆匆带着湘竹离开,路上感慨万分:“他们姐弟感情真好。” 湘竹:“是呀,奴婢听说公主极爱花,那皇子便三宫六院四处采花。” 哦。 初棠懵懵点头,很快便回到乾清宫。 映入眼帘的寝殿,竟都铺满地毯,连带凳子椅角案台皆是套着满毛茸茸的软垫。 初棠大为无语。 “这是干嘛?” 候在殿中的大太监神色略有倦怠,却也立马恭敬回话:“回殿下,此乃陛下命令,您是觉着样式不好还是颜色不可?” 初棠:“……” 我觉着你们陛下有点浮夸! 程立雪那家伙是要干啥子哟,左不过就是划伤点手背而已,他又不是什么陶瓷娃娃,磕不得碰不得的易碎品。 真是小题大做! 初棠也懒得对此多言,只问:“我让人带回来的那名晕倒的宫女呢?” “在西殿的一个小厢房。” 初棠点点头,连忙赶过去瞧人,还未踏进厢房几乎被名端盘宫女撞个正着。 “殿下恕罪。” 小宫女神情恍惚,脸色暗沉跪下。 “我没事,你起来吧。” 那边的太医恰好诊完脉:“回殿下,这位姑娘是受惊过度,梦魇不断,开些安神汤即可。” “好。” 一名小太监跟着太医离开。 初棠仔细端详半天,也不见那名守夜宫女有苏醒迹象,他转身,无意间望了望四周的宫女太监,见个个都跟无精打采。 “你们没睡好吗?” 宫女怯怯凑近几步低语:“最近宫里都在传陈妃娘娘回来了,昨夜还有小太监瞧见陈妃娘娘的凤鸾车停在乾清宫外呢,然后便疯了。” 初棠瑟缩一下:“……” 人吓人,是会吓死人的,我的好姐姐,请你不要乱说话好么! 初棠佯装镇定自我安慰道:“假的。”堂堂现代人,必须破除迷信,相信科学! 宫女煞有其事开口:“千真万确,昨夜有守值太监看到启祥宫亮起烛光,说里面还传出些怪声来。” 初棠咬指抽气:“不、不可能!” 初棠:“怪力乱神,妖魔横行?八成是有人装神弄鬼,迷惑视听祸乱后宫罢了。” “殿下,您要是不抖的话,奴婢就信了。” “呜……因为我也害怕嘛。” 瑟瑟发抖的人,忽地被来者拂了拂后脑勺。 满屋子.宫人顿时下跪:“陛下。” 初棠一回头果然看到程立雪的面容,他呜一声,身子不由自主扑过去,还是这狗男人比较有安全感。 * 程立雪搂着人回到寝殿。 榻边。 程立雪弯身放下人,那人却死死攥着他的衣襟,埋在胸侧的墨发瑟瑟耸动。 “害怕?” 头顶落下话音,初棠从那微振的胸腔昂起头来,一双明亮的眼,怯怯盯着人,也不说话。 “我倒有个法子。” 话音刚落,便瞧见程立雪单膝跪上床,正好卡在他两腿之间俯落身子,初棠也顺势倒进云锦褥面。 “……” 这是个什么法子? 怎么怪怪的咧。 正狐疑沉思的人倏地被捏住脚.踝。 初棠抬眸,只瞧见程立雪的墨发压来他耳边,有几缕还叠落他颈窝,痒痒的。 鼻尖也尽是散不去的药草清香。 那股独属于程立雪的气息,将他紧紧包裹在这方榻间,严丝合缝,无处可逃。 初棠警惕眨眨眸,也情不自禁咽咽唾沫。 有点儿不对路的样子,不会要发生些乱七八糟儿童不宜的事情吧? 呸呸呸!阿午你不害臊! “你……这是干嘛?” “讲故事。” 温凉气息喷落耳垂,叫人没来由一颤。 初棠五指微蜷抓了抓衾被。 讲……讲故事? 而后,他还真的听到那清越的嗓音,缓缓钻进耳膜,却一下一下地挑动他的神经。 救命! 谁家男朋友这样子讲睡前故事哦? 程立雪你变态啊! 这人每说一句,那冰凉指尖便轻扫一下他脚.踝,偶尔勾动足链,落出几道清脆的灵灵声。 如此这般伏在耳边,勾引似的,已叫他禁不住,更遑论这家伙还在他敏.感的脚.踝逗弄。 简直被刺.激得浑身发颤。 “呜。” 初棠泪眼婆娑,有气无力推桑人,两腿情不自禁收拢,奈何这人的膝盖纹丝不动抵在其中。 他咬牙溢出点泣音。 大抵是感受他身子的异样,那人终于有丝松动,退到他膝弯处,若有所思打量一息功夫,方才垂头吻了吻他的膝盖。 “张开点。” 初棠沉默,却也似被蛊惑。 眼睑泄出点潮意的人,懵懵怔怔间,那曲腿踩在榻上的脚便是一点一点挪开。 片刻后。 他浑身发烫,脱力得酥.软的手掌,无意识搭落程立雪凉凉的墨发,随之时缓时急浮动。 双眼迷离盯着帐顶,呼吸急促而紊乱,随后又愈发窒息,神思混乱陷进片旖.旎…… 还真的忘记了那些个鬼神之说,满脑子空白一片,最后又被股舒爽快意填满。 直至两眼一沉,彻底不省人事。 初棠昏睡前,思绪纷扰得只残存一个念头——十斤的程立雪,九斤变态,还有一斤更变态! 翌日早。 初棠迷迷糊糊苏醒,后知后觉正有双手,隔着布料轻轻摁揉在他大腿。 眼睛觑开条小缝,眯着眼瞟去,原是程立雪在帮他按摩,而且衣服换了,连床铺也换了。 昨夜的画面又倏然重现…… “混!蛋!” “我瞧着昨夜的殿下,哭得很享受。” 初棠一个枕头扔过去,恼羞成怒似的,朝人横去一眼:“闭!嘴!” 白日倒是端方清冷得人模人样,夜里缠.绵榻间时却跟饥渴大狼狗似的。 而且! 有人这样解渴的吗! 死变态! 怕是只有程立雪这种变态方想得出这种解渴方式! …… 初棠捂着脸退出回忆。 他悄然无声抽了腿翻身下床,脚尖刚碰到毛茸茸的地毯,手腕却忽地被人捏住,那人轻轻一拽就将他扯回去。 叫他猛地跌坐下一双腿。 头顶落下点沁凉嗓音:“去哪?” 初棠挣扎推搡几下,还是没能逃离这个强有力的怀抱,宛若惊弓之鸟,他似后怕含糊道:“还来?我会死的!虽然确实很……” 后面的爽字被人搪塞带过。 “但!真的顶不住了!” 他昂着头,目光灼灼得煞有其事,一脸真诚头头是道:“适可而止知道吧?咱们打个商量,明天再来?错开时间,让身体歇口气!” 视野中,程立雪轻轻侧身,随后便见这人的喉结微滚,酝酿出半点模糊的哂笑。 沉沉哑哑的:“小棠似乎有些心心念念。” “……” 我念你个大头鬼! 那人话毕,手掌一把抬起他手臂,叫心有余悸的人惶恐惊骇欲抽手。 “不不不!” 随后只是穿过件衣服袖口。 “?” 初棠话音戛然而止,也悄悄咪咪吁气。 程立雪替他穿好衣服、束好腰带、理好衣襟,方饶有兴致垂眸凝视他,唇角还含着半丝笑意,似在打趣问:“不什么?” “……” “看来小棠确实很期待。” “……” 故意的!这死人绝对是故意调侃他的! 还期待! 我期待你不举! * 程立雪日理万机,陪着他用完早膳便离开。 初棠落得清闲,便又跑去昨日带回的宫女住处,刚进门就瞧见那人缓缓从床上醒来。 “太好了,你终于醒了?” 守夜宫女闻声侧头却骇然滚落床,颤颤巍巍开口:“陈妃娘娘!陈妃娘娘饶命啊!奴婢什么也没说!” “……” 陈妃?在哪? 初棠瞳孔骤缩,他脊背发凉呆滞片刻,陈妃不会在他身后吧? 不!不可能! 相信科学! 初棠倏然挺直腰板,故作镇定轻咳声道:“你昨晚为什么会喊皇后娘娘?” “陈妃娘娘饶命!” 守夜宫女猛然扑过来抱住他腿:“奴婢真的守口如瓶,什么也没说,娘娘饶命!” 初棠低头盯着匍匐他脚边的宫女,悄悄舒出口气,就说嘛,相信科学,什么陈妃,这宫女怕是产生幻觉,将他误认成陈妃。 而且他如今非常确定!这宫女身上有秘密!而且这个秘密还和程立雪他娘有关! 若是换作旁人的话,他倒也没那么着紧,但此事关乎程立雪,他这心竟莫名执拗,恨不得马上查出个水落石出。 “你先起来,我不是陈妃。” 初棠蹲下身扶人:“你看清楚,我真的不是那个什么陈妃娘娘。” 宫女神情木然抬头,还是惊恐后退,支吾半天:“娘娘,奴婢真的只字未提!求您放过奴婢!” “……” 看来幻觉还在。 只是好端端的怎么会产生幻觉呢? 初棠走出厢房,几名洒扫宫女太监正在闲聊:“这香包好香呀。” “快快快,皇子又给咱送了蜂蜜。” “皇子对咱们也太好了,若是日后不能在乾清宫侍候,我最想去的便是储秀宫。” ……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八成有诈! 转念间又恍然忆起些画面。 “湘竹。” 初棠转身跑回寝殿:“湘竹。” 湘竹连忙跑出来:“殿下,奴婢在。” “宫中的陈妃传说是什么时候死灰复燃盛传的?大概是宫宴那夜后。” “那那位皇子,他又是什么时候开始送荷包蜂蜜的?” “传说开始盛传后的第二日吧。” “还挺会掩人耳目。”初棠垂头感慨声,连忙望着湘竹道,“那位皇子送来的香包和蜂蜜在哪?拿出来我看看。” 湘竹替人忿忿不平低骂:“他送来的东西,只会脏了殿下的眼睛,都让奴婢扔掉了。” 初棠轻笑一声:“难怪你这么精神。” 湘竹略有不解:“殿下此话何意?莫非是这些东西不干净?” 初棠点点头:“曾经有位朋友跟我说过,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待你好。” “奴婢这就去外面借些回来。” 湘竹再回来时,手中拿着个小香包和一瓶蜂蜜。 主仆二人拆开香包。 香包只是普通的香料和新鲜的百合花。 “这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倒是鲜少有人用新鲜的花瓣做香囊的。” 初棠指尖捏着枚花瓣若有所思,沉吟半天:“特别,就特别在此。” “殿下,这百合花能有何特别?” “百合花花香里有使人兴奋的物质,叫人神思不宁,夜不能寐,长期睡眠不足。” 湘竹恍然大悟:“难怪好些宫人都神色恹恹的。” 初棠丢下花瓣拍拍手:“但有陈妃传说在前,大家只道是担惊受怕而睡不好,实则这才是罪魁祸首。” 湘竹一语中的:“那这蜂蜜怕也是被加过料?”语毕连忙出去招呼人取来厨房里的蜂蜜。 “殿下,左边这瓶是金国皇子的蜂蜜,右边这瓶是咱们小厨房里取来的。” 湘竹话完便使唤一名小太监来分别品尝。 小太监用汤匙舀出右边的蜂蜜:“醇香甜腻。” 小太监又舀出左边的蜂蜜:“也很甜,但似乎——”他回味一下后忽地蹙眉,似不确信,又抿了一点。 初棠和湘竹都翘首以盼等待后话。 初棠转转眸问:“口腔中是不是有点不太明显的火辣辣之感?” 小太监抿着涎液猛然点头:“对!” 湘竹惊诧瞠目:“殿下您果然厉害,这也能猜到?” “因为我知道是什么了。” 湘竹与小太监异口同声发问:“是什么?” “里面掺有杜鹃花花蜜。” 那夜,启祥宫门外,他曾看见南风大哥手里拿着一截杜鹃花,那时他并未留意太多,如今回想起来,这是明晃晃的无声提醒。 初棠沉声启唇,缓缓开口:“杜鹃花花粉酿制的蜂蜜有毒,误食使人感到口腔火烧火燎,之后还有可能出现流涎症、恶心、呕吐等症状,摄入一定量后使人头痛、肌无力、视物模糊,甚至产生幻觉,严重者还会心律失常致死。” “陈妃传说盛传,本就使人心惶惶,百合花又叫人神思不宁夜不能寐,长期睡眠不足,还有杜鹃花蜜加成,不产生幻觉才怪!” 湘竹与小太监听得不可置信呆愣许久,回过神后仍心有余悸感慨:“若非殿下发现及时,长期以往必酿成大祸,如此祸乱宫闱,这位金国皇子到底意欲何为?” “不管那位皇子有何目的,咱们秋后算账,如今要紧的是顺藤摸瓜,把陈妃娘娘和皇后娘娘的秘密揪出来。” 初棠神色凝重起身:“走,咱们带上那位宫女去启祥宫。” * 荒废多年的启祥宫。 宫殿因常年无人居住,杂草丛生,萧条阴寒,与冷宫无异,乃至比冷宫更森然可怖。 “陈妃娘娘!” 被人架着的守夜宫女,惊恐瞪着宫门牌匾。 “你清醒点,是幻觉!” 初棠无语,随意薅了把薄荷草,碾碎后怼到守夜宫女鼻尖,一股浓重的清凉气息直冲脑门,叫人猛地清醒些许。 宫女倏然跪下:“太子妃殿下。” 初棠:“可算清醒了,你和陈妃什么关系?” 宫女凄凄道:“奴婢是娘娘的陪嫁丫鬟。” 初棠惊诧:“陪嫁?那就是她身边的大宫女咯,为何出了此等大事,你还能在宫中活下?” 宫女茫然摇头:“奴婢不知,先前是内务府将奴婢调走,最近又让奴婢来此当个守夜宫女。” 初棠轻叹声,身后的小太监也十分机灵,小跑去推门,吱哑一声,摇摇欲坠的残破宫门被打开。 几人顺利走进去。 此处常年无人敢靠近,死气沉沉,又久经风霜,连日光照下来都难以驱逐个中孤寂冷清。 院中荒凉破财,蜘蛛网遍布石柱,满地青砖苔藓枯枝,偶尔几只不知名的虫子蹿进败叶里。 腐朽与腥臭味相交错入呼吸。 初棠掩鼻皱眉,环视四周,终于在一方角落发现成堆烂干花,他走过去仔细端详半天。 从那尚未化作齑粉的半棵烂叶中,初棠估摸再三,应该是兰花。 初棠:“陈妃爱兰花?” 宫女摇头:“内务府送来的。” 初棠:“陈妃是怎么死的?” 宫女:“失足落湖。” 初棠:“好端端一个人怎么可能失足落湖?” 宫女闻言却蓦然沉默不语。 湘竹伏过来道:“陈妃生前已失心疯。” 失心疯? “你那晚为什么要喊皇后娘娘?” 初棠突然逼近宫女追问:“是不是陈妃娘娘杀了皇后娘娘,然后失心疯死的?” 宫女惊谔摇头:“不不不是!你胡说!” 初棠再度盯着人发问:“宫中不是都流传陈妃爱美嫉妒皇后美貌,所以把皇后杀了吗?” 宫女伏地落泪:“不是的,我们娘娘没有嫉妒皇后,她也是无可奈何。” 院中忽然刮来阵风。残破的门后,恍惚传出点零碎的声音,铛啷铛啷的。 怪异的声响叫在场三人皆默然僵滞。 “陈妃娘娘!是娘娘!” 宫女骇然跪下:“娘娘饶命!” 此言也惊醒余下的二人。 “荒谬。” 初棠抿唇,捏紧指腹循声望去,故作淡定道:“大白天的!陈什么妃娘娘!” 湘竹不安扯扯人:“殿下,要不咱们回去吧。” 初棠闭目深呼吸几下,再睁眼时,满目坚定摇头:“不用害怕!咱们要相信科学!” 他盯着那门,缓缓走近,随后一脚踹开朽木,嘭的一声倒下,扬起满屋子灰尘。 初棠呛了呛。 视野也豁然开朗。 原来是殿中挂着两串风铃,地面还有点滴蜡,果然是有人在装神弄鬼。 他又往里走去,直奔启祥宫寝殿,寝殿内似还保留着生前模样。 初棠仔细观察每一处,竟发觉这室内同样摆放着几盆枯萎得不成样子的植株,与外面腐败的花,一般无二。 他匆匆折返,顺势扯下风铃,跑回院中亮给宫女:“你看清楚了!陈什么妃!这就是串普通风铃!” “真的是娘娘回来了。”宫女爬到他腿边,苦苦央求道,“殿下您就莫再掺和了,奴婢千真万确瞧见过,娘娘就在那湖上跳舞,周围还有蓝色的光团,一定是阎王爷提着灯笼把娘娘送回来了。” 初棠:“……” 这么会添枝加叶的吗?鬼火就鬼火,说什么阎王爷提灯笼! “湖?” 他恍惚抓到丝信息:“哪里的湖?” “御花园西苑的那片湖。” “湘竹,你先把她带回去,顺便去找人把湖水抽干,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 * 初棠视线瞥过角落的兰花。 他若有所思离开启祥宫,先是直奔太医院,想着查阅下当年的用药记录。 哪知却被院使义正严辞婉拒:“您有陛下口谕吗?” 初棠:“……”真烦人! 他随手丢出个程立雪的太子印章:“有这个行不行?” 院使:“……”那可太行了。 其实他曾一度怀疑陛下是把太子妃当太子来养,轻咳声润润嗓子:“您里面请。” 初棠翻开当年的综卷,查看半天也无发现异样,他托腮沉思半天:“你们这记录能造假吗?” 院使连连摆手:“瞧您这话,用药用量都严格按照规定,一清二楚记下,且有专门负责监督之人,绝不容出错,更遑论作假!” “陈妃病着那年,你是院使吗?” “不是,上任院使暴病身亡,我才升的官。” “所以咯。” 初棠无语丢下综卷耸肩。 院使猛然拍头:“殿下一言惊醒梦中人!” 初棠:“……” 啧!程立雪养的人,怎么都憨憨的,是大家都把智商众筹给自家主子了吗? 他意兴阑珊离开,转身前往内务府,这回的内务府总管依旧死脑筋儿。 “抱歉,您没有管理六宫权限。” 初棠撇撇嘴,再次丢下个印章:“现在呢?” 内务府总管倏然瞠目狗腿儿似的赔笑:“哟,莫说后宫,前朝那也是不在话下的,您请。” “果然是兰花。” 初棠倏然合上册子,可里面也分明记录有各宫嫔妃喜好,陈妃分明不爱兰花。 却偏偏在皇后出事后渊源不断给启祥宫送兰花。 兰花与百合花一样,都是不适合摆在卧室,花中气味皆容易引起失眠。 长期失眠必叫人神志混沌,若是再趁机下药,想要人疯疯癫癫也不是不可能,却可以对外宣称是作贼心虚而失心疯。 失心疯的人,什么事情干不出来? 毕竟在皇后之后,陈妃竟又连取掉好几人性命,所以这背后必有人在策划。 待其死后再编排一个“鬼魂索命”来排除异己或是制造事端,都易如反掌。 “当年也是你在内务府管事吗?” 内务府总管摇头:“当年是梁大人当总管,如今已经告老还乡,在盛京郊外养老呢。” 闻言,初棠也只能顺着这蛛丝马迹摸出郊外梁宅,找到当年的内务府总管大臣梁大人。 梁大人哪能料到又有贵客光临。 梁总管惶恐跪下:“殿下,奴才真的已经知无不言 言无不尽了。” 初棠:“……” 我什么都没问呢。 但他也懒得纠结谁比他先一步,只听着梁总管三言两语交代清楚,原来这人曾是老王爷,亦即是阿绛父亲在宫中的眼线。 “你确定你的言论毫无保留?” “真的,小人未敢有半个子儿虚言。” 初棠五指拢拢墨发,盯着外面的正盛的茶花,理理混乱的思路,事情的来龙去脉大概便是—— 皇后误撞陈妃奸.情,发现其与老王爷有染,便劝陈妃与之断绝来往。 陈妃割舍不下情缘,反倒听信渣男蛊惑,给皇后下寒食散,殊不知老王爷一直担心皇后复位,也想打击太子,于是别有用心将寒食散悄悄换成西域奇毒。 碰巧那日幼年太子来冷宫请安,先皇后有条临近产子的爱犬,闻着味冲来打翻羹汤,可惜羹汤还是被人误服。 误杀闺中密友的陈妃心中有愧,自此大病一场,还疯言疯语。 老王爷害怕陈妃暴露真相。 于是在陈妃的汤药里下寒食散,寒食散迷惑神智,导致陈妃愈发精神失常,寝宫还满是兰花,精神高度紧张,时常失眠的人,终于出现幻觉失足落水。 老王爷便开始编排素来爱美的陈妃,因嫉妒先皇后美貌而于冷宫毒杀废后,后又心中有愧而自戕。 宫中也从此流传出陈妃爱美索命之鬼话。 陈妃死后,老王爷更是将其当作替罪羔羊。 前朝后宫本为一体,借陈妃索命传闻,除掉几个保皇党大世家的妃嫔,惹得众家族怨声讨伐。 本欲趁乱逼宫。 行动前夜却意外丧命爱子之手。 “唉。” 初棠听得百感交集,连连喟叹几声吁气,蹙着眉情不自禁捂上心口,那处竟无端滚烫灼热,烧得有点发疼难耐。 程立雪怎么这么可怜呐。 呜呜…… 真的太可怜了! 挚友之父竟是杀母仇人,帮凶还是生母的闺中密友。 而且! 生父还被挚友他爹绿了! 这泼天狗血的爱恨情仇,简直叫人难以想象。 程立雪果然是个美强惨,难怪这厮这么沉默寡言,要是换作他的吧,估计得自闭。 初棠艰涩咽咽唾沫:“梁总管,你知道这么多秘密,为什么还能安然无恙?” “当年,王爷本欲将我灭口,是世子暗中帮忙,方留我一命,苟活至今。” 世子,又是世子。 看来摄政王那个家伙弑父的缘由大抵在这吧,贪上这么一个爹,真的是……啧。 初棠眸光暗淡,恹恹离开。 * 回去的路上。 初棠穿过热闹的集市,因戴着面纱,倒也没人认得他,方叫他能静静驻足络绎不绝的人流中。 街的对面有个小摊,走街串巷的小贩在呼喝:“糖不甩!美味的糖不甩!” 一位路过小摊的小女孩歪头向她的母亲喊道:“娘亲娘亲,我要吃我要吃。” “好好好,娘亲给囡囡买。” “好吃么?” “甜甜的真好吃。” …… 甜食总使人欢愉,光是看卖相,他便觉着糯叽叽,甜腻腻的,叫人情不自禁展眉。 初棠顿足片刻,望着那笑得纯真美好的小女孩,他按捺不住似的走过去:“大叔,我也要一份。” 大叔抬眸点头:“稍等,这就给您现做。” 慈祥的大叔语毕,便是从篮筐掏出把糯米粉,舀来滚烫的开水,少量多次加入粉堆。 揉成光滑的面团。 面团被揪出一小块揉和成个个大小相当的小圆球,圆滚滚,白乎乎的小球看着就让人觉得治愈。 小白团被人扔进煮开的水里。 一刻钟后。 白团子肉眼可见变得胖乎乎,圆嘟嘟,并且一一浮起来,这便是熟了。 煮熟的糯米球被过了遍凉水。 大叔方开始拧开红糖罐,笑得和蔼可亲问:“贵人,吃得了甜食么?” 初棠眉眼轻弯:“有多甜要多甜,我要最甜的。” 大叔乐呵一笑:“好嘞,给你最甜的。”语毕,毫不吝啬撒下一大把红糖,和着水煮化至粘稠。 糖浆滚滚,空气中满是甜甜的味道。 大叔方有条不紊放进糯米丸子,继续熬制,煮得个个丸子都吸满糖水,裹满红糖色,方罢休。 糯米丸子被装进纸袋。 “您拿好。” “谢谢。” “贵人真客气,不是我吹,我这糖不甩卖了二十载,吃过的都说好。” 初棠突发奇想问:“吃了能开心吗?” 大叔听得迟疑一愣:“开心?哈哈哈必须的!准叫你笑得合不拢嘴。” 听完这话,他方心满意足带着糖不甩回宫,落日黄昏,初棠穿过霞光走进宫门。 那高墙之上,又迎风而立一人。 初棠抿唇凝望而去,程立雪这家伙怕是由头到尾都并非烦和亲之事,他只是在凭高念远。 红墙绿瓦,阳光明媚,晚冬的霜雪化出水迹,滴水厌厌自檐角坠落。 宫墙上下的二人,遥遥相望。 “程立雪!” 初棠仰起脑袋,朝人招招手,随后拿出藏在后背的手,高举起包糖不甩,笑意盎然喊话。 “下来吃糖!” -------------------- 第58章 江山为聘 晚霞将收未收,暮色愈渐四合。 程立雪早已来到他跟前,却只是倾身凝视他,似在仔细描摹他的每寸肌理。 光线微昏。 二人之间流淌着一股静谧。 初棠昂头,却有瞬间错愕,程立雪此刻的眼神太过深邃,宛若盈盈秋水,温柔缱绻。 稍不留神就要将人吸进地老天荒中。 望得他眼睫发热,脚尖情不自禁踢进青钻缝隙,声如蚊呐呢喃句:“你看什么?” 那人微微摇头,不置以言语,只抬出手臂,初棠几乎是条件反射就顺势抱上程立雪的脖子跳上去。 落日余晖,长影拖在宫道。 初棠抓紧糖不甩纸袋:“你都不难过的吗?你没有了娘亲,没有了好朋友,没有……” “我有你。” 初棠眸光流转,滴溜溜左瞟右看,似好半天还在消化这语出惊人的话。 有谁? 有我! 怎么这么像说情话哩。 又说情话! 程立雪你要死啊!顶着这么一张脸说情话,勾引谁呢!会出事的!你知道吗! 不行不行。 不可以表现得太激动。 淡定,淡定。 初棠一张面容从窘迫忸怩回归到云淡风轻,却还是难忍羞怯垂垂眼帘。 “咳。” 他佯装无事人转移话题:“那啥……你吃不吃糖不甩?老板说吃了会开心喔。” 语毕,抬起盈亮纯净的眼眸等待回答。 但见那人垂下头,与他对视,却是抿出丝浅笑:“有你,我就开心。” 嗷! 初棠:“……” 完了。 完犊子了。 大脑好像有点缺氧,晕乎乎的。 他火急火燎别开视线,抓住糖不甩的手指愈渐收紧,紧得五指滚烫。 初棠低眉垂眼,纯情羞怯地把头埋进个沁凉的肩窝,汲取那清寒舒畅的气息,闷声不语半天。 直至他们终于回到乾清宫。 程立雪将他放下,也拿走那包被他攥得皱巴巴的糖不甩,轻问:“等来年开春,我们成亲可好?” “啊?” 此言恍若幻听。 “成亲?” “嗯。” 初棠简直被弄得莫名其妙,他不解反问:“我们不是早就成婚了吗?” “我想与你成亲。” “?” 这就更莫名了,本来就是他呀,毕竟嫁去程府那日,他已经接替了这具躯体。 “夏至日正午,本初子午线,海棠树下。” “……” 初棠张嘴却无言,只不可思议瞠目,什么线?本初子午线?! 程立雪怎么会知道这个词! 真是活见鬼了! 忽然有根冰凉的指尖抵上他下巴,轻轻一抬,帮他合上那张开许久的唇。 宫中开始掌灯,冬夜霜风拂过。 程立雪就那么置身夜色下,烛影和进月色,晃过那张肃穆清冷的脸。 “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 初棠就那么一动不动盯着人看。 好似此一刻,风雪俱灭,整个世间就剩下他们二人,寂夜静得他心神慌乱。 静得他满脑子只剩下一句话。 是有人跟他说,说记得他的每一句话。 * 寝殿,烛光通明,床榻人影晃动。 “大黄呜大黄啊大黄嗷。” 初棠脑袋拱着大黄,整个人哼哼唧唧,只晓得在床上打滚,乐呵呵噙笑半天。 太可怕了! 今晚的程立雪也太顶了吧! 三句话!让人为他疯为他狂为他框框撞大墙! 不行!不行!必须找点事情,分散注意力,陷入爱河的小雏雏简直要炸掉了! “殿下殿下!” 湘竹气喘吁吁从外头跑进来,及时雨似的。 “湘竹。” 一人一狗都惊喜从床上探起头来。 当然,大黄是生无可恋终于得到解脱,唯有初棠是满心激动回想起他确有事未做完。 大黄晃着尾巴,识趣跳走。 初棠意识回笼,捋捋凌乱的青丝跑下床,翘首以盼发问:“怎么样?是不是有什么进展?” “没呢。” 湘竹沮丧摇摇头:“湖水都遣人放干了,湖底也掘地三尺,半点异样也无。” 初棠调整思绪,压下心底雀跃,正色几分拉着人就往外跑:“走,咱们再去瞧瞧。” 御花园西苑。 此刻正围着不少宫人,见到初棠时都纷纷避开条路来,叫人能直奔湖边,一览无遗。 湖底淤泥之中站着几名提灯笼的忙碌身影。 确实一无所获。 初棠瞥向先前那名守夜宫女:“你说看到阎王爷提的灯笼吗?确定是在此处?” 守夜宫女颤抖点头:“千真万确,那灯笼还会追着人跑。” “那是鬼火。” “所以真的有鬼!” 四周宫人吓得瑟瑟发抖,相互拥在一起,各种窃窃私语交汇,叫整个西苑沸腾喧闹。 初棠:“……”差点误导大家了。 他堂堂现代人,怎么可以不相信科学呢! 于是连忙扶额解释:“不是鬼火,确切来说是种自然现象,总之没有鬼,大家别怕哈!” “鬼火!啊!” 人群中忽然传来破空的嗓音。 初棠侧头瞥去,半空中果真飘出团蓝光。 场面一度混乱失控。 “槐树养鬼!” “不是鬼!那是陈妃娘娘!” “陈妃娘娘饶命!” …… 宫女太监们无头苍蝇似的撞作一团,懦弱胆怯的人早就吓得瘫软倒地,胆大忠心的倒是喊着:“护驾!” 湘竹也是第一时间冲到他身边:“殿下快走!” 初棠抬手拦拦人:“别怕!我都说相信科学咯。”身为现代人,他最清楚不过,这光团就是磷火,并非什么鬼火。 “大家不必惊慌!” 他举举手示意大家冷静,随后走过去以蓝色光团出没之地为圆心,向四周打量。 视线驻足在那片生长茂盛的植株。 当年被老王爷除掉的几大世家妃嫔尸首一直下落不明,失踪至今,人人都在传是陈妃带走的,如今看来,真相应该在此。 “不是鬼火!” 众人屏息凝神等待后话。 “是有尸体!” 噤若寒蝉片刻的人惊骇僵住:“尸体?” 宫女太监们听得脊背发凉,窃窃私语:“好好的御花园怎会有尸体?” 众人不解:“对呀,哪来的尸体?” 初棠扫视在场的人叹息声:“湘竹你去找些人,咱们挖开便知。” 湘竹很快便找来七八名守值侍卫。 侍卫们三下五除二动工,利索往指定地方挖下去。 土越挖越深。 奇怪的腥臭味也随之飘进夜色。 慢慢地,便是恶臭扑鼻,像堆在池塘边上流着脓水的烂鱼臭虾。 “呕。” 在场已有人顶不住开始干呕。 湘竹倒是贴心,立马从怀中掏出方绢帕:“殿下,快捂着口鼻。” “有东西!” 一名侍卫高喝一声,他丢来铁铲,蹲下身子用手拨拨泥土,举出个血色玉镯。 有眼尖儿宫女喊了声:“那是?贵妃娘娘的镯子!没错!当年是我姨母负责给娘娘送去的,我亲眼瞧过。” “贵妃娘娘?” 众人骇然愣住,皆是一顿抽气。如此说来,这地里真有尸体! 两刻钟后。 御花园挖出几具腐烂骸骨,面目全非得只靠些饰物辨别身份,便就是当年失踪的四位妃嫔。 “真的是尸体!” “殿下您也太料事如神了吧?” 初棠不好意思挠挠腮:“我都说相信科学咯,你们看到的光团,它不是鬼火!就是磷化氢燃烧时产生的磷火,其中尸体腐烂便是磷化氢产生的一个途径,我才猜测当年失踪的几位娘娘被埋藏在此。” 在场人默然:“……” 听不懂,但是还是觉得太子妃博览群书,神仙下凡似的打救了他们。 几位妃嫔家人闻讯连夜进宫,个个对太子妃感恩戴德,甚至还给初棠跪下磕头。 吓得人退避三舍,唯恐避之不及:“不不不用!你们快去认人吧。” “我的乖妹妹哟!我可怜的妹妹。” 一位妇人恰在他脚边伏地痛哭,涕泗横流,初棠轻轻抽了口气,给人塞去方手帕便离开。 离开御花园。 初棠转身前往储秀宫对峙,毕竟这些事儿都是那位金国皇子无意牵扯出来的。 奈何储秀宫中竟不见皇子,倒是遇到金国公主,公主似乎也不惊诧他到来,只蓦地向他跪下。 …… 从储秀宫出来,初棠脸色微沉,本欲打道回府,却在碰巧遇见那位金国皇子。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你来得正好,我可以问你一些事吗?” 金国皇子皱眉瞥人,冷嗤一声:“没空奉陪。” “祸乱后宫是死罪。” 初棠目光怪异盯着人审视片刻:“你何必如此呢,平白叫爱你的人扼腕痛惜。” 恍若听闻滑天下之大稽的笑话,金国皇子骤然回眸,冷声嘲讽:“呵呵!爱我?荒谬!那个狗贼若是真把我们姐弟当作血亲又岂会送我们来和亲。” “不——” “你闭嘴!你一个外人懂什么?” 初棠被人这话堵得无言以对,他无奈抿抿唇,任由人继续发泄满腔怒火。 “是呀!我们的金国陛下多么大义凛然,还落得一身好名声,他何曾管过我们姐弟死活?那个虚与委蛇的家伙,不过是趁机拔除异党罢了。” “权臣若是扶持我与他抗衡,他拿什么和我斗?” “我可是正宫嫡子!” “可那也不过是做个傀儡皇帝,何不爽快应下和亲,也免受些腌臜手段,我就是要搅乱你们天.朝,借刀杀人,如此,你们踏平金国皇宫,取下那狗贼的脑袋指日可待。” “一起毁灭,岂不快哉?” 金国皇子双眸腾出戾色,越说越激动得目眦欲裂,理智愈渐被吞噬,失控似的抽出把匕首。 “都去陪葬吧。” 锐利的匕首,嗜血般折射出铮亮的光,如饿兽在舔唇,奈何还未挥出已被颗石子击飞。 哐一声。 盈盈月色下,云淡风轻走来一人。 那人状若无事,款款顿足在初棠身侧,却给人以最大的安全感。 初棠瞟了眼身旁的程立雪,旋即放下悬起的心,悄悄吐出口气:“其实我只是想告诉你,你的姐姐,在半个时辰前已经替你认罪。” 随后把一封书信交给金国皇子。 初棠脑海也一瞬间闪过公主跪在的模样。 “这孩子早已打点疏通好人,待宫中乱作一锅粥便叫人将我带出皇宫,远离纷争,真是单纯得傻。” “可你——” “我认罪,此乃我的认罪书,如果可以,恳求殿下替我将这封家书交给他。” 公主语毕,不假思索吞下整瓶蜂蜜。 * 三日后,天.朝以金国双生子“祸乱宫闱,图谋弑君”为由出兵,短短十来日,前线便传来捷报,他们已攻占金国,自此,四分五裂的天下终于统一。 城墙之上迎风伫立一人。 匆匆赶上来的侍卫统领打量那道身影,小心翼翼回禀:“陛下,将士们五日后还朝。” “嗯。” 行兵打仗有时就像狩猎,要耐住性子,坐不住的人总会急病乱投医,越是迫切,越容易暴露破绽。 他的主子看似被动,实则早就将人拿捏在手,连金国的命脉都摸得一清二楚。 金国根本不足为惧。 毕竟他家主子可还养着批尚未见天日的精兵。 侍卫统领站在程立雪身后,于城楼俯瞰这片风雨飘摇百载的河山,总算安如磐石。 此间河清海晏再无硝烟,当真应了主子曾经的话——民有所依,心有所属,百姓长安常乐。 满宫上下,乃至那四大保皇党世家,都对太子妃感恩戴德,向来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人们更容易记得谁带他们走过惶惶不宁。 是太子妃还六宫祥和,是太子妃让他们家人安息,所谓笼络人心,不外如是。 这条路终于铺得圆满,前朝后宫民间乃至天下,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心悦诚服。 侍卫统领:“主子,您真的决定了吗?” 其实,他还是觉得主子让位之举有些过于任性,不过细想之下又情有可原。 总有人会是你机关算尽的例外。 自打摄政王那出事后,前朝遗孤这个身份便成潜藏危险,迟早会暴露,留人诟病。 他的主子怎么可能忍受得了自己视若珍宝、捧在心尖疼爱的人为人所指点。 哪怕是暗地里嚼只字舌根也不可!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扭转乾坤,以堵住悠悠之口,若是没有“前朝遗孤”一说,这个定时炸药是否就彻底消除? 他的主子就是要人能名正言顺,光明正大地活在每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 活在每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 这样用心良苦的爱…… 连他一个局外人都难免动容。 “问一下国师,日子定在哪天。”程立雪浅声吩咐,便转身离开。 “是。” * 初棠再去游乐场时,发现曾经那位趾高气扬的锦衣少年也在,却被人治得妥妥贴贴。 麻衣哥儿一脚踹过去:“干活利索点,没吃饭啊?” 锦衣少年恼怒:“你!” 麻衣哥儿:“你什么你!要不是你爹让我多管管你,我才懒得理你。” 锦衣少年:“小爷迟早把你干掉!” 麻衣哥儿:“打得过我才说。” 说罢,嫌弃似的一脚将人踹开,方才转身叹息:“太子妃哥哥,我快要离开盛京了。” “这么突然?” “镇北将军说待我年满十六去找他,等开春,我便十六了,是可以参军的年纪。” 初棠有些欣慰祝贺道:“看来将军慧眼识人,你离你的鸿鹄之志又近一步,说不定下次回来时,你就是个什么副将之类的。” “照顾好自己。” “……” “瞧我这关心则乱,您堂堂太子妃,万民敬仰,我有啥可愁的哈哈哈。” 初棠:“走,吃饭去!我请你吃火锅。” 麻衣哥儿:“好呀。” 锦衣少年:“带上我啊喂!小爷半天没喝过一口水!” 麻衣哥儿:“滚一边去!” * 眨眼便是春暖花开的时节。 这日,天光朦胧,初棠就已踩着鞋子跑去暖阁找程立雪,一人一狗兴致盎然闯过布帘。 “小橙子。” “汪。” “殿下今日起得比往日早。” “我昨夜睡得早嘛。” 其实早睡早起也没啥不好的,最主要是他很馋程立雪的怀抱,就跟有魔力似的,特别舒服。 故而大多数时候,他也跟着程立雪上朝,就窝在人怀里发发呆,吃吃零嘴,偶尔还能与朝臣说说笑,凭借他的现代知识出两个小主意。 大家都对此见惯不怪了。 甚至隐隐叫他有梦回学校的错觉。 程立雪是个睁只眼闭只眼的清冷出尘足智多谋宠妻无度坐怀不乱风度翩翩惊才艳绝的无敌大帅哥班主任,张大哥就像维持纪律的班长,大臣们都是他的奇葩同学,天天和他插科打诨度日。噢,他还有个超级拥趸小跟班刘大人。 这种打成一片的感觉,有种说不出来的微妙。 程立雪照旧给他更衣后,便抱着他去上朝,刚踏上御台,刘大人就殷勤喊道:“殿下,古德摸宁!” “早啊!” 初棠兴致盎然回了句:“刘大人,我观你印堂发亮,似有红鸾星动,最近可能有桃花运哦。” 刘大人羞涩掩掩脸泼袖:“嘿嘿,承您贵言!” 大臣们的回禀,初棠没细听。 只是不知多久后,程立雪竟忽然起身,牵着他在御台上迈出两步,不知作何解。 随后便听见这人清越的话音传遍殿内每个角落。 “重要的并非谁当政,而是在位者执政期间,能否迎来太平盛世,天下万民又能否安居乐业,你们要稳固的从来不是谁的江山。”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而是黎民百姓们的安宁长存。” 初棠在一旁听得微愣,真有格局,简直是股清流,啧,活该你当皇帝! “朕决定,归还帝位。” 归还?归给谁?记忆恍惚倾数涌上脑海,程立雪曾说要把江山送他,而且他还亲眼瞧过那套与他尺寸相当的冕服。 所以,不会是归还给他吧? 可他只是一个哥儿,哪怕前朝未亡,那也是轮不到他当皇帝的,何来归还一说。 “初棠,接旨。” 初棠:“?” 这火还真烧到他身上了? 初棠满目愕然眨眨眸:“我当皇帝你当啥?” “你想让我当什么便是什么。” 他沉吟片刻,一如既往不着边际调侃了句:“那你当我的贴身小太监,等下就送去净身房,当小橙子哦。” “……” 程立雪把人圈进怀中:“我们可以生个小橙子。” 初棠推搡着逃出那怀抱:“我!不!要!” 底下众臣:“……” 我们不是空气啊喂!一天天净整这死出!能不能尊重一下我们! “陛下,请陛下三思啊!” “从未有哥儿当帝先例!” “颠鸾倒凤,有违常理!” “违反天意,是要造天谴的!” “不破不立,自即日起,我会更加勤勉朝政,辅佐好新帝巩固江山社稷。” 话毕,那道朗朗身影朝人单膝跪下。 初棠情不自禁倒退半步,好家伙!程立雪你来真的吗?只转念间,他便坦然当作是程立雪跟他求婚。 真正的“江山为聘”。 只是好可惜,没有戒指。 让他好好忖度一下,那些被求婚的幸福之人都是咋样的?初棠鼓起唇,陷进深思。 电视上的霸道总裁文是如何演的?噢!好像女主都要双手捂上嘴,佯装震惊,然后泣不成声,可是他现在哭不出来咋整呢。 嗯…… 算了。 悄悄咪咪掐一把罢。 初棠煞有其事单手捂上唇,左手悄然无声伸到腰窝,狠狠拧了拧。 “呜……” 突如其来的疼痛叫人洇出两滴生理性泪水,双眸含曾薄雾,潋滟得楚楚可人。 御台下,目睹此幕的百官更是沉默。 咋滴,您是不是也感动得以为自个儿活在梦里?其实我们也觉得跟做梦似的。 于是便有几个不信邪的官员跟风似的,也学着初棠那样子,狠狠掐了掐自己。 “哎哟!” 大殿落下几声沉闷压抑的呼喊。 与此同时,外面也登时骚动不安,片刻后传进惊呼:“祥瑞!天降祥瑞!” “莫不是苍天也同意!” 初棠歪头探了一眼,原是天际滚滚红霞着火似的,自东边一直烧向西。 红艳滴血,又如熔金薄进翻涌的云层。 苍穹之上,绚烂璀璨,万丈霞光熠熠覆落大地,将满目河山渲染得朦胧恍若仙境。 但! 有啥好祥瑞的! 就……火烧云,你们是没见过么? “天降祥瑞!是天意!” “天命难违!” 有人连声呼喊几句。 僵持之下,丞相最先下跪。 随后四大保皇党也簌簌跪下,紧接着越来越多,终于万人朝拜,声音震耳欲聋:“天命之子!吾皇万岁!” 初棠:“……” 他被震得脚步虚浮,好梦幻,怎么这就当皇帝了?简直易如反掌不费吹灰之力! 他拉拉面前人的手:“小橙子以后不用跪我。” 想了想,他饶有兴致摆弄着程立雪的手指,弄出个小圈圈,把自己的无名指套进去。 求婚礼成。 那人显然也不解他这个小行为。 “这是?” “你想知道咩?” 初棠得意勾勾手指:“过来。” 但见程立雪伏过身来,他也借力趴上去,模样得瑟偷笑一声,浅声耳语:“不告诉你。” # 番外 第59章 迎娶男后 帝后大婚,举国同欢,九日不朝,大赦天下。 因是帝后结缔良缘,礼数繁杂,三书六礼四聘五金,还有一大段隆重的立后仪式,皇后登上凤舆受百官朝拜,迎入后宫内廷,由皇帝揖手入坤宁宫洞房。 最重要是婚前三天还不能相见。 这一大早他便偏见满屋子的熟人,程管家、苏嬷嬷、张婶,还有十一竟然也在。 “你们这是?” 十一啪地打开折扇:“守门。” 初棠哭笑不得:“?” 初棠:“你们守错了吧,是我娶妻!!!” “没错!某人怕是早已按捺不住。” “……” 倒也不至于,程立雪这家伙还挺能忍的,毕竟他的守宫砂还在呢,难以置信到任何见者听者都要质疑程立雪一句“不能人事”。 十一拉开院中的椅子:“来!正好咱们凑够一桌脚儿,打两天麻将也够消遣的了。” 初棠:“咱这不是五个——”然后他就瞧见程管家和苏嬷嬷两人连体婴儿似的,黏糊得比他和程立雪还要像新婚燕尔。 话音戛然而止。 哦豁,看来是老房子着火了。 这样逍遥了两日,倒也乐得自在,直至大婚之日的前一晚…… 书房中。 初棠正依靠大黄,盯着曾经那枚向程立雪要来的白玉佩怔怔出神。 其实直至此刻,他仍觉得梦幻泡影一般,他有时会想,穿越的林林种种是否只是场梦。 静谧中倏然落下点脚步声。 即便轻盈,却仍是被向来机敏的大黄悉知,大黄惊喜地涌动身子,将发愣的人拉回现实。 “汪。” 大黄兴奋摇摇尾巴。 初棠一侧头便看见窗侧的剪影。 这家伙,还真如十一所言,按捺不住是吧? 臭男人,这么迫不及待,少见半息都不行吗?居然私闯御书房! 啧。 那人缓缓走近,藏在后背的手也悠悠朝他递来:“东宫的第一支海棠。” “……” 初棠惊诧半分。 他不可思议眨眨眼,花仍在,程立雪也在,所以这大半夜翻窗,仅仅是因为东宫的海棠花开了吗? 干什么呀! 大晚上的搞得这么浪漫! 程立雪你要死啊! 初棠挪着脚尖窃喜半天,不知为何,喜悦过后他竟有些五味杂陈。 他盯着那张淡漠的脸呆滞片刻。 不是梦,一切都不是梦。 在这陌生的异世里,他的归属感,不知从何时开始,已经由“与原身相同的名字”,变成“拥有一个爱他胜过爱自己的人”。 他的归属,他的故乡,就在眼前。 外面月色正好。 思忖半息,初棠接过花,也转手将人拉去后院:“我们去拜一拜月亮吧。” 大黄见状,也跟着两位主人跑出来。 庭中万籁寂静,初棠率先跪下,而后又扯扯程立雪:“因为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呀。” 爷爷奶奶一定也在看同一轮明月。 一旁的大黄歪着脑袋打量两位主人,随后也曲下前腿,笨拙模仿主人们的动作,拜了拜。 * 翌日晚。 宫中热闹喧哗,人声鼎沸。 宫灯通明,整个皇城恍若白昼,不少人喜气洋洋穿梭在这片火树银花不夜天中。 大抵是知他不爱守规矩,程立雪这人便把大多数繁文缛节都能免则免。 初棠晕头转向,搓磨半天,终于迎来最喜闻乐见的环节——洞房。 房门口,初棠踉跄几步,跌跌撞撞跨进去。 床沿端坐的男子,一袭青色纳纱彩云双龙纹,缀铜鎏金錾花扣大红喜服。 恍惚间,他似忆起曾在程府成亲的那夜,想来彼时的程立雪怎么也不会料到今日的他们竟还能“调换身份”再成亲一次。 臭男人! 那时还这么嫌弃他,真是令人发指! 不过也难以怪罪,毕竟初时的程立雪又不知道他这副躯体早已易主。 所以说!真香定律,永不缺席! 初棠春风得意轻哼两声,连忙踩着小碎步跑过去,来到床沿又骤然顿住脚步。 嘶…… 近乡情更怯啊!该死的,又有点紧张了。 手心泛汗,攥紧喜杖半天的人,终是诚惶诚恐似的一点一点挑起喜帕,喜盖头下,缓缓地,露出一张颠倒众生的清隽容颜。 那人淡淡然抬眸。 两道目光,登时于半空交汇相撞,大有种把满室冷清气息撞出纠缠不休的暧.昧错觉。 呜…… 突然体会到昏君的快乐! 啊啊啊啊啊!芙蓉帐暖度春宵,他以后也要过上从此君王不早朝的生活了吗? 短短半息功夫,他已从质疑唐明皇,到理解唐明皇,然后成为唐明皇,最终超越唐明皇! 真是光想想就叫人兴奋得热血沸腾,辗转难寐,初棠期待搓搓小手。 爱妃,我来疼你啦!嘻嘻! …… 晚间的雨淅淅沥沥撞来窗棂。 初棠正趴在窗口,看着这场春雨,潮意朦朦胧胧落在满庭海棠,润物细无声。 外面有方小池塘。 昨日他和湘竹打发时间,用木头捣鼓的小船还飘在雨中,颤巍抖动,摇摇欲坠。 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 不知多久后。 初棠在程立雪怀里费力撑眼,窥见熟悉的房间布置,意识也愈渐回笼,他窸窸窣窣爬起,只觉浑身连骨头缝都冒着酸水。 反倒是程立雪那家伙,跟聊斋里的妖精吸足阳气似的,精神抖擞,容光焕发,那副泰然自若的模样,好像再来八百回合都不在话下。 这人手里还将那夜的白喜帕方方正正叠起,握在掌心,如获至宝爱不惜手。 初棠眼神不经意扫过帕中落红,他也不承想这身体到底是何构造,竟还会有……咳。 他甩甩脑袋,将胡思乱想抛诸脑后,浑身乏力倒回去,慵懒倚进那方胸膛,调子软绵咕哝两声。 “什么时辰了?” “酉时。” “哦,也还……还行吧。” “第三日酉时。” “!” * 数日后的御书房。 程立雪正在侧殿与几位大臣议事。 龙椅上的初棠百无聊赖,托腮咬笔,御阶之下倒是有人在表演皮影戏,奈何这出戏他已看过十几回,台词都背得滚瓜烂熟。 不消片刻,他就小鸡啄米似的打瞌睡。 几盏茶时辰后。 御书房外匆匆赶来位宫女,那是陛下最喜欢的贴身大宫女,无人敢拦。 湘竹一脸神秘跑进:“陛下陛下!” 她满脸喜色,弯低身子伏在初棠耳畔小声开口:“巡抚大人给您进贡了一批美男,如今都在承恩殿候着。” 神色倦倦的人须臾间清醒。 初棠倏然挺直腰板,啪地一声丢下手中的朱砂笔。 什么?美男!一批!? “哎呀。” 初棠演技浮夸扶上额角:“李公公,我眼睛疼。” 语毕还可怜兮兮,煞有其事哀凄凄补充两句:“许是用眼太久有些乏,我要回去歇歇。” 李公公:“……” 您搁这睡了半天何来用眼一说?况且眼睛疼您捂额头是怎么回事? 李公公犯难:“若是君后——” 初棠跳下椅子,路过人时郑重其事拍拍李公公肩膀:“确实任重而道远,梓童哥哥要是问起来,你就说我去学习御人之道。” “欸,恭送陛下。” 交代完毕,初棠迫不及待推着湘竹往外跑,顺带低声问了句:“有多少个?” “八个。” “帅不帅?” “英俊潇洒玉树临风风流倜傥,个个都是八块腹肌、大长腿、肩宽腰窄的双开门冰箱,简直绝了!” 初棠美滋滋搓搓小手,俨然是副期待十足的模样舔舔唇角:“哦哟!快快快,我要玩蒙眼游戏!抓到的单数给我,双数归你,嘻嘻!” …… 两人匆匆来到承恩殿。 入目的八位男子各具特色,却都美得动人心神,初棠喜上眉梢抓抓湘竹的手臂:“巡抚大人可真是个贴心小可爱,年底必须给他涨俸禄!涨十倍!” “陛下,快蒙眼。” 湘竹从怀中取出块丝绢,随后朝殿中男子吩咐:“陛下要玩蒙眼游戏,你们配合下。” 八人异口同声:“是。” 丝绢蒙上眸子,眼前顿时漆黑一片,初棠胡乱抓了几下,本是热闹嘻笑的殿内忽地安静下来。 但当事人俨然还乐在其中,举着的手,终于划过片袖子,初棠猛然趁势捉住那手臂:“抓到了!哈哈哈哈让我看看是哪个——” 摘下蒙眼绢帕的人话音戛然而止,皆因他对上了一双清冷无波的眼眸。 “嘶。” 他难以置信咬牙,随后眨眨眼,熟悉的长影仍陷在日光,波澜不惊凝视他。 不是幻觉! 是真的程立雪! 初棠艰涩吞咽一下。 小命休矣。 脑瓜高速运转得几近宕机后的人,忽地仰起头,半个身子扑去挂在程立雪胸膛,皮笑肉不笑奉承道:“哇!这谁呀!也太帅了叭!” 他倏地退避三舍,表面仍佯装镇定道:“赶紧的!打包送去乾清宫!今晚就洞房!” 语毕便是趔趄几步,直接翻窗逃走。 留下一脸错愕的众人:“……”倒也不必如此。 * 初棠游走在皇宫内,总觉得无处可遁,随后便拉着大黄去钻狗洞出宫以“避风头”。 一人一狗漫无目的闲逛半日,来到家新开的乐坊。 盛京乃天子脚下,贵人数不胜数,但乐坊迎客的掌事见来人衣着纹理皆有讲究,举手投足间尽得风流,又长得那样一张好相貌,连跟在脚边的狗都一股子贵气,便谄媚奉承:“哟!贵客您里面请,我瞧着您面生,第一次来吧,有何需求尽管提,我们这都能满足。” 初棠其实是路过,便有些不知所言:“我……” “您要不要进去慢慢瞧?” 掌事人刚把他请进门,眼前又不知从何处闯来名更能话事的主儿:“哟!贵人您真赶趟,我们小店今个儿新来了位花魁公子。” “花魁?最好看那个吗?” “见者靡不啧啧,哪怕是当今圣上看了都迷糊。” 当今圣上都迷糊? 这话说得…… 他今日还非要看看是何方妖孽不可! “走走走!开开眼界去!” 初棠殷切好奇随人走上二楼雅间,大黄也屁颠屁颠跟在自家主人身后。 二楼尽头的雅间。 房门被推开。 初棠满脸的笑意,在迈进厢房而凝固,此一瞬间,连带空气都静谧得诡异。 视野中,房内之人正支颐而坐,日光温暖镀上那身雪袍剪影,将人衬得清冷出尘。 确实配得上花魁二字。 但是! 这个人居然是……? 当今圣上表示不但看得迷糊,当今圣上还有点儿瘆得慌。 初棠五指蜷缩捏捏衣角。 他呲起满口小白牙,笑得比哭还难看:“呵呵……花魁公子长得真像我家梓童哥哥。” “哦?”程立雪饶有兴致抬眸。 “我说我是来微服私访,到基层走一走,关注民生的,您老人家信吗?” 空气静默,无人应答。 很好! 臭男人不信! 没办法了,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初棠眼神闪躲别开头:“啊!” 随后猛拍脑门:“忽然想起,我家那位天上地下都无人能及的绝世好男人梓童哥哥,可能在等我用晚膳,咱们来日再续前缘,拜——” 说话间恨不得脚下长出对风火轮,奈何门都还没跨出,却被股拉力扯住。 初棠哭丧着脸回眸。 是程立雪这家伙的手指勾住他腰带,又慢条斯理顺过他后背微乱的青丝,却莫名叫人打出个激灵,山雨欲来风满楼…… 像什么? 像暴风雨前的宁静! 也像温柔刀! 刀刀割人小心脏! 呜…… 完犊子! 不会死在床上吧? 呸呸呸! 阿午你不害臊! “你听我解释!” “我有话说!” “我真的只是路过!” 奈何这死人一锤定音,根本不给他反驳的余地,直接将他拎回皇宫。 “抗议!我抗议!Objection!法官大人!我还要狡辩!!!呸!不是,我要上诉!” “我要上诉!” “强抢良家少男啊!快来人啊!” …… 张牙舞爪呼天喊地的人还是被无情抓回宫劳.动.改.造,没错!就是批奏折! 而且! 越批越不对劲儿! 御书房内,两人交叠而坐,明黄的裙摆松散敞开,露出半截莹白光洁的小腿。 初棠小腿曲着压在龙椅软垫。 “你、别动。” 他握笔的手颤颤巍巍,迟迟无法批下第一个字。 “连笔也拿不稳,陛下可如何批阅奏折?” “你……变、态!”初棠似咬碎银牙,好半晌才吐出句,“混、蛋……让你别,别别乱动啊……” 话音断断续续的,还带着微弱哭腔,身后人沉默,却也听话地停止动作。 只是胀.热的感觉停顿在那,似乎更加磨人,抵得他有点难受:“你快滚出去呀!” “陛下先告诉我,那日的手势作何解。” “什么?” 朱砂顺着笔尖滴落,化作滩血红,乍看还以为是血迹,初棠有苦难言,警告程立雪先让他写完批语。 批注写完后,初棠特地在摺子上附赠一句:朕不是被你氣吐血的,愛卿莫慌。 落下最后一笔方才丢掉笔。 “那日是哪日啊?” “传位那日的手势。” 初棠扶额哑然,他简直无言以对,程立雪这家伙怎么还记着啊,本以为问过几次便作罢,哪曾想竟心心念念到现在。 “就是:我愿意,嫁给你。” 话音刚落,程立雪果然挪开他退出来。 初棠松出口气,原以为总算得到解脱,双臂枕着案面,刚想爬下去…… 哪知满桌奏折蓦地被人拂到桌沿,叫案面登时腾出大片位置来,他也被人放倒其上。 “你说什么?” 初棠迷茫眨眼,重复声:“我说我愿意嫁给——” “唔。” 话未完已被欺下身来的人吻住。 静得针落可闻的室内,响起些隙隙的衣物摩.擦声。 这个吻比任何时候都要凶狠。 他被人缠绵束缚进荒诞,呼吸交融下,被吻得情动,也化出阵阵潮意。 初棠沉溺于混沌,眼尾尽是欲色的红,连人什么时候偷袭的也不清楚,待他发现时已为时已晚。 衣袍脱落得零零散散。 他伸手要推人,却被人拽住顺势往肩头一搭,便是搂着将他托腿抱起。 这人每走一步,都恨不得尽探其中,叫人浑身燥热,连带指尖都在发颤而低吟。 “你、” 他挂在人身上啜泣,吐不出个完整的字眼。 书案到龙榻的距离不远,他却感觉漫长如整个世纪,终于被放在床上,那人拢拢被子,让他的腰身垫在上面,又抬起他蜷缩的腿往后压去。 角落漏壶滴着水,滴答滴答的。 程立雪指.尖摩.挲他脚.踝腕骨道:“叫人。” “叫、什么?” 似被蛊惑,他乖巧轻声吟念:“小橙子,程公子,程、立雪……程立……” 裙袍下陡然探进手来,冰凉的指划过股缝,叫其被刺.激得颠了颠身子。 初棠哀呼一声溢出涔涔泪迹:“混.蛋。” “你、变.态!” 程立雪充耳不闻,只眷恋嗅着初棠发际的甜香。 耳鬓厮磨间,初棠只觉温凉的呼吸喷洒耳畔,有人的吻碾转在他耳后的小窝,那处浑身上下最敏.感之地。 喑哑的嗓音缠.绵钻进他耳膜,忽远忽近得飘渺虚幻,也格外挠人心神:“我想听成亲那晚的称呼。” 成亲那晚…… 初棠神思荡.漾许久,才从白茫茫的脑海里抓出一点零散的记忆,那晚,他好像喊了一句—— “梓童哥哥。” 绵颤的碎音溢出,却迎来更可怖的回应。 初棠神情恍惚,哭得梨花带雨,这断断续续的哭腔,叫人欲怜惜更欲摧毁,尤像不讲道理的催化剂,使人不知餍足,他被人严丝合缝擭取在怀里低吻,一遍又一遍索取。 红烛昏落幔帐,疾风乍起,薄纱缥缈浮荡,掠过双水雾氤氲的眼眸。 纱下之人,鼻尖通红抽泣,宛若沾满水露的海棠,鬓发湿透,颈脖连着锁骨皆是盎然粉意。 娇艳欲滴,微颤喘息…… 初棠双眸迷离冥想,程立雪这家伙明明疏于此道,却总能无师自通,融会贯通,连着将他也带进片溶瀛海潮,涨浮起落,铺天盖地卷来,欲语泪先流。 真是叫他几次癫颤得泪水涟涟,满脑子都剩下点无可奈何的感慨—— 一夜七次个大头鬼哦!这死人一夜一次,一次一夜。 终于,天边吐白。 程立雪仍有些意犹未尽,但念在该上早朝,才不舍放过怀中的人。 龙榻幔帐内,他单手搂住哭得昏厥的人,手掌轻轻托起那人的脑袋,如获世间至宝:“小棠,棠棠,我的小甜甜……” 随后吻落那双含泪的眼睫,衔住汩汩水迹。 * 文德殿。 静候多时的众臣,但见他们的陛下正被人抱在怀里酣睡,眼睛似乎还有点发红发肿。 朝臣默然:“……” 好吧,其实他们已司空见惯了。 青年君后落座,淡声开口:“有事启奏,无事退朝,但陛下龙体欠佳,正在小憩,你们打手语。” 百官:“?” 打什么?打手语!这说的是人话吗!!! 群臣自认心理素质过人,深深呼吸几下,稍稍冷静后,又不可置否地想通许些—— 说这位摄政君后昏庸吧,却能将这天下治理得国泰民安,百姓称颂,人人爱戴,说他耽于美色,又从不迟到缺席早朝,从未怠慢面圣的臣子,更不曾疏忽过朝政。 最离谱的一点当属,坊间已有百姓效仿帝后,以一夫一妻、一夫一夫为荣。 就离谱!相当离谱! 大臣们简直无言以对无可奈何。 眼不见为净! 退朝吧退朝吧。 -------------------- 第60章 叫小甜橙 初棠“二婚”后的小日子依旧滋润。 他虽凭借现代知识储备,提出很多利民惠民基建项目方案,但聪慧如张大哥,过目他的注释图纸后,只消仔细研究一番便能悉知个大概,根本不用他费心多解释。 至于前朝后宫大小事务,更是有程立雪一手打理,也无需他过多亲理朝政。 他就是个游手好闲的皇帝,闲来无事总跟着十一,尝遍盛京街头小巷的各种美食。 今日也照旧牵着大黄溜出宫赴约。 宫门外等他的人,却不似往日那般潇洒,面容竟难免染上些许愁思。 那人环顾四周,蓦然盯着厚重的朱漆宫门开口:“今日是我母妃入宫的日子,被拘了一辈子的人,大抵最想瞧瞧红墙绿瓦外的世界罢。” 闻言,初棠若有所思沉默。 那人又道:“你觉得她想云游四海吗?” 初棠沉吟片刻,指指万里无云的天启唇:“我觉得这天气正好来一锅酸菜鱼。” “嗯?” “给你饯行。” 两人相视,会心一笑。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人生在世,生离死别在所难免,再说十一只是在替母亲完成夙愿,他更没有任何挽留必要。 送上真挚祝福就好。 …… 没有十一的日子,初棠这个挂名小皇帝仍然相当逍遥快活,早上窝在程立雪怀里睡赖觉,偶尔和大臣们拌嘴说笑,中午跟着湘竹四处偷听八卦,顺带偷看美男,傍晚便和大黄下河摸鱼捉虾,生火烧烤。 这整个皇宫的小鱼小虾被他摸了个遍,却总也摸不完,还越摸越多,后来方知,他每摸走一条,程立雪就偷偷放进两条。 春日芳菲。 荷塘边,踩着半裤管子泥巴的人,举着条烤鱼跑去御书房,身后还跟有条浑身湿漉漉的大黄狗。 风似的身影边跑边高喝。 “小橙子,吃鱼!” “汪汪。” “出来吃鱼!” 程立雪一出来便瞧见个满脸泥巴的小哥儿,手里握住条烤得焦黑的鱼,倏地向他扑过来。 他顺势接住人,满身衣袍被蹭满泥泞也不恼,只有些无奈道:“烤焦的方给我?” “没有,是大黄不吃。” 程立雪:“……”嗯,感情是大黄不吃才能轮到他。 大黄似读懂主人心里话,满脸得意甩甩绒毛水迹,随后昂起头,如在炫耀“那是!你俩结婚时,我可是坐主桌的,家庭地位一目了然好吧”! “你快尝——” “额。” 烤鱼脱手掉落地面。 怀中小哥儿陡生异样跌了跌,不由得叫人心头发紧,他搂起人快步走去最近的暖阁。 “传太医。” 旁边的宫人马不停蹄跑走。 初棠额角渗出薄汗,十指轻蜷,无力拢起,阖着眼睛低声嗫嚅道:“疼,还凉。” 密密麻麻的疼意,如叫人滚进针堆,每个毛孔都在叫嚣,浑身血液又似含有冰块,叫其冻得睫毛发抖。 铺天盖地的难耐袭来,初棠的意识在虚空中飘浮游荡,久久不得凝聚。 太医匆匆赶来诊脉。 半晌后,太医眉宇紧蹙,喜忧参半开口:“恭喜圣上,恭喜君后,是喜脉,但陛下也受凉感染风寒,身子骨有些羸弱,需得多加调养。” 病怏怏卧榻的人吃力撑眼。 “?” 什么脉?喜脉!就是说他怀孕了! 而且是意外有孕。 初棠为什么会有“意外”这感慨,大抵是—— 古代的避孕措施落后,虽有阴枷,但那种玩意儿就是丝绸、纸张、羊肠之类制作而成,既不牢固也不舒适,毕竟原身身娇肉贵,那处更是娇气得很,程立雪大抵也怕把他弄得不舒服,也就没用,至于汤药之类,也顾及他喝多伤身,最重要的是他不爱喝药,所以根本不让他碰苦得要死的避子药。 最后便让太医院研制供男子服用的避子汤药,程立雪甚至仍不放心,委屈自己在体外……咳。 一个帝王不要子嗣已叫他觉得匪夷所思。 而那样癫狂的关头还能抽身而退,更是任谁听了都得敬佩一句真男人,回回忆起来,初棠都感动得一塌糊涂。 简直感动哭了。 但是! 哪曾想到程立雪的儿子居然这么牛逼! 上帝把你的门窗都锁死了,也不知这小屁孩从哪钻的狗洞,这都能找到路来投胎! 初棠悠悠回神,眯出条眼缝斜觑而去,却见那冷若冰霜之人似在踌躇什么:“若是。” 欲言又止。 程立雪没有后话,但太医也揣测出一二,沉吟开口:“回君后,您的思虑确实如此,陛下孕痣浅,难免难生养,孕期更是会比常人多遭受些苦痛。” 太医斟酌再三便是直言不讳补充:“但如今陛下圣体抱恙,此节骨眼不宜用药性过烈的汤药,若是非要落胎,请容君后宽限十日,太医院上下必全力研制一副药性温和的落胎药。” 落胎? 为什么要落胎? 噢! 他记得了。 他确实几次三番提过不想生孩子,不然程立雪又何至于那样想方设法避孕。 至于怀孕难受,也就煎熬十个月嘛,眨眼功夫的日子而已,初棠如是自我宽慰。 况且,他堂堂现代人,这十几年接受的教育让他无法如此冷漠对待一个刚来人间的鲜活的小生命。 如此思索间,初棠费力挪手,勾去那人尾指,虚弱道:“既然来了,就留下。” 焉知程立雪这家伙神色却前所未有般凝重,初棠也不遑多让,肃穆认真,郑重其事。 两人僵持片刻。 初棠终怕人不答应似的,他挽出苍白笑容,撒娇一般开口:“留下来嘛,孩子的小名我都想好了,叫小甜橙,好不好?” 程立雪轻叹,挥退众人,拥着身子发凉的爱人和衣而眠妥协应允:“好,你说什么都好。” 初棠埋头进那方肩窝,不知何时起,程立雪身上的药草清香竟越来越淡,但他依旧闻得安然惬意,终是缓缓陷进梦乡。 自打那日后。 初棠整天都病气怏怏的,手脚冰凉,吃什么吐什么,睡也睡不安生,夜里总是翻来覆去,然而每每醒来,却总能看到程立雪耐着性子哄他,不厌其烦地给他捂暖手脚。 渴了还是饿了,或是想要起夜都亲自伺候他,伴在一旁默默守护他。 哪怕他隔三差五便将人吐得满身污秽,也没见程立雪皱过半分眉头。 见他总喜怒无常耍性子,也只任由他胡乱发泄一通,并想方设法哄他开心。 这日,天气稍好。 他们坐在后院,程立雪命人搭了个百戏台,一众表演的人都候在一旁轮番上阵。 说白了,那就等同于现代的春晚,各种节目诸如魔术、歌曲、舞蹈、功夫、杂技等数不胜数。 初棠懒洋洋躺在程立雪怀里听曲儿。 他低头扫过桌面的图册书卷游记,但见程立雪提笔,或圈或画,最后都记录进本厚册子。 “你这是干什么?” 他随意翻了翻程立雪笔下的册子,这看着怎么这么像在做那种“旅游地点打卡记录册”呢,而且观那厚度与笔迹成色,估计已有些时日了。 “去年便在做,本欲今年夏至带你走。” “送你的生辰礼。” “啊?” 初棠惊讶抬眸,他确实不想一辈子困在一个地方,这大好河山不去走一走瞧一瞧,便总觉得是蹉跎岁月虚度人间。 他就说,程立雪真的很会拿捏人心。 可恶! 胸腔又在急促震鸣! 是心动的感觉! 他蹭着人昂首噙笑:“所以,孩子的到来打乱了你的计划?没关系啦,搁置一年半载嘛。” 又继而道:“生辰年年有,晚些时候再出发也一样。” 曲儿还没唱完,宫人就匆匆来禀告,说是前朝有官员求见议事。 程立雪迟疑沉默片刻。 初棠连忙催促:“你快去,我有大黄陪着呢。” 他抬抬手,趴在一旁的大黄果然哈着舌头起身,跑过来亲呢蹭蹭人。 又怕人不放心那般,初棠继续劝道:“苏嬷嬷和程管家在小厨房给我炖汤呢,张婶等下也会进宫陪我说说话,而且湘竹也在,你快去忙吧。” “我很快便回。” 程立雪前脚刚走。 南风大哥后脚便请求觐见。 初棠连日来被折磨得脸色欠佳,精神靡靡,浑身浮肿难耐,尽是倦怠,歪头瞥见恬淡如风的来人,还是极力挽出笑容欢迎:“南风大哥?你怎么有空进宫啊?” “听闻你心绪不宁,食欲不振,夜不能寐。” 南风大哥语毕,微笑顿足,慢条斯理捻起别在腰间的玉笛:“我这曲子,许能缓解一二。” “好呀,那我洗耳恭听。” 程立雪离开后,大黄便跳上椅子,腰酸背疼的初棠顺势倚靠软柔的大黄身上,才得了点舒服。 院中笛声悠扬轻缓,听得人昏昏欲睡,不知多久后,初棠方从温柔乡中醒来,整个人都神清气爽。 日光暖融融照落庭院,初棠惬意伸伸懒腰,左右打量几眼,狐疑发问:“人呢?” 湘竹轻声回:“国师大人离开了。” 而后又似担忧道:“走得急,脸色似乎也不太好。” “啊?是出什么事了吗?” 湘竹茫然摇头:“不知。” 那日后,初棠便安然无恙度过整个孕期,若不是小肚子愈发隆起,他都要怀疑自己根本没揣娃。 精神饱满得整日上蹿下跳,爬树都不费劲儿,吓得程立雪把乾清宫周围的树全砍了。 想想就好笑。 * 总算迎来预产期。 乾清宫寝殿。 张婶苏嬷嬷程管家等人围在外间翘首以盼,个个急得热锅蚂蚁似的团团转。 张婶额角腾出冷汗:“平安,一定要平安。” 苏嬷嬷:“夫人哟,瞧您说这话,可吓人了。” 张婶摇摇头:“你是不知,阿午的娘亲生产时就曾落下病根,幸好有位仙风道骨的神医,给她调理回来了。” 程管家赶紧安慰:“不怕,咱们还有国师大人,国师大人也是神医。” …… 哇的一声传出。 “生啦!” “恭喜圣上,恭喜君后,是位皇子。” 房内产婆宫人全都跪在地上祝贺,苏嬷嬷等人也殷切跑进来查看情况。 程立雪置若罔闻,仍维持原有姿势一动不动抱着那哭得歇斯底里的人低哄。 初棠精神萎靡,好半天才缓过神来,也才恍惚发现程立雪的手臂满是血淋淋的牙印,触目惊心,这可都是他的战绩。 一滴水迹恍惚坠落他下巴。 温温凉凉的。 初棠虚弱抬眸,却见那人倏地别开头。 他心中存疑,指尖颤抖穿过墨发,触碰上那张淡漠的脸,指腹最终定格在程立雪眼尾。 有点温热的液体登时漫来,顺着指背滑落。 是泪。 是程立雪的泪水。 “你哭什么?羞不羞?” “咬疼你了吗?” “莫非……?” “啊!不会是你儿子真的没屁屁吧?” “……” 于是在往后很长的一段时间,程立雪都没再碰过他,任他如何撒娇卖萌软磨硬泡都不管用。 但又格外贴心用尽其他方式来让他舒服。 自己却只能憋着。 臭男人,真矫情,初棠心虽如此吐槽,嘴角那抑住不住上扬的弧度,却比□□还难压。 时间总过得飞快,刚出生的小甜橙浑身通红,皮肤皱巴巴的,初棠觉着有点丑唧唧的。 幸好如今长开,模样倒是比较像程立雪,但性子也不知道随谁,特别黏人,碰上谁都能撒娇卖萌,就差没屁颠屁颠跟人跑路。 大抵是得益于满宫人捧在手心疼爱吧。 张婶三天两头就往宫里跑,一会儿送几双小虎鞋,一会儿又拿小摇鼓逗,还有各种亲手缝制的小衣服,程管家和苏嬷嬷也是整日围着小甜橙转悠,就连大黄都喜欢驮着人逗乐。 更别提其他宫人。 日子一天天过去,程立雪的旅游攻略也渐渐写了满满三本册子。 看着天真可爱的小甜橙从牙牙学语到蹒跚学步,都被一堆人围着宠爱,他心想,程立雪也需要人爱吧。 他们的蜜月旅行该启程咯。 初棠小跑着出去:“小橙子!” 人影穿梭在日光下,直奔御书房,最后眉欢眼笑地扑进那个稳稳接住他的怀抱。 “昨天的晚霞好不好看?” “好看。” “爷爷说,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我们走吧。” * 皇城宫墙。 张折枝抱着三岁太子环顾这万水千山,不知阿午此时周游列国到何处。 他现在唯一能做的怕是替人好好守护江山,毕竟只有天下太平,阿午才能玩得尽情。 “爹爹。” 挥舞的小手忽然抓抓他的发。 听闻这词,张折枝冷嗤,似又忆起程立雪临走前留下的那一道圣旨:丞相輔佐太子監國期間,若太子德行有所失,著丞相繼成大統。 丞相继承大统? 他怎么可能抢阿午的江山。 好半晌,他方收回视线,低头点点小太子的额头:“我可不是你那净不干人事的爹。” “咿呀。” 小奶娃又甜甜喊出声。 张折枝几不可察喟叹一声,终于认命似的翕动双唇,吐出几个字:“叫皇伯伯。” -------------------- 第61章 逆天改命 这无虞的一生终于结束。 初棠睁眼,却发现灵魂竟漂浮在虚妄之中。 他漫无目的闲逛,周遭光景愈发真实,走马灯一般从两旁飞速倒退,如叫人走进时空隧道,一步一步回到过去。 凌散碎片终于拼凑出个完整的画面。 竟是圣医谷。 一道熟悉的身影正迎风立在谷口,初棠窃喜朝那月牙袍青年跑去:“南风大哥?” “你来了。” 南风轻然转身。 初棠不解发问:“我怎么又回来了?我在做梦吗?” 南风微微摇头:“时空错乱,你代替了原身,改写了属于他们的故事,天地秩序会惩罚你周而复始,生生不息重复此生的痛苦欢愉,永无休止。” “那我可以跳出循环吗?” “过来,我帮你逆天改命。” “你不是一直强调你不能逆天改命吗?会不会有什么不好的后果?” 南风温声道:“会长生不老。” 初棠失笑:“你诓我吧?怎么还会长生不老。” 南风:“我何时骗过你。” 初棠:“也是,你是神医,是大国师,你无所不能,你看你这些年都没老过。” “回去吧。” “此间泡影便当作黄粱一梦。” 南风抬起根独特的笛子。 初棠还是第一次瞧见南风大哥使用法器,却恬淡如在演奏,终是缓缓吹响玉笛。 旋律响起。 很熟悉。 初棠只觉记忆也被剥离,渐渐地,关于这个世界的所有画面都被人刻意粉碎。 他好像做了场冗杂的梦,梦醒后什么也忘却,只记得这天是夏至日的正午。 爷爷奶奶在院子乘凉,透过满庭院盛开的海棠花,他似乎望见爸爸正在厨房做饭,妈妈正垂头拧着个十二阶木质魔方,时不时打下手。 噢! 他还有一条黄色的大狗,好像叫大黄,而他正躺在大黄身上晒太阳。 天际忽而响起雷鸣。 整个世界宛如被分割,一边是隆冬似的雪夜,一边又是夏日的正午。 冬夏相交,日夜融合。 恍若两个时空在交错。 没人见过这般景象,大家对神奇的自然现象叹为观止,纷纷握着手机拍照发朋友圈。 初棠也拿起手机跑出去,奔跑的身影恍若从夏至的阳光穿进冬天的霜风。 大黄紧跟其后,他举起手机拍照,低头欣赏时,却发现个误入画面的剪影。 好熟悉。 他惊讶抬眼,是邻家哥哥放假回来了。 那人站在这如梦似幻的天幕下,虚虚实实,朦胧不已,唯有那道微笑真切而清晰。 “哥哥!” 初棠招招手,和大黄前后奔跑过去。 “哥哥,你回来了?” “嗯,我来了。” 不知何处有股若有似无的笛声,像来自遥远时空的祝福,打开尘封的旧梦,将他带进渺渺虚妄。 他若在另一个时空走了一遭。 笛声悠悠停歇。 初棠心神俱震睁眼,与双静如秋水的眸相撞。 人声鼎沸。 在那片喧闹中,他们遥遥相望。 就好像有那么一个人,在滚滚红尘中寻找他千百年,终于穿越万年时光,款款来到他身边。 就好像。 好像。 他们曾于各个时空交织,纵使每段人生都截然不同,被遗忘的光阴碎片却总在相遇那刻重新拼凑,叫他们死生缠绵—— 永远同在。 …… “哎哟喂!” 一声惊呼后,身后突然撞来点力度,他凝神回头,原来是两个与他年龄相仿,还穿着他们高中校服的女生。 这也能碰到校友。 真奇妙。 别着绛红发卡的女生格外自来熟,道歉:“不好意思,人太多,我是被撞过来的。” 另一名女生也赔礼笑道:“我也是被挤来的,正好我们家小店新开张,五折优惠,要看看吗?” 初棠接过张宣传单—— 晴云蛋糕小店。 “蛋糕!” 绛红发卡女生惊喜唤道:“今天我生日,咱几个也算有缘,走!我请你们吃蛋糕去呀!” 她说完便推着几人离开。 半路,忽地响起阵手机铃声。 女生摁下接通键:“哥哥,你们也放假呀,我在外面呢,你要过来吗?” “你去那个晴云蛋糕小店等我吧。” “什么!你大学室友也在?好巧,那你赶快过来!” 人群中,落单的大黄东张西望,忽地朝某个方向跑去,它如遇到熟人那般热切乱拱。 男生不解叹问:“谁家的狗?” 他蹲下身去摸狗脖子,果然摸出个小吊牌,上面写着狗主人的手机号码。 思忖间,他拨去电话。 远处,刚走出人群的初棠,口袋恍惚震动,他掏出手机,看着那陌生来电愣了愣。 “见了个鬼!” 这陌生的手机号码竟然是十一个一! 他的国家反诈APP不管用了吗?这么明晃晃的诈骗电话,怎么不帮忙拦截啊! 要不要举报一下? * 远在另一个未知时空。 山谷春色渐渐消退,南风微笑回首,静默望向身后那尊石像,那尊石化多年的人像。 “师父。” 咔嚓—— 石像外壁那层无形的保护膜终瓦解崩碎,恢复到那日初棠初来时的模样,眼角皲裂,水迹淌在缝隙,如泣血。 山间吹过最后一捧风。 夜,终是寂寥无声。 -------------------- 应该还有一个哈基咪(变成猫猫)的番外就彻底完结啦!谢谢“一直是你_海”的营养液,么么哒。 第62章 猫耳少年 初棠带着大黄,爬山涉水来到圣医谷,本想拜访下南风大哥,哪知大黄这家伙脱缰野马似的雀跃,带着他乱蹿,也不知撞倒什么神奇古怪的药物。 然后! 他就变成了一只小奶猫! 还是失忆状态! 就连智力也享受满减优惠,满100减50! 偌大的屋子,一狗一猫面面相觑,欲语泪先流。 …… 南风把还不及他巴掌大的小猫送回宫时,神色略见愧疚:“抱歉,我会尽快研制解药。” 程立雪:“……” 脚边大黄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呜咽两声拱拱自家主人,他便知罪魁祸首并非南风,而是另有其狗。 却也只能无奈接过这只失忆小猫。 初棠小猫是只三花五粉曼基康矮脚猫,拥有三种花色,乃猫界大美人,而所谓五粉即鼻子和四个爪子肉垫都是粉色的,非常活泼可爱。 猫猫粉嫩的小鼻尖还衔着片海棠花,正天真烂漫地在程立雪手心打滚。 因是只小奶猫,乳牙还没长齐,小爪子抱住他的一根手指就是乱啃。 啃得人指尖痒痒麻麻的。 程立雪指尖碰碰初棠小猫的粉色猫鼻子,小猫更是欢喜不已,软白的小腹“咕噜咕噜”作响,撒娇似的往人手心蹭去。 他把小猫模样的初棠带回寝殿。 大黄也热切跟着进去。 刚落床的小猫,好奇心作祟四处打量周围环境,从被窝里抢走大黄的玩具,那是一个大毛球。 毛球太大,小猫拖得很费力,呜哇一声被毛球撞翻,在床沿滚落,摔了出去。 “喵呜。” 小猫仍保留着些人的特性,条件反射似的用前爪子捂上脑袋。 所幸,被人眼疾手快接住。 初棠躺进个温实宽大的掌心,那人将他端到眼前仔细检查,大抵在看是否受伤。 “喵。” 初棠仰起猫猫头,小前爪踩落程立雪的脸,借力站起来,笨拙凑过小小的头,用鼻子蹭蹭后者鼻尖。 粉嫩的小猫鼻头带着凉凉的湿意,一双爪子还有条不紊的一张一合。 肚皮还发出“咕噜咕噜”的惬意声响。 是在踩奶。 程立雪:“……” 心想该是饿的,他便使人拿来点羊奶,用小汤匙喂猫,奈何小猫却不会喝汤水。 思索再三,他用指尖沾上点羊奶送到初棠小猫嘴边,初棠情不自禁张开嘴含上去吮吸。 如此几个来回。 小猫越嘬越上头,最后两脚一蹬,圆滚滚倒落被窝。 * 连日来,大臣们被迫休沐,本就心有疑惑。 直至今日早朝—— 君后头上顶着只小猫出现。 陛下不见了! 他们那么大一个陛下凭空消失了? 督察院左都御史斜觑瞟人:“……”有冤案? 刑部尚书回以个眼神:“……”你别说,你还真别说,最近就有一桩杀妻分尸案。 都察院左都御史:“……”那咋整? 刑部尚书:“……”我能咋整?咱们打不过他呀。 两人面面相觑,最后异口同声喟叹:“唉。”我可怜的陛下哟!遇人不淑!渣男! 而被讨论的当事人还浑然不知,啪叽地从程立雪头顶掉了下来。 所幸,小爪子牢牢捉紧一撮发丝,又如发现乐趣,索性直接晃来晃去,还晃上瘾了。 跟荡秋千似的。 “喵。” 静得针落可闻的大殿,众人似都听到了小猫咪腹中那“咕噜咕噜”的声响。 看来是很舒服。 而帝位上的青年则是无可奈何支颐龙椅,摁揉眉心,任由这只小猫玩得不亦乐乎。 嘶…… 众人:“……”突然也想养一只。 吸猫! 狠狠地吸猫! 小猫猫还背着个小挎包,似乎玩累了,松开爪子,咚地一下滑落龙椅上的青年大腿。 随后便见青年从猫猫的小挎包里捻出个水煮大虾,慢条斯理剥完壳后,喂到小猫嘴边。 小猫鼻子耸动。 “喵。” 爪子倏地牢牢扒紧清水虾仁,张开嘴,露出猫口白花花的牙齿,咔嚓咔嚓嚼得欢快。 目睹全程的群臣:“……” 请问有没有吸猫场所! 想去! * 初棠小猫身子长得很快,眨眼就要成年。 这天。 他瞧见桌上有个大锅。 猫猫不懂,但猫猫很好奇,所以趁着主人不注意的功夫猫猫祟祟,蹑手蹑脚溜过去。 由于腿短,爪子扒拉上去都费力,他唯有蹬着后退往上跳,于是一时没收住—— 咚地掉进程立雪给他准备的羊奶猫猫火锅。 嘴巴咕噜吐出几个奶泡。 差点就要应验一句“好奇心害死猫”。 被人捏着颈皮拎起时,初棠浑身都是奶迹,绒毛湿答答的,像个落汤小鸡,可怜又可爱。 程立雪轻叹一口气。 “要洗洗。” 小家伙似乎听懂人语,倏地挣扎几下,张牙舞爪跳下来,在软椅上滚了几圈便躲起来。 “过来。” “喵。” 一人一猫似在屋内玩起躲猫猫。 小家伙身体小,又专往各种犄角旮旯藏,还挺难捉。 最终还是被逼到无处可躲的角落。 瑟瑟发抖的初棠被桎梏在水盆,暖暖的水流打落绒毛,他却叫得撕心裂肺。 “别哭了。” “一会儿就好。” 终于,那人松开手,蓦然得到解脱的小猫,腾地起身一蹬,水花飞溅,湿答答的小猫也落荒而逃。 最后逃进侧殿的暖阁。 缩在黑暗中。 程立雪拎着洁净绢帕在院中四处寻猫。 “来擦一下。” 院中适时吹来阵风,将暖阁半掩的木窗吹得大敞,投进的日光叫人一眼便瞧清,那厢帘子窸窸窣窣动了动,似乎藏着个小身影。 程立雪转身踏进暖阁。 他径直往阁中那道厚实的帘子走去,顿足帘前。 “小棠。” 帘子一角果然微不可察被攥了攥。 他抬手拉开窗帘。 视野豁然开朗。 窗下一名猫耳少年颤抖着双耳,墨发湿透瑟缩在角落,噙着双潋滟的眸,可怜兮兮望来。 “……” 猫耳少年小心翼翼环顾四周。 双手还没彻底复原,手背仍长着团毛茸茸的白毛,轻车熟路爬出来,他耷拉着软软的小耳朵,凑上鼻子,围着眼前人嗅嗅。 是熟悉又眷恋的味道。 “喵。” 猫耳少年雀跃歪着脑袋,十分熟稔扑进青年的胸膛,极力蹭人,耳尖若有似无扫拂青年下颚。 随后更是整个人挂上去,松软的大尾巴左右摇晃,轻轻拍过青年的大腿,一扫一扫的。 程立雪眸光微漾忆起南风曾言,待成年后便能恢复原状,但猫咪成年通常还伴随一个“情期”,度过情期方能彻底回复人样。 他喉结微滚:“难受?” 猫耳少年点点头,又讨好似的埋头青年肩窝乱蹭,他竭力模仿青年的语言,却只能磕磕绊绊吐出完全不搭边的字眼来:“喵呜。” “喵。” 猫耳少年眼勾勾盯着青年,露出两颗小尖牙:“喵~” -------------------- 哈基咪~ - 完结啦,现耽预收求收藏。